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出门
这事轮不到高升置喙,他沉默地点头,问顾昶:“那李家那边?”
顾昶冷冷地道:“我们做了这么多,若是李家不知道,岂不是锦衣夜行?”
高升应诺,服侍顾昶歇下之后,就去打听裴宴的事去了。
等到李端查清楚李意贪墨是彭家传出来的谣言,李意即将被调往云贵任职是顾昶的手笔时,已是过了端午节。
他望着屋顶绘着蓝绿色藤萝叶的承尘,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似的,小手指都没办法动弹一下。
彭十一觉得他不够听话,想威慑他一下,就让人传出李竣是为了运他父亲贪墨的银子才回来的;而顾曦要退亲,却又不想让别人认为是她的过失,想让李家主动提出退亲,所以顾昶动手,威胁他们家若不退亲,就让他父亲平调去云贵。
林觉则像只困兽在屋里团团地转着:“我们现在是腹背受敌!阿端,你可不能大意啊!彭十一那里好说,他不就是想让我们低头吗?我们低头就是!他说怎样就怎样好了。当务之急是千万别让他发现顾家也在对付我们,不然我们就真成了俎上之肉,会被彭家任意宰割的。
“至于顾家那里,实在不行,那就退亲好了。
“姑母之前想办法搭上了顾家,我就觉得不太妥当。齐大非偶啊!而且顾家二房穷得很。我可是打听清楚了的,顾家老太爷分家的时候,顾家二房才分了不到两万两银子,偏偏那位二老爷还是个不懂庶务的,顾小姐能有多少陪嫁啊!
“再说,顾家的那位小姐,你想想,她自幼失恃,还能让她继母都忌惮三分,可见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顾家说来说去,也就是能沾点读书的光。可江南四大姓,杭州就有三家,没有他们顾家,还有沈家和陆家、钱家。万一不行,还有次一点的张家、杨家啊!”
说到这里,他一屁股坐在了李端旁边的禅椅上,盘了腿继续道:“要是我,我就找个和自家差不多的,要不就是女方兄弟能读书,要不就是有大量的钱财陪嫁。这日子说到底还是自己过的,找个老婆整天压在你的头上,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端苦笑。
他何尝想这样。
但他不这样做,等到他入仕的时候,以李家的底蕴,根本帮不了他。
像他父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要不是林家除了钱没有一点底蕴,他父亲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年纪还在四品的官阶上不得寸进吗?
只是这话不好当着林觉说。
他头痛地揉了揉鬓角,道:“顾家的婚事,若是能够不退,还是想办法别退的好。我听武家的人说,顾昶的恩师孙皋有可能要调任吏部尚书了。”
吏部掌管朝廷官员的任免、奖惩。
林觉听着眼前一亮,道:“真的?”
“真的!”李端有些疲惫地道,“武家有子弟和我是同科,前两天特意派了人来说。”
林觉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他们心里都清楚,武家的那位子弟来传话,是因为不知道顾家要退亲,想要在李端面前讨个好。
若是两家退亲的消息传了出去,李端被人笑话不说,李家还会被人所弃。
半晌,他才黯然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李端道:“母亲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先帮我照看着母亲,我准备这两天就去趟杭州,见见顾小姐!”
解铃还需系铃人。
他想弄清楚顾小姐为什么执意要退亲。
难道郁家的事真就这么重要?何况他那么做,也是有原因的。
林觉笑了起来,道:“还是你书读得多,有脑子。姐儿爱俏,与其去找顾昶,还真不如去找顾家小姐。”
毕竟李端看上去一表人才,哪个姐儿不爱俏。退亲的事原本就是顾曦主导的,要是顾曦改了主意一心仍要嫁李端,相信顾家的人也拦不住她。
李端见林觉说话粗俗,直皱眉。
林觉还以为李端在为去顾家的事犯愁,笑道:“我觉得你这么做很对。要去就赶紧。我看也不用选什么黄道吉日了,你明天就启程前往顾府,想办法见到顾小姐。等你把顾小姐攥在了手里,看顾家的人还能说什么!”
这个主意虽然猥琐,但有很强的可行性。
李端暗中打定主意一定要想办法见到顾曦,嘴上却道:“我自有主张。”
林觉怕他那执拗的性子又上来,劝他道:“韩信当年能受胯下之辱,成就一番大业。你也应该照着他学才是!”
那也得看学什么啊!
李端在心里腹诽,觉得林觉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他定了去杭州的日子,郁棠和郁远则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带着相氏去了苏州。
相氏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她觉得自己能从富阳到临安,已算是见过世面,很幸运的女子了,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去苏州。
坐在租来的乌篷船里,她还像做梦似的。
她打开一包窝丝糖,塞了一颗给郁棠,低声道:“你尝尝。我成亲的时候,我阿爹从京城带回来的。”
小小的乌篷船用蓝色的粗布帘子一分为二,一边坐着郁远、夏平贵、三木和两个店里的伙计,一边坐着郁棠、相氏、双桃和相氏的丫鬟夏莲。
郁家的铺子要进些油漆,郁远建议带了郁棠和相氏一起过去,让她们也接触一下家里的生意。
郁博不答应,觉得女子去碍事,还是郁棠说动了郁文,由郁文出面说服了郁博,郁棠和相氏才有了这趟苏州之行。
郁棠兴奋得这两天都没有睡好,上了船,走了不过半个时辰,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她就开始打瞌睡。
郁棠打着哈欠把糖含在了嘴里,觉得一点都不解困,反而越来越想睡觉,人不由地靠在了相氏的肩膀上,眼皮像千金重似的阖在了一起,嘴里也含含糊糊的:“阿嫂,我就眯一会儿。”
相氏看着她像孩子似的依偎在自己的肩头,不由抿了嘴笑。
她昨天也没有睡好,生怕去了会带给郁远麻烦,又怕照顾不好郁棠惹得郁棠不满她虽然嫁进郁家还没有三个月,可她瞧得清清楚楚,叔父家的这个堂小姑子,不仅郁家二房把她捧在手心里,就是她的公公婆婆和相公也非常地疼爱。她不想在小事上得罪郁棠,影响了她和公婆、相公之间的关系。况且郁棠人不错,相公更是对她宠爱有加,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这让从小就很羡慕继母的相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丈夫的心,和丈夫像现在这样好好在一起过一辈子。
她对郁棠就更宽容了。
只是看着郁棠睡着了,她也忍不住想睡。
“夏莲。”相氏悄声叮嘱自己的丫鬟,“我也眯一会儿,大少爷那边有什么动静,你记得把我叫醒了。”
夏莲从小陪着相氏长大,相氏的心思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从前她还担心相氏会嫁到富贵人家做正室,她被收房做小妾。如今相氏嫁到了郁家,她比谁都高兴像郁家这样的人家,才不会养个小妾吃闲饭,通常太太身边的陪房丫鬟不是为了留住铺子里机敏的伙计嫁了,就是嫁给铺子里的掌柜。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觉得自己若是有那一天,才是真正扬眉吐气,不枉做了一回人。
相氏想要留住郁远的心,她也就比谁都用心。
她立刻点了点头,不仅小心翼翼地拿了个枕头垫在自己的肩头给相氏靠,还拿了床薄被递给双桃,示意双桃帮相氏和郁棠搭在身上。
双桃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的丫鬟白做了。
她可从来没有这样细心、主动地照顾过郁棠。
通常都是郁棠或陈氏吩咐什么,她就做什么,偶尔还会躲在厨房里偷个懒。
没有比较就没有区别,小姐以后不会觉得她不堪大用吧?
双桃小心翼翼地将薄被给郁棠和相氏盖上,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
杭州城到苏州有直接的水路,很方便,而且顺流而下,不过七、八个时辰就能到。所以很多人都会坐夜船,傍晚的时候登船,睡上一晚,第二天早上就到了。在苏州城办完事,正好坐晚上的船回杭州。不耽搁事还节省了一夜的住宿费。
郁棠他们也不例外,先坐船到杭州,再由杭州转船,一夜就到了苏州。
不过,他们会在苏州住两晚再回去。
照着郁远的话说,得来看看苏州这边的漆器铺子。
苏样儿,苏样儿,就是宫里的那些贵人,也会想办法弄点苏州的货品来用。这也许就是明明杭州离宁波更近,可做海上生意的却是苏州人更多的缘故。
坐了一天一夜的船,让郁棠和相氏都像焯了水的豆角,蔫蔫的。
郁远这个有了媳妇忘了妹妹的阿兄,率先扶了相氏,看着相氏没有精神的脸,关切地道着:“你还好吧!我这就去雇顶轿子,你和阿妹先到客栈里歇歇,我和平贵买了东西就陪你出门逛逛。”
相氏拿这个憨憨的丈夫没有办法,既怕自己甩手伤了丈夫的心,又怕自己继续这样腻歪在丈夫身边让小姑子心里不舒服,只好朝着郁远使着眼色,道:“我不累。你去扶着阿妹。我还好!”
郁远这才想起郁棠,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却没有放开相氏,而是歪着头看着走在相氏背后的郁棠,道:“你还好吧!要不要我扶着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茶楼
郁棠在旁边看着直咧嘴。
相氏的眉眼官司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难怪前世郁远和高氏过得一塌糊涂了。
家里人口简单,她这个阿兄就对家里的事没有一点方法。
不过,相氏能这样顾忌她,是因为看重郁远。
这样的阿嫂,才能和她阿兄过得好。
她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
等她成了亲,自有自己的夫婿疼爱,不应该在自家争做阿兄的掌上明珠,要争,也应该是兄嫂的儿女们争。
郁棠上了岸,站在陆地上适应了一会儿,这才道:“阿兄,你不用管我,你顾着阿嫂就行了,我要是不舒服,会跟你说的。”
郁远这才反应过来。
他脸色一红,轻轻地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道:“我知道了。你好好走路,我们住的客栈离码头不远,你跟着你嫂嫂,别乱跑,知道了吗?”
“知道了!”郁棠笑盈盈地应着,相氏脸都红了。
和杭州城不同,他们在苏州没什么熟人,选了个比较大的客栈,虽然价格有点贵,但他们有女眷,住着安全点。
郁远把郁棠和相氏送进了客房,反复叮嘱了郁棠和相氏良久,又威慑双桃和夏莲:“要是大少奶奶和大小姐少了一根头发丝,你们就别想跟我回去了。”
夏莲刚到郁家不久,和郁远还没有什么接触,闻言吓得瑟瑟发抖,双桃却是从小在郁家长大的,知道郁远只是担心郁棠和相氏,连连点头,主动道:“您放心,就是大少奶奶和大小姐要出门,我也会拦着的。”
郁远这才放下心来,和夏平贵回客房收拾了一番,去了卖油漆的铺子。
郁棠则和相氏倒头就睡,直到郁远回来,双桃把她们叫醒,两人才睡眼惺忪地起床更衣,不要说出屋门了,连床都没有下过。
郁远对此很满意,和相氏商量:“你是想在屋里吃还是去客栈旁边的小饭馆吃?”
相氏看着漂亮得像朵花的郁棠,觉得还是在客房里吃比较安稳,并道:“我们今天晚上也别出去了,白天逛逛就行了。”
郁棠这次来是想碰江灵的。
前世,她听人说她就住苏州运河码头旁边,她想找机会和江灵搭上话,然后跟着江灵入股几次海上的生意。如果大家合作得好,再说舆图的事。
她可学聪明了,前世听说的终为浅,大家要真正地相处相处才知道这个人到底怎样。
郁棠自然就点头同意了。
相氏见她不反对,松了一口气,笑着点了几个她觉得郁棠会喜欢吃的菜,让双桃陪着郁棠回了她们自己的客房,这才亲自服侍郁远梳洗。
尽管白天越来越长,可用过晚膳,天色还是暗了下来,郁远就问郁棠有什么打算。
郁棠没准备瞒着郁远和相氏,只是她前世并没有见过江灵,也不知道江灵是什么样的人,就这样带着兄嫂贸贸然地去找江灵,若是闹出什么误会来就麻烦了。
她只得道:“我想明天先去码头那边打听打听。做海上生意的,离不开码头他们把外面的东西弄回来,得找地方销啊!我们去那边打听,总归不会有错。”
相氏来之前就知道了他们的打算。
她是觉得有点冒险,但郁棠两兄妹想做这门生意,她觉得不妨试试,大不了就是多花点银子。她成亲的时候父亲给了不少的陪嫁,完全经得起他们兄妹这样折腾。
相氏索性也让人去打听了一点消息。
此时听郁棠这么说,她也道:“我也听说了。只有他们这些接触过跑船的人,才知道谁家的船队是真的有本事,谁牵头的船队靠谱。我觉得阿妹的主意挺好的。”
郁远没想到相氏会主动去了解这些。
当然,他做什么相氏能不反对他是很高兴的,可若是相氏能积极主动地支持,他会有种和相氏同甘共苦的亲昵,会更高兴。
他笑得合不拢嘴,道:“那明天就像阿妹说的,我们去码头打听打听。你们就去街上逛。”
也就是说,郁远没打算带她们一起去打听这些事。
郁棠早就料到了。
她笑道:“你就让我和阿嫂跟着一起去吧!我们还可以看看苏州码头是怎么样的?大不了你们去打听事的时候,我们就坐在茶馆里喝茶,听人闲聊好了。”
本地的茶馆是最能打听到消息的,他们去打听消息,肯定第一件事是去苏州码头旁边的茶馆的。
与其大家分开各走各的,不如让妻子和妹妹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郁远想了想,就答应了。
郁棠喜出望外。
几个人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儿话,知道郁远已经顺利地买到了油漆,而且怕她们受不了生漆的味儿,已经安排好由卖家派人运到临安交货,大家才各自散了。
相氏还是第一次和丈夫出远门,兴奋得有些睡不着,和郁远说了大半夜的悄悄话,第二天早上就起来晚了,梳洗好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相氏脸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声向郁棠赔不是。
郁棠抿了嘴悄悄地笑,当没有看见似的,亲亲热热地挽了相氏的胳膊,道:“阿嫂,你去茶馆喝过茶没有?听说茶馆里还有唱评弹的?我们去了会不会让人觉得很奇怪啊?”
卫家的几个小子都是老实人,连杭州城都没去过几次,更不要说上茶馆了。
相氏连听也没听说过,但郁棠的话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也顾不得羞涩了,问郁远:“是阿妹说的这样的吗?”
郁远到底跟着郁博走过些地方,他忙道:“有的茶馆唱评弹,有的不唱。你们要是想听,我们就找个唱评弹的。苏州城的人都挺喜欢在茶馆里玩的,还有专门给女眷设的雅间,虽说不多,但我觉得来了,你们不妨去试试。”
也许这是相氏和郁棠这辈子唯一一次进茶馆的机会。
有郁远和夏平贵跟着,她们不免跃跃欲试。
到了苏州码头,郁远还是找了个能听评弹的茶馆,要了间雅间。
夏平贵看着郁远递出去的三两银子,肉痛得不行。
夏莲也是。
她不由在心里嘀咕,还好小姐的陪嫁多,不然照着姑爷的禀性,怕是没几日就要把家产败光了。
两人一抬头,目光对了个正着,还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心痛和不舍。
夏莲和夏平贵一愣,都觉得对方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齐齐对对方生出几分好感来。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这座三层茶楼华丽而又不失气派的赞叹中,没谁去留意夏莲和夏平贵,更没有人注意到夏莲和夏平贵的不自然。
“小楼还能盖三层,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双桃小声地和郁棠说着话,眼角余光乱飘,掩饰不住好奇。
郁棠莞尔,觉得这样挺好。
等家里的人去的地方都多了,有了见识,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才会更谦虚谨慎,这才是立家之本。
大家进了二楼雅间,等郁远点了茶点,茶博士唱喝着单子退了出去,大家这才开始四处打量。
双桃道:“大小姐,您瞧这灯,居然挂着五连,我还只是在庙里见过,没想到这茶楼的雅间也有。”
夏莲道:“大少奶奶,您看,坐在这里还可以看见大厅里的情景,那唱曲的也看得清楚,不知道那些梨园里唱戏的是不是也这样。”
铺子里的一个伙计则直接推了窗,看着人潮拥挤的街道对郁远道:“大少爷,您看,那边好多杂货铺子。”
码头旁边可不就是杂货铺子多吗?
