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无可奈何花落去
皇都大附院的CT科室门前,白色的灯光在走廊一端不断延伸至另一端,宛若白昼。
“呲——”
印着“注意辐射”字样的标志前,厚重的隔离电动门缓缓打开。一对塑料鞋套从里边大步跨出,那头金色大波浪的长发随步伐一抖一抖地动着,哪怕一身病号服也挡不住少女那满溢的生命力。
她健康得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晃晃脑袋,比安卡四下搜寻着那个本该在门前等她的身影:等候席的一角,已经回到办公室换上了一席白大褂的卡门正将一些纸张垫在大腿上,侧着脑袋、执笔沉思着一些问题。
她有些不满地咬了下嘴唇,走上前去,用头脑挡住了男人看东西的灯光。
“怎么样?”少女一手叉在腰间,微微昂首,“我就说没问题吧。”
“别这么急嘛,报告要等十点左右才能出呢。”抬起头来,白发的医生向着急出院的少女回以了一抹无奈的微笑。思考被打断的不适并没有影响到这位医生的情绪,他顺手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
白色的灯光正正地打在他的白发上,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只是不能用眼去直视。
那双天鹅湖一般宁静的蓝色眼眸,仿佛能包容世上的大部分事物。
“……这里看东西伤眼睛,要看文件的话,回你的办公室再去看。”眨眨被光晃到的双眼,少女一把抓住自家老哥的肩膀,跟扭送犯人一般地推着他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好好好…不要那么用力,有点疼。”
“哼。”
抢着按下1F的电梯按钮之后,比安卡看着两扇镜面似的电梯门合拢起来,这时才觉得两人的距离未免过于靠近了些,又下意识把卡门往旁边一挤。
连连倒退两步,白发男医才将那股力量卸去,看着怀中差点掉出去的资料,又看了一下扶手旁那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少女,他只得摇了摇头。
这丫头,力气可真不小。小小地在心底里感叹了一下比安卡的“强大”,他透过电梯的玻璃罩,看着楼下门诊大厅人头耸动的情景,不禁微眯起眼睛:
“…今天又有得忙了啊。”
毕竟,这里可是当今社会最繁忙的服务机构之一——医院。
背靠北川会庞大的医疗资源,皇都大学附属医院能够在当天便得出患者的诊断结果,并以最快的速度为患者安排手术。各个科室的主治医生们实行24小时轮班制,被破格提拔的卡门也在其内。
不过由于他的编制划归有些特殊,因此,他也不用那么严格地按规定打卡上班。
“叮——”电梯铃按时响起。
门开了,踏着患者咨询与电子屏幕上面接待导航的声音,卡门抱着资料,向大厅的另一边走去。抖抖一头波浪般的金色长发,比安卡随即跟上了他的步伐。
“噢噢!这不是卡门医生嘛,前些日子真是多亏您了啊!”
“早上好。”
大厅内,路过的一位老婆婆认出了卡门那一头标志性的白发,微笑着跟他打起招呼。卡门也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了老婆婆的呼唤。不过,因为现在临近坐诊时间,他不好再跟人家闲聊起来。
只是刚走了两步,面前的景象就让卡门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滞——
一堆摄影用的机器被胡乱地摆放在本应留给患者及家属坐的座位下边。一群戴了和没有戴记者证的人正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大声地交流着一些他们现在掌握的情况。
“不好意思。”
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让记者们抬起头来,看向后边。
“请让一下好吗,”白发男医示意他们看看一旁明显已经站了许久的婆婆,清冷的声音里少见地带着几分怒意,“病人没位置坐了。”
感受到一股没由来的冷意,记者们噌的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对着老婆婆点头哈腰了一番。
等到卡门转身离去,他们才察觉到不对,急忙想要扛起机器追上去采访。
忽然间,一股远比之前要大得多的压迫感,从白发男医身后的那个病号服少女眼中传来——
“……”
“咿——”一位记者怪叫着倒退了几步。
那是宛若坠入冰窟一般的窒息感:就像是被完全不在一个生命层次上的生物注视着一般,有一位记者的腿肚子止不住地打着颤,差点没拿稳手里价值数十万樱元的相机。
她只是看了他们一眼。
就这一眼,便完全浇灭了记者们求知欲的火焰。
比安卡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很快便跟上了卡门的步伐。她自然是不屑于去用自己的强大去欺凌弱者,可是,她更看不惯那些依仗着自己比较特殊就去欺凌弱小的人。
况且……她稍稍抬起头来,看向眼前那道并不宽广的白色背影。
他生气了。
少女那蓝宝石般的双眸微微地闪动了一番。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生气的样子。
直到走到卡门坐诊的办公室门前,比安卡的脑子里都在回放着卡门生气时的行为举止——似乎,与平常时的他并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从思索中挣脱出来,双眼直直地盯着正用听诊器仔细地给病人做检查的白发男医。为什么包容他人是成年人就能做到的事情呢?他好像也没比自己年长多少吧?可为什么,他会那么的熟练呢?
“来,请您抬起胳膊,这里会疼吗?”
“不会。”
“好,我们再来看看这里……”
只是转个面的功夫,卡门就可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带半点负面情绪地给病人看诊。换作是她,若是因为任务中的糟心事坏了心情,怕是要好几天都睡不好觉。
真是太难搞懂了,生命也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比安卡默默地观察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切。
“谢谢你啊,医生。”
“不用,请快去拿药吧,下一位。”
人来人往的坐诊时光很快便到了中午。就在卡门笑着问比安卡今天中午想吃什么的时候,办公室的大门又被人推开了。走进来的是拿着一份大号病例档案的镜铃连。
“儿医,抑制器的实验结果出来了。”
一进门,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怎么样?”
放下还在点餐界面上卡顿的手机,卡门胳膊一沉,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档案。
“……”镜铃连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翻看一下手里的那份档案。
比安卡看着卡门的脸色在翻开档案的刹那间变得煞白无比。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踮起了脚尖,窥看起文件里面的内容:“受试者1号,15岁,女,已死亡,死因:全身脏器衰竭……”
“……”
“刷拉…刷拉…”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一声声纸张翻页的声响,代表着一个个生命的离去。
报告中写道:“抑制器确实抑制住了受试者体内崩坏能增长,但同时,抑制器也在消耗着受试者体内的生命力,致使受试者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身体迅速出现老化现象……”
看完了那一张张白纸黑字记录下的事实,卡门双手颤抖着将手里的档案轻轻地放在了办公桌上,就像是放下了千斤重的事物一般。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脸色同样并不好看的镜铃连:
“…要我来负责这个项目的后续研发工作吗?”
“哼,你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当然是你自己来完善。”
“我知道了,Bugster病毒这边就交给你们,稍后,我会把这半个月来的研究猜想发给你。”
“嗯。”
拧开办公室的门把手,这位行事雷厉风行的医生在走之前,给卡门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别又再想着这些都是你所犯下的罪孽什么的……这只会显得你很蠢,很傲慢。”
“啪。”办公室的门又一次关上了。
“……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啊。”
镜铃连走后,卡门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非常担心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的比安卡。
这丫头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啊。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站起身来。
那一双湖泊般的眼睛依旧是那样的明亮,并没有因为挫折和打击而蒙上阴影。
“走吧,让我们先填饱肚子,再来关心今后的事情。”
“……嗯(点头)。”
“问题又来了,我们该吃点什么好呢?”
“嗯……(纠结)”
第六十三章: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个……不行,油太多了。
“这家店看起来还不错,但是,他吃的惯吗?”
随着指尖的划动,屏幕上的菜式换了一页又一页。少女从种类繁多的店铺介绍中抬起头来,看向几步之外与CT科室的女医生看起来交谈甚欢的白发男人。
就算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她也能把对话的内容猜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她今早体检的事情嘛。
哼,那种事情有什么好聊的。鼻子不满似的一通气,少女特有的一双粉唇跟着微微嘟起,抓握手机时的气力也不自觉地稍稍用大了一些。
咔咔咔……
一股莫名的烦躁感,直戳某人的脊背而去。
“卡门医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您没让拍躯干部位的片子……但您看这里,令妹的四肢拍片显示:她的骨骼、肌肉群以及重要部位的韧带,都保持在一个相当健康的水准。还有,稍早前的体检报告也一并给您带来了。”
“…嗯。”若有所思地瞄了身后一眼,卡门把目光移回到女医生脸上,浅浅一笑:“辛苦您了,门诊那边今天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还要劳烦您把体检单送来。”
至于为什么不对比安卡的躯干做CT检查,卡门特地打电话咨询过奥托,得到了“一般女武神的躯干部位都有一定崩坏能残留,不建议常规医疗器械对那里进行检查”的答复。
不是不让做,而是做不得啊。
若是因为崩坏能的干扰而损坏了价值不菲的设备,就他那点钱包厚度,可不够那大宝贝赔的。
“不不,哪里的话,对我来说也就是顺路的事情。”
女医生腼腆地摆了摆手,好让人不注意到她额头上泌出的一小片的汗珠。
顺路?听到这里,比安卡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体检和CT这两个科室,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上下还隔着几层楼的高度,说是“顺路”,未免也太牵强了点吧?真搞不懂,这些大人之间的客套话有什么意思。
平日里人际关系都交给丽塔打理的她,自然不清楚这些社交方面的条条框框。而奥托把比安卡安排到卡门身边,既有护卫卡门的考量,也有几分让她感受烟火气的意思在里面。
在和女医生约好“下次请她喝一杯咖啡”之后,白发男医抱着两包用牛皮纸袋装好的材料,转过身来,对着小情绪已经写在脸上的比安卡赔了一个笑脸:
“抱歉啊,小比安卡,都怪我没注意好时间。”
“(短信提示音)。”
“哼。”少女从座椅上站起来,把手机递回给卡门之后便偏过头去,没再看他,只是嘴里小声地嘟囔着:
“……也没怪你。”
“嗯?”卡门刚抽出手来,低头看了一眼讯息,并没有听清楚并肩同行的比安卡在说什么。
“没什么。”
“哈…刚刚丽塔发短信来说,她已经办完事情,正在办公室那边等我们呢,那我们走快点吧?”
