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 雄鹰商会
永兴元年,十一月二十,未时三刻,晴,雄鹰寨。
自那夜苏醒已有三四天,纪泽除了被抬着参加一次阵亡军卒的集体葬礼,一直家居养伤,每日鸡汤好药顶着,混元真气调着,如今除了依旧虚弱,不良于行,确已无甚妨碍。当然,这几日他并非只顾养伤,而是与相关人员一道,着实对雄鹰寨下一步的内务发展进行了好一番梳理。
首先是军民分治,原本的参军署被一分为二。军务方面仍为马涛领衔的参军署,下设功曹、法曹、监曹、仓曹、铠曹、兵曹等六曹。民务方面则设立民务署,下设户曹、工曹、礼曹、武曹、农曹、商曹等六曹。左右雄鹰寨内并无足够威望的政才,尹铜便被委任为行政署掾,兼任主理民兵事务的武曹史。
其二,组建雄鹰商会,仿效计划体制,辅以激励机制,将山寨民务基本纳入商会管理之下。商会由纪泽亲任会长,将下设雄鹰钱庄、雄鹰兵工、雄鹰酒业、雄鹰书院、雄鹰商行,以及建材、建筑、建工、农场、牧场、家具、百货、餐饮等等产业。除了极少量个体服务业,成年寨民将基本纳入商会雇佣,便是民务署各位曹史,也多将兼任商会各产业大管事。
其三,重点建设兵工与酿酒两大经济支柱产业。雄鹰兵工将利用山腹中的铁矿炼铁炼钢,打制兵甲军械,并组织生产藤甲。雄鹰酒业将组织酿酒师,利用并完善酒精蒸馏工艺,除了供应医用酒精,更将勾兑出产高度酒。作为暴利产业,二者的产品销售则由雄鹰商行负责特别外售,而其生产工艺也将被严格保密。为此,核心工坊与骨干住宅将独立划区,且针对工艺等级设立秘密、机密、绝密三个保密等级,工匠享受相应的保密津贴,但由监曹督查其保密防范。
其四,大力兴办教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士人难得投效的情况下,雄鹰寨只得尽早内部培养人才,而这显然也能提高寨民凝聚力。雄鹰书院非但要教授孩童学文习武,还要协助军民扫盲,甚至协助技工教育。自然,书院山长这个名分必须归属纪泽。
最后,雄鹰寨还将适当扩展山中区域,飞鹰岭三十里内将被血旗营划为自留地。鉴于河北大战的破坏,目前军民多有亲友在山外穷困,雄鹰寨将加以收拢,预计年底人口有望达到八千之树。因空间、水源等限制,血旗营非但须在飞鹰岭大力建设住宅,还将扩至左近山头建立附属新寨,同时也便于更多山地开垦。
石院书房,纪泽斜倚窗下晒着太阳,手中则持本《尉缭子》潜心阅读。那厉飞鹰一个贼头,书房内倒有数百藏书,不知真看还是装样,却便宜了养伤空暇的纪泽。还别说,历经两月转战,如今观看这些古代兵书,纪某人非但甩脱了半文盲的帽子,还理论联系实际,于兵事颇有收获,真就看得津津有味。
“将军大人,可好些了?不知传唤我等有何吩咐?”门口传来雄鹰兵工大管事兼铠曹史王铁锤的声音,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儿子王小锤。
“来啦,快进来,这边坐,却是劳动二位了。山腹工坊改造得如何,何时可以运营?”纪泽一笑,放下书册招呼道,同时小心离开躺椅行往书案。
“人多力量大,最多再过三日,便可改造完五座小型炼铁炉,只待投产开工了。”负责山腹铁矿初炼的王小锤忙笑道,不忘过来搀扶纪泽,却被纪泽止住,小走几步对现在的纪泽还是没问题的。
三人书案旁坐定,也没啥客套,纪泽拿起备在案上的几张纸,笑呵呵的将第一张先递给王铁锤道:“雄鹰军械还需扩大生产呀,看看,这是我血旗营战兵所需兵甲配备,以及初拟生产进度。相比以往,枪头须得改为三棱型,加开血槽,箭头也需换为三棱型,每人配备三棱血槽军刺而非匕首...”
接过纸张,王铁锤的脸很快便绿了,他几乎哭丧道:“说来这些兵甲倒都能做,可这进度也太为难了。就说这藤甲藤盾吧,人家王家寨一套需要耗时三年,您却只给一年,还有这些三棱枪头,一个顶上以往两个费工,叫我到哪寻那多人手啊!”
“优质兵甲早一天列装,我军兵卒便减一些伤亡。藤甲藤盾王家寨做得细致,我等可适当降低其晾放周期。纪某咨询过,品质有所下降,却仍远胜皮甲。”纪泽笑了笑,淡淡反驳道,“至于人手,寨中不缺青壮,优先任你挑选便是。”
王铁锤顿时翻起了白眼,与纪泽相处久了,他也不再像初始那般拘束胆怯。王小锤更是直接驳斥道:“哼,大人,普通学徒欲成合格铁匠,至少需得三年苦功,青壮再多又非铁匠,能顶甚用?”
“呵呵,我雄鹰兵工可非小小铁铺,铁匠须得技艺全面,流水作业之下,普通工匠只需吃透少量技艺,便足以参与劳作。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呵呵,只怕还是师傅们不舍用心传授吧。”纪泽直指本质,不无鄙夷道,“其实在纪某看来,当世这点铁匠手艺,委实粗鄙,纪某随便露一招都能强上百倍,哪里值得师傅们敝帚自珍呢?”
敝帚自珍!?王铁锤的脸彻底绿了,王小锤的则涨得通红,纪泽所说的师傅们定也包括他们父子俩,这简直就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嘛。拦住意欲顶牛的王小锤,王铁锤强自按捺住火气,沉声道:“大人既然认为我等技艺粗鄙,不妨拿出你那强上百倍的招数,若然果真厉害,王某便依了大人,将这身技艺悉数传给铁匠学徒们。”
“哎呀,看纪某这张嘴,也没个把门,适才我可不是说你二人,王铠曹切莫生气啊。”心中窃笑,纪泽要的就是王铁锤这句话,他缓缓道,“我所言之法,称作包钢或夹钢之法。其实说来一点就明,凡打制兵器,譬如钢刀,人皆希望刃口坚硬锋利,刀身柔韧弹性,然硬者多脆,韧者多软。同一钢材欲想兼具硬韧两者,委实难得,包钢之法便为轻松解决此项难点。”
王氏二锤沉溺铁器打制多年,自然明白纪泽所言,那时钢铁冶炼落后,硬韧适中的一炉好钢实属难得,大多却是或软或脆不敷重用,上好兵器只得采用百炼成钢,费工费时。纪泽的包钢之法若能轻松解决此项难题,固然堪称强上百倍。是以,父子俩这会早没了脾气,一声不吭,只管眼巴巴盯着纪某人那两片嘴唇。
嘿嘿一笑,纪某人喝口茶水清清嗓子,待得王氏二锤目欲喷火,这才不疾不徐道:“说来简单,一点就破,内置硬钢为刃,外包软钢为骨,取软硬两种刚材夹合锻打便可。当然,此法虽笃定有效,也需你等多行实践方可。”
研制与此,纪泽取出第二张纸递给王铁锤,其上是他前生记忆中所知包钢技术的汇总,虽仅一零半点,但他相信这种应用技术的革新犹如捅破窗户纸,开个头便足够汉家工匠将之研发出来。果然,王氏二锤一同勾头看完之后,皆齐舒了口气,脸上却不知是欢喜还是郁闷。王小锤更是无耻的叫道:“这一方法俺也曾经想到过,可惜不曾尝试。”
“闭嘴!”王铁锤瞪了王小锤一眼,转向纪泽,神情纠结道,“只要此法试后有效,王某便履约授艺。”
“技术交流,彼此传授有利于共同进步,呵呵,纪某也知授出技艺将于资深匠师利益有损,是故,纪某欲在雄鹰商会下属产业中为匠师评级,譬如学徒、匠师、中级匠师、高级匠师、大匠师,用以核定基本薪俸待遇,而授徒成果则将作为关键判据之一。”小有惭愧的劝慰两句,纪泽旋即又递出第三章纸道,“王铠曹其实无需不舍,欲技术领先,保密为次,创新为上,这里有些纪某所知技法,还请王铠曹一试,严控试验记录与分析,当有收效。”
这第三章纸上介绍了坩埚炒钢、高炉炼钢的相关思路,并提出了调整炉温、木炭干馏、进气预热、调整含碳量和淬回火步骤等等方法,皆为纪泽前生的相关记忆。他不是工程师,所知技术细节有限,主要起些提示作用,但再配以纪泽强调的一套严谨实验办法,相信这些经过实践可行的方法很快便能在雄鹰商会成功应用。
看完第三章纸,王铁锤的面色好看许多,甚至可说兴奋起来,充分显示了一名技术人员的热衷所在。甚至,不等纪泽递过第四张纸,他便一把抓过,但不一刻,他便一脸怪异的看向纪泽,喃喃道:“大人,这,这未免有点阴损吧?”
“嘿嘿,被刺杀怕了,谁知下次是何等高手呢,还是准备些保命玩意的好,有备无患嘛,嘿嘿。”纪泽摸摸鼻子,毫不脸红道。王铁锤抓过的最后一张纸上,纪某人预做的图样与说明可非什么钢铁技术,而是他想委托王铁锤为他专门打制的暗器——暴雨梨花针,山寨版的!
“大人说的是,器械之类终归死物,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此物做工考究,费时颇久,但属下定会尽快打制出来。”想到刚刚过去的刺杀事件,王铁锤顿时改了口风,俄而,他突然疑惑道,“大人为何知道如此多炼钢技艺,简直令王某高山仰止啊。”
“呵呵,曾得家师提点过一二,你等尚需注意保密呀。”纪泽赧然,旋即装逼道,“事实上,纪某所知甚少,仅曾有幸站在巨人肩膀上而已。”
王铁锤父子俩满载而去,纪泽重新返回躺椅,却是陷入遐想。这两日,他不光汇总所知的后世钢铁技术,交给了雄鹰兵工,还汇总水泥、玻璃相关知识,交给了李三根所在的雄鹰建材,还有酿酒知识等等。一圈下来,他蓦然发现,作为穿越者,自己的最大优势绝非军事抑或权谋,而是在于利用后世的政治经济科技等知识进行发展建设,也即所谓的“种田”。
纪泽自信,只要有田有人有时间,他光靠种田就能种死所有对手,让自己与自己的追随者盎然自雄,甚至兼济天下也非不可。只是,这等乱世,不是异族横行,就是士族盘踞,抑或造反作乱,他一个没后台没人脉的空头将军,如何才能有人又有田呢,至少这个雄鹰寨的格局还远远算不上,仅能做个起点抑或根据地罢了。那么,他该到哪寻块骗块求块或者抢块任由自己挥洒的田,以及足够人手呢?似乎,首先应当改换门庭换船做才是...
“将军,可好些了”正遐想间,吴兰急冲冲进了书房,一脸的兴奋。
“济生,何事如此开心?是雄鹰寨周边三十里的乱民、贼匪都解决了吗?”纪泽见状笑道。雄鹰寨意欲扩展生存空间,之前业已先礼后兵,遣人知会了周边三十里内的各种零乱小势力,要么投入雄鹰寨接受整编,要么卷铺盖走人,是以纪泽有此一问。
“呵呵,飞鹰贼昔日可是凶焰滔天,周边零散势力皆因金秋战乱临时聚集,并无经年贼匪。我雄鹰寨携大胜幽并军之势,焉有不从?大多已经自散出山,倒也有百多人愿投我雄鹰寨,但这又哪需我专程过来搅你休养呢。”吴兰显然另有要事,他乐呵呵道,“据山外暗影来报,幽并残军昨日业已离开中丘北上赵郡,山外百姓总算消停了,我血旗营也算彻底度过此劫,甚或数年内都可安稳了。”
“幽并军在青杨山口修整数日,想已得知刺杀失败,剿灭血旗营无望,此刻若还不走,莫非留在中丘过年吗?”纪泽淡笑道。
“呵呵,大人有所不知,幽并军临走之前,枣嵩竟在中丘太守配合之下,于前夜遣幽州军闯入钟秋塍,抄没了中丘卢氏,罢了卢氏诸人一应官职,还将卢氏主要成员下狱问罪。至于罪名,呵呵,卢阐隐瞒军情,贻误战机,狂狈丧师,甚至还有被俘投敌呢。”见纪泽不以为然,吴兰这才爆出猛料道,“据说,卢氏一应财物,乃至房舍田地变现所得,皆被幽州军掳走。看来枣嵩非但拿卢氏做替罪羊,还欲借卢氏财货补偿三家战损呢。哈哈哈,可笑大鱼吃小鱼,卢氏尽心尽力协助幽并军征剿我血旗营,却落得这等下场,倒也免了我等报复,哈哈哈...”
听得这等奇闻,纪泽目瞪口呆,随即哈哈大笑,却忽又悲呼道:“有甚好笑?亏得我留了那么多卢氏肉票,岂非全都废了?还有,我本想劫些卢氏田庄以补粮缺,这下岂非泡汤...”
第一百零七回 暗影布局
石院书房,得知中丘卢氏一夜覆灭,纪泽气爽之余,却也颇为遗憾,毕竟中丘郡与中丘卢氏如今正值弱不禁风,卢氏被掠却令他血旗营少了一个重点敲诈对象。郁闷一阵,他霍然道:“不能便宜那些卢氏俘虏,让监曹去多做工作,段德、田二愣以及外姓私兵应可吸纳己用,便是卢氏族人不可信任,至少也可当做启蒙先生嘛。只要愿为我血旗营效力,便设法从郡府手中要来其家眷。”
“这倒可行,却不知中丘郡府是否乖乖就范?”吴兰心动道。
纪泽冷笑道:“他幽并军可怕,中丘郡府便任其予取予求,我血旗营大败幽并军征剿,就好相与吗?既然幽并军走了,且不知何年再来,我等也该与中丘郡府谈谈了,先将伤残郡兵送出山,并带话让郡府前来接洽赎买。哼,不要银钱,乱世粮食为要,只管索要万石谷粮,不,两万石,作为赎买战俘与侵扰赔罪之用,其他条件再行斟酌,双方接洽后一并提了。哼,传话过去,胆敢牙蹦个不字,我血旗营身为大晋王师,日后便替他中丘保境安民,谷粮之类纪某自取就是!”
“两万石谷粮,有点黑呀,不过兰喜欢,哈哈哈...”吴兰片刻哑然,继而爽笑道,“大人,既然中丘空虚,幽并军短期内也不会杀回,我等何不再拼一把,直接占了中丘?”
“你当我没想过吗?可这天下仍姓司马,仍是士族做主,大战方过,天下暂定,朝廷不久便将恢复政令,另督河北,王浚兵威那般滔天,尚不敢盘踞不去,我血旗营区区千余兵马,还皆新兵,立足山中尚可,胆敢造次,做那出头乱臣,岂非自寻死路?”纪泽目光闪烁,终是不甘叹气道,“更为甚者,我血旗营底蕴不足,几无政才,若是夺了中丘,犹如一汪清泉融入浊浪,届时只恐身不由己,反为士族左右。我血旗营根基乃底层拥戴,上下皆不受士族待见,届时人心势必离散,纵可随波逐流,又与自取消亡何异?”
“大人所言甚是,血旗营成军不足两月,还是先以稳固根基为要。”听完纪泽分析,吴兰去了兴奋劲,蓦的一拍脑袋道,“对了,说起朝廷,山外传来消息,河间王部将张方大掠洛阳,业已逼迫陛下迁都西往长安。”
《资治通鉴》有载:“帝停方垒三日,方拥帝及太弟颖、豫章王炽等趋长安,王戎出奔郏。太宰颙帅官属步骑三万迎于霸上,颙前拜谒,帝下车止之。帝入长安,以征西府为宫。唯尚书仆射荀籓、司隶刘暾、河南尹周馥等在洛阳为留台,承制行事,号东、西台。籓,勖之子也。丙午,留台大赦,改元复为永安。辛丑,复皇后羊氏。”
“成都王兵败河北,河间王所属关西势力难挡东海王关东阵营,这是收缩自保。而今关西关东两方罢兵暂歇,匈奴乱并州,羌氐踞西蜀,豫荆及南方诸州应对张昌叛乱方平,这大晋天下,真是...”纪泽摇头苦笑,旋即正色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等还先故好自家事吧,沟通郡府一事,便由你与介成兄承担,既要讨得粮食眷属,也需与郡府达成默契,彼此各部侵扰,商贸流通。此外,人员也须自由流通,你暗影还需四下招揽寨民亲朋入山呢...”
“将军可好了些,周某打搅了。”这时,门口再次传来声音,却是军候周新。不过,他的脸上此时颇有几块红肿,倒像刚撞过墙似的。
“哦,是云德兄,快进来座。”纪泽忙起身相迎,忍俊不禁道,“云德兄何以这般狼狈,却是在哪碰壁也似。”
“呵呵,方才技痒,随军卒们练了会雪橇,不想摔了个跟头,便就这般狼狈了。”周新略有尴尬,呵呵笑道。自从大雪封山,纪泽便拿出了雪橇、滑板、爬犁这等雪上交通方法,血旗军卒更需加强雪橇训练,以备雪地行军,是以周新这一摔倒也难免。
这时,李农送来了茶水,比吴兰来时热情不少,自然,也意味着一丝生分。吴兰则主动道:“云德兄先谈,兰出去有点小事。”
“济生不必,新也无甚机密之事。”周新笑着拦下吴兰,坐定之后,他略一酝酿,继而直言道,“周某今番是为辞行而来,将军业已无恙,雄鹰寨也处境无忧,新思乡心切,这便打算离去了。”
纪泽苦笑,这一天总归来了。他不无挽留道:“云德兄于危难之际助我血旗营对抗强敌,如今事了拂衣去,倒是一个轻松,却令我等惭愧万分。若有可能,不知探亲后可否回返,也好全了纪某与众家兄弟一片同袍之情。纪某愿以校尉之位虚席以待,焉知我血旗营他日不能大兴?”
“以将军英明,周某确也相信血旗营必有大兴之日。只可惜血旗营身在河北,周某却家在荆州,委实割舍不下家人族人呀。”周新叹了口气,不无怅惘道,“新此番在血旗营也感触良多,与诸位兄弟一同酣战一场,如今却弃众离去,委实惭愧啊。”
呵呵一笑,月有阴晴圆缺,友人好聚好散,见周新去意已决,纪泽也不会留难,便随口问道:“却不知云德兄返回故里后意欲何处高就,总不至躬耕田亩吧?”
周新倒未遮掩,他坦言道:“荆州刺史兼都督刘弘大人随才授任,兼而劝课农桑,宽刑省赋,公私给足,百姓爱悦。新之家族于南阳尚有些许故旧,当可推荐,届时便欲投其帐下,于本土另谋一份局面。”
纪泽无语,刘弘确如周新所言,算是西晋末年的一名忠良名臣,平叛恤民,抵制内战,令荆州大治,最终却是成全了王敦的一时基业。周新想去投他,果然比留在血旗营高就的多。心有遗憾,纪泽笑道:“刘荆州确为德高望重之人,且非王浚、司马越一党,当不至敌视我血旗营。既如此,纪某便正式擢升云德兄为我血旗营六品校尉,明日附上印信,云德兄凭之投奔,起点或可高上一筹。”
纪泽这属于顺水人情,至于印信,他前生见惯了伪造证件,压根没等过司马颖遣人送来,早便自行为血旗营上下自制各级官房印信,无非给周新多制一套便是。但对晋人周新而言,这等授官赠印却非小事,绝对算个情分了,毕竟血旗营迄今仍未封赏一名校尉呢。
周新本还担心纪泽有所刁难其离营,不想纪泽却如此为其着想,不由感激道:“哎,初始新见事不明,误以将军不过阴损算计之辈,却是小瞧了将军,如今知晓将军勇谋气度,却因身有所累,已至分别之时,委实惭愧啊。”
纪泽不由微窘,或许周新当时并未看错太多呢。忽而,他想起一事,说到:“云德兄可否稍待几日,我营中尚有不少弟兄家在河南各州,多数意欲返乡,便是季茹也欲省亲,不妨结道同去,彼此照应,云德兄也算帮我护送众家兄弟一程。左右过上几天大河也当结冻,届时乘骑而行,省了渡口盘查,行程反更安全便利。”
“将军果然仁义,新允了,那便再吃几日白食便是,呵呵。”周新倒也不急于几日时间,爽快答应下来。
待得周新离去,纪泽若有所思道:“济生,本营当有百多河南人氏源自溃兵,预计多将告别血旗营,这一去路途遥远,家人又迁徙不便,想来不会回归了。但天下纷乱穷弊,他们返乡之后未必好过,暗影不妨就势择其自愿者,或开茶馆或开店铺,在各州郡设立一二网点,一为照顾烈残退伍,二则顺便为我血旗营收集各地消息,免得我等太过闭塞。”
“将军所言极是,便是河北人氏,因山外局势已稳,也有些许军民意欲离去,不妨照此办理。而今科其塔已捕得小鹰数头,孵出飞奴几窝,目前看来,飞鹰仅能用于百里内短途传信,但飞奴却有望传信五百里。预计过得一年半载,我等或可稳坐此寨而知天下诸事了。”吴兰眼前一亮,举一反三道,“对了,,众多郡兵与私兵俘虏中,我等也可秘密招揽一些,待得他们被赎回,中丘之事便再难瞒过我暗影了,呵呵。”
“好主意,我血旗营将沉寂些许时日,但暗影作为耳目,正该大力发展,适当还可相助雄鹰商会外销商货,血旗营身份尴尬,胡宝那个商曹可不好干啊。”纪泽满意的点点头,补充道,“暗影还需重点关注水路交通,渗透甚或控制江河帮派,赵郡与魏郡各有江河分别通往易水与黄河,其间水网勾连,乃至入海,其交通作用决不可忽略。对了,卢氏密谍颇有些套路,那田二愣也属此道好手,暗影还当多讨教一些...”
