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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吱吱     花娇txt下载     花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失败

    吴老爷是个十分精明的人,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了。他虽然相信郁文,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毕竟是第一次和江潮打交道,江潮说得再好,他也会留个心眼。家里的大总管就是他派出去盯着江家的。江家那边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就知道。

    因而他一听见大总管的话,立刻“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脸色比他们家的大总管还要难看:“江老爷那边出事了?出了什么事?你别说半句话!好好地给我说清楚了。”

    郁文心里也发慌起来。

    他和吴老爷交好,自然也不止一次和这位大总管打过交道。这位大总管不仅为人忠厚老实,而且办事沉稳,像这样咋咋呼呼的样子,他是一次也没有见过的。何况他的话还涉及到和他们合伙做生意的江潮。

    吴老爷站了起来之后,他也神色紧张地站了起来,道:“大总管,江老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吴家的大总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咽了口口水,心情看着平复了一些,这才道:“我不是一直在苏州吗?可从大前天开始,我就没有看见江老爷了。之前我还以为江老爷去了宁波。可我这心里始终觉得不踏实,就想办法打听了一番。江老爷的确是去了宁波,但江老爷之前押给宋家的祖田,宋家却拿出来套现。我想着是不是宋家对江老爷不满,特意在这个时候出江家的丑。就悄悄去了趟江老爷押船的当铺。结果……”

    他哭丧着脸,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

    吴老爷和郁文两人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同时急急地问道:“结果呢?”

    大总管眼神微黯,有些艰难地道:“结果四天前,江老爷已经把活当换成了死当!”

    活当,可以在约定的时候把东西赎回来。死当,就是签了死契,就算以后有钱,也不能再赎回来。而且,死当比活当的价格要贵三分之一都不止。

    郁文眼前发黑,一下子跌坐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

    吴老爷摇摇晃晃的,却比郁文要强一些,扶着桌角很快就站定了,疾声地问大总管:“那江家的人呢?他娘、他妹子可还在苏州?”

    “都在!”大总管苦涩地道,“而且看那样子,她们还不知道江潮不在苏州了。我不好打扰妇孺,什么话也没有说,报了您和郁老爷的大名,只说是去拜访江老爷……”

    吴老爷此时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本能地点头,道:“不说也好,免得家里人担心。不管和江家有什么恩怨,我们也不能欺负人家孀居的老太太。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件事你做得对。”

    大总管垂着头,低声道:“我之后去了江老爷的铺子,还有他平时去的地方,都没有看见他。铺子里的伙计还有酒肆、茶馆里的小二也说,有好几天都没有看见江老爷了。我又隐密地打听了一通,入股江老爷海上生意的人家,都把银子交给了江老爷……我寻思着,我们要不要去趟宁波府……”

    “去!”吴老爷听着,突然间好像回过神来,狠狠地道,“反正宁波府离我们不远,我们也不差这点路费,无论如何我们得弄清楚了,他到底有没有去宁波?去宁波都干什么去了?若是个误会,我给他赔不是。”

    可如果不是误会呢?

    那就是江潮拿着他们入股的银子跑了?!

    郁棠胸口像被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前世,江潮是个成功守信的商人,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全都变了呢?

    到底是她看错了人还是因为她的介入,事情和前世有了极大的变故呢?

    郁棠嘴角翕翕,想问问吴老爷,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正当她斟酌说辞的时候,双桃一声惊呼:“太太,您怎么了?”

    大家的目光立马落在了陈氏的身上。

    陈氏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身子正往下滑。

    “姆妈!”郁棠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就扶住了陈氏。

    郁文也吓得脸色煞白,一面帮郁棠搂着陈氏,一面去捏陈氏的人中,一面捏着还一面害怕地喃喃道:“你可别吓我了,你这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办啊!”

    郁棠更是懊恼不已。

    她怎么忘了她母亲还在场,只顾着去计较生意的得失,却忘记了照顾母亲的感受。

    他们家投了六千两银子,这可是笔巨款。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六百两银子。

    她忙对父亲道:“姆妈多半是受了刺激,您快把姆妈抱回内室,双桃,你去请个大夫过来。”

    吴老爷也醒悟过来,着急地道:“惠礼,你们家姑娘说得对。你快带了弟妹下去休息,人是活的,生意是死的,可不能因为生意的事让弟妹受了罪。我们急着赚钱,不就是想让家里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吗?”

    郁文很是感激,把陈氏抱进了内室,又倒了杯热茶让郁棠喂着陈氏,他这才去了外面等大夫。

    吴老爷正在外面焦急地等着郁文,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前去,道:“生意固然重要,弟妹的身体更重要。苏州那边的事你就暂时别管了,我亲自走一趟。马上就到中秋节了,怎么也得把中秋节过了再说。”

    郁文又是愧疚又是感激,给吴老爷行了个揖礼,惭愧地道:“吴世兄,都是我连累了你。”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吴老爷佯装生气地道,“合伙是我愿意的,况且做生意原本就有亏有盈。你就好好在家里照顾弟妹好了,一有什么消息我立刻就告诉你。”

    郁文羞惭地把吴老爷送出了门。

    之后请大夫、抓药、熬药,忙了一下午。等到陈氏喝了药,在郁棠的安抚下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已到了掌灯时分。

    陈氏素来敬重丈夫,虽然出了这样大的事,但陈氏想着一家人还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心里就没有那么难受了。她叫陈婆子去拿了自己的妆奁递给了郁文,温声道:“你也别着急,我这里还有些首饰,二百两银票,都是平时你给我的,你先拿去应应急。”

    郁文哪里好意思接妻子的体己,忙道:“这句话应该我跟你说才是。那笔银子虽然多,但我之前说了,是意外之财,就当我们没得好了。哪里用得着你拿了体己银子贴补我的。快收好了,家里不缺你这点银子。”

    一时间还有些后悔没有把舆图的事告诉妻子,否则妻子也不会这样担心了。

    郁文犹豫间,郁博一家人过来了。

    这可真是应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老话了。郁文这边刚出了事,郁博那边立刻就知道了。

    王氏和相氏去了内室安慰陈氏,郁博板着脸坐在郁文的上首,道:“你比我聪明,你的事我向来是不管的。这次你可得给我说老实话,你有没有欠外面的债?”又道,“咱家那铺子虽然赚不了多少银子,可到底也比你靠着田庄的收益要强一点。吴老爷的银子,我想办法帮你还了。你那边,先列个先后出来,你要是还不上,我再想办法慢慢帮你还!”

    这就是认定郁文还欠着外债。

    压根不相信他之前所说的什么意外之财。

    偏偏这个时候郁文更不好跟兄长明说了。

    他窘然地道:“阿兄,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做事多多少少也是有点分寸的。那笔银子真的是笔意外之财,至于说吴老爷的银子,我和吴老爷之间也有个说法,你就不用担心了,好好地做你的生意好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内室出来了,神色有些疲惫地依在内室的门口,道,“之前小叔也说赚了银子分我们家一半的。如今生意亏了,自然也要算我们家一半的。我们虽然一时拿不出来,可大贴小补的,也会帮你把银子还上的。小叔你就不要和我们客气了。你这日子不好过,你阿兄和我也不能自己吃肉喝汤。那还是什么兄弟?”

    郁文很感动,可真不需要兄长拿银子出来,他只好求救般的朝郁远望去,指望着郁远能帮他说两句好话。

    郁远哭笑不得。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

    原本为了家里安然隐瞒了舆图的事,此时却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可来的时候他爹就把他给训斥了一顿,他还指望着叔父帮他说话呢,他哪里劝得动父亲。

    三天之后,吴老爷风尘仆仆地从宁波赶了回来,他过家门而不入,直奔郁家。

    “是王老板那里出了事。”他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和郁文站在天井里就说起了这次打听到的情景,“王老板不是从他的老东家那里自立的门户吗?他那老东家的两个儿子估计怕王老板夺了他们家的生意,联起手来陷害王老板,把王老板的三个儿子都下了大狱。王老板一狠心,拿重金保了儿子之后,卖了船带着一家人跑了。之前入股的银子也一起卷跑了。江老爷是最早感觉到不对劲的,立刻就赶到了宁波府,可还是晚了一步。他如今也是焦头烂额地守在宁波府,看能不能拿回点东西抵点债。”

    郁文听了唏嘘不已,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之前的愤怒、担心、害怕瞬间释怀。

    他没有看错人,信错人就行了。

    吴老爷也是这么想的,道:“之前我们也是看好了江老爷这个人才入股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能全怪江老爷。我看我们也不要着急,看看之后江老爷有什么打算再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知晓

    两人商量好之后也不急了,反而讨论起江潮这件事来。

    吴老爷道:“江老爷到底还是经历的事少了些,只知道王老板要自立门户,却没有防着王老板原来东家的两个儿子。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好在是江老爷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于他未必不是件好事。”

    郁文直点头,道:“江家孤儿寡母的,现在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说起来我们和他也有些香火缘分,我寻思着,中秋节是不是送点中秋节礼去。”

    “你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吴老爷称赞过后还感慨道:“大家都夸郁兄宅心仁厚,我之前不以为意,如今看来,还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怠慢了郁兄!”

    “吴兄哪里的话!”郁文红着脸应着。等吴老爷走后,他吩咐阿苕封了十两银子,一套文房四宝,两匹新出的真紫色素面杭绸送去了吴老爷那里,准备和吴老爷的节礼一起,由吴家的大总管送去苏州江家。

    郁棠自听到江潮的生意有了变故之后就一直有点懵然。

    江潮怎么会上当受骗?

    前世,他可是出了名的精明。

    难道这就是成功之前要受的磨难?

    郁棠心中有些不安。

    因为她的重生,今生和前世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卫小山的死……就是受了她的连累。前世的江潮虽然是个成功的大商贾,可谁又敢保证江潮今生没有受到她重生带来的影响呢?

    郁棠很是不安,暗中庆幸还好江潮人品过硬,没有撂挑子走人,不然她怎么向父亲和阿兄等人交待!

    可见有些事是不能只凭着前世的经验的。

    郁棠叹着气,在母亲面前却半点不显,只是尽心尽力地在母亲身边侍疾,陈婆子等人更是惊弓之鸟,生怕陈氏又和从前一样,十天里有八天卧病在床,家里的人连大声说话都怕惊吓了陈氏,全都围在陈氏身边服侍着,谁还有心思去做月饼。

    直到螃蟹铺子里的伙计来家里给他们送之前订好的螃蟹,郁棠和郁文这才惊觉他们竟把给裴府送中秋节礼的事给忘了。

    “看我这脑子!”郁文直拍脑袋,问郁棠,“那月饼你能做不?不能我就赶紧找了人去杭州城买点新式的月饼回来送人。”

    送去裴家的节礼当然不能只送月饼,但月饼肯定是不能少的。

    陈氏前几天被吓着,郁文生怕她再有个三长两短的,盯着她休息还来不及,怎么会让她继续做月饼。

    郁棠苦笑,道:“我哪会这些?”

    郁文也不犹豫了,道:“我这就去问问看谁家这两天有人去杭州城,请人带几盒五芳斋的月饼回来。”

    郁棠应诺,送了父亲出门。

    只是还没等到他们家把中秋节礼送去裴府,裴宴先来了。

    不过,裴宴仍是没有进门,而是把轿子停在了他们家后门的巷子里,让阿茗私下里来找郁棠:“我们家老爷就在外面等着,有几句话想问问郁小姐。”

    正巧这几天郁文跑吴家跑得勤不在家,陈氏又喝了药歇下了,郁棠想了想,回屋去换了身衣裳就去见了裴宴。

    裴宴坐在轿子里,见郁棠出来才下的轿。

    他一下轿,就仔细地打量了郁棠一眼。

    郁棠穿了件崭新的湖绿色素面杭绸褙子,乌黑的青丝整整齐齐地挽了个双螺髻,髻边各簪了串茉莉花,看着朴素无华,却因一张脸白净莹润而显得这身打扮干净又利落,如那刚刚吐绿的树芽般清新自然。

    他在心里点了个头,等郁棠上前行了礼,这才道:“你这几天都在家里吗?”

    郁棠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裴宴这是要干什么?

    他怎么会和自己说这么家常的话?

    这样的开场白,也不知道后面接着什么话?

    她顿时有些紧张,甚至忘记了回话。

    裴宴看出她有些紧张了,不免有些困惑她为何紧张。他奇怪地看了郁棠一眼,继续道:“李家要卖地的事你知道吗?”

    郁棠点了点头:“知道!”

    她不仅知道而且还寻思着怎么给李家落井下石呢!

    结果江潮那边出了事,她也没有心思去管李家的事了。

    此时裴宴提起来,她不免有些遗憾,道:“可惜我家里有点事,不然还准备把这件事闹得大家都知道,让他们家在临安城再也抬不起头来呢!”

    到了卖祖产的地步,可见李家是有多缺钱。

    就算他们家不买,逼着李家把田卖给裴家也不错啊。

    免得他们李家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总在裴家背后捣鬼,想取裴家而代之。

    裴宴目不转睛地望着郁棠,好像她脸上有朵花似的,弄得郁棠很不自在,忍不住擦了擦面颊,小心翼翼地问道:“三老爷,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那倒没有!”裴宴应着,不由又看了郁棠一眼。

    她脸上何止没有什么东西,反而像新剥的鸡蛋似的,白里透红,看着就让人喜欢。

    那你看我做什么?

    郁棠不解地望着裴宴。

    裴宴看得明白,扬了扬眉对郁棠道:“你不是想看着李家倒大霉吗?怎么,这次李家倒霉了,你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郁棠气结。

    她在裴宴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形象吗?

    郁棠瞪了裴宴一眼。

    裴宴不以为意,觉得郁棠就是在他面前要面子罢了。想一想,他觉得之前郁棠在他面前八卦李家的时候活力四射,生气盎然的样子,看着还挺有意思的。

    他不由笑道:“既然你不想知道,那我就走了。”

    走就走,说得好像她不巴着他就不能知道李家出了什么事似的!

    郁棠心里冷笑。

    没想到裴宴说走就走。

    撩了轿帘就要上轿。

    郁裳有些傻眼。

    难道他来就是跟她说这些的?

    郁棠不由上前几步,“嗳”了一声。

    背对着她的裴宴嘴角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地翘了翘,停顿了几息,摆好了脸色这才转过身来,不言不语地望着郁棠。

    郁棠脑子突然就转过弯来。

    裴宴敢这么说,李家的变故肯定只有他知道,至少在临安城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郁棠就觉得自己和裴宴赌这个气简直是糊涂了,加之她早领教过裴宴的傲气,索性也不讲那么多虚的,道:“三老爷,李家出了什么事?他们家怎么会想着要卖祖产?”

    她不是个矫情的人,既然要求裴宴,就诚心诚意地求,姿态放得很低。

    裴宴觉得,自己愿意和郁小姐聊天,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郁小姐比较识时务,从来不在他面前端架子。他也就无意继续捉弄郁棠,道:“李大人升了通政司左通政之后,官场应酬日渐增多。林家因为舆图的事被彭家不喜,被笔买卖套住了,一时没有那么多银子资助李家。你去年那么一闹,又把李家那个养着黑户的庄子给端了,李家没有那么多银子拿去京城。卖其他的产业既卖不出多的钱来,又容易引起李家宗房和乡亲邻居们的猜疑,这才拿出五十亩种碧梗米的上等水田来悄悄地卖了。”

    也就是说,李家继和顾家闹翻了之后,又和彭家闹翻了。

    郁棠欢欣鼓舞,眼睛都比平时明亮了几分。

    裴宴暗中笑了笑。

    他就知道,郁小姐听说了肯定会喜形于色。

    “不过,李家最多也就会卖这五十亩地了。”裴宴提醒郁棠,“等李大人在京城呆久了,自会有放印子钱的人上门,他们家也就能缓过气来了。”

    裴宴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让她趁机下手吗?

    那她应该从哪方面着手呢?

    郁棠心里没有半点的算计。

    裴宴却只是提醒她,至于郁家怎么做,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道:“我听说沈先生帮你们家弄了些沙棘树的树苗,都种活了吗?”

    郁棠忙道:“都种活了。请来的那个种树的师傅手艺不错,人也忠厚。”

    裴宴颔首,道:“那你们家出了什么事?”

    既不是种树出了问题,还有什么事能让郁小姐连李家的热闹也不看了?

    郁棠寻思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裴宴告诉吧,怕裴宴会出手相帮,那他们家欠裴宴的恩情可就还也还不清了;不告诉吧,纸总归是包不住火的,怕裴宴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觉得他被怠慢,心生不快,觉得郁家不知好歹。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裴宴已因她的迟疑眼中闪过些许的愠色。

    算了,还是告诉裴宴好了。宁愿欠着他的人情,她不想让他生气。

    裴宴生气,不是那么容易哄好的。

    郁棠立刻道:“是我阿爹……”

    她把入股江潮海上生意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裴宴。

    裴宴惊讶地望着郁棠,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怎么这位郁小姐就像个炮仗似的,他一不留神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炸了。

    之前她不愿意以舆图入股那些豪门大家,他还以为她知道了海上生意不好做,知难而退了。谁知道事情却是在这里等着他!