“嗯。”
“啪嗒、啪嗒……”高跟鞋跟踏地声由远及近。
没走两步,一道提着铝制外皮的手提箱、身披黑色绒毛披肩大衣的身影,便大步走入了卡门的视线之中。他朝那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却并没有得到回应。来者并非他人,正是幻梦游戏会社的当任社长——檀梦璃。
只不过,那股不同于平时的气质,令卡门一时不敢确定她的精神状态是否处在一个可以正常沟通的区间。
“…喂,二愣子。”
两人擦肩而过时,檀梦璃哑着嗓子道:
“你说现代医学…已经到了极限了吗?”
卡门稍稍愣了一下,转过身去,看向似乎已经陷入某种绝境之中的黑发女社长。霎时,黑与蓝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宛若披星戴月的黑夜在向大海质问:你的浩瀚无垠,是否容得下这片星与月的共舞?
飘动的尘粒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时间似乎被人卡住了脖子,艰难地呼吸着空气。
“……”
感受到两人间的气氛猛地一沉,比安卡跨过一步,一边盯着檀梦璃的举动,一边有意地将卡门护在身旁。这个保护性的举动,却被卡门伸手轻轻拦下。
他点点头,给了少女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正视起那双黑色眼睛对自己的提问:
“很遗憾,对于你所提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现代医学,目前是有极限的。”
“……是么。”
听到这个答复,檀梦璃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再次从卡门那里确认了某些事情一般。随后,她便转身离去。
“但那只是目前来说!而医学会不断发展,医生和相关科研人员会不断攻克那些现在没有医治手段的病症,终有一天,我们一定可以治好现在所治不好的患者!”
对着那道匆匆离去的黑色背影,卡门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希望能把话语确切地传达到她的心里。
直到背影变成了一个小点,转而又消失不见。
电梯开始缓缓爬升。
几经周折后,檀梦璃站在住院部的豪华病房门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事物——那是一张没有贴上任何图样的黑色游戏卡带。
谁也不知道这个卡带能做什么。
包括她自己。
“嘀——嘀——”这里安静得只有仪器的声音。
最高级的病房,最好的医疗资源,却没有换得一个最好的结局。
在疾病面前,有时候,人类是那么的脆弱。
看着病床上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神态却依旧痛苦万分的女人,檀梦璃不禁捂住了心口,令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不至于在悲伤中破裂开来。
“抱歉……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随着病房的门被手脚轻轻地合上,已经空无一物的手提箱孤零零地躺在门边。在它上方不远处的门牌上,被护士用不好看也算不难看的字体这样写道:
“檀樱子,44岁,女。”
“……”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卡门抿了抿嘴,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这位老友,似乎走入了一条注定不会被人认可的道路,而且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言。
“咕~~~”
一首饥肠辘辘的哀歌,不懂气氛地在二人间响起。
“……”x2
“不,不是我…”似乎是要替自己辩解一般,比安卡伸手捂住了肚子,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涨得通红。没等她再说些什么,只听又一声“咕~~~”从她用手捂着的那地方唱了出来。
这下子,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小姑娘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见此情景,卡门稍稍吐了口气,微微笑道:
“嗯…正好我也饿了,那我们叫上丽塔之后,就一起去外面简单地吃个中午饭吧。”
“嗯嗯!(光速点头)”
两人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边走边聊一些有的没的。不消多时,他们便穿过医院一楼大厅,回到了门诊部的办公室门前。里面有位丽人,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小少爷,幽兰黛尔大人,贵安。”
门一开,侍立在办公椅旁的丽塔便有所感应地对着二人屈身行了一礼。
“上午好啊,丽塔。”
“午好……”
今天的女仆小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一身洁白的护士服,而是换上了一袭她闲暇时爱穿的修身衣裙。卡门点了点头,同时也注意到,相比他们走时,办公桌的桌面上多出了三个不小的纸提袋。
“看来,幽兰黛尔大人遭遇了不少麻烦呢。”
“丽~塔~!!”
看着有些没精打采的比安卡,丽塔用手轻掩笑容,在前者因为羞恼而怒视她之前,先行转身为自家小少爷拉开了办公座椅。
——少爷,您坐啊。
她笑呵呵地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卡门。
“唉…”白发男医摇摇头,一边将手里的两包材料放在桌上,一边任着女仆小姐为自己调松一些领带。至于一旁气鼓鼓的金发大波浪少女,唉,就当作没看见吧。
领带调松后,他将口袋里的听诊器翻出来,让丽塔把它和白大褂给一块挂上桌旁的衣架。登出自己的医务系统账号,卡门关掉了台式机,正想叫丽塔给比安卡整套像样点的衣服,却看到她们二人手里各提着一个桌面上的纸提袋,走进了换衣间里。
纸袋喀啦啦的声响在他耳边传出,同时隐隐有一阵高档洗发水的飘香在鼻尖萦绕。
“…哦,里面装着的原来是衣服啊。”
嗯——嗯?!
卡门点了点头,又感到哪里不对,猛地一抬头。
茶色的发丝一晃而过,露出一道略显轻佻的表情,那件品红色内衬在黑西装的包裹下,格外有种鲜活感。一台与内衬同色的双孔相机,正晃晃荡荡地挂在来人的腹间,更多起到一种装饰性的作用。
“怎么是你……门矢织。”
见卡门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充满戒备,门矢织挑了挑眉毛,顺手弹了一下纸袋:
“好久不见,后辈,你的眼睛比之前干净多了。”
“……是么。”
“话说大中午的,纸袋里装的居然不是午饭,这让我有点小失望啊。”
说罢,她兴致缺缺地将纸袋丢回到卡门怀中,自己掀起西装外套的衣摆,一屁股坐到了桌面上。随着一个响指,一道泛着水波的灰白幕布便凭空出现在她身侧。
“正好,我那边有个饭局,你要不要跟我蹭个饭?”
见极光帷幕都已经开在自己脸上了,卡门也知道,自己大概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所以他侧了下头,示意桌上的门矢织往身后看看:
“…我能带人吗?就两个。”
门矢织回头看去,只见丽塔和比安卡各自持着自己善用的武器,正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稍有不慎,一柄寒气逼人的镰刀和一杆骑枪便会直冲她面门袭来。
迎着扑面而来的杀气与寒意,门矢织只是笑笑:
“…当然,多少都行,反正不是我出钱。”
第六十四章:你还会这个?
白鹰合众国某州某处的一角,坐落着一家私人音乐俱乐部。这里采用预约形式的会员制度,平时并不开放对外营业,偶尔会邀请一些“乐队”来进行演出。
这里的内饰风格,还保留着一股浓郁的白鹰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色调——轻奢。
透过酒保为客人调好的一杯酒液,在气泡与液体的混沌中,一位留着杂乱发型的女小提琴手走到了台上。
“啪啪啪啪啪……”认得这位小提琴手的客人们纷纷为其献上了掌声,对此,她微微欠身,以示回礼。只见她移步到谱架跟前,随手翻开那上面的乐谱。瞄了一眼那上面的内容,她便将琴弓捻起,拉动起琴弦……
顷刻间,酒会宛如焕发出了新的活力一般。
两只酒杯中的酒液开始摇曳、调情,玻璃杯先生与玻璃杯女士跨过了交际的界线,在那短短的一瞬,它们完成了相互亲吻、缠绵。
最终,只留下一声清脆的碰鸣。
“叮铃~”
“噗、噗、噗……(软垫被踩动的声音)”
伴着一曲巴赫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一双旧款式的木底皮鞋与主人一同跨过一道银色水幕,踩在这片正在被音乐浸润的大地上。
“…巴赫的1041,以前老师爱拉的曲子。”
看来,来访者的音乐嗅觉不是一般的敏锐。
“喔…真没看出来啊,后辈,你还懂这些?”
“咳咳,以前有靠街头演奏赚过生活费,以前啦。”
男人那头银白的短发微微飘动,宛如再现了他当年演奏乐器、随音乐律动时的轻快与自在。在同行人惊讶与好奇的眼神中,他轻咳了两下,摆摆手,表示这些词汇在他身上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喔~那也不错啊,至少能赚到钱…我来试试这个。”
“reoreoreoreoreo……”
顺手拿起旁边餐桌上一碟切好的蛋糕,门矢织叉起那上面点缀用的樱桃,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趁着这位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的主锻炼舌头的功夫,丽塔把自家小少爷悄悄拉到一边,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
“…我依稀记得,小少爷您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除了拉着大家一起看漫画、玩游戏以外,便是为大家弹新学会的曲子了吧?”
“别,别说了!丽塔,都过去那么久了。”
“呵呵~”
卡门被这一声近距离的“小少爷”喊得耳根都泛红了不少,连忙退后一步,正巧撞上了跟过来的比安卡。
(噗哟~)
“…嗯?怎么了吗?”少女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不,没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卡门就算被当场打死,也不敢在这里说出“很软”、“很有安全感”之类的形容词。
周围的客人都在用微妙的眼光打量着这一行人,但出于礼貌,他们大多没有去出声打扰。只有一位红头发、扎着双马尾、看起来很烫的女性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朝他们冲来。
“卡——门!”
“啊,是!”白发男人条件反射般地站直了身子。
“老师!这次我真的没有搞砸实验器材也都整理好了绝对没有漏装什么药品所以绝对不会引发事故!”
“你……”看着面前能把说辞倒背如流的学生,特斯拉是又气又笑,用手指了他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道:
“…我送你的那套西服呢?”
