第四十八章:是雨夜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雨,毫不留力地捶打着窗户,让玻璃吃痛的哀嚎里都带着点颤音。水幕被横切出了一道道波纹。人影晃过,玻璃板上映出一头亮丽的金发,柔顺、丝滑,末端的小卷似与那水波一同荡漾着。
身后有机械不停呜呜响的动静。
透过那块镜似的玻璃板,少女能够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在饮料机前边鼓捣着什么。
反正,一定又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吧。这么想着,她移开视线,看向远方——那片没有光的天际线与下方流光溢彩的人世间。光,成了交割两者的分界线。
今晚的雨下得很大。
气温似乎都被窗外的雨滴卷走了,让人觉得身上哪怕添再多的衣服,也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蚀。
“哈……”
交叠起双手,金发的少女埋头往里哈了一口白气。
少女是不怕寒冷的,但是这种湿冷交加的气候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哪怕只是心理作用也好,这样多少能够她感觉暖和一些。
一蓝一红,两个闪烁的小点在她眼底飞速跑过。
待到她抬头要去寻时,光点早已消失在了远方。
“…救护组出外勤了啊。”
顺着声音转身看去,少女只觉眼前似是漫起了一道飘渺的白雾。而那雾里藏着的,似乎也不止牛乳的芳香。
白色的雾气绕着一位白衣的天使。
白衣的天使有着一头白色的短发。
水做的白气,绕过水做的指尖。宛若一条绸缎做成的丝带,驱散了周围淡淡的消毒水味。
“喝一杯热牛奶来暖暖身子吧,小比安卡。”
“热牛奶……吗,唉…谢谢你。”
“嗯,小心烫。”
抱着“他在拿我当小孩子看”的看法,少女起初有些不愿接受。到后来,她实在耐不住那道关怀的目光,还是道了声谢,小心地从男人手中接过那杯温热的牛奶。
“……”
沉默中,两人之间起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男人只是笑笑,捧着咖啡往旁边挪了挪身位。
纸杯里的牛奶很暖和,比安卡其实很喜欢这种双手包裹着温暖的感觉。但她并不喜欢过于泛滥的善意,那就像往牛奶里加了太多的砂糖,口感会发腻的。
看着男人轻抿咖啡的模样,少女尝试着喝了一口。
……嗯,甜度刚刚好。她随即又喝了一口。
那股从喉咙里流过的温暖,是实打实存在的。
良久,表情略微有点软化的她缓缓开口道:
“…雨,下得很大呢。”
“是啊,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幸好我下午就让丽塔先回去了,不然现在麻烦可就大多啦。”
“那,我们怎么办?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看着少女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事的可行性,男人捧着咖啡往窗前走了两步,侧过头来:“…那是不行的哦。”
“可是…”
“没有可是,我会送你回去的。”
玻璃板上映出了他的另一张面孔——
蓝色的眼眸在沉淀。
那是一抹不容许他人反驳的坚定。
“…我知道了。”比安卡转过头去,又喝了一口牛奶。虽然这只是一种比较拙劣的掩饰,她不想让人看到此时自己的表情。
“嗯,放心交给我吧。”
暖洋洋的笑容十分同步地出现在两张脸上。
悄摸摸偷瞄了一眼旁人,少女的瞳孔略微放大:在男人的身后,流动的霓虹就像是一条条游动的小金鱼;玻璃板上水波粼粼,不断冲刷着现实与虚幻的界线。
那一刻,男人便是一缕人世间的浮光。
为什么之前看不到这一幕呢?少女心里起了疑问。
是因为有他在吗?
还是说……
“…卡门。”
“嗯?”他闻声歪了一下脑袋。
“你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
稍微过滤了一下丽塔在她面前的那股狂热,比安卡按着自己的感觉,继续道:
“丽塔告诉我,小时候的你就像一个太阳,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自己来给周围带去光与热量。
“你温柔、善良,甚至还有些胆小,却总喜欢做着与你性格截然不同的事情。我能感觉出来,你或许也跟我一样,在不停地找寻着自我的价值、寻求他人的认可。
“但恕我直言,那种方式…真的很蠢。”
如她所说,少女本人并不赞许这种近乎自残一样的行为。因为她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人。
那个人只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很小的一片痕迹,却像树根一般深深地扎根在心间。
尽管,她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卡门和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为了找到自己未来的道路,她认为瞭解这些人的想法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
“……”
纯白的刘海掩着那张人偶似的精致面孔,也盖住了那一双能够窥见心灵的窗户。
没有在意卡门的反应,比安卡像个求道者一样继续阐述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她既是在诉说着对他人的疑问,又似是在另一个角度质问着自己: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与各种各样的患者打交道。在他们之中,有正常来看病的,也有急不可耐的,甚至还有怀揣着恶意特地来找你的。
“为什么,你可以一边容忍他人对你的辱骂和质问,一边又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呢?”
“噗…真是个,可爱的傻问题啊,小比安卡。”
玻璃板上的那张脸笑了。
金鱼在那模糊的唇边游过。
他笑得那么温暖,又同时残留着一丝疲惫的温软。让人能够感受到那抹笑容背后不轻的重量。
“我是医生,竭尽所能地为患者减轻痛苦,是我这个职业必须要承担的义务。但是,包容、化解他人的恶意,却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如果现在,我的面前站着一位怒火中烧的父亲,哪怕是他向我挥舞拳头,为他逝去的女儿讨回公道,我也会将其接下。
“人犯了错,那就得认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卡门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咖啡杯口飘起的白雾,让比安卡有些看不清了:
“可那样的话,受伤的不就只有你了吗?”
受伤的人其实不只是我啊。白衣的医生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手臂。那起由他一时冲动而引发的医疗事故,所伤害到的绝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女孩失去了生命,她的父亲失去了人世间最宝贵的宝物。医疗组失去了信誉,同伴们失去了连结,甚至还有几位同事因为未知的病毒丢了性命。
而他,从此也给短暂的行医生涯画上了休止符。
他当然可以把责任都推在那不知名的病毒上。
但是卡门没有那么做。
他选择接受了失败,并向手术组公开了全部真相。与檀梦璃等人整理病毒数据库的资料,便是他这几天来主要负责的工作项目。
“小比安卡,在悲剧里,受伤的绝不会只有一方。
“逃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所以,我选择让自己成为错误的典范,成为解决错误的基石,让后来者不再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这样,我受的伤就有意义。
“毕竟,直面自己的错误,也是一种勇气所在。”
听到这里,比安卡终于知道了卡门跟之前的不同。
他不是那燃烧自己、给周围带去温暖的太阳,而是哪怕自己并不能够放出光芒,却依然要借着光,给在黑夜中行走的人们指出一条道路的月亮。
“真是…太蠢了。”
“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但是…月亮,好像也不坏。”
“嗯?月亮?”
——我会保护好这轮月亮,直至我寻到道路之时。
不是出于奥托主教给她下达的任务,而是顺着自己内心的决定,比安卡默默地立下了某个誓言。
比起表面耀眼无比的太阳,她更喜欢月亮,在因为阳光刺眼而闭眼的时间里,她会错过许多重要的事情。
看着那张不经意间已经和自己相隔不远的面容,少女侧过脸去,一口将杯中剩下的牛奶饮尽。
这种甜度适中的感觉,略微让她有些上瘾。
她抬起头来,看向依然在下雨的窗外。
窗边那道白色的身影,也跟着他背后的光芒一起被收进了她眼中的景色里。
——今晚是雨夜,但月色很美。
第四十九章:一夜无事
雨下的比之前小了一些。
两双鞋子踏破了对面大楼投射来的霓虹,在不大的水洼里晕开一圈一圈的光影。随后不久,那片粉紫交加的霓虹又被什么人或事物踩得稀碎。
“啪嗒、啪嗒……”
在这条昏暗的人行道上,只有一片半径不足25英寸的地方不会被雨淋湿。
就算这样,伞下的一男一女依然不忘记给自己套上一件厚实的外套。虽然,那个金发的女孩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自己会不会被淋湿这一点。
雨滴正沿着并不平整的伞面向下滑落,在与地上的同伴汇合之前,它们首先要在男人的一侧肩膀上汇合。
滴答…滴答。
女孩听到了与头顶上完全不同的动静。
她侧过头去,两颗碧蓝的眸子里浅浅地映出了那道朦胧的身影。同样是披着一层外套,男人身上的水渍却远比女孩要多得多。明明个头没有高出女孩多少,他却总喜欢去做一些庇护对方的事情。
“不要把伞往我这边斜那么多,卡门。”
“嗯?有吗?啊…小比安卡,要注意前面的路哦。”
说着,卡门把伞往旁边轻轻一带,让比安卡避开了一处看不出深浅的水洼。
“扑通!”
“唔~~嘶…这个坑不小呢。这个天气,裤腿如果被弄湿的话可是很不舒服的,要小心点啊。”
“……”
看了一眼男人那没入水洼又被提起的小腿,比安卡没有说话,只是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伞,扭头不去看那张半边都已经被雨淋湿的脸。
“…诶?”卡门有些愕然地看着女孩的姿势:撑伞的手明显比正常高度高了一大截,仿佛是赌气一般,伞面明显往他这边倾斜了不少。
“我来打伞,你…帮我看路。”女孩没有扭头的意思。
“嗯…好。”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悄悄托住了撑伞的小手。
倾斜的伞又变得水平了一些。
之后的那段路上,那把伞的角度曾几次被人改变,最后又恢复正常。一旁的电线杆们边向后倒退着,边跟前一根电线杆交流着“战况”,直到二人走到一栋不起眼的民居门前。
“……”x2
合起雨伞,男女双方都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
这场由俩人莫名的胜负欲所挑起的比赛,最终没有一人可以称得上是赢家。
“…这算什么嘛,呵呵,哈哈哈哈。”
“噗…你现在的样子可真是,呵呵呵。”
看到各自的惨样,俩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声。
这一次,他们都认识到了对方不服输的一面,就像哥伦布跨越大洋与风暴,最后踏上的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印度一样。结果总是会和预计有那么一点点的出入。
但起码,他们到家了。
雨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大了,但外边还有嗖嗖的冷风催促着浑身湿透的二人赶紧进屋取暖。推开那扇木门,俩人穿过一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园,意外的不需要钥匙便进了门——显然,有人帮他们留门了。
“哈嚏——啊嚏!”“…我去换衣服。”撇下边在玄关里换鞋边打着喷嚏的卡门,比安卡先一步跑去了房间。
刚说着,她人一下子就没了影。
“…年轻真好。”回头看一眼暖色灯光下的走廊,卡门无奈地笑笑,低头拉开外套的拉链,从怀中取出了一份被好几层牛皮纸包裹着的档案袋。
这是他还没有做完的工作,他只拿了一部分回家。
若非担心自己这个年轻的义妹会觉得无聊,他会像以前一样在医院里通宵赶完工作的进度。父母亲的到来真的改变了卡门很多,很多,至少他现在不再孤单。
他不再会住在独自睡醒后,醒来已是黄昏,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存在的房子里。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至少,卡莲不会允许他那么做,每天按时早起锻炼身体,是她对她宝贝儿子为数不多的几个要求之一。
卡门能够感觉到,自己人生中缺少的那一部分正在被爱他的人们慢慢用爱填补着。
他是爱人的。所以,他也会回应人们的爱。
“呼…卡带数据没被弄湿就好,接下来,先计算哪款骑士升级卡带比较好呢?如果要考虑到泛用性和打击强度的话,果然,还是先给《激突机器人》……”
正思索着,卡门却觉得眼前突然一黑。
“——唔!”
有什么东西盖住了他的脑袋。
他一把将其扒拉了下来。看着手上蓝色的干毛巾,卡门转过身去,一眼便瞧见了捧着毛巾的丽塔,以及在一旁使劲揉擦头发的比安卡。
看来,“凶手”是谁已经很清楚了。
“想什么呢,喊你半天了。”女孩嘟囔着道。
“呃…抱歉。”
“哼。”
“呵呵~欢迎回家,我的小少爷。”
“…嗯,”看着那对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卡门微微抿起双唇,露出了比灯光还要温暖的笑容,“我回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屋外的雨声渐渐平息。
排在比安卡顺序之后简单洗了个澡,卡门回到自己房间,把笔记本电脑连同几个空白卡带一起抱到客厅。一直窝在沙发上看搞笑节目的奥托坐起身来,对他手里的东西投去了感兴趣的目光:
“……这个就是,你们的‘那个项目’吧?”
“啊,嗯,父,是的,不过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不要灰心。”翡翠似的双眸微微眯起。
“像这种级别的计算,其实应该在超级计算机的辅助下来进行。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牵线搭桥。”
听到奥托说可以帮忙打通超级计算机的使用渠道,卡门的嘴张得老大,显然是被他话里的信息量惊到了。
但很快,卡门还是反应了过来:
“…谢谢,不过这个数据有很大的风险性,严格来说它甚至不能算一份数据,更像是一份灭活的病毒样本。啊当然,用书面材料来保存的话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我不能把这种东西上传到公共端口,哪怕是超算也不行,这对他人的生命安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不过,还是谢谢您了。”
电视机的声音被调小了许多。哪怕此刻画面上的漫才演员有多么卖力,也只能用无比夸张的表情来说一些不痛不痒的笑话。
放下手中的遥控器,奥托从沙发里离身,往楼梯间那边走去,语气里并没有带上多少不快:
“用不着对我那么生分,好吧,我去看看你母亲收拾房间收拾得怎么样了。”
“…收拾房间?”
“嗯,德莉莎会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母亲就跟牛一样拦都拦不住,非得要自己来给女儿收拾东西。”
说是这么说,但奥托脸上的笑容是藏不住的。
“这样啊。”卡门打开了笔记本盖,把插着空白卡带的外置驱动盒也一并链接了上去。
“好好努力吧,需要什么就直接跟丽塔说。”
“……嗯。”
待到那个金发的身影走后,客厅里顿时便只剩下了键盘的敲击声,以及深夜节目里不时蹦出的几句台词。电脑屏幕上的算术指令一列一列地刷过。
期间,一朵暗色的蔷薇曾在他耳边绕过。卡门招架不住这么亲密的攻势,只得顺着她的意愿放弃了熬夜的加班计划。
收拾收拾桌上的文件,白发小医生的一天就又这么平静又平淡地过去了。
“刚刚那个式子…问问铃连有什么头绪吧。”
趁着丽塔给自己冲泡花茶的间隙,卡门翻出手机,一下子便找到了友人的电话号码:
“嘟……”响铃的时间超过了一分钟。
“嗯?”
