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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万载老三     乞活西晋末txt下载     乞活西晋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回 兵临寨下

    一场小有波折的设局逆袭,令千面含恨落马,他的身份也被猴六最终确认。千面的身死,委实令纪某人长舒口气。山寨中的奸细隐患总算消除,即便还混有个别尚未露馅的小鱼,可没了千面调度组织,他们也不可能翻起多大风浪。

    当然,千面所遗留的那个问题一时也没了答案,纪某人苦思无果,更是派人在上寨、中寨好一通搜寻,也没发现别的密道,却也只能暂时作罢,唯有遣人将水潭密道封死,并广派人手加强寨内各处的岗哨。毕竟,敌军就要兵临寨下,他的注意力也该转向攘外了。

    日过中天,下寨一隅,以铠曹史王铁锤为首的数名匠师,正在一队军卒的配合下组装着一台巨大的器械。他们外围,纪泽则带着一众军侯屯长啧啧围观。时间推移,弃械逐渐成型,恰似一把大号铁勺后柄斜搭在单杠中央,这正是纪泽为了应对大战而突击研制的配重式抛石机。八套组件两日前已经完工,试验模型机更早前便已成功运转,但出于谨防破坏与扮猪吃虎的考虑,解决奸细后的最后时日,纪泽这才着手其整体调试。

    这队动手操作的军卒,则是刚刚特建的军械队,以梅赞为队率,抽调少许近卫作为骨干,辅以可靠的预备军卒组成。这支忠诚重于战力的队伍,战时主司抛石机等军械的操作,平时则兼顾各类军械的生产维护,算是血旗营的第一支技术性队伍。

    “将军,第一台抛石机的装配调试业已完毕,现在是否进行试射?”一通忙碌之后,一头热汗的王铁锤前来请示,一副“近乡情怯”的神态。

    “当然!呵呵,我都有些等不及了。”纪泽急切道。抛石机若达他所预想的性能,那么敌军便无法在飞鹰岭下展开大型器械,雄鹰寨更将固若金汤,纪某人自是迫不及待。

    王铁锤走回抛石机旁,仔细指挥众人逐步动作,不时还刻意强调或纠正几句。先在抛石机抛杆前端的吊兜安装适量配重块,随后二十军卒合力拉动绞索,将配重提至最高,再卡住抛射滑轮机构,由两名壮汉将一块百斤石弹抬放入抛杆末端的勺状射兜,用了盏茶时间,发射准备终告完毕。

    擦了把额头汗水,王铁锤再度查看一遍抛石机,继而深吸口气,终是挥动铁锤,砸向机销。铛声回荡间,滑轮的卡锁机构解锁,配重由慢至快加速下坠,带动抛竿以及射兜绕着横梁加速旋转上行。当射兜达到某一高点,抛竿受阻急剧减速,其中的百斤石弹则去势不减,以一定的仰角,脱离抛石机继续飞行。凭借惯性,石弹呜呜带风,划出条优美的抛物线,最终落向南方山脚。

    片刻之后,众人皆觉脚下一震,砰声爆响同时传来,山脚某处则腾起高高烟尘。看那落点,距离抛石机足有两百多丈,即便扣除高差影响,这抛石机的射程怕不也有一百八十丈了。一般人尚还不觉,可地位本高的周新却已面露骇然,要知大晋中军所配的投石机也不过如此,血旗营的抛石机还仅是初步调试,更别说这种抛石机的简易低廉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好!好!好!”调试现场欢呼一片,纪某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王铁锤更被一众小伙子抛到了空中。

    唯有周新却是目光复杂,略一犹豫,他还是走近正自洋洋得意的纪泽,小声提醒道:“将军,此械太过犀利,又太过低廉,小心怀璧其罪啊。”

    技术保密本就后世常识,纪泽之前已有安排,如今听周新一说,更觉自己提前问世的这种抛石机不同凡响,须得严格控制。待得众人情绪稍稳,他肃容沉声道:“此番抛石机研制大获成功,所有参研人员均有重赏!但是,抛石机威力巨大,利于防御,也利于攻城,且简易价廉,我血旗营抵制内战,对抗外辱,此等利器决不可外传他用!尤其抛石机倘若流入胡人之手,必成华夏劫难!因此,抛石机工艺列为本营绝密,相关人员务必对之守口如瓶,转职、离职亦需严格控制。”