“破,破了,送去修了,就,就没穿来。”
视线飘忽地瞄了一眼旁边的丽塔,卡门心虚道。
“放你娘的屁!那是你老师我用好几种特殊工业材质给你整的,想要弄破它,别说现在部队普遍列装的子弹,就算炮弹来了都特娘的不好使!”
“…脸接炮弹的话,就算衣服没事我也会死吧?”
“还敢顶嘴?!”
“哦……”
“哦什么哦,身体好点了吗!听门矢织那家伙说,你昨天又被什么麻烦给缠上了对吧?你就不能聪明点吗?别人都躲着走的地方偏偏你就要冲过去,你有几条命够你死的?逞英雄给谁看啊!”
“对不起,我错了,没下次了。”
“哪次你不是这么说的?!还上什么新闻发布会…你不知道这样做之后的责任跟你绝对脱不了干系吗?!”
“我知道……”
“知道你还干?你是想气死我啊你?!”
眨巴眨巴眼睛,比安卡对卡门这么蔫了吧唧的样子感到很是新奇。在这个金发少女的印象中,哪怕是卡莲,也没有这样数落过这家伙。
骂咧咧地训了卡门一会儿之后,特斯拉喘了口气。她拍拍那一看就很适擅长制作模型的胸部,顺手接过丽塔为她递来的水,没有去理会对方那副“多说点,再多说点!我家小少爷成材全靠您啦!”的表情。
“咕嘟咕嘟……哈,”抹了一把嘴,特斯拉又趁卡门开小差神游太虚的功夫,一眼瞟到了他那双皮鞋,“喂!!”
“啪——”
“唰唰唰——”
霎时间,全场的视线为之瞩目,受不了这种目光的比安卡赶忙低下头,装作不认识那仨,随便拿了杯饮料便钻到大厅一角躲得远远的。
玻璃杯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好大一响声,哪怕是在那边拉奏曲子的小提琴手也听到了这动静,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她手里的动作,演奏依旧顺利进行中。
这颗不和谐的音符,很快便被一段更丰富的音乐海掩盖了过去。
“你怎么还穿着鸡窝头送你的这双破鞋?!”
“……这个,是有原因的。”
“给你数到十的时间,编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我就把你从这里丢出去。”
“这么短?!”
“一。”
“好好好,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十。”
“总而言之就是没来得及换!”
“噗嗤~”
暗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在旁边捂嘴偷笑的丽塔,卡门认命似的站直站好,闭眼等着挨打。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他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扭过头去、看向演奏台那边的特斯拉,凑过去试探性地问道:
“老师,需,需要我把自己给丢到外面去吗?”
“……你傻吗?”
“不知道,可能有点。”
“…给你个机会,上去,钢琴在那,把鸡窝头的节奏给我抢过来。”顺着特斯拉所指的方向,卡门看到了自己在大学时期的另一位导师——丽瑟尔·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此刻,这位技艺高超的小提琴手也正打量着他。
“啊?”
“啊什么啊,快去!”随即,特斯拉抬腿便作势要踹,唬得他赶忙往旁边一闪,差点撞到一旁路过的客人。
十分不好意思地跟人家道过歉之后,卡门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部位,对着空气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后,心里对自己现在能弹什么曲子,也大致有了些底数。
“……这下是不去不行了啊,嗯…就弹那个吧。”
在周围人或好奇、或不屑一顾的打量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了紧胸前的领带,缓步走向那台钢琴。
“如果,我对我这个傻学生猜得没错的话,他可能在全力以赴地隐瞒着什么事情。这样做的话,至少应该能让他暴露出一些东西来。”
目送着卡门的身影渐渐远去,特斯拉没有去看丽塔此时脸上的表情,拿起杯子,又往嘴里灌了口水。
“咕嗯…他是最不愿意吐露自己心声的那种人,也是最喜欢靠伤害自己来保护什么的那种人。”
“您看起来很有经验。”
“哼,天命的丫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
“啊呀,同为女性,您可是要小心些呢。盐吃多了,是可能会得甲亢的呀,逆熵的大前辈。”
“……嘁。”
见言语的交锋上己方完全处于劣势,红发、看起来很烫的双马尾女士索性就没再出声,把注意力集中放在演奏台上的那两道身影处。
角落里,比安卡捧着那杯就没有动过一口的饮料,双眼时刻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只要一有情况,她马上就能赶到卡门的身边,将他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在小提琴声如潺潺溪水般的包裹下,黑与白的琴键缓缓扣下,带动机构里面的小木锤朝着琴弦砸去。
溪边的树落下了几片枯叶,滴溜溜地在水中打转。
“嘿~有那么点意思啊,”听着卡门试弹的那一小段音律,门矢织将已经空了的盘子放在一边,又一伸手,从餐车那边顺来了一盘菜肴,“跟妹妹有的一比呀。”
这一小段惊艳的试弹,无疑是让在场很多人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帅小伙有了个不错的印象。
“…还不错,至少没跑调。”
放下琴弓和扛了好一会儿的琴,丽瑟尔一边随性地揉着肩膀,一边作出了一个还算中肯的评价。
“毕竟好久都没有碰过钢琴了嘛,手有点生了。”
揉着隐隐有些不适的手腕,卡门笑着打了个哈哈。他说的自然是实话,自从他出事之后,宿舍那架他曾经用来练习的电子琴便没怎么动过,到现在,那架电子琴还在长空市那边吃着灰。
“这样就好,不要勉强自己。”
在拿起小提琴与琴弓的时候,丽瑟尔自然注意到了对方脚上穿的是她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他的那双皮鞋。
“赢了。”
——虽然没有出声,但她脸上的表情这么说道。
“嘁……区区一个鸡窝头,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在那一个劲儿的得意什么啊?!”看着台上的丽瑟尔春风满面地带着卡门向大家谢幕,特斯拉神色狰狞地啃着大拇指,嘴里不断嘀咕着小朋友绝对不可以听的词汇。
“果然,比起一套防火、防弹但材质面料看起来十分廉价的西服来说,送一双结实、耐用还耐看的皮鞋,才是成年男性们最实用的选择,特斯拉博士。”
提着已经收拾妥当的琴盒,这位发型就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女博士走到跟前,作出了以上总结性的发言。
“你才是最不实用的那个!皮鞋几年就坏了好吧!”
“此言差矣,如果是质量好的换底皮鞋,穿上几十年都没有问题,请不要质疑我的眼光,特斯拉博士。”
“库呜呃呃~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我回头就去给这家伙做一身新的、功能更齐全的,绝对!比之前的要好!”
“加赛吗?我很乐意奉陪,但还是先处理要紧事吧。”
现在情况特殊,以及要紧事?从两位导师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当中,卡门听出了一个似乎不太好的字眼。在他思考的同时,丽塔也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先前一个劲儿揉搓过的手腕。
这是……落下病根了么?宝石红的眼眸微微眯起。
“你不知道么?看来天命对你保护得很好嘛。”
一挑眉毛,丽瑟尔伸手指向天花板,神色淡然地为这个看起来似乎不太聪明的学生解释道:
“半个月前吧,天命就跟我们商谈过有关第三律者,也就是芽衣的处理方案。就在今天上午,我们和天命达成了一小部分的共识,具体内容你可以问你身后的那个女武神小姐,不过小心些,她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啊呀,爱因斯坦博士,您这是什么话?明明是我们圣芙蕾雅学园的学园长大人亲自出马,才有了这一系列喜人的成果,跟我一阶普通的女仆又有什么关系呢?”
“呵呵。”
“呵呵~”
……这两个人,最好还是不要随便招惹为妙。
第一次,卡门成功与特斯拉达成了一致。
第六十五章:不完整的话
写有密密麻麻一大堆条款的协议书一式两份,皆是署上了谈判双方的姓名与立场。看着眼前的男人递来的黑色文件夹,白发萝莉修女站起身来,仰头强撑着笑意,也将她手中的文件夹递交过去。
因为自身基因拥有一定缺陷,身材成长永远停在了12岁的她,实际年龄比面前的男人还要年长一些。
“…抱歉,德莉莎女士,我并不是。”
“不,龙马先生,我知道,您不必再说了。”
“嗯…好的。”
随后,二人微笑着看向不远处的镜头:握手,拍照,一气呵成,半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全都凝成了这一幕。
咔嚓、咔嚓——
坐在一旁的座位席上,芽衣看着父亲和学园长终于是敲定了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条约,心里也不由得松了口气。一方面是亲生父亲,一方面则是在自己困难的时期提供帮助的学园长,于她而言,都是非常尊敬的长辈。
夹在两方中间的滋味可并不好受,尤其是芽衣身上还有着“律者”这个敏感的标签,这让她无论是对自己的归属问题亦或是生活安排,都没法给出一个定论。
她,真的能保证自己的崩坏能不会失控吗?
哪怕这段时间天天都有在专业设施里做各项检查,哪怕两位知识渊博的博士向她作出保证,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会不时想起雷暴中那视生命如蝼蚁的身影。
手握雷霆,顷刻间令方圆百里的大多数生命变成会移动的死物——这是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伟力。
芽衣自认为,她还没有能够驯服这股伟力的底气。
“芽衣,芽衣?”一只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诶?”迷茫的大小姐抬起头来,又侧过头去。
“学园长,您叫我吗?”
你们父女俩真的是……抿着樱桃似的小嘴,德莉莎按耐住一直跳个不停的眉头,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麻烦的事情都已经谈完啦,我们去填填肚子吧?”
“诶,已经结束了吗?”
“顺带一提,过几天就是女武神第一季度考试最后的补考期限。芽衣同学,你要好好地,准备,准备,哦。”
“嗯!好…好的(弱弱)。”
冷汗如毛衣起球般一颗一颗地在少女的额前泌出,若不是学园长此番提起,她都快要忘了,自己和队友们还有一场重要的考试要进行。
这可咋办?现在温书复习还来得及吗?
