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敌在枢密院
徐阶这话果然引起了嘉靖的兴趣。
“哦?徐卿可详细说说此事。”
徐阶随后便将江南那些士绅走私的勾当给嘉靖大略说了一番。
嘉靖闻言,久久不语。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严嵩和徐阶以为嘉靖已经入定,刚想告退,便听见珠帘后又道。
“徐卿自江南来,可查一查江南官员中有通倭者否?”
徐阶闻言,心中不住苦笑,原本是想在徐海这件事上脱身的,没想到又招来这样一个需要自宫的差事。
可嘉靖已经说了,语气虽是和缓,但也不是他能反驳的,叩首领命之后,与严嵩出了景阳宫。
一路上,严嵩止不住的对着徐阶笑,弄得徐阶也是没脾气。
“存斋老弟,在陛下面前千万不要动什么心思,陛下十六岁就赶走了杨廷和,你比杨廷和如何?”
对于严嵩的奚落,徐阶是有苦难言,拱拱手,便匆匆回自己值房了。
对于江南士绅通倭的事,严嵩也是有所耳闻,自然也明白徐阶今日在嘉靖面前的那番抢白。
徐家就是江南有名的士绅,江南士绅惯常联姻,保不齐跟那些人也有什么关系,徐阶今日这是自保。
至于嘉靖,自然也是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深夜,严府。
“爹,您为何不揽下这个差事?这可是打击徐党的最佳时机。”
严世藩有些不甘心的问。
“让他们狗咬狗去吧,你以为陛下这是真的给徐阶放权?好好想想吧,整治官员这事,陛下用得着徐阶?”
严嵩今日心情大好,对严世藩也多了些耐心。
严世藩也是绝顶聪明之人,一点拨,便也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
“您是说陛下这是在点化徐阁老?让他看好自己的人不要生事?”
严嵩闻言点了点头,接着道。
“江南士绅通倭之事,陛下原本就知道,只不过苦于没证据,这次裕王世子活捉了徐海,应该是把江南那些士绅的事漏出来了,陛下欲在江南推土改,正好借机敲打他们,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爹,这么说,朱家那小娃娃这次在江南推土改,真有可能成?”
严嵩闻言,沉默半响才道。
“可能性不小,上次不声不响的将江南的勋贵拿下了,这次借徐海的事,又抓了士绅的把柄,此事便有了腾挪的空间,至于成不成,依旧难说。”
严嵩呷了一口茶,接着又道。
“土改也好,一条鞭法也好,根本不是党争之事,那是朱家挟百姓在跟整个士绅在争权,争过了,那大明至少还有二百年的气数,若是争不过......”
说到这里,严嵩止住了。
不过严世藩也听明白了。
“爹,那咱们?”
严嵩今日高兴,便想着对儿子多教些,随后伸出三个手指道:“等一等,看一看,望一望,你别忘了,咱也是士绅里的一员。”
翌日,大批锦衣卫南下。
也不知从何时起,江南士绅通倭的传言开始在京师流传,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激进者甚至在传徐阁老就是最大的通倭者。
很快,一折《敌在枢密院》的大宋抗金戏曲开始在京师勾栏中上演。
弄得徐阁老是有苦难言,索性心下一横,于是,都察院的那些言官们开始有名有姓的弹劾江南某某官员通倭,说的那是有鼻子有眼了。
京师这里还是舆论场,但在江南可就是血雨腥风了。
有徐海的供述,结合天津卫被抓的施焯口供,江南施家、钱家联络倭寇,谋划南京、天津和上海倭乱的线索开始抽茧剥丝般的呈现在世人面前。
得益于西山名下的文摘,各种知情人士开始在上面撰写内幕消息,江南又是文化荟萃之地,各种小报纷纷转载,甚至有的为了流量,还自行夸张杜撰。
一时间,朝堂内外,施、钱两家那都是迎风臭十里。
上海总督府。
朱翊镒皱眉看着一张请柬,下面徐鹏举咧着大嘴陪着笑。
在锦衣卫南下后,朱翊镒便将提前控制的施、钱两家一干人等都转给了锦衣卫。
这种脏活还是交给专门的机构来看,尽管他有尚方宝剑,但牵扯官员士绅杀戮之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
他得吸取老朱的教训,名声啥的还是得顾忌一下。
而锦衣卫果然也不是吃干饭的,背后有西山卫撑腰,这次在江南那是相当的吃得开,半月时间,就顺着施、钱两家这条线,抓了不少官员。
一时间,江南官场人人自危。
今日,便有人拜码头拜到了朱翊镒门前。
朱翊镒看了一眼下面站着的徐鹏举,将请柬放下,一脸为难的道。
“这事是锦衣卫在办,我不好插手的。”
对朱翊镒这番作态,徐鹏举心里直翻白眼,不过面上还是恭敬的很。
“殿下,他们已经开始退地了。”
朱翊镒闻言,心里也是将徐鹏举鄙视了一番,这货纯属是在南京称王称霸惯了,话都不会委婉说了。
呷了一口茶,朱翊镒笑着对徐鹏举道。
“魏国公此言差矣,他们退不退地,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通倭叛国那可是移族的大罪,名下田产那是脏产,收缴国库那是应当应分的,再说了,即使不通倭,那侵占小民的田就可以不退了?笑话!”
被朱翊镒这笑里藏刀的话一点,徐鹏举也是一个激灵,随之想起了之前的事,自知失言,忙拱手道。
“殿下说的是,该退的田必须得退,不过咱这土改不是还没出松江嘛,这几家也是一片忠心,都想提前退田。”
朱翊镒闻言,脸色这才好受了一些。
“嗯,体恤小民,忠心可嘉,人家退了田,损失了收益,还得请我吃饭,你也知道,我这人也不是平白让人吃亏之人,这样吧,让他们旬日后来总督府,我请他们吃饭,替江南百姓谢谢他们。”
一听这话,徐鹏举大喜过望。
“世子爷真是仁慈,体恤吾等不易,真乃天家宽容。”
一番吉祥话说完,徐鹏举忙领了朱翊镒的旨意回去传话了。
有了朱翊镒这话,郑、王等几大家托他的事算是办妥了,那二十万两银子也可以放心收下了。
第091章 柿子要捡硬的捏
临走的时候,徐鹏举给朱翊镒留下一张十万两的银票,朱翊镒自然没收。
朱翊镒没收银子,徐鹏举感到这趟行程不是很圆满。
正踌躇间,送他出门的徐渭点化了他几句,让他将银子捐给大明科学院。
徐鹏举顿时恍然,连连道谢之后,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南京。
南京魏国公宅邸外,几位衣着华丽的老者刚被徐府管家送出来。
“二十万两银子就买个吃饭的机会?”
一老者语气里透着不平。
“郑老,想想施家、钱家,这二十万两银子花的值啊!”
另一老者倒是心情很好。
“唉,这个我明白,可这二十万两银子只是大宴前的冷盘啊,今日这头一低,海贸、田产就都完了,那才是大头啊。”
说到这里那老者更觉心疼,不住咳嗽了几声。
“谁说不是呢,可形势比人强啊。”
另一老者随后小声又道:“江南这边让人抓了个人赃并获,又有徐海佐证,而京师那边言官们都在弹劾江南士绅通倭之事,这事徐阁老也搂不住了,花点银子保一家老小不冤。”
旁边一稍微年轻些的也跟着附和道。
“王公所言极是,锦衣卫这帮人也不知用了什么霹雳手顿,我听说那徐海在牢中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然将这些年江南这边与他往来的书信银两等一笔一笔的交代的非常清楚,那边如今掌握的情况,比咱们可多得多啊。”
那被称王公的老者闻言,立时精神了些,接着这中年人的话道。
“陆老弟,这事你也听说了啊,那徐海那账本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
一听账本,那姓陆的也是连连点头。
“这次咱们可是跌大了,谁能想到一万人打五千人,竟然一个没跑了,那大名鼎鼎的徐海竟然也被抓到了,还他妈的反水了,这还不到一年啊,所以我劝诸位,还是别疼苦银子了,银子以后还能赚,过了眼前这关才是正事。”
几人闻言,连连点头,随后各自上了马车离去。
几人刚走不久,徐府侧门便出来一个丫鬟。
“梅花姐姐,又给老爹送东西啊。”
这门子见女子漂亮,便舔着脸上前搭讪,那梅花姐姐也会做人,对那门子笑道。
“别叫姐姐,我比你们都小哩,咱都是苦命人,家里养不活,打小便来这公府里当差,咱不学老爷们的做派,这是主家今日打赏的,我寻常也没地花,你们回去买点肉,孝敬老子娘。”
说着,梅花从衣袖里掏出两块碎银子,递给那两个门子。
见梅花说的话贴心,那两个门子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收了银子,不住的感谢。
梅花又与两人在门口说了会儿话,一会儿便有一干瘦老头快步走了过来。
不等那门子检查,梅花便将手中几件破衣服展开,递给了那老头。
见并不是府中贵重器具,又收了人家的礼,门子便也不管。
梅花也没让那两个门子难做,与自家老爹在门口说了会体己话,便回内宅了。
翌日,朱翊镒对着一张纸条凝神,随后对海狗子问道:“顾家一直没动静?”
“嗯,多处来的消息,顾家既没找魏国公他们,也没找南京的那些大人们,目前还不知道顾家是如何打算的。”
朱翊镒闻言,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半响问道:“顾家通倭的证据可是确凿?”
“徐海都交代了,顾家前后给他送过十几笔银子,让他帮着护送船只到鬼子国贸易,另外,在嘉靖四十一年,台州倭乱,顾家也派了人跟着徐海去趁乱抢劫。”
朱翊镒闻言,一拳砸在案几上。
“他娘的,给脸不要脸,连走私都嫌来钱慢了,竟然去抢自己同胞。”
说完,朱翊镒提笔签下调令,并将周进唤了进来。
“带西山卫两个营去宁波顾家,一个也不放过,有反抗者,就地斩杀!”
周进闻言,接过调令,便去营中调兵了。
五日后,宁波顾家通倭,满门被拿的消息开始的江南流传。
南京一处僻静的江南园林中,几位老者神情落寞。
“万幸!万幸啊!”
江南王家的当家人,王泰政捋须说道。
“行动真快,当初我去找顾家老大说低头的事也就十几日前,那顾家老大梗着脖子说人不敢,这下好了,看他家能保几条命吧。”
如今陆家的当家人陆稽摇头叹道。
“娘希匹,江南世家,说杀就杀,手真他娘的黑啊!”
蒋家当家人蒋释宪一脸兔死狐悲的表情。
“有百战雄兵、又有生财之道,咱这次败的不冤,诸位,认了吧。”
最后说话的是郑家主事的郑希寿,也是江南八大家名义上的领袖人物。
此时,一旁坐着一直没说话的一位中年人站了起来。
“郑公此言甚是,家父来信说了,咱们这次是混不过去了,家父在京师也是左右为难,有几句话让小子带给几位叔公。”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徐阶的小儿子徐瑛。
见是徐阶的口信,几人忙敛容倾听。
“家父说了,这件事不只是世子的意思,更是陛下的意思,世子知道的事情,陛下应该也知道。”
一听这话,几位老者立时变了脸色。
不过徐瑛没理会众人的表情,接着道。
“家父还说,目前京师舆论哗然,大街小巷皆在谈江南通倭之事,有言官为江南士绅说话者,竟被暴民当街打死,江南籍官员门前被泼粪者不胜枚举,舆论汹汹,如今朝堂上无人再敢为江南士绅说话。”
一听这话,几人又泄了口气,不过蒋释宪有些气不过,随口道。
“当街殴死朝廷命官,公然侮辱官员,难道朝廷就没人管了吗?”