做海上生意的,多是以物易物,这趟能换这个回来,下趟说不定就只能换那个回来了,只要是有意思的物件,感觉有钱赚,他们就出售。
夏平贵也挤过去看。
茶博士送了茶点过来,还拿了一份点曲的单子,热情地对郁远道:“您看看,少奶奶和小姐喜欢听什么曲子,可以点。二两银子一曲,要是名角,四两银子。”
郁远觉得有些贵,不过,相氏和郁棠难得出趟门,就算是贵,也要玩得让她们不留遗憾。
他把曲单给了相氏,道:“你看看你喜欢听什么?”
相氏虽说有钱,可也没有这样挥霍过,她觉得自己就随着郁棠听听曲就行了,把曲单转给了郁棠,并道:“你看看你喜欢什么?我对这些都不熟,你让我点我也不知道点什么?”
茶博士听了,立马机灵地向他们介绍起单子上的曲目来。
郁棠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却转得飞快。
前世的这个时候,江家已经开始筹钱做海上生意了,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才有可能来入股。
得找个机会问问这里的茶博士。
郁棠就点了《崔莺莺拜月》,还是个名角唱的。
郁远付了四两银子。
那茶博士有些意外。
他见郁远一派少爷模样,以为他是当家人,没想出手大方又不失爽朗的竟然是位小姐。
他再定睛一看,郁棠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落落大方,在这满室富贵间一派优雅从容,他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自己看走了眼,忙低下头,给相氏和郁棠道过谢,这才退下去安排。
郁远长吁了口气,心想,这种地方他以后还是少来,点个曲子就几两银子,他享不起这福。可相氏和郁棠好像都挺喜欢的,也算没白花。
第一百二十三章 消息
郁远这银子的确没有白花,等到那茶博士拿着点好的曲单过来时,对他们就不止热情那么一点点了:“已经安排好了。这折唱完了接着就是您点的。”说完,还从外面端了一盘新鲜的果子进来,道:“这是小的孝敬您的,您慢吃慢用,我就站在门外,有什么事,您直接喊一声。”
应该是这茶博士有奖励。
郁棠猜测着,对自己要做的事更有把握了。
她挑了个最大的李子让双桃递给了茶博士,笑盈盈地道:“你先别走,我问你点事。”
那茶博士立刻走了过来,很规矩地在离她七、八步地方停下,低着头恭敬地道:“您要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您问什么我答什么。我要是不知道的,这就去给您打听去。”非常地机敏。
这也许就是这间茶楼能成为本城最大的茶楼之一的缘故。
郁棠在心里琢磨着,笑着问他:“我来的时候见苏州河上很多大船,听人说,这些船都是从宁波来的,装的都是些舶来货,那你知道哪里有卖舶来货的吗?”
茶博士听着精神一振,忙道:“小姐问我这些就算是问对人了,这苏州城,没有我不知道的铺子。您来的时候看到我们茶楼门前的这条街了吧?它叫苏河街,这条街上开茶楼、酒楼和食肆的最多。您从我们茶楼出去向左拐,有条巷子,这巷子里呢,也全卖的是点心果子什么的。您就一直往前走,把这巷子走完了,又是一条街,那条街上,卖的就全是舶来货了……”
他侃侃而谈,看得出来,对苏州城是真的很熟悉。
郁棠也一句话套着一句话,很快就知道了那些做海上买卖的人都喜欢在哪里落脚,船队出海,是怎么发布消息的。
相氏在旁边听着,不由地暗暗点头。
之前郁远夸郁棠聪明能干,她还不以为然,毕竟以她的经历,见过的能干的女子太多了,比如卫太太,比如她的继母,还有她继母娘家的那些姻亲,可能干成郁棠这样的,还真的很少见。
郁棠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会管个田庄,看个帐目什么的了,而是像男子一样,知道怎么和外面的人打交道,怎么不动声色地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别说是相氏了,就是夏平贵和夏莲,也非常地惊讶。
夏平贵想,难怪东家二老爷要给大小姐招赘,大小姐是个能守住家业的。至于夏莲,则是庆幸相氏有这样一个小姑子,以后这个小姑子不仅不会拖了相氏的后腿,还能在有事的时候给相氏出出主意,助相氏一臂之力。
两人之后对郁棠更恭敬了,当然,这是后话。
郁棠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消息,赏了那茶博士一把铜钱,等到打发那茶博士出了门,这才苦笑着对郁远道:“看来我们走错地了。”
从那茶博士的口中,那些做海上生意或是跑船到宁波拉货的,都喜欢在码头上另一个叫平安的酒肆里歇脚,平时有什么消息,也是在那里交流。
郁远心宽,笑道:“我们要是不来这茶楼,也打听不到这消息。再说了,那个什么平安酒肆,一听就是那些苦力喝酒的地方,我总不能带着你们两个女子去酒肆吃饭吧?”
出入那种地方的女子,多是跑江湖或是青楼女子,别人见了是不会尊重的。
相氏连连点头,笑道:“你阿兄说得对。我们虽然走错了地方,可也算是见识了一番。回去之后,讲给婆婆和婶婶听,若是有机会,让她们也来看看。”
郁棠是觉得他们停留的时间太短了,怕找不到机会和江灵说上话。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汤圆,什么事都得一步一步地来,既然来听曲,那就好好听曲好了。
郁棠和相氏、郁远在茶楼消磨了一个上午,又在茶博士那里打听到了一点宋家的消息。
原来宋家回到苏州城就开始在太湖造船,宋家为此把在湖州的两个桑树林都给卖了。
宋家早年是以丝绸起的家,此时正是种桑养蚕的时候,宋家这样,可以说是动摇了根本,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
郁远愣住,问茶博士:“那,他们家老一辈的也同意?”
那茶博士叹气道:“不同意又能怎么办?我看你们是外地来的才对你们说。宋家,早就不是从前的宋家了。去年的时候,他们家给内廷供奉的白绢就差点没被选上,还是走了他们家一个亲戚的路子才勉强过了关。你们是不知道,内廷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三年就要重新选一次,这次他们找对了人,侥幸过了。下次呢?人家还愿不愿意帮忙?帮忙的人还能不能说得上话?这都不好说啊!”
找亲戚帮忙?
难道找的是裴家?
郁棠寻思着,就听见那茶博士继续道:“偏生宋家的人不找自己的原因,只说是有人为难他们家,一心一意准备做完了这三年的生意就不做了,改做海上生意。我看啊,这宋家要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败了!”
没想到这茶博士还有这样的见识!
郁棠肃然起敬。
宋家好像的确就是这样慢慢没落下去的。
郁远却不知道,觉得这茶博士是危言耸听,道:“这话怎么说?”
那茶博士皱着眉道:“我们这苏州城里做内廷生意的多着呢,可有哪家是赚了钱的?孝敬内廷二十四衙门的那些大太监还不够,何况还有漕运、户部、工部一大溜的衙门。可是做皇商有名声,气派啊,谁都知道你这是能和宫里的人打交道,走出去普通的人家都会给你几分面子,这是钱能买得到的吗?而且你的东西既然都能上贡了,那肯定是天下第一的好东西,大家不都要来你们家买点什么吗?把这门生意丢了,那不就是告诉别人你们家不行了,内廷没人给你们家撑腰了,你们家过时了,这墙倒还要众人推呢,这三下两下的,家业不败才有鬼呢!”
连个茶博士都知道的道理,没有道理宋家不知道。
那宋家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不是也有什么隐情?
难道是和裴家的变故有关?
不过,裴家几兄弟没做官之前,宋家就已经开始做内廷的生意了,应该也有自己的路子吧?
郁棠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去想,试探着问茶博士:“我听说你们苏州城有户姓江的人家,要做海上生意,到处拉人入股,这家人可靠不可靠?”
那茶博士嘴一撇,道:“原来你们也知道啊!他们家原来是跑船的,就是跑从宁波到苏州的舶来货的,这几年可能赚了点钱,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做一笔大的了。我们苏州人都等着看他们家的笑话呢!”
郁棠茫然。
前世她可是听林氏说,只要是江家要走船,人人挤破了脑袋都要参一股的。
可见这又是一个成功了之后被人夸大的事。
那这个时候他们去入股,岂不是很简单。
郁棠的心思顿时活络起来。
她问茶博士:“你知道江家住在哪里吗?”
茶博士飞快地睃了郁棠一眼,却对郁远道:“他们家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东江巷,不过,这个人是真的很不靠谱,为人粗俗又小气,有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说他是‘铁公鸡’,您要真的想和他们家做生意,可得睁大了眼睛,小心被他骗了。”
郁远虽然不知道郁棠是怎么知道的江家,但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要帮郁棠说话的。他笑着给郁棠圆话,道:“我们也是在路上听人说了,有点好奇,就问问。”
茶博士松了口气,道:“这江家的名声不怎么样,你们小心点总归没错。”
郁远向他道谢,正巧他们点的评弹唱完了,茶博士要带那名角上来向他们讨赏了,这话题就此打住,没人再提。
等从茶楼出来,郁远又寻了个颇有名气的酒楼吃了午饭,郁棠就决定去江家瞧瞧。
她告诉郁远:“我是昨天听客栈的店小二说的。再说了,什么事都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反正我们就是来打听这些事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先过去看看,没有什么事是一次就能成的。”
郁远和相氏都赞同,郁远还道:“就是你运气好,同样是住店,我们昨天就没人注意这些。”
郁棠汗颜,心虚地拉着郁远转移了话题:“我们要不要再仔细打听打听江家筹股的事?多少钱算一股?是只要银子还是可以以物入股?他们家准备什么时候出海?船上的事是请的谁?”
“要的,要的!”郁远忙道。
相氏则在旁边掩了嘴笑,道:“阿妹,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看同样是一件事,你阿兄什么也不知道,你却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之前来的时候我还在想,你们既然要做这生意,我就当是陪着你们来见见世面了,如今看来,你们这事说不定真能成。阿妹若是不见外,也算我一股。”
能让相氏说占一股的,多半是她的体己银子了!
郁棠非常意外,既感激相氏对她的信任,又担心江家这次的事没成拖累了相氏。
毕竟她前世听到的那些消息,现在看来都不是那么地准确。
第一百二十四章 撞人
郁远把郁棠和相氏安置在了客栈,自己带着夏平贵去了平安酒肆打听消息。郁棠却也没有闲着,她把三木派了出去:“你去打听打听江家的事,越详细越好。”还给了他几十个铜板,“不要心疼钱,给人买包炒瓜子、糖豌豆什么的。”
三木私底下听阿苕吹嘘过,说给大小姐办事从来不空手,他当时很是羡慕,当然,他不是羡慕阿苕有打赏,而是羡慕阿苕能得东家的信任。如今他也有了机会,自然是喜出望外,高兴地应了一声,小心地把铜钱装进荷包就一溜烟地跑了。
相氏看着笑道:“到底年纪还是小了一些,做事不够沉稳,得磨练几年。”
郁棠笑着奉承嫂嫂:“有阿嫂在,还愁他学不到本事?”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相氏脸色微红。
姑嫂俩互相打趣了几句。
相氏就提议出去逛逛:“不走远,就在旁边看看。”
她们住的客栈也在运河街上,非常热闹繁华。
郁棠自然要陪着。
两人去了环钗,换了粗布衣裳,包了头,带着双桃和夏莲一起出了客栈。
旁边是家卖绸缎的,两人进去逛了半天,买了两匹白绫两匹白绢四匹折枝花的杭绸让伙计送到了客栈,准备做秋衫。结果出了绸缎铺子,看见斜对面是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相氏兴起,又拉着郁棠去买头油面膏,还准备给王氏和陈氏也带点回去。
郁棠前世是望门寡,穿着打扮都讲究素雅。如今正是花一样的年纪,衣服好说,这化妆却是真正地不会,平时最多也就抹个口脂就已经算是隆重了。可女子有哪个不喜欢打扮的?郁棠素着张脸,也不过是怕自己画不好,被人笑“丑人多做怪“,此时听相氏这么一说,再看看相氏妆容干净整洁,看着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由低声对相氏道:“阿嫂,您教教我化妆吧?我,我不会这些。”
相氏听着诧异地打量了郁棠一眼,抿着嘴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就你这样还要化妆,还让不让我们这些人活了。你啊,就别瞎折腾了,像现在这样打个口脂就行了,画了妆,还不如不画呢?”
两个人说着话,不免会忽略周遭的人和事,相氏就突然和人撞了一下。对方“哎哟”一声娇呼,相氏和郁棠还没有看清楚人就已连声赔不是,待抬了头,这才发现相氏撞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遍地金褙子,杏眼桃腮,长得十分美貌,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手里拿了盒胭脂,妖妖娆娆地站在那里,美艳中带着几分轻浮,不像养在深闺里的女子。
郁棠呆若木鸡。
高氏!
她居然在这里遇到了高氏。
这可真是……孽缘啊!
不过,她怎么会在这里?
一般的人就逛街也会去杭州城。
郁棠想着,那边相氏已急急地道:“小姐,对不起。撞到你哪里了?要不要紧?”然后抬头朝四处张望了片刻,吩咐夏莲,“你赶紧去问问,看这附近有没有医馆,我们带这位小姐去医馆瞧瞧!”
只是没等到夏莲应诺,有男子走了过来,一把扶住了高氏,急切地道:“出了什么事?”
高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眼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子哽咽道:“阿兄,我被撞了一下,好疼!”
阿兄?!
郁棠仔细地打量着被高氏称为阿兄的男子,却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
那男子闻言立刻将高氏拦在了身后,不悦地道:“你们想怎样?”
自己的妹妹被撞了,不是应该先问撞哪里了,撞得怎样了吗?怎么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郁棠和相氏都有点懵,高氏看着,立马拉了拉那男子的衣袖,低声道:“我没事,没事。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等会掌柜的找你。”
男子听着顿时气势全消,回头温声对高氏道:“行,那我们先回去。”说完,狠狠地瞪了郁棠和相氏一眼,拥着高氏扬长而去。
夏莲气得直跺脚,道:“什么人啊!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她走路没看人撞到了大少奶奶和小姐,还倒打一耙,好像是我们撞了她似的。也是大少奶奶和小姐心肠太好了……”
“好了!”相氏阻止她道,“没事就行了。行船走马三分险,我们在外面,也要谦虚谨慎,能不惹事就不惹,既然大家都没有事,就当是一场误会好了,不要再说了。”
夏莲不敢再言,相氏则拉着郁棠进了胭脂铺子。
郁棠却一直想着那个男子和高氏手中的胭脂。
前世,高氏好像也一直用的是这种胭脂。
郁棠仔细地瞧了瞧铺子里卖的东西,看到了高氏手中的那种胭脂。她问店里的伙计:“这胭脂怎么卖?”
伙计笑着道:“这是我们铺子里的招牌,叫三月桃花,涂了这胭脂脸色就像桃花似的……”
郁棠打断了伙计的话,道:“多少银子一盒。”
伙计不敢再推销,立刻道:“五两一盒。”
郁棠倒吸了一口冷气。
伙计却笑道:“你别看它贵,可贵有贵的道理……”
郁棠的思绪不由飘到了前世。
高氏有陪嫁,可她的陪嫁并不多,郁远早些年也没有赚到什么钱,至少从她的眼光来看,高氏不可能有能力一年四季都用这种胭脂。
郁棠心里乱糟糟地,打起精神来和相氏买了些东西就回了客栈。
郁远让人带了信来,说他晚上不回来用晚膳了,去江家打听消息的三木则到了掌灯时分才急匆匆地跑回了客栈。
郁棠和相氏已经用过了晚膳,两人在郁远的客房见了三木。
他气喘吁吁地牛饮了半盅茶,这才眉飞色舞地和两人说起江家来:“我都打听清楚了。他们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小苏杭巷。江家现在的当家人叫江潮,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他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他卖了父亲的船跟着他大伯父跑船,不过两年的光景,他就又重新买了一艘大船开始单干,比他父亲当初留给他的船更大。就在两个月之前,他突然说要组船去苏禄,还向众人筹股。大家都觉得他异想天开,入股的人不多,看笑话的人却不少。”
郁棠哭笑不得,道:“我让你去打听江家的事,你说他入股的事做什么?”
三木跑了题,讪讪然地摸着脑袋笑了笑,道:“他们家的事我也打听清楚了。江潮既没有成亲也没有订亲,他只有一个胞妹,从小就和隔壁的于家订了亲,去年就嫁了。他如今和他寡母两个住着个三进的宅子,有七、八个仆妇服侍……”
江灵,已经嫁了吗?
郁棠一愣,道:“那你可曾听别人说过江家姑奶奶的事?”