如果成绩不合格的话,会不会连累到琪亚娜她们?说起来,她们过的还好吗?有没有按时吃饭呢……
虽然身在北美,可芽衣的思绪此时已经飘到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圣芙蕾雅学园。看出德莉莎用意的雷电龙马向对方点一点头,无声地表达了他的谢意。
白发萝莉修女摆摆手,表示这是她应该做的。
走出隔音效果良好的包间,谈判双方一行人向楼下宴会厅有说有笑地行进着。只是走到一半,德莉莎突然朝二楼靠窗户边的那个席位看去:
看起来,似乎是一对情侣在那里激情热吻,不过被一盏填满玫瑰花束的花瓶挡住了面孔,看不真切。
“…德莉莎女士?”
“噢,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皱皱眉毛,德莉莎试图用力地擦去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两道身影。想什么呢,怎么可能会在这里遇见齐格飞和塞西莉娅呢?一定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回头一定要去家里软乎乎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不够软的话,就把卡门的那张床抢过来用好了。
打定主意以后,这个不介意稍稍欺负一下亲弟弟的姐姐又昂起脑袋,心情愉快地迈开了步子。
等到一行人陆续走下楼梯,一张剃过胡须的大叔脸小心翼翼地从花束后面探将出来。在确认自己没有暴露之后,这个扎着辫子的白发大叔才算是松了口气:
“呼……德莉莎这个小短腿,差点坏我好事。”
“是你自己要选这个位置的哦,亲爱的。”
“这这个,毕竟,是要给咱们定的位置嘛,哈哈。”
“呵呵~”
微笑着端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令眼前的鲜花都要失色几分的女士。她目如青玉,眸子里深深映眼前爱人的身影:他的窘迫、他的用心、他的诚意,她都看到了。
一只白皙如凝脂的手,顺势捏起了高脚酒杯。
“那,祝我们结婚纪念日快乐?”
“纪念日?诶,好像不是今天吧。”
“嘛啊,就当它是吧。”“得令!”
“叮~”
杯盏与杯盏一触即离,殷红的酒液顺着嘴唇游进了喉道深处,在腹间进行着二次发酵,滋生出一阵一阵的暖意与情谊。当然,酒这种东西虽然有着它独到的美好,却也不好贪杯哦。
“呃嗝儿!这水咋没味儿啊…再…再来一杯!”
仅是小酌几杯,红红的醉意便从小腹腾起,烧到了特斯拉那一张跟熟透的龙虾似的脸上。看着她说话舌头都开始打卷的模样,丽瑟尔抬起手臂,一脸习以为常地将她一头摁在酒桌上。
“砰!”
“#¥%$~…噗噜噜。”
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会儿之后,龙虾头,啊不,特斯拉便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开始打起呼来。
“嗯咕(吞咽)。”
见此情景,卡门故作淡定地喝了一口苏打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卡门同学。”
“老师,我没有喝酒。”白发的大男孩不假思索道。
“…不是说这个。”
揉了揉眉心,丽瑟尔拿起放在脚边的琴盒,从里面取出一个卡门无比眼熟的事物——崩坏能抑制器。看到它的出现并没有令自己的学生感到意外,她点了点头,提出了一个疑问:
“这个装置的原理,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
他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这个动作,被他身边丽塔和丽瑟尔所捕捉到,不过二人都没有出声,等着卡门自己作出解释。
“咳…这个,这个,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
“停。”
和特斯拉一样,丽瑟尔没有给他编下去的机会。
拿起那个卡门借助量子系统合成制作的装置,她那张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嘴里说出的话语,却一句比一句更有份量:
“这个装置里的技术,我曾在一份前文明纪元的文献内见到过,那是一项只停留在纸面上的猜想。无论如何,这些知识,都不是一个主攻生物医学领域的医生能轻易获取到的东西。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量子定位技术】。虽然我不知道你通过什么渠道,能够跨越过世界的壁障连接到量子之海阅读了这些知识,甚至还能加以实践,但是,作为你的老师,我必须要警告你。
“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
面对恩师的警告,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卡门没有吭声,只是默默攥紧了双手。而一听到“量子”这个词语的时候,女仆小姐看向他的眼神突然变了。
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只是还不能够确定。
记忆中,年幼的卡门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各种医疗仪器环绕在他周围:呼吸机、装满营养液的吊瓶、不时就会发出蜂鸣声的心电监护……那一张洋娃娃似的面容被虚影吞噬了大半的景象,仿佛又在丽塔眼前复现出来。
“…圣痕,缺陷症。”
陡地,女仆小姐那稍稍变白了些的唇间,吞吐出了这样的一个字眼。丽瑟尔的双眼微微地睁大一些,看向面前这个大男孩时的眼神,比之前也有了小许变化。
只有卡门,脸上一直维持着一抹宁静的笑容。
宁静得似乎早有预见一般。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您真的,真的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吗?”
他转过身来,看向丽塔那情不自禁伸出来的手,那仿佛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在眼前的举动,令他感受到女仆小姐那如火一般炽热的真情。
这份感情太真,太真。
真切到无法用虚假的语言去敷衍与应付。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啊。
“放心吧,我能够站在这里,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嗯。”
看着卡门的双眼,丽塔能够分辨得出,这是真话。
但同样的,这也是一句不完整的话。
一句同样藏着真情的,不完整的话。
第六十六章:回应
“啊,是卡门医生!”
“这声音是…芽衣?”
少女惊喜的呼声自远处而来,却见女仆小姐对卡门伸出的手一瞬间又缩了回去。
到最后,她的手里什么都没有抓住。
丽塔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颔首低眉,以一副完美无缺的侍者模样,面向那位小跑着赶来的大小姐。该以女仆的身份待客了,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应该处在什么样的一个位置。
一个合格的女仆,绝不会让主人在外丢失颜面。
更何况,她比其他女仆更加的追求“完美”。见自己与丽塔之间的距离感陡然拉大,卡门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对不起”。随后,他面挂笑容,回头看向来者:
“许久不见,芽衣同学,看起来你的身体并无大碍,真是…太好了呢。”
看着黑长直少女呼吸匀称地跑到自己跟前,卡门的目光不免跟着稍稍下移了一点:纵使他知道,那颗原本要装在少女胸前的抑制器如今还在导师手中保管着,那可怜的临床存活率,也让他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
现在看来,少女的生命体征表现良好,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他面前。
当然,这种细微的小动作并不会持续太久。
“嗯…好久不见啊,卡门医生。”
两片柳树叶般的眉微起弯弧,两抹熟苹果似的腮红悄然捂住了芽衣脸上清淡的妆容。正如卡门所见,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身体健康、活力十足的少女。
“这位美丽的小姐,能否请您与我…”
“来了吗,第三律者。”
“…诶?”
角落里,一直都在关注这边情况的比安卡闪开几位男士的搭讪。将手中的杯子倒扣(表示不满)在桌上后,她没有在意男士们尴尬的神色,开始有了行动。
她脚下生风一般,径直朝着自己护卫的目标走去。霎时,舞池中央仿佛有一缕金色的风穿堂而过。正当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灯光闪了一下的时候,只有那层层垒高的香槟塔留下过少女一瞬息的倩影。
芽衣正要上前一步,拉近她与白发医生的距离。
“唰——”
一束金色的闪光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等到芽衣眨巴眨巴眼睛、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面前便多了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眼神和动作却充满戒备的金发少女。
那少女却没有看她一眼,直接回头面向卡门:
“后退,保持距离。律者级别的能量如果泄露的话,不是你能够承受得住的。”
刚想开口搭话的芽衣嘴张到一半,又缓缓合上了。因为少女口中的话语戳穿了她心中最模糊不定的泡影。她现在也没法确定,自己不会因为控制不好力量而伤到她所要保护的人。
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幕的丽瑟尔,脸上的表情没有明显的起伏。
在座几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些与“第三律者”相关的一系列研究报告,正是这位博士领头最终敲定的。
“情绪稳定的情况下,第三律者•雷电芽衣拥有较为良好的自适应控制能力”这一结论,也是经由她观察得出并亲手写入研究报告当中的。丽瑟尔的用意也很明显:无论有用与否,这就是一颗喂给芽衣的“定心丸”。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少女的心境还是需要些磨砺。
“不可以这样,小比安卡。”
伸手拍拍自家义妹的肩膀,卡门迈步越过比安卡为他画好的“安全线”。不顾某人瞬间变得气鼓鼓的表情,他走到神色黯淡了许多的黑发大小姐跟前,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眼神一变:
“芽衣,抬起头来,站好,背挺直一些。”
“诶?是,是!”