又两日,纪泽已可正常行走,血旗营意欲离营返乡的百余老兵也已统计出来,是以,纪泽对反征剿一战进行了总结赏恤。从郡兵入山至纪泽遇刺半月时间,血旗营歼敌近三千,自身伤亡三百余,其中死亡残废过两百,战果辉煌,伤亡却也有二成多,这令血旗营付出三千多万赏恤金之余,也急需队伍重整。
经与一众血旗骨干商议,此番纪泽拿出一揽子方案,从编制、军规、薪俸、整训等方面对血旗营进行了一次全方位重整。目的非但在于清除既往仓促扩军重量轻质的弊端,走精兵路线,还在于将血旗营打造为具有精神内涵的子弟兵,而非寅吃卯粮的传统军伍。
这一方案中,纪泽取缔了原有步卫、骑卫、磐石等番号,并入投诚郡兵与原预备屯军卒,将血旗营战兵整编为左中右三曲以及纪泽直属的近卫屯和女卫屯,每曲两屯,各屯皆暂为三队编制,合计八屯二十四队战兵。其中,郝勇、孙鹏、钱波分任左中右三曲军候,近卫屯与左曲一屯置为骑兵。如此调整之后,将有小两百军卒被淘汰,除了少量进入特殊部门,余者将被直接裁派出伍。
除了战兵,血旗营还将重新招人组建五队编制的辅兵预备屯,它将承担训练新兵、整训孬兵以及辎重运送、协助劳作等杂务。日后,战兵每月将分人分什分队进行操演比斗,结合战斗军纪等表现,绩优者记功加赏乃至拔入近卫,绩劣者将被打回预备屯,而预备屯中表现优秀的辅兵可以补为战兵,表现拙劣者则将被退伍,人员调整每月均有半成以内的固定指标。且不说面子荣誉,单因战兵薪俸普遍高于辅兵乃至寻常寨民一截,更有超高的战斗奖励,籍此竞争淘汰机制,便可有效督促新老军卒训练战斗的积极性。
对官兵薪俸,血旗营将改分为职、衔两部结算,大抵各占五成。军职从列兵、伍长、什长、队率、屯长、军候,大致对应位衔的下兵、上兵、精兵、九品、八品、七品。军卒通过演武优胜和战斗立功,不但可以得到奖励金,还可与服役年限等因素一同累计提升自身位衔,即便未能升职,也可增加日常收入,从而有效激励军卒们的训练战斗,并为量才任职减少内部阻力。
值得一提的是,孙鹏被封为血旗营目前唯一的一名六品军官,近卫屯的军职薪俸则将比普通战兵高上半级。但是,血旗营军候以上军官的薪俸将比大晋军官降低一大截,因为血旗营杜绝高级军官蓄养编制之外的幕僚或私兵,其既有功能将由编制内的参军署或特勤军卒履行。
军规方面,对现行军法部分调整,着重细化了衣食住行和训练作战中的各种规范,如保密条例、内务条例、宿营条例、警戒条例等等。同时,七类训练科目也被规章化,也即队列训练、体能训练、技能训练、阵战训练、对抗训练、环境训练和文政教育。当然,纪某人没忘山寨篡改一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并将以歌曲形式传播。
此外,血旗营将把军官培训提上日程。内部发掘是纪泽蓄积血旗营底蕴的首选,为此,他将给什长以上军官准备不同等级的培训班,教文授武之余,还将学习兵法、分析战例、模拟推演。而近卫屯作为最为忠心也是择优选拔的队伍,其干脆就将成为专设的士官培训班。
当然,各项素质要提高,思想觉悟更不能忽视,枪杆子必须忠于血旗营,忠于雄鹰寨百姓,忠于他纪某人。配合忆苦思甜、文政教育等等老生常谈,纪某人已在安排升旗仪式、血旗军歌、文工团等等事项增强军卒荣誉感,更已授意一名说书老汉为他与血旗营的光辉历史编排评书...
第一百零八回 劫粮幕后
永兴元年,十一月二十八,巳时三刻,晴,飞鹰岭。
前日又下了场小雪,气温再次骤降,晴朗的天空并未带给山区多少温暖,没有工业污染的严冬堪称滴水成冰。然而,就在这等天气,雄鹰寨五里外的一个山谷却是人头攒动。所有近卫、女卫,乃至数十名半大孩童组成的童子军,正列队整齐的欣赏着一场滑雪表演,表演者则是卖弄风骚的纪某人。
遇刺迄今已有半月,纪泽再度龙精虎猛,血旗营也诸事推进。军民两方的内部调整业已基本理顺,各署曹各产业渐行渐顺,而山外与中丘郡府的私下沟通也颇为顺利。穿鞋怕光脚的,方经飞鹰岭折戟沉沙,再有幽州军入城一番惊吓,中丘的官员士族只愿息事宁人,对于如今声威大震的血旗营,诸多要求皆愿默契配合,如今只在两万石谷粮方面讨价还价。难得顺心,纪某人今日便随队参与了滑雪训练。
众人百步外的雪坡上,头戴白色皮帽,肩搭雪白披风,身着素白冬袄,纪泽手撑雪杖,脚蹬雪橇,于寒风中傲然而立,完全一副冰山来客的派头。随着一口白气的呼出,他矮下身形,手中雪杖一撑,脚下雪橇便顺坡滑行起来。
不得不承认,前生酷爱运动的纪泽,滑起雪来倒是有模有样。只见他颇有韵律的手舞足蹬,身体随之左右轻晃,绕过凸岩,闪开雪坑,速度有增无减,在雪地上恰似闲庭信步,而他那愈显硬朗的面容,更是逐渐带上了一丝自信的淡笑。
再瞅场外的一帮看客,个个瞪大眼睛,嘴巴微张,僵立无声。一干孩童乃至一些女卫,眼中更是狂闪小星星。血旗营推广滑雪已有半个月,众人虽都有了明显进步,雪地行军也能勉强,可哪见过纪泽这等源自后世的骚包造型呢。甚至,直到纪泽轻快的滑到谷底近处,沉浸其中的众人仍是不曾回神。
眼见一场精彩的滑雪示范即将收场,顺畅收工的纪泽潇洒的来了个神龙摆尾,准备利用雪橇的横向漂移止住身形。只是,一块很不起眼的石头却看不惯他的骚包模样,硬是不偏不倚的出现在他的前路,并恰如其分的挡住了雪橇的侧向横移。
于是,悲剧发生了,神龙摆尾变成了懒驴打滚,雪中漫步也演变为恶狗啃雪。寂静!沉默!由风度翩翩到狼狈不堪,由极帅到极衰,众人原已张开的嘴巴,顿时大到可以塞进拳头!
“哈哈哈...哦...哎呦...我肚子痛...哈哈哈...”爆笑声突兀响起,打破了山谷的诡异寂静。发笑的除了随队跟来的赵雪还有何人,整个雄鹰寨也就她敢这般不给纪某人面子了。笑声就像点爆了火药桶,整个山谷顿时欢笑一片,除了近卫们仍旧保持队形,女卫和童子军们甚至跟着赵雪一道笑得东倒西歪。
“全部都有,立正!”纪泽一声怒喝,此时的他衣衫零乱,全身是雪,帽子都不知去了哪,阵青阵红的脸上写满了不爽,“照我适才所做,近卫百趟,女卫八十,童子军五十,立即执行!”
纪泽话音一落,场中立马传出一阵倒吸冷气声。刚直起腰的赵雪瞬间感觉气氛不对,因为一双双充满幽怨的目光齐刷刷聚焦于她。一个激灵,她忙将讨饶的目光投向纪泽。可惜,纪某人丝毫不为所动,反而一脸揶揄的补充道:“未能完成者,午饭取消!”
余怒未消的纪泽扫视一圈,那块不识趣的石头终于落入他的法眼,他上前就是一踏,可怜的肇事者随即化为粉末。还在磨蹭的众人见到此景,心知失了面子的纪某人火气正旺,顿时火烧屁股般纷纷奔上雪坡,手忙脚乱的折腾起雪杖、雪橇。只有张银等一些老近卫心下发闷:“将军何时变得如此厉害?咱们自觉进步不小,怎的差距反而拉大了?再说,您向来扮猪吃虎玩低调,今个咋不藏着掖着啊?”
说来血旗营转战浴血两个月,蒙面女那句生死之间有大机遇,可不仅对纪泽一人有效。在生存压力与战场搏杀之下,得以大面积传授功法武技的血旗营,军卒素质着实提高不小,光是暗劲瓶颈便有十数人陆续突破,达到三流武将水准,像是近卫屯新任屯长张银,像是开着小灶的孙鹏、钱波,乃至梅倩,再加上先后投入血旗营的些许高手,如今纪泽麾下具有暗劲水准的三流武者也已有了近二十人,再不是昔日遇见蒙面女时郝勇的一枝独秀。
不过,其中纪泽的进步显然最猛。两度死中得活,尤其后山决死一战,令他一举领会贯通了狂战刀法。一路通路路通,本就一直勤练的五行拳近日也因之进步神速,距离融会贯通仅只一步之遥,是以方才他能随脚踏碎石头。如今,凭借新习的两套暗劲功法,辅以前生的格斗技巧,他已能与准二流武将郝勇走上百招不落下风,所需的只是真气雄厚程度的长期积累,当然,若是算上三板刀法的猝然爆发,杀伤力就更难说了。
雪坡上,随着时间推移,不时有人摔得七荤八素,一旁看戏的纪某人自然心情转好,自信谦和的微笑再次回到脸上。当然,纪泽如此折腾,可不是为了带动飞鹰岭的户外运动,而是为了血旗军民的雪地行走,是以,他开始四处指点起众人的动作,还不断的为大家打气加油,浑然忘了自家方才的翻脸发飙。
哎呦一声娇呼,一人直愣愣的摔倒纪泽身前,却是礼曹史徐文君,也是实际管理雄鹰书院的女督学大人。定睛之下,她衣衫潮湿,发髻零乱,脸上还有两块红印,显然没少摔跤。纪泽心中不忍,边伸手意欲将他扶起,边笑着劝慰道:“徐督学,没摔着吧,歇会儿,别那么拼命,还真能让你等饿着吗?”
“将军大人发话,孩子们都不得放过,小女子哪敢轻忽?”不想徐文君却是一闪身躲开纪泽的狼爪,琼鼻一皱,不无挖苦道,“敢问山长大人,眼见书院就要落成,正式授学在即,您身为山长,德高望重,为人师表,是否应当抽些空档,主持一番开院事宜呢,也好让孩童们瞻仰大人博学一面啊。”
这徐文君看似文静,颇具知性美,实则外柔内刚,挖苦起人夹枪带棒,弄得纪某人好不尴尬,却也发作不得。毕竟,他这个挂名山长的确够水,非但从未给孩童们讲过一节课,便是教材审定也攥在手里一拖再拖呢。况且,据李良打来的小报告,尹铜那厮眼下正在狂给徐文君送菠菜,于公于私他纪某人也只得忍了啊。
“呵呵,纪某惭愧,教材之事一定尽快落实,书院诸事辛苦徐督学了。开院典礼我一定前去主持,嗯,做个演讲,好吧,再送孩子们一些文具,包管令孩子们满意。”无奈的摸摸鼻子,纪泽讪讪道,“对了,孩子们身体弱,滑雪哪能练得那么狠,纪某方才是开玩笑呢,这就让他们量力而行,呵呵...”
正当纪泽寻童子军们伪装慈善大叔的时候,有军卒来报,监视黑风寨的探哨飞鹰传信,黑风贼有动静了,大队人马今晨出山而去。纪泽一喜,那黑风贼端的是狡诈,血旗营击退征剿之后,他们觉出危险,对雄鹰寨可谓严防死守,警惕的很。不过,狗改不了吃屎,金秋河北大战,山中流民甚多,黑风寨没少趁机拉人入伙,粮食自是不足,出山劫粮却是在所难免,这也是纪泽一直等待的机会。
入夜时分,雄鹰寨前,血旗营新编左右两曲、近卫屯以及女卫一部,共九百军卒身背雪橇,井然肃立,沉默萧杀。周新已经走了,汤绍也返乡了,一同走的还有上百血旗老兵,但队伍架构犹在,兼有三百多投诚郡兵的加盟,裁派孱弱,淘汰怯懦,新编后的血旗营稍经整训,战力不减反增。扫眼愈加成熟的队伍,纪泽胸怀大畅,旋即大手一挥,率众出寨而去。
其实,十日前血旗营已曾有过一场半途而废的出征。那时,犹在病榻的纪泽碍于王通等人着急,曾派孙鹏领兵出征,意欲效仿对付飞鹰贼之法袭占黑风寨,岂料队伍走不到半程,道边岭上便燃起了一道烽火,王通亲自追拿,总算逮住了一名点火山贼,竟然就是黑风寨专防血旗营的探哨。硬攻黑风寨绝非明智之举,孙鹏只得怏怏而返。吃一堑长一智,此番纪泽自会小心,兼有雪橇相助快速行军,确该到了复仇之时。
次日上午,子母谷西南二十里,岭间密林之中,近千人正躲于雪窝潜伏。他们身披白巾,虽冻得不轻,却神情自若,间或还有轻声谈笑,并无太多战前紧张,倒像仅是雪地拉练。这正是纪泽一行,昨夜留下孙鹏的中曲人马驻守雄鹰寨,纪泽率军小绕些山路,却是来此伏击黑风贼出山劫掠的大队人马。
“大哥,贼人怎的还不来?不会有事耽搁时间,抑或另走它路吧?”纪泽身边,小李农一脸焦急,难得沉不住性子,一遍遍的问着纪泽。
“小子,急什么急,我还没说话呢。直娘贼,上次我和兄弟们就是在这遭的埋伏,这里也是黑风贼进出山的必经之路,错不了,今个一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边上的郝勇没好气道,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可没比李农强到哪儿。
“得了,得了,四弟这都第九次问了,正浩也有七次了。别急,黑风贼慑于我血旗营威胁,大队人马岂敢在外耽搁,你等就别瞎吵吵了,误不了你等大事。四弟记住,待会战斗结束之前,你就在此老实呆着。”纪泽拍了把李农的脑袋,不耐烦道。
其实,纪泽自己何尝不急,在冰天雪地中埋伏可不轻松,尽管采取多项保暖措施,估计血旗营的战力也要下降两成。好在,此番他抱着练兵目的,拉出了大部战兵,牛刀宰鸡亦用全力,却也不惧些许不利因素。
正着急于时间流逝,蓦的,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人声,应是行来了一支队伍。纪泽精神一振,立刻下令血旗营做好战斗准备。随着命令一层层低声传达,军卒们悄然而迅速的进入事先选好的隐蔽点,山路两侧一阵悉悉索索,很快恢复平静,恰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与此同时,纪泽从怀里掏出一根尺许长筒,凑近眼前观瞧起来。这个长筒正是一只单筒望远镜,也称千里镜,是纪泽从缴获赃物中偶然发现天然水晶之后,寻了寨中一名老玉匠磨制而成,如今雄鹰寨只有两个,另一个在孙鹏手里。
通过千里镜,纪泽可以清晰看见,东方岭后转出一支队伍,来者三百余人,压着三十几辆大车,其中除了些青壮民夫和年轻妇女,都是持刀背弓的打扮,显是黑风贼无疑。而看他们的架势,此番出山想来颇有收获,那自将落入血旗营之手。纪泽却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悯,只叹赵郡被劫百姓,纵然熬到幽并联军全部撤离,刚欲恢复生活,竟又遭遇贼匪之祸,何其苦也。
黑风贼队伍中央,大、二当家跨骑高头大马,一身儒服的四当家则斜坐粮车,几人正自谈笑风生。此番出山打劫,他们所向披靡,一夜连挑几家富户,眼见又要过个肥年,怎不快活?
蓦的,二当家手指前方山谷,不无得意道:“前面就是老子那日埋伏血旗营之地,嘿嘿,任他血旗营大败幽并军,如今气焰滔天,也得喝老子的洗脚水,哈哈...”
看似书生的四当家却是眉头一皱,探口气道:“哎,这血旗营如今声名大震,蒸蒸日上,我等为了区区几百石谷粮得罪如此近邻,可非好事。只恨晋阳宗那厮撺掇,分明是将我等当枪使,哪管我等死活呀?”
二当家不以为然道:“哼,四弟就是胆小,血旗营强,我黑风寨也不弱呀。再说,晋阳宗背后站着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那可是东海王的亲弟弟,势力滔天,还暗中掌控着赵郡。相比之下,为交好他们,得罪血旗营算什么?”
“算了算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血旗营多防备着些便是,还是想想如何应付那帮晋阳宗人吧。哼,赖在山寨不走了,竟然妄想我等出山去并州抗匈,直娘贼,真当老子稀罕那点芝麻绿豆官吗?”大当家粗声粗气道。不觉间,他们的队伍却已进了山谷...
第一百零九回 阵斩匪首
太行冬寒,冰峰雪谷,玉树琼枝,满载而归的黑风贼们踏着雪道,有说有笑,不疾不徐的陆续进了一块林间谷地。冬季没有那么多林鸟惊飞,黑风贼也没变态的第六感,更没化境武者的危险警觉,所以他们茫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迈进血旗营的伏击圈。
其实,真正令黑风贼茫然不觉的是他们的自负。借着今秋流民四起,黑风贼大肆吸纳勇壮,扩张实力,而今拥壮已有六百,在这赵郡山区稳占鳌头,只要不去招惹士族官府,绝对可以横着走。便是唯一的对头血旗营,也距黑风寨七十多里,即使伺候探得他们出山,来回一趟也得三天时间,根本逮不住时机。只可惜,他们不知血旗营的高科技实力,人家非但有雪橇助阵,还有飞鹰传信呢。
恰值黑风贼们步入谷地中断,骤变突生。道左高岗的林间猛然飞出一支利箭,带着嗖嗖尖啸,瞬间袭向大当家的脖颈。在尸堆中打滚多年,具有准二流武将的实力,大当家确有两把刷子,须臾间虽不及闪避,却做出了正确反映。只见他左手一甩,一支弩矢从袖中飞出,刻不容缓间击中箭头,火花迸溅,已将袭来厉箭击偏。
“嗖嗖嗖...”“咻咻咻...”随着纪泽射出第一支箭,竹哨声也突兀响起,山道两边的高岗上、密林中、岩石后跟着响声大作,数百支羽箭、投枪带着锐啸纷纷袭来,目标正是毫无准备的一众山贼,高头大马的两位当家自然更受重点照顾。但凭借过人的反应和身手,大当家利用一个镫里藏身,再次险险躲过此劫。
袖弩挡箭,这样都行?高岗上的纪泽哑然无语,大当家的表现着实令自诩箭术了得的他郁闷。不过,既然大当家不好相与,那就换个软柿子捏吧,于是,他抖手搭上第二支箭,转瞬便将之射向二当家。仅只三流高手的二当家可没大当家那么幸运,他虽及时滚鞍下马,抽刀横劈竖砍,拨开数支袭来箭矢,只是,就待他意欲钻入马腹暂避之际,他却未及提防一支又疾又猛的流矢,而恰是这支来自纪泽的箭矢不偏不倚射入他的后心,直接了却了他的罪恶。
两位当家尚且灰头土脸,一帮喽啰们更加不堪。当第一波打击落入贼群,山贼们立刻炸了锅,他们怎能想到会在自家地头遇袭,猝不及防下纷纷中招,鲜血迸溅,人仰马翻,惨嚎连连。幸免者也惊叫着四处逃窜,可低凹地形令他们逃无可逃,只能成为待宰羔羊。待得三拨箭矢、投枪之后,追随二当家去死的黑风贼已经过百,受伤的更是只多不少,转眼间,黑风贼已经死伤大半。
“弟兄们,敌势凶猛,顶住啊!”倒是四当家比较机灵,侥幸躲过第一波远程攻击,他大叫一声,旋即以不合身份的猥琐,一骨碌钻入了车底。接下的事爱谁谁吧,他仅是一名动脑动口的书生,只负责煽风点火,可不管赤膊上阵。
“哈哈哈,黑风贼们,你等也有今天?我血旗营的粮食可口吧,郝某今日报仇来了,哈哈哈...”高岗上,眼见仇敌纷纷授首,郝勇放声大笑,畅快之极,浑不知自己业已抢了老大的台词。
“上!跟我杀!投降免死啊!”眼见山贼们或是死伤倒地,或是寻得遮掩,远程打击已难收效,纪泽白了抢词的郝勇一眼,干脆下达了总攻命令。
出人意料的,纪泽自己竟然一马当先,持刀提盾,带头搞起了冲锋,直奔大当家方向杀去。见此,其余军卒士气大振,高喊着“投降免死”,跟着就冲入谷地,以伍为单位,以多打少,对山贼进行切割围歼,只有女卫根据战前安排,仍留高处保持弓箭压制。
“不就抢了你的台词,你至于抢我的先锋嘛...”晚了一步的郝勇大为懊悔,忙也跟着冲下高岗,口中却仍嘟哝不休。
其实,郝勇哪里知道,此刻纪某人也正懊悔着呢。适才见到战场浴血,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咋搞的,竟然热血灌脑,一心只想着爽字,直接抛却了智将风范,领头就给冲上了,这会全营军卒看着,再想停下却已不能。甚至某一刻,纪某人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这般嗜血好战,定是飞鹰绝顶那一战留下的后遗症,这是种病,日后须得好好治!
“弟兄们,莫要慌乱,结阵对敌…”见到敌方近身肉搏,大当家立刻从死马身下窜出,高声呼喝鼓气,企图负隅顽抗。
“吃我一刀!”不待大当家喊上几句,纪泽已冲至其身前,口中大喝着看刀,却是先将大盾砸向大当家,随后才是挥刀一记“狂刀斩岳”。
“卑鄙!”见敌将杀到,大当家只好停止聒噪,抽刀接招,却被大盾晃奸了一把,忍不住破口大骂。而当他紧急变招挡下纪泽的盾击,纪泽的钢刀已经劈至头前,他只得手忙脚乱的勉力格挡,但这第一个照面,却便落了后手。
“铛!”两刀相交,火花迸溅。甫一接触,大当家就吃了小亏,非但被震退两步,钢刀也差点脱手。若论武技,方入准二流武将的纪泽或许尚还略逊根底扎实的大当家一筹,但谁叫他多了块可以抛砸的盾牌,而大当家的袖弩却已用掉了呢?
“这叫先声夺人,看刀!”抢的一招先手,纪泽底气暴增,立刻展开狂战刀法,丝毫不给大当家喘息之机。他蹂身跟上,双手持刀就势斜刀上撩,又一记“狂沙卷天”。尽管大当家立刻一个懒驴打滚躲过纪泽的第二刀,进而挥刀反击,可被纪泽带入了节奏,他落入下风却已在所难免。
大当家在奋力支撑,喽啰们也没立即认怂。作为横行太行的老牌贼匪,黑风贼可不全是软柿子,血旗营冲近之后,数十人弹身而起,嚎叫着挥刀扑上,颇有穷凶极恶之势。只可惜,他们被分割为十数股,攻击太过零散,个人战力也不占优,遇上人数压倒且配合高出一筹的血旗营,他们所谓的凶悍血勇只能是蚍蜉撼树。
当多名贼匪一拥而上时,血旗军卒们便收缩阵型,重盾刀盾兵举盾护卫,狼筅兵与长枪兵格挡,弓手骚扰袭击,形成难啃的刺猬;而当贼匪势单力孤之时,血旗军卒们转而刀枪并举,盾牌冲撞,弓箭袭杀,个别极为凶悍的贼匪则有军中高手上前侍候,整一副倚强凌弱的舒爽态势。如此近战配合,在辅以弓箭压制、人数优势、士气加成,本就弱势的黑风贼不断倒下,血旗营却伤亡寥寥。
相比大当家的拼死求活,喽啰们的意志自然不可恭维。骤逢突袭死伤大半,大当家自顾不暇,二当家永登极乐,四当家吼一嗓子之后就了无声息,尤其是敌人竟然如此势不可挡,奋起余勇的一群贼匪哪愿再行拼死拼活,反正别人说了投降不杀,干脆投降便是。于是,第一个照面过后,一批死心眼的贼匪送了命,其他贼匪则在聪明人的带头下果断选择弃械跪地。一众喽啰的战斗结束之快,甚至没给大当家抽身逃窜的时间。
勉力搏杀的大当家好一番功夫,刚从纪泽手下搬回点劣势,突觉四周太过安静,眼角余光一扫,顿时一颗心沉到谷底。因为四周的战斗已经结束,他正被数十士卒团团围在圈中,其中还有个手提大板刀的丈高黑鬼,一双铜铃大眼正不怀好意的盯着他,一副随时出手助拳的模样。原本就因失去先手仍处下风,此时大当家更是心慌意乱,一个不稳,他的钢刀硬碰了纪泽一记重击,竟然当即脱手。
“别打了,我投...”大当家一面连滚带爬的躲闪,一面放声大喊就欲求降。
“杀!”纪泽正杀出了性子,一声断喝恰时粉碎了大当家的最后希望。若是一月之前,纪泽或许会因大当家的身手而有所犹豫,可现在血旗营水涨船高,一个恶贯满盈且毫无忠诚的准二流武者,且欠血旗营大笔血债,焉能撼动他的心志?
“啊!”趁着大当家由绝望带来的心神失手,纪泽闪电般挥出致命一刀,伴着一声惨叫,大当家的头颅在鲜血四溅中应声抛起,也标志着这场伏击战的圆满落幕。
“将军,战场凶险,日后你可不能这般冲锋在前!瞧瞧,咱今个片血不染,总共两个硬点子,人头都叫你给抢了,还叫咱们咋爽”郝勇臭着张脸,提了个书生模样的人过来一把摔落,不无幽怨道,“这厮应是黑风贼四当家,软蛋一个,委实没劲!”