三木连连点头,道:“听说过。说是他们家姑奶奶运气不好,原就是冲喜嫁过去的,谁知道姑爷的病却越来越不好,她婆婆有时候和街坊邻居说起来,都说很后悔当初让江家姑奶奶去冲喜。”
不要说郁棠了,就是相氏听了也皱眉。
郁棠在心里叹息。
她道:“那你可打听出来江家的姑奶奶平日里都去些什么地方?”
三木道:“打听清楚了。说是江家老太太这些日子身体不太好,江家姑奶奶每天早晚都会回娘家去看看,其余的时间,都在于家服侍相公。”
郁棠觉得三木办事还挺在行的,夸奖了他几句,赏了十几个铜板不说,还让双桃去端了一盘红烧肉、一盘糖醋鱼、一盘清炒苋菜给他做了晚饭。
三木喜滋滋地,谢了又谢,退下去吃饭了。
相氏担忧地问郁棠:“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郁棠笑道:“若是阿兄回来说江家的生意可做,我准备去找找江家的姑奶奶,我们毕竟是女眷,总不能直接去找江潮!”
相氏担忧道:“江家姑奶奶并不出门,你怎么见得到她?”
郁棠哈哈大笑,道:“我们是正正经经地去做生意,想见江灵,直接去求见好了,为什么见不到她?就算是她不愿意见我,我多求几次就成了,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吧?”
相氏想说事情哪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和容易,可话到嘴边,仔细想想郁棠的话,还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她只好耐着性子等郁远回来。
郁远回来后听了呵呵地笑,对相氏道:“我这妹妹,能用五分力气的,绝不用十分。你还别说,她这懒办法我觉得还挺好的。”说完,他捧着相氏的脸“啪”地亲了一口,亲得相氏小鹿乱撞却又面红如血。
“你别这样,这里还有人呢?”她小声抱怨过后,问郁远,“现在要把阿妹叫过来吗?”
“叫过来吧!”郁远笑道,“我们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相氏亲自去请了郁棠。
三个人在圆桌旁边坐定,郁远亲自给她们斟了茶,然后把今天的见闻告诉了郁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江灵
平安酒肆临街只有一个两间的门脸,一间柜台,一间摆着五、六张桌子,看着坐不了几个人,可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后面是个大院子,”郁远兴奋地道,“种着竹子,一丛丛的,像伞似的,放着十几张桌子。无雨无雪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在院子里坐着。要是天气不好,就到屋里去坐院子三面都是敞厅,我仔细看了一下,每个敞厅里能放十几张桌子。还有二楼,不过二楼全是包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酒肆,难怪别人都往苏州跑,苏州还真比杭州看着要热闹。”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又道,“不过,也可能是我去的地方太少,见识短,杭州比这好的地方我没机会看见。”
郁棠和相氏都抿了嘴笑。
郁远继续道:“我赏了店小二一块碎银子,打听到了江家的事。”
这才入了正题。
郁棠和相氏坐直了身子。
郁远也神色渐肃,道:“江家主事的江潮,之前从来没有做过海上生意,大家对他都还有点不放心。他这几天正在到处筹股,银子也行,货也行,但是这次只要茶叶和瓷器,其它货物说是已经准备好了。我觉得不放心,瞅着机会,我和平贵单独请那伙计在外面吃了一顿饭。听那伙计的口气,江潮可能还不是领头的,他多半只是在这次出海的生意里占了一股。就这一股,他一个人也吃不下去,所以才会在苏州城里找人入股。我瞧着这事有点悬,准备明天再去打听打听。”
郁棠连连点头,道:“那我们双管齐下。我打听到江家姑奶奶的住处了,明天我去找找江家姑奶奶,你去见见江潮。”
郁远想了想,道:“要不,我和你嫂嫂一起去见江潮吧?我心里有些没底。”
相氏闻言很是欣慰。
丈夫不仅长相出众,对她敬爱,而且办起事来也有章有法。
缺的不过是些经验。
就算是亏些银子,也只当是买经验,买教训了。
谁做生意不是这样过来的!
郁棠就更不用说了,比郁远还能干。
兄妹齐心,其利断金。
他们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阿妹,你的意思呢?”相氏问郁棠。
正巧,郁棠想一个人去见见江灵,想考察一下江灵的人品。她一个人去,说话更方便。
“那阿嫂您就陪阿兄吧!”她笑道,“江家姑奶奶是女眷,我们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江潮却是个枭雄,若是阿兄和他谈得不好,阿嫂还可以从旁边劝和几句。”
相氏点头。
郁远却道:“你说江潮是个枭雄,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郁棠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补救道:“他能卖了父辈留下来的船去跟着自家的伯父跑船,还能短短两年就开始跑海上的生意,可见这个人不简单。不是枭雄是什么?”随后她又提醒郁远,“这样的人,纵然不能合作,也不能得罪。”
“你放心,我会斟酌着办的。”郁远应下。
自家哥哥,以后也是能撑起家业的人。
郁棠没什么不放心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和兄嫂用过早点,回到客房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就去了于家。
于家离江家也就一射之地,白墙灰瓦,黑漆如意门,左右各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书箱模样的箱型门墩。
看这样子,于家从前是有人做官的,而且官阶还不低,最少也是四品的官员。
于家的门房听说有人来拜访家中的大少奶奶,还是从临安来的,惊诧不已,匆匆忙忙地就去禀了江灵。
江灵正服侍丈夫喝药,听说后细细地寻问了半晌也没有问出什么来,只好让门房把人请去厅堂,她把屋里的事交待清楚,换了身衣裳去见客。
远远的,她就看见一个身穿蓝绿色素面杭绸褙子,梳着双螺髻的女子身姿挺拔地站在厅堂里观看着中堂上挂着的那幅五女拜寿图。
暖暖的晨曦照在她身上,像株刚刚拔节的青竹似的,让人印象深刻。
她不由面色一红,进门就解释道:“前几天我婆婆过寿,还没来得及取下来。”
中堂上挂着的画应该是按照一年四季的不同随时更换的,这个时节,应该挂些花鸟果实之类的,但于大公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人都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
郁棠不知道于大公子具体是什么时候去的,但想来也就是今年的事,闻言不免心中唏嘘。
“大少奶奶言重了。”她客气地笑着,转身道,“也没谁规定一定要挂什么画,自家喜欢最要紧。”
江灵看清楚了郁棠的脸,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眉眼漂亮的姑娘她见得多了,可像郁棠这样除了眉眼漂亮,气质如玉般温润又如花般明丽的却十分少见。
她不由道:“小姐是?”
江灵是怕郁棠是于家的故旧。
郁棠看见江灵却非常地惊讶。
在她心目中,能像江灵这样做出一番比男子毫不逊色的事的女子,纵然不是浓眉大眼,身高挺拔之人,也应该是个容貌端庄,精明严谨的女子,可江灵看上去和她差不多高矮,身材瘦削,巴掌大的一张脸上只看得到双大大的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容颜稚嫩,笑容羞涩,哪里像个当家主事的少奶奶,分明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家。
郁棠甚至在那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您,您就是江家的姑奶奶。”她迟疑地道,“就是江潮老爷的妹妹?”
江灵松了口气。
既然开口问她阿兄,可见是江家那边的亲戚或是故交,她不认识,她阿兄也应该认识。
“那您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郁棠。
郁棠笑着说明了来意:“我从临安来,姓郁。您可能没听说过。我们家是做漆器的。这几天我和阿兄来这边买油漆。听说江老爷要跑海上生意,正在筹资入股。男女有别,我不好意思去找江老爷,只好到您这里来探探口风,看我们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江灵还是不认识她,不过却对她心生好感,和她素不相识却敢来见她,这让她很是佩服。
她热情地招待郁棠喝茶,说起她兄长的生意来:“难得郁小姐感兴趣。只是我阿兄的生意我是从来不管的。不过,他筹股的事我是知道的。我阿兄是个实在人,你们要是能参股,肯定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而且我阿兄做事向来妥当,女眷入股,会有专门的女管事打理。我这就让人把我们家的那位女管事找来好了,您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她,或者是让她带话给我阿兄。”
专门设个女管事,难道有很多女子入股江潮的生意?
郁棠在心里琢磨着,面上却不露声色,笑着对江灵道:“那就有劳大少奶奶了。”
“哪里!”江灵非常地客气,立刻就叫了人去请江家的那位女管事过来,既没有问郁棠是怎么知道他们家正在筹股的,也没有问她是怎么找上门的。
郁棠暗中皱眉。
这个江灵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精明啊!
她纠结着,在等候江家的女管事时继续和江灵闲聊:“不知道这次江老爷的生意大少奶奶入了多少股?”
江灵听了顿时神色窘然,支支吾吾好一会都没有说明白。
难道没有入股?
郁棠大惊失色。
江灵这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苏州城里的人都不相信她阿兄能做海上的生意,她做为妹妹,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阿兄才是,若是让别人知道她阿兄的生意连她都没有入股,别人就更加不相信她阿兄了。
她急切地解释道:“我肯定是要入股的。可您也看到了,我如今是于家的媳妇,做生意的事,得问过我家相公才行。偏偏我家相公这些日子又病得厉害,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这件事……”
郁棠已经觉得心累,她勉强笑着应付了一句“没事”。
江灵还要解释,江家的女管事到了。
那女管事相貌平常,三十来岁,皮肤白皙,嘴角有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见了郁棠,她微微一愣,给江灵行了个礼,还没有等江灵说话,已道:“姑奶奶,您可是有什么事?”说完,还警惕地看了郁棠一眼。
江灵笑意盈盈地把郁棠的来意告诉了那个女管事,并向郁棠介绍女管事夫家也姓江,让郁棠称她为“江娘子”就行了。
郁棠和江娘子打了个招呼,江娘子还了礼,打起听郁棠的来历来:“郁小姐是从临安来?不知道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怎么会独身一人来苏州采购油漆?又怎么会想到入股我们江家的生意?是准备自己入股,还是和家里人一起入股?”
有些女子会趁机赚点私房钱。
这些原本都是郁棠准备好等着江灵问的问题,江灵一句没问,反而江娘子问了。
“我是家中独女,只有一个堂兄。这次出门,就是和堂兄堂嫂一起来的……”郁棠此刻已对江灵有点失望,淡然地向江娘子说了说自己的来意。
江娘子半信半疑的,但还是表示了欢迎,并道:“这是大事,小姐还是回去和兄长商量了再做打算才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江潮
这也是一般人的想法。
江灵还在旁边帮腔:“是啊!郁小姐,我们这边入股的事都好说,主要是你得和家里人商量好了,免得家里人知道了,怪我们骗了你。”
郁棠哭笑不得,和江灵、江娘子客气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了。
江娘子不免责怪江灵几句:“姑奶奶就不应该管这些事。若是再有人找来,您就说不知道好了。”
江娘子是江灵母亲的陪房,是看着江灵长大的人。江灵父亲病逝之后,江灵母亲也跟着病了,江家内宅大院的事,多亏江娘子照应。江灵对她很是敬重,因此并不觉得江娘子的话有什么不对,反而安慰江娘子:“我这不是担心阿兄的生意吗?以后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一定先请你过来看看。”
江娘子听着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好拉着江灵的手道:“姑奶奶,不让您管这些,也是老爷的意思,您就听我一句劝吧!像郁小姐这样的,谁知道安了什么心。他们家若真是想和我们家做生意,为什么不去找老爷,而是拐弯抹角的来找您?”
也许别人觉得她好说话?
江灵在心里嘀咕着,面上并不显,依旧笑盈盈地送了江娘子出门。
郁棠却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不对。
也许人家江灵和她一样,要经过一些事才能渐渐地厉害起来。
不过,她原来也只是想见见江灵,看看江灵是怎样的人,现在见到人了,目的也达到了,也应该算是功德圆满了。
郁棠琢磨着回了客栈。
郁远和相氏还没有回来。
郁棠就自己用了午膳,想着明天一早就要回临安了,她又把买的东西先整理好了。
这个时候,郁远和相氏才回来。
不过,两个人都笑眯眯的,看样子应该事情办得不错。
郁棠忙问他们俩用过午饭了没有。
“用过了,用过了。”相氏喝了一口双桃斟的茶,高兴地对郁棠道,“我们今天运气不错,因你阿兄许了平安酒肆伙计的跑腿费,那伙计很是用心,昨天晚上就找到了江潮大伯家的一个管事,把江潮做生意的事打听清楚了。”
郁棠一听,立刻坐到了相氏的身边,还顺手把桌子上的点心递给了相氏。
相氏笑着拿了一块点心,继续道:“还真像你阿兄昨天打听到的那样。他这次是跟着宁波那边一户姓王的人家跑船,那户人家和他一样,帮东家跑了十几年船,最近东家不在了,东家的两个儿子闹分家,他就准备出来单干。说的是船队,实际上是和另外好几家一起合伙组成的船队。王家只有一条船,而江家呢,也不过是占这一条船的一股。然后我和你阿兄又去见的江潮。”
说到这里,她啧啧了两声,道:“真没有想到,那江潮一个跑船的,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似的。说话行事也正派实在,见了我们,也没有吹牛说大话,把实际情况好生生地跟我们说了一遍。还说他目前本钱不足,有困难,但投进去的也是他全副的家当,他一定会把我们的钱当成他自己的钱一样。”
听到这里,郁棠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她阿嫂这是把江潮当成了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啊!
郁棠不由抬头去看郁远。
郁远就坐在她们对面,笑着听相氏说话,见郁棠朝他看过来,他就笑着朝郁棠点了点头,接过了相氏的话头道:“阿棠,可惜你今天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去见江潮。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他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我和你阿嫂商量过后,答应入股四千两银子。两千两是我的,一千两是你阿嫂的体己银子,还有一千两,是帮你答应的。”
郁棠呆住了。
事情兜兜转转,完全朝着失控的方向奔去。
“不是,”她磕磕巴巴地道,“我不是说先探探他的情况吗?入股的事,得谨慎……”
谁知道郁远大手一挥,道:“有时候做事是这样的,算来算去,总觉得有风险,可真正做了,你才会发现有些风险在你想象中是非常严重、没有办法解决的,做起来却不过是转个身,很容易的事。”
“是啊!”相氏应和道,“阿棠,我觉得江潮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你阿兄也说了,这件事我们虽然拿了主意,可回去之后,还得和叔父商量。答应的四千两银子,若是叔父也觉得这是门好生意,就我们两家一人一半。若是叔父觉得风险太大,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我们这边占大头,你们那边占小头。不过江潮也说了,什么生意都是有风险的,风险越大,收益就越大。这次的生意风险也很大。我就想,要是真像江朝说的那样船没能回来,你的那一千两银子,我补贴给你好了。你不用担心的。”
郁棠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江潮,她兄嫂不过是和他见了头一面,就像被下了降头似的,一门心思要和他做生意。
他这么厉害,怎么还要大张旗鼓地筹集股金呢?
郁棠直觉她这个时候反对,只会让她兄嫂失望,不如等她兄嫂的这股子劲褪了再说。她道:“说好了什么时候交银子了没有?”
四千两银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也没有谁会随身带这么多的银子。
只要银子还没有交给江潮,主动权就还是掌握在他们手中。
郁远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带了多少银子过来?我交了三百两银子的订金,说好十天以后把剩下的银子补齐的。”
郁棠只觉得这个地方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她催道:“那好,我们明天一早就先回杭州去,到了临安再做打算。”
郁远和相氏连连点头,兴致,勃,勃地要邀郁棠去街上逛逛:“明天就要走了,我们还没有好好看看苏州这边的漆器铺子呢!”
郁棠也怕回去了不好交差,和相氏各自梳洗了一番,和郁远等人上了街。
郁远和相氏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肩并着肩,就是个卖糖人的也要看上几眼。
郁棠撇着嘴,瞅了个机会拉了夏平贵问:“你可见到那江老爷了?”