    言语间,纪泽严厉扫视在场众人,从未显过的森冷令人心悸。表彰、警告之后,纪泽立刻拉上王铁锤、周新等人,商量起既有八台抛石机的安装调试、落点标定和操作培训。而就在他分派完任务,再度负手巡视山寨的时候,吴兰匆匆送来的一条坏消息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海东青刚刚传来急报,负责沿途骚扰郡兵进山的伺候屯人马,在两次成功袭扰阻滞郡兵大军之后,今日上午竟被随同郡兵的一支卢氏私兵寻踪坠上,并蓦然发动了突袭。结果,面对实力不亚寻常胡寇的两百私兵,猝不及防的血旗人马损失惨重,折损三成,仓惶逃离。更令纪泽难以接受的是,伺候屯长绿猴儿因为亲自断后,竟被敌方箭手射杀阵亡。

    雄鹰钱庄,暖阳之下,正顺道探慰赵雪的纪泽,听闻这一噩耗差点茶杯落地,却也将茶水泼了一手,眼内更是瞬间湿润。送来消息的吴兰连忙劝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军毕竟训练不足,将军毋需挂怀。况且,此战虽有折损,郡兵也因我军骚扰进军缓慢,却也达成了基本目的。”

    一旁本还面色微红,羞答答陪着聊天的赵雪却是柳眉一竖道:“吴呆子,我纪哥哥岂能不知胜败乃平常之事?他这是心痛绿猴哥哥与那些袍泽呢。”

    吴兰暗叹口气,自家将军手上血腥无数,偏生手下军卒死上几个就受不了,真不知是在学那刘大耳朵以泪感人,还是本就不具枭雄之资,嗯,看其行事做派,当是前者吧。

    纪泽却不知吴兰的黑暗心思,否则一定会让他满脸桃花开。眺望远天,看白云悠悠,他伤感片刻,叹了口气,喟然道:“我是在自责,绿猴儿身死系因我自傲轻敌之故。官军虽屡遭我血旗营欺凌,并非不堪一击,士族私兵尤为精锐,士族军官更不乏阴谋诡计。绿猴儿本非大智之人,且因我军连战连捷难免自傲,令其独领弱兵迎战强敌,实属考虑不周。”

    赵雪忙劝慰道:“大哥莫要无端自责,空至伤神,更不可妄自菲薄啊。”

    “回头想想,从虎啸丘开始,纪某虽一路凯歌,却因自身皆在暗处流窜,敌方不明我军深浅,甚至不知我军存在,所谓以奇制胜,以有备击无备罢了。”纪泽目光幽深,缓缓反省道,“而今血旗营立足雄鹰寨,不再敌明我暗,彼此摆明车马,再想单凭阴谋诡计,将愈难奏效了。所谓以正合,以奇胜,长远看去,无正不奇,恰似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傍晚时分,撤回雄鹰寨的伺候屯人马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尽管心底认为自家遭受了一场惨败,但考虑到士气,纪泽还是将他们此行宣传为凯旋而归。事实上这也并无不可,此行己方折损四十,先后造成的敌方伤亡预计绝不下此数,且完成了战斗目标,令本该两日抵达的两千郡兵整整延缓了一天行程,估计明日傍晚方有可能兵临寨下。

    下寨门口,纪泽见到了被军卒抢回的绿猴儿的遗体,原本年轻诙谐的脸,已经苍白冷硬。纪泽控制住不曾落泪,仅是默然凝视良久。作为虎啸丘最早聚兵起事的二十余人之一,绿猴儿生性诙谐,乐观活跃,与纪泽也极是亲近,岂料说没就没了,连个最后交代都没留下。可以说,绿猴儿的身陨,对纪泽的伤痛不亚于刘大脑袋,也令纪泽再次切身感受了生命之轻。

    外无可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伺候屯折返,连夜总结教训之后,纪泽再度派遣孙鹏率部位屯,辅以小有折损的王家寨丁,于次日一早出寨潜入莽莽山林。此番纪泽并未给孙鹏下达硬性任务,相信以孙鹏的机敏灵活,又有飞鹰传信,当罕有疏漏。至于伤亡颇重的伺候屯,纪泽提拔近几战颇立战功的伺候队率刘杰暂代屯长,并从预备营择优补齐折损,暂驻中寨修整待命。