“嗯…这样才像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看着身姿如松般挺拔的少女,白发男医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对她上下打量一眼,点点头,微笑着继续道:
“我相信芽衣可以控制好这份力量的,因为你一直都是一个坚强、善良的女孩。你会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感到内疚,这其实是好事,这代表你的内心依旧有着一块柔软的地方。
“但是,只会内疚是远远不够的。有人告诉过我:‘男子汉就应该为别人而变得坚强’,我觉得女孩也是一样,只是一直在怀疑自己,而什么都不去做的话,那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相信你拥有一条属于你自己的一条底线。每当你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咬紧牙关,再坚持,再坚持一会儿。就算倒下了也没关系,再站起来就可以了。”
话语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芽衣的心头,这些话从卡门嘴里说出来或许多少有一些“漂亮话”的嫌疑,但不可否认的是,芽衣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些对她肯定与告诫共存的鼓励。
一直以来,她给他人的印象便是“温柔”、“稳重”,殊不知这些印象的背后,都是少女一个人面对未知与恐惧咬牙坚持下所作出的努力。
她表现得很坚强,于是大家都以为她很坚强,为了保护她的自尊心,只好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给予帮助。
但她其实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坚强。
身边人不断给她寄予的希望,只会让得不到鼓励和认可的芽衣越来越喘不上气。重压之下,大厦倾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好在,有过同样经历的卡门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尽管有仗着关系好可以乱说的嫌疑,但他还是尝试着去为少女说出了这些话。现在看来,效果还算不错。
萦绕在芽衣眼底里的那片乌云,多少消散了一些。
“谢谢您…我会尽力去做的,卡门医生。”
黑与紫交织在一起的礼服,随着少女挺起的胸脯而开始变得熠熠生辉,亮片与亮片两两相叠,共同映射出一股焕然一新的色彩与光泽。
连一开始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比安卡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黑发少女此时的仪容姿态,确实无比的耀眼。不过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一想到自己的好心被卡门当成驴肝肺,比安卡的心情便不是很好。
“小事而已,谢什么,这边还要向你道声对不起呢。”
摆摆手,卡门又看了一眼丽瑟尔所在的方向,想到那差点就装在无辜少女胸前的“催命符”,心有余悸道:
“抱歉啊,芽衣,那款装置在实际应用以前,并没有经过完整的临床实验。这,是我作为研发者一员的失职。我为我们的疏忽大意向你报以歉意,真的,对不起。”
“诶,这,这个……”
面对这份略显沉重的歉意,芽衣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接受吧,芽衣,这个男人的感情并不像是在作假。”
“父,父亲大人!”
温和的、略带磁性的声线在少女的耳边响起,她转过身去,惊讶之余,也不忘浅浅地低头行了一礼。
点点头,龙马算是应下这一礼,转头看向莫名紧张了一下的白发男医,心中对他的评价也开始慢慢回温:
一开始,他对卡门那种可以说是不负责任的实验感到十分的气愤。哪怕他知道,这位小医生对芽衣的获救可谓是出了大力气,他也没有多少感激之情。
直到被身边的德莉莎硬拖住听完了那一番话之后,龙马才对这个年轻人开始有些改观。等到对方大大方方地在芽衣面前承认了错误之后,他之前对卡门的误会便算是得到了彻底的化解。
——这人其实不坏,可能就是有点缺心眼。
“真没看出来啊,卡门,你还会点心理辅导?”
餐桌沿上陡地窜出了一颗发色雪白的脑袋,令一直侍立在旁边的丽塔眼前猛地一亮。突然察觉到某些危险气息的德莉莎,忍不住又把脑袋往里缩了一缩:
“要不…等你回圣芙蕾雅学园里的时候,也对接一下这方面的工作呗?”
“…这算是校医的本职工作之一吧。”
闻言,卡门回想起自己的从医生涯,挠了挠脑袋。
说话间的功夫,德莉莎已经悄悄地从丽塔一个飞扑就能捕获到的危险区域内转移出来,躲到了卡门身边。来到这里,咱们学园长大人双手叉起那小腰,说起话来可就硬气多了:
“哪有校医像你一样天天翘班的?”
“呃,我这不是医院里的工作太忙,脱不开身嘛。”
“哼哼,扣你工资哦!”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没有异议。”
看着这对身高差距十分悬殊的姐弟俩人很是熟络地聊了起来,龙马与丽瑟尔对视了一眼,皆是无奈一笑。
“初次见面,卡门·卡斯兰娜先生,鄙人雷电龙马,之前听闻小女多有受到您的关照,容我向您道一声谢。”
“不不不,您言重了,雷电先生。”
“哎呀,你俩再客套来客套去,饭菜都凉了!”
“说的也是,那芽衣,你在此处不要走动,爸爸去给你拿点好吃的过来。”
“嗯,好的,谢谢父亲大人。”
“那么诸位,请往这边移步。”
“……”
众人很快便在干饭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连丽瑟尔也去食品区取了点甜点,摆放在烂醉如泥的某只红色大龙虾面前。唯有一人,一直在旁边摆着一副清冷的脸色,没有兴趣参与到其中去。
“小比安卡?”端着一个精致的小蛋糕,卡门特意先折返回来,悄咪咪地靠近了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气的金发少女跟前,“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
少女那两颗蓝宝石似眼珠子直往上瞟。
眼见自己似乎真是惹恼了自家的小公主,卡门感觉自己汗都快要出来了,连忙摆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
“小比安卡,不好意思啦,我刚才不是要故意…”
“……两箱。”
“嗯?”
“今早那个牌子的进口牛奶,两箱。”
“……啊?”
两箱进口牛奶?光是关税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吧?
留下这么一句让卡门的钱包十分受伤的报复之后,比安卡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蛋糕,自顾自地端到一边品尝了起来。独留某个缺心眼的医生,在乐曲声中凌乱。
说点儿什么
说点什么好呢?
人一到深夜,就会不自觉地想多。脖子好疼,腰疼,胃疼……疼痛这东西好像给人带来的不只是痛苦,痛苦过后的蜜月期,更多的是一种麻木。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算了,已经可以了。
摧毁一个人的上进心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给他找到一个可以欺骗自己的理由。等到人意识到自己被卡住了脖子,往下边拖的时候,看着距离自己那么高那么远的山崖,他已经兴不起什么向上爬的心思了。
堕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从堕落中发现自己正在一步步滑落也是。
发现很容易,下定决心去改变也很容易,你只需要那么一丁点的刺激与肾上腺素,头脑自然而然就能得出一个冲动的念头。
但是冲动之后的坚持,却又何其难。
这本书与我“想要连载一本书!”的念头是同时诞生,看到这里的你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
这本书一开始和那时的念头一样,是白色的。
白色是很好的颜色,人们可以在那上面涂上自己想涂的颜色。白色还很大的时候,什么颜色都容得下。但是当颜色越来越多,色彩的层次越来越重,涂画的人就越来越不好下笔了。
冲动是一剂很好的强心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作者可以长期保持下去的状态。
啊,原来我是那样的傲慢。自以为文笔有了点起色就是高人一等的写手,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个连给自己作品续写都很难下笔的蠢才。
我正在向深渊滑落。我的笔,我的头,我的腰,我的牙齿我的内脏我的一切……在疼痛。
疼痛让我发现了自己在堕落的这个事实。
没有大纲,没有准备,没有打算,没有锻炼。
妄图靠“吃老本”能安然度过难关,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紧张刺激的救急。我在害怕,没人不会感到害怕,但有人能克服,有人会被恐惧吞没,而我,我做不到。
一开始就否定自己,妄图靠这种手段来降低自己的期望,心里却想着“如果,就…”的桥段。我在嘲笑自己,啊,是的,我是在嘲笑自己,可是我却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啊。
因为没有意义。
我好像一直都在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我想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学习,锻炼,照看自己,能做多少做多少,有些事情我无法改变,但至少要过好每一个今天与明天。
——直到我不再拥有明天。
第六十七章 :信任与谎言
午间,众人用餐时间过后。
一间内饰氛围完全不像是在医院的洗手间里。
“嘁…又来了。”
“淅淅沥沥……吱。”
沾满水渍的手拧上了水龙头,那只手的主人用力地抹了把脸,抬起头来,看向镜中那张脸颊边不时还有一点点水珠滑落下去的面容。滴…滴…水打在洗手台上,溅到他那身崭新得像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西服上面。
一阵难以言明的情绪在他心中发酵。
“……哈。”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叹了口气。
而叹完气之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叹气。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力量。
他若有所感地摊开了双手,掌心都向着自己,其中一只手的手背还印有一道剑形的纹路。
过了几秒,一小团黑影在那人的掌心中出现,起初那东西只有米粒般大小,随后它开始慢慢扩大、再扩大,近乎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整个手掌。
从那个人紧锁着的眉头处大概可以看出,这不像是他出于粗心大意,沾上了什么不容易洗干净的墨水。
他把手举到眼边,翻看了两圈,又用另一只手往那黑乎乎的地方探了探,大致明白了自己的手现在是一个怎么样的状况:
掌心那块地方消失了。
对,就是如字面意义上的“消失了”。
没有被黑影覆盖的指尖完全可以捅进黑影当中去,无论多深,似乎也触及不到还留有肉质的手背。就像是掌心处的血肉、神经被世界剥离了一样,虽然那里还能传来痛觉,但似乎,又是不属于他的痛觉。
打个确切一点的比方就是,一个截过肢的人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存在的肢体正在隐隐发痛。
这感觉很奇妙,但从那人脸上没有多少起伏的神色来看,他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这种现象比较奇怪,还是这个人比较奇怪。
总之就是非常奇怪。
约摸着几秒后,他手背上的那道剑形纹路突然开始发亮,伴随着一阵滚烫的温度升起,黑影开始渐渐消退,那人也适时地把手指从中抽离了出来。被“剥离”的掌心慢慢回到了那只手上,摸上去有温度,也有触感。
“……”
他凝视着亮度缓缓开始减弱的剑纹。
他知道有人在暗中观察、对他做着什么。
“这次……比上次要快了不少,不过至少发生没在吃饭的时候。每当我想要跟系统空间进行沟通,过一阵子都会出现这种侵蚀现象——这两者之间存在某种必然。”
那人看向镜中的那道身影。他知道,那是谁。
“…你在帮我?还是在阻止我做什么。”
他没有得到回答,如果此时有人推门而入,那便会看到他完全是在镜子面前自言自语。
“老实说,门矢织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喊了你的名字。当发现那根本没用之后,我便又向系统空间发起了沟通……我很确定有那么一瞬间,我联系上了她们。
“但是很快,那道联系就断了,就像被什么力量强行切断了一样——你做了什么,对吧,Kamen。”
说话间,镜子上那双湖蓝色的眼眸微动。
“你不想让我跟量子有关的东西接触……这意味着,这个症状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会让我像小时候那…”
“…呃!!”