“见到了。”夏平贵有些激动起来,道,“那江老爷真是很了不起,几乎就是白手起家。我也觉得大少爷这次应该入股。您想啊,像江老爷这样的人,以后肯定会发达的,识于微末,大少爷以后必定会跟着沾光的。”
她听着也觉得这位江老爷厉害了。
连他们家最老实本份的夏平贵也被说动了。
郁棠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跟着兄嫂一起去认识认识江潮。
不过,十天后给银子,应该还有机会。
郁棠在心里琢磨着。
夏平贵有句话说的对,识于微末,交情必定和旁人不同。既然如此,不管这次的生意是亏还是赚,他们家都应该投钱才是。可四千两,也太多了一些。能不能想办法说服阿兄少投点银子,就当是投名状好了。
她心里装着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下午逛了些什么铺子,看了些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概没有记清楚,倒是回家的时候离家越近,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她心里就越觉得踏实。
难怪大家都不喜欢背井离乡了。
大伯父和大伯母等人早在家里等着他们。
相氏和郁棠拿出买给大家的礼物,郁博虽然面无表情,可比平时轻快的语气却透露出他的欢喜:“你们买的油漆今天一早就到了,我看了看,还行。以后这些事就交给阿远和平贵了。山林那边的事,你就先放一放。当年那也是别人抵债抵给我们家的,这都几辈人了,除了能收点柴火,也不能干其它的事了。你们就别折腾了,费钱又费功夫。”
郁远不是那种不行就放弃的人,何况那沙棘树才刚刚成活,能不能行现在说还太早了。但他向来不是喜欢顶撞大人的人,郁博说什么,他就恭敬地应着,接着该怎么做,他自有主张。
因而等大家一起吃过了接风宴,夏平贵和两个小伙计回了铺子,郁远就借送郁文一家的机会和郁文说起江潮的事来,但没说要入股多少银子。
郁文听了呵呵地笑,对陈氏道:“我说吧,这两个出去肯定得弄点什么事!上次是去顾家告状,这次呢,盯上了人家做海上生意的,还自作主张地选了一家要入股!”说着,他摇了摇头,“真是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啊!”
陈氏自嫁给郁文,家里不是出这事就是出那事的,也没有消停过。此时见他说侄儿和女儿,不由嗔道:“这是跟谁学的?还不是你这个做长辈的没有带好头,你在阿远和阿棠小的时候还告诉他们有机会就要抓住呢,他们还不是听了你的话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一席话说得郁文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郁远和郁棠就在旁边哈哈地笑。
话虽如此,可郁文还是落后几步,撇开陈氏和郁棠,单独和郁远说了一会儿话。
知道他们想入股江潮的海上生意,郁文眉头紧锁,道:“这个人你了解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再遇
文前:昨天更新的时候出了错误,126章和127章贴错了,看过127章的亲们今天就不用买这一章了,没有来得及看的亲们可以回过头去重新看看^o^
郁远一愣。
郁文看了看手挽着手,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的郁棠母女,低声道:“你明天一早就来见我。”
郁远点头,第二天没用早膳就去了郁文家里。
郁文在书房里见了郁远。
郁棠知道后,也跟着去了书房。
郁远无奈地道:“你这是怕我说不清楚吗?”
“不是!”郁棠道,“这件事我也有份,我也要听。”
郁文只觉得头痛,对郁远道:“你别管她了,她要听就让她听。我们就算是不让她听,以她的性子,也会偷听的。”
郁远“扑哧”一声笑。
郁棠红着脸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了郁远的身边。
郁文笑着摇了摇头,和郁远道:“你说那个江潮这好那好的,你见过他的船吗?知道还有哪些合伙人吗?这些合伙人都是做什么的?你了解过了吗?”
郁远答不出来。
郁棠则松了口气。
没想到她阿爹也有这么靠谱的时候。
可这念头不过在脑子里一闪,就听到她阿爹继续道:“我也不是不让你们去闯。反正拍卖舆图得的银子也是意外之财,散了就散了,主要是,你们别上了人家的当,给别人当了冤大头。”
郁棠觉得脚滑。
原来她爹还是那个爹……
郁远听了立刻补救般地道:“要不,我再去趟苏州,把您说的这些都打听清楚了?”
郁文想了想,道:“算了,我和你一道走一趟吧!你们还是年纪太小,经历的事太少。”
言下之意,是他们办事不牢靠。
郁远闻言如释重负。
郁棠的心却重新揪了起来,道:“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去?”
她给马秀娘也带了礼物,昨天还和母亲说好了,等会去看马秀娘的。
谁知道郁文道:“这次就不带你一道去了,姑娘家的,出门不方便。你要是有空,就去铺子里看看,多帮帮你大伯父。”
郁棠嘟了嘴。
郁文道:“这也是你姆妈的意思,她怕你越向外走心越野。”
以后招女婿的时候挑三捡四,眼睛长到了头顶上,成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郁棠想想,男女有别,她的确不好去打探江潮这个人,让她阿爹去看看也行。不过,从郁远的话里可以听出来,江潮这个人舌灿莲花,得提前给她阿爹说说才行,别弄得她阿爹也和大堂兄似的,被他糊弄得找不到北。
“阿爹,”她神色郑重地提醒父亲,“你和阿兄去趟苏州也好,说一千道一万,道听途说不如眼见为实。江潮我没有见过,可我听阿兄的话,他挺厉害的,而且阿兄不过只见了他一面,就立刻决定入他的股了。照理说,苏州城那么多有钱的人家,江潮怎么还到处找人入股呢?这件事应该对他很容易才是?怎么还能让我们这些外乡人捡了漏?”
郁远和郁文都有片刻的失神。
郁棠继续道:“还好宁波府离我们这里也不远。若是有必要,您大可去趟宁波府,看看那王家是怎样的人家再回来也不耽搁事。虽说那些银子是卖舆图所得,是意外之财,可到底是笔银子,还是多亏了裴三老爷帮忙,是发家致富还是千金散去,全凭我们怎么用了。阿爹也别不放在心上。想当初,要是我们有这笔银子,姆妈的病也不会那么为难了。”
她只能用这件事来打动父亲。
这一世,因为她的改变,家里的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能让她父亲觉得为难的,也就是她母亲的病了。
郁文果然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我等会就去跟你大伯父说一声,你这几天呆在家里,好好地代你阿兄孝敬你大伯母,别让我担心。”
郁棠抿了嘴笑,想起一件事来,道:“我可能还要回老宅一趟,看看那些沙棘树长得怎样了。”
郁文听着很是欣慰,道:“还算你用心。要是你做起事来半途而废,以后我都不帮你了。”
郁棠想到之前郁文为她种树的事四处找人打听,忙笑盈盈地续了杯茶递到了郁文的手边,甜甜地道:“知道了!阿爹放心,我一定听话,好好地把树种活了。”
郁文满意地“嗯”了一声,又交待了郁棠几句,这才和郁远去了郁博家里。
郁棠在家把带给马秀娘的小衣服、拨浪鼓之类的用包袱包好了,去了马秀娘家。
马秀娘还有月余就要临盆了,挺着个大肚子,脚肿得都穿不了鞋了,把郁棠吓了一大跳。
她忙扶住来迎接她的马秀娘,嗔道:“你也是的,都这样了,还来迎我做什么?这不是还有喜鹊吗?”
马秀娘的丫鬟喜鹊也道:“是啊,是啊!郁小姐,您也帮我劝劝少奶奶吧!让她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好了,自己别乱动了。”
马秀娘长胖了很多,脸圆得像银盘了,她笑道:“哪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不过,这次我要是能顺利生产,还得谢谢阿棠。”
“我吗?!”郁棠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马秀娘一面和郁棠往屋里走,一面道:“杨御医不是每个月都去给你姆妈把脉吗?我前几天和我姆妈去你家的时候,说你去了苏州府,却碰到了杨御医过来,他见我这个样子,就顺手给我把了把脉,说孩子很好,就是我吃得有点胖,让我多走动走动,不然生产的时候不太容易。这不,我可是听了杨御医的话,多走动。你们可不能拦着我。”
喜鹊苦着脸道:“让您多动,也没有让您做这做那的啊!说您,您还不听。”
马秀娘哈哈地笑,和郁棠一左一右地坐在了罗汉榻上,没等到喜鹊端上茶点,她已笑盈盈地问郁棠:“苏州好玩吗?”
“好玩!”郁棠兴致、勃、勃地跟马秀娘说起去苏州的见闻,期间还拿出了给马秀娘买的小东西,“我看着有意思就买了,也不知道买得对不对我和我嫂嫂都没买过这些小孩儿的玩意,但掌柜的说应该买这么大的。”
马秀娘道了谢,把包袱交给了喜鹊,很是羡慕地道:“你这嫂嫂娶得真心不错。我以后的弟妹要是有你嫂嫂这么好就好了。”
郁棠嘻嘻地笑,想起从前马秀娘还让她挑个弟弟的事,打趣道:“要不你现在就给你阿弟看门亲事,早点娶了回来,好生地教导,肯定也能和我阿兄阿嫂一样,感情好的。”
马秀娘也想起这事来。
两人大笑一场。
郁棠在章家呆到了掌灯时分才回家。回去之后听说父亲和大堂兄明天一早就坐船去苏州,翌日一早去送了郁文和郁远。之后又听了郁文的话,去铺子里看了两天,这才跟家里的长辈打了声招呼,带着阿苕和双桃一起回了老宅。
不知道是嗣子的事让五叔祖一直不能释怀还是天气越来越热的缘故,这次回乡五叔祖看上去又老了许多,听说郁棠要去山林看看也没陪着,只是叫了个郁家的小辈带路,又叫了另一个远房的堂嫂过来帮着做饭招待郁棠。
郁棠陪着五叔祖说了一会儿话才上山。
请来的看林人就住在山上,已得了信说郁棠要过来,早早就在山林下等着了。
郁棠和他上山。
这山林里的树木长得是真不好。这个季节,别人家的山头郁郁葱葱的,遮天蔽日,看着就透着荫凉。他们家的山头虽然也绿油油的,却全是些杂树小树,想躲个太阳还得找树荫。好在是那几棵沙棘树就种在山脚,爬几步就到了,她不至于一路都晒太阳。
从裴家后花园里移过来的沙棘居然出乎意料地葳蕤,虽然没有开花,却发了新枝。
看林人趁机夸奖自己:“我每天都给这几棵树浇水,早上起来看一遍,晚上睡的时候看一遍,比看护自家孩子来得都精细,一点也不敢马虎。”
郁棠是个大方的,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树长得好是真的。
她赏了对方一块碎银子。
看林人很是意外,谢了又谢,主动道:“小姐,要不要我到了秋季的时候帮着砍点柴晒?”
郁棠不常来,他怕等到下次郁棠来的时候再砍柴来不及冬天卖的柴要趁着秋老虎还在的时候晒干了才能卖个好价钱。
郁棠想着今年的沙棘肯定是没戏了,这人也算是个愿意干事的,能晒点柴卖好歹也是笔收入。
“那就有劳你了。”她客客气气地道。
看林人觉得受宠若惊,越发觉得她是个好东家,讨巧地道:“那边还照着您的吩咐种了点花生,要不要去看看?“
既然来了,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两人又去了山的那一边看花生。
看林人走在前面,嘴里还念叨着:“等过些日子就能吃夏花生了,我到时候跟五叔祖说一声,让他找个人给您带临安城去,正好吃个新鲜……”
郁棠注意着脚下,随意点着头,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看见有人从对面的林间小路走过。
她停住了脚步。
走在身后的双桃差点撞到她身上。
“怎么了?小姐!”双桃道。
郁棠指着对面行色匆匆的男子:“你仔细看看,那人是不是我们在苏州府胭脂铺子前碰到的人?”
双桃踮着脚仔细地看了又看,道:“是有点像,不过隔得有点远,我在胭脂铺的时候也没注意,不知道是不是……”
郁棠却看着很像。
她吩咐阿苕:“你跟过去,打听下看看那人是谁?”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贴金
之后郁棠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可是直到下午,也没有等到阿苕回来,但她又要回临安城了,只好交待五叔祖:“若是阿苕回来了就告诉他我们先回家了,让他在这里歇一晚上再回去。”又叮嘱来做饭的堂嫂给阿苕留饭。
堂嫂呐呐地擦着围裙应下,郁棠这才回了城。
阿苕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
他热得满头大汗,一面用衣袖擦着汗一面跟郁棠道:“大小姐,我查清楚了。那个人叫高其,是板桥镇人,家里是开杂货铺子的,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说起来,这个人和我们家还有点关系。卫家的三少爷,就娶了他们家的堂姐。不过,这个人名声不怎么好。说是从小跟着家行商走南闯北地做生意,有些油腔滑调的,周遭的人都不怎么喜欢他。”
郁棠愣住。
没想到那男子居然是高氏的哥哥。
前世,她就听说过高氏有个很有本事的哥哥,只是这个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和高父闹翻了,和人跑出去之后就没怎么回来。高氏每次提起这个哥哥的时候就两眼发亮,看郁远越发地不顺眼,越发地觉得郁远没本事。为此郁远没少受打击。有一次还因此喝了个酩酊大醉,掉到了河里,要不是被人及时发现,差点就淹死了。
郁棠有点惭愧,觉得是自己太多心了。
她对阿苕道:“没想到我们遇到的居然是卫家三少奶奶的堂弟,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可能是他们堂姐弟长得很像吧!”
阿苕嘿嘿地笑。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这天郁棠从铺子里回来,见后院的葡萄有一些已经熟了,就和双桃拿了把剪子挑了个竹篮去摘葡萄,马秀娘却挺着个大肚子来了家里。
郁棠吓了一大跳,赶紧扶着马秀娘去厅堂坐下,让双桃去端了碗用井水湃的绿豆汤进来。
谁知道马秀娘还没把碗接到手里,就被知道马秀娘到来而赶过来的陈氏给喝住了:“你们这两个不省心的,秀娘都快要生了,这绿豆性凉,是她能喝的东西吗?双桃,把这碗绿豆汤给阿棠,你去端碗莲子汤过来。”
双桃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碗给打破了,赶紧把绿豆汤给了郁棠,跑去了厨房。
“婶婶!”马秀娘扶着腰就要站起来。
陈氏却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了马秀娘身边,一把扶住了她,道:“你这么重的月份了,还和婶婶讲这虚礼做什么?快坐下,小心闪了腰。”又吩咐郁棠,“你去把我屋里的干果抓点来给你秀娘姐做茶点。”
郁棠忙去抓了干果进来。
陈氏已和马秀娘坐下,温声地说起了孩子:“……家里的小被子、小衣服洗晒了没有?洗澡用的金银花水、擦屁股的冰粉都准备好了吧?”
马秀娘笑着一一答了。
郁棠把装着干果的攒盒摆在了马秀娘面前,双桃的莲子汤也端了进来。
陈氏笑道:“快吃点喝点有劲好走路。”
马秀娘道了谢。
陈氏问起她的来意:“这么热的天,你身子又不方便,嫌闷了就让人带个信叫了阿棠去给你做伴就好了,等你生了孩子,直管抱着孩子过来玩,正好杀杀阿棠的性子,让她给你带孩子。”
马秀娘赧然地笑,道:“婶婶,我是听到个好消息,忍不住跑了过来!”
“什么好消息?”郁棠和陈氏异口同声地道。
马秀娘挑了挑眉,满脸兴奋地笑道:“婶婶,阿棠,我听人说,顾家和李家退亲了!”
顾家和李家?
顾曦和李端?
郁棠和陈氏掩饰不住满心的惊讶。
马秀娘呵呵地笑了半晌,道:“婶婶和阿棠还不知道吧?这件事已经传开了,看来是还没有传到婶婶和阿棠的耳朵里。不过,李家的狗屎运还挺好的,虽然被顾家退了亲,可李老爷却官运亨通,听说是留了京,品阶虽没变,但任了通政司左通政。他们家现在可得意了,让那些原本想笑话他们被顾家退了亲的人都没了理由再说他们家了。要不然你们肯定早就得了信了!”
前世,李意在日照任满之后也留在了京城,不过一时没有安排什么官职,直到李端和顾曦成了亲,他才被任命为太常寺少卿,顾曦生下长子之后,他升了太仆寺卿,成为小九卿之一,朝议时有了说话的份,李家也成为了真正的官宦之家。
这一世,李家和顾家退了亲,李意则升了通政司左通政。
郁棠怀疑这其中有顾家的手笔。
不然,李家怎么会这样轻易就同意退了亲?
她拉着马秀娘道:“顾家和李家退了亲,李家就没有说些什么?”
马秀娘撇了撇嘴,不屑地道:“李家能说什么?是说自家的儿子被顾家嫌弃了还是说顾家的大小姐有什么问题?既然是两边都说不得,那就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了。对外只说是两人的八字不合,请昭明寺的大师傅解了几次签都解不开,眼看着要成亲了,李家大公子今天走路摔了跤,明天出门惊了马,没一天安生的,顾家小姐呢,突然就生了癣,从胳膊上长到了脸上。后来顾家的六爷找京城里的高僧算了一卦,说是两人的姻缘不在一处,强拉到了一块儿,现在不退亲,以后还会有磨难。两家一听,干脆就把亲事退了。”
说到这里,马秀娘冷笑了几声,道:“那李夫人还往自己脸上贴金呢,说是婚事虽然不成,但李、顾两家还当是亲戚走动。顾六爷和李大公子结拜了兄弟,以后李家有什么事,直管去找顾六爷!”