    转日下午,征剿大军的先锋,两千中丘郡兵终于兵临寨下。说是两千郡兵,实则还多了五百各家士族的私兵,以及八百民夫。此番中丘郡府委实下了血本,兵械箭矢、冬装甲帐配备俱全,、三千余人旗帆招展,盔明甲亮,蜿蜒蛇行,继而在雄鹰寨南方五里的一处山脚扎下营盘,顿给这一片山岭带来了凛冽杀机。

    郡兵前锋的主将,正是中丘卢氏的少家主,贼曹佐史卢阐。所谓无知者无畏,中丘官方迄今仍将征剿血旗营当作了一展所长的良机,作为中丘目前最大两股官方势力的领头人,外来派的太守与本地派的贼曹分别推出卫泰与卢阐二人,以争夺这一献媚新东家的难得机会。原本贼曹佐史卢阐的声望资历远不及主簿卫泰,他能取代太守心腹卫泰成功荣升主将位置,还得好好感谢血旗营突袭青杨大营,连累得卫泰获罪入狱。当然,再是感激,卢阐也只会用刀枪箭矢去表达谢意的。

    山梁之上,卢阐头戴护耳豹纹盔,身穿轻质金丝甲,肩束猎猎红披风,脚踏镶银长筒靴,器宇轩昂,玉树临风。在其身侧,围拢着一众随他前来关敌料阵的郡兵将校。眺望飞鹰岭灯火初上,卢阐目光闪烁,凛然沉声道:“血旗贼军就在眼前,明日自有一战,此战涉及我中丘颜面,决不可轻忽。却不知诸位有何高见?又有何人愿意先拔头筹?”

    眼前的飞鹰岭高耸入云,东西北三面陡峭难行,南面坡势虽然稍缓,但敌方寨墙最矮处也距山脚近二十丈。再看对方上中下三寨,寨墙箭楼层次分明,往来巡卒警行不怠,下寨之外更有三道错落排布的胸墙壕沟,这哪是什么贼军,正规晋军的防御也不过如此嘛,这还叫弟兄们怎么打?众将校一时无语,即便胸无点墨者,也能看出攻寨不易,哪有人愿意自身先去碰壁?

    见无人接茬,卢阐打气道:“血旗贼军纵有地利,终归一群溃兵乱民,焉能抵挡我征剿大军?数日前他们偷袭青杨大营侥幸得手,握有三倍兵力,却连我军三百结阵残兵都不敢动手;更有这两日骚扰我军的跳梁小丑,为我同等兵力一击而溃,这等乌合之众,诸位还有何可虑?”

    众人依旧扮演缩头乌龟,良久,直到卢阐面露不愉,终于有位卢氏所属的老成军侯出声建议道:“佐史大人,此寨地势险要,防守严密,强攻殊为不易,未免徒增伤亡,还当设法引贼出战。听说大人擒了一名血旗军官,不妨以之要挟,激那血旗纪虎寨外诺战,便是他胆怯不出,亦可挫其士气呀!”

    卢阐面露笑意,正欲点头,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接着一个幽州口音道:“我堂堂剿贼之师,岂能那般不济?何必用那歪门邪道,莫要坏了诸位名声!况且,先锋军出征时,枣帅可是下过严令,中丘郡兵四日内至少须得踏足寨墙。两日路程已被耽搁至三日,明日便是最后一日,还望诸位抓紧正事,莫要延误军机啊。”

    不用回头,卢阐便知说话的是征剿主帅枣嵩派来的联络军官枣丰,说是监军也成,其实不过是枣氏的一名旁系庶子。他面色一寒,旋即便恢复正常,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况且这也该是枣嵩的意思。他知道,幽并一方其实就是希望中丘郡兵先撞个头破血流,从而撞出血旗军的防御布置,最好再消耗些防御兵力,以待他们前来立功摘桃。至于中丘郡兵,幽并一方根本没指望其能对付血旗军,更不在乎其死伤。

    不无幽怨的腹诽几句,卢阐勉强笑道:“枣大人言之有理,小小血旗贼军仅会阴谋诡计,正面不堪一击,我等只需堂堂正正,何愁将之碾压。如此,明晨我等便发兵轮流攻寨,届时还望诸位奋勇向前。至于各曲次序,再议吧。,”

    在场众人皆不乏政治素养,卢阐明白的他们大都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他们心中暗骂,口上却只有诺诺称是。随即,众郡兵军官各找理由,或配发物资军械,或督建甲帐营垒,郁郁然纷纷离去,一场关敌料阵就此不欢而散。

    返回大帐的路上,卢阐冲他的一众护卫轻轻做了个手势,顿时有名相貌普通的护卫上前问道:“大公子,有何吩咐?”