他试着又拨打了一次。
结果也是一样,无人接听。
“嘟……”第三次,终于是有人接了。卡门刚想开口对他问个好,电话那头的语气却并不友善:
“……儿医?
“我正在做抢救手术,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对护士吩咐)挂掉吧…嘟…嘟嘟嘟…”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看着已经显示是“挂断”的通讯界面,卡门扯了扯嘴角,在某位女仆小姐无声的催促下盖上了电脑盖。
大尺度的床戏还未在荧屏上播放,便被丽塔先一步灭掉了踪迹。
“…晚安,丽塔。”
“晚安,我的小少爷~”
“咯嚓。”
房门一关,除开隔壁还在闹闹腾腾“奥托,给我床单的那个角,我跟你讲,这次一定能成功!”“好好好……”的房间,世界重新拥入了平静的怀抱之中。
【间章】:予人以星(丽塔生日贺文)
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大概是纸一样的纯白。
偌大的一间玻璃房里,除开映着星辰的穹顶,尽是些没有生机的白色。白色的帐布交叠着垂下,后边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阴影。掀开帐布,可以看到一架又一架白色的仪器,上面不缓不慢地跳动着一连串的数字。
似乎,这便是此处还有活物的唯一证明。
听着“嘀——嘀”的声音,怯生生的小女仆下意识侧过头,循着与仪器相连接的白线觅去;
那双宝石红的眸子里,浅浅地映出了一抹活着的【白色】。
这时候,灯关了。
小女仆吓了一跳,她四下望去,那些白色的事物全都消失一空,这让她心底里泛起了一丝恐慌。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生物本能的一种趋光性,她抬起头来,望向上方那唯一的光源:
时值三月之初,西伯利亚的夜空很空旷,没有一丝云彩。
幽幽的极光为画布铺好一层底色,一向皎白的月光只剩银钩似的白边。不知是谁的画笔沾了白色的墨水,在天穹上一笔一笔地点缀出了星宇。
可能作画的人并不是一个熟练的画家。因为还会有几滴零星的墨水,在穹顶上滴溜溜地滑落而过。
“…好漂亮。”心声在小女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从那樱桃一样可口的小嘴里吐露出来。
“真的吗?”
啊——糟了!猛然发觉自己在未来主人的身前失仪了的她,赶忙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噤住声音,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咚咚……咚咚,稚嫩的胸脯下,一颗不安的心在涌动着。
他,会像教官们一样呵斥自己吗?小女仆不敢确定,幼小的她向来惧怕那种巨大的怒意。
“你能够喜欢的话,那就太好了。”
“万分抱……诶?”
还未低下去的小脑袋在半空中僵住。
她缓缓地移动着目光,直到看见了那一颗含着露水与星辰的眼眸。那一瞬间,宇宙仿佛就在她的眼前绽放。只可惜一层层的绷带包裹住了孩童的另外半边脸,引得小女仆暗自心生怜惜。
“我听大人们说,一般要给新认识的朋友准备礼物。可是我这里没有好吃的蛋糕和面包,只有难吃的水。”
吊瓶里的液体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着,周围仪器的声响平缓而虚弱。哪怕此时光线并不充足,也能窥见到些许病魔在白纸上用指甲划出的痕迹。
小女仆忍不住稍稍靠近了些。
星辰色的眼眸里多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同样注视着它的小女仆自然认得出:那是并不成熟的自己。
原来,这个孩子的眼中不只有星辰与夜空。
“我想了好久,好久,都想不出你会喜欢什么,于是我只好把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送给你。但今天晚上的月亮是新月,我能送给你的,就只有天上的星星了。
“你能够喜欢,真是太好了。”
伴随孩童脸上泛起的笑容,夜空中少了一片亮闪闪的星海,却多了一道月牙。小女仆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跟她在曼彻斯特城的花田里看护的那些花朵并不一样。
那并不是生来就完美的姿态。
那并不是生来就带有的色彩。
病魔或许掠走了他的健康,却没能磨灭他的灵魂。如此纯洁的人儿,是比星与花与月闪耀千倍的存在。
“您的心意,我切实收到了。”
面前这般景色,如果不是同样美好的事物,便难以共存的吧?小女仆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后退了半步。与此同时,她微微屈膝,双手提起两侧裙摆,轻轻鞠躬,含笑低头——这是她所掌握的最完美的女仆礼节。
“…丽塔•洛丝薇瑟,今日起,将全身心地负责照顾您的起居生活。今后的日子里,还请多多指教。”
“嗯(重音)…我,该说什么比较好呀?”
“您只需要微笑就好了。”“…是,这样吗?”
天空中再次出现了一轮不输于新月的月牙。
“这样就足够了。”丽塔笑着,如是说道。
孩童送给小女仆的并不只是闪烁的群星,更是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对于这份礼物,她会用一生的时间回应。
捡拾起被教官击碎的自信心,丽塔一边悉心照料着小少爷的生活,一边自学起陌生国度的语言。等到病情好转之后,她要带着小少爷去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
比如夕日欲颓的苍穹下,曼彻斯特城摇曳的花田;再好比鱼儿腾跃的海洋,二人驾一叶扁舟,随着海浪的大小起伏、欢笑;或是在满月的夜,他们二人坐在铺好的餐巾上,望着明月,共食一块分成两半的面包。
“月色真美啊。”那时他会这么说吧。
“是啊,月色真美呢。”她也一定会笑着回应他。
玻璃材制的世界里,男孩向女孩分享了自己珍视的秘密。在他决定把自己看到的世界送给女孩的那一刻,女孩便像是被并入了一片新的宇宙之中。
地球究竟是不是圆的,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地球表面为何是湛蓝色,也没有探讨的必要了。
如果,地球的表面最终被变成了崩坏的红色,想必他们也会用尽全部的生命,把它变成蓝色吧?
因为那是他们彼此间最最珍视的宝物。
内心纯洁的少男少女,终究会把这个世界变成一个不会有任何人落泪的样子。一个人世界的秘密在与他人分享之后,说是宇宙的开始,也不是不可能。
予人以星,予星以爱。
愿所有人都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愿所有人都有一颗爱着他人的心。
第五十章:A new day,a new life.
一大早,枕边便不停地发出“嗡嗡嗡”的动静。
被这阵扰人清梦的振动唤醒之后,卡门迷迷糊糊地辗转身形,伸出手来,四下摸了摸。几番摸索后,他终于在枕头底下翻出了那部“饱受压迫”的手机。
眯起一双睡眼,他下意识就要去划开接通的图标。
“来电备注:樱姐……”
随着这行小字入目,卡门的意识瞬间便与这个世界重新恢复了连接。
“啪。”
“呜!”
手一滑,六寸大的屏幕正好砸到了他的脸上。
这起“手机打人事件”让当事人疼得像只蚕宝宝一样扭动了好一阵子。好半天,被强制进入清醒状态的卡门才从床上堪堪爬起身来。
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他又看向手机,屏幕上泛出的白光在他眼中倒映出“未接通”的字样。
手指停留在“回拨”的界面前,却迟迟没有按下。
“……”
他又把睡衣袖子撸起,看向右手背处那一个凭空多出来的剑型纹路。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力量,卡门尝试着放出精神力,与那里面的事物进行沟通。
“呃——”
熟悉的剧痛从脑海深处涌现,他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因为这里不是他一人生活的单身公寓,他并不想让家人为他担心。
一秒、两秒……几秒钟的时光,仿佛几个世纪一般的漫长。
从意识的深海中浮上浅岸,卡门已是满头大汗。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取得与同伴们的联系。
“哈…哈…已经…半个月了么。”
划下手机屏幕的通知栏,卡门注视着那十五则一模一样的未接来电,心中可谓百味杂陈。
他依旧是那个卡门。哪怕在名字后面补全了姓氏,他依然是那个只对他人温柔以待的卡门。在人前不显露自己的苦恼是他一贯的作风,哪怕这种举动会让他自身倍受煎熬与折磨。
凛魂等人与他失联已经半个月了。虽然因为契约的关系,他勉勉强强能够感受到她们的存在,但是却依然无法确定同伴们的下落。
这种情况下,他有何颜面去与樱她们谈话呢?
“必须…找个办法,解除掉禁制才行。”
哪怕是去找那个亲自给自己降下毁灭的身影也好,他也要把缔结了契约的同伴们找回来。
“叩叩叩。”
“卡门——早饭已经做好了,快点起床啦!一会儿你上班就要迟到了哦。”
“好——!就来!”
门外传来卡莲的呼唤声,暂时让卡门平复下了失落的心情。他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正好七点整,离他上班时间还早着呢。要不,再睡一会儿?
说干就干,他卷起被褥,蒙头再度尝试进入梦乡。
早上七点零五分,他被卡莲拖出了卧室。
等到卡门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从洗手间里出来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比安卡迷迷糊糊地拉开洗手间的门,一头栽了进去。
半晌后,堪称焕然一新的比安卡跟卡门一同坐在了餐桌上,吃着丽塔为全家人准备好的早餐。
“…你脸上怎么搞的?”
眼尖的少女自然看出了她义兄较昨天的不同之处。
放下筷子,卡门一脸微妙的从侧兜里掏出了手机: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它先动的手。”
“噗。”
“你笑了。”他感觉自己身为兄长的威信岌岌可危。
“不,我没有。”
“你就是笑了。”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哼。”“…好吧。”
面对比安卡展露出的小任性,卡门也只能由她这么干了。毕竟,他还是很疼这个比他小八岁的义妹的。
主座上的奥托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末了,才从旁边冷不丁插了一句:
“这款式已经很旧了,要不趁这个机会换了吧?”
换手机吗?卡门看向手里的事物,这是他从皇都大附院实习开始便带在身边的老物件了。老实说,它确实早就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换手机的事情。
原因有两个,一是没钱,刚从医院里转到千羽学园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是他最为穷困潦倒的时光;第二个原因,大概是因为他是一个比较恋旧的人吧。
老实说,他没有用手机做娱乐用途的刚需,自然对性能什么的没有什么要求,也就没什么更换的必要。
“改天…”
“诶,这个提议不错!”卡莲抢先一步夺过了话题。
“就今天吧,卡门,你几点下班呀?”
“…今天比较特殊,我大概下午两点就可以走。”
“那不就得了嘛。”
喝了口味增汤,已经有人母气质的卡莲夹起盘中的煎蛋,往自家宝贝儿子的碗里送去:
“下午两点,咱们一家去千叶这边的百货商店转一圈吧!正好置办些换季的衣服和被单,尤其是你啊,卡门。等你回到圣芙蕾雅那边,一定又会想着在睡衣上套一件外衣和一条长裤就可以出门了吧?”
难道不可以吗?卡门默默地把这句话咽回腹中,他想起前几天被老妈拔掉外衣指指点点的一幕,尴尬得想在地板上找个缝钻进去。
“夫人,小少爷的一切穿搭事宜,可以交给我吗?”
一直在下座处用餐的丽塔终于亮出了她的意图。
“诶,可以是可以啦。”
“我有异议!”当事人妄想他可以使用法庭魔法。
“反对无效!”法官却越过法律做下了最终审判。
“唔……”
“非常感谢,夫人。”
想到自己可以亲手给少爷套上朝思暮想的连衣裙、洛丽塔、玩偶装、女子高中生制服等等服饰,名唤丽塔•洛斯薇瑟的女仆便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熊熊燃烧!
那名为“换装play”的灵魂啊!燃起来了!
尽可能地让自己无视掉比安卡那有些同情的眼神,卡门往嘴里送了几口饭菜,试图逃避现实。
“呵呵。”
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这幕光景,奥托轻托下巴,微眯着眼睛,心里却想到了半个月前在那个百货商场的地下车库里发生的那起崩坏能泄露事件。
那起事件的详细情况最终并没有对外公开。
并不是迫于什么压力,天命与千叶当地官府多方面协商过后,最终在公开时统一了口径:这是一起由地下输气管道破裂引起的瓦斯爆炸事故,受害者的家属也都得到了相应的补偿金。
尽管如此,事故的调查依然在继续,只不过官府以结案的方式转入了暗地里继续派人搜寻证据。
“卡门•阿波卡利斯……”
在我不知情的年月里,对自己加诸了天启之名吗?天命的主教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个白发女人的挑衅。
“…有趣。”
一双翠绿的眼眸里,暗藏着浓浓的忌惮与杀意。
第五十一章:不期而遇
一张印有“卡门•卡斯兰娜”字样的工作卡过了门口机器的扫描,宣告着卡主人一天工作的结束。
将卡片小心地收放进西装内兜里,卡门转过身来,看向还坐在会议桌旁翻阅近期医学周刊的镜铃连。今天这个爱吃甜食的医生罕见地没有碰他手边的蛋糕一下,这让卡门感到有些惊讶:
“真少见啊,铃连。平日里你可不是这么安分的。”
“…下班了就去好好享受生活,不用管我,儿医。”
把目光从字数密密麻麻的学术论文里抬起,镜铃连看向那一张写满了关心的面容,不耐烦地用手做了两下驱赶的动作。
“…哦。”
关上会议室的玻璃门前,白发的男医生又不放心地向门里边探了探脑袋:
“真的没事吗?我看弦一郎他们今天都没有过来。”
“法医?他…哼,他当然没空来这个地方。”
“诶,为什么?”