“爽!”抹了把大当家溅在头脸上的鲜血,力拔头筹的纪某人心情正好,瞥了眼地上抖如筛糠的四当家嘿嘿一笑,“你就是柳泉?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书生?”
根据暗影收集的黑风贼情报,这四当家柳泉本是赵郡一名寒门书生,凭借才能一度混为县中小吏,只因家道中落,青梅竹马的女伴被某大户纳为小妾,念念不忘之下,他竟然多次骚扰人家有夫之妇,结果事情败露,被别个使手段毁去前程,还灭门追杀。死里逃生的柳泉索性投入黑风寨,靠才华与专营得到赏识,成了四当家。其后,他率人杀上那家大户,屠人夺财,且如愿以偿的抱得美人归。是以,纪泽有此一问。
本是随口调笑,纪泽却不知他此刻的笑容有多狰狞,那柳泉抖得更凶,连忙颤声哀求道:“将军饶命,血旗军除暴济民,小的仰慕已久,愿意真心投诚啊!小的除了报仇那次做得过了,从未伤天害理。黑风寨劫掠贵方粮草一事,绝非小的主意,而是另三位当家受了晋阳宗来人挑唆,小的可是一直反对的啊。”
“晋阳宗!?是何人,相貌特征,缘何针对我血旗营?你且详细道来!”纪泽脸色一变,不想劫粮幕后还另有黑手,脑中闪过蒙面女的模样,他脱口问道。
柳泉不敢怠慢,忙倒豆子般说到:“那人名为何康,晋阳宗门人,姿容俊雅,不,是金玉其外的衣冠禽兽。月前其受赵郡冯氏引荐,来寨招揽我等协助晋阳门在赵郡行事,乃至为并州东嬴公效力,我等倒也乐意。其时恰逢贵部运输粮草经过,那何康得知此事,便撺掇我等劫粮,也算向东嬴公表忠。”
纪泽心中一松,听来幕后黑手并非蒙面女,而那场劫粮也仅是何康本人的一时之念,似未涉及晋阳宗与司马腾。他血旗营虽与并州军份属敌对,但并无实质仇恨,而今司马腾正在并州忙着与匈奴刘渊叛军死磕,按说不该有心思寻自家晦气才是,多半便是那个何康想要顺手立上一功罢了。心念电转,他再度确认道:“依你所言,那何康也是恰逢其会,本意并非专为针对我血旗营?”
“大人明鉴,一言便中,果然不愧为屡斩胡寇的血旗将军!”这柳泉倒也机灵,几句交谈,察觉纪泽对他杀意不浓,惊魂稍定,旋即开始溜须表现,“对了,那何康几日前携三名同门再度前来,此番却是封官许愿,劝说我等加入并州军,想是并州军战事吃紧了。如今,他们正在黑风寨中呢。”
“哦?这倒巧,一锅烩了,省得纪某花心思寻其报仇。”眼中闪过杀机,但纪泽旋即又陷入深思,良久,他沉声道,“你是说并州司马腾战事吃紧,兵力捉襟见肘?”
见柳泉点头,纪泽忽而问道,“所来之人中可有名二九少女,武艺高强,体态婀娜,喜欢蒙面?”
“呃,倒是有名武艺高强的二九少女,名称剑无烟,却没蒙面。”柳泉偷瞟纪泽一眼,吞吞吐吐道,“不敢欺瞒大人,那女子体态的确还算婀娜,可长相就...却不知是否大人所言之人?”
“得了,废话少说!”一听便知柳泉想左了,纪泽一声呵斥,继而狠盯柳泉,寒气森森道,“你既欲投诚,纪某便给个机会,若是你能真心配合,助我骗开寨门,取下黑风寨,纪某非但不杀你,还可给你一官半职,你可愿意?”
柳泉比纪泽想象的还要爽快,只见他一脸惊喜道:“小的愿意,小的愿意,小的向往血旗营久矣,此番定为大人鞠躬尽瘁...”
第一百一十回 勇夺寨门
雪谷战场,经清理统计,血旗营阵亡二人,轻重伤不足十人,三百黑风贼死亡、重伤大半,余者近百人全部被俘,其中包括幡然反正的文弱四当家柳泉,血旗营堪称大获全胜。距天黑还有两个时辰,偷寨自当在晚上,纪泽便令血旗营暂先生火开灶,放松休整。
空暇之际,功曹小史们组织被掳百姓开展了对贼俘的现场批斗。结果,数十名黑风贼遭到现世报,被翻身做主的被掳百姓杀死。处决贼匪时,第一个出手示范的却是李农,因为他在贼俘中认出了恨入骨髓的两名仇家,昔日杀害双亲、并掳掠姐姐的正有这二人的份。至于那些侥幸过关的贼匪,则将被带回雄鹰寨另设苦役营劳作改造,山脚挖矿正缺人手呢。
说来血旗营大败幽并征剿军的消息业已传遍山外数郡,本在民间就颇有人气,如今更添了声威,故而百余被掳百姓倒有大半直接投了血旗营。而对不愿投奔的百姓,纪泽则借花献佛,拿出部分钱粮予以遣散,借此也将血旗营的善名再度传扬,反正剿灭黑风贼这样的大事瞒不过有心人,不如大张旗鼓的用之争取民心。
酉时近黑,分出右曲军卒携百姓、俘虏与部分缴获堕后缓行,养精蓄锐的血旗营点起火把,大摇大摆的开往黑风寨。当然,头前带路的是几名思想进步的反正贼匪,其中自然包括四当家柳泉。血旗军卒们则扮作贼匪、民夫,压着车辆紧随其后,便是女卫们也在纪泽的好说歹说下扮作了被掳妇女。
一路前行,夜渐深沉,队伍距山寨尚有十里路程,林间忽有响动传出,血旗营上下却未惊慌,打头的柳泉则朗声笑道:“弟兄们辛苦了,咱们这趟狠宰了几条肥羊,还又收了些弟兄。老大发话了,今个巡执的见者有赏,弟兄们快来我这领赏,手快有手慢无啊,哈哈...”
言说间,柳泉从身侧车中抓起一把铜钱轻轻洒回,火把下黄光灿灿,发出叮叮当当之声,更有几名女卫适时发出几声尖叫。这一下,林中立即窜出五名精壮汉子,边急吼吼迎向柳泉边有人嚷嚷道:“四当家,能否先留几个娘们下来,让弟兄们抱着暖和暖和,这天太冷了啊。哈哈...”
“呵呵,陈老六,有胆你亲自后面跟大当家说去,看你这巡值小头目还能继续做不?”柳泉一边抓钱作势分给几名贼匪,一边问道,“这里就你们几个,都出来了吗?可别漏了领赏呀。”
“都在这啦,呵呵,领赏不积极那是傻...”那小头目话到一半便愕然打住。因为就在此刻,左近本还垂头耷脑拉车的几名民夫突然动了,车旁的几名被掳女子也动了,人影闪晃间,这小撮黑风巡哨尚未搞清情况,已被一一制住,那名嘴欠的陈老六更被梅倩等几名女卫好一通猛踹...
不一刻,队伍继续上路,随后陆续又遇到四批黑风贼探哨。其中,有两批暗哨甚至令人一无所察,可见黑风贼委实警惕,其有今日光景并非白给。当然,有着柳泉四当家在头前当大旗吆喝领赏,又有一干美女随队诱惑,这些探哨全成了摆设,就在出林凑热闹讨喜的当口被一一收拾。
黑风岭山高林密,雪谷战场虽与黑风寨仅有不到二十里的直线距离,换成山路便成了三十多里。待得队伍赶到山寨门口,已是亥时四刻,一般喽啰业已入睡,便是留守的黑风三当家也正在女人肚皮上酣战。柳泉等人故技重施,而寨门值夜的五十贼匪也一如前例,在金钱女人的诱惑面前神不守舍,别说细查来人,更是纷纷出了寨墙箭楼等工事,下往寨门口讨喜领赏。
“不对,来人有问题,先别开门!”然而,就在吊桥放下一半,寨门也吱吱嘎嘎打开四分之一的时候,寨墙上突然传出一声断喝,声音清亮,震撼人心。循声看去,却是一名儒装青年,一袭白衣,姿容俊雅,目若朗星,帅得让男人看一眼就会生气。
说来也该血旗营遭此变故,这人正是何康,他本在校场练剑,听得大当家一行出山归来,便过来迎个热络。他可不像那些喽啰一般受惑于金钱女子,当寨门开启之际,血旗军卒们自然准备战斗,难免露出杀气,兼有拔刀拉弓的前奏动作,数百人如此,身手不弱的何康岂能没有察觉。
“何康,我黑风寨何时轮到你来做...”寨门之外,柳泉大惊,却仍装腔作势道。
“动手!”队伍中央,纪泽的一声断喝截住了柳泉的后续表演。同时,一根羽箭已从纪泽手中疾射而出,尖啸着直奔何康胸膛。那何康身手不弱,兼已有了警惕,瞬间猫腰闪身,饶是如此,肩头的衣衫也被箭矢撕裂,再也没了那股俊雅劲儿。
“砰!”于此同时,靠近吊桥的第一辆大车蓦然炸裂,一身铁甲的纪铁手持陌刀,从藏身的金银财帛堆中弹身而起,略扫一圈情况,他旋即双腿猛蹬,一把抓住半空中的吊桥边缘,随即身体一缩一翻,魁梧的身体竟如猿猴般上了吊桥。而他连人带甲加陌刀接近四百斤重,操控吊桥的喽啰纵然反应过来,再想拉起吊索,一时却也不能。
“杀!”战前自有应对意外的布署,是以伴着呼喝,寨外的血旗军卒们也立时动了。最先攻击的自是箭雨,寨墙上社无可赦,上百羽箭便飞向了半开的寨门,可怜门口几名最急领赏的值守小头目,不及反应便成了刺猬,更将寨门略做阻塞。另一面,郝勇仅稍慢纪铁一步,他一跃跳上那辆大车,继而双腿一蹬,也如纪铁般上了悬空的吊桥。
“开!”吊桥之上,纪铁已站稳身形,他暴喝一声,双手奋力一挥陌刀,咔崩一声,吊桥右侧的铁链吊索已被斩断。吊桥顿时一个倾斜,待得纪铁再度站稳,寨门口的喽啰业已反应过来,惊呼声中,他们七手八脚将几具尸体拖开,就欲合上寨门。
纪铁虽憨,战斗反应却是极强,顾不得斩断另一根吊索,他挥手一掷,那把陌刀凌空飞出,风驰电掣般掠过近十丈的距离,狠狠斜插入了门缝间的地面,令即将关闭的寨门被迫停下。而纪铁自己也毫不耽搁,跟着就大踏步冲往寨门,有他一旁添乱,寨门却是再难关闭了。
“开!”吊桥左侧,郝勇大喝一声,抡起枪头学着纪铁砸向吊索。铛一声金铁交鸣,火花迸溅,可惜,吊索铁链一番摇晃,仅是多了个缺口,论气力他可没纪铁那般凶悍。
“卧槽,开呀!”一脸红窘,郝勇再喝一声,抡枪在砸。可惜,吊索未断。
“直娘贼,给老子断!”郝勇怒吼,再砸,仍然未断!
“哇呀呀,咋这般结实!”一声悲呼,郝勇不无幽怨的瞥了眼前方独扛寨门的纪铁,终是认了怂,他索性收起双截钢枪,沿着那根可恨的吊索便窜往寨墙门楼。至于吊索,左右吊桥倾斜,已有更多军卒上来了,那就爱谁谁干,他郝某人还是务实些,去抢更风光的登寨头功吧。
“噗!”,该遭郝勇驴年不顺,刚刚跃上寨墙,他便见寒光一闪,饶是早有提防,他凌空挥出钢枪格挡,左肩头仍被宝剑刺中,虽不至筋断骨折,一时却也再难提枪。而出手之人,正是躲在墙垛后盘桓未去的何康。
“卑鄙小人,郝某劈了你!”一肚子火的郝勇怒吼一声,血勇燃起斗志,单手持枪便与何康战在一处。怎奈那何康身手本就不亚于他,倒令郝勇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嗖嗖...”几根羽箭电闪而至,正在大展身手的何康一个不备,被其中一支射入了左肩头。这种场景下还敢发箭相助郝勇的绝非一般的好箭手,偏生作为一曲军候,郝勇却不缺这等战场辅助。
“卑鄙小人!”同样一声怒喝,何康忍痛再战,左肩受伤对右手使剑的他影响有限,可还得提防案件,这番倒终于和郝勇打了个旗鼓相当。而两名控制吊索的贼匪,有着郝勇一旁影响,右剩一根吊索,只得望桥兴叹了。
说来话长,但从何康叫破异常,到纪铁、郝勇二员勇将分别杀抵寨门与寨墙,不过区区十几息时间。有他二人头前顶住,王通、王麟等一干好手,乃至更多位居头前的精锐军卒,纷纷通过倾斜变形的吊桥,越过寨前壕沟,或顶往寨门助阵纪铁,或借挠钩攀上寨墙,与刚刚反应过来,呼喝着杀往寨门寨墙的黑风贼们展开了浴血争夺。
“砰!”人多力量大,经过多名军卒的努力,吊桥的另一根吊索终于被砍断。欢呼声中,更多血旗军卒以更快的速度涌往寨门寨墙。反观黑风贼一方,纵有何康及时提醒,猝然间仍然丢了吊桥,被敌方攻上寨墙,寨门亦被卡住,箭楼守卒也是讨喜未归,本还坚固的防御工事皆成了摆设。区区五十的值守喽啰,过半还是刚刚入伙的流民百姓,这等状况下如何扛住十倍之敌的发难,眼皮活的贼匪已经开始了战略撤退。
“轰隆!”在愈加增强的外力之下,寨门终于向内撞开。纪铁拔出他的陌刀,就势一记斜撩,门内两名喽啰不及躲闪,顿被腰斩为两截。血光迸溅,内脏散落,跌落的尸体之后,现出一身是血的恐怖巨人,寨门内的军卒哪还有胆硬抗,发一声喊,纷纷作鸟兽散。
“跪地免死!顽抗必杀!”寨门既破,纪铁狂吼一声,立马率着一众军卒杀入寨内,而堕后队伍的右曲也已打起火把快步赶上,为血旗营更添声威。寨墙上负隅顽抗的贼匪们见此,哪还有心恋战,能逃的转身跳墙就逃,逃不掉的干脆就地跪降。也是到了这时,方有其他寨内巡值的喽啰赶至寨门附近,得,寨门已破,再跑回去吧。
“废物!一帮废物!”寨墙上,眼见黑风寨告破,何康挥剑挡开郝勇劈来一枪,借势跃下寨墙,转身逃跑之际还不忘怒吼一声,语中满是不甘。莫怪他何康一个晋阳宗门人,对黑风寨失守如此耿耿于怀,这绝非两肋插刀的江湖仗义,实是黑风寨已被他与晋阳宗视为囊中之物了啊。
“射杀何康!就是那个惹人厌的小白脸,死活不论!”一声暴喝从寨墙上传来,直震得何康心头一突,小白脸也有错吗?
何康为了黑风寨告破而不甘,可他也不想想,他先是唆使黑风贼劫粮在前,导致血旗营百余军民损失,方才又坏了血旗营诈门好事,令血旗营至少徒增十数伤亡,别个又会甘心他何康就此逃走吗?不知何时,管不住好战后遗症的纪泽已经抢上寨墙,眼见何康这根搅屎棍就欲遁逃,自是立即下令重点射杀。
“嗖嗖嗖...”纪泽下了命令,寨内与寨墙的军卒顿将箭矢集火何康,这里也就此人配称小白脸了。所谓武林高手,身无重甲,最怕面对的便是军阵团射。何康哪敢怠慢,连忙挥舞宝剑,挽起团团剑花,一边格挡箭矢一边急速后掠。这何康确有两把刷子,更兼血旗军卒刚刚破寨,箭手尚不成规模,竟让何康一路疾退,转眼便退至一排房屋。只要再坚持片刻,待他避入屋后,凭借他的身法,趁夜逃脱便大有希望了。
“嗖嗖!”一手搭上两支羽箭,纪泽双臂连震,动如幻影,亲自追射出连珠两箭。这连珠箭既是周新临别前被他厚颜讨学来的,其实,眼见何康脱逃在即,若能射出连珠三件,纪泽定不会客气,怎奈他箭术进步有限,这连珠两箭还是因为恨极了何康,急切间方才勉强发出。
屋角在即,何康面露喜意,挡开数支羽箭之后,他已距屋角一步之遥,再度劈飞一根又劲又疾的箭矢,他就欲隐身屋后,岂料箭后有箭,纪泽的连珠第二箭却是紧随而至,不给何康反应,便狠狠扎入他的大腿。
“啊!”惨叫一声,何康立足不稳,扑通摔倒,身上再添几箭,总算何康穿有护身内甲,倒也不至就此毙命。这时,郝勇也已从后追上,他也恨极了这个屡次坏事并且袭伤自己的家伙,大脚板直接踏上何康背心,挥动钢枪就欲一把将其斩弊。可就在此刻,远处传来一个高亢清亮的喝声:“枪下留人,此乃我晋阳宗弟子!”
第一百一十一回 抗匈易帜
晋阳宗,大晋凤毛麟角的名门大派!黑风寨内,郝勇听得来人呼喊,血红的眼中多出一丝犹豫,他过往在江湖上交友甚广,对晋阳宗的威名颇为忌惮,却是不愿擅作主张下手,为血旗营招来麻烦,钢枪举在空中也就僵住了。
“对,某乃晋阳宗门人,你等不能杀我!”好死不死的,郝勇脚下那个捡回一命的何康见此,竟也跟着嚷嚷起来,语气中甚至不乏嚣张。而喝声源头,三个疾奔而来的华服之人见郝勇停手,嘴角不免挂上得意,就此也放缓了奔速,行进间更显悠然气度。
“郝军候,本将可曾下令你战场停手吗?”蓦的,一个威严兼带愤怒的冷喝传来,正是纪泽。郝勇一阵,眼中犹豫顿消,旋即,他枪刃挥下,人头抛飞,鲜血四溅。
“住手!”“放肆!”“尔敢!”三声断喝几乎同时发出,却已无济于事。何康的当面授首,顿令三名同门既惊且怒,看向纪泽的眼神满是不善,却也停住了上前的步伐,立于一间木屋旁,显是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瞟了眼刚刚插上寨门的血旗,三人为首的中年男子冷声斥道:“血旗军?纪虎?哼,你等莫非是要与我晋阳宗为敌吗?”
莫怪这中年男子身处大军之畔,还如此反应激烈。少有人知的是,这两日趁大当家等人外出,晋阳宗几人业已私下做通了黑风寨三当家的思想工作,此番大当家归来,乖乖就范还则罢了,如若依旧不愿离开赵郡,投入并州军,他们几人便相助三当家,替黑风寨换个做主的。怎奈万事俱备,半途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非但坏了他们的大计,还让他们倒贴了何康的性命,他焉能不怒?
“左右曲官兵,入寨搜拿一干贼人,但凡抵抗者,格杀勿论!女卫,控制寨门,无我同意,任何人不得离去!近卫,在此集结!那自称晋阳宗的三人,暂先留下由我问话。”先是吆喝了一通军令,纪泽这才将目光投向被晾在一边的晋阳宗三人,不答反问道,“你等三人缘何身在贼穴,是何身份,可有官爵在身,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纪某人义正言辞,摆足了官威,就是看不惯这种所谓名门大派的嚣张劲儿,打算先压上一头。岂料那中年男子却冷笑道:“哼!昔年我等拥戴先帝有功,先帝曾御口亲赐,我晋阳宗门人非正式场合,见五品以下官员可以不拜!纪将军新入官场,想必不知这等掌故吧。”
纪泽下巴掉地,不料晋阳宗竟还有此特权,顿被憋得不轻。他已从柳泉口中得知晋阳宗此行的主首之人乃是所谓的白虎堂副堂主白望山,想必就是此人,所言之事当不敢欺诳。正无奈间,却听那边三人中唯一的年轻女子噗嗤一声低笑,显是为了纪泽的吃瘪而开怀。
声音悦耳动听,身材婀娜挺翘,相比之下,这女子的相貌就令人同情了。说不上丑,只是一张木板脸,便是方才发笑,也让人很难从其脸上看出喜意。可以说,这等相貌让人看一眼觉着普通,看两眼觉着乏味,没事情男人肯定不看第三眼。而从方才的声音,以及对方的眼睛,纪泽也终于确定,这个柳泉口中的剑无烟,就是昔日他在周家庄院有过一面之缘的蒙面女。
剑无烟,该称无颜抑或无盐才是,眼底闪过男人该有的遗憾,纪泽将目光移回白望山,也不再纠缠下跪之事,只淡淡道:“本将正在清剿黑风山贼,肃清奸邪,这何康昔日唆使黑风贼偷袭我血旗官军,导致百多军民丧生,适才更是帮助山贼抵抗我官兵征剿,杀人者人恒杀之,其罪自是当诛!倒是你晋阳宗,竟然纵容弟子做出这等混账之事,与我血旗营为敌,至大晋律法于何地?莫非想要造反作乱不成?”
或是受不了纪某人那副官腔,晋阳宗最后一名年轻男子忍不住怒道:“什么官军,真把自个当将军了,丧家之犬而已!你血旗军不老实在飞鹰岭窝着,仅仅为了些许贱民,竟敢前来赵郡生事,杀我晋阳宗门人,莫非侥幸躲过征剿,便真当没人奈何得了你血旗军?”
贱民!?这年轻男子多半是士族出身,说出的话挺拉仇恨值,方自列阵完毕的近卫军卒们,顿时目光喷火的齐齐瞪向了他。若他们还是之前的落难百姓,或许对此也就麻木不仁了,可他们在纪泽的思想教育下,已渐接受人人平等,自认为华夏贵胄,自有一份骄傲,焉能接受这等污蔑?一时间,浓浓杀气直扑晋阳宗三人,令他们禁不住手抚剑柄,全身戒备。
白痴,嫌死得不够快吗!白望山与剑无烟齐齐在心中暗骂,怎奈此人是堂主的亲传弟子,又颇有家世,却也不好呵斥。纪泽却无顾忌,抓住话脚怒笑道:“晋阳宗不愧名门大派,尽出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高徒啊。纪某倒想问问,那何康鲜血未干,颜色可曾与他人有所不同?便是你这白痴,本将砍了你,流出的鲜血又能有何差异?”
“你晋阳宗既不愿老老实实玩脱俗扮清高,非要入世参合政局,甘为爪牙,就须遵守规矩,别再摆什么名门大派的架势,这叫既做婊子又立牌坊,恶心!须知千军万马之前,什么名门大派皆为蝼蚁,称一句贱民亦无不可!”替自家军卒骂了该骂的,看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晋阳宗几人,纪泽突然诡异一笑道,“你等信不信,即便纪某今夜将你等永远留在这里,事后只要向东嬴公说上一句,血旗营愿意西出太行,助他抗匈,你等几人就是白死,我血旗营定然啥事没有,便是晋阳宗,也会当做你等不甚死于失足落水?”