    这下好了,一共也就那么两万多点银子,手都还没有捂热乎,一下子就没了六千两,不是,还有吴老爷的一千两,一共是七千两。

    裴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郁棠也觉得有点丢脸。

    主要是这个事有她的份。

    她羞惭地低了头,声音弱弱地道:“江潮这个人应该还是不错的,我们两家也算是旗鼓相当,谁也不会坑了谁。只是这次大意了,我想,若是有机会,江潮肯定会东山再起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来人

    这样的郁棠裴宴从来没有见过。

    情绪低落,就像株被狂风暴雨吹打过的花似的,蔫蔫的。

    裴宴看着心里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还是喜欢看她神采奕奕的样子,特别是她说别人八卦时两眼熠熠生辉,双颊艳若桃李,连眼睛里都流淌着喜悦的模样,明亮、耀眼,仿若冬日里的一缕阳光,让人看着就生出几分欢喜来。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看到节礼名单时,会把郁家的名字移到了另一本账册上的原因,甚至在听到李家出事的时候,还在猜测郁小姐如果听说了会不会像上次似的跑到他那里去幸灾乐祸。

    当然,他知道自己这么想是不对的。

    但郁小姐只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养在深闺,也许只读了一本《孝经》的女子,也就不用像要求那些士林的学子那样要求她了。

    谁知道李家的事已经悄悄传开了,郁小姐那边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当时还让阿茗去查郁家的中秋节礼送来了没有,寻思着郁小姐也许会趁着来他们家送节礼的时候找他八卦一番。不曾想他们家的节礼把郁家安排在了第一批,早就送了过去,郁家的回礼到今天还没有送过来。

    裴宴想着也许每家的礼数不一样,有很多人家就喜欢眼看着要过节了才送礼,以显诚意。

    他也就暂时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直到他今天去拜访沈善言,出县学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卫小川,他突然间就来了兴致,专程走了趟郁家,这才知道郁家出了这样大的事。

    谁还有心思去送节礼!

    难怪他还没有收到郁家的回礼。

    裴宴想着,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郁棠还帮着那个叫什么江潮的人说话,好笑的是她低头站在这里,没有了平时的半点飞扬,怕是生平第一次这样低头吧?

    “行了,这件事我会去问问的。”他道,“马上要过中秋节了,你高高兴兴地陪着家里人过节就行了。宁波府那边,我们家也有些小生意,到时候我让人打听打听,看王家还有没有剩下些什么,到时候让他们先补了你们家。”

    裴家在宁波也有生意?

    郁棠抬头望着裴宴,眨了眨眼睛。

    怎么到处都有他们家的生意啊?

    哪里没有他们家的生意呢?

    裴宴心里却想,风险大,收益才大。何况吴家入股是吴老爷自己愿意,郁家根本可以不用管他。但他了解像郁老爷这样的人,宁可自己吃亏,不会让别人受损失。加上拍卖舆图的银子是白得的,花起来不心疼,手面就更大方了。

    可他也不想想,原本就没有什么家底,还想把姑娘留在家里招女婿,不多存点银子,怎么可能招到好一点的女婿。

    郁文也不是个靠谱的。

    裴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点替眼前的女孩子担心,这要是被家里的父兄耽搁了,多可惜啊。

    郁棠不过是想向裴宴解释一番,好让他原谅自家没有及时给裴家回礼,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事又扯到裴宴身上去了。

    她忙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您就别插手了。江老爷既然承诺了追回来的银子会最先还给我们家,肯定就会还给我们家的。我们等等再说。”

    这么相信这个江潮?

    裴宴不置可否。

    如果江潮能退一部分银子给郁家固然最好,如果只是为了敷衍郁家,让郁小姐买个教训也行。

    他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等郁老爷回来了,我有空再来拜访他。”

    郁棠能感受到裴宴的善意。

    虽然他说话大部分的时候都不好听,心意却是好的。

    她自然是谢了又谢,送了裴宴上了轿子,直到轿子抬出了后巷,看不到踪影了,她这才回家。只不过一回家,她就急急忙忙地跑去了陈婆子那里:“我们家给裴家准备的节礼可都准备好了?阿爹说了什么时候送过去吗?”

    陈氏若是身体不好,家里的这些事惯例交给陈婆子。

    陈婆子正切参片,准备给陈氏炖一只老母鸡补身体。闻言她笑着把切好的参片放进了手边的青瓷小碗里,这才笑着道:“老爷说,那澄心纸太难得了,用什么回礼都还不了裴家的这份节礼,干脆送些月饼、布料之类寻常的东西过去好了。这次太急了,就算是花心思,一时也想不出还什么礼好。只能等到春节的时候再好好准备节礼了。”

    也是,她姆妈还病着呢。

    郁棠连连点头,看着父亲把四匣子各式各样的月饼和两匹缂丝的料子放到了礼盒里,让郁远送去了裴府。

    缂丝不稀罕,但价比黄金,这礼送得虽说看起来平常,但也算有诚意了。

    陈氏歇了几天,加上并不是看重钱财的人,很快就能下了床,开始操持中秋节的事。

    郁文就和陈氏商量,今年是不是请了吴老爷来家里过节,还道:“我平时看他豪气爽快,喜欢结交朋友,帮助乡邻,就觉得他除了书读得少一点,人还算不错。没想到他是个真正视钱财如粪土的,这次一起做生意,我才发现原来身边还有个值得我结交的人,可见我平时还是轻瞧了他。”

    陈氏抿了嘴笑,道:“要不怎么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呢!”

    两人正说着,吴老爷满脸唏嘘地来找郁文:“还好你提出来给江家送点中秋节礼,你猜怎么着?我们家大总管去送节礼的时候,正巧遇到苏州府的几个泼皮趁着江老爷不在家,欺负他们家里只有个寡母,在江家撒泼呢!”

    郁文听了怒道:“怎么还有这样的人?有什么事去找江老爷说去,见人家儿子不在家就跑去欺负一个孀居的老太太算是怎么一回事?那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报官或请了江家的亲戚朋友来帮一把?”

    吴老爷叹气:“报官也没有用。听我们家的大总管回来说,那帮泼皮就是知府侍妾的娘家兄弟指使去的,我寻思着,知府的侍妾多半也卷了进去。还好江家姑奶奶就嫁在附近,我们家大总管正为难的时候江家的姑奶奶赶了过去,把江老安人接到了自己家去。”

    郁文听着也不免很是感慨,并道:“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逼着江老爷还钱。”

    吴老爷颔首。

    两人说了会话,郁文邀请吴老爷一家过来过中秋节,还指着养在家里的螃蟹道:“今年我们就摆螃蟹宴。”

    吴老爷竟然是个极喜欢吃螃蟹的,立刻就高兴地应下了,道:“茶酒你就别管了,到时候我带过来。五十年的女儿红,还是我姑母出生那会儿埋下的。”

    郁文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回到房间里却和陈氏商量:“我想我们家投的那笔银子就算了,人家孤儿寡母的,我们也不缺这几个银子,大家都不容易。”

    陈氏道:“我们家的事你做主就行。”又奇怪道,“刚才吴老爷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和吴老爷商量呢?”

    郁文道:“我们家的银子是我们家的事,吴老爷的银子是吴老爷的事。要是我刚才这么和吴老爷说了,吴老爷不管心里怎么想,只能顺着我应下,我岂不是为难他?这就不是朋友所为了。”

    陈氏迭声称赞。

    郁棠知道后心情复杂,但喜悦还是占了上风。

    她抽空回了趟老宅,去山上看了看树苗,见树苗长势喜人,赏了王四和看林的各一两银子过中秋节,带了半车的花生回来。

    到了中秋节这天,陈氏早早地就催着郁棠起了床,两人一起准备晚上中秋节的酒宴,郁家门口却来了个带着小厮的男子求见郁文。

    他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高高的个子,穿了件很体面的枣红色祥云纹五蝠团花直裰,白净的面庞,英挺的五官,身姿挺拔,只是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看上去十分疲惫。

    他亲自上前叩了门,自称是苏州府的江潮。

    开门的是阿苕,就算没有谁专程跟他说,他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些家里的变故,闻言脸色大变,失礼地把人丢在门外就朝院里跑去,一面跑,还一面高声喊道:“老爷,老爷,苏州府的江老爷来了。”

    郁文正和陈氏商量着等会中秋节酒宴用什么器皿,听了神色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谁来了。

    听到动静的郁棠却先跑了出来,道:“江老爷?是那个和阿爹一起做生意的江老爷吗?”

    阿苕有些激动地点头,道:“他说他姓江。”

    郁文忙道:“快请!快请!”又吩咐双桃,“你去跟隔壁的吴老爷说一声,就说苏州府的江老爷过来了。”

    双桃应声而去。

    郁文亲自去迎了江潮进来。

    郁棠和陈氏则躲在厅堂旁的屏风里窥看。

    江潮进来就朝着郁文深深地作了一揖,红着眼睛道:“我回去后听家母说了,若不是您和吴老爷,家母恐怕就要受辱了。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一拜。”

    说完就要给郁文行大礼,被郁文一把拽住,忙道:“你不用这样客气。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伸手相助的。况且救人的是吴家的大总管,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江潮摇头,好像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怎么说好。

    郁文体贴地掠过了这个话题,关切地道:“老安人可曾受了惊吓?现在如何了?你怎么突然来了临安?”

    今天可是中秋节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做客

    江潮白净的面孔浮上一层红,低声道:“这不快到中秋节了吗,我寻思着怎么也得来给您和吴老爷道个谢,谁知道船坐错了,到临安已经是八月十五了。”

    郁文不疑有他,热情地拉着他道:“那就先在我这里住下。今天还约了吴兄一起吃螃蟹,他那里还有五十年的女儿红。我们呢,今天只谈风月,不谈生意。有什么为难、不好的事,等过了中秋节再说。”

    江潮眼睛都红了。

    郁文高声喊了阿苕去帮江潮收拾客房。

    江潮连声道谢。

    阿苕带着江潮的小厮退下。

    郁文这边问起宁波府王老板的情况。

    江潮神色沮丧,道:“王老板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他东家的小儿子突然间攀上了浙江学政家的小舅子,官府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的。从前觉得只要我努力,怎么也能攒点家当。如今才知道,攒点家当不是那么容易的。”

    天下太平已久,豪门大户屹立百年甚至从前朝起就称霸一方的不在少数,新人想冒头,就会和这些人争利,要想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郁文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叹着气安抚他:“你也别泄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豪门世家败落的也很多。”

    江潮点头道:“要不然,我也不敢拼着这口气想搭上这门生意了。”

    谁都知道海上生意不好做,可若是能杀出一条路来,以后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不过几年就能跻身富豪之列,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两人说着话,阿苕悄悄进了郁棠和陈氏避身的屏风后,小声道:“太太,小姐,那江老爷,连个行李也没有。”

    陈氏大惊失色,望着郁棠道:“这,这怎么办?”

    郁棠猜测,江潮多半是被追债的人堵着不能落脚,没有办法,才来临安试一试的。

    不过,有些事她爹都不在乎了,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拉着陈氏出了厅堂,站在屋檐下悄声对母亲道:“既然阿爹已经决定帮江老爷,我们也别让阿爹为难,不如装着不知道,拿些银子给江老爷置办几身衣服,不声不响地把他送走好了。”

    郁棠不知道前世江潮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但从江潮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看来,江潮倒没有辜负他前世的名声。那他就不可能总躲在临安。他肯定还会出去想办法翻身的,他们又何必做那小人。

    前世,她落难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帮她,她也应该与人为善,力所能及地帮帮别人才是。

    陈氏觉得郁棠说的有道理,去开了妆奁给阿苕拿了银子。

    郁文对此一无所察。

    可自打进了这个厅堂心弦就绷得紧紧的江潮却看得明白。

    屏风后面有人,如果不是郁家的女眷就是刚刚在此和郁老爷说话的朋友。领他进来的小厮去安置他的客房了,此时却去了屏风后面,十之八、九是发现他没有行李去请屏风后的人示下,那屏风后面的人应该就是郁太太了。

    只是不知道那位郁太太是穿着墨绿色八幅裙的还是穿着白色挑线裙的?

    穿白色挑线裙的,多半是丫鬟。

    郁家应该已经发现他的狼狈了。

    郁老爷是会寻个借口把他赶出去呢?还是会如他期待般地收留他几天呢?

    江潮心里乱七八糟的,面上却不显地低头喝着茶。

    吴老爷得了信很快就赶了过来,因为有了江潮,他们原本准备两家人一起在院子里赏月喝酒吃螃蟹的安排被打乱了,变成了吴老爷、郁文、郁博、郁远、江潮和吴老爷的两个儿子在前面的天井里喝酒赏月吃螃蟹,郁家和吴家的女眷在后院开了一桌。

    吴太太也知道入股失败的事,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和陈氏聚一聚,此时不免拉了陈氏的手说起这件事来:“舍得舍得,没有舍,哪有得。何况这家业原本就是他们男人挣下来的,挣钱的时候我们跟着笑呵呵的,这赔了银子,他们心里也难过,就更不能说风凉话了。我以为只有我是这样的,没想到弟妹比我心更宽,还请我们家来吃螃蟹,我敬弟妹一杯。”说完,端了面前的金华酒。

    郁棠不由对吴太太刮目相看。

    她这番话分明是要劝解陈氏。

    郁棠从前只觉得她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胸襟气度,难怪人人都喜欢请了她去做全福人。

    她服气地敬了吴太太一杯酒。

    吴太太却逮着她似的开始说起她的亲事来。

    郁棠如坐针毡。

    王氏呵呵地笑,为侄女解围:“她的事不急,最要紧的是找个合心意的。”

    吴太太笑盈盈地点头,见相氏只是坐在那里喝茶吃月饼,热心地夹了只螃蟹放到了相氏的碗里,道:“你也尝尝,这螃蟹可买得真好,蟹肥肉美,很难得。”

    相氏闻言,却求助般地望向王氏。

    王氏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道:“多谢吴太太了,只是我这儿媳妇这些日子要注意饮食,螃蟹性寒,不敢吃。等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请大家吃螃蟹宴。”

    吴太太讶然,但很快就和王氏一样喜上眉梢,连声说着“恭喜恭喜”,道着“明年的这个时候您可别忘了”。

    “一定,一定!”王氏春风满面,相氏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郁棠看得一头雾水。

    陈氏这才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道:“傻瓜,你马上要做姑姑了。”

    郁棠恍然大悟。

    难怪郁远欲言又止,难怪大伯母来家里借布……

    郁棠“哎呀”一声,嗔怪相氏:“阿嫂也不告诉我一声。”

    相氏脸红得更厉害了,赧然道:“刚刚三个月……”

    前世,郁远一直都没有子嗣。

    今生,她和郁远都能做父母了。

    她眼眶一湿,端起酒杯就要敬相氏。

    陈氏笑着夺了郁棠的酒杯,笑道:“你这丫头,糊涂了,你阿嫂这个时候怎么能喝酒。早知道就应该再过些日子告诉你的。”

    吴太太等人哈哈大笑。

    郁棠却破天荒地多喝了几杯,回房的时候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江潮却是酒醉心明,回到客房连喝了两杯浓茶,人终于清醒了一些,立刻问还忙着继续给他沏茶的小厮:“郁家人都说了些什么?”

    小厮忙道:“没说什么。还奉他们家太太之命给老爷拿了几身衣裳和二十两银子过来了,说是给老爷过节用的,我也得了一两银子打赏。”

    果然是厚道人家。

    江潮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些日子被人追债,怕连累了母亲,连家也不敢回,甚至没钱给郁家和吴家送些节礼。

    这个恩情,只能以后再报了。

    他想起屏风后面一绿一白的裙裾。

    都是心善之人。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不说,还已经日上三竿,小厮正无聊地坐在他床前发呆。

    “阿舟。”他喊了小厮一声。

    阿舟吓了一大跳,立刻站了起来,道:“老爷,您还好吧!郁老爷一大早就过来了,见您还歇着,就没有叫醒您。只说让您醒了之后用过早膳就去书房,他和吴老爷在书房等您。”

    江潮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想起郁文昨天在酒席上邀请他去逛临安城。

    看样子他起来的太迟了。

    宿醉的滋味不好过,江潮洗完脸,用了早膳,直到走在去郁文书房的路上才觉得慢慢清醒过来。

    郁文和吴老爷决定陪着江潮先去趟昭明寺,再去天目山。

    江潮哪有心情去玩乐,可盛情难却,最终还是坐着吴家的马车往昭明寺去。

    路上,吴老爷给他讲临安城的名胜古迹和一些奇闻趣事,其中就提到了裴家的那株老梅树:“……老一辈人说和昭明寺的那棵悟道松是一道的,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是我们临安城最古老的两棵树了,但说不清是真是假。”

    郁文笑道:“多半是那些文人雅士杜撰的,这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江潮却心中狂跳,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尖锐:“你们说的,不会是裴家吧?小梅巷裴家?就是那个一门三进士的裴家!听两位兄长的口气,好像和他们家有些交情?”