“啪。”
镜铃连一把将手里的周刊拍在桌上,扭头就朝研究科室大门走去,完全没有向卡门解释的意思:
“我说了,不关你事。好好地去过你的日子。”
“嘛…好吧。”
耸了耸肩,见对方不太像有什么大事的样子,卡门轻轻地关上玻璃门,往胳肢窝里夹好带来的公文包,便转身前去搭乘通往地上的电梯了。
他一会儿可还有场不怎么容易应对的家庭聚会呢。
等到研究科室大门紧紧地闭上之后,镜铃连停下了脚步,掏出揣在白大褂兜里的手机,点开了九条弦一郎给他发来的一条语音:
“经过尸检采样分析……已经确认,【Bugster病毒】有在昨晚的死者…蓝原纯吾…的遗体上出现的迹象。
“大吾对病毒的担心成真了,铃连。
“…我先,去一下遗体的告别仪式,毕竟我跟那家伙也是这么多年的同事了…唉,回见吧。”
“……”
放下手机,镜铃连缓缓举起了他手心里一直攥着的那枚卡带。骑士模样的纹路透过特殊材质的晶体面板,在那一双黝黑的眼眸中,浅浅地映出了倒影。
千叶百货门前,人群熙熙攘攘。
春天的千叶向来多雨,昨晚那场大雨仔细地洗刷了这座慢节奏的城市,让空气里充满了春风独有的滋润。人身处在这种环境里,张开嘴、餐风饮露,也是一种放松心情的好方法。
绿意在城市里四处可见。不过,若要在商店街这片土地上发现绿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至少得需要适当地降低些许相机的高度才行。
“所以……你浪费我一天的假期,就是为了这个?”
三井购物公园特有的小雕塑旁边。一身粉红公主裙装扮的梅比乌斯怀抱着瑰金色小提包,凝视着Carmen脚边那一大堆购物袋,额前的眉头直跳个不停。
她今天可是打算好好睡上一整天的!为此,我们的梅比乌斯老师甚至用掉了她最最宝贵的月假次数。
然而,今早她还是敌不过那个怪物一样的独裁者,一起床便被购物欲满满的Carmen拖来了这里。
“…有什么关系嘛,我买的可都是你喜欢的东西。”
关上导航导购的手机页面,Carmen撇了撇嘴,开始一个一个地清点起脚边的购物袋们:
“我看看啊:迪O尼限量的玩具熊、还有今年新款的芭O公主、还有,还有……哦!找到了,还有你最喜欢的这款皮卡Q唔姆姆唔?!”
凭着那对粉白高跟鞋和拼死踮起的脚尖,一脸凶样的梅比乌斯勉强用手堵住了那张破嘴。若要让这家伙再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下去,她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可。
“那些东西我网上就可以买到!”
昂着脑袋,绿色的粉红小凶兽呲牙咧嘴地说道。
轻而易举地撤掉了那一双堵在嘴边的爪子,白发的大姐姐一手按住那颗小脑袋,脸上的表情写满了戏谑:
“诶~那么刚才是谁在二楼的玩偶店里面,那么那么认真地挑选着毛绒公仔的款式呢?”
“你混蛋!放开!疯女人!货,货比三家不是买东西最基本的常识吗?!”
“吼吼~照你这么说,死死抱着挑过的公仔不想撒手也是货比三家咯?”
“你!混蛋!咕啊啊啊啊啊!”
这是何等的屈辱!被当众戳穿的梅比乌斯气得怒火直往头顶上窜,那一双套有白丝护袖的小手像转轮风车一样不停地朝着Carmen面门方向招呼。
可惜,在那只罪恶的大手之下,她的反抗是那么的徒劳而无力。而路人们只觉得这对姐妹十分的友爱。
自觉得逗弄这小可爱逗得足够多了,Carmen呵呵一笑,又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手机,打开了导购页面。
那对灿金色的眼眸,顺势微微眯起:
“嗯……好像还有些东西没买到呢。你先在这里看好东西不要乱跑,我再去一下购物中心,很快就回来。”
说着,她便撤开那对于梅比乌斯来说宛如天埑一样的阻隔,自顾自地抖起羡煞某人的峰峦,转身离去。还没回过神来的绿发小凶兽因为失去了发力的支撑点,陡地一个踉跄,差点摔个脸着地的大跤。
看了看脚边那一大堆的购物袋,又看了看那个已经走远的白发身影,梅比乌斯下意识的往前追了几步,又跺一跺脚,气鼓鼓地走回到雕塑旁边。
别的不说,她确实还是很舍不得这些公仔的。
抱起最喜欢的黄皮耗子公仔,绿色粉红小凶兽立刻便被萌化成了粉红小公主:你看嘛,这毛绒绒的触感,这两坨可可爱爱的腮红,那状若闪电的大尾巴,嘿嘿嘿嘿,无论怎么rua都rua不够呢!
就在她沉浸于毛绒绒的世界之中时,一个熟悉而又有点陌生声音突然在她的身后响起:
“…梅比乌斯老师?”
某位小公主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拧过头去,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的凶恶!
——是那张可恶的脸!嘎呜(恶蛇咆哮)!
“疯女人!你居然还敢回来!”
“……诶?”
被梅比乌斯奶凶奶凶的表情吓退了半步,卡门指指自己的脸庞,委屈巴巴地嘟起了嘴:
“疯女人?可,可是,我是男的呀,梅比乌斯老师。”
“……”
好像是哦。绿发粉红小公主此时放空了大脑。
第五十二章:需要的,想要的
若要给一颗心脏标上廉价的价码牌,多半不会引起顾客们的注意吧?毕竟,如果不是临期或者需要低价处理掉的劣质商品,商家又怎么会以低于商品本身价值的价格将其出售掉呢?
因为健康也是一种标有价格的事物,生一次病所要支出的开销,可以买下数不胜数的廉价商品。
“贪小便宜会吃大亏”这一思想,早就已经在成年人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了。但是,如果有一些美丽,真的存在于低廉的价格之中呢?
货架上的一个小钥匙扣标价只有十五円。
它没有繁多的花纹,没有醒目的辨识度,半透明的圆形塑胶板上只印有一只奇形怪状的猫咪。这个仿佛被店主和人群遗忘了的小物件,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堆印有各式动漫角色的周边旁,等待着闭店时间的到来。
直到有一只手捏起了它。
“……”
看一眼那上面的价格,高中生打扮的女生很是不屑地“切”了一声。随后,她一手将其丢回到货架上,转而又拿起了旁边的那些动漫周边,仔仔细细地划算起来。
那个女生走后,过了许久,又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嗯?”
机缘巧合下,留有一头金色大波浪长发的少女轻轻拿起了这个小物件。她把钥匙扣放在眼前,透过光,看到那只形状有些奇特的猫咪,仿佛正在抱着看不见的毛线球嬉戏,又仿佛是在扑打看不见的蝴蝶。
在她的眼里,这只猫大抵是一只喜动的猫。这与她平常所见的猫大相径庭,颇有种异类的感觉。
这跟那个人很像。无论是纯白的毛色也好、宝石蓝的瞳色也罢,最最相像的,是那股气质与怪异感。
“要不要送他这个好呢?”
湛蓝色的眼眸向下滑动,看到那个低廉的价格后,少女略微有些迟疑。
会不会显得太没有诚意了呢?毕竟他是那么的照顾自己,不仅帮忙讲解了许多疑难问题,还在日常生活中无微不至地帮扶自己。
要不还是换一个礼物吧?记得他说过,他那套西装也只是工作前买过一套的五千円左右的廉价品。
不如趁这个机会……
“喜欢的话,买下不就好了吗?”
带着这样的口吻,少女耳边突然多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于有人能悄无声息的接近自己,少女很是惊讶。她连忙回身看去,却是在货架旁边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摆满玻璃摆件的货架前,那人瞳色如金石般璀璨:
“还是说,你打算买来送人呢?”
没有在意对方的警惕,有着一头雪白长发的女人将一只雪景水晶球摆件放在眼前。在那瞬间,骤起的雪花在甘油的海洋里遨游,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感伤,雪花再次缓缓降下。
隔着那片清澈透明的钠玻璃,少女感觉自己仿佛正一丝不着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全身破绽百出。
莫名的恐惧,沿着背脊不断往上爬到了脑后。
“我……”
“如果是送人的话,只要是你最真诚的心意,无论是怎么样的东西,对方都可以接受吧?”
女人又将手中的水晶球颠倒了过来,雪花纷飞中,那道灿金色的目光淡然地注视着塑料小人们的爱情。她看穿了包括水晶球摆件在内的一切,不知为何,她此时却又毫无作为。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呼…嗬…呼…嗬……”
金色大波浪的长发随着少女的呼吸上下耸动。
她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被那道莫大的压力压扁了,全身上下沉重得迈不动一步。莫说反抗,她现在连动动手指都是奢侈。哗啦啦…周围水晶球里的甘油海洋波涛汹涌,似乎在催促着她尽快作出答复。
少女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眸,此刻已是黯淡无光。
“我…想,给那个人…”
“…嗯?”
“我想,给那个人…他,最,需要的……”
“……”
潮水般的压力,一如它来时一般骤然地退去。
压力解除的瞬间,金发少女如释重负一般缓缓坐到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空气。
“唉…果然是这样么。”
将水晶球放回到货架上,女人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嘴里小声地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
“果然,要给他最需要的才对,离他身边最近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并没有做错,没有做错。他需要的是远离危险,远离一切的危险……”
“…但是。”
少女的出声打断了女人那危险的自言自语。
尽管双腿一直在打着颤,尽管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她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来。看向那道陌生却又有点熟悉的身影,金发少女眼中的那道坚毅,是无尽黑幕也遮盖不住的光芒:
“廉价也好,不被需要也罢,我还是,想要把我所见过的美好,送给那个人啊!”
“……!”
那双灿金色的眼眸里少见地掠过了惊讶,虽然那也只是片刻的动容。确认过那张脸上的表情不像是作假,女人的红唇微微勾起,似是嗤笑,也似是表达她对少女那句话的期许:
“那…就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比安卡。
“不要再在命运的涡旋里被推着行走了啊。”
话音落下,那道身影便消失在了货架间的回廊里。回过神来的少女向四周巡视一圈,却只看到那位灰金发女仆挎着小肩包,神色紧张地朝自己跑了过来。
“幽兰黛尔大人!您脸色怎么这么差?”
“丽塔?我刚刚,好像看到了卡门的脸…”
“小少爷?”
听言,丽塔一边搀扶着力竭的比安卡,一边从肩包里翻出手机,拨通了卡门的电话号码:
“…小少爷?您已经到百货商场这里了吗?”
“啊?丽塔?哦,我现在正在街边的一家咖啡店里,跟我大学时期的生物老师喝咖啡呢,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大事,请您不用担心,务必注意安全,不要和可疑的人员接触!”
“…噢,哦。”
挂掉电话,丽塔与比安卡面面相觑,各自都意识到了刚刚那起事件的严峻程度。
货架上,水晶球摆件里的甘油海洋还在翻腾……
第五十三章:师生
“嘟,嘟,嘟……”
看着已经陷入忙音的通话界面,卡门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摁下锁定键,将手机收了起来。他抬起头,目光看向正在一边偷偷往咖啡里加方糖的梅比乌斯:
“呃…我们之前说到哪了,老师?”
“噫!?”
噼噼啪啪砰!
手忙脚乱地把糖罐子盖好,绿发的讲师小姐瞪了她那“不开窍”的学生一眼,伸手拍了拍胸脯:
“不要突然出声吓人啊,卡门!”
“诶?啊,啊?对不起……”
虽然卡门记得自己好像一直都有在说话的样子,但总而言之,他认为还是先道个歉比较好,就好像他还在那个对于两人来说都已经有些久远的大学时代一样。
细小的气泡串环绕在玻璃瓶中的玫瑰花茎上,不时有几颗水珠脱离花茎,往瓶口处飘去。
“…真是的,都毕业几年了,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捻起杯耳,梅比乌斯浅浅地抿了一口咖啡,暗暗地按耐住自己再往里加点糖的冲动。那种事情在学生面前做一次也就罢了,她可不想再出一次洋相。
将咖啡杯放回到杯碟上,那一对深不见底的蛇瞳里倒映出一张腼腆的笑脸:
“工作的时候,也肯定没少遇到过麻烦事吧?”
“……嗯。”
卡门的左手下意识地抓握了一下另一只手的腕部,脸上的笑容依旧让人看不出破绽。但这又怎么能骗得过几年前亲自为他主刀了神经吻合手术的梅比乌斯?
一只小手穿过桌底,牢牢抓住了卡门的手腕。
花似的容颜上先是一惊,随即闪过一抹痛色。
“…呜!”
“……”
绿至粉渐变的蛇瞳几番抖动,才勉强收起了怒意。视线上移,梅比乌斯直勾勾地盯着卡门的那张脸,似是要从那上面看出点什么:
“说,多久之前开始的?”
“有段时间了,吧。”
“到底多久。”
“……”
“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
碍于面前那直扑而来的压力,卡门还想试图隐瞒,已经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大概半年前吧,半年前替一个学生包扎完之后,以前伤到的那个部位就开始时不时的疼了。”
“呵,你也真是能忍啊,真以为,你不去在意就能像以前一样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对不起,梅比乌斯老师。”
“呵呵,对不起,呵!”
梅比乌斯简直是要被这个傻学生气笑了。
她带的学生们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开始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命了是吧?前有镜铃连这帮人用身体试验神秘病毒的危险性,后面还有一个最蠢最没防备心的家伙不拿自己的旧伤当回事。
她真想给这个脑袋不开窍的家伙一巴掌,可是她又舍不得这么做。卡门可以说是她在这个时代带过的最听她话的学生,是完全可以继承她一身衣钵的弟子。
这样的弟子,她一生之中只见过寥寥几个。
“……”
将对方受伤的那只手从桌底扯到桌面上,梅比乌斯熟练地拔开袖扣,手背处的那道剑型纹路清楚地映入了她的眼中。一瞬间,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当然知道那个纹路是谁的手笔。
但很可惜,就算她知道了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因为留下这道禁制的人——已经半只脚踏进神学领域的Carmen,并不是她所能抗衡的对象。
梅比乌斯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减轻他的痛苦。
“…找个时间去拍个片,或者直接来学校找我也行。我会根据检查出来的情况再另行安排你的治疗,千万,不要再让病情拖延下去了,知道吗?”