陈氏的天地就在这宅院里,在她的眼中,郁家和李家的罅隙已经由裴宴出面做中间人了结了,李家退亲也好,升官也好,都与郁家不相干,她就没有放在心上,笑了笑没有说话。
郁棠心里却痒痒的,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那一闹腾,让顾家退了亲不说,还帮李意谋了个很好的差事,做为交换,让李家在退亲的事上不得不让步、不得不闭嘴。
可惜,她阿爹不在家。
不,就算是她阿爹在家也不会和她说这些,说不定还会觉得是她坏了人家的姻缘,叮嘱她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
能和她畅所欲言的……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裴三老爷。
那她要不要去见见裴宴呢?
郁棠踌躇着,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幸灾乐祸的心情,提了两盒在苏州城买的茶叶,让人给裴宴递了信,说想见见他。
裴宴正在家里歇凉,闻言没有多想,在他住的耕园见了郁棠。
因是来见裴宴,郁棠穿得比较正式。银白色条纹杭绸褙子,白绢挑线裙子,双螺髻,戴了珠花,还抹了点在苏州城里买的口脂,看着装扮无瑕才出的门。可问题是天气太热,先是在轿子里闷了一会,又跟着裴家的小厮一路走来,等到了耕园门口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后背好像都汗湿了似的。
好在是耕园遍是合抱粗的绿树,树冠如伞,遮天蔽日,一条小溪潺潺地从铺着青石板的甬道旁流过,清凉之气扑面而来,让她立刻凉爽了起来。
她舒了一口气,寻思着要不要在见裴宴之前悄悄地找个地方去擦擦汗,结果一转身,就看见穿着身细布白纱道袍的裴宴,正神色惬意地躺在小溪旁凉亭里的摇椅上看着书,两旁各站着一个明眸皓齿摇着扇子的小丫鬟,手边茶几水晶盘子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瓜果,远远地看着就能感觉到他的惬意和闲适。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厮怎么就这么会享受呢?
郁棠在心里腹诽了几句,觉得自己和裴宴到底还是隔着距离的,有些话说给他听也许并不合适。
她顿时觉得说话的兴致都淡了几分,脸上不免露出几分迟疑之色,脚步也慢了下来。
带她进来的阿茗哪里知道她的心思,见状不由关切地低声道:“郁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走累了?我们马上就到了。耕园在府南,离腰门有点远。”
郁棠闻言打起精神。
来都来了,这个时候说走也太不合时宜了。
“没有,”她笑着对阿茗道,“我是看这里景致好,就左右瞧了瞧。”
阿茗听着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这里有什么好的?全是些树,也就三老爷喜欢。我们家老安人住的地方才好呢,花团锦簇的,一年四季都结红色的果子。”
可能在别人眼中别致的风景在见多了的裴家人眼里不过尔尔吧!
郁棠笑了笑,正准备和阿茗说几句闲话,阿茗却突然停下脚步,恭敬地行了个礼,喊了声“三老爷”。
她顺着阿茗望过去。
裴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摇椅里站了起来,双手撑着凉亭的栏杆望着他们。
“三老爷!”郁棠也跟他打了个招呼。
裴宴点了点头。
阿茗带着郁棠进了凉亭。
裴宴靠在栏杆上,随意指了指,说了声“坐”。
郁棠四处打量。
这凉亭里除了裴宴躺的那个摇椅就是摇椅旁的那个茶几了,让她坐,她坐到哪里?
她总不能坐在他刚才躺着的摇椅上吧?
郁棠伤着脑筋,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客气地说声“不用”,一个男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端了把交椅放在她身后。
郁棠脸色一红,赶紧把脑中的那些念头压在了心底,状似落落大方地坐在了交椅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八卦
那交椅坐面呈棕红色,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坐上去软软的,却凉凉的。
郁棠很想知道,却不好意思问。
裴宴则随意地挥了挥手,两个漂亮的小丫鬟双双曲膝,退了下去。
阿茗给郁棠上了茶点。
裴宴这才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郁棠忙把提在手中的茶叶递给了阿茗,道:“前几天去了趟苏州府,买了几盒茶叶,喝着还不错,拿两盒来您尝尝。”
裴家有大片的茶山。
除了临安这边的,梅坞也有。
裴宴嘴角抽了抽。
郁棠知道她这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也不给自己脸上贴金,倒是很诚恳地道:“我知道您不稀罕这些,可我上门来拜访您,总不好空着手。您就当成全我的礼数,让我安心点呗!”
一堆歪理!
裴宴斜睨了郁棠一眼,倒也没有再去追究她茶叶的事,反而让阿茗收下了,放在他书房里待客。
郁棠暗暗地松了口气,觉得裴宴这个人真的是面冷心热,看着脾气不好,实则为人很是宽和。
她的心情顿时变得轻快起来。
偏生裴宴还指了指茶几上的水晶果盘,道:“吃西瓜还是吃梨?都是今天一大早田庄送来的。”
说话的内容非常的日常。
郁棠的心情就更放松了,她笑着向裴宴道了谢,一面叉了块梨子,一面道:“这么早就有梨子?是您在临安这边的田庄吗?”
“嗯!”裴宴点头,道,“我让人试着种了点早梨,没想到还挺不错的。明年应该可以上给贩子卖了。”
郁棠挺郁闷的。
为什么裴宴这么会种地?
她道:“那您田庄里还种了些什么?”
裴宴闲闲地道:“太多了,一时也记不清楚。他们有时候来问,我就看着说说,种成了,再奖励,种不成,也不打紧,就当是吸取经验教训了。”
这就是广撒网的意思了。
郁棠问:“那你们家有多少田庄?”
“一时也说不清楚。”裴宴道,“得看账册。”
估计也不好跟她这个外人说道。
郁棠没再追问,笑盈盈地指了水晶盘子里的梨子:“这梨还真的挺甜,不仅甜,还有回甘。”
裴宴点了点头,道:“可惜果肉有渣,估计卖不出什么好价钱来。还得让他们继续想办法。”
郁棠这下子忍不住了,道:“您怎么会懂这些?”
裴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道:“看书啊!书上都有!”
郁棠心里的小人直跳脚,觉得要是书上都有,为什么只有裴宴会种地?
她道:“那您看的书和别人不一样吧?”
裴宴却不屑地挑了挑眉,道:“不过是那些读书人自诩高人一等,不愿意学这些农事活罢了。”
她阿爹就愿意学,可是却怎么也学不好,种个花草都会死,还没她姆妈行。
郁棠不相信,道:“种田的书是不是很珍贵,能借给别人看吗?”
裴宴笑道:“你想看啊?”
郁棠连连点头,不好意思地道:“我家不是有片山林吗?”
裴宴不以为意,道:“你还在整那片山林呢?不过,你也算是有点小脾气的,通常这样的人都是能成事的。你就慢慢整吧,我看看让人给你收拾下拿几本书,你先看着,不懂的地方问你爹或者是问你们家的佃户。”
“问我阿爹?!”郁棠怀疑她阿爹也看不懂。
裴宴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你阿爹当然不懂种地了,但他识字啊!遇到读不懂的地方,你就问问你阿爹是什么意思,然后再去问给你们家种地的佃户,那些佃户,通常都挺会种地的。”
难道裴宴就是这样打理田庄的?
从书上知道怎么种田?好奇怪啊!大家不都是跟着家里管田庄的庄头学种地吗?是不是因为他的这种与众不同,所以他的地才能种得格外好呢?
郁棠在心里琢磨着,就听见裴宴叫了阿茗过来,让阿茗去收捡什么《耕读记》、《农耕全书》、《物工》、《草堂笔谈》……说了七、八个书名:“装好给郁小姐。”
阿茗好奇地看了郁棠一眼,可能想不通郁棠怎么会向裴宴借书。
郁棠脸有点发烧,但她实在是想弄明白为何前世裴宴在他们家的山林种了沙棘树最后还能做成蜜饯赚钱,她也就当没有看见。又见此时裴宴对她颇为和气,气氛正好,她就大着胆子说明了来意:“您听说了吗?城南李家,就是在日照做知府的李老爷家,说是李老爷留了京官,做了通政司的左通政?”
裴宴看着她,道:“你来,就是为这事?”
郁棠咳了两声,不自在地狡辩道:“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不是好奇吗?再说了,这临安城,还有谁的消息能比您灵通啊?李、顾两家又是退亲,又是升官的,我能不多想吗?”
裴宴就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几眼。
他原意是想让她知道,他对她这种幸灾乐祸心态的鄙视,可这上下一通瞧,看着她因为高兴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因为激动而艳若桃李的面颊,因为兴奋而流露出的狡黠神色,他突然感觉到心像漏了一拍似的,有一息的窒滞。
怎么会这样?
裴宴不由自主地想抬手抚抚胸口,可手刚一动,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和教养却让他直觉这样的举动很是不妥,他手指微曲,索性握成了拳。心中的困惑却越大。
这样的郁小姐为什么会让他骤然间心悸?
是因为他接触的小姑娘太少了?是因为从来没有女孩子在他面前这样毫不遮掩?还是因为他今天没事,有心情、有时间和郁小姐胡诌?还是因为这样的郁小姐显得特别漂亮?
裴宴又打量了郁棠一番。
郁棠暗暗嘟了嘟嘴。
这个裴遐光,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奉行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心里就算是好奇得要死,也不会随意议论别人,还禁止别人议论。
可能在别人的眼里,这是君子之风,言行有道。可在她看来,是刻板无趣,是惺惺作态。
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妻子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生活。
还好她阿爹不是这样的人,会帮着她姆妈莳弄花草,和她姆妈说家里的琐事趣事。
可裴宴一通打量下来,却不得不承认,这位郁小姐这个样子的确是很漂亮。
但郁小姐平时也很漂亮,为什么他今天就感觉格外不同呢?
裴宴想着,就看见郁小姐自以为他没有看见似的,悄悄地抿着嘴笑了笑。
非常的俏丽活泼。
与以往在他面前表现出的端庄娴静完全不同。
就好像,她之前恪守着大家闺秀的规矩,突然间她脱下了大家闺秀的外衣,流露出她真正的情绪,做了一会儿她自己。
如同一个纸片人,一下子有了自己的情绪,有了自己的特点,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让人印象深刻呢?
裴宴释然。
却没有意识到,郁小姐这个人从此在他的印象中变得鲜活起来,不再仅仅只是一个颇有些胆识的读书人家的小姐了。
他对她的容忍度也高了起来。
“你不就是想知道你那一通状告得有没有效果?”裴宴毫不留情地扒了郁棠那身遮挡八卦之心的外衣,酷酷地道,“你成功了!”
“真的?!”郁棠心底的喜悦喷薄而出,她差点就跳了起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两眼熠熠生辉地望向了裴宴,“真的与我告状有关吗?没想到顾家这么看重顾小姐,知道李端不是什么好人,就果断地帮顾小姐退了亲,甚至为了顾小姐的名声,还花了那么大的劲帮李老爷谋了个好差事。这么说来,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她是了解李家的。
顾家退亲,对于李家来说,是羞辱。
李家就算是想继续巴着顾家,心里也有芥蒂,肯定没有办法像前世那样有诚意。而顾家呢,既然退亲,肯定是从心底里瞧不上李家了。做为交换帮了李家这一次,肯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以后要是想对付李家,岂不是更容易了!
裴宴看着她一副欢跃鼓舞的模样,还以为她觉得她去告状做对了。
他嘴角一挑,徐徐地道:“你有什么好欢喜的?顾家只是瞧不起李端没本事而已,与李端人品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郁棠杏目圆瞪。
难道不是因为李端做了错事?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震惊,有不解,有困惑,还有怀疑。
七情六欲全上了脸,也不知道提防别人!
难怪总是在他面前露马脚了。
裴宴在心里腹诽着。
特别介意那一点点的怀疑。
他觉得他必须让她把那一点点怀疑给咽下去,而且还得给他道歉。
因此裴宴没留一点情面地道:“结两姓之好,原本就是为了互利互惠。顾家需要一个在官场上能帮衬顾朝阳的人,李家需要顾家在官场的人脉。可前提是,李端得是个能扶得起来的。可你看李端干的这些事?连你都斗不过。这样的女婿,家无三寸钉,人无缚鸡力,要来何用?这门亲事自然也就作罢了。与顾家是否心痛女儿没有半点关系。主要还是李端自己不争气,没能力。”
真的是这样吗?
可前世,顾昶对顾曦是真的很好。
她不太相信顾昶和顾曦之间利益高于兄妹的情分。
郁棠弱弱地问:“那,退亲的事,应该是顾大少爷出的面吧?”
第一百三十章 吓唬
在郁棠看来,顾昶帮顾曦是利益交换还是亲情,是有很大区别的。
前世,顾昶可是顾曦的腰杆子。
顾曦敢那么对付她,还不是因为有个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站在她那边的顾昶!
裴宴则瞥了郁棠一眼,道:“你既然去顾家告状,难道没有打听清楚顾家的情况?顾家二房若是没有了顾朝阳,家族议事,恐怕早就没有了他们二房的位置。”
言下之意,在顾家,只有顾昶有这个能力。
郁棠当然知道,所以才敢去顾家告状。
她忙道:“我知道,所以才觉得应该是顾大少爷出面,顾家才会和李家退亲嘛!”
郁棠本意是想通过顾昶整治整治李端。
如今顾家和李家退了亲,她的目的不仅达到了,而且还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笑颜如花。
没有了顾家,李端好对付多了。
裴宴不知道郁棠心里的盘算,见她笑得欢畅,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操碎了,不由提醒她:“你也别以为顾朝阳就是个好相与的。顾朝阳这段时间另有要事,婚事虽然是顾家提出来的,但顾小姐心里到底怎么想,谁也不知道。你不过是误打误撞钻了空子罢了。你以后行事若还像这样鲁莽,恐怕没这么容易就算了。”
郁棠连连点头,知道这件事之所以能成,除了天时地利人和,还是她有了前世的经历,不足以骄傲。
那她要不要提防点顾曦呢?
以她对顾曦的了解,顾曦这个人是很好强的。
郁棠眼底却闪过一丝犹豫。
裴宴看着心中不快,以为郁棠不相信他话,点头也不过是在敷衍他,索性又道:“李端但凡有点能力和手段,顾朝阳也不会出面帮他妹妹退这个亲。不信你等着瞧好了,他接下来肯定会想办法给他妹妹找门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亲事的。”
郁棠相信。
她道:“结亲既然是结两姓之好,当然希望锦上添花!顾大少爷给他妹妹寻门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亲事也是常情。再说了,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婿和妹夫是个有能力的人。不过,既然是做夫妻,还是两情相悦的好,只怕顾小姐的婚事也没那么容易定下来。”
裴宴嗤之以鼻。
他爹就是喜欢什么两情相悦,才会让他大兄娶了杨氏的。
结果呢?
他不禁冷冷地道:“两情相悦的人多着呢?那为何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可见一个人的学识、修养、能力、见识才是最重要的。我还没有见过哪对夫妻因为两情相悦就能举案齐眉一辈子的。”
这话让郁棠觉得刺耳。
她明知道裴宴脾气不好,想要讨好他,就得顺毛摸才行。可她还是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道:“举案齐眉固然好,可两口子在一起生活,能说说知心话更重要吧?若是做夫妻只论门第和能力,那还相看什么?干脆谁有能力,谁家的门第高就选谁好了!”
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和他顶嘴了!
裴宴心中不悦,脸一沉,道:“你这是在告诉我怎么选姻亲吗?
郁棠背脊一凉,醒过神来,可让她承认自己不对也是不可能的。
她急中生智,讨好地道:“没有,没有。我们这不是在聊天吗?聊天嘛,不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这就是不承认自己错了!
还用这种笨拙的回答逃避他的话题。
裴宴气极而笑,抬睑却看见郁棠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脸。
他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郁小姐不过是个小姑娘,还是个挺有想法的小姑娘,他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正如郁小姐所说,聊天嘛,不过是在一起随意的说说话,如果这样都要分出个对错,争个输赢,哪谁还敢和人随便聊天了!
何况他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
就算是在做庶吉士的时候,大家一起说起政事,有人不同意,有人反驳,也是件很正常的事。他通常都是一笑了之,怎么到了郁小姐这里,他就这样的苛求了呢?