    “卢荥,千面还没消息吗?”卢阐淡淡发问,见那人点头,他皱眉道,“千面已两日不曾回传消息,寨内或有变故。若没他寨内协助,那事你能否做好...”

第九十二回 寨防首战

    永兴元年,十一月初三,巳时,大风,雄鹰寨。

    阳光晦霾,寒风冷肃,败叶纷飞,鸟兽沉寂,飞鹰岭上下一片萧杀。岭间一夜风起,山中气温骤降,原本乍寒还暖的初冬气候,一觉醒来便成了隆冬时节,恰似为了应和这场无可避免的同族相残。

    飞鹰岭下,三曲中丘郡兵阵列井然,旗帆猎猎,刀枪森寒。所谓人多势众,原本颇为松散的郡兵,身处大军阵中,不免胆气横生,精神抖擞,昂首挺胸之际,颇显强军风范。他们中间,间或列有五百铁甲铿锵的雄健私兵,充当大军锋锐,令中丘军阵更显杀气腾腾。

    雄鹰下寨,磐石、尖峰、骑卫、预备四屯近八百人马矗立寨墙,严阵以待,数百临时征调的寨民则于墙后待命辅助,作为防御一方毫不弱势。只是,血旗营毕竟仅成立月余时间,便从二十余人扩增至千余人,近半军卒拿起刀枪不过数日,更不曾经历过成规模的军阵对垒,相比岭下的军阵铿锵,岭上气氛却颇显紧张忧惧。纵然他们皆已配上了新制冬衣,,但寒风之中仍有不少人瑟瑟发抖,却不知是身冷还是心冷。

    “哎呦!”一声惊叫蓦的响起,却是一名预备新兵好死不死的一脚踏空,竟在沿岭高低起伏的寨墙上一个趔趄,进而后栽下墙。一丈多高的寨墙,这厮自无大碍,但引发的骚乱却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了整条寨墙。一时间,嗡嗡低语声,军官呵斥声,鼓劲加油声响成一片,更引得岭下郡兵一片嘘声,所幸血旗营也不乏几经浴血的老卒,这一骚乱很快告以终止。

    门楼之上,纪某人目睹这一切,差点气歪了鼻子,倒也不好去严惩那名倒霉新兵。瞥眼岭下,见郡兵军阵两分,十数骑拥簇着一名衣甲华贵的三旬军将行至阵前,横枪立马,傲立自雄,想是对方主将卢阐要大放厥词了。纪泽立马寻得泄火对象,他气运丹田,吐气开声:“呔!兀那卢阐小儿,何以同室操戈,引中丘郡兵,犯我血旗晋军?更以七品小吏,犯我五品将军?如此不服王法,不知尊卑,以下犯上,天理何容?小心本将将你擒下,脱裤子打屁股!哇哈哈...”

    “哈哈哈...”纪某人最后一句虽然粗鄙,却引得寨墙一众军卒哈哈大笑,便是岭下郡兵也多忍俊偷乐,之前的紧张气氛为之一轻。这一下,轮到阵前讨战的卢阐鼻子气歪了,本想借大军威势挫挫贼军士气,岂料被纪虎辱骂自己的一句粗话给变了味儿。他一名士族嫡长子,平素养尊处优,往来贤达,俯视小民,何曾有人胆敢对他如此辱骂,还是当着数千之众?

    然而,卢阐是有休养有身份有涵养的士人,自不会与纪某人赛着骂街。他信手一挥,顿有十名大汉排众出阵,齐刷刷一字排开,这是些大嗓门的传令兵,此刻用作临阵扩音喇叭。如此轻轻一手,立马摆足了士族高官的范儿,也令土包子纪泽更显粗鄙,高下立判。

    “纪虎匹夫,小小伍长出身,冒充军侯不提,竟还假成都王乱命,妄自尊大,擅称将军,对抗王师,纠集乱民,驱兵为祸,滥杀无辜!”卢阐一字一顿,淡淡给纪泽加诸罪名,更由十名壮汉声传群岭,整齐划一,“而今我中丘郡兵征讨不臣,随后更有幽并大军,尔等还不速速认罪,束手就擒,或可留下一命!倘若不服,那便下山一战,人皆说你是阴损将军,却不知正面作战如何?”