信号!纪泽后半段话看似当众威胁,但配以他的眼神,实则是放出一种信号,他血旗营有意向东嬴公司马腾靠拢,甚或易帜投奔。何康沾有血旗军民的鲜血,众军面前纪泽必须得杀,尽早杀,决不可给晋阳宗这个面子。但他却不愿与晋阳宗真就翻脸,倒非顾忌晋阳宗这个麻烦,而是希望籍此搭上东嬴公司马腾这条线。
说来纪泽这并非突发奇想,成都王司马颖绝对是条破船,纪泽早有换船的觉悟,司马越一系将是西晋八王内战的最终胜者,哪有不改投的道理。但无论内里如何,他这个将军是司马颖封的,且幽并联军为祸河北,对己方也是征剿方毕,门庭说换就换堪称卖主求荣,见利忘义,有碍血旗军的声明,也不利内部人心,而抗匈杀胡恰是一个正大光明甚至更增声誉的契机,这一点,之前审讯柳泉之时他便有所想法了。
当然,纪泽希望改投司马腾还有一个更为重要,也更为深远的考虑,那便是混入乞活军序列。往后近百年,北方汉人最大最有影响的势力不是大晋朝廷,不是胡朝汉官,是乞活军!而正版的乞活军却是源自两年后败出并州的两万户并州军民,乞活之名则是出自没撑过几年的并州刺史司马腾。他雄鹰寨在北方,拉人种田也好,招兵买马也好,欲展宏图也好,率先混入体制才是王道啊。
纪泽的信号有没看懂的,那青年男子勃然变色,可不待他出言,剑无烟抢先发飙道:“姓纪的,别打了几个胜仗,手下多了些军卒便忘乎所以,本姑娘若想取尔狗头,随时可令你血溅五步!”
“嘿嘿,剑无烟是吧,你我虽是初识,但纪某看你觉着有缘,信不信我哪天高兴,让晋阳宗送你过来给本将做个护卫,届时看你敢否让我血溅五步?”纪泽眨眨眼,出言打趣道。这剑无烟昔日毕竟指点过他的武艺,有着一份人情,长的又这般委屈,他倒不会跟她一个小女子计较。当然,这话中的另一层信号,那就见仁见智了。
没接纪泽的茬,剑无烟自行住口。昔日夜闯周家庄院,她当时并未向师门禀报,待得血旗军声名大噪,成为幽并联军的重点打击目标,她单纯却不傻,就更不愿提及自己与血旗营的那点瓜葛了。方才纪泽言语间说是初识,她自不认为纪泽那般奸猾会认不出她,显是无意揭她的底,隐有维护之意,她却是不好在恶语相向。而这么一冷静,她蓦然发觉,纪泽虽然说得难听,其实本就事实嘛。
“何康的确有错在先,但血旗军杀我晋阳宗门人,此事不会就此罢了,白某回宗后自会请示宗主裁决。”接连两次信号,真正听懂了的白望山终于开口,他挥手止住另二人,一番江湖场面话说出,既保留了自家颜面,又留给对方台阶,从而打住了当前的无谓争执。
继而,白望山摆出一副忧国忧民兼悲天悯人的嘴脸,郑重道:“公是公,私是私,如今匈奴刘渊举兵反叛,为祸并州,意欲裂土分疆,东嬴公虽借拓跋鲜卑之力挫其一阵,然胡蛮附之者愈众,其实力不减反增,今拥部众已逾十数万,并州岌岌可危,百姓生灵涂炭。此等危局,正是我汉家男儿奋勇报国之时。纪将军杀胡济民,抵制内战,白某也是佩服的,倘若将军真愿西出抗匈,大义面前,我晋阳宗自会搁置矛盾,甚至为将军引荐东嬴公,协同抗匈也无不可。”
《资治通鉴》有载:“东嬴公腾乞师于拓跋猗以击刘渊,猗与弟猗卢合兵击渊于西河,破之,与腾盟于汾东而还。刘渊迁都左国城,胡、晋归之者愈众。渊谓群臣曰:“昔汉有天下久长,恩结于民。吾,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乃建国号曰汉。刘宣等请上尊号,渊曰:“今四方未定,且可依高祖称汉王。”于是即汉王位,大赦,改元曰元熙。追尊安乐公禅为孝怀皇帝,作汉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
白望山毕竟是晋阳宗的高层,眼界更广且老成持重,不像剑无烟二人那般拘泥门派颜面,他明白纪泽所言非虚,以血旗营如今的声威,西出抗匈所具的政治与军事价值不可轻呼,至少比起任其留在太行山区行敌对之事,譬如窥视井陉、赵郡这些并州退路之类,委实要好的太多。一进一出间的价值,已非他晋阳宗所能抵制。
而今正在并州战事吃紧的司马腾,兵力捉襟见肘,朝廷几无援助,地盘都有丢失之忧,当不会顾忌幽州盟军的脸面,拒绝血旗营这条发展迅猛且极有牙口的小鱼加盟。他晋阳宗既与并州休戚相关,又以东嬴公马首是瞻,焉能为了何康抑或黑风贼这点损失坏了大事。
纪泽眼中闪过欣赏,白望山这种厚黑无耻兼见风使舵的政客潜质,才是名门大派左右逢源所该有的气度嘛。他呵呵一笑,冲白望山抱拳道:“保家卫国乃军人之天职,纪某素来视抗胡安民为己任,大义之前,我汉家内争皆可放下。单凭白堂主这般气度,可见晋阳宗绝非小门小派可比。纪某先前行事亦考虑不周,有所冲动,还望白堂主替纪某向贵宗转达歉意。来来,你我一见如故,不若寻一静处细聊,呵呵。”
“呵呵,纪将军高义,白某亦是佩服的紧。白某久闻纪将军嫉恶如仇、大仁大义...,甚为仰慕啊。来来,请!”花花轿子人人抬,白望山也挂上笑容,抱拳为礼,热情回应道。他的笑容大半却是真的,若能邀得血旗营加盟,对东嬴公,对晋阳宗,乃至对他副堂主白望山,收获决计不菲。相比之下,黑风贼的损失毛都不算,至于何康,本门弟子受门派栽培,就该为了门派做出牺牲嘛。
于是乎,纪泽与白望山二人众目睽睽之下一拍即合,握手言欢,恰似川剧变脸一般,转眼便搁置了彼此争议,抛却了相互陈见,并共同簇拥在民族大义这面光芒万丈的旗帜周围。挂着亲切真诚的微笑,踏着一地新鲜的血污,二人携手前往黑风寨聚义厅,详谈民族大义去也。
其情其景,恰似双方都寻得了失散多年的组织,直令一旁血旗军卒与晋阳宗人的眼珠、下巴乃至兵器纷纷掉地。喂喂,您二位眼神不好咋的,四下倒毙的黑风贼不待见也就罢了,那位何康的鲜血还在汩汩冒着热气呢!
第一百一十二回 剑指深山
黑风寨,晋阳宗的事情搞定,剩下黑风贼的事就不是事了。按照纪泽事先的部署,女卫驻守寨门,左右曲六百多军卒杀入寨内。有着血旗营的凶神恶煞,有着王家寨高手相助,辅以柳泉等带路党的劝降,新丁为主的剩余黑风贼尚不到三百,丝毫不能掀起风浪,便是那位三当家也在逃亡中死于钱波箭下,黑风寨就像熟透的蜜桃被血旗营轻松采摘。待到纪泽与白望山悠然进入聚义厅的时候,黑风寨已再没了打斗之声。
说来剿灭黑风贼前后两战,血旗营虽有寨门惊险,终是大获全胜。控制山寨之后,免不了浴血批斗与瓜地三尺,最终清理下来,此番共歼灭、处死黑风贼三百余,得钱合约三千多万,得粮千石,兵甲布帛、珍宝古玩等等若干,另外,此行除了吸纳被掳百姓与贼眷四百余人,更得青壮贼俘近三百,他们既是苦役营的新鲜劳力,改造后还是血旗营的上好兵源。一场大丰收,自身却伤亡寥寥,上下欢庆自不待言。
不过,一般军卒所不知的是,此行血旗营另一重大收获是迈出了对外关系的新篇章。次日下午,纪泽热情送别了晋阳宗三人,随行还有自家的一支小小使团,自也少不了借花献佛附上一堆烧香拜佛用的珍宝古玩。而柳泉这个投诚四当家,则荣升为血旗营参军史兼使团正使,被纪泽一番交代后踹入了出使队伍。纪泽也是实在无人可派,左右柳泉那位红颜真爱被掌控在手,第一次又仅是试探性接触,那就他吧。
队伍在黑风寨修整一日,腊月初一,将千石粮食赠给王家寨人,血旗营大军携带其余缴获回返雄鹰寨。纪泽自是带上近卫、女卫与右曲军卒先行滑雪返回。傍晚时分,抵至飞鹰岭,纪泽恰见百多人从东而来,男女老幼混杂,衣着贫贵不一,但皆蓬头垢面,上前一看,为首者却是吴兰。
一见纪泽,吴兰立刻上前笑道:“将军,看我血旗军容,此行黑风寨定是大获全胜吧?”
“呵呵,纪某亲自出马,自是所向披靡,小小黑风贼岂在话下!”自吹自擂一把,纪泽随即问道,“这些百姓是何来头?看其装束,怎生还有富贵之人?”
吴兰乐道:“将军所向披靡,吴某出马自也有所斩获啊。呵呵,我等与中丘郡府商榷业已最终敲定,郡府与个家族分担,将私下资助我等军粮一万二千石,年前与青杨山口分批秘密交割,我方也将放回俘虏。至于人员物资乃至商贸流通,郡府将佯做不见。随行这百多人,皆为卢氏投诚俘虏的家眷,郡府为了示好,按照我等所提名单悉数提前发放。哼哼,我血旗营如今可是凶焰滔天呢。”
“哦,如此甚好!一万二千石,比纪某的万石底限高出一些,想来中丘贵人们该在被窝里哭泣了。呵呵,早日完结的好,与郡府解除敌对,也便我等发展壮大。”纪泽满意的点点头,忽而问道,“段德与田二愣二人的家眷可在其中?”
“呵呵,俘虏之中,将军最惜此二人之才,兰岂敢怠慢?此间正有段德与田二愣的家人,对了,将军有所不知,田二愣那厮竟还有个私生子养在卢氏呢,难怪那厮之前能为卢氏舍出性命。”一脸笑意,吴兰不无表功道,“此外,兰还以粮食不足为题,向中丘郡府索要了藏书千册,嘿嘿,非但自身可以一饱眼福,也算为书院出一份力,免得尹铜那厮常替徐礼曹来烦我。”
“哦,这份功劳必须分给本山长一半,以堵那徐礼曹之口。还有,本山长须得籍此建一书馆,分级分科凭由山寨中人借阅。”纪泽说着说着,突然眼睛一亮道,“济生,此事若是传开,能否引得山外寒门来投呢?”
“好啊!将军此计实在是妙啊!”吴兰顿时也眼睛发亮,击节赞道,“书册于寒门文人,恰似神兵利器于沙场猛将,诱惑不言自明。兰昔日家中藏书不过百本,已属多者,曾欲求阅一书而不得,彼时若能得观千本藏书,便是跑断腿也要前去的呀,哈哈哈...”
“如此便好,日后暗影可继续收集书册古籍。与郡府交割一事,你继续负责,但需加快进度,尽早完成。嘿嘿,过不了多久,我等怕就不好对郡府再行敲诈了。”纪泽挂上诡笑,交代吴兰道,“速将眷属安顿下去,待会前往聚义厅,纪某尚有一件大事需与众家兄弟商议。”
再与一众新来家眷一番寒虚问暖,纪泽等人一同入了雄鹰寨。几日不见,木屋多了些,人数似也多了些。事实上,幽并联军撤离之后,血旗营伴着暗影向外铺开,也已逐步遣人潜入赵郡、中丘与魏郡,收拢寨内军民的亲友家眷。由于山外战后秩序尚未完全恢复,百姓也因战乱而困顿,更多新人正汇溪成流般加入雄鹰寨。
入夜时分,纪泽招来屯级以上军官,以及参军、民务两署各曹主事,在聚义厅举行会议。商议处理完寨内一应事务之后,他敲敲案几吸引注意,继而郑重道:“此番征剿黑风贼大捷,所获钱财足以支应山寨一季以上,还望诸位齐心协力,促进雄鹰商会产销发展,尽快实现自给自足。好了,血旗营赏恤庆功一事待得左曲返寨后再行举办,今次会议主要议题是我血旗营转换阵营一事,纪某意欲以西出抗匈为契机,转入东嬴公司马腾,也即东海王司马越一方阵营...”
接下来,纪泽将此行遇上晋阳宗之人,借并州战事紧张提出抗匈相援,进而顺理成章变换门庭,以及自身的相关考虑给众人细说了一遍,自然,有关乞活军的那番预知未来的考虑就不提了。其实,纪泽也没指望自家这帮政治菜鸟们能够给出多少意见,但要借此统一思想,并长期通过这种方式,逐步培养血旗官员们的认知眼界。
待纪泽介绍完情况并征求意见,最先发言的是新任功曹佐史陈齐,马涛省亲后,他这个粗通文字且善于政宣的功曹小史便被提拔,暂时主持血旗营的功赏统计与思想工作。却见他肃容直身,强抑怒火道:“将军大人,我等多与胡狗有着血海深仇,如今投入司马腾麾下,岂非投入了幽并联军旗下,那样,我等岂非是向仇人摇尾乞怜,这叫弟兄们如何接受,反正陈某自己就想不通!”
都还是淳朴同志,距离政客还太远啊,纪泽心中欣慰,他淡笑道:“谁说我等要向胡狗低头了?我等仅是站到获胜一方旗下,获得大晋正统之承认,再说,这等乱世,成都王能被河间王随手抛弃,谁说同一阵营便不能内斗呢?下次遇上胡狗,我等该杀照杀就是!唯一不同的是,之前我等杀胡是与整个关东阵营为敌,投入司马腾麾下,我等若再攻杀鲜卑乌桓,就是阵营内部不和,无需应对整个关东阵营的打击,最多做些掩饰扯扯皮罢了呀。”
这样也行!?众菜鸟下巴掉地,不愧人称阴损将军呀。纪泽则面容一肃,沉声道:“况且,我等此番与司马腾靠拢,也是为了杀胡的必然之举。时局在变,之前并州军与鲜卑乌桓联合,是出于政治目的,是内战,是不义之师;但如今,他们正与匈奴血战,此乃对外杀胡,保家卫国,乃正义之举,我等与之联合抗匈却无不可!”
陈齐没了脾气,轮到吴兰出言道:“大人以抗匈为契机转换门庭,光明正大抛弃成都王,兰对此佩服。只是,据兰所知,并州战局激烈,每战军卒多以上万计。我等到了并州战场,必被并州军当做炮灰,以我血旗营这点家底,哪里经得起消耗,届时军卒折损完了,我血旗营岂非一切成空!”
纪泽对此早有考虑,前生***已经给了示范,他正色道:“这一点也是纪某要强调的,我血旗营投靠司马腾,仅是扯虎皮拉大旗,改善我血旗营周边关系而已,绝非真正任他司马腾驱使。我血旗营务必保持自身独立,不受外力干涉,诸位日后行事须得牢记这一准则。便是抗匈,我血旗营也仅参与侧面战场,抑或敌后战场,纪某绝不会参与正面战场,将兄弟性命交给那些司马诸王去肆意挥霍!”
吴兰踌躇道:“想法虽好,只怕别个不好相与啊。”
“自身独立乃是底限,若然司马腾坚决不允,我血旗营无非不与他合作便是。况且,纪某已有一个计划,相信司马腾九成会接受我等,至少并州战事结束之前,他不会让人难为我血旗营。”面露自信,纪泽强调道,“所谓拿人的手短,独立自主首要便是经济独立,自给自足,不能指望司马腾抑或朝廷给与薪饷物资。是以,纪某再度强调,雄鹰商会是我血旗营发展壮大之保证,还请诸君利用外部局势好转,开发产品,管好生产,保质保量,灵活营销,大力发展商会。”
“还有一点,我等纵然改善了对外关系,也不可掉以轻心。不说幽州诸方依旧敌对,不喜我血旗营行事者大有人在。暗影、明镜、血旗各部,乃至民务各部,皆需始终保持警惕。”目光闪烁,纪泽边观察众人边说道,“是以,山寨扩展,除了飞鹰岭周边几座山头,日后将一律向着深山,西向拓展。”
对于纪泽的最后一段交代,一众血旗官员中,除了孙鹏与吴兰若有所悟,以及赵雪紧皱眉头,余人皆仅是点头称是。纪泽不免暗叹,自家的人才底蕴还是不足,官员中有所谋略的太少,仍需培养与引进啊。
会后,纪泽留下一众军方人员,步入军司堂。掀开墙上幔布,露出一幅大晋地图,纪泽严肃道:“以下内容干系众家兄弟性命安全,乃我血旗营绝密,对下对外皆不可泄露,便是对于合作抗匈的并州军,不到最后时刻,诸位也不可透露。”
“诺!”众人齐齐应声。纪泽点头,这才拿起指示杆,对着墙上地图指点道:“我雄鹰寨位居冀州西南,处冀、司两州交界,其实准确说,是地处冀、司、并三州交界,仅是隔一莽莽太行,常令人忽略我等毗邻并州而已。须知,太行深山虽道路艰难,却绝非天堑,也非仅有太行八陉方可通过。福口型与井陉皆为他人重兵掌控,且途经它们必将为匈奴人探知。是以,我等入并州抗匈,纪某计划自行开通一条山路,避免为人挟制,左右我等兵力不多,辎重补给尚可支应。”
众人齐齐倒吸口冷气,却也不乏兴奋。纪泽继续道:“其实,我雄鹰寨以西所谓深山不过百多里,算上山路曲折也就两百余里。纪某计划,配合民务开拓深山,军卒以向西选址为掩饰,边探路架桥边草建堡寨,少量存储物资,以便全军日后通行。嘿嘿,只要出了太行,北为乐平郡,有乌桓营提供大量马匹,南为上党郡,有黎亭邸阁仓提供足够谷粮,其间更不乏匈奴别部,我血旗营自取物资便是,何愁再缺补给?”
“好!鹏宁愿面对长虫虎豹,也不愿被那干狗官挟制!”孙鹏率先赞成道,“嘿嘿,咱血旗营何时需要过辎重,自当由他人为我等准备,甚或我等可背倚太行,长期劫掠匈奴,军队不杀不抢还叫军队吗?”
“孙军候,请注意你的言辞。”纪泽指正道,可眼中的笑意早已出卖了他的本心。
“好,大人天马行空,却是好计策,钱某也赞成。”钱波眼珠一转,却抢着请命道,“这探路建堡寨之事,便由我右屯来做吧,绝对保质保量!”
“好,既然玄长主动请缨,此事便交给右屯了,三月底,我需要一切就绪,届时便是大功一件。”纪泽点点头,无视他人的郁闷,决定道,“其余部门,尤其后勤物资方面,必须优先支持此事,但务必保密低调。”
扫视一圈,纪泽最后嘱咐道:“匈奴狼子野心,意欲灭我汉家,此番即便不为更换阵营,我血旗营抗匈也责无旁贷,还请诸位务必尽心!暗影,当先行潜入上党、乐平、太原等郡铺开网点;众军须得加强山地与骑术训练;再者,保证质量之下,我军还当尽量扩军,呵呵,我血旗营定额五千,尚有许多校尉不曾封出去呢.....”
第一百一十三回 活字印刷
永兴元年,腊月初五,巳时,大风,雄鹰书院。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主讲台上,纪泽儒服纶巾,摇头晃脑,抑扬顿挫,一脸嘚瑟,毫不脸红的剽窃着韩愈的《师说》,作为雄鹰书院开院典礼的致辞。
这里是雄鹰中寨刚刚落成的书院小礼堂,内墙尚有些树皮尚未清除干净,但是,这所书院却是雄鹰寨除了住房之外,最早竣工的辅助建筑。十数间课堂,可容纳五百孩童同时就学,辅以宿舍、食堂、礼堂等等附属设施,其规模甚至不亚一般的郡学州学。紧邻书院,还有着一座正在兴建的图书馆,令书院更添一份底蕴。
“啪、啪...”待纪泽讲完,一阵象征性的掌声响起,却无纪泽想象中的反应如潮。扫视下方一众听众,有百余孩童,有徐文君等落难女先生,有退伍老卒,还有几名来自卢氏的“改造”士人,纪某人不免诧异甚至不满。仰慕呢?崇拜呢?这可是剽自唐宋八大家的力作,即便众人不信是他一个方脱文盲的泥腿子所作,至少也该有对名篇的尊重啊。这一刻,纪某人豁然明悟,人家现在玩的是魏晋风流,讲究辞藻华丽,唐代简练直白的文风似乎水土不服,看来剽窃工作这年头也不好干呀。
“下面,是本山长赠给诸位师生的小小礼物,以资书院首期开课。”按下心头郁闷,纪泽朗声道。他旋即一挥手,顿有近卫抬来一包包赠给师生们的教学用具。其中有勘定教材,有文房四宝,更有许多纪泽花心思准备的学习用具,譬如鹅毛笔、铅笔、黑板、粉笔,乃至练字用的小沙盘等等,相比时下颇贵的文房四宝,它们不登大雅却绝对成本低廉。
不厌其烦的,纪某人对一样样文具亲自示范。这一年代,穷人读不起书除了士族阶层刻意的知识垄断,另一重要原因便是纸墨用具的昂贵,鹅毛笔、铅笔的小字,粉笔沙盘的低廉,令这项成本大为降低,足以支撑师生们日常教学的可劲消耗。大多书院先生都明白了其中意味,惊讶中带上了欢喜,徐文君更在纪泽完毕之后,笑吟吟道:“山长大人费心了,我等一定不辜负山长厚望,将书院办好,令孩子们学有所成。来,孩子们,同仁们,让我等一同鼓掌,感谢山长大人的礼物!”
“啪!啪!啪!...”这一次,掌声终于如潮了。原来大家也都很是务实啊,纪泽挂上笑容,拿起几本教材,和声道:“本书院授课与它处有所不同,孩童们所学教材须得统一,本山长初步分为五个科目,分别为说文、数算、格物、史政与武术。日后,纪某将尽量抽空前来书院,与诸位探讨格物与史政两科。”
雄鹰书院正式开院,最费纪泽心思的无疑算是勘定教材。出人出钱出力,纪泽自不愿培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抑或官僚。他的教材借鉴后世,相比时下的公学私学,更重实用,譬如理工基础的数学,譬如自然科学的格物,譬如强身练武的武术,他都加大了教学比重,以求启蒙出全面性人才。
当然,纪泽更不会坑瘪的为司马家培养封建人才。《说文》教材中有后世版的三字经,有论语的“三人行”,有孟子的“民为贵”,却不会有君君臣臣,也不会有天人感应,左右诸子百家博大精深,不怕寻不到范文。
《史政》教材更是从后世眼光对华夏历史与当前时局予以评述,虽不至超前宣扬共产主义,却也剖析了皇权士权、民族国家的真实本质,强调了人人平等、皆可为士、按劳分配乃至民权、民主、民生等进步思想,鼓吹大同世界,鼓吹官员为百姓的管家而非父母。即便魏晋风流时期思想自由,学术开放,纪泽也注意言辞,但显然,《史政》教材纵不算反动,也是极度激进了。
“我雄鹰学院目前以启蒙教育为主,日后自将逐步发展至高等教育。但无论如何演变,宗旨始终为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实用人才,注意,是为我雄鹰寨、为我血旗营、为我广大百姓培养人才!”末了,纪泽扫视一众书院先生,尤其是几名卢氏士人,严肃强调道,“是以,授课内容必须围绕这些教材展开,决不可擅自变动!”