    吴老爷愕然,道:“我说的正是小梅巷裴家。我们和裴家乡里乡亲的,肯定认识。可要说熟,那肯定是郁老爷比我熟。他们都是读书人,郁老爷家的铺子开张,裴三老爷还曾亲自道贺。”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江潮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道:“两位兄长可算是救了我一命。”

    吴老爷和郁文面面相觑,江潮已激动地道:“之前那王老板的东家小儿子不就是因为搭上了浙江学政才让王老板弃家舍业的吗?我就一直寻思着能不能走走宁波知府的路子。两位兄长刚才的话提醒了我,我们与其舍近求远去找那宁波知府,还不如请了裴家三老爷出面。”

    吴老爷和郁文只听了个半懂。

    两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吴老爷斟酌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求裴家的三老爷出面帮着打官司?难道裴家和宁波知府有什么交情不成?”

    这都是小事,他们怕的是,江潮这次突然来临安,原本就是为了向裴宴求助。

    他们为人处事是厚道,却不是傻瓜,不想被人当枪使!

第一百四十章 柳暗

    江潮这段时间夜不能寐,精神疲惫,自然就没有了之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洞察力,何况他刚刚发现了一个也许可能拯救他的办法,难免有些激动,也就没有察觉到吴老爷问他时隐隐流露出来的小心翼翼和试探。

    “不,不,不。”他兴奋地道,“王老板出事,不就是因为官官相护吗?做生意有时候就这样,没有官府的人庇护会生出很多的麻烦来。我之前是知道临安城小梅巷裴家的,但也只是知道他们家一门四进士,了解的却不多。直到去年,宋家有船被扣在了淮安。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苏州府的宋家吧?他们家也是几代官宦,是我们苏州府最显赫的豪门大家了。你们想想,这样的人家船都被扣在了淮安,肯定是因为犯的事比较大,说不定还是通了天的大事。他们家求的就是你们临安城的裴家。我当时听得惊讶了很久。我知道江南四大姓,你们杭州城就占了三家,可这四大姓里是没有裴家的,我平日里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宋家的事解决了之后,我就仔细地打听了一下裴家。没想到裴家几乎是代代都有人出仕,还名声不显,这就厉害了。”

    代代有人出仕吗?

    郁文和吴老爷都没有注意到。

    这么仔细一想,裴家好像真的每代都有人做官的,只是裴家人做官也好,中了进士也好,很少会大张旗鼓地庆贺,反而是无论哪房添丁了,都会摆流水席。

    一门四进士?

    在他们的记忆里,裴家三兄弟都中了进士,老太爷是举人,裴家应该是一门三进士……实际上,裴家这一代还有一位进士,是裴家的旁枝、裴老太爷堂兄裴毅的儿子,叫裴望来着。不过,裴毅不理事,好像全靠着裴家公中的银子过日子,裴望中了进士之后很快就去了河南那边做官,因隔着房头,裴老太爷死的时候裴望并没有回来,裴老太爷的丧礼上裴毅从头到尾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裴宴接手裴家的时候,他更是像不存在似的,以至于临安城的人对他们这一房都没有什么印象。

    吴老爷和郁文不由都有些汗颜。

    他们一个临安人,居然要个苏州人提醒才想起来。

    但他们毕竟是本地人。

    郁文不禁道:“裴望我记得比裴家大老爷要大好几岁,而且比裴家大老爷还早几年中了进士,之后就一直在外面做官,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品阶?在什么地方做官?但他有个儿子我记得很清楚。只比我们家姑娘大半岁来着。他那个儿子出生的时候在小梅巷的巷口撒过钱,那天正巧我陪着拙荆去梅溪河旁的铺子买针线,拙荆还感叹,说这孩子会投胎,到了裴家,还摸着肚子说不知道怀的是姑娘还是小子来着。”

    江潮两眼发亮,道:“裴家的这位裴老爷如今在保定府做知府。”

    吴老爷和郁文大吃一惊。

    保定知府虽然只是个四品的知府,但保定府地理位置特殊,是南北进京的必经之地。在外放的官吏中,保定知府是离京城最近,也是最容易提拔为京官的知府。

    朝中虽有非庶吉士不入阁的说法,但若有谁能打破这个说法,那肯定是能做保定知府的人。

    临安城不仅没有这位裴老爷的消息,反而处处都在抬举李家那位原先在日照为知府的李意。

    郁文神色微肃,道:“我要是没记错,裴毅裴老爷从前好像也做过知府,后来听说是不适应辖治地区的气候,大病一场,差点没命了,这才致仕回乡养病的。且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怎么在外走动。就连钱塘书院请他去做山长他都断然拒绝了。我那个时候还年轻,刚刚过了县试,还没取得秀才的功名,还曾经和同窗议论过,说要是裴毅裴老爷能去钱塘书院做山长,我们这些临安城的读书人想进书院岂不是比别人便利?他拒绝了山长之职后,大家还曾猜过他是不是卧病在床,命不久矣。”

    没想到他比裴老太爷活得还久!

    不对,裴家的这位毅老太爷到底是死是活,他们还真不太清楚。

    郁文看了吴老爷一眼。

    吴老爷显然和郁文想到一块去了。他忙道:“还在!裴家老太爷去的时候我在丧礼上亲眼见过他。看着头发都白完了,可精神还挺好的,没有拄拐杖,走路也还挺好的。“

    江潮道:“他们家也太低调了,我一时竟然没有想到他们家。”

    吴老爷和郁文此时想想,突然对裴家敬畏起来。

    裴家这可是真正的世家大族,造福乡梓不说,还谦逊低调有涵养,的确非等闲人家可比。

    那,他们这样去打扰人家不太好吧?

    吴老爷和郁文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次是郁文先开口了:“裴家的几位老爷还在守孝,我们为这些事向裴家求助……”

    江潮如同三九寒冬被淋了盆冷水,瞬间蔫了下去,道:“我也知道,他们家和宋家还是姻亲呢。我在苏州城找人入股,宋家一直不太高兴,觉得我夺了他们家的生意。裴家怎么可能帮我们?”

    裴家和宋家是姻亲吗?

    在吴老爷的印象里,两家的来往好像不怎么密切。

    他好奇地道:“裴家和宋家是什么姻亲?”

    郁文道:“裴家老安人和宋家的老安人是姨表姐妹。”

    吴老爷和江潮目光炯炯地朝他望过来。

    郁文这才惊觉,临安城知道裴家和宋家是姻亲的好像不太多。

    他这也算是无意间闯了个祸吧?

    郁文暗中苦笑,忙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潮道:“是真的!我和宋家的一个管事关系不错,他告诉我的。”

    他还知道,宋家老安人和裴家老安人虽是姨表姐妹,但两人相差近二十岁。宋家老安人出阁的时候,裴家老安人还没有出生,两人感情并不深。后来好像还发生过什么事,两家有了罅隙,早些年来往只是面子情。后来裴老安人的三个儿子都陆续中了进士,宋家这边却只有个子弟在外做官,宋家低头奉承,两家才渐渐又有了来往。

    就算是这样,宋家出了事,裴家一出面,还是把人和船都给捞了出来。

    “朝廷有人好办事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吴老爷和郁文都没有接话。

    江潮这才感觉到两人的态度有些推诿。

    他暗暗苦笑。

    欠了两人那么多的银子,这两位既没有向他逼债,又救了他母亲,如今还收留了无处可去的他,他已经欠了两位很大的人情,再逼着他们去引荐裴家的人,就是他的不对了。

    他再想想其他办法好了。

    江潮思忖着,转移了话题,问起了昭明寺的来历来。

    吴老爷和郁文齐齐露出了笑容。

    三个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一路说说笑笑地在昭明寺游玩了一天,下山的时候,三人已经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等回到郁家,江潮疲倦地先回客房休息去了,吴老爷却趁郁文送他出门的时候拉着他在门口说事:“郁老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怎么知道裴家和宋家是姻亲的?我在临安城大小也算是个人物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郁文面露犹豫。

    吴老爷立刻道:“你也别拿糊弄江老弟的那一套糊弄我,我可不是他那种什么也不知道的小毛头。”

    郁文摸了摸头,不知道怎么说好。

    吴老爷索性道:“我也不逼你了,你只告诉我,你和裴家三老爷的关系如何?若是为了王家的事去求三老爷,他会不会见我们?”

    郁文如释重负,实话实说:“我真不知道!三老爷这个人吧,看着年轻,实际上是很有点脾气的。我从来没有这样麻烦过他。”

    拍卖舆图,他觉得裴家也是可以从中获利的,所以才敢求上门去。

    但这件事,裴家再插手,就纯粹是帮忙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面子。

    “难道你想帮江老弟牵这个线?”郁文道,“商人重利轻别离……”

    吴老爷摇头,压低了声音道:“这也是双赢的事嘛!我觉得十有八九我们的钱是要不回来了,但江老弟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能说会道,特别容易打动人。如果把他引荐给裴三老爷,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能借着裴家的势再站起来呢!”

    说来说去,还是想把之前投入的钱再让江潮赚回来。

    若这件事只涉及到他自己,郁文肯定不会答应,但他害得吴老爷损失了一大笔银子,吴老爷又这样求他,他不得不考虑这件事是否可行。

    “要不,我试试?”郁文迟疑道,“我也不知道裴三老爷会不会答应?”

    能试试就有机会。

    吴老爷大喜,道:“人家三老爷能接手裴家,还能让裴家所有人都没个声响,那就不是个面人!就算是个面人,那也是个笑里藏刀的。你别以为我是为了那几个银子,我主要是想和三老爷多走动走动。”

    没事都得找点事,何况现在是真有事。

    郁文能理解他的心情,不住地点头。

    吴老爷叮嘱他道:“这件事你先别跟江老弟说,三老爷愿意见我们了再跟他说。”说完,还朝着郁文使了个眼色。

    郁文以为他是怕丢面子,实际上吴老爷是想误导江潮,让江潮觉得他们和裴宴的关系很好,以后好让江潮把他们投的银子再想办法赚回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花明

    郁家的拜帖送到裴宴手里的时候,裴宴正在水榭的书房练字。

    秋风吹过,垂柳叶子纷纷坠落在湖里,几条锦鲤探出头来,追逐着飘浮的柳叶。

    他打开拜帖随意地瞥了一眼,问送拜帖的小厮:“郁家还说了什么没有?”

    小厮垂着眼睑,恭敬地道:“没说什么,只说想明天来拜访您。”

    裴宴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湘妃竹的湖笔,淡淡地道:“去跟大总管说一声,让他安排安排。”

    小厮应声而去。

    给裴宴磨墨的阿茗犹豫了半晌,轻声道:“三老爷,您明天不去查帐了吗?要不要我去跟陈先生说一声?”

    陈先生叫陈其,是裴宴正式掌管裴府之后,从外面聘请的一位帐房先生。如今管着裴府的帐目。

    裴宴眼也没抬,道:“不用,阿满知道怎么办的。”

    阿茗“哦”了一声,又埋头磨墨。

    三老爷每天要写两千个小楷,刚开始的时候一天下来他手都抬不起来,如今慢慢习惯了,反而觉得很轻松了。

    青竹巷,郁文得了回信去请了吴老爷过来:“明天我们要不要一块儿去?”

    吴老爷心中暗暗惊讶。昨天晚上他还和城中一位姓黄的乡绅一起喝酒了,黄老爷为秋收的事想求见裴宴,裴宴却说要查帐,如果事情不急,让黄老爷去见裴大总管。

    郁文却今天刚递了拜帖,明天就能进府了。

    可见郁文和裴家走得比他想的要近多了。

    他又想起郁家铺子开业时候的情景。

    裴宴是亲自到场恭贺了的。

    吴老爷不动声色地打量郁文。

    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

    他之前难道是小瞧了郁文?小瞧了郁家?

    吴老爷摸了摸脑袋,道:“明天我就不和你一道去了。没有旁人,你们也好说话。”

    郁文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裴宴。

    裴宴帮他们家那么多,结果银子拿到手里还没有捂热就没了六千两。明天吴老爷不在场也好,免得他想给裴宴赔个不是却不好开口。

    翌日,郁文雇了顶轿子就去了裴府。

    郁棠知道后不免抱怨:“阿爹去裴府也不说一声,我们昨天做的花生酥比上次的还要好吃。”

    陈氏直笑,道:“那明天让阿苕再跑一趟裴府。”

    郁棠点头。

    裴宴以为郁文是为了那六千两银子而来,还寻思着怎么说服他别指望宁波那边能退回多少损失。谁知道郁文却说起江潮来:“人还挺不错的,有上进心,也诚信守诺。想让我帮着牵个线来拜见您。我也不好拿您的主意,这不,就来问一声。”提起那六千两银子,只说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估计没这偏财运,还道:“您看,拍卖舆图虽是意外之财,可转眼间就没了。”

    言词间颇为豁达。

    裴宴刮目相看,道:“江潮要见我做什么?”

    郁文也坦诚以告:“说是想让您给宁波知府那边打个招呼,可我觉得,他多半还是想认识认识您。还说起您家里是一门四进士。我们这些本地人都把望老爷给忘记了。”

    裴宴嘴角抽了抽。

    不是外人忘了裴望,而是裴家有意淡化他的存在。

    “我知道了。”他道,“既然求到你这里来了,乡里乡亲的,不见也不好。你就让他过个四、五天再来见我。我这几天要去杭州城查个帐。”然后说起上次见郁棠的事,“她有没有跑去李家看热闹?”

    郁文赧然。

    他和吴老爷还想背着裴家买了李家的田,没想到人家裴三老爷早就知道。

    “看热闹?”郁文心虚,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裴宴,干笑道,“怎么看热闹?他们的田是私底下找人卖的,她总不能跑到李家门前去围观吧?而且就算她去,李家大门紧闭,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裴宴奇怪地看了郁文一眼。

    李家的热闹难道就在大门口杂耍吗?

    难怪郁家的事得郁小姐出面,郁文虽然是个秀才,可看这样子,估计读书读得都有点迂腐了。

    估计和他说什么也费劲。

    裴宴懒得和郁文继续说下去,端了茶。

    郁文不好多逗留,起身告辞。

    裴宴当天下午就去了杭州城。

    江潮只好在郁家等裴宴回来。

    郁文和吴老爷做东,带着他到处游玩了一番。可惜临安城只有这么大,远一点的地方又不敢去,不过两、三天,就没什么新鲜的地方可去了。

    江潮常年在苏浙两地奔波,也算是小有见识,临安的风景虽好,却称不上独步天下。他心里又惦记着几天之后和裴宴的见面,也无意继续游玩,索性道:“连着爬了几天山,我这腿都开始打颤了,还比不上两位兄长体力好。惭愧!惭愧!”

    吴老爷闻言知雅意,哈哈笑道:“我们也是强弩末矢,舍命陪君子。既然江老弟这么说,那我们就歇两天,正好等裴三老爷回来。”

    江潮在郁文家歇下,在心里仔细地琢磨着见了裴宴要说些什么话,怎么样才能打动裴宴,让裴宴觉得他是个有用之材。

    像这样的机会,可能在他一生中只会有这么一次。

    心里七七八八地推算了一整天,到了下午不免有些头昏眼花的,想着马上要用晚膳了,他带着小厮阿舟往厅堂去。

    路过天井,他看见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了件银红色素面杭绸褙子,白色的挑线裙子,头发乌黑,皮肤雪白,正指使着郁家的那个婆子和丫鬟在装匣子,一面装,还一面道:“小心点!边边角角都不能折了,他那个人,最最讲究不过,要是看到边角折了,多半会以为是放了好几天的,连尝都不会尝一口。”

    江潮的目光就落在那些匣子上。

    一看就是装点心的匣子。白白净净,连个字和花纹都没有。

    送礼,应该是用红匣子装着吧?

    这种匣子,像是……祭祀的时候用的。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转过身来。

    他看见了一副好面孔。

    一双眼睛翦水般,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嘴角噙着笑,欢快的像只围着花朵的蜜蜂。

    “这位是……郁小姐?”他低声问阿舟。

    阿舟踮着脚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欢快地道:“嗯,是郁家的大小姐。她可会做点心了,做的花生酥特别地好吃。前两天阿苕给了我一颗。”

    郁小姐长得很漂亮。

    江潮想着,他这样站在这里毕竟不合适,正要转身离开,郁棠的目光无意间扫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江潮啊!

    郁棠暗暗地打量了他两眼。

    长得挺英俊的,不过和江灵不太一样。一个瘦小羸弱,一个却高大自信。

    或许这是男子和女子的不同?

    郁棠寻思着,朝江潮礼貌地点了点头。

    江潮忙朝着郁棠行了个揖礼,离开了天井,快步去了厅堂。

    郁文不在。

    江潮低声问阿舟:“知道郁小姐在做什么吗?那些点心是送到哪里的?”

    阿舟笑道:“是郁小姐做的花生酥,送去裴府的。听说裴府的三老爷很喜欢吃。上次裴家的总管来送中秋节礼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一句。郁家收了新花生,郁小姐就专程做了这花生酥送过去。”

    江潮“哦”了一声。

    郁家和裴家的关系居然这么好!