    别个用上人力扩音喇叭,纪泽不由气结,怎奈自家旗牌兵尚还不及训练这等高大上的职能,却又不能认怂,只得死撑嗓门,抓住卢阐话脚,竭力怒吼道:“什么王师?我只看到胡寇所至,荼毒千里,十室九空,流血漂橹!尔等不思维护一方,尽职安民,反因我血旗营除暴济民,出兵征伐,如此只管自身功名利禄,不顾黎民水深火热,有何颜面为人父母官?更有你中丘卢氏,勾结飞鹰贼,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纪某手中有书信为证,似你这等败类,又何颜在此大言炎炎?真就不知何为羞耻吗?真就没有天理吗?”

    “非也非也,成都王倒行逆施,挟持陛下,方至山河倾颓,我等自当征讨不臣,行霹雳手段,虽难免误伤,待得奸邪束手,朝纲理顺,上下一心,自有天下太平。反是你血旗余孽...”卢阐言辞凿凿,避重就轻,时而不愠不火,时而声色俱厉,好一副冠冕堂皇。

    虽然此战原委双方心知肚明,但事关人心士气,大意名分谁都不敢拱手相让。于是,二人一上一下,唇枪舌剑,彼此纠缠,你来我往,卢阐大言不惭的引经据典,愣将黑的说成白的,纪泽悲怆慨然的据理力争,动辄向苍天控诉,却死活也不肯下山对垒。直到纪泽嗓子喊哑了,卢阐嘴巴说累了,双方军卒也听烦了,二人这才结束了这场没有营养的言语交锋,各自啐了一口,转而撸起袖子,招呼部属们正式开干。

    “周军侯,下寨防御悉数由你指挥,纪某此番仅仅做一看客。”门楼之上,纪泽边说边退入相对安全的耳房,将显眼位置留给周新一人。在他身后,周新眼露感激,虽说战前纪泽便以自身缺乏经验为由,宣布了这般安排,可事到临头他能如此干脆,确委实令周新瞬间有了点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返回阵中的卢阐,首先下令投石机与弩车出动,他要先给血旗营来顿狠的,以打压刚才纪虎那厮的嚣张气焰。当然,投石机需要现场组装,难免慢些。倒是百名卢氏私兵立刻推着十架大型弩车越阵而出,行至寨墙百丈外方停,麻利装上弩枪,斜上调整射角。

    “蹲下,全部蹲下!”随着门楼令旗挥动,寨墙各处的军官立即先弩车一步,呼喝起周新传下的命令。只是不少人心中疑惑,为啥周新不动用自家的抛石机来欺负敌方弩车呢?

    “砰砰砰...噗噗噗...”随着郡兵一方令旗麾下,十把铁锤齐齐敲落,三十根弩枪电闪而出,带着咻咻尖啸,转瞬没入寨墙,顿至木屑纷飞,土尘簌簌。

    好在,之前按照周新的建议,寨墙木栅间皆已临时填充了夯土,血旗诸人有寨墙保护,纵然敌方弩枪将寨墙打得砰砰作响,却也只能令人心惊肉跳,少有实质伤损。当然,也有血粼粼的反面教材,一名没蹲严实的倒霉军卒被一根弩枪连人带命串下寨墙,更有一架不及藏好的小型床弩就此报销。

    要说血旗营一路缴获收集,包括青杨大营所得,确也凑有二十架床弩,其中近半还给装上小车以求机动,可比起老牌士族卢氏此番拿出的大型军用重弩,无论力道还是射程,血旗营均要逊色许多。官军所选择的床弩位置,也利用了这个优势,抛石机不出,雄鹰寨一方只能埋头挨打。

    放了几通床弩,抖足了威风,见血旗营被压得不敢抬头,卢阐心情大畅,贼军就是贼军,哪儿见过这等高档重弩。既然气势打出来了,那便出兵攻堡吧,己方投石机且得组装会儿,也懒得等了。他自不认为血旗营也有投石机,青杨大营的被掳辎重里可不包括此项,况且,那种材料受制又制作困难的器械,一群乱军即便抢到几台,又会组装使用吗?