徐瑛听了这话,有些为这姓蒋的智商捉急,不过还是耐心解释道。
“管了,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都在查,但查了半天,也一直没个结果,倒是有大臣不服去东华门外哭门的。”
几人一听哭门,倒是精神了许多,毕竟这是他们江南籍官员管用的手段,而且非常管用。
第092章 世子请客
“如何?”
蒋释宪忙问道。
看着几人希冀的表情,徐瑛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道。
“没哭成,他们刚跪下请命,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帮老妪,张嘴就说他们通倭,还冲着他们扔臭鸡蛋菜叶子,好好的为民请命,反而成了笑话。”
“宫门重地,那些禁卫不管?”
蒋释宪还不死心。
“哎呀,我的老哥哥,今日你这是气昏头了?你以为那些老妪能平白出现在宫门前?”
蒋释宪能在蒋家坐上话事人的位子,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不过这人太过于阴险,善走暗道,对于大势,却看得不是很清楚。
此时经陆稽这么一提醒,顿时恍然,他娘的,这群刁民背后有座大山,遂低头不语。
众人神情低落,不过徐瑛话还没完。
“家父还言,目前严党虽在观望,但随着江南这边事态的进展,应该很快就会跳出来咬一口,上有天子,后有严党,家父在京师也是左右难支,还望诸位多铎体谅。”
徐瑛说到这里,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南边的事,我家不准备参和了,松江的地,我家已经在退了,家父言,望诸位好自为之。”
那日被嘉靖敲打一番,徐阶彻底慌了。
这次不比十五年前严嵩斗夏言,那次只是严嵩用计,这次却是嘉靖亲自出手。
此时还不知进退,那他徐阶也不配做到这个位子上,他徐家也不配百年不倒。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几人是彻底没啥指望了。
第二日一早,请了徐鹏举后,乘船直往上海而去。
“今日还不到宴请的日子吧?”
朱翊镒看着徐鹏举那张胖脸,有些疑惑。
“殿下,一日见不到世子,那些人一日就寝食不安的,咱老徐心善,见不得人难受,便将他们带来请罪了。”
朱翊镒闻言笑笑。
“也罢,既然来了,那就先到偏厅等会儿吧,我处理完公事,就会见他们。”
对于朱翊镒如此给面子,徐鹏举很是高兴,领着众人在偏厅等待。
不过一直等到日头西斜,朱翊镒也没见他们。
只卫兵给他们上了一壶茶,便没人理会他们了。
几人坐立不安的看着偏厅的陈设,再强忍着咽下一口茶后,郑希寿终于忍不住了。
“国公爷,这怕不是世子爷给咱的下马威吧?”
徐鹏举来总督府多次了,早就习惯了,他甚至觉得这种普通甚至有些许苦涩的茶水饮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老哥,你这就错怪殿下了,殿下是真的勤俭,不是你一天就吃俩鸡蛋,一个鸡蛋二两银子的那种,我来几次都喝这样的茶水,而且殿下也是如此。”
一听这话,周围几人全都凑到了徐鹏举旁边。
“殿下是做大事之人,并不在乎这些小节,所用器物皆以朴素实用为主,而且你们没发现这里没有婢女伺候吗?”
一听这话,几人回想一下,好像从进门开始,就没在这里见过女的。
除了军营,即使是南京城里的小小县太爷,那日常起居都是有婢女侍候的,可这里却清一色的老爷们。
而且那些在总督府当差的勤务兵虽然和善有礼,但浑身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让人不敢轻视。
见几人都略有思索的样子,徐鹏举颇为得意,随后又道。
“世子爷不是凡人,你们别以为这次吃了亏,今日若能顺利搭上世子爷,还能保你们各家百年富贵。”
众人听了这话,立时心情平复了许多。
“善财却又勤俭,善兵却又知止,身份尊贵却又能体恤百姓,唉,我等当初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今日幸得国公爷指点,才知我等乃是井底之蛙,贻笑大方了,国公爷大恩,陆稽在此谢过了。”
陆稽说完,对徐鹏举行了大礼。
稍微年轻些,陆家在几家中属于势力较小,而这陆稽却是几人中脑子最活,且最不拿江南大家架子的。
他这一表示,其余几人也站起来对徐鹏举连连道谢。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世子爷。”
这次帮几大家摆平通倭之事,徐鹏举是收获颇丰,不过此时却是谦虚的很。
经徐鹏举这么一指点,几人再饮起那有些浓郁香气的茉莉花茶便觉别有一番风味了。
屁股下的冷板凳也坐的踏实了许多。
待将茉莉花茶饮得没味了之后,直到日头西斜,终于有卫兵进来带他们去后衙用餐。
宴席很朴素,比这些大户寻常吃的还不如,但折腾了一日,直到晚上才吃上口热乎的,几人都吃的很开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郑希寿带着几人站起身来,在给朱翊镒敬了一杯,随后尽皆离席跪下。
“世子爷大恩,吾等没齿难忘。”
朱翊镒见状,上前将郑希寿几人虚扶起来。
“郑公此言差矣,汝等体恤小民艰辛,主动退田,实乃士绅楷模,定不会与那倭寇有何干系,此事可与我无关,又谈何大恩,而且我今日请你们来,也不是为了这事。”
朱翊镒话音刚落,几人心立时提到嗓子眼。
蒋释宪更是心中惴惴,心道:娘希匹,田老子都已经退了,你这鳖孙还想干嘛。
朱翊镒扫视众人一圈,见几人皆有些不安,遂笑笑道。
“汝等不必担心,是好事。”
说着,朱翊镒站起身,带着众人去了一处偏厅。
几人不明所以,但进了厅中,立时被那些摆放的器物所吸引。
跟朱翊镒之前给徐鹏举等勋贵展示的不同,这些器物多是轻工业产品,比如蒸汽动力的纺车、织布机,制造各种农具的蒸汽机床,蒸汽动力的磨坊,被改进了的造纸工艺等等。
一年数十万两银子供着,又有朱翊镒这个先知在,大明科学院里的天才们还是造出了很多东西的,另外对于大明现有的一些生产工艺,也做出了不少改进。
今日展示的这些都是老百姓日常能用到的商品,朱翊镒打算放开给民间资本,以撬动更多的力量来推进大明的工业化,尽快改善百姓生活。
朱翊镒一番推销之后,几人都心满意足。
这时几人看向朱翊镒的目光中,便全然没有了之前的谄媚之下的敌意。
但朱翊镒随后的话,却又将几人的心情打到谷底。
第093章 上海市舶提举司
再次回到厅中坐定,卫兵上了茶,但几人却没了品茶的心情。
就在刚刚,朱翊镒给几人说了在上海开市舶司的事。
重启勘合、按船包税、十中税一等内容,其实在朱翊镒南下之前,这些人便已知晓。
当初,朱翊镒也是通过张居正和徐阶与这些人谈好了条件才来的。
但直到今日,朱翊镒才重提这件事。
此时再提,与当时又有了差别。
当初,江南这边也是为了撵走胡宗宪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且当初他们对于朱翊镒的手段那是一无所知。
甚至有士绅觉得十中税一又如何,大海茫茫,江南可以出海的港口那是多如牛毛,我就是照常走私,你能奈我何?
但今日这些人可不敢这么想了,上海一战,朱翊镒手下那种不用风帆便可自由行走的大铁船早就传遍江南,走私不再是一件易事了。
当初谈好的那些条件,再也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不打无把握之仗。
郑希寿等人这时也想明白了朱翊镒为什么现在才提这事,一时间心中更慌。
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位爷就将勋贵、士绅、官员、百姓甚至倭寇全都牢牢的握在了股掌之中,胡宗宪跟他一比,称个学生都算高看他了。
关键是,这个妖孽还不到十四啊!
偷偷瞧了一眼朱翊镒还有些稚嫩的面庞,郑希寿心里一阵抽搐。
想想自己那十四岁、整日里跟丫鬟调情的孙子,再看看这位爷,真是人比人该死。
“朝廷这税也不是白收你们的,凡是缴税购买令旗的船只,朝廷水师提供护航,期间若是被倭寇劫掠,朝廷保证全额赔付损失。”
见众人一时默然,朱翊镒又加了一句。
一听这话,几人眼前一亮。
他们之前冒着砍头的风险跟倭寇私下勾兑,就是为了规避倭寇劫掠的风险,如今给朝廷纳税就可以规避这一风险,那又有何不可。
而且之前给倭寇的买路钱,也并不比朱翊镒定的税率少多少。
陆稽闻言再也坐不住,当先起身道。
“世子爷所言甚是,做生意缴税那是天经地义的,况且朝廷还帮着剿倭,提供保护,还给赔偿,这真是千年以来的善政啊,得世子爷督江南,真是我等的福气。”
陆稽这话一说,其他人也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等出了总督府,蒋释宪才小声问徐鹏举。
“国公爷,你说世子爷刚才说的那些不会反悔吧?”
对蒋释宪这种鼠头樟脑的家伙,徐鹏举也不怎么待见,特别是这货当上蒋家话事人的过程也并不光彩。
蒋释宪并不是蒋家嫡长子,而是老二,但是就在蒋家老大壮年的时候,离奇暴毙了。
虽然没有证据指向是蒋释宪干的,但徐鹏举就是看他不舒服。
按理说,蒋家老大死了还有儿子,蒋家这份家业怎么也到不了蒋释宪身上。
但这货也不知怎么说服了蒋家老爷子,临死前立下遗嘱让蒋释宪继承蒋家家业。
豪门里的腌臜事,一点也比皇家少。
瞪了蒋释宪一眼,徐鹏举才道。
“世子爷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的人,说的话哪有不算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随后徐鹏举话音一转,盯着蒋释宪又道:“不过,世子爷平日最恨阳奉阴违的人,你等也要好自为之。”
众人闻言,亦是连连称是。
在送走了四大家后的第二日,上海港码头附近的几栋院落前,便竖起了上海市舶司的牌子。
而一直没有露面的一个太监,此时正在总督衙门听朱翊镒训话。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洪的干儿子张肥。
“你的那份和陈大监的那份,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这你不用担心,这些我都给你放在明处,你要是还有别的想法,我劝你趁早回京师。”
朱翊镒呷了一口茶,对张肥说道。
张肥闻言,连称不敢。
在江南的这些日子,这世子爷的手段他可是领教过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短短时间就将江南各派势力收拾的服服帖帖,他这陈洪的干儿子在人家面前,根本就不够看的。
而且这世子爷办事还特全面,都替自己想到头里去了,连自己那份和干爹那份人家都准备好了,这要是再不识抬举,那他也混不到陈洪的干儿子。
朱翊镒见张肥是真听到心里了,便接着道。
“各方面的事情有我在后面担着,其他人的面子你谁也不用管,该收多少,就收多少,就是魏国公和徐阁老家,一样得照章纳税,要是有人敢闹事,直接抓了送我这来。”
张肥又称是。
“另外,底下人你也得盯着点,有手脚不干净的,该抓就抓,我的人犯了事,你一样可以抓了给我送来。”
张肥闻言,又是一阵点头。
经过这半年多时间的相处,张肥对于朱翊镒总督府里的做派也是了解了一些。
给世子爷当差,待遇是相当不错,可规矩也真的严,就在昨日,一个抄家时私藏了一个小金佛的把总被公开枪决,上面的营总也被降级留用。
张肥知道,朱翊镒这话,真不是说说的。
“当然我也不指着你一个人能看得住,市舶司这种地方,油水那是大的很,铤而走险的人肯定有,以后我这边会有专门的巡查人员不定期去查账或者暗访,这点你也要给手下人说清楚。”
张肥又是一阵点头。
张肥今日算是明白了,他这市舶使说白了就是庙里的泥塑菩萨,当个样子,真正主事的还得是世子爷来。
不过张肥不清楚的是,在以后的历史里,他的名字却被永远的写在了大明海关史里。
而且他在任期间的海关政策,以后会有不少经济史学家来研究。
甚至有人尊称他为大明海关第一人。
但张肥此时并不知道这些,回到市舶提举司衙门,他便将朱翊镒的训话给吏员们变本加厉的传达了。
两日后,江浙附近的一些海商开始陆续往上海市舶提举司来办理勘合文书。
张肥此时才真正体会到朱翊镒说的油水甚大的意思,第一天市舶司就收了十万两银子。
按这个势头发展,一年弄个几百万两银子根本不在话下。
想想干爹和万岁爷整日里为了银子发愁,张肥忍不住感慨。
‘开海!还是得开海啊!’