    他再见到郁文的时候,又热情了几分,并向郁文确认起裴宴的性情来:“我打听了一些,可大家也说不清楚,好像是说裴家三老爷从前不怎么在临安,是裴老太爷去了之后,这才接手了裴家,在临安长住的。听说他有点喜怒无常,是真的吗?”

    郁文闻言眉头紧锁,不悦地道:“你听谁说裴三老爷喜怒无常?这全是造谣!裴三老爷侠义热肠,和裴老太爷一样,很愿意帮人。只不过他年纪轻轻的,还有几分锐气而已……”

    江潮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赞扬裴宴,并不十分地相信。

    裴宴要真是这样的人,那郁小姐为何连个装点心的匣子都那么仔细?

    郁老爷要不就是在为裴宴脸上抹粉,要不就是根本不了解裴宴。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郁棠那双含笑的大眼睛。

    或许,郁小姐知道的更多?

    他心中一动,道:“郁兄,我看见郁小姐正在准备送给裴府的点心,您可知道裴三老爷喜欢吃甜的还是吃咸的?我去裴府的时候,送些什么东西既不失礼又能给裴三老爷留下深刻的印象?”

    郁文轻咳了两声,还真不好帮他出主意。

    “我去问问家里的人,”他道,“我平时都不怎么管这些事的!”

    江潮笑着道了谢,朝着阿舟使了个眼色。

    等用了晚膳回到客房,阿舟悄声地告诉江潮:“郁老爷刚才给您列的单子,是去问的郁小姐。”

    果然如他直觉的一样。

    那他要不要找机会和郁小姐说几句话呢?

    江潮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大半夜,最终还是把准备送给裴宴的礼单托郁文给郁棠看看。

    郁文没有多想,把单子给了郁棠。

    雪涛纸两刀,李家徽砚两方,吴家湖笔两匣子,胡家花香墨锭两套,柳芳斋的黄杨木镇纸一对……全是文房四宝上难得一见的珍品。

    郁棠笑道:“不是说江老爷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了吗?怎么还能这么大手笔地往裴家送东西?”

    “可见他宁愿没吃没喝的都留着余力随时准备翻身呢!”郁文感慨道:“所以阿爹才想帮帮他啊!”又道,“你每次送的东西我看裴三老爷都挺喜欢的,你就好好帮他看看礼单好了。刚刚阿苕回来说,裴家的管事接到咱们送的花生酥,就直接拿去了内宅。”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说动

    “啊!”郁棠面露喜色,“真的吗?我们家的花生酥被送去了后院?”

    那就是说,不仅裴宴觉得好吃,还让家里人都尝了。

    郁文点头,眼角眉梢也都是笑,道:“阿苕这个鬼机灵,还专程打听了一通。据说,自裴三老爷掌家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往后院送吃食。”

    郁棠道:“那是不是以后我们往裴家送东西都可以加上花生酥了?”

    这样,也就能少伤些脑筋了。

    往裴家送东西既要新奇还要有诚意,真是太难了。

    “嗯!”郁文也很高兴,道,“这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姆妈的点心做得好我是知道的,没想到你跟着你姆妈,点心也做得这么好了。”

    郁棠抿了嘴笑,不准备向父亲解释这花生酥的来历。

    就让他误会是她母亲教的好了。

    郁文叹息道:“你姆妈的身体越来越好,咱们家也越来越像个样子了。”

    郁棠笑眯眯地应“是”,重新拿了江潮的礼单,道:“我们两家不一样。我们家女眷受裴家诸多恩惠,走的是通家之好的路子。江老爷有求于裴家,走的是举贤荐能的路子,送的礼肯定大不相同。您让我给江老爷出主意,说不定好事变坏事呢!我看,要送什么东西,还是请江老爷自行斟酌的好。不过,我瞧着这份礼单面面俱到的,就算是让我来拟,也拟不出比这更好的礼单了。”

    以郁文的眼光看来,这份礼单也挑不出任何的毛病,不过是江潮拜托,他怕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因而才拿过来给郁棠看看的。

    “那我就跟他这么说好了。”郁文拿着礼单就去了江潮那里。

    江潮听了,笑着向郁文道了谢,心里却琢磨着,原来郁家是和裴家走的通家之好的路子,难怪要送吃食之类的小东西了。可见郁家和裴家的交情不一般,否则也不会想、也不可能想到和裴家走通家之好的路子了。

    他不由庆幸,当初觉得郁文是读书人,没有吴老爷那么看重钱财,选了郁家而不是吴家落脚……

    可等他真正见到裴宴,已是八月底了。

    他足足等了裴宴快半个月。

    裴宴见他的时候神色间还有些疲惫,可以看得出来,裴宴说一回来就见他果然是真的在第一时间见了他。

    江潮把郁家又高看了一眼。

    裴宴说话喜欢开门见山,何况江潮也不足以让他委婉。

    江潮给裴宴行过礼后,两人分主客坐下,裴宴立刻道:“听说你要见我,可是为了宁波府王家的案子?这案子我已经派人去打听过了。王家的儿子的确犯了事,并非冤枉。虽说民不举官不究。可这案子已经移送到大理寺了,再翻案恐怕不太容易。你来找我,我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江潮听了却在心里苦笑。

    恐怕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他江潮不值得裴家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帮着翻案吧?

    可他这一生受到的白眼远比别人想象的多,况且裴宴这样的怠慢对他来说也不值一谈。

    他恭敬地道:“王老板的那个案子,我也仔细打听过了,知道错在王家,不敢让裴老爷帮着做那颠倒黑白的事。我来见裴老爷,是有其他事相求。”

    裴宴挑了挑眉,看江潮的目光多了几分正色。

    说实话,他还真的去打听了宁波府王家的案子,宁波知府知道这件事与他们裴家有关,当时就苦笑连连,说去大理寺翻案他是没办法的,可若是裴宴能把案子打回来重审,他还是愿意重审的。

    裴宴觉得打回来重审不是什么难事,重要的是王家也有错。

    让他去帮着王家翻案,他就不乐意了。

    他甚至想,大不了那六千两银子由他私下补给郁家好了。

    只是杭州府那边的事拖了他后腿,让他一时没来得及办这件事。

    不曾想这个江潮还真有点本事。

    不管接下来他想干什么,至少这样的说辞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个不错的人才。

    他现在,手里就是缺人。

    江潮见开局没有出错,心中微定,继续笑着道:“三老爷想必知道我做海上生意之事。我之所以敢做这门生意,一来是我家世代跑船;二来是我这些年来都在做宁波府那边的生意,对海上生意非常地了解,我甚至亲自跑过一次苏禄,对线路、码头甚至什么时候会遇到海风,如果遇到了海风到哪里避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裴宴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他不由坐正了身子。

    有点意思了。

    这个江潮,自己赔得一塌糊涂了,还能不卑不亢地跑到他这里来诓他。

    是个人才!

    难怪郁文和吴老爷不过只是见了他一面,就立刻被他打动,投了银子不说,在他血本无归的时候还愿意继续帮他。

    裴宴微微倾身,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江潮咬了咬牙,道:“我想裴三老爷支持我做笔海上生意。这个季节,可是海上最风平浪静的时候,要是再拖下去,就只能等到明年了。您既然知道宁波府的事,肯定也知道王老板不是不愿意做这门生意,是因为我们本钱太小,经不起折腾。可您不一样!您不仅掌管着裴家,您自己名下也有大笔的私产。就算不以裴家的名义,凭您自己,也能做得起海上的买卖。”

    连他自己名下有私产都打听清楚了。

    裴宴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裴家和宋家是姻亲。我凭什么帮你?”

    郁文也好奇不已,他一面给江潮续着茶水,一面问江潮:“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宋家和裴家不和的?”

    此时江潮已经从裴府回来了。

    他背心全是汗,湿漉漉的衣衫,非常地不舒服。

    只是他一进门就被早早等在天井的郁文拽到书房问话,还没来得及更衣,只好先忍着,道:“郁兄知道裴家和宋家是姻亲却不知道他们两家有什么罅隙?”

    郁文还真不知道。

    他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潮不禁怀疑郁家和裴家的关系,他正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告诉郁文,就看见双桃进来奉茶,他心中一动,观察着双桃的动静。

    双桃奉过茶之后,就收了茶盘,静悄悄地站到了落地罩的帐子后面,不留心的人,根本觉察不到她在屋里。

    江潮明白这是郁家小姐让双桃来打听消息的。

    他心中一动,道:“郁兄是临安人,我以为你们都知道的。没想到宋家和裴家的官司,你们还要从我这里听说。”

    郁文讪讪然地笑了笑。

    江潮倒是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道:“宋家老安人和裴家老安人因是他们钱家嫁得比较好的姑娘,因而裴家老安人刚嫁到临安的时候,两家走得还是比较近的。不过那时宋家有四、五个子弟在外面做官,裴家只有个望老爷中了进士,相比之下裴家自然没有宋家显赫。加上宋家在苏州府,裴家在临安,日子一长,宋家对裴家不免有时候会有些怠慢。

    “据说两家不和,是从宋家大爷成亲的时候开始的。

    “裴家老安人带了裴家三位老爷去苏州府吃喜酒。裴大老爷为了一篇文章和宋家大爷的几位同窗起了口角,后来不知怎地,还动起手来。其中一位还被裴家二老爷给打了。”

    郁文目瞪口呆。

    江潮道:“原本这也不是什么事。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说是打了,不过是被揍了几拳,大人们各自呵斥一顿也就过去了。偏偏宋家大爷是个护短的,又自视甚高,带着几个随从把裴二老爷给堵在夹道里打了。裴二老爷吃了亏,裴三老爷就领着裴家带过去的几个护院把宋家大爷的新房给砸了。

    “这下就不好收场了。

    “结果,裴老安人也不是个吃素的,比宋家更护短。丢了两千两银票给宋家,连喜酒都没有喝,当天就带着三个儿子回了临安。宋家派了人来理论,裴老安人把三个儿子护得紧紧的,不仅不道歉,还扬言,要是宋家不把打人的随从交出来,宋、裴两家就不必走动了。”

    郁棠杏目圆瞪,问双桃:“打人的是裴二老爷不是裴三老爷?”

    双桃道:“我听得清楚。打人的是裴二老爷,砸新房的是裴三老爷。”

    那为什么大家都说裴二老爷是个老实忠厚、孝顺守礼之人?

    双桃继续道:“宋家和裴家就这样没什么来往了。后来裴家三位老爷都中了进士,宋家却一日不如一日。裴家二老爷成亲的时候,宋老安人亲自来临安给裴家道贺,这件事才算是揭了过去。”

    “所以江潮就利用了这一点,求到了裴三老爷面前?”郁棠喃喃地道,“甚至答应了江潮,拿出银子来给江潮投资让江潮重新买条船,跑宁波到苏禄的海上生意?”

    双桃道:“裴三老爷还没有答应,只说到时候会想一想的。”

    就算是想一想,江潮也很厉害了。从前裴宴可是说过,不做海上生意的。是什么原因让他改变了主意?

    以她对裴宴的了解,他并不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郁棠想到之前顾昶的拜访和裴宴的迟归……难道是裴家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郁棠有些担心,琢磨着要不要去见见裴宴。

    毕竟裴宴帮她良多,她好歹有前世的经历,若是能帮得上裴宴的忙,那就太好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进府

    只是没等到郁棠去拜访裴宴,裴家的人先来拜访郁家了。

    来的人是三总管胡兴。

    他十分地殷勤,坐在郁家的厅堂里眉飞色舞地对郁文和陈氏道:“……我们老安人,可不是一般的内宅妇人。那年毅老太爷病了,他们家里的事都是我们老安人帮着安排打点的。而且自老太爷去了,我们家老安人就闭门谢客,就是大太太娘家的舅奶奶过来,我们家老安人也只是见了一面。如今却说要接你们家姑娘进府去坐坐,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你们可得叮嘱郁小姐好好饬饬,我们家老安人最喜欢漂亮小姑娘了!”

    郁文很是意外。

    陈氏则是喜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郁棠的婚事到今天也没有个着落,裴家作为临安城最显赫的家族,若是郁棠能得了裴老安人的青睐,必定会声名远扬,对她的婚事十分有利。

    “多谢胡总管了。”因常带了杨御医过来给她问诊,陈氏和胡兴颇熟,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寻常人家的拘谨,“我们必定不会辜负了胡总管的一番厚爱。您先坐会儿,我这就让人去备酒席,让我们家老爷和您好好喝两盅。”

    陈氏示意陈婆子去准备些礼品等会儿送给胡兴。

    胡兴连连摆手,道:“我们也都不是外人,郁太太和我不必这么客气。我奉了老安人之命,正准备去佟大掌柜那里一趟,结果在门口遇到了正要来给你们家送信的管事,我就主动请缨,跑了过来。我那边还有事呢,等忙完了这一阵子,再找个机会来专程拜访郁老爷。”

    他寻思着,要是郁小姐这趟进府得了老安人的眼缘,郁家和裴家就要走动起来了,他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来讨个喜,和郁家的关系,也得更近一层才行。

    郁文听着笑道:“听胡总管的口气,您如今难道是在老安人面前当差?”

    胡兴听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您可真是火眼金睛。这不,前几天帮着老安人办了几件事,老安人瞧着还行,就让我专门在她老人家面前当差了。佟大掌柜不是管着临安城的当铺吗?过几天就是宋大太太的生日了,老安人让我去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准备拣两件送过去。”

    郁文不好留他,亲自送了他出门。

    陈氏那边却立马欢喜地准备起来,跑去郁棠那里说了胡兴的来意,拉着她就要去银楼:“得去看看有没有新式样子的首饰买几件,还得买几件衣裳。我可是听说了,那钱家也是世代官宦,是江南四大家之一,要不是裴老太爷长得实在是英俊,钱家长辈也不会瞧中裴老太爷了。当年,老安人可是低嫁。”

    郁棠哭笑不得。

    前世,她刚刚开始接触李家的三姑六眷的时候也很紧张,后来发现,有时候你越是平常心,越容易融入周遭的环境。

    不过,裴宴那个人那么重视仪容,她这又是第一次正式去裴府拜访裴家的女眷,是得好好打扮打扮才行,这也是敬重裴老安人。只是她去裴家的那天早上,突然下起了雨,天气有些阴沉。她特意选了一件银红色柿蒂纹镶嫩黄色边的褙子,白色的立领小衣,钉着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做扣子,正好和她耳朵上坠着的一对珍珠耳环相呼应,头上则戴了对嫩黄色的并蒂莲绢花。打扮好的郁棠更显得亭亭玉立,肤光如雪,让黯淡的厅堂都变得明亮起来。

    陈婆子不停地称赞:“我们小姐就是得好好打扮打扮,你们看,这一打扮,真像仙女下凡似的。”

    陈氏抿了嘴直笑,显然很赞同陈婆子的说法。

    郁棠望着镜中抹了粉的自己,有片刻的恍惚。

    她前世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也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仔细地照过镜子,没想到她还真的挺漂亮的。难怪前世顾曦知道李端对她心怀不轨后每次看她的眼神除了恨意还带着几分妒嫉。

    但爱美是女子的天性。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看着都欢喜,何况是旁人。

    郁棠坐在梳妆镜前,看母亲给她抹上了蔷薇色的口脂,觉得自己的脸更显白净了。

    她抬起头来冲着母亲笑。

    陈氏就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轿子已经准备好了,进去的时候记得要谨言慎行。老安人若是赏了什么,你就大大方方地接下来,大不了我们以后再还礼。问你话呢,你就有一就是一,有二就是二,宁可让人觉得老实可欺,也不能油腔滑调的,轻浮失礼。知道了吗?”

    郁棠连连点头,眼眶中水光浮现。

    前世,母亲没能活到教导她这些的时候。

    这一世她有母亲、父兄护着,一定能走得很顺利。

    她搂了母亲的腰,怕把粉擦到母亲的衣裳上,没敢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只是轻轻地靠在了母亲身边。

    陈氏又叮嘱双桃:“包袱里是小姐的换洗衣裳首饰,你要看牢了。别到小姐要换衣裳的时候连个准备都没有,让裴家的人笑话。要少说话,多听多看,你既然跟着小姐进裴府,就是小姐的脸面,也是我们郁家的脸面,做错了事,人家会说郁家而不是说你双桃。”

    “我知道!”双桃就差发誓了,绷着脸道,“我一定不会让裴家人轻瞧的。”

    郁棠道:“你别紧张,平时怎样去裴家就怎样。以诚待人就是最好的。”

    双桃应诺,却还是一点没有放开,反而比刚才更紧张了。

    郁棠失笑,由阿苕护着,带着双桃去了裴家。

    因为是去拜见裴老安人,轿子一路到了垂花门才停下。

    来迎接她的居然是个熟人她来拜祭裴老太爷时曾经接待过她的计大娘。

    计大娘和佟大掌柜还是儿女亲家。

    郁棠看着就更觉得亲切了。

    她甜甜地喊了声“计大娘”。

    计大娘原本肃然而立的,见到她时嘴角就微微地翘了翘,等听到郁棠喊她,不由就露出个笑脸来,低声道:“郁小姐,您随我来。”

    “嗯!”郁棠应着,不禁小声道:“计大娘您现在是在老安人屋里当差吗?”