“…知道了。”
“知道就把手收起来。”
“嗯。”
一颗一颗地扣好袖口处的扣子,卡门见梅比乌斯的脸颊还在赌气似的鼓着小包,不由得会心一笑:
“…谢谢你,老师。”
哪怕他面前真的是一块坚冰,或许也会因为那发自内心的笑容而被融化。更何况,绿发的讲师小姐只是太过于在乎自己学生的安危,为他不爱惜自己而生气。
“不,不要说这种话,卡门。”
梅比乌斯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出现了软化。
“…该说抱歉的,其实是我。
“对不起啊,卡门,我的能力实在有限,做不到完全治好你的手臂。我会尽量想办法去治疗,至少,至少做到可以让你正常生活的程度。”
“我知道的…我明白的。”
握捏两下还在隐隐发痛的患处,白发的男医吃痛地松开了手,脸上的表情依然努力维持着笑容:
“毕竟我已经做好准备,用余生来为自己赎罪了。”
看着那张强打精神的笑脸,梅比乌斯不忍再去看那还在打颤的嘴角,她站起身,非常使劲伸出手,揉揉卡门那头松软的白色短发:
“…快点去和你的家人们会合吧,你不正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边的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哼,你难道以为我是什么娇弱无力的小女孩吗?我现在就捏爆你的脑袋哦!”
“对,对不起……”
“哼!”
为了从魔爪下保住自己这颗脑袋,卡门很是顺从地选择了顺着梅比乌斯的话说下去。看着玻璃窗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绿发的讲师小姐将掌心托在脸颊的一侧,眉间愁意渐皱渐浓。
玫瑰花瓣的外圈处,水珠缓缓跌下。
它滴落在精美细致的桌布上,没有溅出半朵水花。
街上行人三五成群,很快就把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吞没在了视线极限的彼岸,一如社会这只巨兽,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我在干什么啊。”
看了一眼她邻座那一堆购物袋里的东西,梅比乌斯又捏起杯耳,昂头往嘴里灌了一口微微发苦的咖啡。
嗯,果然还是得再加点糖。她抽了抽嘴角,脸上表情十分的复杂。其实梅比乌斯并不喜欢喝咖啡,比起拼命往自己肚子里灌咖啡因,她还是更喜欢酒精多一点。
因为酒精能麻痹她的思维,让她不要想的太多。
“服务员,买单。”
“诶?这位小…姐,刚才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这个臭小子。”
第五十四章:迫近的恶意
三田购物公园的一处休息回廊里。
“小比安卡,还是很难受吗?”
“唔……卡莲,阿姨…?呜呃,呃…”
卡莲轻轻用手抚摸着躺在她膝间的少女的前额处,脸上显露着一抹无法掩饰的愁容。额前,比安卡那几缕金灿灿的刘海被一只玉一般温润的手拨到了一边。
感受到手上传来一阵惊人的热量,卡莲抬起头来,看向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停在旁边来回踱步的奥托:
“…奥托,怎么办?小比安卡她好像更虚弱了!”
“卡莲,你先别急,我已经联系了最近的医院,就是卡门工作的那一家知道吗?没事的,救护车现在已经到附近的停车点了,你不用太过于担心比安卡……”
“…可是!”
白发的人母还欲再与丈夫争辩几句,却见那位有着一头灰金色短发的女仆小姐飞奔而来,手里还抓着一个标有绿色十字的塑料袋:
“哈…哈呼,主教大人!冰袋和退烧药都买过来了!”
“快,快!快拿过来!”
“好的!”
一听到药品终于有了着落,卡莲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向丽塔伸出了手。而女仆小姐递出的塑料袋,却在半途突然被一只手给横刀夺下。
“…?!”
三人看着那道突然出现的身影,皆是一惊。
商场里原本嘈杂繁乱的人声不翼而飞。
“这种东西是没用的。”
那是个披着一身白大褂的女人。令卡莲和丽塔感到惊讶的是:她的五官与身高比例竟是与卡门这般相像!若不是因为没有感受到那股血亲间的共鸣,卡莲都要把她错认成自家那个笨小子了。
而奥托,更多是对她在这里显露踪迹感到疑惑。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最最关键的是,这个自称是“卡门•阿波卡利斯”的女人,这一次又要使用什么残忍的手段来达成目的?
“…你是?”
卡莲那双宝石般的蓝眸眨了又眨。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这位夫人,”将手里的塑料袋丢还到女仆小姐的手中,Carmen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指了一下还在高烧中的比安卡,“你只需要知道,她的病只能交给一会儿赶到这里的医生来救治。”
“什么意思?请你说清楚!”
丽塔踏前一步,试图拦下这个可疑人物。
没想到,那人却像提前一步知道了她的意图一样,只一个错身的机会,便一把按住了她要召出镰刀的手。被那一股巨力控制住的丽塔毫无反击的机会,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呜!放,放手!”
“丽塔!”
“…放开她,Carmen。”
虽然奥托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出声,并抬起了手。但熟知这个男人本性的卡莲却知道:他已经是动了几分火气,抬手正是为了召出威力巨大的神之键。
“你是个聪明人,奥托主教。”
丽塔只觉得控制手臂的力量突然一空,她赶忙抽身向后挥了一拳,却发现那一记摆拳全落入了空处。
“…什么?!”
视线四下搜寻,她却始终无法捕捉到那一道与自家小少爷有着极高相似度的身影。遣散掉已经拿在手里的金色火铳,奥托看着一粒粒金光消失在手心,眉角一皱,不由自主地将拳头捏得生硬。
“呼……来,东西交给我吧,丽塔。”
“…是,主教大人。”
数秒过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走到丽塔跟前拿过她手中的药品和冰袋,为高烧的比安卡做一些处理。
“滋滋滋——”
“…嗯?”
抱着义女那副滚烫的躯体,卡莲眨了眨眼睛:
不知是眼花还是错觉,她竟是看到比安卡身上有道黄色的微光闪过。
“怎么了?”祖母绿的眸子传达出关切的目光。
“没,没什么,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人声又回来了,吵得直教人双耳发懵。这个时间段来商场购物的人员并不算少,以总是喜欢腻歪在一起的情侣居多。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扫过上方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很遗憾,那抹令人窒息的白色并不在那里。
见此情况,女仆小姐只好收起架势,默默地在一旁干起了警备的工作。
“不要做多余的事。”
在那道身影消散之前,这句话被神秘的力量隐晦地送到了奥托耳边。他拧开保温杯盖,让卡莲小口小口地给她怀中的少女喂水,心里却盘算着再见那个人一面。
卡门•阿波卡利斯,这个三番两次威胁到他家人的神秘人物,必须要想办法判明其真实身份。
必要的时候,他会做好跟对方撕破脸的准备。当然,依照对方目前展现出来的强大来看,天命、甚至是世人都最好不要走到这一步,但这并不意味着奥托会放弃。
他看了自己手心一眼,抬起头来,望向远处。
“…为了某些事物,人会不得不拿起刀刃。”
“呜~呜!”
清风拂过一抹稍显病态的银白,卡门打了个寒战,连忙紧了紧上衣敞开的口子。此时依旧是一副西装革履打扮的他,自是禁不住那一股春天借来的寒意。
从咖啡店里出来之后,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感就爬上了他的心头,仿佛是什么重要的事物被惦记了一样。
回头看一眼身后,周围的人步态自然,自然得让他怀疑不自然的人是不是就他一个。掏出手机,卡门看了一眼满是划痕的屏幕:现在是下午三点整,距离家里人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很好,他失约了。
“…这下可得听母亲好一顿说教了呀。”
咬咬牙关,将胳肢窝里夹着的公文包夹紧了一些,卡门迈开了步子,朝着对面的广场小跑起来。似乎是搞明白了自己心头那阵烦躁的源泉,他的步子愈发轻盈。
他跑过三田购物公园门口的雕塑,脚步一顿。
“……?”
向周围环视了一圈,卡门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耸耸肩膀,他继续朝商场大厅跑去。
然而,在雕塑的身后,Carmen挪了一下步子,掏出白大褂侧兜里的手机,点开了她预存的购物页面:
“…到,底,要,选,哪,个,好,呢?”
第五十五章:我妈平砍带顺劈?!
“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
在卡门为数不多的儿时回忆中,一个研究员打扮的女人曾经这么问过他。但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长大是多么遥远的一件事。所以,单凭孩童那种稚嫩的决断力,他是绝对解答不了这个问题的。
正如很多人小时候那样,卡门给出了诸如“玩游戏”、“玩永远也玩不腻的游戏”这样的答案。
孩童们的世界观是那样的纯粹而不加掩饰,以至于褪去了童稚色彩、步入了社会染缸的大人们,多多少少有些不能接受。
为什么孩子不能再听话一点呢?
为什么孩子的事情就是那么不如意呢?
他,或者她,也曾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为什么就不能多替我这种被生活折磨的人着想呢?不能说绝大部分,但相当多可以说是刚从青年蜕变为父母的人,有过或者正在经历这样的烦恼。
这对孩子来说,其实也是一种烦恼。压力这种东西如果处理不当,就会变成一种相当顽固的污渍。而污秽一旦蔓延开来的话,就会渐渐爬满家庭的每一处角落。
谁都无法幸免,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懂事的孩子会默默地承受周围的一切,独自经受着周遭环境的侵蚀;不懂事的孩子或许会去反抗,或许会弄得自己一身伤痕,背负上任性与叛逆的标签。但等到某个年龄阶段以后,所有不懂事或者懂事的孩子就都会长大了。
时间和周遭环境的变迁,会化为修剪一个人的人格的园艺剪。纵使一个人幼时是那般的枝繁叶茂,到头来,说不定也会被不公的园丁剪裁成枯树。
这样看来,或许孩子们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懂事”和“不懂事”的区别,只有表达自己的意愿的强弱之分。“想要做的事”和“应该做的事”无时无刻不在儿童的内心里进行着交锋,只是他们很少能够清楚的表达出来。
和一般的孩子比起来,卡门更像是“懂事的孩子”。但就像前面说的,不是因为他小时候就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孩子,而是因为他不喜欢表达自己的内心。
他从一开始就是残缺的。基因也好,家庭也好,卡门从人生开始的那一天,便是一个“残次品”。
他被动地接受着人们的安排与照看,被动地学会了对别人善良和温柔。谁也不知道他笑容之下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厌恶着这样的自己。因为这样可以让他过得更好,因为没有人能发现他表面温暖,实则冰冷的心。
是的,时至今日,卡门•卡斯兰娜依然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善者。
他只会反对自己看不惯的事物,而没有善良到要去独自一人拯救天下苍生。说白了,他只是习惯去做那些“一个人身为什么样的身份而应该要去做的事”。
但就算这样,当他遇到不得不去面对某些事情时,卡门也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因为,懂事的孩子们都知道:
弱小的他们逃不过命运的裁剪。
“…啊,危险!”
比如在即将坍塌下来的广告牌下方,他飞身向一个与家人失散的女孩扑去。“嘭——”广告牌应声坠落,四下飞溅的瓷砖碎片拍打在那身廉价的西装上,昭示方才的那一瞬间究竟有多么的惊险。
“……”
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瞬间吓懵了,女孩看了一眼自己被划破的红裙,又看向那个护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她很想哭,但又不敢哭。
忍着腰腹部的疼痛,卡门迅速地把女孩扶了起来,他抬眼望去,因为不远处那个由不明物体构成的怪物在不断地制造破坏,周围尽是朝各个出口逃窜的顾客。
“Bugster…怎么会?!”
收回看向那边的视线,卡门俯下身来,一把抱起了脚边那个依旧没有搞清楚状况的红裙女孩。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孩子的家人,这是他身为一个成年人的自觉。
“快跑啊啊啊啊!”
“有怪物,有怪物——”
“幸子——幸子——你在哪里?!”
“妈妈?妈妈!!!”
这是女孩在卡门怀里第一次开口说话。
幸好,人群中那个女人逆流行走的身影分外显眼,哪怕是被潮水般的人群挤走数次,白发男医依旧能找到她。直到母女俩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女孩的嘴中才爆发出惊天的号哭:
“呜啊啊啊啊啊!!妈妈,妈妈啊啊啊!!!”
“幸子,我的好孩子,好孩子……”
向着不断对自己说“谢谢”的女人点了一下头,卡门有所感应地看向了那个巨大怪物的身影。可随即,那道身影的视线却也因为女孩的哭声转向了这边。
【……?】
“快!你们快点从应急通道那里撤离!快啊!!”
“好,好的!”
“喂——看这里!!你的对手是我!!!”
趁着卡门朝怪物喊话吸引注意力的间隙,那位母亲只花费了十几秒的时间,便抱着几十斤重的女儿跑进了应急通道的入口。换作正常人,那是他们绝对无法做到的事情。
【吼——】
就在原型Bugster捞起身旁破碎的建筑,想要掷向那个不断变换位置朝它喊话的白发男人时。
“哧啦啦——”
数道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锁链从废墟里窜出,一圈又一圈地缠上了它攥着水泥钢筋的臂膀,让它的发力突然一滞。一道狼狈的身影,也被那道能够撕裂建筑的巨力从废墟之中拖拽了出来。
“…唔!”
紫色的外套在碎石遍布的地板上哗哗地划过。
在不受控制地滚了几圈之后,奥托•阿波卡利斯抓住机会,一个翻跃从地上爬起身来,保持着弓步的姿势被不断拖向那个已经不能用常识来理解的巨物。
又一道身影从废墟里窜出。卡门认识那条长到女人腰间部位的白色蝎子辫,因为它的主人今早还给他好好整理过出门前的着装打扮。
“奥托!绝,对,不可以伤害到小比安卡啊!”
猛地闪过怪物另一只手的抓握,女人那双蓝宝石般的眸子瞪向金色锁链的尽头。那不可辩驳的口吻,让那被一步步拖入攻击范围的金发男子有些抓狂:
“可是现在快要被揍的人好像是我啊,卡莲?!”