话还没说完,他手背上纹路便像生气似的变得滚烫发红,一阵猛烈的刺痛感随之而来。那是一种刺入骨髓的痛苦,与之前的那种隐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
那人疼得直接弓下腰去,而镜中的那道人影,却是往出口处的方向淡淡地看了一眼。
只见那人叹了口气,插着兜,转身离去。
“喂!你怎么了?!”
“…小少爷?小少爷?您还好吧?!”
“我没事!!”
听到了两道熟悉的女声后,卡门不顾手上的剧痛,先是朝着出口那边喊了一嗓子。以他对丽塔和比安卡的了解,男厕这种社交伦理上的屏障绝对挡不住女武神们前进的步伐。
出口外,已经做出攻击态势的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这才收起了各自手中的武器。
几位正要上来搭话的人见状,默不作声地走了。
“呃呵…呃呵…哈…哈…”
卡门扒住洗手台边缘,强撑着让自己站起来。看着还在打颤的手指,他抿了抿嘴,又拧开水龙头,让从冰凉过渡到温热的水流不断冲刷着痛处。
虽然没什么用,但他希望这样有用。
过了一会儿,整理好着装的他走出洗手间。看着神色紧张的两位女武神,他嘴角一翘,顺势歪了下脑袋:
“诶嘿~好像吃错东西了。”
“……”
那还沾有些许水渍的纤手将门把一拨,“咔嚓”一声,洗手间的玻璃门打开半扇,从里面走出了一道那种平时只有在油画里才能见到的身影。
正对面的镜子上倒映出一对灿金色的双眸。
镜子里,那张雪里透着一抹红的脸贴近了。
说来真是奇怪,为何有机物与无机物那种不同而又独特的气质,会同时出现在这张脸上。明明眼底里根本没有可以称得上是“情绪”的事物,那张吹弹可破的面容上却在透露着一种无奈与愠怒。
“砰!”
一只拳头突然从镜子下方打了上来。
正中那张绝美的脸颊。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你在愚弄自己,我们本为一体】
“…滚出去!”
【我们,殊途同归】
“砰!”
又是一拳。
【我们…归途无期】
“都说了,给我,滚出去!”“砰!!”“喀啦啦——”
玻璃的碎片四散而飞,每一面、每一片、每一粒,都辉映出那一双灿金色的眼眸。那抹颜色是那么的神圣而不容质疑,一如上帝那原初之火里熊熊燃烧的光辉。
那里诞生了诸多光环加身的天使,也诞生了司掌着罪业与痛苦的…【撒旦】。
“疯女人,你又在干……?!”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梅比乌斯刚冲到房间门口,话还来不及说完,她便听到了一声几近歇斯底里的咆吼:
【别过来——!!】
生物本能的恐惧感突然咬住了她的脊柱。
门外边,走廊上,是一地的玻璃碎片与一个披头散发、跪伏在地上的女人。如果,她此时再往前踏出一步;如果,她看到了那副惨烈而不堪入目的景象。
她会被湮灭。
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死亡。
【火之子…不拜,土之子】
冷汗爬满了梅比乌斯的全身,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她的好友,已经开始抵挡不住律者权能对精神状态的侵蚀。现在与她一墙之隔的,是那个永远高她一头的疯女人,也是那个最为恐怖的……【律者】。
“……”
死一样的寂静,在这间原本温馨的小屋里定格。
石英钟的指针一直停在几分钟以前的位置,表明了这里不是现世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驱使某种强大权柄才能制造出的【领域】。
良久,绿发的小个子讲师看了一眼自己脱到衣帽架上的白大褂与西服外套,吞了口唾沫,缓缓道:
“…下午有你的课,还去吗?”
【不去了,以后…也不会去了】
“真会给人添麻烦啊…辞呈,已经写好了吧?”
【嗯,从左往右数,第二个抽屉里。那里面还有一样东西,如果你认为时机成熟了,那就,把它还回去吧。】
“那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
梅比乌斯知道那个女人说的东西是什么。
女人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悲伤。好似一个无法死去的囚徒被流放到外太空,无法动弹,无法呼喊出声,只能看着自己的家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那颗蓝色的星球毁于一束从天而降的威光。
【拦不住的,我拦不住的,命运也好,意外也罢】
【我该回到乐土里,再一次,把自己与现世隔绝】
【后会…有期】
“……”
“咔哒、咔哒……”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房间里只剩下指针转动发出的机械卯合声。绿发的小个子讲师踏出房门,扭头一点一点地往旁边看去——走廊上,只有一地的玻璃碎片。
那个和自己朝夕生活在一起的身影,不见了。
不见了啊。
她抿着嘴唇,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会显露出什么,一双粉拳紧紧地攥着,心里满是不甘。
末的,她想起了什么,径直走到那个人的房间里,也不管自己脚上还扎着几块玻璃碎,伸手摸向书桌那个从左往右数第二个抽屉。
“哐当。”
拉开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用秀丽的字体写着《辞呈》的书信,以及一枚白金色的记忆体。
“疯女人…卡门•阿波卡利斯,可真有你的。”
第六十八章:难事只怕有心人
就好比有些人不喜欢喝过甜的牛奶,有些人不喜欢看童话的所谓续集,有些人不喜欢名字前面排着一大堆意义不明的称号;学会把握为人处事中的某个“度”,对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来说,向来是个不好处理的问题。
在这方面,练习时长还没有两年半那么久的比安卡自然是新手中的新手。
她并不是真的讨厌社交,只是觉得自己的举动容易变成一记打向棉花的拳头。出力很猛,但收效甚微。
“叮…叮铃…哈哈,您可真是风趣…呵呵呵…”
“……”杯影上,少女高挺的小鼻梁皱了一皱。
不远处,男人女人觥筹交错的声音络绎不绝,这些动静传进她敏感的耳廓,被其归类为噪音的同属同种。和卡门在应付同事时的词措一样,那些话语她只一听就知道是纯粹的客套话。
她最讨厌这种“大人们的艺术”了,整句话里非但没有什么营养价值,还会分散她辨别信息时的注意力。
最糟糕的是,一旦把那些话当真,自己反倒会成为在世人面前闹出洋相的那个“小丑”。自打比安卡八岁时重新开始记事起,她就没少在奥托夫妇的带领之下,去参加那些联谊性质的晚宴。
高级的料理和话术,她都有见识过。
尤其是那种,混杂着真话与真情的话术。
“…她啊,其实是个很努力的好女孩。”
银铃般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轻轻地抚过了少女的耳廓,勾得她心里有些痒痒的,不由得分出一点点心神,偷偷向身后看去。她当然认得那个声音,只是有点好奇那个人在说谁,以及在和谁说话。
湖畔一般蔚蓝的眸子里,闪过了一阵不耐的纹路。
“…第三律者,哼。”
头一次,银白与黝黑的撞色令比安卡如此的不快。
“是吗…”如同感知到了那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敌意一般,芽衣用余光瞥见金发女武神毫不掩饰的“警告”,正过身来,她勉强对卡门笑着扯了扯嘴角。
“是啊,比安卡真的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了那么强大的女武神。像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概还在街头靠不成器的琴艺,卖力地赚着下一顿的伙食费吧?”
喝了一口气泡水,卡门微笑着将其放回到桌面上。
他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出了让周围人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的话语。
看着他似乎并不在意这段往事的模样,默默侍立在其身侧的丽塔忍不住移开了目光,脑海里却浮现出这样的一副画面:
一个穿着旧款式衣服的小男孩,坐在街边那张调高了许多的钢琴凳上。虽然那套衣服已经是几年前才流行的款式,却被打理得十分干净,丝毫没有破烂的迹象。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地认真,时不时张开嘴巴,呼出一口口白气。十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琴键上艰难地跳动着。他在用尽自己全部的身心,一点一点地复现出脑海中学过的那些曲调。
谱页被风吹出哗哗的响声,哪怕如此,音符们也在很热情地颤抖着、歌唱着。
可是,路过的人似乎并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们只觉得这个孩子可怜,所以才解开钱包朝他投下赏钱。
这个男孩努力的样子仅仅是让人觉得可怜。
就好像他只剩下了可怜一样。
没有人对他的琴艺做出过任何评价,无论好的坏的都没有。似乎没有人在意他弹的怎么样,只是在意他弹琴的模样。所以,卡门并没有把这段经历当成一种多么珍贵的回忆,而是当成了一句可以随口提起的笑柄。
正是因为十分了解自家小少爷的性格,在听到那段话之后,丽塔才会不忍心去看他的样子。
不得不说,生活真是太残酷了。
龙马和丽瑟尔的脸上并无波澜,他们早已知晓过有关于这位白发医生的大部分情报。而女孩们则是惊讶于他所说出的这件事情,觉得像卡门这样的出身居然也会有那么落魄的时候。
“诶,卡门,你还会弹琴啊?”
从饭堆里抬起头来的德莉莎女士如是说道。
“嘛啊,皮毛而已,只是在靠脸皮赚钱。”
“…才不是不成器。”
“嗯?”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卡门的身后多出了一抹亮眼的金色。他寻声看去,只见比安卡正背着双手,脸颊微红,原本十分锐利的视线,此时却变得有些躲闪起来:
“你的琴声,其实…勉勉强强,算得上是好听。”
“…谢谢,”将少女努力的样子映在眼中,卡门伸出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微微一笑,转身看向芽衣:
“我其实是想说,像我这样的半吊子是不行的。不过现在看来,貌似有人并不赞同这个观点。那么我就逾矩一步,仗着前辈跟老师的身份,对你提个建议吧。”
说着,他牵起比安卡的小手,而后者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
——诶?什么?怎么回事?