第094章 大明公知
上海市舶提举司开张几日后,为震慑宵小,展大明水师武功之盛,朱翊镒在市舶提举司门前,将徐海等一干倭寇两千余人集体处决。
这两千多人是经过甄别,参与倭乱,劫掠过大明百姓的,基本上基层头目以上的全都被处死了。
前来办理勘合文书的海商们目睹了行刑过程,一排排倭寇被集体打靶,随后尸体便被直接烧了。
两千余人,直到三日后才被烧完,整个上海港码头都弥漫着浓浓的焦味,七日后才散尽。
朱翊镒这番操作,直接把海商们吓傻了。
自那以后,来上海市舶提举司办理勘合的海商,越来越多。
而朱翊镒,也多了一个屠夫世子之名。
这日,朱翊镒正在府衙中处理南直隶土改的事,海狗子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
“世子爷,江南这地方的人真邪性,好赖不分,竟然还有为那大倭寇徐海说话的。”
勋贵和江南几大士绅带头退田,江南土改的速度要比朱翊镒预想的快,上海县的土改一完成,朱翊镒便准备年前在南直隶推开。
主持南直隶土改的人选,朱翊镒一直没圈定,此时见海狗子进来了,便放下手中毛笔,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
“何人在为徐海抱不平?”
“还不是那日枪决徐海时,那个叫王翠翘的勾栏女闹得那一场。”
海狗子随后便将事情与朱翊镒说了一遍。
原来徐海在海上有了一定势力后,有时候也会化妆潜行来南京、杭州等地寻欢作乐,明山和尚便是他在大明地界的常用花名。
一来二去,这徐海便与秦淮河上的王翠翘好上了。
那日行刑,这王翠翘也得了消息,专程来上海送徐海一程。
这王翠翘长的颇有姿色,在秦淮河上也是一号人物,浪荡公子中拥趸也是不少。
花魁娘子送海寇的戏码,那是相当有吸引力,很快王翠翘和徐海的爱情故事便被江南的那些文人骚客争相传颂。
特别是通过秦楼楚馆这个江南重要的交际场所催化,很快徐海便被塑造成了不满官府压迫出海成为义寇,并博得美人青睐的英雄人物。
徐海若是泉下有知,估计也得呸这帮无聊文人一脸唾沫星子,毕竟他当初背井离乡还不是因为这帮士绅压迫过甚。
当初朱翊镒也派人查过这王翠翘有没有暗中帮助徐海跟江南官员和士绅勾兑,不过却没有任何证据指向王翠翘参与了徐海的事。
如此可见,徐海对这王翠翘还真的不错,并没有拉她下水,而这王翠翘也算是有情有义,冒着通倭的罪状还敢来送徐海一程。
当然事情若止到这里也就罢了,朱翊镒也不想为难一个青楼女子。
但今日听海狗子这么一说,这事情却不简单了。
有人想接着徐海和王翠翘这事来抹黑他。
当然,抹黑他还不算完,背后更深层次的目的应该是破坏土改和开海。
对这些封建文人的把戏,朱翊镒虽然第一次接触,但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娘的,没想到这大明朝也有公知。’
朱翊镒嘴里嘟囔了一句,便命海狗子将徐渭唤来。
这货虽然穷酸,但在江南文人中却是响当当的人物,而且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对江南文人的那套把戏,了解的也是相当清楚。
在听了海狗子说了来龙去脉之后,不经朱翊镒提点,徐渭便道。
“世子爷,此事背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跟聪明人说话便是如此顺畅,徐渭一下子就看出了这里面的猫腻。
朱翊镒随后便将自己的谋划跟徐渭讲了。
“办报?”
徐渭有些不解。
“对,就是办报,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这次王翠翘事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朱翊镒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们搞土改是为了百姓得罪了士绅,但是我们不宣传,百姓就很容易被一些伪善的士绅给带到我们的对立面去,特别是那些士绅还掌握了话语权,大明立国近二百年,他们颠倒黑白的事还少吗?”
“高祖起兵复我汉儿江山功绩不输秦皇汉武,为了百姓惩处权贵更是开历代皇帝之先河,但你看看,高祖在民间被这些人黑成了什么样,残害功臣就不说了,暴虐、弑杀,还有太宗、宣宗、宪宗、武宗,哪个没有被黑的。”
朱翊镒越说越来气,接着道。
“就说武宗,大同一战,打的小王子北遁大漠,十年不敢难顾,结果被那些文官记载史书里,只有毙敌三人,几十万大军混战,就死了三个人,你信吗?”
徐渭闻言摇了摇头。
这些年他在江南,那些所谓文人颠倒黑白的本事他比朱翊镒看的还清楚,党同伐异,造谣中伤那是家常便是。
朱翊镒说着走回桌案前坐下。
“土改的事,马上就要在南直推开,不少士绅的利益将会被触及,以后这种事肯定还多的很,光靠着武力是不够的,舆论宣传也得跟上,江南的话语权咱们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办报!必须得办报!。”
朱翊镒说着,提笔便在纸上疾书两字,然后递给徐渭。
“庶民?”
徐渭不解的看向朱翊镒。
“对,报纸名字就叫庶民,咱这报纸就是为底层百姓发声的。”
朱翊镒说着从桌案后走了出来。
“自秦汉以来,皇权是不下县的,县以下的治理,其实都是由士绅在管,宋朝更有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说法,但这是对的吗?自秦以来,陈胜吴广、西汉赤眉、东汉黄巾、隋朝瓦岗、唐朝黄巢,哪朝哪代不是被小民推翻的。”
“就拿这倭寇来说,寻常百姓若是食饱穿暖,能娶妻生子,谁愿意去海上过刀口舔血的生活,就说这徐海,死前还言,若是家里的田地没被那狗日的举人给抢了,他又怎会成了手上血债累累的巨寇。”
朱翊镒此时走到了门前,一把推开闭合的屋门,然后说出了那句被后世史学家津津乐道的“国本之言”。
“文长兄,孟子言,载舟覆舟,庶民稳,朝廷才稳,而开庶民之智,集庶民之力,依靠庶民,造福庶民,才是一国之国本啊。”
第095章 双面人
几日后,一份名为《庶民》的报纸开始在江南发售,上面第一版封面就刊登了一篇文章:徐海忏悔录。
当然这文章都不是徐海所撰,是由徐渭代笔,朱翊镒修改。
文章笔锋犀利,将徐海早年受士绅迫害,失地流浪的凄惨,和成为海寇之后,在江南诸地抢劫所犯下的罪状一一记录清楚。
在文章最后,还升华了一下,将江南受倭寇袭扰的黑锅直接扣到了士绅身上。
毕竟徐海曾经亲口说了,若不是当年被乡里的士绅迫害,他怎么会去当倭寇。
此文一出,一时间舆论哗然。
而且朱翊镒还不止光办了报纸,还雇了不少说书先生,在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宣传此文。
当然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朱翊镒该利用他东南七省总督的身份,要求三品以上的官员全都学习此文。
每人撰写心得,并在《庶民》上面依次刊发。
随着此文在官场和民间的逐渐发酵,舆论风向直接扭转了,特别是在一些受过徐海部劫掠的地方,朱翊镒亲自出钱立碑刻文,记载了那些死难的百姓。
在这些地方,谁他妈敢为徐海说话,当街被打的也有不少,竟敢给杀父、杀妻、杀子仇人说话,这他妈怎么能忍。
当然事件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三品以上官员的刊文,这些基本是各省总督、布政使、乃至南京各部的尚书,不仅是江南官员的头,好多还是士林领袖。
这些人的表态,直接将那些民间士子的呼声淹没了。
剿倭,这是朝廷的既定方针,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民间士人可以发发牢骚,甚至为徐海洗白,这些官员可不能这么干。
朱翊镒的总督令一下,一篇篇痛骂倭寇拥护朝廷剿倭大政的雄文随后便出现在了《庶民》上。
当然,也有不听邪的,比如南京吏部尚书王世礼,此人以老迈为由拒绝撰文。
“殿下,王世礼此人在江南官场耕耘多年,后任南京吏部尚书,门生故吏可是不少。”
唐顺之怕朱翊镒一个绷不住,将这老家伙免了,到时候引起江南官场震动。
毕竟之前逼着那些三品大员撰文,人家可是捏着鼻子认的,此时有个出头鸟,众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哈哈,荆川先生多虑了,人家王老爷子吏部尚书干的好好的,咱也不能直接将其免了吧,况且人家一二品大员,我想免也免不了。”
听朱翊镒这话,唐顺之心安了不少。
这段时间江南土改和市舶司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但下面的压抑怒火的也有不少,唐顺之怕朱翊镒盲目乐观了。
不过随后朱翊镒接下来的话,让唐顺之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朱翊镒笑笑后又道。
“不过咱也不能放过他,以后要是都像他这样推辞,江南的舆论场咱还怎么掌控?”
朱翊镒随后将徐渭叫来,两人研究了一番,一篇虽没指名道姓,但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在骂谁的文章便新鲜出炉了。
南京内阁衙门。
刚刚上衙的尹台从吏员手中取来今日份的《庶民》报纸,一遍还没读完,便愣住了。
“今江南有窃据高位者,不体恤百姓,却共情倭寇,贪权好利时精神抖擞,同仇敌忾时却百般推脱,对十几年来因倭寇之乱死难的同胞视而不见,对勾栏瓦舍之事却津津乐道,这便是藏在大明官场中的双面人,此等官僚上不能报君王赏识,下不能造福百姓,真乃大明之耻、士人之耻。”
“我大明士人、官僚、百姓,皆有责揪出这样忝居高位,却不思为民,食朝廷俸禄,却不思报国的双面人!”