“啊,那就给我忍着。”卡莲的语气突然平淡许多。
“怎么这样?!”
“嘭——”
就在俩人拌嘴的功夫,卡莲跃起一记踢击,小腿便像斧头一样劈在锁链上,传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冲击波。突然施加的怪力让同为怪物的Bugster,都控制不住地失衡了一下。而奥托也是借此得以重新调整好架势。
嘴上那么说,夫妇之间的默契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抓住你了!”
“真是感激不尽!”
抓住同样因为怪力飞过自己身边的奥托,卡莲顺手接过他手中借助神之键力量显现出来的锁链。这是犹大十字架的一部分姿态,也是她五百多年前在战场上惯用的武器,如今她再度拿起,也算是物归原主。
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惨状,卡莲心里不由得一紧。
究竟有多少人民为此受到了伤害呢?
不能允许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了!
看着站稳脚跟,再度向自己冲来的Bugster,白发的女武神极度不情愿地绷着嘴角与眼皮。而她所有的郁闷与不解,皆是化作了甩向巨物的金色锁链。
【吼——】
“…很好,小比安卡,让卡莲阿姨再给你上一课吧!”
在卡门无法理解的目光里,
金色与金色交织在了一起。
第五十六章:我非我
救护车的窗外,数不清的人和车正向后倒退着。
“…最近,我们出勤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呢?”
隔着玻璃,脸上看不出真实年龄的护士放下挎包,扭过头去,相当熟练地向司机座上的男人搭话道。
“啊,有那么回事吗?我倒是没什么所谓,毕竟出勤多几次奖金也顺带多涨一些嘛。”
“虽然是这样没错啦……”
“说起来,这次要接的是个小姑娘?”
“是啊,听指挥中心说,好像才十几岁的样子,有点好奇她是因为什么才晕倒的呢。”
“所以说现在的年轻人啊……”
护士与救护车司机路上的闲聊一发便不可收拾。
“…是全能小子啊。”
担架旁,模样看上去像是位医生的女性默默举起了她手中的事物。透过车内仪器发出的灯光,那张卡带上的透明部件在眼眸里映射出了不可思议的图样。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
——那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很奇怪吧?明明卡带上的图样并不是人类的样子,但女医生却觉得它无比的亲切。就好像是,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跟那个粉色的卡带来自同一个起源一般。
把卡带顶在额前,女医生用双手将它紧紧地攥着,指关节控制不住地发抖。很明显,她在害怕着什么。这段时间以来,她没少在同事的研究里获知这份力量背后所代表着的含义。
小小的一枚卡带,却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般。
一旦将其打开,命运就将迎来新的起点。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恐怖的事情:如果,自己对这卡带里寄宿着的魔鬼倍感亲切,那么,她又是什么呢?
是寄宿着魔鬼的人类,还是魔鬼本身呢?
寒意,渐渐从脊骨开始爬遍了她的全身。
“…爱梦医生,爱梦医生?”
耳边传来了护士的声音,宝生爱梦应声扭过头去,将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容印在了眸里。护士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一晃,不放心地说道:
“您还好吧?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谢谢。我没事,劳您费心了呢。”
“是吗?那,我们出发吧,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嗯。”
扯起一副勉勉强强的笑容,她把卡带收回到兜里,和欲言又止的护士一同把手搭在了担架车上。
车厢门随着二人的动作缓缓打开。
迎面而来的,是数不清的人群与恐慌。
“快跑啊啊啊啊啊啊!!”
“有怪物!!商场里面有怪物啊!!”
“妈妈——爸爸——哇啊啊啊——”
惊恐、愤怒、哀伤……
一时间,人类的感情百花齐放。
周围的人声如同突然倒入开水中的热油,在广场上蹿起了数米高的火柱。并且,恐惧带来的余波还在不断向外扩散着,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也不为过。
“怪物!有怪物!”
“怪物…?”女医生的表情出现了松动。
“快跑啊!!”
“…抱歉,护士小姐,请你在安全的地方等着!”
“爱梦医生?!”
从杂乱的声音中捕捉到了“怪物”的字眼后,半只脚踏出车厢外的宝生爱梦毅然折身而返。在护士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她抓起放在医疗箱旁的玩家驱动器,扭头便冲下了车厢,朝着人群流动的反方向跑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喂——爱梦医生?!”
隆隆隆……
大地仿佛在为人类的步伐而颤动。
广场上不算高大的雕塑,被人头吃掉了一半。
护士朝那道身影喊去,却只能站在车厢里眼睁睁的看着那抹白色被潮水般的人群所吞没。而此刻,广场上的另一抹白色,正漠不关心地吹着口哨、转起手里的车钥匙,悠哉游哉地向地下停车场走去。
【人一旦打开了盒子…就要有看到最后的觉悟啊】
啪嗒…啪嗒…
在黑暗中,那抹金色显得格外的冷漠无情。
战斗还在继续着。
“小心!”
“…嗯?!”
感受到腰间传来一股强烈的拉扯力,卡门还来不及出声发问,破风声便先他一步在耳边炸裂开来:
“轰——”
“……呜。”
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已经碎得不成样子的水泥块,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被砸中的下场。卡门的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却不是因为方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遭遇,而是确实地感受到了寒冷。
他抬起头来,看向守护在自己身旁的白色人形。
那是一位身形纤细、披有白色钢甲的骑士。它只有一半的身形,腰部以下仅有五瓣飘逸的裙甲浮在半空。忽地,它昂起头来旋动起手中的镰刀,又为卡门拦下了几次前方战斗的余波。
“当当当——”
寒芒所过之处,碎石飞溅。
“卡门,快跑!别呆在那里!”
“…哦,好的!”
奥托发现了这一边的状况,赶紧又召出了几条锁链掷向怪物,打断了它朝那边投掷石块的意图。
【吼喔喔喔——】
“哈,你在看哪里?!吃我一拳!!”
又是一声巨响。
“砰——”
怪物的脸陡地凹下好大一块肉,随后又如同给气球充气一般地胀了起来。轰!轰!!轰!!!几个后翻躲掉后续的追击,卡莲捏捏拳头,感受了一下先前那一拳的触感,嘴角微微向下一撇:
“嘁…一摊烂肉么。”
【吼喔喔喔——】怪物又咆哮着冲了上来。
却见一抹冰面悄然在它脚底生成。脚下一滑,那副巨大的身躯狠狠地砸在瓷砖铺就的地面上,让本就遍布的裂纹彻底成了蜘蛛网状。
卡莲和被拖过来的奥托介是心领神会,伺机用锁链固定住怪物的一只手和一只脚。
寒意渐渐有了实体,已经遵从指示疏散完附近游客的丽塔正小跑着朝这边赶来。
在被人形保护着不断向后退时,卡门尽量让自己的大脑迅速冷静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迎战游戏病毒化身而成的Bugster完全是意想之外的事情。
可这不是他坐以待毙的理由,何况从父母的对话中得知,游戏病的患者居然还是自己刚认识不久的义妹。
冷静,你要冷静下来,卡门解开到现在为止还系着的廉价领带,双眼直直盯着试图挣脱束缚的怪物本体。如果他还有变身能力的话,便可以用Lv.1的全能动作来将游戏病患者与感染体分离开来。
事到如今,已经连电子空间都无法沟通联络的他,在这场战斗中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可恶。”
他紧咬住牙关,深深地体会到一种无力感。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我居然…”
“小少爷!”
温暖的事物贴在了他的背脊上,腰间传来一道强而有力的束缚感。这位有着一头灰金色短发的女武神低下脑袋,像要与怀中的人儿融为一体般,红宝石似的双眸止不住地闪动着:
“万幸!您没事就好,您没事就好。”
“…丽塔。”
将手搭在抱住自己的那双手上,卡门顾不上感受那双手不可忽视的细腻与温润,稍稍地使了些气力。
无需多言,丽塔明白了自家小少爷的意愿。
虽然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不舍和担心,但她依旧有身为女仆的自觉与决意。松开手后,丽塔对卡门郑重地行了一礼。随后,她挽起手中的镰刀,与人形一同转身加入到不远处重新激烈起来的战团之中。
【吼喔喔喔——】
“呜呃?!”
“夫人!您还好吧?”
“没事…只是一点擦伤。”
“啊呀,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啊。”
望向不知疲倦一般的怪物,三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非本体的锁链依旧无法束缚住怪物那可怕的力量,这无疑让卡莲和奥托感受到了压力。
他们不知道的是,游戏病毒寄宿的宿主素质越强,其化身而成的巨大Bugster也会越强。若是一般人孕育出的怪物,恐怕早就被卡莲一拳将寄宿体打出来了。
碍于不想伤害到怪物体内的比安卡,他们都不会使用具有强大杀伤性的攻击手段,这让本就十分艰难的作战变得更加棘手。
看着远处冰花与锁链飞舞的场景,卡门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在脑海里苦苦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如果有什么转机就好了……
“…卡门氏!!”
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望向声音的方向。却见拿着玩家驱动器和游戏卡带的宝生爱梦正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宝生氏!谢天谢地,你来——”
“哇呀!!”
啪叽。
卡门脸上的喜悦还未落定,宝生爱梦便因为不慎踩到一块碎石,整个人连着驱动器与卡带一齐飞了出去。结果可谓是掷地有声。
应急通道口旁边,先前为女医生带路的女人不由得撇开了视线。
“痛痛痛——”
“宝生氏,你啊…以后走路多注意一下脚下吧。”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啊,卡门氏。”
卡门满脸无奈地搀扶起了爱梦,同时,也注意到了应急通道口旁边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那是他先前救下的女孩的母亲,想必爱梦能这么快地到达这里,她也是出了不少的力气吧?
默默谢过那位母亲之后,他扭过头来,看着已经把驱动器和卡带都捡回来的女医生:
“准备好战斗了吗?宝生……不,天才玩家,M。”
还在为要不要使用卡带变身的爱梦听到这番话语,如同被触碰到了某个开关一般。只见她双唇微微一勾,额角处的刘海也被一股无形的风微微吹起——
“…那还用说吗?”
如果,这就是最真实的我的话……
她闭上了双眼。
如果,这是为了拯救他人的话……
八岁时,爱梦遭遇车祸的前后不断在脑海中闪过。
“MightyActionX(全能动作X)!”
【吼喔喔喔——】
听着不远处正在与Bugster作战的动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卡带斜举过头顶,整个人的重心也随之下调了几分:
“患者的命运…
““由我来改变!!””
“Henshin!”
“Gashat!”
“Let'sGame!MetchaGame!MutchaGame!WhatchaName!?”
混搭着潮流电子音的粒子扩散完毕之后,这个答案在卡门和爱梦的心中已经很明确了。
“I'maKamenRider!”
睁大双眼,假面骑士Ex-aidLv.1,堂堂登场。
第五十七章:激斗!全能小子!
只见流光闪过,身材高大、外形可爱,全身都覆盖有白色缓冲装甲的全能小子便出现在了众人身前。
那些随着它出现的方块与各式各样的道具硬币,在这片残垣断壁上遍地都是,颇有种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既视感。而这,便是Ex-aid自带的游戏领域。
“好…事不宜迟。”
挥舞双臂,爱梦让身体充分活动开后,将手搭在了玩家驱动器的握把上:
“大,变,身!”
“Gachat!”
“不可以啊!”
啪嗒。握把刚一被她推开,旁边便突然窜出一只手将它合了回去。爱梦吃惊地扭过头去,发现将握把关上的人正是待在一旁的卡门。
“啧,卡门氏,你别闹!”
说着,她又拨开了驱动器的握把,眼疾手快的卡门又是先变身特效一步,将握把合了回去。
“都说了不可以啊!”
“为啥?对付强敌,不是应该先升一下级比较好吗?”
看了一眼丽塔那边逐渐胶着的战局,卡门见到爱梦没有再拨开握把的意思,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呼…因为只有Lv.1的游戏骑士,才可以进行崩源体(Bugster)和患者之间的剥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噢——原来如此。”
听完卡门的说明,爱梦用拳头敲了一下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她听从对方的建议,唤出了骑士伴生武器——锤剑破坏者(锤模式)。
“GashaconBreaker!”
“看我的,呀啊啊啊啊!”
拍拍锤子,白白胖胖的全能小子向着怪物冲去。
一早便察觉到这边动静的丽塔,回身挽起手中散发着阵阵寒气的镰刀,对白色的人形授意道:
“去帮忙吧,白银之月。”
“……(点头)。”
“咻——”
几道冰丝勾起凛冽的锋芒,将那些砸向爱梦的石块在半空中便斩成了两半。而爱梦也顺势飞身跃起,借助石块作为落脚点,在其间跳跃着行进。
【吼喔喔喔——】
怪物见势不妙,赶忙朝上方挥起手臂。
“…休想!”
两道金色的锁链分别攀上了它左右两边的臂膀处。而关节处的牵拉,对怪物的动作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全能小子离自己越来越近。
对于战局方面的掌控,卡莲与奥托这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将明显要比其余人要老到许多。
“嘿,接着这个!”
抬起一旁的大型硬币,卡门把它向空中掷去。
“Muscular(肌肉化)!”
“这是…力量被强化了!”
感受到有一股力量不断从机体内部涌现出来,爱梦兴奋地抓了抓手里的锤子,对着怪物当头便是一锤!
“——喝烈啊!”
“轰!!!”这一锤势大力沉,连大地都为之颤动!
“Prefect!”的字样在怪物头上爆出,随之而来的是它声嘶力竭的吼声。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啪——”
两道金色的锁链应声而断,挣脱束缚的怪物一掌便拍飞了试图接应爱梦的白银之月。一声巨响后,又过了数秒,人形才堪堪将自己从龟裂的墙壁里拔了出来。
“砰…砰…砰!!”
“休想——呜!”
“卡莲!!”
迈动着病毒体构成的巨大双足,怪物又是一拳将冲到它身前的卡莲和奥托轰退老远,伸手便抓向落地后还未完全站稳的全能小子。
“嘿呀!”