一瞬间,金发的女武神小姐陷入了缄默。
少女的大脑,也开始光速运转起来:他牵着我的手,这是要干什么?在,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做真的好吗?羞死人了!但是就这么弄开的话,会弄疼他的吧……
下一秒,她便被卡门拉到了身前:
“超越她,芽衣,哪怕拼尽你的全力。”
噔噔咚。
“——?!”此刻,芽衣的瞳孔宛如地震般震动着。
面前这道据说比自己还要年幼一些的身影,突然被拔高了许多,高得她需要仰望才能看清楚全貌。
让她去超越这个据说是史上最年轻的S级女武神?开什么玩笑,根本就办不到好吗?!她只是个连B级女武神证书都没有考到的外行人,现在就想着去挑战这份职业里天花板一样的存在,是不是,有些太不自量力了?
…不对!少女的紫眸一闪,正视起前方。
如果,自己能够完全掌握体内的力量的话…或许,真的能做到也说不定!
魅紫与湛蓝的眼眸两两对视。后者在短暂几秒钟的恍惚之后回过神来,眼神又恢复到了以往那份能把眼睛刺得酸疼的锐利。这一次,芽衣却也不逞相让。
空气中,似乎隐隐有两道火花浮现。
“哼…能做到的话,就尽管试试看吧。”
见到芽衣那简直可以说是焕然一新的眼神,比安卡也算明白了某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出来的用意。
多一个追逐自己的人,甚至是律者,倒也不算太坏。借这个机会,正好自己也可以花时间来整理清楚,目前有哪些地方还是不够成熟的。
只不过……
“哼。”
湛蓝的眼眸微微眯起。
抬起鞋跟,比安卡控制着力度往后就是一跺。
“——呜哇!”
“噗通。”
卡门应声倒地,抱着疼得火辣辣的脚掌满地打滚。趁丽塔满脸幸灾乐祸地去搀扶的间隙,她又看向往旁边投去担心的目光的芽衣,语气依旧是那么生硬:
“第三…不,你是叫雷电芽衣,对吧。”
“啊?是!”
“你的崩坏能控制技巧,真的很烂。”
“……是,是这样没错。”
“我会向你分享一些这方面的经验,但是,这里人多嘴杂,不适合讲这些东西。去旁边没人的地方吧。”
说完,她完全没有向后看一眼的意思,走到桌边,也不管是谁的,端起旁边一杯看起来像是气泡水的饮料,便自顾自地走了。
“父亲大人,我。”芽衣眨巴眨巴眼睛,向龙马看去。
“去吧,芽衣,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面对女儿终于肯向前迈出自己的步伐,龙马自然是以一抹欣慰的笑容回应。
“嗯!我去去就回。”
黑发的少女整理了一下衣着,昂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向着自己将要追逐的那个目标一步一步地走去。
“……”
等到她们走后,刚才还一副要死要活的卡门瞬间便像皮球一样泄了口气。眼底里倒映着那两个女孩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着什么的身影,他那如花瓣般淡雅的唇边,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些许弧度。
“…看来似乎很有成效呢,小少爷。”
做样子地帮忙掸了掸他肩上的粉尘,丽塔凑到白发男医的耳边,轻轻开口咬道。
“她们都是努力就会成功的人,只是需要一个目标,一个可以让她们为之努力的目标。”
这一次,卡门并没有躲开丽塔的拥抱,只是在用很平静的语气,说着仿佛是在划分界线一般的话。
他不觉得自己可怜。
他只觉得自己可恨。
他恨自己幼时是那般的软弱无力,连自己一个人生存下去也难以做到,更别提那些因他而死的生命……
“卡门同学,不,现在该叫你卡门医生了。看起来,你在千羽学园当校医的这几年里,积累了不少跟小朋友相处的经验。”
把弄着额头杂乱的蓝色刘海,丽瑟尔从桌边端起了一杯没有被动过的起泡酒。她将酒杯端到眼前,观察着酒体中不断浮动的气泡:一颗又一颗的小珠子将酒液里的那张脸膨化、变形,而后,她将其一口饮尽。
“不过,我姑且提醒一下。卡门医生,你距离出师,还远着呢。”
“啊……是呢。”
心里明白老师在说什么的卡门,又偷偷地瞄了一眼不久前才出现过侵蚀迹象的手心。他很清楚,自己的“努力”是在一步步朝着某个不能回头的深渊滑落。
但是,为了那些本可以获救,却因为医疗体系发展不完善而无法得到救治,最后只能惨死的生命,他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不过那一刻还早着呢,现在,得一步步来才行。
“呼……”
卡门像是放弃去思考某些事情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朝自己先前放饮料的地方摸去。
“诶…我的气泡水呢?”
“不知道哦。”
“不知道呢。”
“不知道,嗝。”
“呃,我想,可能是被那位女武神小姐给带走了吧。”
“……哈?”
第六十九章:半日不得闲
跨过一层灰蒙蒙的水幕,两副行李箱的车轮便一路从北美走到了重樱。闻着办公室四处弥漫的消毒水味,卡门拍拍胸脯,他的小心脏终于可以平稳落地了。
“呼……我还在想,这次会不会直接回不来呢。”
“嘻嘻,小场面啦,你得多适应才行!”
只见德莉莎“呀吼”一下飞身坐到办公椅上,顺势又转了几圈,颇有一种从牢狱中释放出来的自由感。丽塔默不作声地把她和芽衣的行李箱拎到一边,掏出手机,找了个隐秘的角度一顿猛拍。
芽衣在一旁看着这位脸上一副痴相,与之前简直是判若两人的女仆小姐,动了动嘴唇,没敢说话。
“是…是嘛,哈哈,呃,小比安卡,我下午还有…”
“……哼。”
毫不意外,正想与某个少女修复一下小裂隙的男医收获到一个金灿灿的后脑勺。尴尬之余,灰幕的另一头又传来了一道他不想再听到一次的声音:
“喂~后辈~下次再见的时候,要记得在旁边准备点吃的。随便什么都行,我不挑食的,Ciao~”
“——你还想有下次?!”
卡门听了一把抄起桌上的墨水瓶,作势就要扔去。
似乎是对此有所预见似的,还没等男医有所动作,那道灰幕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仁不让妈妈再爱我一次的速度消失了。
看着那面空荡荡的墙壁,白发男医陷入了沉默。
那只抓着墨水瓶的手先是高高扬起,而后又悻悻地放了下来。这牌子的墨水还挺贵的,他,他摔不起。
“唉……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
卡门转身看一眼纷纷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的大家,勉强咧出个笑脸,又把墨水瓶放回到桌面上。此刻的他,颇有一种成年人被生活死死按住手脚的韵味。
这时候,芽衣展示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包容力:
“不,没有那回事啦,卡门医生。哦对了,您刚说到,下午您有什么安排来着?”
“噢对,让我看看…啊,下午我还有个会要开,所以可能就没时间陪你们去逛街买东西了。一会儿还有一个出院的手续得先…算了,我自己来吧。”
借看一眼手机的功夫,男医用眼角处的余光瞟到了还在闹情绪似的少女。他一边改口,一边从脖颈处解下这一身行头配套的领带。
不知道何时起,丽塔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旁。她侍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从自家小少爷的手中接过领带与外套,并熟练地把它们折叠好、装回到纸袋里。
举手投足之间,丽塔俨然一副完美女仆的模样。
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的德莉莎,默默地把转椅往后挪了一挪。天知道,那家伙是不是要借机飞扑过来。
鉴于德莉莎女士前几年去维也纳的老家度假时,由某位灰金色短发女仆引发的一系列袭击事件。现在,丽塔•洛斯薇瑟作为女仆的信誉度,在白毛萝莉修女的心里已然降到负数。
“哎呀德莉莎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我只是区区一介普通的女仆,有那么可怕吗?”
这般情景之下,灰金发女仆微眯起双目,笑容依旧。
噔噔咚。
德莉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我我我只是觉得空调的冷气开得有点大而已!”
“…有吗?”闻言,比安卡抬头看了一眼空调。
液晶屏上的数字还远未达到能让一位前S级女武神感到颤抖的程度。至于芽衣,啊,芽衣已经把“丽塔小姐”加入了内心里《平时绝对不能去招惹》的榜单当中。
“你们啊…这里可是医院,这么闹腾的话,就算是我也很难办的。”
看着大家俨然把自己的门诊办公室当成自己家一样放松起身心,卡门摇摇头,伸手拨开领口的纽扣。如雪般洁白的脖颈也跟着他抚摸揉搓的动作,显露出一片平时不会轻易示人的区域。
几道散乱的视线一下子就看直了。
空调机无声地往房间里送着风息,几颗汗珠正沿着那颗不太明显的喉结缓缓滑落。
半掩着门扉的衣领下,两边诱人的锁骨若隐若现,直教人想掰开那只指节分明的手,往里面一窥究竟。那张清冷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拒绝或者迎接,只是随性地看着桌上的文件发呆。
正是因为没有任何的娇柔捏造,才显得这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具备着多么恐怖的杀伤力。
咕嘟咕嘟…一片悄无声息的吞咽行为在此处蔓延。
“叮铃铃——”
忽地,桌上的内线电话机响了。卡门犹如遭到电击一般打了个激灵,猛地往前一把抓过话筒:
“喂,这里是门诊部值班的卡门。”
“卡门医生!住院部突然有位病人表现出疑似感染了Bugster病毒的迹象,请到现场对我们下达指示!”
住院部?住院部为什么出现Bugster病毒?卡门皱了下眉,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情并不简单:明明医院内部的流调排查是最先开始和结束的,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感染者呢?
不对劲,这一次应该是有某种外来的感染源导致的输入性传播!想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好,我马上来,记得与病人保持距离!”
“是!”