从清晨的落成剪彩,到随后的礼堂致辞,直至为书院全员上了一节精心准备的格物课,纪泽这个山长也算在书院内踏踏实实呆了一个上午,并用格物课上摩擦生电与指南针的实物演示,最终赢得了师生们的真诚掌声。说实在的,那一刻,面对一双双清澈童真的眼睛,纪某人还真就喜欢上了山长这一角色。
中午离开之际,纪泽在书院门口遇上了被他踹来书院旁听的李农,而李农正与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在说着什么,隐见那少女眼睛发红,就欲掉泪的样子。纪泽认出那少女正是刚从黑风寨救出的李小悦,李农的姐姐,之前在黑风寨稍有接触,忙上前招呼道:“小悦妹妹,怎么啦,定是四弟这小子不听话了吧。”
“小悦见过将军。阿弟挺好,我二人只是说起些过往之事。”见是纪泽,李小悦连忙行礼回答,举止间甚为得体。只是,她那颇带书卷气的脸上,笑容极为勉强,眼睛更是不敢看人,螓首渐垂,给人一副就欲寻个地缝躲起来的感觉。
“叫什么将军,我是李农的结拜兄长,你当也叫我大哥才是!”瞟了眼李农的苦相,纪泽心中暗叹,面上却是爽朗笑道,“这两日忙着书院之事,你来寨两天也没照个面,这是为兄的不是。走,相请不如偶遇,中午便去我那里一同用顿便饭吧。叫上纪铁那个吃货,我等兄弟姐妹也该一同热络热络,只可惜二妹这两日有事返家了,否则她见你定会欣喜的。”
“我,我,合适吗?不会辱没大人名声吧?”李小悦未语先怯,脑袋垂得更低,一双小手恨不得将衣角拧成麻花。
“叫大哥!有何好辱没的,你偷过抢过吗?为兄的住处你就当自家好了,想来就来,胡思乱想些什么?”纪泽眉头一皱,佯做不悦道,心理却已寻思开了。
事实上,雄鹰寨曾被胡人或者贼匪们玷污过的女子数百之多,她们中性格强悍的大多入了女卫,自尊自强也是抱团取暖,软弱些的如同这李小悦,却多是低着头做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纪泽都希望帮助李小悦一些。思想工作他不合适去做,那么如何消弭心灵创伤呢。人生三件事,事业、家庭与健康,或许该从事业或家庭着手。
“阿姐,听大哥的,这里是雄鹰寨,没那么复杂。”李农的劝慰乃至上手拖拽,终让李小悦点头同往。
三人连同纪铁,一道吃了顿午餐。在众人的热情之下,李小悦总算放松不少,间或也会有些笑容浮在脸上。而通过谈吐,纪泽也发现,李小悦倒如徐文君一般颇有才学,这年头没有陈朱理学,也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相夫教子那是真教,所以有条件的人家都会让女儿学习诗文经史,李小悦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于是乎,纪某人心中有了计较,李小悦的年纪在他看来还小,谈婚论嫁适合别的女子,对她未免急了些,倒是事业可以加加担子,省得有空胡思乱想,大事交给自己人也更放心。饭后品茗,纪泽笑道:“小悦妹妹,为兄观你颇有才学,比四弟那半瓶水要靠谱得多,这里有件细致活无人支撑,不知你是否愿意帮为兄一把?”
“噗嗤!”李小悦被纪泽逗得一笑,无视李农的幽怨,她犹豫道:“大哥有事尽管说,小妹无有不从,唯恐能力有限,事后不能让大哥满意。”
“今日那些教材皆是为兄厚颜逼迫他人誊抄,四弟也有份,如是每种仅得十册,已经引得怨声载道。时下成批印制书册虽有雕版拓印,怎奈成本太高,我雄鹰寨没有那等人力财力,但为兄却有一个更佳之法。”调起几人胃口,纪泽泯口茶,这才缓缓道,“此法为兄称作活字印刷。如同刻制印章一般,将每个字刻于单独的硬木、陶瓷抑或铅块之上,然后...”
纪泽道出了活字印刷的大致方法,有了时下的雕版印刷,活字印刷一点就通,李家姐弟顿时眼睛发亮。纪泽笑道:“此事需一有才且耐心之人方可督办,小悦妹妹确是再合适不过。为兄正在搜寻造纸匠人,争取办个造纸工坊,若再配以活字印刷,我雄鹰寨的书院书馆,乃至普通寨民,便将不再为书而愁。甚至,他日我血旗营势力强了,将书册对外廉价销售,惠及天下寒门皆有可能。若然如此,孔夫子有教无类方可成真,小悦妹妹必将功在千秋啊。”
纪泽这一忽悠,李小悦一个小姑娘哪能抗得住,顿时眼冒小星星。但不待她答应,李农却勃然变色,肃然插言道:“大哥,若然活字印书推广于世,你可曾想过士族反应?少许寒门乃渊源流传抑或士族附庸,士族们尚可接受,但若黔首皆可读书,士族何以掌控?大哥如此行事,必将损及士族根基,只怕届时四面皆敌啊。”
纪泽一怔,倒非为了李农话中的警醒,此点他早已想过,活字印刷直到士族彻底消亡的宋朝才被推广,真就是技术问题吗有着雕版、纸张与印章,那丁点技术隔膜真能阻挡汉家工匠七百年吗?他所惊讶的是小李农的敏锐嗅觉,此刻他几乎确定,眼前这厮便是日后坐上后赵司空的那个乞活军大人物。
淡淡一笑,纪泽道:“必须承认,当今士族代表华夏正统,引领汉家文化,其中更有诸多精英,德才兼备,志向高远。但是,士族阶层占据九成以上社会资源,且已固化,这便是原罪,不是毒瘤也是毒瘤。四弟以为,凭借我等出身,日后若想有所成就,能与士族和平相处吗?”
来到西晋两个半月,也算经历不少事,纪泽已经清楚认识到,自己若想有所作为,外有胡族,内有士族,这两道坎是他无法回避的。前世今生都是平民出生,注定他从本心到现实均与士族无法同路,晋朝士族也不会接受他一个军户出身的贱民。光看《晋书》中的七十档人物传记,除了第七十档的一帮造反头子,余者几乎千篇一律,首先就是父亲是某某高官,祖父是某某名士,叔伯是某某将军,那哪里是什么晋史,分明就是一部拼爹史嘛!没爹可拼的纪泽,只能想着如何打破规则。
李农皱起眉头,苦恼道:“农曾听家父私下所言,司马氏借助一众门阀篡权曹魏,得位不正,为拉拢门阀,法定甲乙丙丁四等士族,共享治权,厚赐土地,令得士族实力再度攀升,远胜汉末、三国与曹魏。农只恐大哥如此行事,直面士族整个阶层,犹如蚍蜉撼树啊。”
“什么蚍蜉撼树,阿弟怎可如此无礼!”李小悦不满的训斥李农一句,旋即向纪泽赔礼道,“大哥,农弟少不更事,言语无状,还请大哥莫要怪罪。”
“小悦妹妹多心了,四弟这是有话直说,兄弟间本当如此。”纪泽摆摆手,不无苦笑道,“为兄岂不知士族之强?官场、农场、商场、战场皆为其所持,便是那些江湖门派、黑道匪帮,也多为其爪牙,整个社会资源几乎皆在其手。是以,为兄分明可以轻取中丘,却不敢轻越雷池,只敢躲在深山之中积蓄力量啊。然而,为兄与血旗营上下性质使然,彼此利益冲突难免,除非我等永居深山,否则终有敌对一日。事在人为,哼哼,时局混乱,焉知后果如何呢?”
历史上,士族政治是被胡人摧毁的,先北后南,最早搞科举的正是后赵石勒,但这赔上了华夏两百多年的黑暗时代,若然可能,他纪某人希望自己能改变一些。甩了甩头,纪泽笑道:“对外售书乃久后之事,四弟放心,为兄知道分寸,绝不会轻举妄动。小悦妹妹,听了这些恐怖之处,你是否还愿接手活字印刷一事,须知其也将是本寨一桩绝密哦...”
第一百一十四回 无欲则刚
将军石院,李小悦如同被纪泽与血旗营拯救、庇护乃至尊重的大多失节女子一样,对血旗营有着一份由衷的认同,一份本心的忠诚。此刻,面对纪泽的询问,她不见之前的怯懦,目光坚定,毫不犹豫道:“愿意,小妹定将竭尽所能做好活字印刷之事!能为大哥与血旗营出力,小妹纵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李农摇头苦笑,也未劝阻李小悦,不说情感,他们姐弟早与纪泽绑在了一起。纪泽则心下感动,甚至都有点羞愧,自个光想着用人,是否也当为李小悦这群女子多做一些。正欲在说点什么,吴兰突然进得屋来,向余人打个招呼,旋即附耳纪泽,轻声道:“将军,成都王有使前来,还是夏山虎引荐...”
聚义堂,寒暄已毕,闲人回避。纪泽居中跪坐,身后站着升任近卫屯副的纪铁,下方右手是吴兰、李良与孙鹏三位智囊,左侧则是首席而坐的程三,也即成都王司马颖的来使,至于夏山虎,却是自行回避,去寨中四处转悠了。
“纪将军果然大才,之前于赵郡数败胡寇,月前又于山中重挫幽并一方五千大军征剿,今日程某入此雄鹰寨,更是见到一副山间乐土,所谓文治武功不过如此,令程某佩服不已啊。”一番高帽子送上,程三渐入正题,“我家大王虽身在长安蛰伏,却心念昔日将士,得悉纪将军抗过大劫,立足太行,心下甚慰,特遣在下前来探视,若是将军有何为难,只要我家大王力所能及,定然不吝相助。此外,将军得封官爵,自有一应印信诏书,之前苦于将军行踪不定,程某一时无法送达。此番业已带来,将军是否摆上香案?”
“呵呵,纪某一介粗鄙之人,这里都是自家兄弟,就别搞香案跪接那些花样了,直接拿来便是。”纪泽可不愿大张其事,能不跪也不愿下跪,瞥了程三一眼,他摆了摆手,大咧咧道,“况且,程兄也非什么钦差吧。”
眼底闪过郁闷,程三已从这一试探中知道了纪泽对成都王的大致态度。他呵呵一笑,掏出印信诏书的包裹,递给上前的纪铁,故作豪爽道:“纪将军快人快语,程某倒是俗套了。”
接过纪铁递来的包裹,纪泽以欣赏文物的心态,对之一一查看,口中还啧啧有声,其粗鄙直令厅中众人无不鄙夷,却也让程三看到希望,心情不由转好。他待纪泽看完,这才笑道:“印信诏书业已送到,大王所提援助一事,不知纪将军有何需求,钱粮物资,乃至军政人才,大王皆可勉力提供些许。”
“听说有范阳王等人求情,各方顾怜仙帝子嗣二十五人,迄今仅余陛下与成都王颖、豫章王炽、吴王晏兄弟四人,并未过于追究大王罪责,如今大王仅被降了一级王爵,在长安虚位拱坐。”收起印信诏书,纪泽岔开话题,口不对心的唏嘘到,“昔日大王恩加海内,天下无不称道,不想一招败北,却被束之高阁。总算各方顾忌仙帝与大王往日恩德,不曾赶尽杀绝,大王仍能安享富贵,纪某昔日乃大王麾下,更受大王拔擢之恩,这里倒也心安不少啊。”
“纪将军果为忠义之人,仍能记挂大王,程某定将这份心意转达大王。”程三对纪泽这般动辄切换话题很是头痛,他自不将纪泽的唏嘘放在心上,客套一句,旋又说到,“大王近况确如将军所言。但是,天下纷乱,时局瞬便,焉知大王日后如何呢?”
闻弦歌而知雅意,纪泽完全确定,这厮果是替司马颖拉拢旧部以谋大事来的。所记正史中,纵横河北的造反头子汲桑,以及初为汲桑跟班的石勒,起事之始打的都是成都王司马颖的旗号,便是江南陈敏的建国反叛,起事时也是假借司马颖的伪诏。再配合今生所见,譬如王家寨的石矩,以及眼前的程三,纪泽已经嗅到了下一场河北大乱的坑瘪气息,背后果然有着司马颖的卷土重来。
到了这里,纪泽已经不愿再让程三说下去了,他可不想从程三这里知道太多,从而令自己与血旗营陷了进去。呵呵一笑,纪泽突然道:“程兄可曾知晓,本将业已承诺东嬴公,明年西出抗匈?”
“什么!?”程三一惊,眼中闪过凶光,差点就要跳起,不过他也算见过风浪,很快又坐稳身体,冷冷道,“纪将军这是何意,莫非欲将程某绑去表功吗?”
“呵呵,程兄莫急,想来程兄对纪某经历也有所了解,纪某若有那等念想,早便在你茶水中下料了,又何必直说呢?”纪泽无视程三的敌意,依旧笑道,“纪某虽不说忠义守节,但大王毕竟对纪某有提拔之恩,且有夏寨主引荐,纪某还不至对大王来使不利。”
其实,之前听说成都王遣使前来,纪某人不是没想过将之送给司马腾做投名状。只是这样于声名不利,更会完全站到司马颖的对立面,那厮虽是条破船,最后连自己带属下都败个精光,也就石勒得以逃奔刘渊,可破船还有三斤钉,至少其能掀起再一次河北大乱,当前的潜势力不可小觑,若然着力难为血旗营,足够纪泽喝一壶的。他纪某人并非死心塌地追随司马腾抑或司马越阵营,不过混个旗号而已,别个也不会真心待他一个平民,他干嘛舍己为人呢?
程三点点头,淡淡道:“那么,纪将军将此事告知在下,是与大王划清界限,日后兵戎相见吗?”
“非也,想来此事纪某不说,东嬴公一方也会主动透露,既然程兄来了,纪某这是希望提前消除误会而已。”笑了笑,纪泽摆出无赖嘴脸,大咧咧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纪某如今就是一个军头,与贼匪相差仿佛,没了这帮弟兄就啥也不是。大王的善意纪某心领,就不敢接收了,嘿嘿,拿人手短,上次封纪某一个将军,差点没把老子整死,纪某可不敢再要了。纪某如今最关心的就是保住家底,神仙打架,老子可不想掺和。”
见程三面露了然,纪泽继续说道:“如今做主河北的不是大王,纪某扛不住幽并一方长期征剿,不想死只得低头。但是,别个不会待见纪某,纪某也没想过为了幽并一方赴汤蹈火。所以说,老子就是墙头草,谁强打谁旗号,出工不出力!大王想做什么纪某不想知道,不到局势明朗不会掺合,但念着一份恩情,也绝对不会去敌对,相信幽并一方也不放心派老子去对付大王的。”
心下松了口气,也难免失望,程三最后游说道:“纪将军可知,这般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最终可能一无所获,甚至被胜利一方秋后算账呢。”
纪泽嘿嘿笑道:“老子就窝在山里了,看谁来碰钉子,哼哼,总比出山当炮灰,毛都不剩好...”
程三失望而去,倒也没多愤慨,在他看来,纪泽这等底层出身的粗鄙之人,抱残守缺,首鼠两端,目光本该如此短浅。将破山寨建得跟个花儿似的,真心窝一辈子嘛,这般不识抬举,小打小闹尚可,成不了多大气候。左右这血旗营不敢与成都王为敌,成都王也不曾失去什么,那便暂先放下,他日有所需要再说吧。
送走程三,夏山虎却未一同离去,仍在寨中流连,纪泽几人只得再去与他一晤。途中,李良不无惋惜道:“将军大人,咱虽不愿跟随成都王,也当吃下那笔好处再行拒绝啊。”
“呵呵,哪是好处,钓饵差不多,哪有白吃那么便宜,没听人家要送来军政人才嘛,那是要掺沙子。再说,我敢保证,只要收下好处,待得司马腾接受我等靠拢的消息传出,没几天整个河北都会知道我血旗营收了成都王好处,嘿嘿,妥妥一个两面三刀,那可就里外不是人了。”纪泽白了李良一眼,谑笑道,“论实力,我等尚且弱小,玩权谋,别个谋士一堆,踏实做事,自力更生,无欲则刚才是王道啊。”
“将军,成都王拉拢旧部,必有图谋,或是意在河北,难免影响抗匈,我等真就不闻不问吗?”吴兰提醒道。
“哼,司马颖自是意在河北无疑,只恐下一场河北大乱不远。不过,以纪某看来,司马颖仅配添乱,却不可能成事。金秋大战虎头蛇尾,各方皆留有余力,东海王、河间王、成都王、王浚、刘渊乃至其他枭雄、士族、野心家,多方势力届时将再次角逐,内里因素盘根错节,绝非我等所能干涉,便是搭上整个血旗营也不配。”纪泽冷然道,不乏无奈。
“哎,血旗营实力太弱,目前根本没有资格参与这等大局,还是利用一切机会,尽快强大自身吧。”叹了口气,纪泽转而谋划道,“我等不去当炮灰,却可浑水摸鱼,趁士族削弱之际多谋好处。纪某在想,我等或许应该控制或者令涉几家小型贼匪,必要时投入某方势力...”
“哈哈哈,纪兄弟,俺夏山虎这番是开眼了,你这里哪是荒山野岭,分明就是一座山城嘛。俺夏山虎在山里混了这么多年,还不及纪兄弟两月的场面,实在羞愧啊。”书院门口,夏山虎虚指雄鹰寨上下,操着大嗓门艳羡道,“特别是这书院,俺实在羡慕,都在想着是否该厚颜一次,将俺那两个小子送来喝点墨水了。”
要说夏山虎艳羡确自真心,经过月余建设,雄鹰寨按照规划布局,如今已竣工了各部营房与近千套木屋住房,仅余少许公共附属设施仍在施工。有家有口的陆续分了住房,单身的也先后入了宿舍,寨中已无之前乱糟糟的帐篷区,而以俘虏民夫为主的建设大军则已去了飞鹰岭周边的四个山头,开始草建东西南北四个分寨。此时的雄鹰寨,布局合理,房屋林立,焕然一新,说是山城有些夸张,但绝对堪称山间大镇了。
“哈哈哈,夏兄过誉,过誉了,只要你舍得两位小公子,纪某求之不得啊,哈哈哈。”扫视一圈雄鹰寨,纪泽不免胸怀大畅,得意之余,也不忘试探道,“夏兄与那位程三同来,怎的没有一同离去,不会舍不得我这雄鹰寨了吧?”
夏山虎不屑道:“那厮阴阴的,可不是夏某的朋友,此行带他前来,俺仅是受人之托,其出山却与老子无关。倒是纪兄弟你,月余不见,人跟换了个似的,看起倒是更合俺脾气了。”
纪泽一愣,不会又是绝崖一战的后遗症吧。呵呵一笑,他回到正题,直视夏山虎,认真道:“夏老哥,你我也算一同杀过胡狗的同袍,有句话纪某不吐不快。那程三身份夏兄想必知晓一二,他们仅是一群冢中枯骨,绝无前途。不论你之前卷入多深,日后切莫出山参与战乱,尤其莫入程三一方,否则为祸河北不说,众家兄弟恐难保全。纪某言尽于此,他日也将观望自保,还望夏兄三思而行。”
“纪兄弟所言俺记下了,多谢提醒。”夏山虎略一沉吟,却仅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他旋即笑道,“不谈那些没影的事。此番俺前来却也有事相求。听说血旗营大破幽并征剿,想必有了许多兵甲缴获,能否分润俺三百套,放心,俺都出钱买,绝不让纪兄弟吃亏。”
纪泽讶道:“王家寨之时夏兄不是已经得了两百余套,如今还需要这么多,摩云寨竟然扩展如此之快?”
“呵呵,有纪兄弟在此,整个太行有谁敢说自家扩张的快?”夏山虎笑道,口中谦虚却难掩自得,“金秋大乱,太行山内许多山寨业已人数翻倍,我摩云寨也就一般般罢了,呵呵。”
纪泽豁的眼前一亮,着啊,周边这些贼匪可不都缺兵甲嘛。可笑自己这个军火商太不称职,舍近求远,他们一家买回兵甲,别家就得跟着买,山外的苦主们定也坐不住,妥妥的刺激消费啊,难怪后世美国佬动辄就玩个局部冲突什么的。有此噱头,还急吼吼四下营销作甚,先坐地开个黑店,不,是黑市呀。
嘿嘿一笑,纪某人再度散发出令夏山虎不喜的气息,他说道:“你我一同杀胡的交情,兵甲之事自没问题,不过,纪某也要请夏兄帮个小忙,适时捧捧场...”
第一百一十五回 柳泉出使
永兴元年,腊月初八,申时,小雪,晋阳城。
风冷雪寒,滴水成冰,晋阳城内,早不见昔日郡城兼州城的繁华喧嚣,空落落的街道上,纵然偶有人影寥落,也都行色匆匆,说句万人空巷也相差仿佛。如此萧条景象,却非源自这数九寒天,而是源自人心之冷,源自风声鹤唳。
因为,根据最新传来的军情,月初征讨匈奴的并州大军一败涂地,而匈奴人正对并州中、西、南部的太原、上党、西河三郡发起反攻,兵锋已入太原郡,最近的战场距离晋阳城已不足百里。有条件的人家已开始东向井陉,避祸冀州,甚至有传言,并州刺史司马腾也有意放弃并州,迁往赵郡避祸,晋阳城之寒不言自明。
《资治通鉴》有载:“东嬴公腾遣将军聂玄击汉王渊,战于大陵,玄兵大败。渊遣刘曜寇太原,取泫氏、屯留、长子、中都。又遣冠军将军乔晞寇西河,取介休。”
血旗营新任参军史柳泉大人,已在一家客栈望眼欲穿的住了三日。纪泽的亲笔信已由白望山转呈,该打点的也跟着白望山打点了一些,可即便纪泽亲来,恐也无权直接面见司马腾,以柳泉的身份,更是见个将军而不得。这种局势下留在晋阳等信,随时有着陪城沦陷之危,可想其心急如焚,甚至对纪某人的怨念了。
“呵呵,柳参军史等急了吧,快走,田甄将军召见。”白望山的声音传来,令客房中正拿腊八粥当酒解愁的柳泉大喜,今日终于有眉目了吗?
所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这并州军内自有诸多山头,掌军的重将们就有田甄田兰兄弟,聂玄、任祉、祁济、薄盛等山头,连带依附并州军的晋阳宗内也各有倾向,而白望山乃至白虎堂则与这司马腾麾下第一重将田甄交好。如今得了血旗营投奔,自要交给自家山头经手,今个便是田甄出马与血旗营接触。
一路无话,到得田甄府邸,柳泉拜上名帖,附上大笔礼物。本就没指望能够见到司马腾,所以送给田甄的是此番所携礼品的大头。不久,门内出来一人,头发灰白,精神矍铄,笑呵呵拱手道:“这位便是柳参军史吧,李将军正在厅内等候,快请。”
柳泉一愕,不知此人是何来头,看装束气质显然不是门房之类的酱油角色。正自疑惑,却见白望山连忙上前行礼道:“望山见过堂主,您老也来啦。柳参军史,这位便是我晋阳宗白虎堂刘堂主。”
柳泉是什么人,从官府与贼匪之间都能混出头的人精,察言观色绝对一把好手,他一眼便看出白望山的热情言不由衷,嘴角都在抽抽呢。不用想,这位老堂主恐怕是来截胡的,哪里都有江湖啊。柳泉佯做不知,忙也笑着行礼道:“柳泉见过刘堂主,劳您出迎,晚生愧不敢当啊。”
稍许寒暄,白望山果被刘堂主寻个由头打发走了,柳泉则跟随刘堂主入了府,彼此热络,可来到正堂,其内却冷气森森,正中高坐一名全身披甲的将军,四旬左右,面显威严,两侧则肃立着十数杀气腾腾的亲兵。柳泉顿时暗骂,这是田甄要给下马威了。他忙抢步上前,躬身行礼道:“血旗营参军史柳泉见过田大人。”
田甄并未搭话,屋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良久,直到柳泉腰都酸了,才听田甄冷哼一声道:“什么血旗营,一群贼军而已,见到本将竟不下跪。来人,直接拖出去砍了。”
“诺!”两名亲兵立马扑向柳泉。不知是吓得,还是累的,柳泉尽管知道这当是下马威,仍是扑通一声给跪下了,口中则带着哭腔,连连叫道:“大人恕罪,小人不知规矩,失礼无状,却无冒犯大人之意啊。”
亲兵哪管柳泉求饶,拖起柳泉便向外走。柳泉瞥眼同来的刘堂主,分明一脸难堪,却不曾出声相助。这下柳泉更急了,不会玩成真的吧,他哭叫道:“大人饶命,小的才跟了纪贼一天啊。纪贼以家眷为挟,小的是被逼来的呀,绝非与纪贼一党啊!”