    计大娘点头,道:“老太爷去世后,老安人放了一些人出去,我家几辈都在裴家当差,肯定是要留在裴府的。老安人就让我在她老人家屋里当了个管事的娘子。”

    也就是说,因为服侍着老安人,裴家的老少爷们见她也都得恭恭敬敬的了。

    “哎呀!恭喜您!”郁棠替她高兴。

    计大娘朝她笑了笑,觉得郁家这位小姐性子真是好,说话行事一团和气不说,还总是笑盈盈的,让人看着就欢喜,比家里几位小姐的性子可好多了。

    难怪三老爷有意无意地总在老安人面前提到这位郁小姐,还让她们这些身边服侍的怂恿着老安人接了郁小姐到府里来玩。

    老安人看了肯定喜欢。

    因有熟悉的人,又悄声说着话,一刻钟的路程郁棠觉得眨眼就过去了。

    她们停在一座五间阔的大屋前,站在糊着白绡的黑漆窗棂前等着,自有小丫鬟撩了白色的锦缎夹板帘子进去通禀。

    很快就有个穿着漳绒比甲的白胖婆子笑眯眯地出来迎她:“是郁小姐吧?我是老安人屋里的陈大娘,老安人一直等着您呢,快随我进去。”

    郁棠见那婆子手上戴了个荷梗粗的金镯子,猜她多半是老安人屋里有脸面的婆子,笑着道了谢,随着她进了屋。

    这还没有到寒冬季节,老安人的屋里已经烧起了火炕,迎面一阵热气扑过来,郁棠额头立刻出了汗。

    计大娘忙提醒她:“披风给我,走的时候问我要就是了。”

    郁棠忙脱了披风,随着陈大娘进了东边的次间。

    东边的次间和梢间打通了,是个两间的敞厅。四周靠墙的多宝阁上全摆着书,正中一张罗汉床,铺着猩红的坐褥。罗汉床的左边是一口青花瓷的大缸,养着睡莲和锦鲤,缸前站着个穿着青色素面杭绸褙子的女子,身材高挑纤细,头发乌黑,欺霜赛雪的手上端着个甜白瓷的小碗,正在给缸里的鱼喂食。

    几个丫鬟低眉顺目、悄无声息地立在墙角,郁棠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

    “是郁家的小姐过来了!”听到动静的女子转过身来。

    郁棠吓了一大跳。

    那女子长得和裴宴有五、六分相似,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明亮得有些锐利,看她的时候仿佛能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看清楚似的,让人在她面前有种无所遁形的战战兢兢。

    这就是裴老安人?!

    郁棠嘴角微张,表情显得有点傻。

    就这气势,虽然眼角和额头都有了细纹,可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来岁,一点也不像有裴大老爷这么大的儿子似的,更看不出是个孀居的老太太。

    她是怎么做到的?!

    郁棠觉得自己当初还是个望门寡,都没有裴老安人活得精神、明白。

    裴老安人看着就笑了笑。

    果然很有意思。

    难怪他儿子明里暗里算计着把这小姑娘叫进府里来陪她了。

    她身边的丫鬟看着倒是喜庆,可那喜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府里的几个小丫头模样儿生得好,说话也伶俐,可就是太会看眼色,想奉承她还自恃身份。倒不如身边的丫鬟让人觉得轻快。

    老安人把手上的小碗递给了身边服侍的小丫鬟,接过陈大娘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道:“坐下来说话!”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安人

    坐下来说话吗?

    可这哪有凳子?

    坐在罗汉床上吗?

    不怎么合适吧?

    郁棠在那里纠结着,已有小丫鬟端了个黑漆枣红绒面的绣墩进来。

    她脸有点红,给老安人……不是,裴宴母亲这个样子,实际是让她没办法和“老安人”的称谓联系到一块儿的,可喊裴太太也不对,裴夫人,裴老太爷好像只有个举人的功名,不能称夫人……但裴大老爷是在工部侍郎任上死的,工部侍郎是正三品。难道他就没有给母亲请封?再不济,也应该是个四品的孺人吧?

    郁棠不知道自己满脸的挣扎,还在那儿微微曲膝,行了个福礼,半坐在了绣墩上。

    老安人却看得有趣。

    这小姑娘,七情六欲虽不至于全上脸,有心人一看还是能看得清楚明白的。

    难怪遐光觉得她有趣,见她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叫了这小姑娘进府给她解闷。

    老安人在罗汉床上坐下,陈大娘亲自奉了茶点。

    她就抬了抬端着茶盅的手,道:“你尝尝,前几天信阳那边送过来的秋茶,看喜不喜欢?”

    郁棠喝了一口。就是普通的茶叶味,尝不出是什么茶,但回味甘醇,茶气清香,应该是好茶。

    屋里的气温有点高,她又喝了一口。

    老安人见了却笑道:“怎么样?觉得好喝吗?”

    当然要说好喝!

    郁棠的话都到了嘴边,突然想起来时母亲的叮嘱,再看看老安人通身的气派,估计她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在老安人面前卖弄,接得上这句话,未必就能接得住下句话,就算是侥幸接住了下句话,那再下一句呢?

    她决定还是顺心而为。

    “挺好喝的。”郁棠规规矩矩道,“回甘醇厚。不知道是什么茶?我对茶不是太了解。”

    老安人有点意外,但看她一副老实样儿,暗中颔首,笑道:“信阳送过来的,自然是信阳毛尖。这是秋天刚摘下来的茶,就是俗称的秋露茶。”

    郁棠对这些是不太懂的。

    从前家里待客也就是龙井、碧螺春、庐山云雾之类的,其它的茶她都不熟悉。裴家富贵,历代都有子弟出仕,肯定是什么地方的特产都见识过,何况老安人出身豪门世家,见识更是不凡。

    她顿时生出请教之心,恭敬地道:“信阳只出毛尖吗?”

    老安人被问得噎了一下。

    信阳是不是只产毛尖这一种茶她也不知道。但能送到他们家的茶,应该只有毛尖了吧?

    这小姑娘是故意挑她的刺呢?还是真不懂?

    老安人睃了郁棠一眼。

    大大的杏眼黑白分明,明亮得像星子,忽闪忽闪的,还真是一副好奇的模样。

    老安人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这得问问胡兴他们。我这些年来喝的,只有毛尖。”

    那是自然。

    要送当然是送最好的东西了。

    郁棠诚恳地点头。

    老安人觉得话题不应该再围着他们家的事打转了,不然太被动,遂道:“听说你很会做点心,都擅长做些什么点心?”

    郁棠脸色一红,道:“是我姆妈很会做点心,我也就是在旁边胡乱搅和罢了,不敢当老安人夸奖。”

    老安人微愣,道:“上次送来的花生酥不是你做的吗?我吃着觉得还行。”

    郁棠有些心虚。

    花生酥是她做的,可并不是她想出来的,不过是前世吃过,又听别人说了做法,仔细回去研究了良久才有了今生的手艺。

    “那花生酥是我做的。”她脸色微红,“可这火候什么的,却是我姆妈在旁边帮忙看着做出来的。”

    老安人就有点失望了。

    她把人叫来可不真的是为了吃几颗花生酥。要知道,她甚至不必说,只要流露出想吃花生酥的意思,自有大把的人巴结奉承,会有人捧了花生酥请她品尝。她特意见郁棠,一来是儿子委婉的怂恿,她不想泼了儿子的面子,想让儿子安心;二来也是不再做宗妇之后,孀居在这和鸣堂,日子突然安静下来,她一时不怎么习惯,想找人说说话。可如今见了郁小姐,却发现这位郁小姐除了一张脸是真好看,不管是说话还是性情都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惊艳的地方。

    那就喝杯茶、赏些东西让人领了回去好了。

    老安人思忖着,问起郁棠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书读到哪里了,父母身体可还安康之类的家常话。

    郁棠一一笑着答了。

    那笑容,眉眼舒展,显得特别甜美。

    越看越好看。

    家里的几个小姑娘还真比不上。

    就是姻亲里头,也是头一份了。

    只是漂亮的姑娘容易寻,有头脑的姑娘就不怎么容易遇得到了。

    老安人微微地笑,想着再怎么也是儿子推荐给她的人,她无论如何也得找点值得夸赞的地方夸一夸,让郁小姐在仆妇面前长长脸面,以后来裴府能让人高看一眼。

    她一眼就看见了郁棠头上的漳绒并蒂莲绢花。

    “这花倒别致。”老人家笑道,“是从苏州买的吗?还是如今临安城也卖苏式的绢花了?”

    郁棠就笑着摸了摸髻边的绢花,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不过,却是仿的苏式的样子。老安人真是好眼光。”

    “哦!”老安人突然间就来了兴致,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样一双巧手。”

    她自己绣个帕子都绣不好,就特别喜欢手巧的小姑娘。

    郁棠不好意思地道:“也不算是什么巧手,不过是闲着无事的时候打发时间的。”说完,她试探地道,“您要是觉得好看,我回去给您做几朵好了。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我还会做蜜蜂、蝴蝶之类的,能停在花上,要不要我单独给您做几个,还可以挂在衣襟上,我感觉也挺有意思的。”

    “你居然还会做这些?”老安人惊喜道,“挂在衣襟上?怎么个挂法?”

    郁棠就细细地向她解释:“像蜻蜓,可以做得像真的一样大小,然后用些玻璃珠子做了眼睛,绡纱做了翅膀,再坠上流苏,当个饰物挂在衣襟上。”

    老安人听了非常感兴趣,道:“你除了会做这些,还会做什么?”

    郁棠笑道:“头上戴的基本上都会做,我还给我姆妈做过一条镶着宝石花的额帕。”

    孀居的人是不能打扮得太华丽的,但只要是爱美之人,就不可能完全不打扮。

    老安人道:“那你就给我做几朵素色的绢花吧?过几天是九九重阳节,家里的几个小辈都会过来给我问安。”说完,她想起今天已经是九月初五了,怕是来不及了,又笑道,“十月初一之前给我就行了。我到时候会和启明、遐光两兄弟去昭明寺给他们的父亲做场法事。”

    说完,她眼底微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郁棠跟着眼眶微酸。

    想当初,她和李竣没什么感情,在李家守寡的时候想起李竣早逝,都会替李竣的父母感叹。老安人和裴老太爷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几年,生了三个儿子,这会儿想起亡故的丈夫,心里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她忙道:“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做绢花,家里还有几朵快要完成的。我让人先拿来给您看看。等过了重阳节,我再给您新做几个好了。”

    郁棠为了应景,之前就做了好几个墨绿色和粉色的菊花,粉色不适合,墨绿色老安人应该可以戴吧?

    她在心里琢磨着。

    老安人已道:“你要是没空呢,就让家里仆妇送过来好了。你要是有空呢,就带着绢花到我这儿来坐坐,陪着我说说话。”

    郁棠恭敬地应了,想着遐光是裴宴的字,那启明应该就是裴家二老爷裴宣的字了。不知道十月初一的道场他们能不能也去给裴老太爷上柱香?

    她在裴府陪着老安人说了会儿话,见有婆子进来请老安人示下,忙起身告辞。

    老安人也没有留她,让她做好了绢花就进府,并指了计大娘:“你以后有事就找她。”

    郁棠恭声应了,随着计大娘出了老安人住的院落。

    计大娘这才露出欢喜的神色对她道:“郁小姐真是难得,我们家老安人这么多年邀过谁家的小姑娘进府?你回去了,记得跟你姆妈说一声。”

    以后郁棠不管做什么都有人帮衬了。

    郁棠主要是走裴宴的路子走习惯了,闻言并没有往其他事上想,以为计大娘只是单纯为她能讨了老安人喜欢而高兴,笑着向计大娘道了谢,回去就跟陈氏说了。

    陈氏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连声催促她去把做好的绢花都拿出来,尽量挑些素净颜色的送到裴家去。又找了裁缝到家里,给郁棠做了好几件素净的衣裳,还道:“第一次去人家家里做客穿得隆重些是敬重,若是常来常往,却是要入乡随俗,去见老安人就不好穿得太鲜艳了。”

    郁棠觉得老安人和裴宴一样,都不是怎么好亲近的人,自己能无意间因为绢花被老安人看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宠了,倒不用为这件事特意去做衣裳。但陈氏不听,觉得就算是过些日子老安人的新鲜劲过了,多做几件衣裳换着穿,总归是好的。

    她也不和母亲辩解,只要母亲高兴就行了!

    郁棠从放绢花的匣子里挑了几朵样式比较好看的,重新换了个剔红漆的圆口匣子装着,去了裴府。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绢花

    计大娘像上次一样,在二门迎了郁棠,陪着她一路往老安人的院子里去。

    路上,她低声对郁棠道:“大太太和二太太过来给老安人请安,要委屈郁小姐在暖阁等一等了。”

    人家晚辈过来尽孝,她当然不应该掺和,是计大娘客气,说得这样委婉。

    郁棠想着那次来裴家偶遇大太太,想着裴宴刚刚接手裴家时的那些传言,她不仅笑盈盈地应了,还避嫌般地转移了话题:“计大娘,明天就是重阳节了,怎么府上还没有摆菊花?”

    重阳节正是菊花开得最好的时节,江南人爱花,就算是裹腹之家,也要养两株菊花到了这个时节拿出来应应景,何况像裴府这样的豪门大家,不摆几株墨菊出来或是堆几座菊山,都不好意思说要过节了。

    谁知道这句话说得也不应该。

    计大娘神色间闪过一丝尴尬,道:“这不是我们三老爷不喜欢这些花啊朵啊的嘛。自老太爷去了之后,老安人心里不痛快,也没有这心情赏花莳草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自作主张。”

    郁棠心里的小人擦了擦汗,忙道:“确实是这样的。我姆妈前两年身体不适的时候,我们家也没什么心情过节。家里待客的马蹄糕、雪花酥之类的点心都是从集市上买。”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就戳中了计大娘的心窝子,计大娘感慨道:“谁说不是。自我们家老太爷驾鹤西去之后,老安人一下子就像塌了天似的。从前那么喜欢漂亮的人,金楼的师傅一年四季恨不得住在家里给老安人打首饰,这一年连一件衣裳都没有做,更别说打首饰了。还是前几天老太爷周年,二老爷劝了老安人一天,老安人的精神头这才渐渐地好了起了。”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前面带路的小丫鬟,压低了声音提醒郁棠,“等会你见了老安人,只管让她高兴,若是能让她打首饰做衣裳,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不感激你的。”

    郁棠眨了眨眼睛。

    赶情人家不是看中了她做的花生酥,是要找个给老安人逗趣捧哏的人啊!

    听起来二老爷还真像传言说的,挺孝敬的。但裴宴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劝劝老安人呢?

    阖府都感激她,那大太太也会感激她吗?

    郁棠在暖阁坐下,又遇到了个熟人累枝。

    她欢喜地站了起来,道:“你还记得我吗?”

    累枝冲着她直笑,道:“您上次来的时候我就看见您了,不过我那天在茶房里当值,就没好意思和您打招呼。”

    郁棠见她一身利索的青色杭绸比甲,托了个海棠花式样的红漆银描金托盘,精神抖擞的,笑道:“没想到你也到老安人身边来了。”

    累枝笑道:“我来了快一年了,还在学规矩。这不,看见您过来了,我就找了个借口过来了。”

    两人高兴地说着话,郁棠知道了很多裴府的事。

    比如说,老安人并不是个喜欢给媳妇立规矩的人,原来老太爷在的时候,两位太太都随着丈夫在任上,老太爷没了之后,老安人免了大太太的晨昏定省,二太太则每逢初一、十五过来请安就行了。今天大太太和二太太过来,是因为马上就是重阳节了,老安人却突然说不过节了,要去寺里住两天。二老爷怎么劝都劝不住,让二太太随行服侍老安人,老安人也不答应,大太太和二太太只好提前带着家里的小辈来给老安人请安。

    那老安人还答应见她?

    郁棠吓了一大跳,忙道:“老安人什么时候启程?”

    累枝道:“明天一早就走,去昭明寺。”说完,又抿了嘴笑了笑,“要不然怎么会轮到我来给您斟茶呢?老安人屋里的几位姐姐都忙着收拾箱笼呢!”

    郁棠觉得自己来的有些不是时候。

    谁知道这念头刚起,就有个圆圆脸,模样儿喜庆乖巧的丫鬟撩帘而入,笑着给她行了个礼,道:“郁小姐,老安人知道您来了,让我请您过去呢!”