“对于这些吃大明饭、砸大明锅的双面官僚,呼吁广大官员、士绅、百姓一一揪出,撕掉他们的面具,砸烂他们的锅!”
得益于朱翊镒的安排,如今《庶民》报纸跟邸报一样,成了江南官员们指定阅读书目。
不过这《庶民》报纸上的内容可比邸报多多了,上面不光有朝廷的时政新闻,还会刊登一些总督府在江南的现行政策以及解读,还有江南一些州县的落实情况,以及一些典型实例。
每日上衙先读报逐渐成了江南官员的习惯,毕竟从上面可以看到这位总督的政策导向。
在朱翊镒杀徐海,抓了施、钱、顾等江南大家,并笼络住勋贵和其余江南世家后,算是在江南这地方站稳了脚跟。
江南的这些官员们也知道了朱翊镒的本事,全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旧山兄,你看今日的《庶民》了吗?”
兵部尚书钟宏华迈步走进尹台的值房。
尹台闻言,扬了扬手中报纸,对着钟兵部苦笑了一番道。
“唉,景行这次真是糊涂啊,这时候跟殿下硬顶什么,那徐海手上血债成千上万,没给他个凌迟就算便宜他了,如何骂不得,这次好了,景行这是恼了殿下了。”
钟兵部闻言捋须点了点头,后将值房内的吏员挥手退去,这才小声对尹台道。
“景行这次是打错了算盘,对殿下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他之前多有微词,也有了致仕的想法,他这次估计是想让殿下将其免了,他便在士人中间赚足了名声,可万万没想到,殿下竟然不按常理出牌,这下好了,文中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南京官场中人,谁不知就是说的他。”
对于王世礼这番心思,尹台也大约能猜得到,求名嘛,就跟东华门外挨廷杖一样。
可王世礼这次碰上的不是嘉靖,廷杖没来,帽子却先扣下来了。
而且这帽子很大,王世礼的脑袋不一定能接住。
“唉,殿下之才非我等所能揣测的,王部堂这次估计是难得善后了。”
随着这篇文章的流传,王世礼很快便在江南官场里出了名,‘双面人’、‘砸锅人’等新词便在江南流传开来,不少官员对朱翊镒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
你不是想求名吗,那我便偏要搞臭你。
而且这还没完,朱翊镒随后又令东南七省三品以上的官员对这篇文章进行学习,撰写心得,并在《庶民》上刊载。
王世礼这次终于忍不了了,自己直接上表嘉靖,请求致仕。
当嘉靖接到王世礼的请辞奏疏,着实笑了一番。
而且嘉靖也是促狭的很,并没有批,这官可不是想不干就不干的。
王世礼无奈,只能托病不上衙。
第096章 师徒对弈
借徐海和王翠翘之事,朱翊镒趁机将江南的舆论导向整治了一番,虽在民间仍有那些落第士子对土改之事不满,但官员中却没了杂音。
而且在朱翊镒的举荐下,张居正从京师前来主持南直隶土改之事。
在得知朱翊镒举荐自己主持南直隶土改之事时,张居正也十分震惊。
毕竟在外人面前,他从来没有吐露过对于江南土改的态度,特别是他还是徐阶的学生。
徐阁老那十万亩良田,已经陆续开始退了,虽然徐阶对此没说什么,但张居正知道这老头是十分心痛的。
在上书嘉靖举荐张居正的同时,朱翊镒还专程给张居正写了一封信。
信里不光写了土改的事,还大片幅的分析了大明目前的经济、军事和政治形势,以及当今世界环境,算是朱翊镒对于当今世界的一个整体分析。
朱翊镒在信上讲了工业化时代的来临和大明面临的外部威胁及内部掣肘,还有西方的经济制度及在美洲、澳洲以及东南亚等地的殖民统治。
信的最后,朱翊镒邀请张居正加入自己改造大明的队伍中来。
信件很长,里面既有实证也有预判,这算是朱翊镒第一次向这个时代的人吐露自己的心声。
张居正读完这封信,心里着实被震撼了一下。
他之前虽然觉得朱翊镒早慧且早熟,但却没想到人家的水平已经到了包揽天下万物、预知未来的程度了。
而且对于朝政、经济、军事的见解,令他眼前一亮,一些他之前觉得如乱麻般的问题,在朱翊镒的政策下,将会迎刃而解。
于是,在思虑三日之后,张居正决定不再蛰伏,准备提前跨上朱翊镒这艘战船。
但在这之前,他也先得给恩师告个罪。
京师徐府的书房,徐阶和张居正两人相对而弈。
“世子想请你去江南主持土改之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了。”
徐阶落下一子,头也不抬的对张居正道。
“学生听说了,但不知道陛下的意思?”
徐阶闻言,并没有回答张居正的问题,反而问道:“你的意思呢?”
这话问的张居正有些结舌,不过两人到底师生,想了想后,张居正又将问题抛给了徐阶。
“不知恩师怎么看这次土改。”
徐阶闻言,举着棋子对张居正笑了一通。
“你我二十年的师徒,有什么话还不能说的,跟我这耍滑头。”
徐阶虽是这么说,但对于张居正的态度也了解了一些,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便是倾向于去的。
徐阶虽然对张居正这么早就想投到世子名下有所不满,但到底是自己的衣钵传承人,而且也没啥办法,也只能认了,落下一子后道。
“自成化朝起,摊丁入亩便被提了出来,后来各朝都有改革,但无一例外最后都没推行下去,即使咱嘉靖朝,张璁等人也搞过一个类似的一条鞭法,但张璁的结局你也看到了,至于为什么会是这样,里面的原因你肯定也清楚。”
“那老师的意思是这次也不例外?”
张居正问。
“非也。”
徐阶摆摆手,呷了一口茶,接着道:“这次不一样。”
“世子这次的政策和手段与以往皆不一样,比如采用赎买的方式收回士绅的土地,并给士绅和勋贵新的挣钱路子,如此阻力便小了许多。”
徐阶是朱翊镒土改的直接受害者,所以对于此事感触很深。
徐家这次虽然少了不少田地,但朱翊镒给的赎买银子也是实打实的。
而且朱翊镒还给徐家送来了那种蒸汽动力的纺车、织布机,据自家小儿子来信说,纺纱织布效率比以前提高了六倍。
另外,徐家也并不愁布匹卖不出去,纺纱织布成本低了,布匹价格也低了,百姓买的也多了,还有不少商人开始将松江布沿着长江往上游卖。
而且随着朱翊镒开始扫荡江浙附近的倭寇,并派官军护航,出海的船只也多了起来,对倭国和海外诸商的贸易也渐渐恢复正常。
大明的丝绸布匹瓷器等原本就对和周边藩国有很强的吸引力,这次没有了勘和及倭寇掣肘,海贸肉眼可见的繁荣了起来。
据徐瑛来信说,如今还有不少朝鲜、交趾和西洋人直接开船到上海港贸易。
而且在上海县黄浦江的东岸,勋贵们建设的作坊也渐渐拔地而起,黄浦江上各种船只络绎不绝,如今整个上海县都乱糟糟的。
徐瑛来信还说了,如今上海县最时髦的不是买地,而是卖地投资建厂。
因为总督府说了,只要想建厂的,总督府免费提供技术,只要购买西山的机器设备,总督府派专门的技术人员教人使用直到成功投产。
生产的产品若是卖不出去了,总督府还会托底收购,虽然是成本价收购,但是好歹让投资建厂的人不会赔。
这种包赚不赔的模式,让不少兜里有钱的士绅眼热了起来。
而且对于江南原有的一些作坊,想升级生产工艺的,总督府也可以派人去教,并不收钱。
徐阶将信中如今江浙的情况简要给张居正说了一遍,直听得张居正眼睛发直。
他之前看过朱翊镒的来信,设想很好,但是能不能推行下去,却是个问题,如今再结合江浙的情况,他觉得自己应该早点南下了。
“老师的意思是世子这次的土改能成?”
徐阶闻言,捋了捋胡须,接着点了点头。
“去吧,去江南吧,老夫老了,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步子了,到江南好好辅佐世子,兴许真能蹚出一条百姓和士绅都能获利的路子来......”
对于徐阶的态度转变,张居正直到从徐府中出来,还有些晕乎乎的。
徐阶口中那些江南的新鲜物事,在他听来如天方夜谭一般,他也实在想不明白,之前还对土地恋恋不舍、对裕王世子喊打喊杀的士绅们,如何转头便去找总督府求技术办工厂去了。
‘资本逐利不以人的意志所转移,只要价钱合适,资本甚至会出卖绞死自己的绳子。’
张居正猛然想起朱翊镒来信中关于资本逐利的一番描述,顿时茅塞顿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计秒啊!秒啊!”