眼底闪过不屑,田甄待得柳泉被推至厅口,这才示意亲兵将柳泉拖回。看着死狗般趴跪于地的柳泉,田甄冷声道:“血旗军既要降我并州,那纪虎怎不亲来?”
心下暗骂果然是下马威,柳泉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全身发抖,他哆嗦着答道:“纪将军说了,他是为了抗匈才投入东嬴公麾下,如今正在山中加紧练兵,以待来年春耕后入并作战。”
田甄不答,仅用杀人般的目光盯着柳泉。柳泉一个激灵,忙又说道:“方才是来前纪将军,不,是纪贼交代小的这么说的,其实以小的来看,纪贼就是贪生怕死之人,生怕前来被斩杀,才让小的先来试水。”
田甄再问:“那纪虎可曾提出什么要求,钱粮、军需还是官位?”
“没有,小的也曾问过纪贼,但他说他是大晋军人,保家卫国乃是天职,功名但在马上取,无功不受禄,只求他日能够公平论功行赏。这个,小的就想不通了。”柳泉如实答道。
“嗯!”田甄目光一阵闪烁,脸色总算和缓了些,淡淡问道,“那血旗军是真心投靠吗?你本人是何想法呢?”
小过了一坎,柳泉擦擦额头冷汗,忙不迭答道:“小的自是真心投奔东嬴公,那血旗军嘛,依小的来看,他们窝居山中,虽侥幸击退幽州军围剿,却非长久之计,只能另投新主,那纪贼也非什么忠贞之士,另攀高枝也属常理。”
“哦?你是真心投奔我家主公?”田甄点点头,嘴挂谑笑,声音却极为森寒,“既如此,你起来吧,将血旗军一应情况写下,我自会呈递东嬴公。记住,如今他们仍是血旗贼军与纪贼,莫写错了。”
柳泉的冷汗刷得再一次流下,满脸满背,这哪是要自己写血旗营现状,分明是要肖忠书与投名状啊。直娘贼,咱是血旗营使者呀,不带这样的,回去若被纪某人知道,岂非要宰了自己?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田甄堂堂四品将军,东嬴公心腹,杀自己跟捏死只蚂蚁无异,完事后想要招揽血旗营照样能成,那纪某人为了血旗营,也定会将他柳泉如同何康一样忘掉的。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一咬牙,一跺脚,柳泉起身,抖抖索索的拿起了纸笔...
柳大使者魂不守舍的走了,厅堂内,一人从屏风后走出,却是田甄的弟弟田兰,他拍手笑道:“大哥,你这威势与日俱增呀,本仅想要给个下马威,杀杀血旗军的气焰,看把那厮吓的,直接从使者变成了细作,哈哈。”
田甄没急着搭理田兰,而是转向刘堂主,拱手抱歉道:“适才忙着问讯那血旗使者,却是怠慢了刘堂主,还请恕罪,快快,坐下说话呀。”
“将军哪里的话,都是自己人,刘某哪那么多讲究。”刘堂主一脸笑容,整一个满不在乎。其实,他的心里正幽怨到死,他们名门大派的到哪不是前呼后拥,可到了真正权贵面前,却形同下属,别说摆谱,就是尊重都时常缺缺啊。
淡淡一笑,田甄转向田兰,浑不在意道:“那使者不过一个小人物,毕竟没见过世面,信手偶得,权作闲子,想来这厮也未必在纪虎眼里,最多得些消息罢了,呵呵。血旗营的确没人,竟派出这等废物。不过,试想一帮溃兵乱民,自然无有人才投奔。”
笑了一阵,田兰不无鄙夷道:“观一叶而知秋,血旗营来使如此脓包,人才匮乏至此,能有多大前途,我等何必还如此费心呢?”
“兰弟此言差矣,你我虽为世家大族,却是军将,凡事须看战果,切莫学文人轻狂浮夸。血旗营缺乏人才不假,战绩可非作伪,两千中丘兵卒不说,幽州诸军前前后后愣是因之折损了两千五,那些可都是精锐,幽州诸军整场大战下来也不过折了五千。那纪虎与血旗营虽不上台面,但能杀敌,自有其可取之处,如今局势,我并州军独木难支,几无援兵,所需者正是这等人物啊!”田甄面色转肃,不无训诫道,“再者,血旗军如今也算颇有声明,若然加入并州军,对主公威望,对提振军心,对招揽勇壮,皆大有裨益,却非寻常炮灰可比。”
见田兰嬉笑着点头,田甄心知这个弟弟没听进去,也懒得揪住说教。顿了顿,他沉吟道:“主公自不愿败出并州,正欲四方招揽豪杰对抗匈奴。血旗军之事昨日我已与主公提过,主公颇为意动,令我先行处理,但务必让那纪虎真正入并抗匈。原本我欲派人前往督军,并以钱粮之类相挟,怎奈纪虎对我等一无所求,我等自不会巴巴送上钱粮物资,如是,空手督军过去无甚作用,反而枉做小人,甚或多生事端,光凭方才那厮又定然不够稳妥,这倒不好办了啊!”
田兰怒道:“我道纪贼怎的那般慷慨大义,什么无功不受禄,原来是不愿受制啊!”
田甄默然,这时,刘堂主眼珠一转,出言建议道:“在下曾听小徒细说相遇纪虎之情形,那纪虎曾经戏说想讨要本门剑无烟作为护卫。我等不妨顺水推舟,便让剑无烟前往血旗营担任其护卫,当做一个人情令纪虎无话可说。此女自小为本宗收养,对本宗忠心耿耿,对东嬴公也忠诚的紧,嘿嘿...”
两日后,柳泉再度被田甄召见,这次田甄要和气的多,温言抚慰外加打赏许愿,自也少不了某些交代。半个时辰后,当柳泉出府之时,怀中多了两份印信,一份是他柳泉的,并州刺史府六品录事参军,另一份则是纪泽的,并州刺史府五品武猛从事。而在柳泉身边,随行的则多了个明眸善睐、身材婀娜却生就木板脸的年轻女子——剑无烟。
顾不得喜恨怨怕的纠结,柳泉旋即离开了晋阳城这块是非之地,几乎马不停蹄的过了井陉关,然后,他就越走越慢,恨不得前路漫漫修远,永无尽头。可天下并无没有尽头的路,所以,腊月十六,柳泉终于首次抵达了自己的新家——雄鹰寨。
这哪是什么山寨,分明是座山城嘛!仰头欣赏焕然一新的雄鹰寨,柳泉心头震撼,吃惊张嘴灌风嗓痒,不由啐了一口。然后,刚进寨门的他便听见一声苍老却绝对威严的断喝:“站住!兀那书生,别跑!”
下意识的,做贼心虚的柳泉以为自己东窗事发,正被关门打狗,就欲拔足狂奔,却被剑无烟用剑鞘按在原地动惮不得。绝望的看向断喝来处,竟是一名白发苍苍的瘸腿老汉。柳泉欲哭无泪,抓自己也不能这般随意啊,老汉却是气喘吁吁上前,不容置疑道:“你...你小子顶风作案,老实交罚款,两个五铢钱,要么打扫一天公共茅房!”
柳泉下巴掉地,花了小半天时间,他才明白是自己随地吐痰惹的祸。至于顶风作案一说,则因纪某人以新寨落成为契机,在举寨大生产之余,刚刚发动了包括“大练武、大学文、大清洁、大整风”的四大运动,旨在提高雄鹰寨军民的军事、文化、卫生、思想四项素质,他柳泉公然在寨门口不讲卫生,岂非找抽?
眼珠一转,某录事参军立马用心询问,并轻易得知了细节。此次运动中,血旗营开展大练兵之余,也将训练寨民的个人武术和集体应急防御;雄鹰书院走出院门,主动进入军营、工坊开展文字扫盲;功曹小史们随时召集空闲之人,开展忆苦思甜、史政研讨、批评与自我批评等等思想教育;而童子军们也被抓了壮丁,分批分片对所有寨民宣讲开水熟食、定点如厕、定期洗漱等等卫生知识和规定。
为配合这次运动,纪泽除了惯用的赏功罚过,还出台了系列令人乍舌的配套措施。譬如,允许普通士卒滞压一定额度的奖励金学习一套暗劲功法,规定血旗营各级人员升迁的认字最低标准,史政知识抽查不合格者通报批评并当众检讨,违反卫生条例者将。。。。
第一百一十六回 右侯张宾
将军书院,纪泽正埋首案头,浏览着雄鹰寨内外的大事小情。每旬两次,暗影、明镜以及军民各曹皆须上报一次诸事汇总,不在乎文笔优劣,说清情况便行,继而,这些汇总经李农稍事整理归档,再交由纪泽察看,乃至做出处理,这已渐成常例。
幽州军败退已过一月,还有半月便是春节,雄鹰主寨已经基本竣工,额定四千的寨民业已安顿。血旗营与中丘郡府的俘虏换粮也已紧锣密鼓的完毕,被俘郡兵、私兵与民夫,不愿留寨的皆被发放工钱遣返,但因寨民亲友的不断涌入,雄鹰寨人口不减反增,如今寨中人口已近六千,正被血旗营与雄鹰商会快速吸纳,也令东南西北分寨建设愈加火热。
内部诸事庞杂忙乱,总体却稳步推进。外部重点则是暗影的铺设,大批稍经培训的可靠人员携带财物,混入战后百姓的返乡洪流,潜往河北各地扎根,本有人脉的更是购地置业,聚揽百姓,在家乡发展起了当地势力,成为血旗营的眼睛、耳朵甚至黑手。当然,黑市筹备也已排上日程,在雄鹰寨东方二十多里的小牛山,一座黑市新寨已伐木动工,而夏山虎与王通则应纪泽所请,正在太行群贼间大做推广宣传。
颇为自得的阅览着大事小情,一条最新信报令纪泽哑然失笑。柳泉尚未回归,并州方面竟已将血旗营迷途知返、投奔抗匈的消息放了出来,吹嘘司马腾以德服人之余,更是号召有志之士投身抗匈大业,出钱出人出力来者不拒。谁说古人不善宣传攻势,逼急了与后世人一样厚黑,倒令血旗营搭了班顺风车,非但脱了叛军的帽子,还再度扬名了一把,甚或引发新一波好汉来投亦未可知。
愉悦间,翻到最后一份并不显眼的信报,蓦的,纪泽却是惊叫出声:“张宾!称病辞官?会是那个大汉奸吗?怎会就在中丘,这么巧?”
纪某人自是不知,《晋书·石勒》有载:“张宾,字孟孙,赵郡中丘人也。父瑶,中山太守。宾少好学,博涉经史,不为章句,阔达有大节,常谓昆弟曰:为中丘王帐下都督,非其好也,病免。”
“大哥,这张宾有问题嘛,怎的称为大汉奸?不过是中丘王卫军的统领,那中丘王从不干涉地方事务,只管闷头享乐,如同羊豕圈养,其帐下卫军与我等并无交集啊。”房中的李农闻言好奇道,言语间对中丘王不无鄙夷。
所谓中丘王,乃晋室远支,现为司马铄。昔年晋武帝司马炎分封司马诸王,划分上中下三等郡国,将常山郡并入赵郡,作为爱子赵王司马伦的上国封地,又从二者中刨出一小块下国封给了司马铄这一旁支,也即此时的中丘郡国。需要说明的是,各王对封国仅能享受部分赋税,郡国军政仍由中央指定的内使等官员治理,明令诸王禁止插手。
汲取曹魏一篡就倒的教训,晋武帝略改封王制度,司马各王非但可担任朝廷要职,还可按等级拥有王国护军五千至一千不等,以防别家篡权中央时可以发兵匡扶晋室。这一制度固然是西晋八王之乱的重要根源,但参与角逐的毕竟是少数实力雄厚的司马王,向中丘王这等小王,虽有近千王军,却根本不敢沾边内战,只管缩头乌龟,混吃等死,对地方影响几可忽略。
“我管他中丘王是谁,我所在意者是这位张宾,不谈德行,此人或有经天纬地之才啊。”纪泽略过汉奸的话题,由衷评估道。他的震惊自与那位中丘王司马铄毫无关系,稍知些西晋历史的后世人都会知道,犹如刘备倚重诸葛亮,后赵开国皇帝石勒的第一谋臣便是张宾,官拜右长史、大执法,封濮阳侯,被人敬称“右侯”。史赞其人“机不虚发,算无遗策,成勒之基业,皆宾之勋也”。
“大哥未免夸张了吧,那张宾也仅太守后人,很一般的士族,虽自比子房,主动辞官,不过狂生尔,有何可惊?”李农惊讶道。
“呵呵,或许吧,谁知道呢。胆敢放出狂言,多半是个井底之蛙,却也偶有蒙尘明珠,先让人多加关注,看看再说。”纪泽强按心中激动,口中敷衍李农,手中已经提了命令给暗影,定要先将这个张宾摸个底朝天。倘若真是那个右侯张宾,管他史上是名臣还是大汉奸,先试着拉入麾下,如若不成,那就做了他,省得他日后投胡,帮助石勒对付汉家同胞!
若问纪泽为何这般坚决,光听史上石勒看重张宾的一些逸闻,便知张宾的才华了。《晋书·石勒》有载:“勒甚重之,每朝,常为之正容貌,简辞令,呼曰而不名之,勒朝莫与为比也。及卒,勒亲临哭之,哀恸左右,赠散骑常侍、右光禄大夫、仪同三司,谥曰景。将葬,送于正阳门,望之流涕,顾左右曰:程遐代为右长史,勒每与遐议,有所不合,辄叹曰:因流涕弥日。”
这时,忽有军卒来报,出使并州的使者柳泉归来。纪泽一笑,既然并州都放话出来做宣传了,此行定当有所收获。他旋即让近卫去通知寨中一众屯长、曹史以上的高层,于聚义厅会见柳泉并举行会议。不过,他自己却先私下召来跟随柳泉出使的几名可靠近卫,好一通询问之后,这才前往聚义厅。
“咿!剑无烟女侠,你怎也大驾光临,早知纪某定然扫榻相迎了。来来来,里面请啊。”来到聚义厅,纪泽首先看到矗立门口的剑无烟,忙挂上笑容道。他自已知道剑无烟的到来,却委实疑惑并州一方将她这么个单纯女子派来是何目的。
“哼,女侠不敢当。当日黑风寨,纪将军曾扬言要晋阳宗将小女子送来做护卫,现在小女子应招来了。只要将军不会食言拒绝抗匈,小女子便是将军属下护卫,自当厅外守候,以策将军万全!”剑无烟语带寒霜,令那张木板脸更显冰冷,傻子都听出她是多么的不情不愿。
“剑女侠所言非虚,据田甄将军说,东嬴公偶尔得知黑风寨之事,便令晋阳宗送上了这个人情。”聚义厅内,柳泉业已迎了出来,见纪泽疑惑,忙点头解释道。
纪泽愕然当场,并州一方真够坑瘪,还不如直接派个监军来呢,这是送护卫还是在他头上悬把刀啊。看来人有了身份,真就不能信口开河了。按了把额头,他无奈道:“剑姑娘,不论是护卫还是使者,来者是客,先进厅说话吧。”
剑无烟不答,目不斜视,已将纪某人当成空气。纪泽本就郁闷,见此索性不再坚持,直接入了聚义厅。她剑无烟不情不愿的闹脾气,纪泽自己还不乐意呢,心中已在琢磨如何送走这个傲娇的板脸女侠,他焉能将后背放心交给一名接触寥寥甚至本是敌对的人?
聚义厅内,一众高层落座,寒暄礼毕,柳泉开始天花乱坠的讲述起自身这趟出使:“柳某入晋阳三天,方被田甄接见。一进其府,便是十步一岗,刀枪森寒,分明是给下马威。但柳某身为使者,代表我血旗营,焉能屈服?那田甄逼迫柳某答应血旗营立即兵发并州,被柳某以我血旗营大战方毕,急需修整练兵为由断然拒绝;那田甄又给柳某许以高官厚禄,要求柳某配合并州派遣督军前来雄鹰寨,设法掺沙子甚或抢班夺权,更被柳某一番痛斥,直令那田甄羞惭掩面...”
“柳参军史,说些干货吧。我血旗营与雄鹰寨讲究务实,大家都很忙,细枝末节便等闲暇之际再行细说。”纪泽越听脸色越黑,终是插言打断道,“我且问你,你可曾见到东嬴公司马腾本人?并州一方给了我血旗营什么?又给我等提了什么要求?还有,晋阳与并州近况如何?”
“咳咳咳...卑下不曾见过东嬴公。东嬴公给将军封了一个武猛从事,要求我等明年春耕之后务必应征西出抗匈,具体日程待定!”柳泉收了吹嘘,小心翼翼道,“并州战事吃紧,先有将军聂玄战败于大陵,后有刘曜等胡将寇掠西河、上党与太原三郡,泉离去之际,据传泫氏、屯留、长子、中都、介休等县业已失守,晋阳城风声鹤唳,民皆欲走。数九寒天,却不知匈奴是否再有动作。”
“原来如此,难怪东嬴公不待见我等,此番却这般好商量。”纪泽了然点头,笑问柳泉道,“就这么多,没别的干货了?”
“没了。”看了纪泽一眼,目光闪了闪,柳泉忽又说道,“对了,那晋阳宗似乎内部不和,之前联络本由那白望山负责,后来似被白虎堂刘堂主截胡,随后卑下便不见白望山了。”
若有所思的瞟了眼厅外的剑无烟,纪泽含笑点头,再度转向柳泉,看似玩笑道:“东嬴公似还不够大方呀,不给其他兄弟封官也就罢了,你冰天雪地走了一遭,总得给些好处才对呀。”
“哪有,哪有,卑下仅是一名传话之人,哪能得封官职,呵呵。”眼底闪过慌乱,柳泉却是不动声色的赔笑道。
“呵呵,东嬴公太过小气,并州不给你封官,我血旗营给,你且休息两日,我自会与你安排职务,放心,我血旗营有功必赏。”纪泽一笑,浑不在意的转移话题,“好了,出使情形不错,诸位说说看法吧...”
一场通气会结束,自有人安顿柳泉休息。纪泽方出聚义厅,剑无烟便如一名极为称职的贴身护卫,悄无声息的跟在了他的身后,动作之敏捷令得一干近卫措手不及,更令纪某人背生凉气。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与剑无烟纠缠不清,只得绷紧个身体继续前行。
然而某一刻,走在前头的纪某人突觉脖子发凉,瞟眼四顾,却见剑无烟那双秀目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脖颈,冰寒彻骨。可气的是,如是三番五次,每一次后瞥总见如此。纪泽明知剑无烟至少现在不会对自己不利,怎奈身体不争气,脊背的小汗就是淌啊淌,甚至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将军石院的。
进了石院,剑无烟随行依旧,其他近卫见纪泽不曾出声,倒也没有干涉剑无烟。纪泽索性进入书房,准备与剑无烟好好说道说道,岂料剑无烟到了书房门口却就不跟了,无视纪泽示意他进屋的眼神,如同标准门卫一般,与另一近卫战在门口蓦然肃立。如此我行我素的护卫,可碍于其并州所遣的身份,不能打又不能赶,直把个纪某人憋闷得好险没晕过去。
木板脸不会一直如此跟着吧,这般耗着冷战是闹哪样?纪某人眼珠一阵乱转,忽的面露坏笑,他旋即出了书房。不出所料,剑无烟再度跟上,孰知纪某人左拐右拐,却是到了厕所。眼角余光瞥见剑无烟眸中愤愤,纪泽这个爽呀。只可惜,待他哼哼着小调出来,脸色立马垮了,因为剑无烟已上了不远处某个屋顶,一双秀目正冷冷的看着他。
“女侠,俺错了,是俺嘴欠,俺改,下次俺再也不敢了,您大人大量,该哪歇去哪歇着,就放过小的吧。”心中哀叹,瞟眼视野中无人,纪泽转头看向再度跟上的剑无烟,决定放弃尊严,一脸哀怨的恳求道。
“哼!”眼底闪过一丝仇怨得报的快意,剑无烟却仅冷哼一声,依旧一语不发,任凭纪泽说破嘴,她仍是我行我素。
哼,小娘皮,玩冷战,你等着,等着,看哥怎么收拾你!憋了一肚子火,纪某人再次回到书房,他在屋中转了左三圈右三圈,眼珠更是差点没转抽筋。哼,哥今个豁出去不要这张脸了,终于,纪泽一咬牙,一跺脚,出了书房,步至站岗的剑无烟身前。
一语不发,恰似剑无烟的缄默,纪泽仅是贱兮兮的盯着剑无烟的脖子,一个劲的看啊看,不时还绕圈踱步啧啧有声。这小妮子之前不是盯着哥的脖子发狠嘛,哥这次也给看回来,就跟她耗上了,左右这里是他纪某人的地盘,总不致有人敢来骂自个行为不端吧。
岂料,这一看不打紧,倒被纪泽看出了门道...
第一百一十七回 马贼石勒
雄鹰上寨,将军石院,书房门前,纪泽一脸揶揄,踱步绕圈,啧啧有声,可劲的盯着木雕般伫立站岗的剑无烟,尤其是人家露在衣外的雪滑鹅颈,怎一个猥琐了得!
然而某一刻,纪泽豁然发现,那剑无烟耳下雪肤之处,竟然隐隐有道细纹,而细纹两侧的肌肤色泽似乎略有差异。这点差异当属疏漏,寻常也很难发现,仅有盯着仔细看才有端倪,可谁能有机会抑或有兴趣那般盯着木板脸的耳下呢,偏生纪泽此刻就是豁出脸皮瞅了。瞬间,他心有所悟,原来,这木板脸...
再看剑无烟,她一直强忍着目不斜视,怎奈一个女儿家,哪比得上纪某人那般厚颜,渐渐的,她的拳头开始握紧,她的身形开始抖颤,她的眼神也开始飘忽,而在某一刻,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中顿时闪过慌乱,更夹着一丝恼羞成怒。
“纪哥哥,你在做什么?成何体统,羞也不羞?”蓦的,一声难掩愤怒的娇叱从院门方向传来,悦耳鹂鸣中隐含虎吼,恰时解救了即将认输,抑或即将发飙的剑无烟。
正暗自得意,就待攫取胜果的纪泽头皮一炸,这位小姑奶奶不是回家了吗,年前怎会回来,并且偏生这个点出现,岂非将自己抓个现行嘛。可恨那些近卫也不先行出点声音提醒一下,没见本将正在玩恶少调戏民女嘛!
好在,纪某人绝非善于之辈。不动声色的,就在剑无烟的注视之下,纪泽的表情由猥琐变为慌乱仅仅瞬间,旋即便由慌乱变为惊喜,眨眨眼犹觉不足,瞬间又在惊喜中加上了三分茫然与三分委屈。然后,纪泽抬起头来,整一副胸怀坦荡的君子造型。
无视剑无烟以及院中他人的瞠目结舌,纪泽极度无辜道:“二妹,这么快就回来啦,咱们又能热闹了,快来看看,剑姑娘这种衣料不错,既饱暖又轻便,还带花纹呢,改明哥哥也给你买几匹回来,多做几件漂亮的。对了,方才你瞎说些什么,都说你多少次了,小孩子家家别老胡思乱想,你就是不听!”
来者正是方从山外中丘返回的赵雪,听了纪泽的辩解,再看清剑无烟那张木板脸,本还母虎护食也似的她,顿时放下心来,退了脾气。带着残留的狐疑,她上前看看剑无烟的衣料,随即讶道:“这手工,这质地,这纹理,还真是少见呢,好漂亮哦!这位姐姐,能告诉我哪有卖吗?”