“滋啦(Hit!)——”
一个侧翻躲过一劫,趁着道具的效果还在,爱梦又是一个翻身捶开了怪物抓来的巨手。随即她借助出色的弹跳力高高跃起,落在了怪物的头顶上。
“吃我一击!”
她毫不犹豫地便是一锤敲下去!
“Great!”
比之前小不了多少力道的一击痛得怪物嗷嗷直叫,急得它想都不想,挥起拳头就砸向自己的脑袋。
殊不知,爱梦早已被飞身赶来的白银之月救走。
“轰——”
怪物的拳头和脑袋亲密地接触到了一起,属实是让自己的脑门开了一朵大红花。晕乎乎的它,被赶回来的卡莲和奥托用锁链里里外外地捆了个严实。
另一边。
“丽塔!那里还有一个!”
怀里抱满道具硬币的卡门将头昂向了二楼。在楼梯被废墟堵住的情况下,他身边唯有身为女武神的丽塔才能够到那枚漂浮在半空中的硬币。
“…遵命。”就像他们二人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样,丽塔脚尖一点,飞身跃上了二楼,将那枚硬币收入囊中。
一、二、三,共计三枚样貌各异的能量道具硬币摆在卡门身前,晃悠悠地转着小圈。这些都是他针对这次的怪物所挑选的道具类型,而现在时机正好,也该到它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就算是我,好歹也有个筋力B的设定啊。”
白发的男医活动起胳膊,一旁的女仆也顺势接过了他脱下的西装外套,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旁。
“吸…喝!!”
摆好架势,他深吸一口气,额前的白发无风自动。
踏出一步,卡门起手便是一记正步冲拳!
随着三枚硬币犹如出膛的子弹一般射出,他脚下的瓷砖也应声而碎。刻有“肌肉化”、“高速化”、“分身”字样的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地找到了刚被白银之月放回到地面上的爱梦。
“Muscular!”“Speeding-Up!”“Separation!”
“喔喔喔!力量还在不断地增强…是时候了!”
看着一分为三的自己,爱梦两手握拳,感受了一下此刻体内犹如狂潮涌动一般的力量。随即,她将驱动器上的卡带拔出,将其插在了锤剑破坏者的插槽上:
“果然,最后还得是用决胜技收尾才行啊!”
“Kimewaza(决胜技)!”
“MightyCriticalFinish!”
粉、紫、荧光绿的能量作闪电状在锤头上绕动。
“…那个!”
看着三个全能小子积蓄起的巨大能量,卡莲不由得担心起还在怪物体内的比安卡。奥托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泛起的忧愁,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安慰道:
“相信卡门作出的选择吧。而且比安卡那孩子,也没我们想象中那么的脆弱。”
“……嗯。”
给了丈夫一个“你今晚睡沙发”的眼神之后,卡莲闭上双眼,以最虔诚的心,祈祷着她视如己出的小比安卡能够在这场攻击中平安无事。
“轰轰轰——————”
三个白色的身影同时冲向了被锁链禁锢着的怪物,还未等到它发出哀嚎声,剧烈的爆炸便将周围一切事物卷入了其中。
硝烟散去后,白白胖胖的全能小子怀里多出了一位金发大波浪的少女。
然而,还未等众人的喜悦落到实处,一段在烟尘里显得十分突兀的掌声,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
“啪…啪…啪。”
【呋、呋、呋,真是一出精彩的表演】
一个似人非人的生物,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只见它头戴一顶黑色的高冠礼帽,两颗紫色的大眼深深地藏在宛如蟹壳状的围脖里面。黑色的披风之下,包裹着的是拥有多种海洋生物特征的躯壳。
那副姿态,正是《全能动作》的关底Boss——
索尔提!
它抚摸了一下已经异化的左手,缓缓道:
【但真是太可惜了,我索尔提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公主大人的躯体竟是那么的强大!】
【以至于——我索尔提一开始便以Lv.30的等级登场是也!】
“…Lv.30?!怎么可能?!”
从丽塔怀里跳下身来的卡门,那一双湖泊似的蓝瞳跟着瞪大了几分。Bugster病毒确实能够依据宿主素质的强弱衍生出不同强度的个体,他已经做好了面对强敌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强!
【呋、呋、呋,是啊,若非我索尔提与这位公主大人的缘分止于这次感染,不然真想亲眼看看,她以后究竟能够获得多么高的成就啊!】
【呋哈哈哈哈哈哈——】
“…可恶!”在卡门和爱梦耳中,索尔提的笑声格外的恶心和令人发指。但他们深知,此刻的游戏骑士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等级相差这么高的敌人抗衡的!
“哧铃铃铃……”
【哈哈哈哈哈哈——嗯?】
略显空旷的商场里,突然响起了锁链拖拽重物行进的声音。索尔提突然感觉身体一寒,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
【…谁?是谁?!】
周围的空间开始泛起金色的涟漪。
不知是错觉,亦或是无可否认的真实,一把把金色的火铳从那一处处涟漪之中,缓缓地探出了身形。
“呐…卡门,现在把这东西解决掉,就可以了是吧?”
一只手拖拽着一人多高的巨型十字架,白发的丽人抬起头来,尽量以一张慈爱的面容看向白发男医。
“呃…嗯。”
“…那就好,”点了点头,卡莲又看向旁边,“奥托?”
“明白,我的女士。”
看着那不断朝自己走来的二人,索尔提眼中的恐惧渐渐开始放大,它后退了几步,声音里不停地打着颤:
【等…等等!你,你们?!】
【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弥漫在这座城市上空。
今天的千叶,也是一如既往的晴空万里呢。
第五十八章:樱
“淅沥沥……”自水龙头而出的水冲进了泡沫里。
一只微微有些起皱的手将碗搅动、抹洗,随着这些动作的延续,泡沫们开始越涨越多。洗碗池旁的水龙头再一次被拧开,那些附着在碗壁上的油渍,和泡沫一起被冲进了下水道里。
将变得焕然一新的碗放在一边,那双手又从旁拿起另一只脏兮兮的碗,机械地重复着之前的步骤。
“咯啦。”
瓷器与瓷器轻微磕碰的声音不断在厨房里响起。
透过那层朦胧的吸油门布,能隐约看到一个粉色的身影在不停地做着什么。
“淅沥沥……吱。”水龙头的开关被一只手拧上了。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洗了。
“……”
将一双被水泡得发皱的手摆在眼前,那青如翠鸟的眸子难以觉察地动了一动。
旁边架子上的一卷厨房用纸咕啦啦地滚了半圈。
“擦擦手吧,樱。”小小的电子妖精如是说道。
“…有点浪费呢。”
一对长长的狐狸耳朵始终在女人头上耷拉着。
虽然那么说了,八重樱还是接过了那张被撕下来的厨房纸。这种介于布与纸之间的材质,意外的对油脂有不错的吸附性,所以她一般不会用这种东西来擦手。
“但既然已经撕下来了,不用的话就更浪费了吧。”
插起小腰,只有手掌大小的小卡莲扶好因为碰撞而有些想要脱落的面具,气势丝毫不减。
这位怪盗小姐现在非常担心挚友的精神状态。
自从得知卡门出事的消息以后,樱的行为就开始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有时能看到她半天都盯着手机屏幕不吭声,向她搭话也只会以一句简简单单的“嗯”就了事。剑道部的指导活动也不怎么去了,整天混混僵僵的。
一直都有联系的辉夜姬没了声息,唯一知道内情的德莉莎学园长也不见人影。同宿舍的琪亚娜她们想劝劝她,却发现她们连能让自己信服的说法都拿不出来。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之久。
今早,樱也是掐着某个时间点拨了她每天都会拨打一次的电话号码。结果依旧不了了之。
再这样下去,她会崩溃的。
“…说的也是。”有些发白的嘴唇微微一动。
一张被用过的厨房纸被揉成小球、丢入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跟着黑色的垃圾袋一起被樱提起。
厨房门打开了,踏前一步便是客厅的地界。
“姬子老师,我出去一趟,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吗?”
“啊…一打啤酒可以吗?冰箱里刚好没存货了。”
“好的,不过您还是少喝点酒比较好哦。”
“会的会的,谢谢啦,八重老师。”
简单地跟一身背心短裤、拿着遥控器窝在沙发里的姬子打了招呼,她在玄关换好户外用鞋后,拧开了房门。看了一眼玄关的方向,姬子收起笑容,继续用一副“啊,我已经无欲无求”的表情盯着电视机屏幕上的画面。
哪怕上面只是一如既往地放送着无意义的广告。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人是不可避免地会进入到这个状态之中的。只是这对于快要奔三的她来说,有些快了,快得让她有些过于可怜。
“不用工作的时光……唉,真不戳啊真不戳。”
看了看姬子,一旁路过的九霄止不住地摇起头来:
“……唉,可悲的大人们哟。”
就这样,那个已经陷入废人状态的人民教师便被她跟“可悲的大人”画上了等号。察觉到死兆星在自己头上闪耀的九霄,赶忙抱着游戏机蹭蹭蹭地跑回到房间里。
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
红发的人民教师正满脸微笑地挡在她房间门前。
“你刚刚说什么了呢?”
“没,没什么……”
少女头上的十字发饰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听到动静的女孩们只敢把门偷偷地开了条缝。姬子那既温柔又不温柔的声线,从门缝里悠悠地飘了进来:
“乖宝宝们~听我说哦,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觉得每天晚上一个人看着不怎么有意思的深夜电视剧、一个人喝便宜罐装酒的姐姐我,是不幸的哦。”
包括喜欢搞事的琪亚娜在内,在场的女孩们此刻都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看到这里的你们,也要记住这句话哦?
“…今天下午,千叶县三田购物公园附近发生了一起不明生物袭击事件,所幸并无人员伤亡。稍后,相关人员将会就此次事件展开新闻发布会。”
便利店的显示屏中传出了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樱下意识侧头看了那边一眼,又兴致缺缺地低下头去,将一打啤酒和若干生活用品放上了收银台。
“嘀——嘀。”
“啊,承蒙惠顾,一共100星银币。”
付过钱,在收银员“慢走,欢迎再次光临”的送别中,樱提着一大包东西走出了便利店门。
月亮并不算圆,也不算亮,只能将她那仿佛失去了什么的身影浅浅地印在砖石路上。随着一个拐弯,影子也随之消失无踪。晚风徐徐,吹来些许凉意。
樱色的长发飘飘然,与晚春的樱花花瓣叠在一起,一时间竟分不出是花变成了她,还是她变作了花。
风一招手,漫天的忧郁与温柔跟着它走过街道。
“……”
青色的眼眸默读着薄红色的风语。
就如同随风飘舞的花瓣拂过水面一般,越是珍贵的事物就令人越不想松开抓住它的手。薄红色季节的尾声多是伤心与别离,恰与它开篇时的喜悦与期盼相悖。
今年不是一个好年,但人们希望那是个好年。
因为,哪怕是发生了诸多不幸的、悲伤的事,或者与此生最为重要的人就此分别,人们还是会将希望寄托在新的一天,并为之不懈地奋斗着。
樱色的女子缓缓低下头去,看向那双曾经执刀砍杀生灵、如今却在为治愈他人而努力的手。
一瓣樱花从她手心滴溜溜地飘落、飘过。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季节终会交替,时间终会流转。
如果不去作出改变的话,重要的事物就会从手心里偷偷跑掉。与其到那时再后悔莫及,不如自己跟上时间变化的脚步,去追逐自己想要触及的东西。
“…他若不来,那我便去追寻。”
至少,要比一天又一天的踌躇有用的多。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残缺的月,重新在青色的天空中焕发出了光彩。
走在樱花染粉的街道上,那樱色的身影踏过虚幻而易碎的水面,步伐不自觉地轻盈了许多。
微风正好,朦胧的花朵一瓣飘零。
第五十九章:他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咳咳!”
台上的主持人轻咳一声,向台下的人颔首道:
“…那么,有请下一位。”
“好的!主持人好,这里是早日新闻的记者……”
在印有“重樱卫生省”的黑白牌匾下,有关游戏病毒的新闻发布会正紧锣密鼓地召开着。由于今天下午发生了那起袭击事件,这场本就打算召开的发布会,也难以避免地染上了一些别样的色彩。
问答席上一共列有四位,靠左居中的便是此次新闻发布会的主答人,也是CR的直属领导——卫生省•大臣官房审议官•日向敬太郎。
他面相老成、待人亲切,是一位稳重的长官,其本人以前也曾是一名医生,在治病救人的第一线奋战过。
“针对此次病毒引发的事故,您有什么看法呢?”
面对这种事先打过招呼的提问,日向敬太郎保持着严肃的表情,朝着话筒稍稍凑前了一些,缓缓道:
“首先,本次事故发生在人员密集的闹市区,没有人员伤亡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再者就是,我们CR的医生出动得也相当及时,她尽自己最大努力,将事故的损失控制到了最小。今后,也请大家期待医生们的表现。”
随着他对记者提出的问题的回答,他左手旁那一位负责传染病防控的官员也适时地作出了一些补充:
“…关于此次新型病毒的发现,我认为,它不具备人与人之间的传播性。所以,国民们大可以放心外出活动,适当地锻炼一下身体,增强自身的体质。”
“非常感谢您们二位的回答,谢谢。”
点点头,早日新闻的记者迅速在手抄本上记录下了诸如“病毒可控”之类的关键词。在诸多摄像头和记者的注视下,最右侧那一席上的年轻人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只见他将双手摆在桌台上,像是要避免做出多余的动作似的,手指和手指之间扣得很紧很紧。
那张脸上的笑,一看便知是一种应付式的假笑。
尽管如此,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在不停地发抖。
“他真的很怕镜头呢……你确定,这样没事吗?”