    身为饱读诗书,权谋远胜军事的主将,卢阐当然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只是念起“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至理,他这次一时给忘了前者。所以,考虑到首发进攻伤亡不小,他并未派出战力更强的队伍,而是下令最弱的一曲出战。

    该曲郡兵正是其四弟卢旭所率,冒领邓喜功劳的卢旭军侯,恰是接的青杨大营那名倒霉副将留下的空缺,该曲郡兵刚被血旗营收拾过,又逢主将更替,战力可想而知。只是,,该曲官兵并非卢氏拥趸,这个四弟颇显锋芒,卢阐也需打压,名义上这般安排还是卢氏自领苦差。除了不利于作战,还有比这更合理的指挥吗?

    这点猫腻当然瞒不住卢旭在内的郡兵上下,在一众属下的期盼中,卢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期期艾艾道:“大哥,要不再等等,至少也让投石机砸上几轮啊。”

    “战场之上,这里没有大哥,只有佐史大人。”卢阐毫不客气的打起官腔,冷声驳斥道,“敌方已被压制,投石机作用也无非于此。机不可失,趁贼军心神被夺,即刻攻寨吧。”

    慑于军令,卢旭只得咬碎后槽牙,不情不愿的督令麾下扛起云梯横向列阵,这种山岭地形,别的攻城车防护就别想了,便结成盾阵将就吧。战鼓隆隆,喊杀阵阵,伴随着床弩的威慑射击,郡兵们缩手缩脚的开始推进。总算血旗营新扩的下寨距山脚不远,寨前地势不似中寨前那般陡,更不似中寨前的华山一条路,他们尽管腿软,还能有力气向前。

    堪称另类的针尖对麦芒,面对如此猥琐的一拨进攻,雄鹰寨这边更是不堪,他们似已被床弩威势所慑,居然始终毫无动静。郡兵们跨过高低不平的坎,越过此起彼伏的岩,行至寨墙百步开外,堡内仍无反应,有人甚至开始窃喜,莫非对方胆怯至此?已经到了如此距离,下面就是危险区域,迟疑死得更快,于是他们壮起胆气,发一声喊,拔腿狂奔向前。

    门楼耳房,陪同纪泽观战的吴兰急得团团乱转,看了眼勉力镇定的纪泽,他忍不住抱怨道:“周军侯究竟在想什么?放着抛石机不用,让敌方弩车压着我军打便罢,敌军都到面前了,怎的还不还击?”

    然而,正当卢氏床弩刚刚射完一轮,郡兵也因奔至第一道外壕而有所迟缓聚集的时候,寨墙上突然传出周新的一声断喝“射”。随即,伴着令旗挥动,十数小型床弩被推到墙边,迅速射出弩枪,而数百支箭矢也同时从墙后抛射而出,铺天盖地,直奔冲来的郡兵人群。

    本还云淡风轻的卢阐顿时面色一僵,有这么强的防御,干吗不早点使出,非要等到郡兵跑至面前,不坑人会死人吗,这个血旗将军太阴险了!其实卢阐非但冤枉了纪泽,也部分冤枉了真正指挥的周新,雄鹰寨充任弓箭手的多是刚练几天的新兵,加之心中紧张,能抛射到第一道壕沟已是超常发挥。至于那些小型床弩,放到面前来打,准头也没强到哪呀!

    雄鹰寨的打击来得突然且声势浩大,远过郡兵们的心理估计。顿时,他们一阵大乱,中招栽倒,鲜血四溅,惨叫哀嚎,继而是胆战心惊,原形毕露。顺风仗可以打,丢命的活计还是爱谁谁吧,他们一窝蜂转头就跑,连云梯都丢下一堆。

    其实若是细数,血旗营一方的准头实在不敢恭维,郡兵之前又有盾阵自保,第一波打击导致的郡兵伤亡不过数十人。反而是第二波抛射,也是这轮攻寨的最后一拨箭雨,导致背向而逃的郡兵足足倒下近百。而当卢氏弩车再次发飙之际,雄鹰寨墙头已经回到了空空如也,只是隐约传出一阵阵兴奋笑声。