    累枝就向郁棠引荐:“这是老安人屋里的珍珠姐姐。”

    这小姑娘看着比累枝还小,要不就是生得面相稚嫩,要不就是老安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姐姐是个尊称。

    不过,珍珠这名字倒很衬这小姑娘,她长得的确圆润又不失温柔。

    郁棠跟着跟了一声“珍珠姐姐”。

    珍珠吓得退了半步,连称不敢,还红着脸道:“这是大家开玩笑的,郁小姐千万不要当真,不然陈大娘要责罚我的。”

    郁棠摸不清楚老安人屋里的深浅,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笑着说了几句打趣的话,这才随着珍珠去了老安人屋里。

    老安人看着精神还挺好的,坐在罗汉床上朝着郁棠招手:“拿来我看看,你都带了些什么绢花过来。”

    大太太和二太太等人都走了,屋里的茶盅果盘都端了下去,但几个绣墩还围在罗汉床边,不知道是没来得及收走还是有意放在那里。

    郁棠笑着上前给老安人行了礼,在小丫鬟的示意下坐到离老安人最近的那个绣墩上,将手中的匣子递给了珍珠。

    珍珠打开匣子,把里面的绢花奉给老安人看。

    老安人眼神一亮。

    大红色的绒毯上两朵山茶,两朵菊花,两朵玉簪,两朵玉兰,酒盅大小,是用这个季节让人看了就觉得温暖的漳绒做的,花瓣重重叠叠,栩栩如生,若不是事前知道很容易让人误会是真花。

    “这可真……”老安人拿了朵山茶花到手里仔细地端祥,道,“上次见你头上戴的并蒂莲就觉得很好了,没想到这几朵花做得更好。你是怎么做的?”

    郁棠笑道:“其实外面卖得并不比我做的差。只不过外面卖的是专做这个的,我是拿着打发时间的,能做得和别人一样好,老安人就觉得我很了不起似的,实际上大家都差不多。”

    老安人点着头,却突然“咦”了一声,手指在那山茶花的花瓣上摸了半晌,然后朝郁棠望去。

    这次,她看郁棠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把郁棠吓了一大跳,结巴地道着:“怎,怎么了?”

    老安人闻言却展颜一笑。

    那笑容,仿若冰雪消融,她周身的气氛都变得温煦起来。

    “你这绢花做得很好。”她笑着道,笑容从眼底流淌出来,而不是像上次来的时候,浅浅地停留在嘴角唇边,“我之前只觉像真花似的,刚才才发现,你用来做绢花的漳绒比一般漳绒的绒毛短,因而显得密,花瓣看着就像真花似的既有厚度又显平顺有光泽。你是怎么做到的?用剪刀重新修剪过?还是有其它的什么方法?”

    她很感兴趣地问。

    郁棠却一下子激动起来,骤然间有种“红粉赠佳人”的欢喜。

    “您发现了!”她笑道,“我之前做绢花的时候,总想着要做出与众不同的东西来,不是在花瓣上做滴露珠就是停个蜻蜓什么的,或者是钉了玻璃珠子做眼睛,可后来,却越来越觉得能做到‘真’才是最难的。午间的花是怎么开的,早间的花是怎么开的,晚上的花开成什么样子……我做山茶花的时候就买了最上好的漳绒不说,还想办法把它们的绒剪短了……可剪得太短,有时候就会露出布底来……我上次去苏州的时候,就特意请教了绸缎庄的伙计……向他们订了一匹布……就是有点贵,可做出来的绢花大家都说好,像真的一样……像您手上的这两朵,就是正午开的山茶花。如果是晚上的,这花瓣就要再卷一点……我还寻思着,要不要配着早中晚换着花戴。”

    “你说得不错。做绢花,就要做的以假乱真才是本事要!”老安人欣然道,“那你这玉簪花是晚上开的,菊花是早上开的了?”

    “嗯,嗯,嗯。”郁棠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我想要是老安人晚上见客,可以换着戴。”

    老安人做过宗妇,族中妇人有事都会来找她,也就不分什么早中晚了。

    “你这小姑娘,还真是心灵手巧。”老安人赞道,转头吩咐珍珠把花都收好了,并对郁棠道,“我明天要去昭明寺住几天,等我回来,准备做几件冬衣,你到时候来帮我看看。”

    这是她合格了的意思吗?

    郁棠觉得有趣,道:“我不怎么懂衣裳的裁剪。”

    老安人呵呵地笑,道:“你能做出这样的绢花来,可见是个有内秀的,到时候你只管什么漂亮挑什么就可以了,我到时候给你们家下帖子。”

    如果这件事能让老安人高兴,她愿意去做。

    郁棠又回答了老安人一些做绢花的技巧,借口还要回家准备重阳节家宴婉拒了老安人留膳,这才起身告辞。

    依旧是计大娘送她出门,可她们在半路却遇到了阿茗。

    “郁小姐,我等了您半天了。”他笑着跑到郁棠面前,“我们家三老爷请您去凉亭喝茶。”

    现在风吹到身上都有些凉了,不是应该去暖阁喝茶吗?

    郁棠在心里腹诽着,却没有说出来,跟着阿茗去了凉亭。

    这次她去的凉亭并不是上次去的那个在溪边的凉亭,而是一座建在小山凹的凉亭,叫什么“题茶”。

    郁棠小声问阿茗:“你们府上有多少座凉亭?”

    阿茗伸着指头喃喃地数了一会,道:“应该有十七座。但也不一定,我就把记得的数了数,可能还有漏掉的。”

    好吧,她家一个也没有。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互换

    郁棠跟着阿茗进了凉亭才有点明白裴宴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她。

    八角凉亭,檐角高翘,灰顶红柱,因建在山凹中,一面靠山,三面临湖,风吹不到凉亭里来,可凉亭外的山上却枫叶如火,凉亭下的湖面则水清如镜,坐在凉亭的贵妃榻上,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让人神清气爽,顿生惬意。

    可真是会享受啊!

    郁棠在心里腹诽着,望着手边茶几上水晶盘里摆放的黄灿灿的秋梨、紫艳艳的葡萄、红彤彤的苹果,寻思不知道裴宴什么时候来,她有没有机会吃完一个梨子……裴宴就出现在了凉亭里。

    “见过我母亲了?”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连个寒暄都没有,声音显得有几分不耐烦地问着,随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贵妃榻对面的禅椅上。

    他们有这么熟吗?

    虽然两世为人,郁棠相比比前世的自己胆子大了很多,但男子也只亲昵地接近过父兄,裴宴的模样虽然随意,但女子对男子天生的警戒让郁棠立刻坐直了身子,眼睛也盯向了裴宴,心里却很是忐忑。

    他要是脱了鞋袜盘膝坐在禅椅上,她是当没看见呢?还是斥责他几句呢?

    但很快她就松了口气。

    禅椅虽然应该盘膝而坐,裴宴显然然没有这打算,他端端正正,像坐太师椅一样正襟坐在了禅椅上,还拒绝了阿茗端过去的瓜果,而是吩咐阿茗:“给我煨一盅浓茶过来。”

    这是累了?

    郁棠不由仔细地打量他。

    这才发现他眼里有血丝。

    郁棠不禁有些担心,道:“您有什么事让阿茗给我带个话就是了。”

    不一定要亲自见她。

    他帮她良多,她把他当恩人看待,他有什么事用得上她,她是很愿意帮忙的。

    裴宴摇了摇头,道:“这几天在盘帐,全是些糊涂帐。”话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

    可能是感觉和她说这些不适合。

    郁棠在心里想着。

    裴宴果然很快就转移了话题,道:“我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偏生我母亲……心情一直不太好。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老人家开怀,想着从前我表姐没出阁之前,常过来小住,陪着我母亲买这买那的,有时候还一起去山里寺庙小住,就想到了郁小姐。想请你这段时间多过来走动走动……”他说着,嘴角抿了抿,显得有些严肃,却也透露出几分很苦恼的样子,“算是帮我一个忙,让我母亲高兴高兴。我也知道郁小姐很忙,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只管说。就当是我们互换其责好了。”

    还有这种说法?

    郁棠睁大了眼睛。

    她很好奇裴宴那位出了阁的表姐是谁,陪着老安人买买买,玩玩玩,想想就觉得羡慕。

    不过,既然是裴家的表小姐,家世肯定也很显赫,平日里说不定就靠着买和玩打发日子,和她不一样。

    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裴宴估计是想孝顺母亲,可是既没有时间又没有办法相伴,所以才想出了这个点子。

    互换其责倒不必,能够帮得上裴宴,她还是很高兴的。况且裴宴已经帮她们家太多次了。不管她忙还是不忙,都会抽空过来,直到老安人慢慢地从丧偶之痛里走出来之后,想必就不需要她长时间的陪伴了。

    “三老爷别这么说。”郁棠真诚地道,“我在家里也不过是吃吃喝喝,没什么要紧的。老安人这边,只要她老人家需要我,我一定义不容辞。”

    裴宴听着轻哼了一声,道:“我借你的那几本书,你可看懂了?”

    郁棠脸上火辣辣地,声音也低了几分:“没,没有,还没有看完。”

    没有看完也是因为她看不懂,看得很艰难。虽说把王四叫过来几回,王四也告诉了她一些浅显的耕种知识。但秋天来了,那几株沙棘树能不能顺利地度过这个冬天还不知道,王四需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那些树苗身上,她总不能三天两头地把王四叫进城来。

    裴宴拿了颗苹果给她。

    郁棠茫然地接过苹果。

    裴宴挑着眉道:“尝尝!”

    郁棠不解地咬了一口苹果。

    然后满脸困惑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红果子。

    接着,她听到裴宴的嗤笑:“还行。不知道茶是什么味道,好歹还能吃出果子是什么味道。”

    这不是羞辱人吗?

    郁棠怒目以对。

    裴宴不以为然,道:“这是沙果。我们家田庄里种的。”

    沙果她知道的。

    可都是小小的。

    什么时候长得和苹果一样大了。

    郁棠望着裴宴。

    难道是他们家又种出来的新品种?

    裴宴难得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是我们家种出来的新品种。和苹果一样大,却比苹果结得多,熟得快,卖得也便宜,还上市早。”

    裴家肯定有个非常懂种果树的师傅。

    郁棠眼红得都快滴血了。

    裴宴却朝她俯身,低声道:“要不要互换其责?嗯!”

    郁棠吓了一大跳。

    裴宴压低声音的时候是这样的嗓音吗?

    醇厚,私密、旖旎,如悦耳的胡琴,却又像根羽毛,轻轻地拂过她的胸口,让她的心如急鼓,咚咚咚地声声震耳,再也听不见周遭的其它声音。

    等她回过神来,耳边是裴宴隐含着几分喜悦的声音:“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让胡兴带着人去帮你看着那片山林,不仅让你的那几株沙棘树安然过冬,还帮你种几株沙果树,帮你把蜜饯铺子开起来。你没事的时候呢,就多往我们家跑跑,也不用拘着只陪我母亲做绢花做衣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管带进府来。我母亲是只要她没有见过的东西都喜欢观察一二,你把握住这一点就行了。”

    “啊!”郁棠呆呆地望着裴宴。

    她什么时候答应他了?!

    裴宴却已经愉悦地站了起来,道:“这几天乱七八糟地,总算有件顺心的事了!我那边还忙着,先走了。你要是没事,就在这里吃吃果子,歇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告诉阿茗一声,他会帮你安排轿子的。”

    “不是!”郁棠忙站了起来,慌张地道,“我什么时候答应您了?”

    裴宴不悦地道:“你刚才不是一直点头吗?怎么?点头不算吗?”

    她点头了吗?

    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郁棠表情有些呆滞。

    裴宴不由分说地道:“做人怎么可以言而无信?!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我要回帐房了。阿茗,你就在这儿候着。”说罢,也不管郁棠是什么表情,抬脚就大步出了凉亭。

    郁棠傻了眼,望着裴宴很快就消失在幽径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走出了凉亭视线之外的裴宴却抑制不住,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他之前还觉得郁小姐机敏善变,是个十分伶俐却又擅长审时度势的,没想到,把她绕到圈子里去之后,她居然有点傻呼呼地,他说什么她都点头。

    这样的郁小姐……还挺可爱的。

    可见千人千面,郁小姐也不是总那么强势。

    裴宴满意地回到帐房,把胡兴叫了过来,吩咐他:“带了定师傅,帮郁小姐把她那个山林给弄明白了,别总是没什么收成。“

    胡兴恭敬地应了。出了帐房的门却觉得腮帮子疼。

    那山林他又不是没去看过,怎么样才算是弄明白啊?“别总是没什么收成”,可就算是种好了,又能有几个收成?既然这么关心那山林有没有收益,随便巴拉个铺子的收成拨给郁家不就是了!

    想到这里,胡兴心中一动,摸起下巴来。

    三老爷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吧?

    要不然一个小小的山林,怎么让他堂堂裴府的三总管去盯着呢?

    他想到郁小姐前几天进府得了老安人的青睐。

    三老爷,不会是看上郁小姐了吧?

    念头一起,胡兴立刻站不住了。

    要真是这样,以裴家的显赫,三老爷的身份,郁小姐肯定不能做正妻。

    可如果是个妾室,他这个时候巴结好了,等到三老爷的正房太太进了门,他岂不是尴尬?

    那,他该怎么办好呢?

    一时间向来机灵无比的胡总管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

    郁棠是个恋家的人,没什么事了,她哪里还有心情呆在裴府一个人看什么湖光山色,吃会儿瓜果点心?

    裴宴前脚出了凉亭,她后脚就回了家。

    陈氏早在家里翘首以盼。

    郁棠回家就被她拉到了内室说话:“怎么样?老安人还喜欢吗?有没有说让你再去家里做客?”

    “挺喜欢的。”郁棠一面笑着更衣,一面把去裴府见老安人的过程讲给母亲听。不过在说到裴宴的时候,她只是简略地说了说裴宴让她去见老安人的目的。

    陈氏听后很是欣慰,道:“大家都说二老爷孝顺,我看三老爷也很孝顺。不然也不会让你时常进府去陪老安人了。裴家对我们家有大恩,我们其他事上也帮不了裴家什么忙,既然老安人瞧得上你,你就听三老爷的,常去裴府走动走动。等以后老太爷除了服,三老爷成了亲就好了。”

    裴宴成了亲,承欢膝下的自然就是裴宴的妻子了。

    郁棠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郁棠连连点头,心里却不由想着裴宴会娶个怎样的妻子?是性格温顺、温柔可亲还是精明能干、明**人……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想像不出有人站在裴宴身边时的景象。

    可惜,前世她不知道裴宴成亲了没有。如果提前知道,说不定还能悄悄地跑去看看裴宴的太太是个怎样的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做客

    郁棠在那里一个人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了半天,直到被陈氏叫去学做重阳糕。

    泡了一夜的江米和梗米磨成了浆,红绿果脯切成丝,黄糖、板栗粉、猪油合成糖,一层层铺在蒸笼上……她姆妈做的重阳糕与别人家的有点不同。别人家的是用红糖、红豆和猪油合成糖,她们家的重阳糕却是用黄糖和板栗粉,这样做出来的重阳糕白如雪,而且带着板栗特有的香味,还不油腻,特别受郁文那些同窗好友的青睐。因而每年重阳节他们家都要做很多送人。

    今年还加上了马秀娘家。

    陈氏叮嘱郁棠:“你快去快回,等会儿我们还要去你吴世伯家吃晚饭。”

    中秋节的时候,郁家请了吴家来吃螃蟹宴。重阳节,吴家请郁家吃螃蟹宴。

    就是郁博一家,也受到了邀请。

    “好的。”郁棠高声应着,去换了件衣裳,提着装了新出锅的还热腾腾的重阳糕去了章家。

    马秀娘还没能恢复到从前的苗条,晴儿则越来越胖,像个糯米团子似的,脖子还不能立起来,却不愿意躺在别人怀里,非要人托着她的小脑袋抱着,还要四处的走动,让她到处瞧瞧,不然就要大声地哭闹。

    “肯定是你在她月里把她给惯的!”马秀娘一面抱着女儿在屋里四处转悠,一面佯装不悦地抱怨郁棠,“这都是债。你就给我等着好了。”

    郁棠不好意思地冲着马秀娘讪笑。

    马秀娘好不容易哄着女儿睡着了,把女儿给乳娘抱了下去,这才有空坐下来和郁棠说体己话。

    “你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吗?”她非常关心这件事,“要不,就出阁算了。我瞧着你堂兄这个人真不错,有他支应门户,你再从旁照应一些,你阿爹和你姆妈不会没有人照应的。”

    郁棠现在一点也不想成亲,她兴致阑珊地随口应了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到了章家的事上:“我听说章公子去坐馆了,那他以后还继续下场吗?”

    马秀娘也正为这件事发愁,她道:“晴儿她爹是个读书的料子,不下场,岂不是荒废了。可他也是个倔脾气,晴儿出生之后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想拿出嫁妆来补贴补贴,他怎么也不答应。我们家小姑子马上又要出阁了……”

    她叹了一口气。

    郁棠这才把之前的想法和盘托出来:“……能不能让章公子帮我们家的漆器画几幅图样?不写他的名,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阿兄画的,你觉得成吗?”