剑无烟无语,产生出一股强烈的挫败感,除非动武,自己玩别的真就不是奸猾之徒的对手。得,就坡下驴吧,再斗下去定然讨不了好。于是,愣怔片刻,她终是开了尊口,与赵雪聊起了衣料这一女子经典话题。俄而,两位少女愈加投缘,或因仍不放心纪某人的品行,赵雪干脆拉起剑无烟前往了隔壁她自己的住宅。不过临走前,赵雪没忘丢给纪泽一个大大的白眼,并留下一份来自她赵家的信报。
小娘皮,跟纪某斗,哼哼!扫了眼院中竖起一溜的大拇指,纪泽顾盼自雄,施施然进入书房。然后,打开赵雪给的那份信报看了几眼,他立马一跳三尺高,口中则惊呼出声:“匐勒?桃豹!石勒!直娘贼,身边刚出了个张宾,他的主子石勒怎么就冒出来了!”
原来,赵家送来的这份信报是关于两月前那批马贼的消息。当时血旗营从房子县子母谷入山,纪泽曾率百余骑卒在山外绕道佯动以迷惑追军,恰时搭救了正被一干马贼劫掠殆亡的赵雪,却也搭上了刘大脑袋等几条性命。其时夜黑路生,马贼呼啸奔离,血旗营又正四面楚歌,疲于奔命,根本无力追杀,便将马贼交与信息灵通的赵家调查。而今凭着赵雪提供的画影图形,赵家已有了确凿结果。
据这份信报,那群马贼头领乃一杂胡,名为匐勒,那个“豹子”名为桃豹,他们一众马贼号“石八骑”,在河北绿林刚刚崭露头角,正依附于清河郡的黑道大豪汲桑。如果说匐勒作为石勒的小名纪泽尚不能确定,那个桃豹作为石勒的最早追随者,可是史上与祖逖鏖战江淮数年的后赵大将,二者放到一块,纪泽完全确定,匐勒正是后赵开国皇帝石勒,而这群马贼正是石勒起家之初的“石八骑”。
《资治通鉴》有载:“成都王颖既废,河北人多怜之。颖故将公师籓等自称将军,起兵于赵、魏,众至数万。初,上党武乡羯人石勒,有胆力,善骑射。并州大饥,建威将军阎粹说东嬴公腾执诸胡于山东,卖充军实。勒亦被掠,卖为茌平人师懽奴,懽奇其状貌而免之。懽家邻于马牧,勒乃与牧帅汲桑结壮士为群盗。及公师籓起,桑与勒帅数百骑赴之。桑始命勒以石为姓,勒为名。”
书房内,惊呼之后,纪泽陷入一种莫名的状态,震惊、激奋、紧张,甚至还有一点惶恐。石勒是谁,当之无愧的五胡第一猛人。他身俱异相,奴隶起家,崛起于战乱,先后追随司马颖、刘渊,直至自行建国,前后斩杀司马腾、苟晞、王糜、王浚、刘耀,耗死司马越,吞了段氏鲜卑,灭了匈奴前赵,直至一统北中国。其间,他征战无数,杀敌无数,也屠城无数,却又胡汉分治,设立小学,首创科考,开华夏诸多政治制度之先河,正所谓“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抛却民族情结,石勒绝对堪称智勇双全,英雄偶像,立志典范。这样一个强大到冒烟的人物,骤然出现在现实世界,还是坑瘪的对立面,这叫平民穿越仅过三月的纪某人如何淡定。不说历史记忆中那些虚的,光是首遇那夜,石勒八十步外连珠三件瞬杀三人,包括箭穿马脖射杀刘大脑袋的一记,退离前更有及时准确的毙骑堵路,其智其勇,迄今仍让纪泽想起就心惊肉跳。
书房内,纪泽面色数度变幻,目光闪烁连连,拳头阵紧阵松,沉寂良久,突然,他眼中厉芒暴涨,大手下击,竟将身前案几咔嚓拍烂。随即,他的断喝传出书房:“来人,将吴兰、李良、孙鹏三人速速唤来!”
彼之英雄,我之寇仇,石勒可算华夏人,却非炎黄人。即便不算刘大脑袋的私仇,汉家血统的纪泽也无法在这乱世与石勒和平共处,反因石勒的英雄盖世,必须除之而后快,他已下定决心,趁石勒尚还弱小,出手正是其时!当然,越是面对大敌,越是激奋紧张,纪某人越是冷静,这样一条大鱼,甚至可能有着所谓的天命加身,他可要仔细布置。
不一会,一众智囊团汇集石院书房。一番密议,情报复合、战术安排、出征准备等等系列布置开始着手。自然,石勒如今所处的平原郡茌平县远在五百里外,一切绝非一日之功,而为了增加胜率,纪泽更将发动时间初定为年关前后...
商议完毕,众人散去,纪泽依旧心绪难平,就欲进入院中练一会拳。迎头便撞上厅中等待的赵雪,只听她问道:“不知大哥何时动手,我赵家暗探与十数护卫业已随我来寨,可要协助行动?”
“二妹莫急,那帮马贼非寻常之辈,此事尚需筹备些时日,济生会与赵家暗探先行联系,至于赵家护卫,便不必参与了。”纪泽边答边往赵雪身后看,心有余悸道,“那剑无烟没再跟来吧?”
“呵呵,我已将她留下暂住,大哥不必这般担心她对你不利吧?她本为孤儿,心地挺好,与那何康也不亲善,此番只是伤心被晋阳宗送出做人护卫,迁怒于你而已,对你并非真有敌意。”赵雪眨眨眼,不无狡黠道,“其实,以她那样的武学天份,被送出定是因为内部倾轧,而晋阳宗既然送她来做护卫,日后她便先是血旗之人,其次方为晋阳门人,大哥当可将之彻底收入麾下嘛。我等要让晋阳宗与并州军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咯咯咯...”
“对啊,言甚有理,二妹果然聪慧,一眼便看清了其间门道。”纪泽眼睛一亮,暗赞赵雪这么快便探问出剑无烟底细,但旋即他就面显恼怒,“什么叫肉包子打狗,你这小妮子翻天了...”
当晚,纪泽设宴为使者柳泉接风洗尘。稍显异常的是,宴为小宴,设于将军石院的小餐厅,与宴者仅有纪泽与柳泉二人。心中有鬼的柳某人尽管疑惑,又哪敢牙蹦个不字,只得赔上笑脸,强打起精神,进入将军石院与纪某人周旋。
主客各案,宽袍跪坐,分餐而食,一壶老酒,豆腐腌菜,一碗马羹,唯一上档次的仅有每人半只的烤鸡。别怪纪某人寒酸,山寨初建,诸般匮乏,纪某人可不会将钱花在个人享受,数九寒天又打猎不易,便是这只山鸡,还是梅倩率女卫外出拉练时偶得,送来给领导暖心的。
酒过一巡,闲人退去,柳泉动作文雅的夹下一块鸡肉,缓缓咀嚼,面露享受之色,旋即啧啧赞道:“这鸡做的真香,卑下以往还真不曾品过这等佳肴啊。”
另一案上,纪泽的烤鸡已在他的双手并用兼狼吞虎咽下去了过半。就口水酒,爽爽咽下满口鸡肉,纪泽轻笑道:“家师好美食,纪某由其知悉不少烹饪之法。此鸡乃家师偶从乞儿处习得烧制,故称为‘叫花鸡’。纪某已将此法连同其它一些新奇烹制方法授予雄鹰商会,他日山寨境况好转,承智若然嘴馋,当可于寨中酒肆,甚或山外分店一饱口福,呵呵。”
君子远庖厨,柳泉心中不屑,口中却立马奉承:“将军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实乃泉生平仅见,泉佩服不已啊。”
“其实,想想这些鸡也着实可怜,招谁惹谁了,宰杀清空之后,还要被烈火烹烤,啧啧。”眼珠一转,纪泽悲天悯人道,“说来人类最为残忍,承智不妨想想,若是异位而处,换你受此遭遇,该是如何之凄惨啊。”
直娘贼,干嘛不是换你纪贼上,柳泉心中幽怨,口中却只得勉强赞道:“将军行铁血手段,却具菩萨之心,卑下,卑下佩服。”只是,案上的半只烤鸡,柳泉却是再无胃口了。
“听说,前番张方胁陛下弃洛阳往长安,途中军粮不足,竟以老弱之肉为秣,混入粮中给军士充饥。此事虽流传者众,甚至已被记载成文,但纪某却是不信,百姓何辜,哪有如此残忍之官,且雍州尚还不至缺粮至此,定是关东阵营借口丑化张方乃至河间王。”似未察觉柳泉不适,纪泽意犹未尽道。
柳泉此刻已经无语,只有勉强干笑苦熬。不料纪某人今个竟然有了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却听他长叹一声道:“说来以人为食的确残忍,但那毕竟为了生存。可那些酷刑就委实过分了,什么腰斩、车裂、凌迟、烹煮、杖毙,一死而已,何必那般折磨?”
“泽曾听闻一法,名曰剥皮,将人埋于土中,仅余头颅在外,将头皮割开十字,从中灌入水银,水银甚重,自行坠分皮与肉,受刑者挣扎不断,直至仅有肉身从土中窜出,一身皮肤却是留在土中。”纪泽强按腹中翻腾,有板有眼道,“啧啧啧,太过残忍,承智试想之,换你受刑,何以忍受?”
纪贼太狠了,人家田甄最多要人去死,他这是让人求死不得啊,柳泉头皮发炸,心中哀嚎,竭力控制自己莫要去想。怎奈他一个胆小怕死之人,越不愿想就越会想,尤其纪某人还动辄建议他“试想之”。渐渐的,柳泉已是面色发白,冷汗涔涔,连身体都开始了微微发抖。
“还有一法名曰弹琵琶,将人按倒固定,用尖刀往复在其肋骨之间弹拨,啧啧啧,承智试想之,换你受刑,何以忍受?还有断椎...试想之...锯割...试想之...抽肠...试想之...骑木驴...啧啧啧,承智试想之,换你受刑,何以忍受?”口中不停喋喋,纪泽心中冷笑加苦笑,他强按反胃,竭力摒弃自身杂念,却可劲的诱导柳泉去试想之...
第一百一十八回 套拢女侠
将军石院,小餐厅内,一种种残酷刑罚,连纪泽自己都已讲不下去。在他心中,已对万恶的满清十大酷刑深恶痛绝。而胆小怕死的柳泉更是不济,他已头脑空白,目光呆滞,面无人色,全身打摆子般摇晃个不停。
蓦的,却见纪泽啪一声拍案而起,面无表情跨往柳泉方向,眼睛直勾勾的。柳泉大骇,一骨碌翻身跪倒,磕头如捣蒜,嘶声惨嚎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都是田甄那狗贼以死相挟,逼我写了投名状,给我封了个录事参军,要我潜伏做个内应,可我什么都还没做,我是心向血旗营的啊...”
谁知,任凭柳泉涕泪交加的坦白忏悔,纪泽压根就是置若罔闻,只管从其案前匆匆经过,几步跨至屋外,哇哇好一阵狂呕。良久,他才一脸难看的回屋,怒斥柳泉道:“多大点事,不就写几句骂我的话嘛,早说多省心,纪某难道还曾指望过你坚贞不屈吗?瞧瞧瞧,为了你这点破事,生生浪费了纪某半只烤鸡,这可是梅屯长一片心意,不行,你那半只得给我留着...”
“呼、呼、呼...”次日一早,天色微名,将军石院,纪泽左右翻飞,拳脚带风,跳转腾挪间身如游龙,劈砸踢打间动如虎扑,正是习练那套五行拳法。在其体表,诸多毛孔暂行闭塞,而其体内,循着功法运行路线,配合呼吸调节与拳法施展,一股真气正在自行游动,令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更显威势。
入晋三月,初为保命,后为争胜,纪泽几乎日日不辍,习练武技,交流切磋,五行拳更是其自始至终的重点科目。得益于身体条件,得益于诸多指导,也得益于血战突破,他的武艺进步神速。相比初练时的若有若无,如今习练五行拳,他的气感业已明晰稳定,滔滔江水尚还遥远,溪水长流却是不虚。
“砰!”正将五行拳使得龙腾虎扑,纵横开合,纪某人不知为何想起了石勒,不自觉的脚下加力,一步踏下,竟将一块青石板踩得四分五裂,直令院中值勤近卫咂舌一片。
一通拳法习练完毕,纪泽收拳驻足,调息稍歇,心中则仔细回味着习练中的点点感悟。正其时,他忽觉一片冷意,定睛看去,却见木板脸早已酷酷然矗立旁观。这动辄悄然出现,鬼魅侧窥,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一个激灵,纪泽立马面色一板,没好气道:“剑女侠,你这般现如鬼魅,偷看他人习练功法,见过的知道你是护卫,没见过的还以为你在偷师呢。想你也是名门大派出身,江湖规矩当是知晓,就不怕引发误解吗?”
“心中有鬼,才觉鬼魅!至于你这套拳法,哼哼,便是贴钱恳求,本姑娘也不会去学!”剑无烟冷哼一声,继而忍不住讶道,“两月之前,你还未入暗劲,如今竟已颇有小成,进境匪夷所思,却不知何以如此神速?”
“呵呵,说来还应多谢女侠当日点拨,其后几经生死血战,纪某方才有此进步。”想起往事,纪泽口气转缓,语带真诚道,“剑女侠,你我二人数度偶遇,也算彼此有缘,不论过往是非,毕竟有恩无仇,不妨和平相处。放心,杀胡抗匈本为血旗营所愿,纪某不会令你为难,此点你根本无需担心。”
剑无烟明眸一闪,想想纪泽虽然奸猾,倒也从未对自己有过杀意,甚还偶有维护,不由语气稍软,但仍作不爽道:“小女子仅是一名护卫,自当恪守本分,随护左右,哪敢劳动将军大人这般客气。”
小妮子还嘴硬,纪某人心中暗笑,口中则打蛇随棍上,套近乎道:“剑女侠说笑了,纪某人一个草头将军,岂敢驱使你做个护卫?要不这样,纪某转年方才十七,当是略小你两岁,便厚颜叫你一声剑姐姐,你就称我子兴便好。如此一是为你随行出入方便,再则你我日后相处,总是女侠将军的叫着别扭不是?”
剑无烟闻言顿时眼睛睁大,小嘴微张,这厮怎的如此厚颜,就不顾忌将军身份吗,彼此又有这么亲近吗?但看着纪某人满面正态,胡茬脸细看下来其实犹带青涩,她旋即一想,自己奉命须得随护其身边,做个指手画脚的姐姐,总比做个任人呼喝的护卫要有面子的多呀。甚至这一刻,某种称作大姐大的情怀令她这个中二女侠有点仰天长啸的冲动,不由得,她眼睛发亮,嘴角微翘,故作老气横秋道:“既如此,那剑某就托个大,勉为其难称呼你一声子兴老弟吧。”
小娘皮,得意个啥,三月前俺还称修鞋的叫师傅呢,纪某人心底奸笑。这剑无烟中二归中二,武艺却是妥妥的暗劲巅峰,这么年轻的准一流高手,前途不可限量,如今这一套上关系,还怕她逃出哥的手心?日后还不死心塌地给哥倾力护卫吗?
先收点利息,纪泽呵呵一笑:“剑姐姐,昔日在元氏农庄蒙你指点,小弟获益匪浅,方才你看了那么久,不知可看出有何不妥,可否给小弟一些指导?”
大姐大正该指点小弟,剑无烟倒不推奸,略一沉吟,她大剌剌道:“子兴老弟,你这套拳法倒是类似五禽戏,本该兼具刚猛与灵巧,但在你使出,却显刚猛霸道,圆润不足,或受战场杀伐影响过甚。然过刚易折,你出招虽然更具威势,却少留后力,缺乏防御,军阵群战或可,但若捉对打斗,恐易为人所乘。况且,武学一道,当讲究根基稳固,刚柔并济,那样更易长足进步,你或可注意一二。”
剑无烟不愧是晋阳宗年轻一辈的顶尖之人,论江湖经验或许不足,但论武学造诣与眼光,纵比宗内许多老一辈高手也不妨多让。而晋阳宗作为名门大派,武学一道自属大晋前茅,剑无烟来指导野路子出身,堪堪准二流水准的纪泽,确是手到擒来,直指要害。
纪泽则听得心头一震,脑中闪过黑风贼两战时自己的嗜血冲动,他豁然惊悟。可不是吗,他的武学突破源自绝崖一战的狂战刀法,杀伐甚重,连带后进的五行拳也颇受影响,可以说,他的武技特性乃至个人心理,经过绝崖一战,已从之前的防御保守突变为如今的好杀斗狠,从一个极端跳至了另一极端。
这是病,是武学的,也是心理的,必须得治。纪泽不愿做单纯的智将,更不愿做冲动的莽将,作为血旗营的一军主将,他固然需要适当冲杀以鼓舞士气,但更多时候,他的安全指挥其实更为重要,须知主将受伤甚至殒命的代价,要远高于主将乏勇可陈。
刚柔并济!?品味着剑无烟这句话,纪泽突然灵机一动,说到:“我再打一路拳,许久不曾习练,却曾听家师说其最是以柔克刚,调剂阴阳。你看看这样是否合适,加以习练是否有所裨益?”
言罢,纪泽再度步入场中,两腿略分,双膝微曲,双手如同合抱一个圆球,举轻若重,一式云手缓缓推出,由慢而快。而他的双足,也随之踏着八卦方位,配合手上动作,逐步游移起来。这正是后世大爷大妈们最善长的太极二十四式推手,却也是中华武术经典瑰宝的一份浓缩。
要说这太极二十四式,常人所学仅是外在皮毛,前生的纪泽亦然,权做练武前的舒筋松骨之用,与人动手尚不如板砖实在。可如今的纪泽已有内劲相佐,这番尝试之下却感觉大不相同。原本无谓甚或冗余的动作,辅以内息真气,竟然顿觉圆融起来。不知不觉间,纪泽已经打完一轮,似有所悟,又似意犹未尽。闭目稍倾,总结所得,他再度打起了这套太极拳。虽不知真正的太极内功,但自身有了内劲,他由表窥里,由形窥意,却也一点点摸出些许真气运行的门道。
第二轮展开,渐渐的,纪泽的拳法与初始有了变化,动作急缓相间,推手含蓄内敛,连绵不断,圆润不觉。某些招式,更由初时的由形窥意,开始尝试起了以意导气,以气催形。甚至,纪泽感觉,若他日后能够完全吃透这套拳法,将之练到行云流水,或可令得自身的意气形神趋于圆融一体,臻至化境亦无不可。
不知不觉间,纪泽已经打完了第三轮,真气再也接续不济,这才最终停手。调匀呼吸,总结领悟,待得睁开眼来,纪泽却是下巴掉地,只因场中竟有另一人正在全情投入的打着太极拳,不是剑无烟又是何人?其招式虽总体不及自己规范达意,局部处却别显乾坤。
偷师!妥妥的偷师!杨露禅当年就是这么干的,纪泽不由目瞪口呆。剑无烟毕竟六识敏锐,纪泽一停,她很快也退出练拳,待看到纪泽盯着自己,不禁目光躲闪,羞窘难掩,干咳两声,她强作镇定,作势点评道:“这套拳法的确博大精深,阴阳相济,暗合天地至理,便是我一时也仅能窥其皮毛。但我可以确定,子兴若是多加参详,定可调剂刚柔,大有裨益。且其一引一发,借力打力,便是使将与人对战,也可避实就虚,以静制动,甚至以弱克强。”
纪泽不由震撼,这剑无烟还真不愧武学奇才,短短一会,单从自己这个二把刀的演练,就能给出太极拳的准确评估,恰似后世的标准理解。心念一动,他主动邀请道:“剑姐姐造诣深厚,若是有意,不妨与我一同习练这套太极拳,也好带我一道参详。”
纪泽这就是含蓄表示愿意传授剑无烟太极拳法了,直听得剑无烟一阵发懵。在她看来,这套拳法之高大上,绝对胜过晋阳宗视若珍宝的镇宗功法,她能窥学些许,已是赚了好大便宜,欠下好大人情,甚至说一句坏了江湖规矩都无不可。可纪泽这个便宜小弟,一个奸猾之徒,竟然愿意悉数传授给她,尽管纪泽看来仅知太极拳的外在形式,但凭此她已足以由表及里,将其内涵逐步发觉,从中大为获益。
言语讪讪,目光游移,欲拒还迎,剑女侠极不情愿的推迟道:“这,这样不好吧,门派有别,我,我不能占你这么大的便宜。”
“乱世之中,身世浮沉,雨打飘萍,今日不知明日。你我数度有缘,我既称你一声姐姐,又怎会吝啬一套功法?”一脸装逼,语音低沉,纪某人好险没被自己的情真意切给恶心死,“你若还认我这个弟弟,便莫再那般见外,只需莫要外传便是。”
纪泽已然明白,自家这套后世烂大街的太极拳法,对西晋武人可能价值连城。可那又怎样,对自己产生价值才有意义。他自己没有精力仔细推敲这套残缺功法,也不愿长期磨等,剑无烟既对太极拳这般痴迷,又非诡诈之辈,何不交给她琢磨完善后享受研究成果,妥妥的双赢,甚至还能卖给中二女侠一个大大的人情呢。
纪某人权当一次双赢,剑无烟却被套进去了。只见她怔怔盯着纪泽良久,眼中雾气升腾,好半天才控制住没有掉泪,并憋出一句语带双关的话:“你自己说的,可不许耍诈!”
说来,剑无烟自幼被白虎堂前堂主收养授艺,因武学天资高而倍受师傅宠爱,否则也不会养出中二女侠的性格,但从两年前师傅去世,没人呵护的她便无可避免的卷入门派内斗,武学天资反令她成为众矢之的,直至此番被送给纪泽当护卫。
她视晋阳宗为家,伤心可想而知,这时有个小弟情真意切的叫她声姐,还毫不犹豫的授予他绝顶功法,礼重情更重啊。即便那厮印象中本是奸猾之徒,也成了有情有义的机灵之人,而这份不靠谱的姐弟之情,也被她十分珍惜的放入刚好空落落的心中。
情利双收,大获全胜,纪某人本该自鸣得意,可看着剑无烟的认真,以及她眼中打转的泪水,纪泽不由暗自羞愧,甚至鄙视自己。他前生二十八,这般诱骗一个不到二十的女子,似乎太不地道了。他难得良心发现的决定,日后要对这个中二女侠再好些...