会场下方,一位扛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用帽沿压一压额前几根调皮的白发,悄悄侧过头去,有些不安地看向她旁边那位同样形迹可疑的金发女(?)记者。
“啪嗒啪嗒啪嗒——”
“没事的,根据我的调查,他之前所受到的最严重的伤害便是来源于【这个】。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给他一些锻炼的机会。”
女(?)记者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以令旁边其他记者膛目结舌的手速记录着发布会相关的讯息。
“……好吧。”耸耸肩,她继续扛着那对于普通人来说简直重如泰山的机器,并没有表现出疲惫的样子。
“那么,有请下一位。”主持人及时揭过了话题。
一位男记者抢先一步要过了话筒,目光不假思索地直指角落的那一抹白色:
“这里!主持人好,敬太郎医生您好,我是NMK新闻的记者。请问,作为现场第一线亲历者的卡门医生,对于这起因病毒而发生的事故又有什么看法呢?”
闻言,包括日向敬太郎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顺势移向了四席的最后一席——卡门•卡斯兰娜。
“…诶?!我,我吗?”
眨巴眨巴眼、指指自己,还没有从恐惧中缓过神来的白发男医,下意识地看向为首的敬太郎医生。
“我,这,真的可以吗(小声)?”
“嗯……没关系,慢慢地整理好心情吧(点头)。”
“…好,好的。”
从对方的表情中得出了肯定的答复后,他只得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用还在打着颤的双手,认命般地抓向他面前咫尺之遥的麦克风。
本来,将要列席参加发布会的人并不是卡门,而是作为游戏医生出战过的宝生爱梦。但不知为何,反倒是身为技术人员的他被安排到这个帮助主答人做一些理论补充的位置。
虽然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确实应该坐在这里。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他正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这既是他的感觉,也是客观的事实。隔着一层玻璃制的屏幕,有不少人对这位长着一副天使般的面孔的男医生感到好奇。
也有认识他的人,对此颇感惊讶:
“噗——他怎么在那里?!”
高速路上,坐在副驾驶侧的绿毛粉红小凶兽“噗”地一下喷出了一大口可乐,引得旁边驾驶位上的那位丽人脸上皱起一副无比嫌弃的表情。
“……”xn
圣芙蕾雅的女宿舍里,除姬子外的一众女生死死地盯着电视正中的人像,整得这位人民教师冷汗直流。
嗡嗡嗡……一握住麦克风的细柄,卡门便感觉耳边仿佛有万千只蜜蜂共舞,一如数年前的那一场听证会。当时,他也是坐在这样的位子上,拿起了话筒。
“……(吞咽)”
随后,他便遭到了重樱各界的声讨与谴责。漫天的骂声与冷暴力,压得初入社会的卡门根本喘不过气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他走到哪里,狗仔队就会跟到哪里。
那段时间里,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错的。闭门不出当个缩头乌龟是错的;参加工作被说是错的;甚至连他活在世上这件事情,都被许多人认为是错误的。
而一旦打开当时的论坛网站——
——去死,人渣庸医。你活着真是浪费资源。
——为什么法律要救下你这样的杀人犯!
——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你,不是那个女孩?!
诸如此类的话语也不在少数。
久而久之,他便对被复数以上的镜头拍摄这件事情感到无比的抗拒与恐惧。对于网络上的社交,卡门也是能够避免就会避免,线下陪九霄去的Comic也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整整数年,他没敢去看任何一则关于他的报道。
咔嚓咔嚓咔嚓——
相机的快门如机枪扫射一般的闪动着。
那两片淡红色花瓣似的嘴唇正欲张开,然而,在他看到提问者的那张脸时,脑海中又突然响起了数年前他在听证会上听到过的那些质问:
【这并不是一起简单的医疗事故吧?】
“…?!”
【说话啊,医生!请你告诉我,这一台手术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眸在闪躲。
就像是一双暗如黑幕的眼眸在闪躲。
周围白晃晃的光照得人好不适应,让人宛如置身在某个戒备森严的审讯室里一般。
此刻,卡门与数年前那个犯下大错的他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他好想从这里逃出去,好想逃回他那个虽然阴暗但绝对安全的房间,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现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是谁都可以,只要能让他逃离这个地方,什么他都可以去做!
——但这样是不行的。
这样对谁都是不行的、没有帮助的,卡门那仅存的理智正拼命地扯住一根弦,让它不至于就这么断掉。
“没关系,慢慢地说出你想说的就好。”
看出了他的恐惧,也清楚知道他那一些过往的惨剧的日向敬太郎微微一笑,声音比先前要柔和不少。
随即,身为主答人的敬太郎医生看向了镜头,看向那些不明事理、只图一乐的围观者,看向那些找到黑点、正欲在键盘上鏖战一番的乌鸦们,正色道:
“或许,我一开始对他的介绍不够充分,不好意思,卡门医生,请允许我再向大家好好的说明一下。”
“…呃,嗯!”
四目相对,白发男医瞬间明白了这位前辈的想法。
“他的名字是卡门•卡斯兰娜,正是那位数年前因为试图阻止病毒传播,而被我们打入地狱的白衣天使。”
听着敬太郎医生的介绍,在场的所有记者都不免面面相觑。怪不得,他们会觉得最后一席的那位这么眼熟,因为当初镜手术组的那起医疗事故,确实是一场轰动了整个重樱的悲剧。
提问的那位NMK的记者,暗暗地捏了一下拳头。
不过,媒体人的素质让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那场医疗事故的元凶,正是我们这次要面对的新型病毒——Bugster游戏病毒。不可否认的是,卡门医生的举措在当时并不为我们所认可、接受,也有很多人都说他是披着天使外皮的魔鬼。
“但正是他那些看起来非常儿戏的行为,为我们抗击病毒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
檀财阀的总部大楼内,坐在办公椅上的檀梦璃一把拧下了蓝牙耳机,将它们丢到一边。周围净是一些摆件被摔砸之后留下的残骸,仿佛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彻头彻尾的洗劫一般。
她默不作声地拿出了一份档案,那是本该存放在皇都大学附属医院档案室的一份病历档案。
档案上用印刷体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
——“檀樱子”。
不想再看一遍那里面的内容,自诩具有神之才能的大小姐不愿承认,那是一种她也束手无策的病症。
檀梦璃抬起头来,看向显示器上那个重新将麦克风移正位置的身影,好似把她心中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了他身上一般,期待着他能够做到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
“吸……呼。”
那个身影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在灯光的照射下,他额前的那一片汗珠清晰可见。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开口说出此刻他最想要说的话:
“…就像敬太郎医生所说的那样,我曾经是个失格的医生。我也曾想过,与其这么活下去,不如一了百了。”
“……”
台下,乔装打扮的夫妇二人眉头皆是一皱。
若不是这次的经历,恐怕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卡门还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对于他们家这个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的孩子,夫妇二人的担忧日益变得严重起来。
问答席上的大男孩笑了,笑得是那么的无力。
而写在他脸上的那抹悲伤,被他自己的情绪不断地包裹着、束缚着,宛若一颗光泽明亮的珍珠。光看那靓丽的外表,谁也不知道,那里面竟是一颗带血的沙砾。
“但是…当我站在天台栏杆前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那样是不对的。”
说着,他的手盖上了心口,紧紧握了一下:
“我的生命,从我降生的那一刻起,便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了。如果我就这么简单地成了一摊腐烂的肉泥,不仅会让那些在乎我的人感到悲伤,而且,这样就没人可以为患者和她们承担责任了。”
“……这算什么啊?”
看到这里,几乎是扒在电视机前的九霄,表情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两下,手也不自觉地跟着抓向了胸口:
“这种只有你才知道,这种只有你才能承受的痛苦,到底算什么啊?明明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啊……为什么?!”
少女的哀嚎声里带着的感情不止有悲伤,更有一种对自己不争气的愤怒和后悔。看着陷入漩涡中的九霄,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思考起一个问题,一个她们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她们真的,了解过卡门这个人吗?
“嗡嗡……”
衣兜里传出几阵振动,卡门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内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加真挚了几分:
“所以……若要问我对这场事故的看法,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那片废墟中失去生命,真是太好了。
“而且,刚刚我从家人那里收到了关于这次的游戏病患者安然无恙的讯息,这也说明,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可以被治愈的疾病。只要医生临场处理妥当,不犯我当年所犯的错误,患者的生命是可以被挽救回来的。”
说到这里,他的双手相互之间交织在了一起,呈现出一种祈祷般的姿势,脸上的表情无比认真:
“所以,如果您或者周围的人出现和游戏病有关症状的异样,为了您的安全,请保持冷静,拨打医院的电话向我们求救。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赶到您的身边!”
话音落下,卡门与日向敬太郎悄悄对视一眼,获得对方眼神中的赞许之后,他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
这时候,台下的那位记者又拿起了话筒:
“作为之前那个在医疗事故中死去的孩子的叔父,在兄长刑满释放的如今,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而我也没有那个权利来原谅你,卡门医生。
“但作为一个媒体人,我会如实记录下你今天在这里所说的一切,然后在你注意不到的角落里盯着你的所作所为。在仇恨和伤痛被时间遗忘之前,我希望你能像你所说的那样,承担起你应受的责任,继续活下去。
“我所要说的就只有这些,由衷感谢二位对我所问的问题作出的回答。”
一个记者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一个记者又站了起来,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有惊无险之后,新闻发布会还在继续进行着。
而在高楼深处,一只手拿起了秘密封存在某个实验场所里的卡带。那黑色的双目注视着这枚黑色的卡带,一个黑色的太阳,在她心中悄然无声地升起。
第六十章:他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仅仅是望着天空,便有一种“那里是不是才是我安眠的场所”的感觉。名唤悲情歌剧名(《Carmen》)的男子蹲坐在自家门前的阶梯上,没由来地这般想道。
他不敢像往常一样跨过那个木质的门槛,一想到那是一场放送给全重樱的发布会,手就跟灌了铅一样重。
抬不起来的啊,手也好,头也是。
那些就像是陈述自己悲惨命运的歌词一样的话,让其他人听到还好,让自己的父母听到怎还了得?虽然他说的话句句属实,并非所谓“文青”的无病呻吟,可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才不敢去面对他们。
天上是一如既往的景色,星星寥寥可数。
现在,这是一座已经陷入熟睡的城镇。
或许是脖子累了,他活动活动肩膀,侧过头去,看向花园角落的一隅。那里香气实在是不容忽视,已经浓得能伸出钩子,将人的鼻子跟心神直直牵引过去。
“记得丽塔闲暇时打理的花,似乎是蔷薇来着?等到这个月的工资下来了,试着买个好看的花瓶给她吧。”
想法刚刚确定下来,男人还未点头,骨子里的那股不自信便又开始作祟:
“……不,还是算了,我的品味应该不合丽塔的吧?关于这件事,已经被她和母亲说过不止一次了。”
虽然,丽塔从未说过他的品味不好,不如说,只要是他送的东西,她都会照单全收,并好好地保存起来。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男人在妄加揣测,不敢相信自己罢了。
“嘶…”他试着搓了搓胳膊,但那点温暖聊胜于无。
廉价且旧的西装外套渐渐挡不住寒意的侵蚀。
“…都已经这个时间了么。”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的手指曾想划开界面,最终又无奈作罢。卡带的研究工作毫无进展,关于禁制的解除也毫无头绪,又是一个今天毫无意义地过去了。今天也是一事无成的一天,明天或许也是。
人们总喜欢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殊不知,过好今天才是迎接明天到来的必要前提。
一努力就能成功是只能在小说里出现的情节。
“努力就能成功”这种话也是说来安慰自己的。
总是喜欢说着“从现在开始”的漂亮话,做事却不过三分钟热度,这种人不在少数。而在他们看来,能够持之以恒地做一件事并成功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
至于要他们成为那样的人嘛……
算了吧,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他们那么做。
“呵…呃嗯。”想睡了,或许父母亲都已经睡着了吧?抱着这种侥幸心理,他试图站起来,瞄一眼门内的情况,却发现自己因为蹲坐得太久,腿早就发麻,只得“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
听到外面的动静,门内的人影闪动了两下,却又被另一个人影止住。
泥土的芬芳在嘴里绽放,这种滋味却并不好受。
腹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男人咬着牙捂住了嘴,没让自己发出那种没出息的声音。就像一朵落入泥潭里的白花,被拾起来打算冲洗时已是浑身是泥、残缺不全。
他强撑着把自己翻了个面,整个人仰面朝天,丝毫不见平时的体面。男人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在哪里被打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这样的体面话说得倒是轻巧,实际去做却又是何其难?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但他认为自己距离“勇敢”二字,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之前在战斗中挺身而出,他完完全全是出自想要去保护他人的本能。现在回来想想,他没有在那些惨烈的战斗之中化为齑粉,根本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那种事情,已经不是非我不可了啊……”
活跃在舞台上的骑士已经不止有他一个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特质一样,他认为自己重新变得平平无奇。说来可笑,他在第一次将枪口对准学生化成的死士时,身体里深处竟是那般的……兴奋。
他终于可以使用力量来保护自己在乎的人了。
他终于可以不用再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牺牲了。
当兴奋带起的热血消去,在失去力量的如今,男人再一次地感受到了自己各方面的软弱与无力感。
那是一种灵魂层次上的缺失,不是单单凭获得力量就能遮掩、填充满的。
没救了,这个人各种意义上的没救了。他现在能做什么呢?跑到别人的怀里大哭一场,哭诉自己怎么怎么凄惨,然后尽情博取那可怜的同情心?
开什么玩笑,那样他可就真的一无是处了啊。
这也是他明明带了钥匙,却执意把自己关在门外的原因之一。他的灵魂在为了不失去光彩而挣扎,哪怕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抽泣)…好冷。”
男人感到眼睛稍稍有些模糊了。他用手胡乱地抹了两下眼睑,却发现怎么也止不住那没出息的眼泪。
明明不想哭的,明明真的不想哭的。
身体在抗拒着灵魂的逞强,这颗鲜血淋漓的心脏,有些微不足道的动摇,却足以让泪水就此决堤。
“如果,我做的更好的话…她们,伙伴们,就不会,就不会离我而去了。如果我能,能再坚强一点的话,只要再坚强一点的话,就不会(抽泣)…让大家伤心了。”
他把手臂盖在双眼之上,牙咬得死死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到哪怕是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也不会吵醒任何一个美梦。
“阿嚏(闷声)…(抽泣)…(抽泣)…”
每一次抽泣,都能看到他胸腔上下压抑得生疼。
这一汪又一汪的眼泪,尽是他平时藏起来的压力与情绪,是填充他心灵的破败棉絮。当情绪不再受他控制,心灵的泄洪,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止住的事物?