只听啪嚓一声,卡门将话筒拍回到座机上。他伸手一把摘下衣帽架上边的白大褂,扭头便往门外边跑去。
跑到门边,他又像是记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众女吩咐道:
“大家最好先不要离开这个办公室!等到我们把流调做完之后再做打算!还有,别跟上来,很危险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对着比安卡说的。
说完,他便一溜烟跑了。下意识往前几步追到门边的比安卡扒住门框,朝外边一望,只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直冲走廊的另一边而去。
少女那月牙似的俏眉皱成了一团,一口银牙也跟着咬得咔咔作响。
“嘁…危险的话,不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了吗?!”
听力极佳的她其实一直都有把注意力集中在卡门的身上,他与医务人员的通话,少女自然也是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中。
亲身体会过那种病毒到底有多么可怕的她,毅然决然地迈开了步子,直朝着那道快要消失的身影冲去。她的任务是护卫卡门,哪怕冒着生命危险,她也会把这个任务贯彻到底!
这无关乎任何个人情绪,这是她身为一位女武神,对自己所肩负的任务要贯彻到底的信念!
高跟鞋根敲击地板的回声渐渐地变远了。
“那…那个,我们不拦着她,真的好吗?”
心急的芽衣往左右两边看了看神色同样有些焦急,却并没有追出去的两位大前辈,不由得心生疑虑。
“…芽衣小姐,这是幽兰黛尔大人的工作。”
丽塔并没有正面对芽衣的疑问作出答复。
“诶,啊?”
白发的萝莉修女从转椅上一跃而下,缓步走到办公室门边。将那扇门关上之后,她又转过身来,看着少女那副依旧有些迷茫的表情,德莉莎踮起脚尖,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任务绝对能够完成’,芽衣,这就是你将要挑战的那位女武神的信条。”
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任务能够完成吗……看着一下子就少了两个人的办公室,少女感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同时,一股打心底里涌现出来的斗志,也在她的内心暗无声息地燃烧着。
——总有一天,她也可以做到的!
第七十章:生命的重量
这条本不该出现大动静的走廊上,如今回响着两道频率交错的脚步声。在民众们诧异的视线中,一件白大褂与礼服裙先后闪过他们的身侧,直朝电梯间冲去。
没等那根指节分明的手指碰触到按钮,后来居上的小手抢先一步,扼住了那支白色的胳膊。
“——唔?!”卡门吃痛地侧头一看,却见比安卡低头默不作声地按开电梯门,一把将他拽进门内。
砰!男人被那股力气一带,结结实实地撞在视窗上。
门关了,电梯随即缓缓向上爬升着。
“……”少女死死抓着男人的胳膊,抬起头,看向那不断上涨的楼层数,既没有出声,也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哈呼…哈呼……”
略显粗重的喘气声,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响动。
被比安卡这么一摔,卡门感觉自己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他缓过劲来,张开嘴巴,正想问这丫头是怎么知道他要去哪个楼层的。眼一转,他便看到了电梯间里贴着的楼层示意图,也就没把这个傻问题说出口。
“…小比安卡?”他尝试着开口问询道。
“你为什么,要跟上来?”
少女毫不理睬。
“呜…那,那你可以,放开我的,手,吗?”
少女纹丝不动。
似乎是进入了某种状态的她,根本没打算理会男人任何试图挣脱她的意图。她,只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我,被你捏得…有点…痛…”
卡门感受着手臂处那几近被老虎钳夹住一般的力道,几颗冷汗在他额前悄然泌出,多年未愈的旧伤开始在这股巨力下发作。一时间,他竟是疼得直不起腰来。
“……”
听出男人颤巍巍的声音不似作假,比安卡依旧装作不理不睬的样子,手里的力道却是轻了不少。
“对…对不起。”
她那一直紧绷着的双唇,也难免有些松动。
“叮——”电梯门开了,不管卡门是否听到了自己的道歉,一身华服的她正起神色,半拉半拽地将自家义兄护在身后,另一只手上,则是有一团光芒浮现。
光团从一个拳头大小向前段延展,直到延伸成一柄直剑的长度方才停住。
只见比安卡手腕一抖,光团随即四散离去。
一柄剑格处嵌有六颗不同颜色宝石的圣剑,出现在金发少女的手中。此时的她面容肃杀,眼中充满着战意与戒备,宛如神话里的瓦尔基里降临到人世间。
这一次,女武神绝不会再容许她的荣光遭到冒犯。
而此时,住院部出事的楼层处已经有穿好隔离服的医护人员拉起了一道警戒线。在尽量不影响其他病人的情况下,护士们给那些两手空空的家属们分发口罩、喷洒消毒制剂,并小声地安抚着他们的情绪。
“游戏病专用的监护仪从地下运上来了吗?”
“田中护士已经过去了,还在路上!”
“让她小心些,其他病人们怎么样?”
“除了少数几个不太好商量的病人以外,目前大家的情绪都还算稳定,院长先生,您要不要……”
“唉,通知梅比乌斯医生,请她一会儿过来一趟吧。比起我这个老头子,还是她的医术更有说服力一些。”
“是…院长先生。”
护士站的办公区里,越来越多的物资被摆放整齐。一手拿着报告,一手捂着腰的镜飞马正居其中,在他的指挥下,人员与物资的调动显得是那么井然有序。
借助眼角的余光,镜飞马瞥到那一抹熟悉的白色,随即朝来人那边瞧去。这一瞧,可瞧得他老眼一直:
“卡门!你小子,连天命那边的专员也要招惹吗?!”
刚一出声,他便在一众护士的怒视下夹紧了肩膀,声音也不由得跟着变细、变低许多。
看着比安卡死抓着卡门不放,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景象,镜飞马眼睛骨碌碌地一转,边露着讨好似的笑容,边凑上前去,把手悄悄搭在二人之间,暗暗地使着劲:
“…嘿嘿,呃,那个,专员小姐,不知道我们的医生哪里冒犯了您,一会儿我来教训他!他啊,脑子其实不是很灵光,经常犯傻,没关系,我是院长!我狠狠骂他!”
“……哼。”
比安卡粗略看了一圈,发现周围并没有敌人存在的迹象,也就一扭头,顺着院长给出的台阶松开了手。
在得手之后,镜飞马又朝少女笑了一笑,然后赶紧抓着卡门的肩膀把他扭到一旁的角落里。动手弹了一下白发男医的额头,院长撇撇嘴,瞧着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说他好:
“你啊……唉,也罢,习惯了,先说正事。”
“啊,啊嗯。”
“这次的游戏病患者是檀财阀的董事长夫人,檀樱子女士,此前因癌症中晚期来到我院进行治疗,目前已经到了最后的……关怀期,所以,患者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不能转移到游戏病的专用病房,明白吗?”
居然,是那位檀樱子女士?卡门闻言不禁瞪大了双眼,下意识伸手抓了一下裤兜里的手机。
脑海中对那位女士的印象,像是一张很久以前的旧照片。照片上,他捧着毕业证书,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一位温婉的大和抚子身旁。
那时粉樱绚烂,而世人须知,樱花的花期并不长久。
花开过后,便化春泥。
遥想当年,他还是个跟随庇护者四处漂泊的浪子,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个自学自立的流浪汉。若不是檀家上下对他多有照拂,恐怕,千叶这片土地依旧难有他的一方容身之所。
身为檀家主母的檀樱子,待他甚如己出一般亲切。在卡门读大学期间,她每个星期都会打一通电话过来,问询一些家长里短,并嘱托他学习用功的同时,也不要忘了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何曾想,她的身体竟已是到了这般田地?
透过豪华病房的玻璃窗,已经是全副武装的卡门看到病床上那副插满各种管子的病躯,心里不免一紧:
“…家属们,已经知道了吗?”
“……”
同样全副武装的镜飞马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一种无言的无力感,像一把利刃一般深深地扎在二人心头之上。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样的病人若是感染了游戏病毒,哪怕及时开展游戏病切除手术,病人也很难从术后恢复中存活下来,甚至大概率会在术中离世。
怎么办?是这样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她在睡梦中与世长辞,然后再去消灭滋生出来的Bugster?还是开展手术让对方在最后一刻还要承受不断被病毒蚕食、被这个世界剥离出去的痛苦?
救,还是不救,成了压在卡门心上的一块巨石。
于公,他现在应该立刻组织最近的游戏医生赶来,将威胁人类生命安全的Bugster彻底铲除;于私,他又不忍心看到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伯母承受那种比死还难受的痛楚——更何况,病人的家属都还没作出他们的意愿。
究竟是公事公办,还是袖手旁观?他拿不定主意。
他扭头看向院长,却发现院长此时也正看着他。
“卡门…你才是目前治疗游戏病最具发言权的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出镜飞马掩藏在他嘻嘻哈哈的表现之下的无奈。若是能够变身成骑士去与Bugster战斗的话,镜飞马一定毫不犹豫地去做,可惜,他不能。
——我宁愿我不是。
卡门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不能说,他不敢说。在承受着一众医护人员心里寄予厚望的情况下,他做不出这种掐灭希望的事情。
“……”
比安卡看着站在病房前的那两道身影。哪怕是隔着一张防护面具,她也能从他们的眼神中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情绪波动,仿佛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压在他们肩上。
那是名为“生命”与“道德”的重量,那是她在抗击崩坏的战场上所不曾感受过的重量。
他,原来一直都要面对这么大的压力吗?少女不拿剑的那只手抵到胸前,试图让胸口觉得好受些。
为了不让自己再继续多想,她扭头看向窗外。
外边,一阵凉风刮来,带走几瓣凋谢的早樱。
医院的后花园就在住院部的楼下,一高一低,竟是成了生命与死亡最分明的界线。此时,一位坐在长椅上的中年人站起身来,抬起头,若有所感地向身后看去:
“…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