    很多读书人都耻于为钱财折腰,章公子如今还只是普通的读书人,以后若是入仕,帮书店抄书是雅事,可为了银子帮商家画图样就是匠气,是与手艺人夺利,有辱斯文,会影响章公子的名声。

    如果是其他人提出这件事,马秀娘会想也不想地把人给赶出门去,但说这件事的是郁棠,郁棠的为人她非常地了解,口紧,又是个有主意的,是信得过的。可章公子愿不愿意,她也说不好。

    “我帮你问问吧!”马秀娘不敢把话说死了,“要是他愿意,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郁棠松了口气。

    郁家的漆器铺子虽然重新建了起来,可生意却没有从前好了。主要还是因为长兴街走水的那段时间,临安城里很多需要漆器的人家只好去杭州城买,去了之后才发现杭州城里的漆器铺子卖的东西不仅比郁家铺子里的东西齐全,还样式新颖。临安城里一些有钱人家就开始去杭州城买漆器,而商家赚的永远是那一部分有钱人的钱,她们家的铺子可不就不如从前了。

    等过了重阳节,裴家来人接郁棠去府上做客,这次郁棠有了准备,不仅带了自己这几天做的几朵绢花,还带了陈氏做的桂花糕。

    今年新渍的桂花糖,香味馥郁味道清新,做成桂花糕,如同白雪里洒着金箔,看着就让人觉得有食欲。

    裴老安人连吃了两块,陈大娘就不敢再让老安人吃了:“您好歹留几块给我们这些眼馋的尝尝。”

    老安人哈哈大笑,把剩下的点心赏了下去。

    郁棠很高兴,道:“您要是喜欢,我下次来的时候再给您带。”

    “主要是这桂花糖做得好。”老安人赞道,“这也是你母亲的手艺?看样子她的点心做得不错。”

    郁棠抿了嘴笑。

    计大娘看着,就去喊了早就等在抱厦的裁缝进来。

    裁缝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娘,带着两个二十五、六岁的娘子。裁缝胖乎乎的,像个暄软的馒头似的,笑起来两个眼睛都快没有了。两位娘子则一个瘦小沉默,一个苗条机敏。

    三个人进来就给老安人和郁棠行大礼。

    老安人让计大娘把那裁缝扶了起来,受了两位娘子的礼,指了郁棠对那裁缝道:“这是我一位侄女,姓郁。”又指了那裁缝对郁棠道:“这位是杭州城金缕楼的老板娘,夫家姓王,你叫王大娘即可。”至于两位娘子,老安人指了指,没说怎么称呼,显然不记得这两人的姓名了。

    王大娘立刻殷勤地道:“这是我两个徒弟,一个夫家姓李,一个夫家姓周。”

    郁棠上前去打了招呼。

    王大娘连声道着不敢,两位娘子则侧过身去,不敢受她的礼。

    老安人也没有在意,问王大娘:“听说你这次带了苏州过来的新式料子,拿来我看看。”

    王大娘立刻应了一声,和两个徒弟去搬了七、八匹布料进来,一一展开了向老安人和郁棠展示:“您瞧这月白色团花杭绸,往年织的不是折枝花就是水草纹,今年出的是佛八宝,因着用的是银色的丝线,远远瞧着,像是匹素面杭绸,可走近了,就能看见这团花纹样了……还有这匹,墨绿色绣小白菊的杭绸,又素静又雅致,做件外罩的褙子再好不过了。再就这匹,石青色仙鹤衔灵芝缂丝,冬天来了,正好做件斗篷。我还带了些貂毛过来,品种虽好,可到底不比老安人府上气派,能拿得出来做斗篷,我这个,最多也就做个额帕了,好在是白色的,大小也能用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料子款式新不新郁棠不知道,料子颜色却不是黑白就是墨绿,全是些孝期能穿戴的,足见是用了心的。

    老安人却挑剔道:“我不是叮嘱了你我这边还有个侄女吗?怎么全是些素净的料子?”

    王大娘和郁棠俱是一愣。

    老安人已拉着那匹石青色仙鹤衔灵芝缂丝的料子嫌弃地道:“这花色也太老成了些。就没有什么织四君子或是樱桃、杏李纹样的?”

    王大娘反应很快,忙道:“有,有,有!我这不是一时摸不清楚郁小姐的喜好,没敢带太多的样式过来吗?我这就让人去拿。明天一早就能到。”

    老安人撇了撇嘴,道:“等你,黄花菜都凉了。陈氏,你拿了我的钥匙去开了库房,选几匹适合小姑娘穿的料子给郁小姐挑一挑。”

    陈大娘笑盈盈地应声而去。

    郁棠却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可不是一般的赏赐。

    她刚想要推,老安人已发话了:“我就喜欢打扮小姑娘们。计氏,你去把大小姐和几位堂小姐也请过来,一人做几身衣裳好了。”

    郁棠不好再推辞,笑着向老安人道了谢,还逗着老安人开心:“托您的福,能穿上由杭州城的师傅做的衣裳,今年过年,我也可以出出风头了。”

    老安人呵呵笑,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把郁棠叫了过去,讨论起衣裳的样式来:“我记得去年时兴十二幅的马面裙,今年还是十二幅吗?”

    王大娘笑道:“今年时兴月华裙了,像挑线裙似的做成百褶,却又像撒裙那样散开。今年夏天,杭州城里的妇人几乎人手一条。老安人您身材纤细,穿了肯定好看。”

    她说着,拿了条裙子给老安人看,眼角的余光却打量着郁棠。

    不知道这位郁小姐是老安人的什么亲戚,她给老安人做了七、八年的衣裳,还是头回见到这位小姐。不过,长得是真好!就是老安人娘家那边的亲戚个子都高,这位郁小姐不高不矮的,不怎么像老安人那边的亲戚。但能让老安人帮着做衣裳,可见颇得老安人的喜欢。

    想到这里,她朝着徒弟周娘子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注意郁棠的喜好,下次再来,好根据郁棠的喜好推荐面料和款式。

    周娘子点了点头,把目光放在了郁棠身上。

    郁棠没有在意,想着既然是老安人的赏赐,也不必扭捏。等到陈大娘开了老安人的库房,拿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料子过来,她挑了匹淡得几乎像洗白了似的水绿色的素面杭绸,笑道:“这匹料子好看。”

    陈大娘不动声色地看了郁棠一眼,心里想着,难怪三老爷要高看这位郁小姐一眼。老安人虽然让她找了些鲜艳的料子过来给几位小姐做衣裳,可毕竟还在老太爷的孝期,就算是选也不应该选太过鲜艳的布料,因而她还是拿了几匹水绿、水蓝的素面料子。没想到这位郁小姐也是有心人,没有挑那些蜀锦、缂丝,而是挑了这匹名叫碧水青的杭绸。

    老安人显然也看出来了,笑道:“这匹料子太素了,不适合过年的时候穿,我看那匹靓蓝色就很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小姐

    郁棠笑道:“这匹料子虽然素,可这颜色太少见了。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淡成这样的绿色料子。说实话,我刚才心里还在犯嘀咕,这颜色这么罕见,肯定很贵。我要是挑了这匹料子,受之有愧;可要是挑了别的料子,我回去以后肯定会后悔得睡不着觉的。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厚着脸皮选了这匹料子,大不了以后我给您多做几朵绢花好了。”

    老安人听了哈哈大笑。

    屋里服侍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时间屋里欢声笑语,少有地热闹起来。

    陈大娘却背过身去悄悄地抹着眼泪。

    这都多长时间了。

    自老太爷走了之后,老安人郁郁寡欢,他们这些身边服侍的也都跟着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说出什么令老安人伤心落泪的话来,整个和鸣堂的气氛都变得压抑而紧绷。

    今天,终于又看见老安人的笑脸了,老安人身边又有了笑声。

    还是三老爷厉害!

    能让老安人打起精神来往前看。

    她去茶房重新洗了个脸,照了照镜子,看不出哭过的样子,这才笑着出了茶房。

    谁知道她刚踏出茶房就遇到了来给老安人问安的几位小姐。

    她忙上前问好。

    打头的是裴府三房大老爷的长女,今年春天刚刚及笄,穿了件茶色的素面杭绸褙子也压不住眉宇间的明丽。她低声问陈大娘:“来的据说是青竹巷的郁小姐?”

    陈大娘笑着点了点头,却无意和裴家这位排序第二的小姐多说,而是一面笑着去打了帘,一面道:“外面天冷,几位小姐小心着了凉,快点(进)屋里去说话。老安人等着了!”

    几位小姐就让了其中一个披着白色织仙草纹缂丝披风,还在总角之龄的小姑娘先进。

    那小姑娘却谦让地站到了一旁,让其她几位小姐先行。

    几位小姐没有客气,按着长幼鱼贯进了屋。

    屋里依旧是暖风扑面,可几位小姐因着都常来,脱了披风露出里面穿的夹衣,倒也没有谁觉得热,只有二小姐说了句“还是老安人会享受”,众人就进了东边的敞厅。

    “老安人!”几个小姐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八、九岁,虽然俱是一身素净,却个个生得如花似玉,让人看着眼前一亮,倍觉赏心悦目。

    郁棠惊艳。

    王娘子更是直接夸道:“每次来府上,总觉得自己掉到了花堆里似的,再看别人家的小娘子,都没法入眼。钟灵毓秀,全都在贵府了。”

    老安人微微地笑,并不答话,而是叫了几个小姑娘来和郁棠见礼:“这是郁小姐,比你们都大,你们称‘姐姐’好了。“又介绍家里的几个小姑娘,“这是二丫头,这是三丫头,这是四丫头,这是五丫头。”

    几位小姐都客气地和郁棠打招呼。

    郁棠一一还礼,脑子却飞快地转着,把打听到的消息和眼前的人物对上号。

    裴家现如今有七个房头,分家没有分宗,都住小梅溪,男丁比姑娘多。其中大小姐是二房大老爷的长女,已经出阁;二小姐是三房大老爷的长女;三小姐是三房二老爷的长女;四小姐是五房大老爷的长女;宗房的长女,也就是二老爷裴宣的女儿裴丹反而年纪最小,行五,人称五小姐。

    裴宴的亲侄女……郁棠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这姑娘估计长得像她母亲,和老安人、裴宴都不怎么像,细眉杏眼,小小年纪却也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她感觉到了郁棠的目光,冲着郁棠腼腆地笑了笑。

    郁棠松了口气。

    她就怕五小姐不好相处。

    毕竟是老安人的亲孙女,若是她得了老安人青睐却让人家的亲生孙女心生不悦,岂不是让裴府平添事端?

    如今看来,五小姐的性子颇为温顺,不是那种爱挑事或是好强的人,她们应该能相处的不错。倒是那位二小姐,相貌明艳不说,娇纵之气就挂在眼角眉梢,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与她打交道恐怕要小心一点。

    三小姐和二小姐是一个房头的,长得却没有半点相似。她柳眉凤眼,和二小姐差不多年纪,板着个小脸,行事作派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颇有大家小姐的气势。

    四小姐应该比三小姐小两、三岁,明眸皓齿,看人的时候眼睛滴溜溜直转,显得十分机灵俏皮,应该是几位小姐里最活泼、顽皮的。

    老安人让她们挑自己喜欢的料子,并道:“同你们郁姐姐一起做几件冬衣。”

    五小姐和三小姐都恭敬地应“是”,二小姐则神色间带着几分不屑瞥了郁棠一眼,只有四小姐,趁着几位裴小姐挑料子、老安人和王娘子说话的时候悄声问郁棠:“姐姐选了什么颜色的料子?”

    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就没有谁不爱的。

    郁棠也不能免俗。

    她低声道:“旁边那匹水绿色的就是我选的料子。”

    四小姐飞快地睃了一眼,道:“姐姐好眼光,那碧水青是前几年的贡品。老安人得了几匹,赠了我祖母一匹,后来大姐姐出阁,又被二房的老安人讨了一匹去给大姐姐做了衣裳。”

    郁棠想到那料子不便宜,却没有想到这么地名贵。

    四小姐像看出了郁棠的心思般,语速飞快地和她低语:“不过姐姐别放在心上,老安人待人可好了。我们来的时候,会做了鸡蛋糕给我们吃,还让厨房给我们用高汤做豆腐汤。”

    郁棠抿了嘴笑。

    守孝的时候只能茹素。

    大人好说,可孩子们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些人家固执,若是几个孝期连着下来,孩子都得跟着熬坏了身体。

    没想到老安人为人这样地宽厚。

    要知道,驾鹤西去的可是老太爷。

    她想到了裴宴。

    或者,这也是老安人受人敬重的地方吧?

    从裴府出来,郁棠不仅多了一件碧水青杭绸夹蚕丝镶墨绿色蒲草纹边通袄,还多了一条墨绿色十幅绣梅兰竹马面裙,一件靓蓝紫二色金灰鼠比甲,一件白色貂毛手笼……

    陈氏愁道:“这么好的衣裳,能不能留着你出阁的时候压箱底?”

    这当然是玩笑话。

    若是知礼数的,就应该大年初一的时候穿着这一身去给裴老安人拜年。

    可裴府的大门不是那么好进的,郁棠就是想初一的时候去给老安人拜年,那也得看人家老安人有没有空闲见她啊!

    陈氏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报答裴老安人,咬着牙道:“不行!阿棠,你得好好地练练女红才行,裁衣缝衫你拿不起,给老安人做双袜子总可以吧?”

    “您饶了我吧!”郁棠抱头,“老安人的袜子也是王娘子家的金缕楼做的,还绣了很复杂的图样,比您的手艺还好!您让我给老安人做袜子,那是为难老安人穿吧,委屈了自己,不穿吧,委屈了三老爷。”

    她毕竟是三老爷给弄进府里去的,她可算是看出来了,老安人身边不是没有打趣捧哏的小姑娘,她能呆在老安人身边,十之八、九是老安人不愿意泼了儿子的孝心,睁只眼闭只眼就让她跟在身边了。

    陈氏“扑哧”笑出声来,道:“那你说怎么办吧?”

    郁棠摸了摸鼻子,道:“我看能不能帮着老安人抄抄佛经。”

    前世,她被林氏逼着抄了很多佛经,练出一手簪花小楷来。

    既然老安人要去昭明寺给老太爷做法事,她帮着给老太爷抄几卷佛经老安人应该会收吧。

    陈氏听着有道理,恨不得郁棠立刻就能抄出几大卷出来,立刻叫了双桃:“去,把老爷屋里最好的纸给小姐拿来,你这几天什么事也不用做,给我在家里好好抄佛经就行了。”

    郁棠哭笑不得。

    她阿爹书房里最好的纸可是上次裴府送的澄心纸,她阿爹自己都舍不得用。不过,她这几天忙着去裴府的事,都没怎么见着她阿爹。

    “姆妈,”她道,“阿爹呢?”

    陈氏道:“和吴老爷出去了,说是去买什么地去了。”

    郁棠心中一跳。

    难道是李家的那五十亩能种出碧梗米的永业田?

    她有意等父亲回来,陈氏却关心起裴家的几位小姐来:“虽说年纪都比你小,但毕竟是长在富贵之家,她们和你相处得怎样?要是实在合不来,就跟计大娘说一声,以后瞅着她们不在的时候去拜访老安人好了。”

    “恐怕有点难。”郁棠回忆着今天去见老安人时的情景,道,“怕老安人一个人孤单寂寞,几位裴小姐应该都得了长辈们的叮嘱,要常去老安人那里走动。不过,您也不用担心,几位裴小姐的性子虽然各不一样,但家族修养在那里,应该都不是喜欢为难人的人,倒没有不好相处。”

    她说的是实话。

    就算是裴府的二小姐,她能明显地感觉到她不怎么瞧得上自己,可能还怀疑自己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巴结上了裴老安人。但也只是对她态度冷淡,倒还没有出言不逊或有意刁难。四小姐就更不用说,一直很好奇。要不是家教修养在那里,她都要事无俱细地打听起自己的事来。

    陈氏听她这么说依旧不放心,道:“俗话说得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下次去裴府,我做几件好吃的点心给裴府的几位小姐尝一尝。”

    郁棠笑着应了。

    一起品尝好吃的食物的确能让人的关系变得更亲近。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旧事

    郁文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

    一直留意父亲行踪的郁棠听到动静出来,一面帮阿苕扶着站都站不稳的郁文,一面道:“阿爹,您是不是去买李家的地了?”

    她当初不愿意父亲去买李家的地,是觉得那块地的用水绕不过李家和李家宗房的水渠,万一被李家断了水,那田就废了。今后和李家的牵扯太深,太麻烦了。

    郁文嘿嘿地笑,很是得意的样子,朝着郁棠伸出三根手指,口齿不清地道:“是三十亩,我买了三十亩。”然后使劲地揉了揉郁棠的脑,“都是你的了,都是留给你的。”

    郁棠心里淌过一股暖流,可这暖流很快被困惑给代替了。

    她艰难地扶着父亲往院子里去,道:“阿爹,不是说吴老爷买大头您买小头的吗?您怎么突然买了三十亩?还有,那五十亩地的灌溉怎么办?您和李家过契之前讲好没有?”

    “你放心好了!”郁文推开阿苕和郁棠,趔趔趄趄要自己往屋里去,“三老爷都帮我安排好了,李家宗房也都答应了,吴老爷就只要了二十亩地……”

    怎么这件事还与裴宴有关了?

    郁棠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仔细问问父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郁文已高一脚低一脚地进了内室,高声喊着陈氏的闺名,嚷着“我喝醉了,你怎么还不来扶我进去”,把陈氏弄得面红耳赤,躲在内室不愿意出来。

    她只好抚额回了自己的房间,想着第二天一早再去正房门口堵郁文。

    不曾想郁文早早地就已经出了门。

    郁棠望着天边刚刚泛起来的鱼肚白,惊讶地道:“这么早?!”