“……!!”
门内的人影已经快与另一个人影扭打起来了。就在人影挣脱束缚,准备拧开门跑出来的时候。
院子的大门开了。
惨白的月色下,花园里的蔷薇又多了一朵。
“啊呀…您这是什么话?”
放下肩包与一个手提袋,丽塔小心地将卡门收拢入怀中,如同对待一朵花瓣缺失了大半的白花一般:
“您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正是因为您与他人的努力,才没有让幽兰黛尔大人错过最宝贵的治疗时间。”
“(抽泣)…可是,如果我在之前就察觉到的话。”
泪眼婆娑中,蓝色的湖泊里倒映着一轮红月。
闻言,红月从满溢的圆形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那您可就太贪心了一点啦,我的小少爷。”
丽塔拿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那一张面容上的泥土与泪珠,宛若二人小时候,卡门受了别的孩子欺负、跑来找她哭诉那般的光景。
她并不会像卡门想象中那样对哭泣的他感到失望,因为丽塔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的他而变强的。
女仆明白,小少爷为了保护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而现在,他只需收拢起伤痕累累的双翼,在自己的怀中安享这短暂的宁静。
连轴转的工作之后,他真的需要休息一会儿了。
“您并不是知晓万物的神明,很多时候,您也是只比他人多读了一些书籍、多了一些善良的普通人。请不要再拿过分的要求来对待自己,那样的话,除了会让您受到伤害以外,还会有别的坏结果哦。”
花似的面容被一双叶似的手轻轻托起。
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们捧起了月亮一般。
“而且,哪怕坚强也好、柔弱也罢,您在我的眼中,也依旧是最特别的那个存在啊。”
“……!”
就在卡门的面前,蔷薇花盛开了。
那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一朵蔷薇,在这春夜里找不出任何一朵花能与其媲美。殊不知他也是构成这朵蔷薇的一部分:花与绿叶,缺一不可。
甘当绿叶的丽塔等卡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后,将他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还欲为他扫去身上的泥土。
不过,最后的最后,还是被自家小少爷婉言拒绝了的她也并没有气馁,而是从一旁脚边的手提袋中翻出了一件事物:一个似猫非猫的小钥匙扣。
“……这是?”卡门将它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
嗯,老实说,除了不是猫,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是幽兰黛尔大人托我转交给您的礼物,她说,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想让您见识一下它的美好。”
“这样啊。”他低下头来,拿出了家门钥匙。
把这个奇形怪状的小钥匙扣与兜中一直揣着的钥匙相连在一起,隐隐约约的,卡门知道了比安卡想要向他传达的到底是什么了。
重要的家人……吗。
“呵呵,真是不坦率啊。无论我还是她,都是呢。”
将钥匙与锁孔对接,他终于下定决心,和丽塔一起拉开了那道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门。
门毫无阻碍地被拉开了。
门的背后,奥托和卡莲的身影就在那里。早就发现卡门异样的他们一直都站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孩子能够回心转意。期间,夫妇二人不止发生过一次冲突,皆是卡莲不忍心再让孩子在外受冻受累所致。
愣了一会儿,卡门拔出锁孔里的钥匙,柔声地说道: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另外三人齐声道。
第六十一章: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做出那些选择之前,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到选择所带来的后果。你是一位骑士的孩子,请抬起头来,像个骑士一样勇敢地承担起你所要肩负的责任……
“然后,好好地爱自己,爱你身边的所有人。”
“…孩子,我不会像你母亲那么唠叨。我只会对你说这一句话——‘我的儿子,是个天才。’”
“……”
天亮了。
已经是多少年没有从别人嘴里听过那个词语了呢?即使是听到,也不会把这个词与自己对应,这便是卡门•卡斯兰娜的生存方式——当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好人可以不用那么天才,好人可以被善待。
但是,好人是不长命的。
他的母亲明显不愿让他再继续去伤害自己了。
“像个骑士一样,勇敢地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事实上卡门一直都在尝试这么做,不过很可惜,他并没有骑士那一身可以保护自己的盔甲。他所能做的,便只有骑着一头瘦弱的驴,用长枪向远处不可能战胜的巨人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到头来,他遍体鳞伤。
也一事无成。
“然后,好好地爱自己,爱你身边的所有人。”
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这么说过,因为他从小便缺少了这份来自母亲的爱与关怀。丽塔是女仆,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很低,她认为这句话不应由她这个仆从来说。或许,在心底里,她也在渴望着卡门的爱。
而且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小少爷,并把他照顾得很好,所以没人能告诉他要去爱自己,要去爱身边的人。
于是,卡莲来了,她几乎是抓着自己儿子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完了那些话,誓要将自己对他的爱永远刻进身体里一般。
这是一位笨拙的母亲,一位虽然身经百战、但是却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母亲。她似乎只是用最真挚的情感,将自己从哪个重要的人那里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
但是,这就足够了。她是那么的爱着自己的家人。
知道了这一点,这就足够了。
而从事故的那一天起,“天才”这件衣服便被卡门和周围的看客一起从他身上扒下来、踩地上,狠狠地碾了又碾。直到,被一个叫奥托的父亲拾起,拍去了那上面厚厚的一层来自卡门自己踩下的鞋泥。
“我的儿子,是个天才。”
那位父亲并不吝啬于给出这个评价。因为他认为他的儿子当得起这个名号:10岁起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16岁靠一己之力考上名牌大学,并以前十名的成绩毕业转入皇都大学附属医院实习。甚至,他还研发出了一款面向崩坏能感染者的能量抑制器。
尽管那个装置的临床实验成功率低的可怜,奥托也并不认为,卡门的成长空间到了极限。若不是看出他不适合那种高高在上的生活,奥托觉得自己把“主教”这个位子交出去也未尝不可。
反正,万能的丽塔能帮他把大部分烦心事给摆平。
曾经,这一系列的光环被卡门亲手葬送,再没去好好看过自己一眼。昨天晚上,有位父亲替他把这些东西捡拾了起来,用很正常、很中肯的语气告诉他:
“我的儿子,是个天才。”
他的母亲也告诉他:“爱自己,也爱身边的人。”
这些爱,是夫妇二人一起对卡门灵魂的补完。
房门哗啦啦地被拉开了,男人抬起头来,舒展了两下有些隐隐作痛的肩膀,看向天空。
“…天才,也是要上班的啊。”
今天是个既不下雨也不放晴的好天气。
一夜过后,出门左拐的那条街道几乎没什么变化:行人匆匆,车流不断,早起的商铺纷纷亮出各自的招牌,招揽着路边那些懵懂而饥饿的灵魂。
人还是那些人,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的焦虑。
“喂…昨晚的那个发布会你看了么?”
“啊,是卫生省开的吧?他们的话你也信?”
“别这么说嘛,如果不按流程去检测登记的话,我们患病以后闹出事故是要承担大部分责任的。”
“…切,真麻烦。”
一间开在医院旁的便利店里,两个正在挑选便当的上班族交头接耳道。隔着个摆满瓶装牛奶的货架,一双湛蓝的眸子微动,默默将手里的瓶子放入到货篮里。
“……”
类似这样的讨论声并不在少数。
尽管卫生省为Bugster病毒有关的介绍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但是目前一般民众对这方面的信息认同度显然不能算高,更多是一种对官府过度反应的疑惑。
从未见过的怪物、从未听过的病毒……这些字眼在经历过现代流行文化渲染的他们看来,跟官府自己反而脱不了干系。在各种阴谋论、猜测风靡之下,事件的真相看起来反而是那么的空白无力。
“…要我说,应该先把那个白毛男的医疗执照吊销了才对,当年就该定死的事情,现在怎么还让他翻身了?”
“呵,那些只看脸认事理的人才不会管那么多。昨晚我老婆女儿一个劲儿的对着手机屏幕大喊,看得我那个牙痒痒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歌星出道呢。”
“所以说,现在的人真是,唉。”
上班族们摇摇头,冷笑着结伴离开了便利店。
“……呼,看来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啊。”
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卡门扭过头来,跟上付款的队伍,将购物篮放上了收银台。
东西很少,只有两瓶牛奶。
一瓶是他自己喝的,另一瓶带给住院中的比安卡。卡门依然记得那天晚上她喝到热牛奶时的表情。从丽塔那里打探到了比安卡喜欢喝的牌子,第二天,他便去买下了这两瓶进口的牛奶。
“承蒙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呲——”玻璃门自动开了。
出了便利店左拐,不远处的一扇铁门便是他供职的皇都大附院的侧门。他之所以选择走这里而不是正门,是因为嗅到腥味的媒体们早早便蹲守在了那边,正等着与热度有关的人物分一杯羹。
他很熟悉那些东西,所以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他推开铁门,轻车熟路地向着医院后花园走去。
潺潺的流水声由远及近。
旧时光遍布的花园里,新生的枝丫正舒展着身子。
走到喷泉池附近,一束金色带卷的马尾辫随主人的运动上下摆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热身、下腰、起跑,哪怕穿着一身稍稍显得宽大的病号服,少女那晨练时的动作也不见一丝一毫的迟滞。
在卡门散步过来的功夫里,她已经绕着喷泉池跑了好几圈,额头上却未见一滴明显的汗珠。
这算什么……一个健康的病人?
他为自己心中的想法感到好笑,随后出声道:
“小比安卡。”
瞥见熟悉的鞋子走进视野的角落,少女抬起头来,看见了那道背对着花与生命的身影。
那抹微笑,与飞溅的泉水重合在一起:
“早上好啊。”
“…早上好。”她点了点头,步子却也没有打算停下。顺手将便利袋放在长椅的另一边,卡门张开双唇,饮下一口清风。静静地看比安卡跑了几圈,他双眼扑闪扑闪,感到眼皮愈发的沉重,便不自觉地小寐起来。
远处落樱纷纷,除了风声,便是少女匀称而有力的呼吸声在这片小天地里回响。
“呼…嗬…呼…嗬…”
不知跑了几圈,比安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活动开以后,便慢慢停下了步伐。她拿出包里准备好的毛巾,很是随意地往脸上抹了两下,便把毛巾搭在肩上,看向一旁浅睡中的白发男人。
这很稀奇,因为在比安卡的印象里,卡门是个再困也会死撑着回到卧室里才倒下的人。
少女放轻步子,半蹲下来,细细端详起那张疲惫的面容。
虽然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没有放松的迹象,但至少他已经懂得休息了,这是一件好事。不过,自己为啥要在意这个呢?少女皱了皱鼻子,又站起身来。
是因为自己已经可以给他带来安全感了吗?
不,一定不是的。想起昨天的那一幕幕情景,比安卡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毛巾。
她从丽塔那里听到了事件发展的后续:太糟糕了,身为一位身经百战的女武神,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化身成一只怪物的姿态,而且,还袭击了周围那些本该由她守护的民众。
甚至,她还对自己立誓要守护的人挥舞拳爪。
真是太糟糕了,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安全感?看来自己的锻炼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必须得想个办法,赶紧出院才行。这么想着,比安卡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卡门。恰巧的是,他刚好醒了。
“……”x2
四目相对,是懵懂与急迫的碰撞。
率先打破这份尴尬的,依旧是那个男人。
“…抱歉,昨晚有点累,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便将自己昨晚的遭遇一笔带过,卡门伸手捞来便利袋,从里面翻出了一瓶牛奶。
“锵锵!给你的慰问品。”
“这个牌子是……”
看见熟悉的瓶身,少女那对湛蓝的双眸微微发亮。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喝的牛奶牌子?比安卡在惊讶之余,也没忘记说一声“谢谢”。虽然不知为何,这句道谢要比往常要小声许多。
“…你已经很努力了。”看着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的金发少女,卡门当然知道她在烦恼什么。想起昨天卡莲对自己的百般告诫,他柔声道:
“我和你一样,都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失落。但是呢,这一次的事件并不是简简单单用努力就能够去避免的。它更倾向于一种,偶然之中的必然。
“所以,小比安卡,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着能够用拳头去解决。在你决定要迈出那一步之前,可以先试着看看脚下的路是什么样的,可不要绊倒自己哦。
“毕竟……你可是说好要保护我的嘛。”
“…嗯。”闻言,少女扭过头去,没给出答复。
奶白色的水平面在一点一点地下降着。
确实,如果要保护别人的那个人先一步倒下的话,未免也太可笑了一点。但是,这样问题就又回到了起点,甚至比那要更加的糟糕:如果连自己一直坚信的努力都解决不了问题的话,那她还剩下些什么呢?
剖开这份力量的外壳,她还剩下什么呢?
她是否真的做好了守护一切的准备呢?
不知道,除了她估计也没人能知道,这感觉很糟糕,失去方向感是她最不想经历的事情。
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比安卡用余光瞥向那个长椅上的男人,他的眼神很干净,那双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明亮。仿佛是一汪已经流掉了大部分污物的湖泊,正映着明月折射出粼粼的光泽。
他在期待,期待有人能看出他的期待。
他在告诉少女,她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我可真笨,指路的月亮明明不就在眼前吗?”
试着对他说一下内心的想法吧,少女如是想道。
“那个…我想出院了。”
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卡门注意到,瓶子里的牛奶已经见底了。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口味。
“嗯,好。”
将比安卡带来的小包挂在肩上,卡门站起身来。
一边将比安卡手里的空瓶子要了过来,他一边又把还没开封的那瓶塞到她手里。提起当作垃圾袋的袋子,卡门伸手捋了一下少女额前被汗粘住的发丝,两对清澈的蓝眸对映在一起,各自折射出了波澜:
“就知道你闲不住,我们走吧,去帮你办手续。”
“……我喝不了那么多。”
“先拿着嘛,可以一会儿再喝。”
“…哦。”
“在那之前呢,我们去做个体检,保证你身体确定是没有问题了,我们再来谈谈出院的事情吧。”
“……好。”
二人走后,池中流水依旧。
草波流淌,随风飘荡,恰如今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