京师徐府门前,张居正抚掌大笑。
第097章 张江陵南下见闻
张居正离京前,裕王设宴款待了他。
此时裕王妃已经生了,是个儿子,取名为朱翊钧。
朱翊钧的诞生,无疑又为裕王增加了一项砝码,而且裕王党对于朱翊镒的折腾,也提高了不少容忍度。
朱翊镒是懂这些欲王党的,无非就是万一大号练废了,起码还有小号兜底。
“江陵,去南边后,要多劝劝世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春芳与张居正饮了一杯后道。
张居正闻言,应允下来,不过心里却不以为然。
如今他已深知凭自己的学识都难以猜透朱翊镒的想法,能赶上其步伐就不错了,还怎么劝谏。
就拿得饶人处且饶人来说,朱翊镒对于那些退了田的士绅,那是相当友好,直接送生意上门,还手把手的教,就差直接给银子了。
而且就拿施、前、顾几家来说,虽然抓起来了,但却没有乱杀,而是一一侦办,对于一些没有做过恶的人,直接就放了。
而且还不止放了,还给他们分了田,允许他们做大明的普通百姓。
若不是朱翊镒,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像施家、钱家、顾家这等人犯的罪,男丁满门抄斩,女丁罚没教坊司只是一般操作。
为这事,高拱和他商议之后,还给朱翊镒去了密信,说是不要管,直接交给锦衣卫侦办就好。
不过朱翊镒回了一封长信,但信里却没说这事,而是提到了解析大家族之事。
并提出了皇权不仅要下乡,还要进村,将来彻底废除家族式治理乡村的模式,将每个个体从家族中解析出来,重新纳入朝廷的管理。
而且还提出了组织力的这个新词,说是将整个大明的百姓全都纳入朝廷的治理体系中,然后依靠省、府、县、乡、村各级朝廷机构,将百姓彻底组织起来,集中力量办大事。
读了朱翊镒的信,不光高拱震惊的半日没说话,张居正也知道自己所思所想跟朱翊镒比起来,那真是星光比皓月。
裕王与张居正饮了一杯,小声道。
“张师傅,你到了南边,要叮嘱镒儿注意安全,他得罪的人不少,免不了有人铤而走险,提醒他切记壬寅宫变的旧事。”
关于壬寅宫变,张居正自然知晓,那是嘉靖二十一年时,有几个宫女意图谋害嘉靖之事。
而且张居正也清楚,这事情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自那夜以后,嘉靖便搬到了西苑,从此便不再上朝。
然后就在那一年,严嵩领了武英殿大学士入了内阁,夏言随后被革职。
而为什么会发生壬寅宫变,起因还是赵文华进献的炼道秘法。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张居正知道的显然要比外面的传言多得多。
张居正点头应下:“我会随时提点世子的。”
裕王闻言这才放心。
宫廷里的事,凶险的很,不得不防。
见两人皆是对朱翊镒不放心,唯有高拱比较豪气,对张居正道。
“世子乃不世出之才,当为大明建功立业,让世子在南边放心大胆的干,京师这边,老夫替他看着,我看到有谁敢违背皇明祖制。”
高拱说着,扫了一眼李春芳,随后又看了看裕王。
张居正见状有些哭笑不得,心道当年那个护着裕王的高肃卿又回来了。
一夜无话,翌日张居正便坐船南下了。
沿着运河一路向南,沿岸不少民工在忙忙碌碌,贴着运河沿线的铁路已经有了雏形,在个别地段,已经可以看到试运行的火车了。
坐过京通铁路的张居正是彻底领会到了铁路的威力,自京通铁路通车之后,京师物价普遍下降。
而且如今,朱翊镒开始尝试用海运来运输漕粮,粮食直接从上海港装船,出海后一路北上,然后在天津码头改乘火车,可直接运抵京城。
走这条路,直接将运输周期缩短了一半,运输成本更是降了三成。
当然这还没有算上年年整修运河的费用,若是算是,成本则下降一半还要多。
受此消息影响,京师粮价立马跌了一成,张居正离开京师前,粮价还在下跌。
当然,朝堂上也有不少人为此弹劾朱翊镒,说是海运风险大,一次翻船便损失巨大。
这些都是老调重弹,早在成化年间便有人想改漕为海,但后来的一次海船倾覆事件,直接将此事尘封了起来。
如今为了此事,朝堂上也是争论不休,奏疏不停的上。
但嘉靖皇帝却似没听到没看到一般,而内阁三位大学士也学起了嘉靖,开始装聋作哑。
自从裕王世子在江南站稳脚跟之后,张居正发现徐阶和严嵩似乎对于世子的事都变得漠不关心。
不过张居正清楚,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潜伏起来的老虎一样,为的是最后那一击致命。
张居正一路南下,很快便到了上海。
但还没下船,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
一条条水泥修建的栈道错落有致的探出岸边,一艘艘浑身漆白的饮水船穿梭在栈道之间,将各类船只引导到指定的栈道。
宽阔的栈桥上,有那种很高的架梁,将船上的一个个大箱子吊起来放到栈桥上的平板火车上。
张居正很是好奇,明明只有几个人拉绳子,却能吊起那么大的箱子,而且栈桥上还铺了铁轨,货物直接从船上吊到火车上,然后再送到货主制定的码头货栈。
“那是龙门吊,世子爷发明的,上面说是有那种滑轮,可以省力的。”
见张居正一直盯着那边货运栈道,船老大笑着说道。
张居正虽然不懂什么滑轮,但一听是世子爷发明的东西,那肯定是省力的了。
从客运栈桥上下了船,张居正便见到了闻名京师的上海市舶提举司衙门。
这个衙门开张一个月就收了一百余万两银子的税,着实震惊了京师。
虽然后面少了许多,但这一百万两银子就顶上了运河上个钞关一年税收的总和了。
此事自然少不了言官弹劾,但随后也不知谁先传了出来,说因为上海市舶司税赋增收,年底要给京官涨薪俸,弹劾的奏疏随即少了许多。
第098章 用人
张居正此时见到的上海市舶提举司衙门却没有想象中的气派。
只是几座普通的四合院而已,倒是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而且门口还有一块大木板,上面写着办理勘合的各种流程,并有专人在那里帮着解惑。
“这是五品衙门?”
张居正有些疑惑的看着那些随便进随便出的商人,问身边的随从来福。
来福也是摇头,他久跟在张居正身边,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别说五品衙门,连七品衙门哪个不是门庭森森,哪能这么随便进的。
两人沿着码头修建的水泥路刚想继续往前走,便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路边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市舶司站。
“有去县城的不啦,马上发车,一个铜板,到总督府的也在这里上车。”
一听这话,几个拎着大包小包,明显刚下船的人便上了马车。
“客官,走不走?”
那人见张居正两人愣在那里,便主动上前招呼道。
来福见此人甚是热情,怕是有啥暗地里的勾当,便上前拦在张居正身前,问道。
“你是干嘛的?”
那人见两人甚是防备,噗嗤一声笑了。
“二位是第一次来吾尼上海吧?这是公共马车,从码头到上海县城的,一个铜板,走不走?”
张居正见这人不像是坏人,便让来福交了两个铜板,跟着坐上了马车。
“这公共马车也是总督府弄得?”
张居正觉得如此新鲜之事应当也是朱翊镒捣鼓出来的。
“非四非四,吾尼是上海县衙滴,不过据说这公共马车确实是世子爷弄滴。”
张居正闻言了然,随后放心的坐着马车欣赏起上海风光来。
那个收钱的小哥甚是健谈,对着沿途建筑,开始给张居正讲这里原来是什么,现在又是在建什么。
张居正沿路一路看来,整个上海县果然乱糟糟的,沿路都是在建设什么,黄浦江对面还有那种高高的烟囱冒着黑烟。
听那小哥说,那是炼钢厂和玻璃窑。
道路很平,马车跑的很快,一会儿就到了总督府站,张居正下了马车,便见路北一个广场后面矗立着一个建筑群。
跟上海市舶司一样,也很普通,不过这里到有守卫站岗了,还有军士在巡逻。
门前也没有什么人。
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好在这世子爷对自己的安危还是很上心的。
上前递了帖子,一会儿张居正便被带了进去。
“张师傅一路行来,观感如何?”
一番礼仪之后,卫兵上了茶水,朱翊镒笑着问张居正。
“世子大才,大明之福也!”
张居正起身弯腰行了大礼。
已经运行的京津铁路,运河沿岸正在修建的铁路,船上那些来上海投资商人的希冀,以及上海县这乱糟糟若又生机勃勃的场景,无疑在张居正心里留下深深的震撼。
他明显感受到,这个古老的帝国正在发生改变,而且这种改变是五千年来所未有过的。
“张师傅过誉了。”
朱翊镒虚扶一下,随后两人坐定,又道:“张师傅可愿为我大明再助一力?”
张居正闻言,正色道:“此乃吾之幸事。”
朱翊镒点了点头,遂命人将唐顺之和海瑞请来,给张居正交代一下南直隶土改之事。
唐顺之是嘉靖八年进士,张居正则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而且唐顺之还是会试第一。
不过老唐这官运就照张居正差远了,在被朱翊镒看中前,唐顺之只是淮扬巡抚,而张居正一出京就是南直隶总督。
谁让人家有个好老师呢。
而且张居正也很会做官,比唐顺之不知高了几个段位。
唐顺之初入仕途,便遇到了时任内阁首辅的张璁,张璁对他非常赏识,直接推荐其进翰林院,准备重点培养。
不过因为张璁是中旨首辅,为士人所不齿,唐顺之并没有理会张璁的青睐,直接去了兵部。
这让张璁很是不爽。
唐顺之妥妥的内阁之才便从此与高阶官员无缘了。
后来又遇到父母病故丁忧之事,再加上张璁不喜,这仕途之路就坎坷许多了。
再看张居正,少年时便有湖广巡抚顾磷赏识,以殿试二甲第九的名次成功选为庶吉士,入了翰林院。
当时带着他观政的就有徐阶,从此这条大腿,小张就抱定了。
后来又被徐阶推荐,进了裕王府,算是徐阶在给自己埋后路了。
看人家这官场路径安排,直接就是照着裕王登基后的内阁大臣去的。
这官场上,有人带就是不一样。
当然唐顺之还不是最惨的,随后赶来的海瑞那才是基层官吏的代表。
海瑞连进士都没中得,他是举人选官,从教谕做起,一路从福建到了浙江,今日又到了上海。
相比与一直走上层路线的张居正,海瑞才是真正做事的,而且对于县乡之事那是相当了解,这上海县土改第一炮能打响,海瑞在其中也是居功至伟。
那些士绅的手段,在海瑞眼里都跟透明了一般,着实省了朱翊镒不少事。
朱翊镒其实是想让海瑞一直主持土改之事,但无奈海瑞官位太低,虽然现在上海升府,海瑞也水涨船高升到了从五品,一年间便连升三级。
为这事,通政司也收了不少弹劾朱翊镒的奏章,若是再让海瑞直接任从二品的南直隶总督,那就太骇人听闻了。
朱翊镒也想过让唐顺之干这活,不过他觉得唐顺之此人还真适合当官,这人太正直,就如当年因为不喜张璁中旨首辅的事,便放弃了入翰林院的机会。
正直确实是正直了,但却断了自己的仕途,而且对于张璁的评价也太片面了,张璁在任首辅时的一些政策,那是实打实的善政,就像一条鞭法,张璁可是力主此事的。
而张居正就不一样,虽然士人都不齿张璁,但张居正却很佩服他,而且后来还继承了他的衣钵,将一条鞭法彻底推行下去。
所以,朱翊镒还是决定将唐顺之留在自己身边,做个幕僚非常合适。
至于海瑞,朱翊镒还得着重培养一下,好让他尽快进入高阶官员的行列。
第099章 进京前的安排
朱翊镒与张居正三人就土改之事连着筹划几日,最后根据上海及松江的土改经验,整理出了一套草案。
朱翊镒将其命名为《土改纲要》,以后各地的土改可以按照纲要施行。
“殿下,这《土改纲要》要不要呈到京师,请内阁和陛下阅示。”
几人之间,只有张居正想的比较全面。
这则《土改纲要》虽名为纲要,但其实更类大明土地的法度,要推行下去,自然要有合法性,而这合法性要么来自内阁,要么来自皇权。
朱翊镒几人都没想这么多,此时经张居正这么一提醒,不禁有些为难。
几人都明白,这《纲要》一旦呈到京师,必将引来轩然大波。
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虽然土改这事已经在上海、松江及南直隶的部分地区试行了,但带来的反噬也是相当明显的。
若是以朝廷法度的名义正式确定下来,那直接便可以在大明各省推广了,但此时这情形,显然还不到全国推广的地步。
“先做再说,内部掌握吧,摊子以后越铺越大,咱们也总不能事事躬亲,有个尺子总比没有好。”
朱翊镒呷了一口茶,接着道:“张师傅也不必将这《纲要》当成法度,在南直隶推广时也应切合当地实际,凡是对土改有力的策略,以后都可以加到《纲要》中来。”
说到这里,朱翊镒笑了笑又道:“阳明先生曾言格物致知,吾思来甚有道理,汝等在推行土改时也应牢记此理,要用实践来检验《纲要》,而不是用《纲要》来桎梏我们的土改。”
朱翊镒说着又沉下脸来。
“如今土改虽有小成,一些反对的声音也被暂时压制了,但压制不等于没有了,一旦土改中有何纰漏,这些压制的声音便会立刻甚嚣尘上,一个不好,土改便会功亏一篑。”
“谨慎!务必要谨慎,该给士绅的银子宁可多给,不可少给,手里官吏也要看紧,切莫被人拿了把柄,有那不开眼的,被人举报,切莫护犊子,为一人而累天下,你我皆是罪人了。”
几人闻言,听得明白,当即点头。
朱翊镒见状又笑了笑道:“当然,我也不指望官吏们都是道德高人,所以我会给南直隶的官吏涨薪俸,保他们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土改做的好,还会予以官位和薪俸的奖励。”
张居正闻言,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去西山时遇到的那两个壮工,因为干的好,便能多挣一倍的薪水。
但随后朱翊镒话音一沉:“当然,我也会向各县派驻巡按御史,张师傅告诫南直隶的官员,银子和枪子,想选哪个,我这都有,切记勿谓言之不预!”