    陈氏满脸的倦色,无奈地笑道:“说是和吴老爷约好了,要去看李家的地。”

    这么说来,母亲已经知道父亲买了李端家的三十亩水田了。

    郁棠道:“阿爹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陈氏道,“他昨天晚上就趁着酒发疯罢了,能说出什么话来。”说完,耳朵一红。

    郁棠没有注意到,陪着母亲用早膳。

    郁文满脸兴奋地回来了。

    他进门就对郁棠和陈氏道:“这下好了!那三十亩能种碧梗米的水田是我们家的了。裴三老爷没有出面,让裴大管事帮的忙,由裴家那边的水渠引了水过来,平日里裴家也能帮着照看着点。我瞧着李端家的那管事,脸色不怎么好。”说完,他还特意揉了揉女儿的头,道,“没想到我这么早就能享我们家阿棠的福啦!”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郁棠瞪父亲。

    郁文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挨着陈氏坐下,趁着陈婆子去给他端粥的功夫解释道:“我原不知道李家隔壁的水田居然是裴家的,还专程去请了裴三老爷帮着从中说合。裴三老爷只说让我放心买地,有什么事找他好了,我开始还以为他准备劝告李家宗房的人以后不要为难我们,谁知道居然是在裴家渠头挖个口子。这可比和李家签什么契约好多了以后李家万一要是反悔了,难道每次我都拿着契约去找李家不成?不过,我也有点后悔。临安最好的两百亩水田就在李家手里,裴家有田挨着李家,李家要卖地,说不定裴家也想买。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不太好了。”

    说完,郁文叹了口气,感慨道:“裴家真是为人宽厚和善。”

    郁棠却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吴老爷才只买了二十亩地。而且那二十亩地在我们家和裴家的中间。”

    “你怎么知道?”郁文奇道。

    郁棠心里的小人对郁文翻了几个白眼。可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事已至此,多说已无用。

    郁文还带来了一个与前世大相径庭的消息:“我听吴老爷说,李家过了十月可能会搬到杭州城去。”

    郁棠和陈氏都吓了一大跳。

    人离乡贱。

    等闲人轻易不会离开老家。

    陈氏急急地道:“这话是谁说的?李家为什么要搬去杭州城?”

    郁文道:“吴老爷听李家的管事说的。那管事还说,李家之前已经在杭州城里买了宅子,悄悄地把一些家什运去了杭州城。只等十月初一祭了祖,就要搬了。李端呢,也要随着李大人去京城读书了。他不是举人吗?明年就要大比了,他提前进京也对,应该不会有假。”

    进士三年一考,算算日子,也到了大比之年了。

    陈氏点头,和郁文说起了那新买的三十亩地怎么种的事。

    郁棠的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前世,李端连着两次都没有下场,一下场就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裴家的大少爷裴彤和旁支一位叫裴禅的和李端一起中了进士。

    临安一届出了三位进士,轰动了苏浙。

    现在情况变了,李端如果提前下场,不知道还能不能一场就考中进士?他若是去了京城读书,她以后肯定很难再遇到他,更谈不上打击报复了,难道她就这样眼睁睁地放任李端离开临安?

    刘小山的死就这样算了不成?

    郁棠不甘心。

    她觉得,像李端那样的人,根本不配做官,根本不配在举业上有所建树。

    之前她觉得自己还有时间,现在想来,什么事情都应该尽早安排才行。

    郁棠眉头紧锁。

    举业上,不要说是她了,就是她爹出面,也不可能把李端怎么样。

    生活上,李家和顾家的婚事已经完了。李家现在虽然在卖地,但与她无关,而且李家不过是暂时缺钱,只要李意还在做官,李家很快就能度过难关。

    除非李家不做官了。

    念头闪过,郁棠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李意在五年之后,也就是李端考上进士,又选了庶吉士的第二年出了事。

    他在日照知府的时候,经手过一桩寡嫂和小叔子通、奸的案子。李意判那位寡嫂死刑,小叔子流放三千里。那小叔子体弱,死在了半路上。结果事情过去了五年之后,那寡嫂的儿子长大了,在大理寺门口击鼓鸣冤,宁愿先挨五十大板,也要状告李意。说当初寡嫂根本就没有和小叔子通、奸,而是日照一户姓李的大户人家的老爷***寡嫂不成被小叔子打了,怀恨在心,反倒诬告寡嫂和小叔子通、奸。是件冤案。

    消息传出来,李意声誉受损。

    顾家出面,力挽狂澜,最终李意轻飘飘地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完事。

    外面的人都说是那姓李的大户人家心意歹毒,骂李大户不得好死。

    李家却不准谈这件事。

    郁棠无意间听到过顾曦的陪嫁婆子和乳娘私底下抱怨林氏待顾曦苛刻,学着顾曦的口吻讥讽李意“眼皮子浅,听别人奉承几句就以为自己真是别人的长辈了,看见银子就不知道轻重了”。

    当时她还以为那婆子只是为了替顾曦抱不平,可现在回过头再仔细想想,这些话却大有由头。

    汤太太还是个秀才娘子呢,为了巴结汤知府都上赶着要和汤知府攀上亲戚。日照的李大户和李意同姓,说不定也像汤太太那样,和李意认了个干亲。李大户想陷害寡嫂和小叔子,没有李意帮忙是不行的。“看见银子就不知道轻重”,说不定就是指李意当初收了李大户家的银子。

    可惜她那会儿太看重林氏的喜恶,林氏不准别人议论这件事,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打听。

    算算时间,寡嫂和小叔子的案件应该是在李意快离开日照的时候判的。

    那临安城里的人都传李意让李竣带回来的车辙入土三分的事……说不定真的和这事有关系?

    想到这里,郁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这可就是胡思乱想了。

    李意手里如果有这么大的一笔银子,他为什么要卖那块能产碧梗米的五十亩永业田。

    不对!

    郁棠心里咯噔一声。

    如果李家想洗白这笔银子,也可以通过卖这五十亩永业田。

    她的心怦怦乱跳。

    前世,李家是没有卖这五十亩永业田。

    可是,顾曦嫁进来的时候,林氏到处跟别人说顾曦的陪嫁有多丰厚,李家得了多少好处。

    顾曦当初真的带了那么多的嫁妆进来吗?

    郁棠使劲地回忆着顾曦的那些生活细节。

    顾曦眼界颇高,穿衣打扮都以素雅、庄重、合宜为主。每年虽然都添衣服和首饰,那些衣饰却只在需要她出面应酬的时候才会穿戴,平时在家里都是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和几件据她说她非常喜欢的首饰。在外人看来,她的衣饰从不重样,每次露面都光鲜靓丽,不仅让人称赞,还有很多人跟着模仿。在李家上下的仆从看来,顾曦朴素大方,勤俭持家,该用的钱从来不吝啬,可不该用的钱却一分也不愿意多出。用顾曦的话来说,这是原则,是底线。

    郁棠冷笑。

    从前她是不知道,以为富贵人家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而今再看裴老安人。

    人家自己在孝期里不好穿鲜艳的衣裳,就出钱打扮家里的晚辈,甚至是像她这样在旁边捧哏的都跟着受益了……顾曦算什么富贵人家!分明是钱财有限却又要做出一副富贵的样子,自己给自己脸上帖金罢了。

    这样一想,郁棠又有了新的发现。

    前世,林氏对顾曦没有好言语,钱财上却很大方。特别是李家和林家做海上生意赚了钱之后,又知道顾曦发现了李端对她的那点龌蹉心思之后,常叫了金楼的师傅来家里给顾曦打首饰不说,还在杭州和京城买了好几个铺子记在了顾曦的名下。

    她以为林氏是为了儿子在补偿顾曦,此刻想来,却未必。

第一百五十章 画样

    郁棠越想越是那么回事。

    只可惜日照离这里太远了,她就算是有所怀疑,也很难查证,而且算算日子,那件事已经成了冤案,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不过,李家那五十亩地的永业田十之八、九是为了洗白在日照做知府时贪墨的银子。

    她有点坐不住了。

    李意在日照当了七、八年的知府,若真是心术不正,肯定不止这一桩冤假错案,可见他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现如今做了京官,权力更大,接触的人和事更多了,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出来。

    说起来,他们家也是受害者!

    若不是有李意在外为官,李家敢动杀人的心思吗?

    郁棠顿生同仇敌忾之感,觉得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知道了还无动于衷,不善加利用,把李家拉下马,怎么对得起枉死的卫小山?

    她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叫了阿苕进来,道:“你去帮我问胡总管一声。看三老爷什么时候有空,我有点事想见见三老爷。”

    郁棠认识的人里,只有裴宴有能力查实李意是否做过那些事。

    她需要裴宴帮忙。

    阿苕应声而去,半个时辰后回来告诉她:“裴家在吉安的庄子上桔子熟了,三老爷去吉安卖桔子去了。明天晚上回来,问您事急不急?要是急,就请您写封信给三老爷,若是不急,就等三老爷回来了再定时间。”

    急,可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的。

    不过,裴宴卖桔子……是怎么一回事?

    桔子这个时候就上市了吗?

    相比李意的事,郁棠更好奇裴宴卖桔子的事。

    她道:“那你就去回胡总管一声,等三老爷回来了再定时间。”

    阿苕又噔噔地跑走了。

    马秀娘让喜鹊带了信要见她,还让她去家里用午膳。

    郁棠跟陈氏说了一声,带了两朵自己做的绢花由双桃陪着,去了章家。

    马秀娘正指使着灶房的婆子烧猪头,见她到了,拍着围裙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郁棠进了二门就闻到了一股卤香味,立刻上前去行了个礼,道:“做了什么好吃的?还要把我从家里叫来。晴儿呢?怎么不见她?姐夫在家吗?我就这么来了,会不会太打扰?”

    “你怎么这么多话!”马秀娘见她笑盈盈的,一张小脸灿若夏花,漂亮得让人炫目,忍不住就捏了捏她的小脸,这才道,“既然叫了你来,肯定是没有什么不适合的地方。你姐夫去坐馆去了,中午不回来吃饭。晴儿那小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睡,像个小猪似的,你不用管她。”

    两人说着话,携手进了屋。

    喜鹊端了茶点进来。

    两人分主次坐下来,寒暄了几句,马秀娘就说起这次请她过来的原由:“原本应该是我去见你的,可晴儿太小,她自出生之后就没有离开过我,我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就把你叫了过来。我就想问问你,你上次说让你姐夫帮着你们家铺子画图案的事,你们家还要人帮忙吗?”说到这里,她脸都红了。

    郁棠大喜,忙道:“要,要,要。就是差图样。若是姐夫能帮忙那就太好了。就看姐姐是想卖一件结一件的钱呢?还是一次性全卖给我们家?”

    马秀娘不太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又不太好细问。

    郁棠前世因为郁远的缘故,比较关注家里的生意,也和那些掌柜的打过交道,知道只有懂得在商言商这个道理才能把生意做得长远。马秀娘不问,她就开先口:“卖一件结一件的钱呢,就是大家讲好卖一件漆器分多少钱。比如说,若是这图样用在镜奁上,镜奁卖一两银子,那每卖一件,就给你们家十文钱;一次性全卖给我们家,那就是按一幅画多少钱,任由我们家用了。现在我们家请外面的师傅画一幅画大约是一两银子一幅。但姐夫不一样,姐夫的画画得好,若是愿意卖给我们家,我们家肯定是出双倍的银子了。姐姐,就看你们家怎么方便了。我们家是都可以的。”

    马秀娘要不是等着银子用也不会怂恿着章慧给郁家画图样了,而且章慧只答应马秀娘画二十幅就不再画了,何况还不知道章慧画的图样能不能让郁家赚到钱呢?

    她脸红得更厉害了,低声道:“我家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郁棠闻言知意,立刻道:“那行。就全卖给我们家好了。我这么说,是有些画师喜欢卖一件结一件,姐姐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我这不是要把话给你说明白了吗?你就安心让姐夫画画好了,其余的,有我呢!”

    她这么一说,马秀娘就更不好意思了,道:“你姐夫,只准备画二十幅。”

    郁棠也想到章秀才不会总做这件事,并不失望,反而为能拿到章慧的画而高兴。她道:“二十幅就二十幅,总比我们家一幅也求不到的强。姐姐,您看我什么时候来拿画好?”

    马秀娘失笑,道:“你姐夫这才刚被我说动呢,哪有那么快。不过,你们家要些什么图样你得好好跟我说说,我也好催着你姐夫早点把画画好了。”

    郁棠道:“书房里的那些雅物就行。”

    他们家不缺什么麻姑拜寿、彭祖升座之类的图样,缺的是能让文人喜欢的雅件。

    马秀娘笑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就回去安心等消息好了。”

    郁棠连声道谢。

    马秀娘却拉了郁棠的手,感慨道:“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明明是件互利互惠的事,郁棠做得却像郁家讨了他们家多少好处似的。

    马秀娘突然很庆幸结交了郁棠这个朋友,她却不知道,郁棠也很庆幸自己这一生没有错过,和马秀娘成了好友。

    从章家出来,郁棠直接去了长兴街郁家的铺子。

    远远地,她就看见夏平贵和相氏的陪嫁丫鬟夏莲站在铺子门口说着话,夏莲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她猜着夏莲是奉了嫂嫂之命来给大堂兄送午饭的。

    郁棠抿了嘴笑。

    铺子里是学徒做饭,当然比不上家里,嫂嫂这是心疼大堂兄吃不好吧。

    待她走近了才发现,夏平贵和夏莲的笑容都显得太灿烂了一些。

    郁棠心底闪过一丝疑惑。

    看到了她的夏平贵和夏莲却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各自朝旁边跳了开来,夏平贵更是用一种比平时殷勤百倍的热情和她打招呼:“小,小姐,您过来了。您是来找东家的还是来找少东家的?东家去找项师傅了还没有回来,少东家在铺子里守着呢?我带您进去吧!”说着,垂下了眼帘,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朝里就闯。

    夏莲则慌慌张张地说了声“小姐,我先回去了,我是来给少东家送饭的,我们家少奶奶还等着我回话呢”,就一溜烟地跑了。

    她有这么可怕吗?

    郁棠在心里嘀咕着,突然灵光一闪。

    夏平贵该不是对夏莲……

    她面上不显,心中的小人却嘿嘿嘿地直笑。

    前世,她在李家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有她身边的丫鬟和小厮看上眼了的。不过,林氏不允许家里出现这样的事,所以把丫鬟和小厮都发卖了,说是这种事不可开了先例,不然容易内外勾结,监守自盗。

    不过,夏平贵和夏莲,倒挺合适的。到时候得提醒她嫂嫂一声,如果两个人真的都有这个意思,不如早早成全了他们,免得闹出事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郁棠不动声色地去了郁远休息的帐房,和郁远说了章慧的事。

    郁远喜出望外,道:“你可知道阿爹去找项师傅做什么?前几天阿爹接了个活计,有人要订五十个箱笼,但人家要四季如意这样的图样,阿爹去找项师傅画图样去了。你也知道项师傅的,一幅图样最少也要五两银子。”

    郁棠听着急了起来:“那你赶紧找人去跟大伯父知会一声,大伯父要是和项师傅谈好了就不好再改弦易辙了。还有,项师傅我知道,是临安城里最有名的画样师傅。要是项师傅五两银子一张,那章公子最少也得四两银子一张吧?”

    之前她知道的画样师傅一张画只收一两银子的,谁知道项师傅会这么高。

    郁远忙吩咐了夏平贵一声,只说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让郁博快点回来。等夏平贵走了,继续和郁棠说着这件事:“我们之前跟阿爹说,家里的图样有点老,阿爹也是知道的,但更心疼银子,总想着能将就些日子就将就些日子。如果这次不是别人点着名要四季如意这样的图案,没有的话这笔生意就做不成了。阿爹算了算,这笔生意赚的钱刚好够付项师傅的画样钱,一咬牙才找了去。不然为何要拖到现在!”

    郁棠无奈地笑。

    兄妹俩喝了半天的茶,郁博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听说你找到了更好的图样师傅?”他进门就问,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不是画样师傅。”郁棠把章慧的事告诉了郁博。

    郁博果然有些犹豫,道:“章公子的画那肯定是好,可到底能不能卖得好不好说。”

    四两银子的价钱就更不行了。

    郁棠笑道:“既然这次的生意能支付项师傅的画样钱,我们铺子里的画样大家又总说没什么新意,我看不如先让章公子按着那客商的意思画几幅画样,要是客人满意了,那就请章公子画。您还可以赚几两银子呢!”

    郁博想想自家也不吃亏,就答应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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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娇介绍:
郁棠前世家破人亡,今生只想帮着大堂兄振兴家业。
裴宴(冷眼睨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小姑娘的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难道是觊觎裴家宗妇的位置?
郁棠(默默流泪):不,这完全是误会!我只是想在您家的船队出海的时候让我参那么一小股,赚点小钱钱……花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花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花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