裴宴反省自己。
郁棠见裴宴没有说话,面上也看不出喜怒,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下来,气氛顿时就有点尴尬。
郁棠只好没话找话,想起自己来的另一个目的,笑道:“三老爷,那李老爷在通政司当官,是不是就和你们家大太太的娘家是一个衙门里的人了?那通政司是做什么的?是不是个很厉害的衙门?”
她语气轻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像个小兽在谨慎地试探着什么。
裴宴听着莫名就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难道是因为刚才他自省之后对郁小姐更宽容了?
他在心里琢磨着,轻轻地“嗯”了一声,突然发现郁小姐对他家的事好像也知道的不少,他有点好奇郁棠到底对他们家知道多少,直接就忽略掉了“通政司是做什么的”这个问题,问道:“你知道大太太娘家有兄弟在通政司?”
裴宴的语气,让郁棠觉得自己好像在刺探裴家的秘辛似的。
果然,没话找话的时候就不应该谈这么敏感的话题。
她很后悔,忙道:“也不是啦!老太爷去的时候,我们家不是都来祭奠老太爷了吗?我是听来祭奠老太爷的宾客说的。”说到这里,她不由担忧地看了裴宴一眼。
之前裴宴对他们家多有维护,裴宴又和大房的关系不好,她是怕李意到了通政司之后和杨家纠缠在了一起,对裴宴不利。
裴宴看得分明。
她这是听说了那些传言,知道了他和大房的矛盾吧!
不过,现在临安城还有不知道他和大房有矛盾的人家吗?
恐怕没有吧?
小丫头这是在担心李家会不会给他惹麻烦。
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不枉他不时地帮上她一把。
裴宴在心里自嘲,面上却不显,朝着郁棠点了点头,越发的没有表情了,心里却觉得有些欣慰,细细地道:“通政使和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被称为大九卿,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府詹事、翰林院掌院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尚宝司卿,是小九卿。这些都是有资格上朝,在大朝会的时候议论朝政的。你要是还想知道得更清楚,就去问郁老爷,郁老爷是知道的。”
郁棠暗暗惊讶。
大小九卿的厉害她是知道的,可她不知道国子监祭酒也是小九卿之一。
那杨家是挺厉害的。
儿子是大九卿,父亲是小九卿,还有个儿子在太常寺。
只是不知道裴家大少爷有几个舅舅?是不是都这么厉害。
不知道裴宴为什么没有答应裴大太太娘家嫂嫂家的婚事?是因为从前就和大老爷不和还是单纯地不想和杨家拉上关系?
那能让裴宴瞧得上眼的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黎家岂不是更了不起?
连她都怕李意进了通政司后会对裴宴不利,裴宴肯定比她想的更多。
他应该早有对策了吧?
郁棠点着头,觉得自己不应该担心裴宴,却又止不住地想,什么事都有万一,要是万一裴宴因为这件事出了什么意外呢?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不免有些走神。
很多女子在做别的事时都很聪慧,可一沾上朝堂上的事就糊涂了,说半天才能明白。
裴宴觉得郁棠可能也是如此,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仔细给她讲讲的时候,他的随从裴柒快步走了进来,躬身向他行过礼后,低头禀道:“三老爷,杭州顾家的顾六爷派人送了名帖过来,说是要回京城了,明天来向您辞行。”
顾昶回京城,还要亲自来向裴宴辞行?他们之间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裴宴还说人家顾昶不是个什么好人?
郁棠朝裴宴望去,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
裴宴却皱了皱眉。
他把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不会再出仕,也不会再参与到那些朋党之争中去了。顾昶却像没有听懂似的,沈善言不愿意再陪着顾昶拜访他,顾昶就自己来。回了淮安之后,顾昶又几次写信、送东西给他。这次办完公差要回京城了,还要亲自来向他辞行。
顾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裴宴拿着名帖半晌没有作声。
郁棠不好打扰,眼珠子到处乱转。
她发现来给裴宴报信的和给她搬交椅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给她搬交椅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中等身材,有些瘦弱,看上去沉默寡言、恭敬顺从,让人感觉他是那种“少说话,多做事”的人。
眼前这个人却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修长高挑,英姿飒爽的模样,不见寻常仆从的谦卑,反而透着股青春年少的朝气。
郁棠暗中啧啧了几声。
裴大总管也是,不像个仆从。
还有那个帮裴宴赶车的赵振也是。
也不知道裴宴怎么会有这样的随从。
郁棠思忖着,只见裴宴把名帖重新递给了眼前的仆从,道:“不见!”
这么直接?!
郁棠和裴柒同时睁大了眼睛。
裴柒觉得他们家三老爷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他劝道:“要不,就说您不在家?”
总比这么直接拒绝了好些。
不管怎么说,顾昶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又没有什么矛盾,何苦和顾昶结仇呢!
裴宴却道:“你就这么说!”
裴柒苦着脸退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入股
郁棠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裴宴的仆从居然敢质疑裴宴的决定!
一般的仆从不是东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这个仆从到底是什么来头?
裴宴一看就知道郁棠在想什么。
他斜睨着郁棠,冷声道:“裴柒是我乳兄。”
“哦,哦,哦。”郁棠忙低头认错,“是我一时想岔了。”
裴宴冷冷地道:“我看你不是一时想岔了,而是时时都在想岔吧。”
这么漂亮一小姑娘,怎么有个喜欢说长道短的毛病,得改改才行。
逞口舌之利,可是七出之一。
裴宴正想着怎么教训郁棠一顿,裴柒又飞奔而来,道:“三老爷,顾大人的随从不肯回去,非要见您一面。还说,他们家大人是有要紧的事要见您……”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郁棠一眼。
郁棠立刻机敏地站了起来,道:“我就是送点茶叶来给您尝尝。您既然忙着,那我就先告辞了。”
裴宴却没有理会郁棠,对裴柒道:“顾朝阳又在弄什么玄虚?”
裴柒见他不避着郁棠,说话也没了什么忌讳,直言道:“说是关于两淮盐运使的事。”
郁棠听着吓了一大跳。
顾昶因为这件事要见裴宴,可见裴宴不是在做盐引生意,就是在做与贩盐有关的事。
她再呆在这里就不合适了。
“我走了!”她也不等裴宴开口了,抱着阿茗之前给她装好的书就朝着裴宴屈了屈膝,道,“这么多书,我得赶紧看看。我家那个山林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过,我先试种了点花生。等到收了花生,我再送点给您尝尝鲜。不知道您是喜欢吃花生酥呢还是喜欢吃煮花生?到时候一样给您做一点。”
说话都有点没有条理了。
裴宴看着倍觉有趣。
平时看着这位郁小姐胆子那是大得很,现在却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也不知道她那小脑袋都在想些什么。
不会是以为他在贩私盐吧?
或者觉得无意间窥视到了他家的生意,心里害怕了?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好了。
免得她一天到晚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话都敢说,竟然还和李端跑到他这里来对质,要不是他放了话出去,让别人觉得他护着她,她只怕早就被人沉了塘了。
让她受点教训,老实点也好。
他这是在为她好!
裴宴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对。
他沉着脸,吩咐阿茗:“送郁小姐回去!”
郁棠忙跟着阿茗出了耕园。
只是在路上她忍不住地想,裴宴之前去过一趟淮安,说是给谁帮什么忙,还是和周状元一道去的……顾昶这次出京公干,去的就是淮安……裴宴的脸色那么臭,难道这些事彼此之间有什么关联不成?
她仔细回忆着前世的那些事。
好像没有听说裴家做盐引生意……
郁棠越想越头痛,觉得自己如同盲人摸象,就算想也想不明白,还不如不想。以裴宴的本事,若他都没有办法应付,她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对策了。
只希望他这次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什么事就好。
她看着抱在怀里的书,暗暗祈祷,想着回到家就尽快把这些书都读一遍,不能辜负了裴宴的好意。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刚回到家中,发现父亲和大堂兄居然从外面回来了。
郁棠惊呼一声,把书放到一旁就抱住了父亲的胳膊,高兴地道:“阿爹,阿兄,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跟家里说一声,我们也好去接你们。”
不过几天的功夫,郁文看上去比离家的时候皮肤晒黑了一些,但精神却非常好,两只眼睛明亮得像晨星。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摸了摸女儿的头,道:“我给你从苏州带了一匣子今年的新珠回来,等你姆妈得了空,你们去银楼做几件首饰。”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陈氏说的。
陈氏娇嗔道:“人回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今年的新珠,很贵吧?也不一定非要买今年的新珠,往年的也是一样。”
郁远笑道:“人老珠黄,就是说珍珠放久了,就不值钱了。既然要买,肯定要买今年的新珠了。”
陈氏听了哭笑不得,难得地跟郁远开了句玩笑:“你这是说你姆妈和婶婶都老?”
郁远一愣,随后满脸通红,讪讪地摸着后脑勺道:“不是,不是。婶婶别怪我不会说话……”
陈氏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这不是和你们开玩笑吗?只是你已经成了亲,以后说这种话的时候要注意,免得让侄儿媳妇心里不舒服。”
郁远连忙低头应“是”。
陈氏就说郁棠:“这么热的天,快别黏着你阿爹了。你阿爹和你阿兄只比你前一脚进门,有什么话,你让他们先去梳洗更衣了再说。”
郁棠嘻嘻笑,朝着父亲和大堂兄道“辛苦了”,放开了胳膊。
郁文就对郁远道:“你也先回去歇了吧!晚上和你阿爹、你姆妈、你媳妇一道过来吃饭,有些事,也得和你阿爹说说了。”
郁远恭敬地行礼,和陈氏、郁棠打过招呼,带着三木回了自己家。
陈氏则去服侍郁文更衣,郁棠则亲自帮着布了桌,等到郁文换了干净衣服出来,还主动帮父亲盛了一碗菌汤,招呼父亲吃饭。
郁文舒服地透了口气,在妻女的陪同下用了膳,移坐到后园的葡萄架下,双桃上了茶点,他这才笑着问郁棠:“听你姆妈说你一大早就去了裴家,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郁棠去抱了裴宴借给她的书,有些显摆地道:“您看!三老爷借给我的!”然后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去裴家的情景:“您是不知道,我竟然在裴家看到了梨子!是他们家田庄送来的!这个时候就上了市!三老爷还说,要是好吃,就贩给那些行商……三老爷可会种地了……难怪人人都要读书……还有写怎么种地的书……”
这下子连陈氏都被惊动了。
她翻着郁棠借来的书,惊讶地道:“书上还教怎么种地?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说?”
郁文已急不可待地开始翻书。
郁棠看着,抿了嘴笑。
她对父亲道:“三老爷说,要是我看不懂,就让我问问您!”
埋头翻书的郁文身体一僵,呵呵地笑了两声,道:“我先看看,我先看看。”
郁棠眨着眼睛。
情况好像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她阿爹不是应该看过书之后就知道怎么种地吗?怎么听这语气,没什么把握的样子!是裴宴太聪明了,还是她爹……完全不懂?
郁棠正想着怎么委婉地问问父亲,却听到了她大伯父郁博的声音:“惠礼,阿远说你找我有要紧的事说?”
郁棠一家三口忙站了起来。
“阿兄过来了!”郁文和郁博打着招呼,郁棠和陈氏则和随郁博一道过来的郁远、王氏、相氏打招呼。
陈婆子和双桃急急搬了凳子过来。
一家人分长幼坐下,双桃和陈婆子重新换了茶点,上了瓜果。
郁文这才得意地看了郁远一眼,对郁博道:“阿兄,让阿远跟你说吧!这件事,也是阿远的功劳。”
看样子父亲和大堂兄去苏州府大有收获。
之前父亲不提,肯定是想当着大家的面抬举大堂兄。
郁棠在心里琢磨着,目光却随着众人一起落在了郁远的身上。
郁远少有这样被长辈肯定的时候。
他面红如血,神色却很是亢奋,先是谦虚地道了句“都是叔父帮着把的关”,然后把他和郁棠去苏州府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这才道:“我们回来和叔父商量之后,叔父有些不放心,就专程和我去了趟苏州府,去见了江老爷。那位江老爷年轻有为,有勇有谋,做事沉稳却善变通,和叔父一见如故。”他越说越激动,“可叔父和他毕竟是第一次打交道,当时一句承诺也没有给江老爷,转身就和我连夜赶去了宁波府!”
“啊!”众人惊诧。
郁文见了,得意地笑了笑,眉宇间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端起手边茶盅喝了一口。
郁远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继续道:“叔父带着我不仅把那个姓王的船东摸得清清楚楚,还去看了王家的船,打听了这几年海上的生意,觉得江老爷所说不虚,我们又连夜赶回了苏州府,这才和江老爷商定了入股契书。”
也就是说,他们家决定入股江潮的海上生意了。
郁棠不由道:“那,那我们家出多少银子?”
郁文抬了抬下颔,颇有些自傲地道:“六千两!”
又加了两千两。
郁棠失声道:“这么多?”
郁博则道:“我们家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王氏和陈氏则面面相觑。
相氏可能知道了些什么,低着头,眼角却不停地看着郁远。
一时间,厅堂里一片寂静。
郁文“唰”地一声打开了折扇,自信地朗声道:“你们放心好了,这桩买卖我亲自看过,十拿九稳,绝不会出错的。至于说家里的银子,”他看了郁博一眼,“我最近得了笔意外之财,这银子就从我这笔意外之财里拿,不要你们出。可若是赚了钱,我们就两家平分,一家一半!”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众议
可是,六千两也太多了点!
郁棠道:“阿爹,您要不要再想想。江老爷既然是个生意人,肯定不会只跑这一趟船的。我们和他毕竟是初次打交道,要不要循序渐进?”
郁文并不是个刻板的大家长,恰恰相反,他还挺喜欢有事大家商量着办的处理方式。而且他知道,郁棠的想法,也是他们家其他人的想法,他想得到家人的支持,只要能说服了郁棠,也就能说服了其他人。
“阿棠,你的话很有道理。”郁文想了想,斟酌着道,“可我们有时候合伙做生意,做的不是生意,是人。要知道,生意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只要这个人诚实守信,有能力有才华,值得信赖,就算是他这笔买卖没有赚到钱,下一笔买卖也能赚到钱的。我们只要跟着他走就好了。他飞黄腾达的那天,也就是我们赚得盆满钵满的那一天。你的眼光要放长远一点。不要只争眼前的蝇头小利。”说完,他望向了郁博,继续道,“就像隔壁的吴老爷,他们家之所以能发家,还不是因为有个好姐夫。可他姐夫之所以有今天,还不是因为吴老太爷在的时候一直资助他读书。做买卖,有时候和这是一个道理。”
郁棠哭笑不得。
吴老爷的父亲吴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家中已是小有资产,可每年的税赋和打点官司的银子还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挑中了读书颇有天分却家无恒产的吴老爷姐夫,资助吴老爷的姐夫读了十年书,吴老爷的姐夫也很争气,中了进士,在江西做了学政。从此吴老爷家才真正地扬眉吐气,不再怕官衙中的人找麻烦,也能跟官宦之家来往了。
因为有了这个先例,吴老爷挑的两个女婿都是读书人,其中一个是秀才,一个是举人。
在临安城,也算是有故事的人家。
有钱存着不如资助人读书或是做买卖,这个道理她是懂的,要不然,她也不会找借口去苏州府了。可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前世的一些事,都是她道听途说,真相是怎样的,还得要亲自看看才行。拍卖舆图得来的钱虽是意外之财,可到底也是银子,也不能随意浪费了。
她不由道:“阿爹,您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才说能不能少投点银子。毕竟我们家家底不厚,山林那边要银子,漆器铺子也要银子,柴多米多没有日子多,还是细水长流的好。”
郁博连连点头。
六千两银子,对他来说,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投得多收益多,可风险也大。
他宁愿慢慢来,就算是亏了,也不心疼。
郁文见兄长点头赞同郁棠的说法,他忙道:“阿兄,这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是不一样的。我是看好江老爷这个人,所以才想入股他的生意的。他如今刚刚起步,正是最为困难的时候。我们与其等到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再去入股他的生意,还不如这个时候孤注一掷,和他结成盟友。以后再有更好的生意了,我们才能有资本跟他谈,他也才有可能照顾我们家!始于微末的情分才是真正的情分啊!”