张居正闻言,心里凛然,奖罚分明,怪不得能带出西山卫那般的军士。
张居正后又跟着唐顺之在上海县实地调研了几日,这才带着朱翊镒给配的有土改经验的官员和卫兵坐船去了南京。
经过上海和松江的土改,朱翊镒也有了一定的人才积累,这些人之前都是海瑞选拔出来的小吏。
因为土改有功,朱翊镒全都提拔为了从九品的官员,虽是最末品,但与之前的吏员身份可是天壤之别了,如今他们也算是大明正式的官员了。
而且朱翊镒还承诺他们,干的好了,还会有升迁,主政一方的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抓住了。
江南之地文华荟萃,科举之途比之别的地方更加残酷,这些吏员有的是秀才,有的只是童生,本以为这辈子跟官员二字无缘了,没想到命运就此改变。
不用人催促,一个个便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了。
送走了张居正,总督府算是恢复了两日平静,但一封来自京师的家书,瞬间将平静打破。
“镒儿,暗厄利亚人派使者为陛下贺寿,不日便到上海,陛下命你护送其北上,圣旨不日便到,可提前做好准备,这个差事是你娘让我求来的,说你一年没回来了,正好赶上过年,咱一家正好团圆。”
接到信后,朱翊镒哭笑不得,心道自己这娘还真是添乱,土改正在紧要时候,这时候自己北上,不知道张居正能不能镇得住。
但圣旨已下,断无更改之礼,况且朱翊镒也想见识一番这暗厄利亚的使者。
好在自家老爹这封信来的及时,他还有些日子做安排。
当日,朱翊镒传令俞大猷和西山卫诸官及现在在杭州驻扎的戚继光来上海开会,他要对进京这段时间的防卫进行安排。
三日后,朱翊镒第一次见到了戚继光。
因为之前一直在福建广东等地剿倭,朱翊镒并没有命他来见,今日一见朱翊镒,直把戚继光唬得不轻。
虽然他知道朱翊镒很是年轻,但没想到这么年轻。
遥想他十四岁的时候,还在家里练武呢,人家这岁数手上已经有一万多倭寇的人头了。
跟俞大猷不同,戚继光不仅兵练得好,仗打得好,而且也很会做官,这次人家来见朱翊镒,并没有空着手来,不像俞大猷,当初来上海,便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来了。
而且戚继光的礼物送得也很好,是一艘西洋风帆战舰的模型,还有西洋人的前装燧发短铳。
仅从这礼物上来看,就足以看出戚继光用了心了,起码知道朱翊镒喜好什么。
朱翊镒用人向来不拘一格,无论是像海瑞这样的清官,还是徐阶那样的典型士大夫,亦或是严嵩那样的奸臣。
只要对他在大明的变革有益,他都不介意合作,到了他这个位置上,再如唐顺之一般,那什么事便也干不成了。
几人聚齐之后,朱翊镒开了个小会,会上正式命周进接替自己,掌这段时间的东南军事的指挥权。
这便是朱翊镒让几人火急火燎赶到上海的主要目的。
如今在东南七省抗倭的野战力量主要有西山卫、新组建的水师和戚家军等,其他的还有各地的官军。
地方抗倭军队,朱翊镒暂时并不想插手,但是这些野战力量必须掌握起来,特别是自己这段时间不在上海,汪直、叶麻等大倭寇肯定蠢蠢欲动,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肯定不行。
趁暗厄利亚人还没来,必须得将这事确定下来。
第100章 戚家军的选择
所谓蛇无头而不行,兵无将而不动。
朱翊镒这一去京师,文官那边内有唐顺之、徐渭,外有张居正、海瑞,但武官这边还缺个主事的。
朱翊镒有意推周进,但武将不比文官,怕戚继光和俞大猷等不服,这才将二位招来,亲自吩咐此事。
但这却是朱翊镒多虑了。
这几年来,随着西山卫北击鞑虏,南抗倭寇,几战皆胜,名声早就传遍大江南北,连带着周进、王禄和柴晋等人也名声大涨。
已有盖过俞龙戚虎的势头。
况且周进等人还是跟着朱翊镒的,属于皇家亲卫军的序列,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
对于让周进临时掌印调度,俞大猷和戚继光都没觉得有何不妥。
朱翊镒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受后世的影响,戚继光和俞大猷自带光环,其实这时候,若说大明最强的军队,实乃非西山卫莫属了。
见俞大猷和戚继光都躬身向周进行礼,朱翊镒不禁哑然失笑。
军队二把手推出之后,俞大猷便回了水师,如今水师规模较之前扩大了一倍,而且还多了护航和剿倭的重任,俞大猷忙的很。
倒是戚继光因为大明水师的缘故,近日来,敢上岸袭扰的倭寇越来越少,便在总督府盘桓两日。
日日跟在周进后面,虚心请教西山卫练兵及作战之法。
戚继光虽潜心兵法,但朱翊镒的西山卫跟他的戚家军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的军队。
西山卫基本上可以算的上全火器的近代军队了,戚家军还是冷热兵器交互的,除了基础的练兵之法,其他的并没有什么相通之处。
戚继光精通兵阵,自然也看出了这里的差距,于是两日后便不去找周进了,转而来找朱翊镒。
“火铳?虎尊炮?火炮?”
朱翊镒坐在案桌后面,满脸微笑的看着戚继光。
“殿下,西山卫火器之利,羡煞末将了,若是能有这火器,末将也能练出西山卫一般的精兵了。”
戚继光此时兵痴上头,顾不得僭越,便想让朱翊镒给他戚家军也拨些西山卫的火器。
戚继光这一问,着实把朱翊镒问住了。
火器之利,乃是西山卫短短时间立军的依仗,若平白将利器散播出去,以后的事,很是难说。
如今嘉靖还在,而且他也有兄弟,有些事他不得不防。
但西山卫至今只有区区两千余人,以后早晚要与西洋人起争端,靠这两千人也属实有些捉襟见肘。
略一思索,朱翊镒道。
“戚将军可愿让属下来我西山卫?”
朱翊镒这话一出,戚继光先是有些疑惑,但思索之后便愣住了。
朱翊镒这是要夺他兵权了。
见戚继光久然不语,朱翊镒又笑道:“戚将军也可来我西山卫领兵。”
听了这话,戚继光这才明白朱翊镒要干嘛。
他起初只是想要些西山卫的火器,没想到人家竟然要他戚家军,而且还有他。
戚继光可不是俞大猷那样的政治盲,此事到了这里,已然不是火器的事了,而是让他戚继光站队的问题。
戚继光沉默半响,朱翊镒也不催促他,端着茶盏喝茶。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戚继光想了很多,自登州练兵起,再到南北奔波剿倭,如今已过了二十余年。
先有谭伦赏识,后得胡宗宪慧眼识珠,这才练得威名赫赫的戚家军。
当年那“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志向才得以施展。
戚继光明白,想在大明这个官场中一展报复,光凭战功亦是万万不够的。
但这个少年世子,将来会是明主吗?
跟之前他跟胡宗宪不同,这队若是站错了,那解职回乡都算是轻的了。
戚继光不图做官,但北掳未灭,倭寇未平,他一生报复到时候又到何处施展。
戚继光一时踌躇,抬头瞟了一眼朱翊镒,只见这少年人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在处理一些江南政务。
是该做决断了!
戚继光猛然起身,走到案前单膝跪地。
“末将但凭殿下差遣!”
朱翊镒之前虽在处理政务,但也在留意戚继光的反应,不过他是熟知历史之人,也了解戚继光的秉性,知道他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
收了戚继光这员帅才,朱翊镒心中甚是高兴,不过因为他要北上,便将两军融合之事暂时按下,先以总督府的名义拨给戚继光部分火器和后勤装备。
两军融合之事,还得等朱翊镒回来后亲自操弄。
安排好军队之事,暗厄利亚的使团也到了上海。
这是大明与西方的第一次正式交流,朱翊镒很是重视,吴淞口处,大明水师旌旗招展。
想当年,大英帝国第一次来东方,我大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后便开启了这个古老帝国的血泪史。
朱翊镒要制止这种情况发生,这次会面便把水师的家底全都拿了出来。
除了一些改装过的千料以上战船外,两艘纯正铁甲舰赫然在列。
这次暗厄利亚使者团共有三艘船,一艘炮舰,两艘武装商船。
炮舰名曰狮子号,乃是传统的风帆战列舰,装有六十门火炮,名曰狮子号。
两艘武装商船上除了装载给嘉靖的礼物外,也各有二十门火炮。
狮子号算是此时大英帝国的二等战舰,除了朱翊镒创造的大明水师这个bug,在整个东亚洋面上,算是最先进的战舰了。
两年前,刚刚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的维多利亚女王,即位之初便遇上了经济问题。
自第二次美英战争之后,二十多年的时间,大英帝国基本上失去了美洲市场,而新开拓的印度市场消费能力太差,对面的法兰西共和国在经过拿破仑时代之后,突然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工业商业竞争力日益加强。
市场不景气,外部又有竞争者崛起,不可避免的,大英帝国爆发了经济危机。
就在维多利亚登基的那一年,便有三千余家工商企业破产。
面对国内如此局面,刚刚十八岁的维多利亚女王一面让印度总督加大殖民力度,一面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东方。
第101章 大英使团来访
资本的本质便是掠夺。
失去了美洲市场,整个大英帝国便觊觎到了大明。
近两亿百姓,这可是能媲美美洲、印度的大市场,此次使团访明的主要目的便是要打开这一市场。
此时站在狮子号上甲板上的马戈尔尼伸出一管单筒望远镜,望着吴淞口的那一排排漆黑的铁舰。
这一望,手中的望远镜差点掉在地上。
“乔治,印度总督的情报上,并没有记载明国有此怪船,你,久在巴达维亚,可见明国此种黑船?”