第一百一十九回 名刀鹰翅
永兴元年,腊月二十二,辰时,晴,雄鹰上寨。
年关将近,雄鹰寨的气候愈加酷寒,户外劳作已然停止。所幸经过持续两月的大建设,雄鹰主寨与四个分寨已经建有足够富裕的木屋。如今增至七千的寨民,携家带口的都在祭灶前分得新宅,单身也皆搬入集体宿舍,雄鹰寨民们彻底告别帐篷时代,算是初步安顿下来。
户外生产基本停止,四大运动成为雄鹰寨自上而下的最大主题,尤其后入山寨的数千百姓,自是重点整训对象。其中,民务署新设宣曹的主官柳泉表现最为抢眼,在纪某人的授意下,他从新入寨民中挑选了一撮铁嘴作为班底,倾情投入“毁人不倦”,说书、戏曲、皮影、猜谜,寓教于乐,可劲鼓吹着四大运动的最高精神。凭借巧言令色与热情洋溢,他带着宣曹,硬在短期内将新寨民的觉悟忽悠得不要不要。
当然,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要抓,都要硬,雄鹰寨的第一个年关不能太过寒酸。民务署与雄鹰商会就着过年与乔迁两大由头,或从山外购买,或自家生产,筹备了好一批衣食住行的生活物品,改善寨民生活状况之余,也没少利用内需爆发,从富裕军民处狠狠回笼了一把资金。
苦练内功的同时,血旗营并未死窝于雄鹰寨。打着保晋抗匈的光鲜旗号,血旗营已在青杨、子母等山口设立招募点,以丰厚赏恤为诱,广招热血男儿加入血旗营西出抗匈。此外,血旗营更是放出一条消息,将在元宵节那天,于小牛山黑市开张之日,同时同地召开比武大会,优胜者将获得血旗营的军候官职。
利用身份洗白,血旗营还对山外进一步开展了悄然渗透。在赵郡、魏郡、中丘乃至更远之处,已有雄鹰商会开设商铺、酒肆等连锁网点,其间没少架设粥棚、慰问鳏寡、收拢乞儿乃至雇佣流民等等慈善举动。至于越铺越开的暗影,已将冷库目光盯向了一些小型的水匪、黑帮、路霸,尤其是与水运相关的小型灰黑势力。
“砰!”将军石院传出一声闷响,纪泽应声倒飞,木刀脱手而去,在空中一个潇洒的后空翻,可惜落地后仍收势不住,又是一个懒驴打滚方才稳住身形。尽管使用了三脚猫的以柔克刚、借力打力,他还是被剑无烟的一次重击狼狈震飞,当然,不愿吃亏的他也没忘用无影脚在剑无烟的小腹留下了一只脚印。
此刻,纪泽气喘吁吁、衣衫零乱,大冬天的汗湿衣襟,左右脸颊各有一记青冢,左眼还多了个黑圈,委实有些丢范。不过,在他对面的剑无烟也好看不到哪里,虽然气息只是略微起伏,也没出甚香汗,可一身“熊猫装”就不那么高手风范了。
“子兴,别装怂,姐姐知道你还精神得很,再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哦。”剑无烟嘴角微翘,目中战意不减,手中木剑悠然耍出个剑花,一副教诲口吻道。声若黄莺,却令纪某人一个哆嗦。
这些天,纪某人很苦,非是为了血旗营的发展大计,而是被剑无烟这位好姐姐给整的。自从剑无烟意外接触太极拳,她便陷入痴迷,不免虚心与纪泽学习研讨。对这个中二女侠兼便宜姐姐,纪泽没有藏私,而是倾囊传授。如此慷慨相授确实令剑无烟暗自感激并愈加亲近,除了做名令人省心的护卫,她还在纪泽的恳求下,接受了血旗营武术教头兼女卫总教头的任命,几同正式加入血旗营。
这一切都很和谐,但郁闷的是,或是出于关怀感激,或是出于大姐大的情怀,剑无烟主动督促指导起了纪泽的练武。不想首次徒手对练中,压低内劲的剑无烟面对纪泽源自散手、截拳道、擒拿乃至五行拳、太极拳等等乱七八糟的招数混杂,竟然数次吃瘪,更曾被纪某人失守击中过羞处。这下无烟姐姐恼羞成怒,居然赖皮用上了全数内劲,非要好好修理纪泽一顿出气。纪泽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徒手搏斗硬是没让剑无烟从他的勉力招架中占到太多便宜。
结果,纪泽更悲剧了,剑无烟卯上了劲,非要找回场子,每天清晨必寻纪泽对练,甚至不再限于徒手,其势几已演变为打架斗殴,一时竟成了血旗高层间一大笑谈。尽管经与高手磨练,纪泽的武艺修为进步显著,如今用上太极的以柔克刚,应对二流高手已能守住上百合。可是,每天的腰酸背痛、筋疲力尽真不好受,更别说堂堂将军天天被人打成熊猫眼,着实苦不堪言啊!
“嘿嘿,无烟大姐,小弟提醒你一声,还是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别跟个乞丐似的,丢了女侠派头可不好!咳咳...小弟我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狠狠剜了剑无烟一眼,纪泽嘿嘿几句讥笑,也不等剑无烟反应,纵身穿过周边围观近卫,几个起落便消失院外不见,分明就是落荒而逃嘛。
雄鹰中寨,如今已无普通住户,主要用于军政管理,除了部分驻军与署曹机关,就是书院书馆和保密工坊。新落成的食堂门口,纪泽矮身藏于一干近卫中间,还耷拉着脑袋掩盖尊容。为免丢脸,这几日早饭,他已改了下到营房与军卒共餐的习惯,宅内也被剑无烟闹得不安生,只得来食堂解决了。
“咿?今日出了何事,食堂人怎么这么少?”闷头闷脑直至寻一边角坐定,纪泽这才抬起那张色彩缤纷的脸,却是惊疑的问道。这间食堂对应着中寨保密工户、中寨单身与上寨高层住户,前几日的人数可比现在多上近倍。
一众近卫也觉讶然,队副冯才忽而说到:“莫不因为今日起寨民不再免费供餐?”
纪泽释然,寨民住房全部安顿下来,他为了粮食节约与鼓励劳作,便下令取消了寨民的大锅饭,代之以员工伙食津贴乃至特困津贴,从今日开始,仅有在岗军卒可在营房免费用餐。效果看来立竿见影,纪某人不由得意一笑,可笑了一半,他却发现身边一众近卫皆在幽怨的看着他。
报应来的这么快,纪泽下巴掉地,为免带个坏头,他忍住了打白条的冲动,可摸了摸袖囊,其内空空如也,他只得苦笑道:“今个这顿早餐我请了,不过,呵呵,你们谁先垫上...”
胡桌胡凳,木盘木碗,食堂采用的是纪泽记忆中的后世风格,大饼馒头,豆浆米粥,吃的倒是古今相同。众人风卷残云之际,却见王小锤不无窃笑的走了过来,附耳对纪泽道:“嘿嘿,猜您就在屋角,将军,新式钢刀定型了,您是否去看看?”
纪泽一喜,连带看着王小锤那张欠扁的脸也顺眼多了。他几口便将剩下的早餐吃完,其他近卫自有这点眼力劲,忙也狼吞虎咽搞定。众人出了食堂便直奔中寨的精品兵工坊,也即原本的铁匠铺。但没走几步,就听下寨居民区传来一阵“噼啪噼啪”的爆竹声,伴以锣鼓号乐之声,以及一阵阵的起哄叫好。
“迎亲啦!迎亲啦...”周边已经有人跟着吵吵起来,整个雄鹰寨喜气一片。
纪泽呵呵一笑,雄鹰寨终于有人脱单成家了,多一个新家就多一份稳定啊。为了鼓励军民脱单,他纪将军可没少出血本,腊月初他便宣布,年底前成婚的家庭非但提供新房,还将得到六千钱的大红包,走的赏恤金账户,便是媒婆也有六百钱的红包可拿。而在他的授意下,参军署还就军婚分别追加了两千钱与两百钱。用钱砸人成婚,他纪某人也算创举了。
均不见本月所有大妈都摇身变为了兼职媒婆,简化版三书六礼下来,今个总算出结果了。似乎,他纪某人也收到了请柬,今天的就十几份,可这副倒霉模样参加婚宴合适吗,难道要去借点脂粉掩饰一下?苦恼啊!
中寨一角的精品工坊区,也即保密工坊区,如今尚还仅有精品兵工坊、酿酒工坊与印刷工坊三家,但内外已有梅赞领衔的军械队予以特别守卫。而此刻的精品兵工坊,成品间内,王铁锤正背对房门,双眼微眯,嘴角挂笑,食指轻抚手捧的一把钢刀,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珍品,看他一脸的陶醉劲儿,甚至超过了昔日对媳妇的温柔。
“吱呀...”房门被人从外推开,纪泽的笑声跟着传来:“适才听说兵工坊定型了新式钢刀,就是它吗?”
看到熊猫眼的纪泽,王铁锤微有讶异,不过立即释然,作为雄鹰兵工的大管事兼血旗营铠曹史,妥妥的血旗高层,他当然听说了纪某人的境遇。按下嘴角窃笑,王铁锤不无得意的答道:“正是,此刀性能卓越,堪称神兵利器,还请将军赐名!”
莫怪王铁锤拽得不行,这一个多月没日没夜的琢磨与试验,他总算初步吃透了包钢工艺,且终于在昨夜定型生产出第一把包钢战刀,经鉴定可算是他今生迄今最好的作品。而纪泽则接过钢刀仔细端详,相比晋军制式,此刀弧度更大,长度相当,刀身广布暗纹,刀型稍显窄薄,重量也轻了少许,更利于战斗劈砍。
先试试再说,纪泽拔出得自乌桓千夫长雅科的佩刀,看了看又没舍得,便让人找来一把晋军制式钢刀。他将之执于左手,右手则持自产钢刀,两手用力挥动,叮的一声,两刀相交。细看两刀,制式钢刀刃口有一明显缺口,自产钢刀却几无异样。
“不错!再试试。”纪泽再次挥刀,刚才他仅用肉体力量,这次加上了暗劲。只听咔的一声,晋军制式钢刀断为两截,刀头哐啷落地。
“好!这刀可以批产装备,兵工房加紧开工吧。叫什么好呢,王刀、铁刀、锤刀、纪刀、虎刀,得了,它出自雄鹰寨,就取个鹰字,叫鹰翅刀吧,形如鹰翅,又合雄鹰展翅之意。”纪泽象征性表扬一句,随口安了个名字。在他看来,用上包钢技术,这样的质量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当他瞅见王铁锤的意犹未尽乃至愤愤委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眼光脱离了实际,忙补充道:“凭借鹰翅刀,你等几名主研之人可以评定高级匠师了,所有参研人员均需重赏。此外,鹰翅刀工艺列为绝密,相关人员务必按照保密规定予以管理,转职、离职均需严格控制。”
重赏和重视立刻令王铁锤的脸色好看起来,见此,纪泽询问王铁锤道:“这种刀产量如何?”
刚才还志得意满的王铁锤顿时矮了声音:“尽管采用流水作业,但此刀最后锤锻只有我、小锤和谭霄匠师三人可以胜任,一把费时半日,所以此刀月产也就百余把。”
纪泽眉头一皱,不由鞭策道:“鹰翅刀产量远远不足,难以支撑血旗营三月底列装,兵工房需要尽快培养人手,增加高级匠师数量,莫忘了你我之间的承诺。此外,工艺过程当进一步细化流水作业,将打制中的控火、淬火、锻打之类步骤分工合作,令一般匠师也可参与部分打制,以尽快提高产量、质量。还有,郡兵俘虏中的工匠被悉数留于寨中,家眷也多半上了山,其中铁匠应可信任使用了。”
王铁锤点头应允,忽而他想到什么,从柜中取出一个小圆筒,外涂黑漆,貌不起扬,握手处有个按钮。他将之交给纪泽,笑道:“对了,大人,这便是你那暴雨梨花针了,可发两次,每发二十四针,针尖上都已浸有了麻痹药物。”
暴雨梨花针!纪泽心下欢喜,一把接住就欲择地试射。左右一瞅,他来到一块用作讲解的黑板前,隔着半丈之距按下机簧,只听嗤嗤声响,一团银光闪过,笃笃声中,黑板上一块三尺区域,已经插满了亮闪闪的细针。拔出目测,入木三分...
就在此时,吴兰从外间匆匆进来,对纪泽道:“将军在这呢,并州来人了,是白望山。”
纪泽一愣,旋即问道:“可知其为何而来?”
吴兰苦笑道:“据其所说,东嬴公将至赵郡,此番要召见你呢...”
第一百二十回 赵郡拜谒
永兴元年,腊月二十六,巳时,晴,赵郡平棘。
平棘城,曾因是赵王司马伦的王城而繁荣,一度是河北仅次邺城的都市,其规模迄今仍胜冀州州城信都城,但随着两年前司马伦篡位称帝的覆灭,兼而金秋的河北大战,这里已成昔日黄花。不过,年关将近,尤其大量并州富户的避祸流徙,平棘一时倒呈现出畸形繁荣,竟似再现赵王时代的兴盛。
没有抗匈旗手应有的热烈欢迎,也没有反正贼军常遇的诸般刁难,闻召便从雄鹰寨急急赶来赵郡的纪泽,在一队近卫的随护下,风尘仆仆的入了平棘南门。说来惭愧,纪某人在西晋混了三个多月,此番竟是第一次泥腿子进城,不免左观右瞧起沿街风物。这里没有后世的宽沿马路、高楼大厦,但处处是魏晋风格的雕梁画栋、青砖红柱,也不乏木泥茅屋、篱笆竹扉,其间更有往来行人宽袍峨冠、长袖束发,直给他一种厚重古朴、典雅别致的别样感官。
只是,新奇过后,纪泽更多的是皱眉感慨,街道上的熙攘人群和琳琅货品,无法掩盖其后扭曲的现实。平棘北区,处处是古朴大气的建筑与精雕细琢的装饰,南区则是低矮破旧的茅屋和阴暗污秽的巷道;时有招摇过市的名媛贵少鲜衣怒马、呼喝横行,比比皆是的平民百姓则面带菜色畏畏缩缩;更有目光呆滞、饥寒交加的并州流民在北风中瑟瑟发抖。一叶而知秋,大晋败坏至此,世家豪族仍在穷奢极欲,芸芸众生则处水深火热,这才是霍乱之源啊。
“白副堂主,怎有这么多流民,听口音还多自并州?”瞥眼陋巷避风的褴褛百姓,纪泽按下济民多事的冲动,淡淡询问身边陪同的白望山道,“刘渊也算卓有见识,难道不知收容流民垦荒,以图壮大吗?并州自身也不做收容吗?”
“将军从南而来,若是西向井陉,当可见到真正的流民大军,数之不尽,忍饥挨冻,倒毙于野者比比皆是。哎,天灾人祸,造孽啊。”白望山叹了口气,感同身受道,“并州近些年本就接连饥荒,军粮都捉襟见肘,而今又多了匈奴四处劫掠,所过之处颗粮不留,东嬴公又哪有能力赈济那么多灾民,只得开放井陉关,任其流入冀州求食。至于刘渊,哼,他也缺粮,即便有了富裕,西北也有无尽胡人可以招揽,他自不会将粮食用于难以归心的汉人。”
乱世生流民,流民扰乱世,纪泽暗叹,大量流民涌入河北与本地百姓争夺粮食,彼此争斗影响生产,将令粮食更加短缺,官府若再无所作为,必将恶性循环,产生更多流民,进而破坏社会稳定,造反派野心家们便多了机会。根据最新传开的消息,巴氐李雄十月已在成都建国。追根溯源,李氏入主西蜀便是拜流民所赐。不过,青壮为主的流民却是最好的兵源,看来血旗营原本的招人方向应当转移,也算为河北之地减少些不稳定因素。
撇下这些念头,纪泽心有所动,询问白望山道:“并州岌岌可危,晋阳宗难道不留后手吗?”
“呵呵,当然留了,门下已有众多年轻弟子转来了冀州,只是,离开晋阳,失了根基,晋阳宗还算名门大派吗?”白望山笑得很苦,也不遮丑,他不无自嘲道,“不怕将军笑话,晋阳宗兴盛太久,碌碌浮华者甚众,已有不少大族子弟离开了宗门,说句树倒猕猴散也相差不远,便是这等情况,宗内依旧不忘倾轧内斗,甚至有所加剧,以争夺那日益减少的所谓资源,却与那些彼此争食的流民何异,嘿嘿。”
通过与剑无烟的闲聊,纪泽已经知晓晋阳宗内按照个人出身总体分为两派,分别为平民出身者与大家族出身者,前者如剑无烟与白望山,后者如刘堂主与何康,晋阳宗兴盛了三十年,如今后者势力自然更强。瞟了眼后方尾随的剑无烟,纪泽忍住牙疼,不无深意道:“纪某与剑姑娘相处甚洽,白副堂主也对我血旗营相助良多,是以日后若有所需,白副堂主尽管开口,纪某定不推奸。”
白望山闻弦歌而知雅意,同为平民出身,他与纪泽乃至血旗营也算天然盟友,他甘愿自曝家丑,又何尝不是想与血旗营走近乃至留作后路呢。呵呵一笑,他诚恳道:“将军此言白某记下了,将军若有所需,白某只要力所能及,也定不会推诿。”二人相视一笑,情浓意浓,一切尽在不言中。
言说间,一行人来到一个地段适中的大型酒肆,其徽记为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正是雄鹰商会刚在平棘开设的一处网点——雄鹰楼。不过,根据纪泽的指示,这种河北地界的大型地产跌价没个完,除非不得已,将悉数采用租赁方式。迎出门的正是商会大管事胡宝,身入平棘,尽管根据司马腾的口碑与血旗营当前的政治意义,纪泽都对自身安全颇具信心,但诸多明暗准备却是少不了的。
简单寒暄之后,纪泽率先令人向山寨传回命令,也即重点招募并州流民,工匠、文人乃至一技之长者优先,其他招募点可暂行关闭。随即,他好一番沐浴更衣,换上身崭新玄服,头戴官帽,内衬软甲,以免拜见时失了礼数被人挑刺,继而便在十余近卫的护卫下,匆匆赶往了司马腾的临时行营。
倒非纪泽那么赶着去巴结上官,实是他仅有今日一天的机会拜见司马腾。须知司马腾此番入冀的主要目的是前往邺城过年兼求援,是以仅在赵郡呆上两晚,便要继续南下邺城。而司马腾的求援对象,正是他的亲兄弟司马模,也即新任宁北将军、冀州都督。这一任命也是关西关东两大阵营罢兵休战的最终妥协之一,至于白忙一场的王浚便没人关心了,谁叫他不姓司马呢。
《晋书》有载:“十二月丁亥,诏曰:“天祸晋邦,冢嗣莫继。成都王颖自在储贰,政绩亏损,四海失望,不可承重,其以王还第。豫章王炽先帝爱子,令闻日新,四海注意,今以为皇太弟,以隆我晋邦。以司空越为太傅,与太宰颙夹辅朕躬。司徒王戎参录朝政,光禄大夫王衍为尚书左仆射。安南将军虓、安北将军浚、平北将军腾各守本镇。高密王简为镇南将军,领司隶校尉,权镇洛阳;东中郎将模为宁北将军、都督冀州,镇于鄴;镇南大将军刘弘领荆州,以镇南土。周馥、缪胤各还本部,百官皆复职。大赦,改元。以河间王颙都督中外诸军事。”
不一刻,纪泽来到一套本属赵郡巨富的豪宅门前,这里现为司马腾的临时居所。据说赵郡太守为了示好,之前曾将昔日的赵王宫装点一遍请司马腾入驻,却被司马腾断然拒绝,这才后选的这里。纪泽的模糊记忆中,史家对司马腾的评价褒贬不一,有说司马腾才神绝世,归略超远,雅量任事;也有说他性狭吝啬,无所震惠,因其败亡一战中仅给邺城守卒下发三尺绢布作为劳资。在纪泽看来,这是人性的正常两面,至少从现有表现,司马腾还趋于前者。
在门前拜上名帖,自少不了附送一大笔礼品,其中最为昂贵的是一匹两尺高的玉马,后世估价至少千万级,也是血旗营一应赃物之冠,但乱世古玩于纪泽并无意义,他却是毫不犹豫的拿来上供了。
或是已有交代,纪泽与白望山解剑之后,被门房直接引往一处偏厅。一路上,却见兵卒肃立,行者窃声,遇者拱礼,衣着整洁的仆役们更走得横平竖直,井然守矩。纪泽不由侧目,这当算是古礼的体现了,一眼便觉比自家山寨里要高大上许多,士人阶层的确代表着华夏文化的高端,只不过,礼本身就意味着上下尊卑。
纪泽是来平安点卯的,不是来吸引注意的,他可不会特立独行,自是按照来前白望山等人的一应培训,规规矩矩进入偏厅。其内已有数名官员正在候召,见纪泽进来,便有好事的上前主动热络,可听说纪泽报出身份之后,却仅淡淡敷衍两句就此退回本座,余者则再不招呼。
秦汉魏晋的官服正装并非隋唐之后的紫绯绿色,而是一色的玄黑,区别官阶在于官帽授带等配饰。从官帽样式,纪泽可以看出这几人皆为五六品地方官员,如此先热后冷,想来一是不屑他的出身,二是顾忌幽州方面而不愿多事,他也不以为意,只管寻一墙角坐定等待。
等有小半时辰,一名年约三旬,俊朗英武的戎装将军入得偏厅,与在场一应官员两句客套之后,便微笑看往白望山与纪泽二人,并对纪泽拱手道:“这位便是纵横河北,一度令我幽并联军束手无策的血旗将军了吧,来来来,我家刺史大人有请。”
白望山忙起身介绍道:“纪将军,这位便是并州田兰田将军。”
“纪某何德何能,岂敢有劳田将军亲自通传,折煞纪某了,哈哈。”纪泽忙也上前两步,拱手为礼,放低姿态热络道,“纪某可是久仰田将军大名,昔日将军坐镇赵郡,若非手下留情,不曾着力针对,纪某这点微末道行可蹦跶不到今日。当时纪某每每夜半思及将军之名,必辗转难眠,这当也算神交已久吧,哈哈!”
田兰本并州门阀,之前名义上坐镇赵郡的时候,也算被纪泽的血旗营泥腿子们小小损了面子,故而心中对纪泽有所不喜。但血旗营与并州军及他田兰并无实质纠葛,且投靠并州军也算走的他田氏的门路,此行随护司马腾入冀前又得长兄田甄教诲,能拉拢血旗营便需拉拢,故而才主动过来通传纪泽卖个好。这会听得纪泽颇有风趣的吹捧,人也没想象那般粗鄙,却是恶感大减,笑得愈加真诚了。
在一众偏厅官员的幽怨目光中,插了队的纪泽与田兰说笑着前往正厅,白望山的身份却只能留在偏厅等候。行至无人之处,田兰低声提点道:“此番主公召见仅是例行训诫而已,你只管仔细应对便可,不过,同行的薄盛将军你须小心,他可是乌桓人。”
“谢将军提点,将军与令兄对纪某的提携,纪某不会忘记的。”纪泽心中一动,低声应道。他来前自已对并州军内部有所了解,这薄盛出自魏武帝时入迁并州的乌桓大族,如今已算是半胡半汉的并州将门,对一度嚷嚷着杀胡的纪泽没有好感也属正常。
当然,薄盛其人与并州军的李恽二人关系甚近,聂玄兵败之后,他们与田氏兄弟便算并州军内最大的两处山头,田兰的提醒却是善意与挑拨并存,纪泽的答复则算隐晦战队。至于柳泉那档子算计,背后勾当而已,佯做不知便是。
田兰会意一笑,目的答道,倒也不再多言。待得二人行至厅口,他撇下纪泽,率先入厅朗声禀道:“报主公,血旗将军,武猛从事纪虎已经带到,正在厅外候见。”
“宣!”顷刻之后,厅内传出一个颇有磁性的中年男声,旋即便有亲兵将声音放大传出。
这么近还玩甚扩音喇叭,又不是听不见!暗自腹诽,纪泽迈步进入正厅,其中已有六七名文武官员两侧跪坐,正中高坐者自当是司马腾。却见其四旬开外,白面长须,目光湛湛,儒雅中不乏威武,端的一副好相貌。必须承认,皇族士族经过数百年的基因改良,兼而教育良好,那股俊雅贵气确非寻常黔首可比,什么三角眼、倒獠牙之类的丑化形象现实中是极难得见的。
“卑下武猛从事纪虎,见过刺史大人!”只稍瞥了一眼,纪泽便口中通报,向司马腾长身一拜,九十度弯腰,动作标准到位。
纪泽是五品官员,已非平民,这一时代士大夫自有风范,只要不是大型礼仪场合,即便见到皇帝,倒也无需下跪的。不过,司马腾似乎并不愿意纪泽就这么起来,竟是没有搭理纪泽,任凭他在那摆着造型。
直娘贼,怎么这些当官的都喜欢玩个下马威!纪泽心中暗骂,自也不能造次,只得躬身如故。厅中落针可闻,良久,只待纪某人略觉腰酸之际,方听前方传来司马腾那颇具威严的声音:“纪虎,你可知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