主要是,他们郁家没谁有这样大的气魄,能做这么大的生意。
既然这样,不如找个可靠的合伙人,合伙人吃肉,他们好跟着喝点汤。
郁博又被郁文说动了心,不住地点头。
郁文见了心中一喜,笑眯眯地看了郁棠一眼,道:“正如阿棠所说,柴多米多,没有日子多。既然是意外之财,那就是意外得到的,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与其放在手里慢慢消耗了,还不如搏一搏。就算是亏了,大家也能放平心态,就当没得到过好了。”
这下连王氏和陈氏都点起头来。
郁棠无奈地道:“阿爹说的我都赞成。我只是怕江老爷误会,觉得我们家家资丰厚,怕以后再有什么生意要我们家投钱,我们家却拿不出来,反而让江老爷心中不喜,两家生出罅隙。原本好好一桩美谈也变成了笑柄。”
“不会的!”郁远插话道,“叔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跟江老爷说了,这是家里所有的银子。要不然,怎么会临时又加了两千两呢?”
郁文听了得意地笑着摇了摇扇子,道:“阿棠,你以为你阿爹是个只知道读书的不成?我是真的很欣赏这位江老爷,想再帮他一把。可升米恩,斗米仇,我也不想把好事变成坏事,才加的这两千两,就是想告诉江老爷,这是我们两家所有的积蓄,是我们两家能动用的所有银子了。我相信,若是这次不能赚钱,江老爷再有什么生意,肯定也不好再让我们出这么多的银子。何况我打听清楚了。江老爷为了这次出海,把自家祖传的五十亩良田都卖了,家中的那艘船也押给了当铺,他举全家之力,肯定比我们还要看重这次买卖,跟着他,肯定不会出纰漏的。”
郁棠仔细地想了想前世的那些事。
江家肯定没有破过产。
否则江潮若能破产后再站起来就更是个值得别人吹嘘他的大事了,不仅不会让江潮声誉受损,还会增加他身上的光环,她也肯定会听说过。
江潮应该最多也就是没有赚到大钱。
“既然阿爹已经想好了,我肯定也支持阿爹!”郁棠痛快地道,但她慎重的性格还是让她忍不住提醒父亲,“只是交割银子的时候要把手续看清楚了,免得以后万一有事再扯皮。”
“这个你们放心。”郁文说给全家人听,“我不会做生意,但我会看人啊!到时候我会和吴老爷一起去交割银子的。”
“什么?!”郁棠腾地站了起来。
郁文嘿嘿地笑,道:“我们从杭州城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吴老爷,他听说江老爷的事,决定和我们一起入股。”
“阿爹!”郁棠不由拔高了声音,“海上生意风险大,我们家投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可不能怂恿着别人家也跟着投钱。要是万一亏了,邻居都没得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郁文笑道,“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他说了,他相信我的眼光,只是他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只准备投一千两。况且以吴老爷的家资,一千两对他来说是个小数目。大不了亏了我补给他好了。”
郁棠抚额。
突然觉得她就是重生了也没办法改变父亲花钱的习惯,当初没能阻止父亲买下鲁信的《松溪钓隐图》真不是她的问题……
郁远也知道这件事,当时也是很反对,只是郁文是他的叔父,郁文和吴老爷说话,他也不好插嘴,此时立刻站到了郁棠这一边,道:“叔父,我觉得阿妹的话有道理。我们家投就我们家投好了,吴老爷那边……”
只是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阿苕跑了进来,道:“吴老爷过来了,说是来交银子的。”
郁文喜上眉梢,连声道:“快请!快请!”
郁棠和郁远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这件事就算是他们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相氏一见立刻安慰般地拍了拍郁远的手,快步走到了郁棠身边悄声对她道:“你别担心。要是真的亏了,补给吴老爷的那一千两银子我出。这件事原本我也是赞成的。”
可银子不是这样用的!
但郁棠看着相氏真诚的目光,这句话却说不出口。
大家都是好心,都是为了这个家,她若是再坚持和反对,只会让大家冷心了。
郁棠暗暗在心中叹气。
突然想起裴宴那声直白的“不见”来。
她应该学学裴宴的。
可她若是真的如此,阿嫂也会伤心的吧?
就像她当时听到裴宴那么直白地拒绝,她乍耳听来不也难以接受吗?
郁棠苦笑,只能先应付好当前的局面,于是她挽了相氏的胳膊道:“怎么能动用嫂嫂的银子?嫂嫂的银子是留给我侄儿读书买笔墨纸砚,中了举人进士打赏报喜衙役的,可不能就这样轻易就拿出来了!就是嫂嫂有这样的想法,我这个做姑姑的也不能答应。”
相氏红着脸笑。
郁棠怕她还有拿陪嫁银子补贴郁家亏损的想法,忙转移了话题,低声道:“阿嫂,我前两天回老宅,发现山林里种的花生快熟了,我已经跟五叔祖说过了,到时候也送点给卫家去尝尝鲜。您看到时候是您亲自送过去,还是派个人送过去。”
若是相氏亲自送过去,她就有借口能回趟娘家了。
相氏果然很欢喜,道:“到时候我亲自送过去好了。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姑母了,挺想她的。”然后说起了卫小川和新进门的高氏。
郁棠松了一口气。
转过身来却一句话也不想和父亲说。
她干脆趁着郁文兴奋地和吴老爷商量要不要再去趟苏州的时候,闭门不出,仔细地翻阅起裴宴借给她的那些书来。
郁棠此时才明白裴宴为什么让她有看不懂的或请教她父亲或请教家中田庄的庄头了。
她知道犁是什么,可耒耜是什么?犁和耒耜有什么关系?翻转犁和旋耕犁又有什么区别?
郁棠看得一头雾水。
更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她只想知道怎么种田,可为什么这里面还有一本散记?
这本散记和种田又有什么关系?
郁棠突然理解了郁文当初翻阅这些书时微僵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添瓦
可理解了又有什么用,看不懂的依旧是看不懂。郁棠想起了裴宴说的,文字上看不懂的问父亲,不,她决定自己慢慢琢磨,看不懂的就去查家里的那本《解字》,然后把积攒下来的问题写在一张纸条上,等天气不这么热的时候回田庄问问那些会种地的老人。
没有了郁棠的反对,郁文入股江潮生意的事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不仅带着吴老爷去见了江潮,而且还又和吴老爷去了趟宁波府,回来之后吴老爷也像郁文一样,准备追加五百两的股金,却被郁远好说歹说给拦住。
事后,郁远来郁棠家里吃饭的时候不免说起这件事:“江老爷真的很厉害,只要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受他的影响,在这方面,我得学着他一点。”
郁棠也感觉到了。
她把刚刚摘下来的黄葛兰用小竹匣子装着递给郁远:“给大伯母和阿嫂的,我就不过去了,你帮着带给大伯母和阿嫂。”
郁棠家并没有种黄葛兰树。
郁远奇道:“哪来的花?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呢?怎么没见你去家里玩?”
他这段时间都在铺子里。
夏天,正是漆器铺子出活的时节,剔红有一道工艺就是反复地上漆,次数的多寡既影响使用的年限也影响成品的品相,半点不能马虎,通常这个时候郁家人都会在铺子里亲自盯着。
郁棠道:“黄葛兰是章少奶奶送的,她这几天不是要生了吗?我和姆妈特意去看了看她。”
至于她这几天呆在房间里在干什么,她没好意思跟郁远说。
主要是她发现就算是有《解字》这本书,她看起裴宴给她的那些书也还是很吃力。
这或许是因为她没裴宴聪明的缘故。
郁远听郁棠这么一说,脸一红,欲言又止。
郁棠很是奇怪,但陈氏喊了她去帮着陈婆子到库房搬坛酒给在前面喝酒的郁文和吴老爷送过去,她一时来不及细问,等到再想起来的时候,郁远已经扶着微醉的吴老爷离开了。
她不免好奇,想找个机会问问郁远。可第二天一大早,章家来给他们家报信,说马秀娘昨天半夜生了个女儿。
陈氏喜上眉梢,一面收拾给马秀娘孩子准备好的小衣服小被子,一面和郁棠唠叨:“秀娘可真有福气,先生女儿,再生儿子,凑成一个‘好’字。也不知道你的婚事什么时候能有着落?我这心里也没个底,偏偏你阿爹说不急不急。你今年十七,翻过年就十八岁了。”
郁棠不敢作声。
年后有好几家来给她做媒的,不管是陈氏还是郁文,都不满意。郁文一直记得沈善言的话,觉得郁棠能干又有主见,随便把她许配人太可惜了,干脆道:“我们家是招女婿,又不是嫁姑娘,还怕年龄大了耽搁了不成?何况像阿棠这样的,年纪大一些,更稳得住,没有好的,就慢慢挑,不着急。老话不也说了,女大三,抱金砖吗?不行就往小的找。”
把陈氏急得不行。
寻思着去看马秀娘的时候再跟马太太说一说,让马太太也帮着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给郁棠说门亲事。
郁棠则觉得她爹的话有道理。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成家,与其为了成家找一个,不如等个合适的人。
但陈氏的心情她也能体谅,因而每当陈氏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都在一旁赔着笑脸,怕惹了母亲伤心。
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去了章家。
马太太和几个妯娌早到了,正围坐在额头上绑着额带的马秀娘身边问长问短。见陈氏母女过来了,马太太忙起身吩咐喜鹊去倒了红糖水进来,马太太的妯娌们也忙让出位置给陈氏母女坐。
陈氏就拉了马秀娘的手,问起昨天晚上生产的事来。
郁棠见马秀娘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想来生产的时候就算是受了罪,一夜就能恢复成这样,想必身体还行,也就没有多加关注,注意力不由全放在了刚刚出生的小孩子身上。
粉绿色的襁褓,包着个一臂长的小人,红红的小脸,紧闭的双眼,比樱桃还小的嘴,微微翕开,那乖巧的模样儿,让郁棠心里暖意流淌。
前世,她憋着一口气端着李竣的牌位进李家做了寡妇,之后是那些漫长寂寞的日子,这才真正体会到守寡是多么地不容易。等到了花信的年纪,看着顾曦膝下小儿围绕,想到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她心里就会又酸又涩,看着别人家的小孩子都会不自觉地笑出来。特别是顾曦的两个孩子,哪怕是在和顾曦闹得最不愉快的时候,偶尔遇到两个孩子时她还都会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
这会儿见了马秀娘的闺女,又是她好友的姑娘,她的心一下子就化成了水,不由俯身想去抱抱这孩子。
“瞎胡闹!”陈氏一把拽住了郁棠,笑着嗔道,“孩子还小,可由不得你们这样玩闹,你看看就行了,可不能随便就抱起来,小心闪了她的小腰小胳膊。”
马太太却直笑,道:“没事,没事。她想抱就抱。告诉她怎么抱就行了。”说完,还开玩笑地道,“说不定以后我们家秀娘还指望着阿棠过来帮她抱抱孩子呢!”
陈氏客气道:“哪里就轮到她了!”
郁棠却跃跃欲试,又被陈氏拍了一巴掌。
众人哄然大笑。
喜鹊进来请大家去厅堂里吃糖水蛋。
大家起身往厅堂去。
郁棠则自告奋勇地留下来陪马秀娘,还花了些功夫,终于学会了怎么抱孩子。
只是孩子一上手,她就忍不住轻轻地耸起来。
马秀娘头一次做母亲,想着小时候母亲也这样抱过弟弟,也没在意,由着郁棠抱着,和郁棠说着闲话:“……之前取了好多小名。叫什么阿福、阿宝、阿珠的,真是土得掉渣了。你说,你姐夫好歹是个读书人,怎么取个名字就这样费劲呢?照我说,孩子是傍晚发作的,就叫晚霞或是晚晴比较好听!”
郁棠羡慕极了,抿着嘴笑着听马秀娘说话,等晚上回到家,突然发现自己手臂抬都抬不起来了。
陈氏笑道:“该!让你别总抱着孩子,你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郁棠嘿嘿地笑,第二天忍不住又去了章家看孩子,连裴宴给的那些书都没心思看了。洗三礼那天,她更是怂恿着母亲丢了一块碎银子没成亲的姑娘家去参加洗三礼,是不送礼的。
马太太知道了亲昵地抱了抱郁棠,笑着对来参加洗三礼的女眷道:“瞧我们家阿棠这小姨做的,以后晴儿长大了,可得记得孝敬小姨!”
马秀娘的孩子取名叫章晴,乳名就叫晴儿。为此马秀娘还向郁棠抱怨:“你姐夫说怕名字叫多了小孩儿记混了,让我就这么叫。”
郁棠哈哈大笑。
章晴一天一个样,让她惊诧不已。
如此跑了章家半旬,恶果出来了。
章晴没人抱着耸就不睡觉,章晴的乳母和喜鹊、马秀娘夫妻齐齐上阵,轮班抱孩子,章慧因此每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张罗着给孩子办满月酒的事,把马秀娘气得直咬牙,叫了郁棠去道:“从今天起你就睡我们家,每天抱晴儿一个时辰,让我们能歇歇。”
郁棠嘻嘻地笑,抽了个功夫就跑了,回去还问陈氏:“难道真是我闯出来的祸?”
“不是你是谁?”陈氏知道后也哭笑不得,狠狠地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然后感慨道,“章公子真不错,还帮着秀娘带孩子。你以后的夫婿要是有章公子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郁棠嘟嘴,道:“您放心,我以后的夫婿肯定比章公子好一百倍。”
“你就给我吹牛吧!”陈氏轻哼道,“看你爹把你惯得。”
郁棠嘻笑着去给陈氏捏肩膀。
门外传来郁文的声音:“阿棠,快出来。我托沈先生给你弄的沙棘树树苗送来了。”
郁棠喜出望外,拔腿就往外跑。
陈氏在后面追出来:“你慢点,小心脚下。”
“知道了,知道了!”郁棠一路笑着一路应着去了前院。
银铃般的笑声随风回荡在庭院里,让站在庑廊下望着女儿背影的陈氏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郁棠远远地就看见有车树苗停在他们家的门前,门边除了郁文,还站着个二十来岁,皮肤晒得黝黑,身材魁梧、长相敦厚的男子。
她“咦”了一声。
郁文朝她招手,道:“这是沈先生帮我们找的种树的人,叫王四。我已经跟阿苕说了,让他带着王四去找五叔祖,先把树种了,明天早上我再和你赶回去。”
郁棠“嗯”了一声,打量起车上的树苗。
那些树苗约有三尺来高,用厚厚的土裹着根,还包了布,堆得高高的,大约有十来株的样子。
难怪这么贵。
这个样子从西北送过来,不说别的,就这人和拉车的骡子嚼用就得不少银子。
她问王四:“你从哪里来?”
王四一口让人半懂不懂的话,郁棠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是“西安”。
郁棠道:“不是说从甘肃来吗?”
王四笑了笑没有说话。
郁文轻轻地咳了两声,解释道:“先前一批树苗在路上死了,沈先生就又托了户部的人,正巧陕西布政司的人去户部办事,听说了这件事,就主动把这活给揽下了……”
这可不仅仅是几棵树的事了。
为了这树,可欠了大人情了。
这要是蜜饯弄不出来,她可怎么交待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王四
郁棠朝父亲望去。
郁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朝着女儿苦笑,道:“沈先生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若是别人遇到这样的事可能就算了,可沈善言却想尽一切办法帮他们弄来了沙棘树树苗。
这些恩情只能记在心中,慢慢地还了。
郁棠想着,对父亲笑道:“阿爹,那就让阿苕快点带了王四回老宅吧!这树苗在路上走了快两个月,现在又不是移种的好季节,万一……”没活,岂不是辜负了大家的努力。
郁文也是这么想的,忙喊了阿苕过来,叮嘱了一番。
郁棠则细心地让陈婆子准备了些吃食,让王四吃饱了再赶路。
王四这一路上吃的都是干粮,有时候为了节省,一天只吃几口饼充个饥。此时把树苗送到了,又能吃顿带汤水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连桌也没上,蹲在灶门口呼啦啦就是一顿狼吞虎咽,把到灶房给陈氏打热水的双桃看得目瞪口呆。
王四看着有个漂亮的丫鬟打量他,一时脸上火辣辣的,忙解释道:“我,我来这一趟,东家只给了二两银子,我得省着点,还不知道这边的东家留不留我。”
树苗若是活不过来,这边的东家还留他做什么?
据说,江南的地少,他们多数人会读点书,或是出去做生意,或是到铺子里做学徒,想办法做掌柜。像他这样不识字,只会卖苦力的,不仅会被人瞧不起,而且还很难找到活做。
双桃见他如此想郁家,就有点不高兴,为郁家辩驳道:“我们东家不是那样的人。要是你不愿意留下来,回去的路费我们东家肯定不会少了你的。”
王四看着敦厚木讷,实则是个心思活泛的,不然他也不会接这趟差事了。见双桃这么说,他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知道东家是个好人,我是怕我做事没办法让东家满意。”
还算是个会说话的。
双桃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只管好好干,我们东家从来不会亏待人的!”