此次访明,马戈尔尼为正使,副使乃是巴达维亚总督乔治-斯当东。
乔治此时也用望远镜看到了吴淞口的黑船,但却也没在巴达维亚见过这种船,当下摇了摇头。
见乔治也没见过这种船,马戈尔尼心中起了一丝烦躁。
自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以来,西方已然纵横海洋多年,但对遥远的东方仍感神秘,特别是在马可波罗游记的加持下,此时的西方人对于东方仍然有所畏惧。
尽管之前数年,弗朗机人、荷兰人也多与大明来往,之前也爆发过小规模冲突,虽然船坚炮利,但明朝无论是水师还是海盗,仗着船多,西洋人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甚至在十年前,英国人威德尔率两艘炮舰并四艘武装商船,强行闯入珠江口,一番混战,却被虎门卫发射的一窝蜂火箭击中旗舰,将桅杆烧毁,而后路又被明军水师沉船堵塞珠江口。
进退不得,威德尔无奈请了澳门的葡萄牙人来斡旋,最后赔了三十万两银子了事。
这番失利之后,英国人对大明又填了分畏惧,是以在大明宣布全境禁烟之后,也只能暂且息声。
适才国内危机加重,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之后鹰派又起,鼓动武力打开东方市场的声音甚嚣尘上。
维多利亚女王这才派了自己先来一步与明国斡旋,并趁机探听明国虚实。
此时见了这群黑漆漆的战舰,马戈尔尼觉得自己这趟东方之行估计不会太顺利了。
见马戈尔尼神色凝重,乔治又仔细望了望明军黑船,忽然灵光一现,心里想起了东方人叶麻说的那种无帆自走的黑船,当下对马戈尔尼道。
“伯爵,我虽未见过明军这种黑船,但听之前到巴达维亚贸易的叶麻等人提过,说这船是明军刚制的新船,这半年才开始在海上航行,无帆自走,速度奇快,不可小觑。”
马戈尔尼闻言再观那船,一颗心便沉了下去。他虽不懂得下马威之词,但也明白明国之用意,心道:明国已有防备之意了。
待到马戈尔尼的三艘船进到码头,见到那坚固平整的栈道,又是一惊。
“伯爵,想不到明国也有水泥之物事,而且还用来修了栈桥,我等回了伦敦,这水泥便又多了一个生意。”
此时,水泥已经开始在英国建筑中使用,但多用来修建房屋,铺路或者修栈桥到也没有,西洋人的城市道路多是用条石铺设。
马戈尔尼闻言点了点头,对大明多了一份敬畏,心道:这大明全然不是印度总督说的那样愚昧落后,便又将那印度总督臭骂了一通。
此时在栈桥上迎接马戈尔尼的乃是周进和徐渭,身后乃是从西山卫挑选出来的仪仗队,全都身着礼服,手持插了刺刀的四三式步枪,阳光照耀,寒光闪闪。
马戈尔尼见仪仗队服饰及武器,心中又将那印度总督臭骂一通。
原来,那印度总督给女王信中说,明国地大人多,但军队却仍然持刀剑作战,即使有火铳,也都是早就淘汰掉的火绳枪,不足为虑。
今日马戈尔尼见到这三列明军士兵,不仅威武雄壮,且那武器上不仅没有火绳,而且还插了刺刀,看样子就是利器。
马戈尔尼等人一下船,身后便有精通汉语的随从上前交涉。
不过没料到明朝这边也有精通英语的吏员,倒是吃了一惊。
马戈尔尼也没想到明朝对于涉外之事也是准备的如此妥当,更不似那印度总督说的那样闭塞。
而且那精通英语的明国吏员不仅给马戈尔尼介绍了周进等人的名字和官位等,还递给马戈尔尼一份汉英文的行程表,上面详细说明了欢迎仪式的流程,待会要下榻的住所,以及欢迎晚宴上大明皇家长孙要出席等等。
行程表之详尽,到让马戈尔尼觉得自己才是乡下人。
马戈尔尼之前作为使者也去过法兰西、弗朗机、俄国等国家,但欢迎仪式如此详尽妥当的却是见也没见过。
即使他到以礼仪见长的法兰西去,也全然没有明朝如此郑重的欢迎仪式。
按照流程表,下面便是奏明朝国乐。
因为大明暂时还没有国歌,朱翊镒便依然用了红巾军那首军歌。
音乐一起,只见码头上所有明人都停下了动作,全都肃穆站立,将右拳放在左胸,跟着齐唱。
如此庄严肃穆,直把马戈尔尼等人惊住了。
一个国家的人民如何对待自己的国乐,便能看出这个国家的民心齐不齐了。
今日一观,马戈尔尼早就将那傲慢之心收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奏英国国歌《天佑女王》,其实这首歌也是在维多利亚即位之后才改的,之前英国国歌乃是《天佑吾王》。
马戈尔尼以为明朝应该要演奏《天佑吾王》,毕竟维多利亚女王才即位没多久。
但他没想到,明朝竟然对英国也十分了解,演奏的国乐竟然就是《天佑女王》。
两曲奏罢,接下来便是检阅明军仪仗队。
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明军武器了,马戈尔尼给舰队司令安东尼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留意一下明军。
周进领着马戈尔尼等人在仪仗队前走过,仪仗队士兵全都肃穆站立,随后演示劈枪动作。
刀光凛凛,整齐划一,让马戈尔尼等人心底生寒,就是舰队司令安东尼见了也是备受震撼。
此时英军还在玩前装枪三段击呢,看明军这武器,当是后装枪了,毕竟前装枪因为要在铳口装弹,刺刀是没法安的。
第102章 下马威
马戈尔尼等人随周进继续往前,便见八门火炮一字排开,幸亏他先前看了流程表,知道明朝这叫礼炮。
当下定住心神,正好看看明朝这火炮技术如何。
随后便见炮组士兵整齐划一的装填发射,“砰砰砰”火炮炸响,声震穹宇。
这火炮倒没让英国使团多么震惊,毕竟也是前装的,当然更为关键的是没有装弹,只装了发射药。
若是装了爆炸弹,估计能让马戈尔尼等人立马上船回家,中间路过印度,估计得先给那总督几个耳刮子。
这番仪式之后,马格尔尼一行再也没有了对明朝轻视之心。
待到了总督府,朱翊镒晚间设宴款待英使。
席间,朱翊镒竟对大英帝国之事洞悉颇深,更让马格尔尼惊讶,心道:这大明之消息,并不向印度总督说的那样闭塞。
在上海盘桓几日,朱翊镒让徐渭陪同马格尔尼出去转了转,这一转更令马格尔尼震撼。
上海如今各处都在建工厂作坊,而且出产的物事一点也不比他本土逊色,还有那种蒸汽机,竟然比大英还要精巧。
晚间回到总督府旁的下榻住所,马格尔尼、乔治和安东尼三人坐在屋中,皆沉默不语。
这几日的见闻着实将他们震住了,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大明的其他城市,早在广州之时,他们便入城去探查一二。
广州城要比这小小上海繁华的多,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各国货物琳琅满目。
但三人并没什么在意的,反而非常高兴,毕竟大明如此多的人口,如此繁华的商贸,那未来的市场前景便是一片光明。
可今日到了上海,自见了那些工厂之后,三人全都沉默了。
三人皆是大英上层精英,对于工业时代的社会模式甚为精通,人多不怕、商贸兴旺更好,唯独怕的是科技和工业,更怕这两者结合。
大英帝国当年从小小的英伦三岛如何到现在的日不落帝国,科技和工业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如今的大明,便在走这样的道路。
“唉,想不到,想不到。”
马格尔尼连说两句想不到,乔治和安东尼一时也语塞了,大明这情形,全然超过了他的想象。
而且更让他们沮丧的是,这几日走在路上,竟有那二流子对他们的衣着模样指指点点,还有一些穿长衫的老者笑话他们番邦蛮夷。
而且三人看出来了,人家是真的笑话他们,那种文化自信可不是装出来的。
当然还有让人沮丧的,这几日在上海闲逛,使团成员竟然有不少人购置了明人服饰、瓷器、折扇等物。
“伯爵,这上海城确实不一般,但我之前在巴达维亚,并未听人提及过,所以,我料想上海这般的城市似乎是明人才刚建设,其他城市也许并不是这样,比如咱们之前到的广州、泉州等地。”
乔治这番话,让马格尔尼和安东尼心里舒畅了不少。
“嗯,说的也是,看上海城乱糟糟的,应该是刚建设的,其他地方未必如此,估计这大明王子也就是想给咱们显示实力,等咱们沿他们的运河深入内陆,估计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安东尼作为此次使团的舰队司令,他的目的就是来打探大明虚实的,所以一路北上,对于明朝的风土和防卫甚是关心。
不过到了第二日,马格尔尼给朱翊镒提了要沿运河北上,却被否了。
“运河太慢,且此时已是冬季,北方是枯水期,运河航行也不容易,还是走海路北上,到天津卫下船。”
朱翊镒笑着对马格尔尼道。
看朱翊镒这表情,马格尔尼以为他答应了呢,结果翻译之后,便傻了眼。
‘那印度总督不说大明的番邦使节都是沿运河北上的吗?咋到了自己这,全都不一样了呢。’
随后马格尔尼各种理由游说,但朱翊镒就是不许。
见这王子人虽小,有时也很和善,但有时又很强硬,而且笃定的事,谁说也不可。
马格尔尼也尝试如那印度总督所说,给朱翊镒身边的近臣行贿,但却无人敢收。
回到住处,又将那印度总督臭骂一顿,三人也只能收拾收拾,翌日随朱翊镒从海路北上了。
结果这刚出海不久,大英帝国的使团又傻了眼。
此次为护航大英使团,明军以凤阳号为旗舰,并九艘两千料以上战舰随行。
刚出海时还好,结果出海之后,正赶上逆风,就在大英使团船队开始手忙脚乱的调整船帆角度的时候,明军舰队竟然齐齐将船帆降了下来,接着各船上便鸣起了汽笛,随后又冒起了黑烟。
马格尔尼等人以为是明军有舰船上的火药库炸了呢,正暗自高兴,结果那些船不仅没沉,而且带着黑烟,跑的更快了。
马格尔尼很快便都想起了乔治说的明军有不用帆便可以跑的船,立时便明白了。
此时西方已经开始将蒸汽机运用到船上,不过却都是明轮驱动,而且船速并不是很快。
但再看明军这些船,船舷上并没有明轮,他们看那黑烟,猜测肯定是蒸汽机驱动,但却不明白是如何驱动的,使团所有成员,全都跑到甲板上看明人那冒着黑烟的战舰。
朱翊镒此时在凤阳号上看着那些甲板上的英国人,心道:我就喜欢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因为知道明轮船做工效率太低,所以一开始发展蒸汽轮船,便直接采用了螺旋桨驱动。
当然,这螺旋桨也是朱翊镒“进口”而来,初始装在船上的全是“进口”产品,比如凤阳号上的几个螺旋桨全是“进口”的。
后来,西山机械厂根据这“进口”螺旋桨开始仿制,虽然气密性还差的多,功率也有所不如,但用起来比明轮船却是强多了。
英国使团成员一开始还在狮子号上研究大明这种蒸汽动力船,后来按耐不住,安东尼便想来凤阳号上参观。
对于这种要求,朱翊镒当然得拒绝了。
凤阳号算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战舰,上面不仅是蒸汽螺旋桨动力,而且是纯铁甲舰,另外还有多塔炮台和爆炸弹。
属于这时代妥妥的军国利器,如何能让安东尼看。
第103章 若战,能胜否?