王四看似感激地笑了笑,心里却想,亏不亏待,要干段时间才知道。不过,这家的丫鬟能这样帮着东家说话,可见这户人家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看他能不能站得住脚了。
他不敢耽搁,三下两下用过了饭就和阿苕往郁家的老宅赶。
郁棠这边送走了树苗,挽了父亲的胳膊往回走:“苏州那边的生意怎么样了?”
郁文眉飞色舞:“我和你吴世伯说好了,明天一早就启程。”说到这里,他“哎呀”一声,道,“我刚才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明天我要去苏州府,老宅那边……”
不过是种个树罢了,不一定非要她父亲看着。
郁棠笑道:“阿兄也跟着您一道去苏州府吗?您这边的事要紧。明天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了。种了树,我和那个王四谈谈,看看他人怎样,若是留下来,也要看看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们之前已经请了个看林的,若是两人能做的事都一样,以他们山林的收益,势必只能留一个。
郁文想着王四那结实的身板,道:“我看,要是山林那边不需要两个人,就让王四到我们家做点杂事好了。我听说,西边的生活不容易,他千里迢迢的来了,能把人留下来就把人留下吧,家里也不缺这一口饭吃。时间长了,他说不定能在临安城里找个其他的差事,我们也算是做了桩好事。”
郁棠就知道会这样。
她阿爹和姆妈都是非常心善的。
不过,他们家卖舆图发了笔横财,若是能救济救济别人,也是件好事。
“我知道了。”郁棠笑盈盈地应道。
郁文很欣慰女儿的表现,道:“你阿兄明天也跟着我们一起去苏州府,阿苕留在家里,你有什么事就指使他。”
如果王四留下来,父亲要去哪里,家里也有了个能跑腿扛东西的人。
郁棠连连点头,想着只要王四是个老实肯干的,她就把人留下来好了。
翌日,她送走了郁文和郁远之后,就回了老宅。
王四已经连夜把树种上了,而且夜里就和郁家请的守林人住在一块。不过,看那守林人的面色不那么好,可见王四的到来还是让他感觉到了危机。
郁棠不喜欢勾心斗角,她对守林人直言:“我请王四是专程来种这沙棘树的,这山上其它的事,还是你负责。你也要想办法帮着王四把这树种活了。要不然,这山林也没有必要请个人守着。”
守林的之前是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关联,如今听郁棠这么一说,立刻就换了个想法,向郁棠保证:“我一定帮着王四把这树种活了。”
要是沙棘树能活,这山林就要慢慢地全都换成沙棘树。这山林有四、五十亩,这样一来,未来三、五年里他们都闲不下来。等到沙棘树挂了果,郁家还得人收果子,一样有事做。他们两个人肯定是忙不完的,说不定还要请人。可若是这树活不成,他和王四都会没事做了。
郁棠见他想明白了,也不再多说。又问了问王四种树的事,王四事事都能答上来,听着还挺有道理,而且听王四的意思,他还会种庄稼和果树。只是那边种的是大麦和小麦,临安这边还是种水稻的多。郁棠倒觉得,只要认得清什么是稻子什么是麦子,如果有心,种什么都应该学得会。
她干脆对王四道:“你看到那边一大片水田了没有?那也是我们郁家的。你要是在山上没什么事,就那边田里看看,可以跟着他们学学怎么种水稻。”
王四恭敬地应下了。
郁棠又去跟五叔祖说了一声。
郁家的祖宅也好,田庄上的事也好,五叔祖不过是帮着看着,并不怎么管事,王四学不学种水稻在他看来和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是村里的其他人问起来,他帮着答个话,告诉别人这是郁家的意思就行了,他没什么不答应。
郁棠就叮嘱王四:“我五叔祖一个人住,你没事的时候多来看看,帮着捡个柴,挑个水的,你以后在村里遇到什么事了,也能有个帮衬的人。”
王四非常的意外,他没有想到郁棠待人如此友善,告诉他的话也是立身之本,他连声道谢,对在郁家安身多了几分期盼。
郁棠当天就赶回了家。
王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和陈氏在库房里忙活。
郁棠一身的汗,梳洗的时候问陈婆子:“姆妈和大伯母在干什么呢?这么热的天。”
说的是库房,实际上是陈氏内室后面的一个小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这种天气,能把人热中暑。
陈婆子咧了嘴直笑,道:“我也不知道。等会太太出来了您问太太好了。”
郁棠觉得她这是在故弄玄虚,就没有多问,重新换了衣服,连着喝了两碗绿豆汤,觉得人都舒爽了起来,这才去和大伯母打招呼。
王氏已经和陈氏从库房里出来了,正站在屋檐下说话,见郁棠过来,笑眯眯地主动和郁棠打招呼不说,还问起了山林的事。
郁棠一面答着大伯母的话,一面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大伯母怀里抱着的那个包袱。
陈氏解释道:“你大伯母到我们家来寻点布料子。”
有什么布料子要来他们家借?
郁棠想问一声,大伯母已要告辞。
她不好多问,陪着陈氏送了大伯母出门,这才道:“姆妈,大伯母要什么布料子?”
陈氏含含糊糊地道:“没什么,就几尺细布。”
这个时节,穿细布做的中衣又经洗又凉快。
难道是大伯母要做中衣?
郁棠没有再问,和母亲说起父亲出门的事来,把这个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郁文和郁远是五天后回来的。
两人喜气洋洋的,可见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因为这件事,吴老爷家和他们家走得更近了。中元节的时候,吴太太还上门来请了陈氏和郁棠一起去放河灯,甚至极力想给郁棠说门好一点的亲事。但如之前郁文所料,愿意给别人家做上门女婿的,不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就是相貌不佳,陈氏还亲自去相看了两次,都没成。
好在是郁棠不急,让陈氏的心里好歹没那么急躁。
等吃过了章晴的满月酒,郁棠给裴宴送了一次花生之后,桂花绽萼,家家户户开始准备中秋节的节礼了。
郁棠就和陈氏商量,给裴家送点月饼过去:“除了酥皮月饼,还能做其它月饼吗?”
前世,她在李家吃过据说是京城那边过来的月饼,皮像面饼似的,里面包的是果仁。
也不知道她姆妈会不会做?
陈氏笑道:“月饼不吃酥皮的吃什么样的?难道还有不是酥皮的月饼?”
郁棠不好说什么了,寻思着是不是去杭州城买几个京式的月饼回来让母亲尝尝,然后试着做做。
正想着,郁远来送月饼。说是相家让人从富阳带过来的,给郁家的中秋节节礼,其中一份是送给郁文这边的。
郁棠打开一看,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居然是盒广州月饼。
广州月饼和京城那边的月饼都差不多,是面皮的,区别在于馅。广州那边的月饼喜欢包莲子、蛋黄。
她对陈氏道:“您看,这不就有不是酥皮的月饼吗?”
陈氏不以为然,道:“不是酥皮的月饼那还能叫月饼吗?吃月饼,就得吃酥皮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卖地
郁棠抚额,等父亲回来就拉着他要分食郁远送来的月饼。
临安这儿是吃酥皮月饼的,广州那边的月饼比较少见,算得上是新奇的东西。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通常都不会自己吃掉,而是拿去送礼。但郁文宠爱孩子,觉得既然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孩子想尝尝,自然是要先给孩子尝尝的。
他闻言立刻吩咐阿苕去拿刀,并道:“把陈婆子几个也喊了来,大家都尝尝,看与我们平时吃的月饼有什么不同。”
居然还有他们的份!
阿苕喜出望外,立刻去喊了陈婆子等人。
陈婆子知道后也喜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亲自拿了刀过来。四个月饼,被切成了十六份,大家都尝了尝。
“好吃!”第一个发出赞叹的是陈婆子,她年纪大了,喜欢吃软糯的东西,“他们这月饼是怎么做的,又甜又软的,今天可托了小姐和太太的福,我也有机会吃到这样好吃的月饼。”
双桃、阿苕几个连连点头。
陈氏也觉得好吃,可她觉得包了芝麻、冰糖,一咬就满口酥的酥皮月饼更好吃,但她也是个宠孩子的,既然郁棠觉得广州的月饼好吃,她也试着做做这样的月饼好了。
“那今年的月饼我专门给你包了莲蓉、蛋黄?”她问郁棠。
咦!
母亲的话提醒了郁棠。
裴宴也是在临安长大的,说不定他和母亲一样,就认准了酥皮月饼。与其做出四不像的面皮月饼,还不如做些不一样馅料的酥皮月饼。
郁棠笑着直点头,对母亲道:“好啊!我们还可以做果仁月饼,枣泥月饼、红豆冰糖月饼……”
陈氏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都给你做。只要你想得出来的,姆妈都给你做。”
郁棠大大的杏眼笑成了月牙儿。
陈氏和陈婆子就忙了起来。熬红豆,买咸蛋,蒸枣子……家里每天都飘散着甜甜的味道。
只是还没有等到他们开始送月饼到裴家,裴家的中秋节节礼先到了。
郁棠一匹葱绿色遍地金的料子,陈氏一串紫叶檀的十八子佛珠,郁文一刀澄心纸,一匣子湖笔。
还是三总管胡兴亲自送来的。
走姑表亲也不过是这样的礼物。
郁文拿着礼单倍觉有面子。
陈氏则压力很大,觉得送去裴府的月饼怎么也得让裴宴瞧上一眼,如果能吃上两块,那就更好了。
她和郁文商量:“要不,你到外面去买点京城和广州的月饼回来,面皮我虽然不会做,但我们可以试着用酥皮包包,说不定能对了裴三老爷的胃口。”
郁文也心疼妻子,觉得这样太麻烦了,忙道:“你这身子骨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还是别折腾了。我看,不如送点古玩什么的好了。”
陈氏不同意,道:“中秋节的时候送了古玩,春节的时候难道再送古玩?我们家也不是那豪门大户的,犯不着做这面子。送些自己做的小东西更能表达我们的心意。”
郁文搔了搔头。
不知道有多少人受过裴家的恩惠,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想尽办法给裴家送自家做的东西以表心意,他们家就是送的东西再好对裴家来说也不稀罕。可这是妻子的一片心意,他不好泼了她的冷水。只得道:“那好,我让人去外面买点月饼回来。”
陈氏满意地点头,和陈婆子研究怎么让红豆做的月饼馅吃上去甜而不腻,还道:“三老爷每天大鱼大肉的,肯定不喜欢重油重糖,我们做得清淡点。”
郁棠听着撇了撇嘴,道:“姆妈,裴三老爷还在孝期呢,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还穿着细布的素衣。”
陈氏听着一愣,叹道:“像他这样守礼的人现在见得太少了。”
虽说是二十七个月除服,可真正能做到在孝期内一直茹素和粗衣淡食的非常少,过了周年,大家私底下多多少少都会放松一些。
郁棠听着就有些走神,也不知道除了服之后的裴宴会是怎样一副打扮?
陈氏和陈婆子试了好几种做法,连着几天郁家的饭食都很简单。
郁文吃着就觉得有点委屈了,委婉地提醒陈氏:“螃蟹快上市了,要不订点早螃蟹吃吃?”
从前陈氏的身体不好,家里很少吃螃蟹的。
陈氏听了心生内疚,歉意地对郁文笑道:“是要提前订点螃蟹,我记得阿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螃蟹了,这几年都没怎么买过。”
郁文咂了咂嘴巴。
他也忍得很辛苦好不好,可妻子却更惦记郁棠,这次家里的中秋节家宴他怎么也要摆成一桌螃蟹宴才解馋。
两人正说说笑笑的,吴老爷提了一筐子螃蟹过来拜访郁文。
郁文又惊又喜,亲自去迎了吴老爷进来喝茶,还让陈氏和郁棠给吴老爷问好。
这就是要当通家之好走动的意思了。
郁棠和陈氏都去重新换了一件衣裳,陪着吴老爷在厅堂里说话。
话题从桂花不知怎么地就转到了家里的田庄上。
吴老爷压低了声音对郁文道:“你听说了没有,李家,就是李端他们家,要卖五十亩地。”
郁棠立刻就竖起了耳朵。
田亩可是传世的家财,等闲人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轻易不会卖地的。谁家要是卖地,那就是要败了的意思。
前世,李家只有买地的时候,何曾出现过卖地的情景!
陈氏闻言也吓了一大跳,紧张地捏了帕子。
郁文则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道:“吴兄听谁说的?李大人不是刚刚留了京官吗?怎么会要卖地?”
吴老爷正色道:“你也知道,我们家是有点闲钱的。前几天有中人悄悄地找到我这里,问我买不买,还说让我不要往外声张。你也知道,李家这几年闹得不像话,就算李端家和李家宗房分了宗,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他们家要卖地,李家宗房肯定是最想把地买回来的,我何苦去趟这浑水。可他们家那块地是真的好,就是出碧梗米的那块地。我在家里想了几天,这心里还是放不下,想着老弟不是旁人,你有好事都想到了我,我有好事怎么也不能忘了你。就特意过来问你一声。要是你也有意,我们两家就把这块地分了。你意下如何?”
郁棠听着就明白过来了。
因为一起合伙投资了江潮的船,吴老爷和她阿爹越走越近,原本就关系不错的两人现在如同知己似的。李家有两百亩上等的良田,种的全是碧梗米,而碧梗米是比贡品六月雪味道更好的米,李家就凭这两百亩地就能过上中等人家的日子。只是这两百亩地百年前就在李家人手中,后来分家又分到了李端家,凭李端家的日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这两百亩地卖出去的,也就没有人觊觎。
现在李家居然要卖地!
而且还是能种出碧梗米的上等良田!
要是别人知道,肯定会疯抬地价,想办法把这五十亩田弄到手里的。
相比卖地,郁棠更想知道李家为什么要卖这五十亩地?
郁文立马就心动了,他道:“开价多少?”
吴老爷唏嘘地伸出四根手指。
郁文一愣,试探着道:“四十两一亩?”
吴老爷点头,叹道:“开出了天价。”
郁文皱了皱眉。
临安城的地价,上等的良田最多八两,有时候遇到特殊情景,会卖到十两或是十二两一亩,十五两一亩的几乎都没有。
四十两一亩,只可能是暴发户买永业田了。
难怪要找吴老爷。
一般的人家还真拿不起。
当然,现在的他也能拿得出来。可花这么多银子买五十亩地,最要紧的是,李家的二百亩地是连在一起的,卖出来的五十亩地是挨着李家的地的,有个什么水源或是虫害的争执,容易不清不楚地说不明白,不好管理。
郁文问吴老爷:“那你的意思?”
吴老爷道:“我觉得四十两太贵了些。看能不能讲到三十两一亩。我拿四十亩,你拿十亩。你我都不至于捉襟见肘,到时候互相也有个照应。”
主要还是能互相有个照应吧?
郁棠想着,心里跃跃欲试。
有点想报复般的把地弄到手,又觉得把地弄到手了肯定又会牵扯不断,有点麻烦。
最主要的是,她觉得父亲也好,吴老爷也好,敢买这地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觉得投到江潮那里的股份能赚大钱。到时候财大气粗,吴家有做官的姐夫,郁文本身是秀才,李家宗房就算是想找他们的麻烦,李端家就算是事后后悔,他们也有财力和李家周旋。
郁文和吴老爷还真是这么想的。但郁文胆小,他犹豫道:“这样的地价,一般人家肯定是买不起的,我们要不要再等一等?先打听清楚了李家为什么要卖地?”
他是算准了李家要脸,不会去求裴家。
吴老爷无奈道:“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可我问遍了能问的人,都没打听出李家为何要卖那五十亩地。”
郁文毕竟有功名在身,有些消息,特别是读书人家之间的消息,如果想知道,比吴老爷容易打听到。
这也许是吴老爷为什么会怂恿着郁文买地的另一个原因。
郁文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
笑容里都颇有点你知我知的志同道合。
但在郁棠的眼里,这就是狼狈为奸了。
但这狼狈为奸,她非常地喜欢。
郁棠甚至主动起身吩咐双桃:“天气这么热,快去端碗冰镇了的绿豆汤进来。”
双桃应声而去。
吴老爷就笑着对郁文道:“你们家姑娘越发地长进了,可惜我们家小子和你们家姑娘年纪不相当。”
郁文笑着摆手,正要谦逊几句,就看见吴老爷家的总管白着脸闯了进来,嘶声喊着:“老爷,郁老爷,不好了,江老爷那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