众人一路北上,八日后抵达天津卫。
其实这是明军舰队为了照顾英国使团,放慢了速度,若是全部使用蒸汽动力,四日便可抵达。
因为海运漕粮的缘故,天津卫码头也得到了修缮,规模虽没有上海港大,但相关建制却是比着上海港来的。
在栈桥停下船后,码头工人便开始使用龙门吊将英国使团的礼品一一吊下,放在码头小火车上。
码头铁路属于京津铁路支线,载着货物的火车可以直抵天津站,直接沿京津线到京师。
火车在此时的英国已经比较普遍了,见到大明也有火车,大英使团成员虽是惊讶,但也没太多稀奇。
只是嘴里又将那印度总督骂了一通。
从南到北,这大明好像并不比大英帝国落后,而且好多东西都比英国要先进的多。
待将货物全都转到火车上,众人沿京津线半日便到了京师。
好在这些人大多是从英伦三岛来的,虽然知道大明很大,但对于天津卫到京师到底多远,他们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印象,毕竟从海边到伦敦也挺近的。
若是他们知道大明的火车现在已经时速到了五十公里,估计都趴在火车上研究起来了。
到了京师,马格尔尼等人终于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厚重的城墙和毫无工业气息的建筑让他舒服了许多。
心道:这才是印度总督情报里的明朝吧。
进城之后,朱翊镒直接将马格尔尼等人交给了鸿胪寺,自己先进了宫交差。
一年未见,嘉靖似乎老了许多,朱翊镒看的出,他在江南的这一年,嘉靖的压力很大。
不过看到朱翊镒运回来的三百多万两银子,嘉靖觉得还是值得的。
有这三百万两银子打底,明年大明的财政会松快很多,一些想干却因为没钱一直没干的事,便可以提上日程了。
比如,可以重修被大火烧掉的永寿宫,还有自己的地宫也可以增加预算了。
看完了朱翊镒这年底汇报的折子,嘉靖很是满意,到明年,上海市舶提举司预计收入能到五百万两,边军的饷钱便不用愁了。
“这暗厄利亚人首次来访意图为何?”
合上折子,嘉靖笑着问朱翊镒。
“回皇爷爷,那马格尔尼没有明说,但小子以为应该是让大明放开沿海,供他们贸易,当然这贸易里面少不了鸦片就是了。”
嘉靖闻言,略一沉思道。
“鸦片之事,断然不允,这其他贸易之事,可按朝鲜、琉球、交趾等国旧例。”
朱翊镒闻言有些无语,心道自己给嘉靖几次上书提了海外之事,但嘉靖还是将此事想的简单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再给嘉靖提个醒,便命人将一副草版的世界地图拿了来。
“皇爷爷,这暗厄利亚不比朝鲜等国,疆域不比我大明小。”
朱翊镒随后将大英帝国发家史与嘉靖普及了一遍,最后又道。
“皇爷爷,这暗厄利亚就是靠抢劫发家的,这次来我大明定也由此心思,若是商议达不到他们的心里底线,刀兵之事也不可不防。”
在看了大英帝国疆域,又听了其抢占美洲、澳洲、印度之后,嘉靖沉默了。
大明自立朝以来,便没有断绝与海外的联系,所以历代皇帝对于海外之事也多有了解,比如先帝武宗便会法语、佛郎机语、波斯语等八种语言。
嘉靖虽然没有武宗的语言天赋,但也了解一些海外之事,只不过没有朱翊镒提供的这么详细和直观。
半晌之后,嘉靖开口道。
“以区区岛国之地,便能坐拥如此广袤疆域,属实不可小觑,孙儿可有对策。”
朱翊镒闻言心中翻了个白眼,在这个连国联这块遮羞布都没有的时代,能有啥对策。
弱肉强食、落后挨打,不服就干呗!
不过随后转念一想,嘉靖他娘的也不是傻子,估计人家问的就是若开干,能赢否?当下道。
“回皇爷爷,劳师远征,给养不济,一旦受挫,全军覆没。”
嘉靖听了这话,心里松快了许多。
不过朱翊镒接着又道:“然暗厄利亚国势正强,倾国来战的话,沿海富庶之地当损失不小。”
嘉靖闻言心下一沉,沉思片刻又道。
“这么说来,这暗厄利亚还真是不好对付了。”
听了这句话,朱翊镒终于松了一口气,大明立国近二百年,历代帝王,自朱元璋起对外便是莽的居多,甭管能不能打赢,上来先打那是一定的。
但朱翊镒怕的就是这个,目前明朝正是土改、经济转型和工业化的起步阶段。
若此时跟大英帝国来上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到时候损失最大的绝对是明朝,毕竟战场可是在大明,还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
而且目前朱翊镒也没有能力将战场烧到英国本土。
按照朱翊镒的意思,现阶段还是要先稳住英国,能避免开战最好,实在避免不了,那小规模海战最好。
只要维多利亚女王和那些大英议员们不犯了失心疯跟大明死磕,朱翊镒还是有把握御敌于国门之外的。
而且朱翊镒觉得,即使没有他的出现,就目前大明的国力,外加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干翻五千来人的英国舰队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顶多让沿海城市受点损失。
听了朱翊镒的话,嘉靖思虑几日后,方将内阁几位招到了景阳宫。
因为太仓得了朱翊镒从上海带来的银子,便给京官们兑现了之前的承诺,不仅涨了薪俸,还发了一笔不小的节银。
即使最低级别的京官,都有二十两,而且全是实打实的银子。
临近过年,京官们工作热情高涨了不少,而且对内阁、六部等高阶官员的弹劾少了一大半。
连给嘉靖写的青词,质量都高了许多。
进了景阳宫,行礼完毕,喜气洋洋的三位阁臣听到嘉靖略带疲惫的声音,脸色接着就暗了下来。
一个个心思流转,不知道嘉靖又在为何事忧愁。
当听完嘉靖所说暗厄利亚使节的事,便都愣住了。
第104章 摘桃子
暗厄利亚使节来给嘉靖祝寿这事,内阁诸臣早就知晓,但没人将其当回事。
毕竟每年找各种借口来大明的藩国太多了,来的目的他们也都清楚,朝贡贸易嘛,不寒碜。
直到此时他们才开始重新审视暗厄利亚的问题。
倭寇未灭,西洋鬼子又来,大明这海疆一时半会儿是消停不了了。
不过回了京后,暗厄利亚使团的事,朱翊镒便交给朝廷去了,自己回王府过了几日清闲日子。
这日,朱翊镒正逗自己的弟弟朱翊钧,李春芳、高拱找上了门来,一同前来的还有兵部尚书谭纶。
内阁诸臣与嘉靖商议一通后,最后拿出了一个加强水师建设的方案,然后落实这一块就到了兵部。
谭纶早年一直在浙东抗倭,后累功升至兵部尚书,对于西洋物事也是明白的很。
“世子以为暗厄利亚人可会出兵?”
分宾主落座之后,谭纶当先问道。
虽然朱翊镒才刚刚十五岁,但谭纶丝毫不敢轻视,毕竟他是打过倭寇的,知道全歼徐海部有多难,所以虽然自己六十岁了,但对于请教一个少年,并不感到难为情。
朱翊镒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道:“八成。”
“那就差不多一定会出兵了?”
高拱急性子,朱翊镒一说八成,便忍不住搭腔。
“高师傅,如今这暗厄利亚国内正闹经济危机,他们的国王刚刚登基没多久,国内矛盾重重,急需打破僵局,而此次来访,便是他们的破局之战。”
“经济危机?”
高拱、李春芳、谭纶和裕王都不解的看着朱翊镒。
“嗯,就是老百姓没钱,生产的东西没人要,店铺作坊都关门了,老百姓也没地方挣钱,吃不上饭啥的。”
朱翊镒本想长篇解释一下经济危机,但涉及面太多,还是简单的说了说几人能理解的。
果然,朱翊镒这样一解释,几人便懂了。
裕王笑道:“就跟鞑子漠北闹饥荒?然后来咱大明抢粮食一样?”
朱翊镒闻言,觉得自己老爹这个例子虽然贴切但还是没有切中要害,随后道。
“确实是抢劫,但不是抢劫粮食啥的,主要是抢劫咱们的市场,让咱们大明听他们的话,买他的东西。”
朱翊镒这一解释,几人刚明白的道理,顿时又不明白了。
李春芳皱着眉道:“让咱买他的东西也算不上抢劫吧?只要公平交易,那又何妨,再说了,咱大明啥没有,老百姓咋会买他的东西,话再说回来,咱不买,他也不能强从咱兜里掏钱吧。”
李春芳说完,其余几人也点了点头。
朱翊镒一看这情况,心道:这些人对于资本主义的掠夺形式还不是太清楚。
想了想后又道。
“确实不会按着咱买东西,但是西洋人现在已经开始了工业化,生产的东西又便宜又好,一旦进入大明,老百姓便会自发的去买。”
听了朱翊镒这话,高拱当先反应了过来。
“就跟西山出的毛料子一样,又便宜又好?”
这一年来,西山毛纺厂出的纺织品风靡京师,真是又便宜又好,市场都是供不应求。
“高师傅明见,像西山这样的毛纺织厂,暗厄利亚人那里是多如牛毛,所以到时候,咱大明百姓肯定都会买人家的布匹。”
裕王闻言,此时更闹不明白了。
“老百姓花少钱,买好东西,这不是善政嘛,有啥不可的?”
一听这话,朱翊镒还没说话,高拱当先明白了过来。
“王爷,世子的意思应该是,到时候咱大明百姓都买人家东西,那咱自己的东西就都卖不出去了,然后作坊、店铺关门,伙计们没吃饭的营生,养蚕的、种棉花的农民也没了活路,就跟那暗厄利亚一样,来那啥危机,再厉害了,百姓吃不上饭,便会造反。”
听了高拱这话,朱翊镒当真佩服,虽然老高没学过经济学,但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很快便能举一反三了。
高拱这一解释,其他人也都明白了。
李春芳一拍桌子道:“这暗厄利亚人真是狼子野心,比鞑子还狠,鞑子顶多抢点东西,他们这是要掘咱大明的根啊!”
见众人都明白了,朱翊镒决定再给他们普及一下此时资本主义的殖民手段,免得以后会有那些披着大明皮却长着洋鬼子心的二鬼子来鼓吹殖民,遂道:
“李师傅,这还没完呢,咱大明乱了之后,他们的军队便会开进来,然后在咱们这里驻军,派总督,然后打压咱们的工厂作坊,让市场上都是他们的产品,而且让老百姓也种植他们需要的原料,最后将咱们这里搞成他们的原料生产地和商品倾销地,咱大明百姓生生世世做他们的奴隶。”
朱翊镒这话还没说完,谭纶“啪”的一声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随后看到裕王还在上首,心道不妥,赶紧尬笑两声,对裕王拱了拱手,又坐了下来对朱翊镒道。
“暗厄利亚人狼子野心,殿下,这水师之事还需多多提携。”
扯了一大圈,谭纶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朱翊镒闻言笑笑。
谭纶这话的意思他明白,应该是让他出铁甲舰的造船技术或者出船,若不然,人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避嫌也不能到裕王家里来。
但此时人员众多,朱翊镒也不好说什么。
这谭纶聪明便在这里,明着说出来,让朱翊镒也没法拒绝。
其实对于朱翊镒的西山卫和新组建的上海水师,兵部早就有些不爽,虽然这些兵士都是在兵部册子上挂了名的,但也只是挂了名。
征兵、训练、调动、作战、粮饷全不从兵部出,其实说句朱翊镒的私兵也没啥区别。
但苦于嘉靖不说什么,兵部也没啥意见,初始的时候,兵部还在庆幸不用给粮饷军械,但自从西山卫和上海水师打了几场胜仗之后,他们便也看上了这块肥肉。
果子成熟了,便可以摘了。
为了此事,不仅兵部,朝廷里也有许多人不满,弹劾的折子,便一直没有断过。
至于这后面有没有景王和严党的影子,那就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