    事情还没完,郡兵们刚刚逃出寨墙的弓箭范围,伴着寨墙军卒的震天欢呼,雄鹰寨内的八台抛石机终于首次发威。先是一拨碎石抛洒,擦着就伤,砸中便亡,令郡兵们逃得更欢。继而,碎石跟着郡兵直追而下,落于即将组装完毕的敌军投石机,直将这里的兵卒民夫砸得哭爹叫娘,纷纷随着郡兵一道回逃。最后,抛石机才换上大号石弹,将目标对准了之前大发淫威的大型弩车。

    “咔嚓!”一颗石弹碰巧砸中一台弩车,其上预防箭弩的顶盖犹如纸糊般破碎。石弹去势不减,怦然落于床弩机身,将之摧为齑粉。木屑横飞间,操作弩车的卢氏私兵也被殃及倒下数人。

    不过,百名卢氏私兵此刻显示出了强悍素质,多为精锐老兵的他们,并未如同郡兵般一哄而散,而是快而不乱的拉起剩余弩车撤离。抛石机虽经标定,毕竟准头有限,竟然愣让石台弩车成功逃脱了七台。当然,这也要感谢抛石机手下留情,追砸到了郡兵投石机的位置,它们便再度将发威目标转为投石机。看起来,岭上的抛石机似乎射程不足,果然是山寨货啊!

第九十三回 二度陪练

    雄鹰下寨,门楼耳房,气氛一片轻松。中丘郡兵的第一轮进攻被轻松打退,吴兰也恢复了淡定。他骚包的手摇羽扇,却仍不解道:“抛石机为何不追,那些大型弩车颇有威胁,留之岂非后患?莫非周军侯还想将之缴获,占为己用吗?”

    “呵呵,此轮仅为彼此试探,何必底牌全出?周军侯这是能出一分力,绝对不出两分浪费,如此方为防御之道,果然将才呀。”同样惊疑甫定的纪泽则在回味着周新的本场指挥,不无感慨道,“给予军卒最大压力却不至严重伤亡,纪某感觉,他是利用敌军试探进攻顺带练兵,其实,纪某也在培训之列呀。呵呵,真希望这位卢阐再接再厉,做个好人,继续相助我等练兵啊。”

    “血旗贼军怎会有如此多投石机?千面老匹夫,竟连这等重要消息都不曾报来,无能至此,死人吗?”郡兵阵中,纪泽所寄以厚望的卢阐,正被血旗营的反击擂得外焦里嫩,瞠目结舌半天,索性忘了温文气度,破口大骂道。千面卢栋虽算他的族叔,但出身仅旁系庶子,卢阐打心里可不尊重,他却是不知自己料事如神,他的泄火对象的确早已挂了。

    此刻,血旗营的抛石机仍在肆掠,目标锁定为郡兵的石数台投石机。操作投石机的郡兵民夫可没卢氏私兵那般忠勇,哪还管投石机损毁,早已远远躲开观望。索性雄鹰寨的抛石机看似山寨货,射程不足,他们倒也未被追打,没甚损伤。

    然而,正一肚子邪火的卢阐看到此景,更是怒不可遏,赫然下令道:“传令下去,即刻抢回投石机,违令者斩!”

    事实上,有雄鹰寨的抛石机居高临下,郡兵的投石机根本没机会组装,笨重的他们装好后又难在山间移动,此战几已无用。怎奈卢阐公子气正不顺,也需震慑人心,便顾不得这些衰兵贱民的死活了。

    于是乎,在亲卫私兵的怒声呵斥乃至鞭打脚踢下,负责投石机的郡兵民夫们只得趁着岭上抛石机的间歇,抖抖索索上前,尽快拆卸投石机的重要组件。只是,拆装并不容易,兼而战战兢兢,一时哪能得手。正忙乱操作之际,呜呜声起,又一拨石弹凌空砸下。

    “轰轰轰...”“咔嚓!”“啊,啊,啊...”烟尘四起,木屑横飞,伴以诸声混杂。待得烟尘散去,又一台投石机报废,数名殃及受伤的郡兵民夫哀嚎翻滚。更有甚者,一名民夫被石弹砸成肉泥,黄的红的白的糊涂一片,另一名躲在后面的郡兵则被蹦弹起的石弹直接撞成两截,裂口处鲜血混合着内脏,令人惨不忍睹。

    要说抛石机如何厉害,有着命中率、数量与频率的限制,它在一场战斗中的杀伤人数其实有限,更多的是摧毁敌方的军械与工事,另一重要功能就是凭借威势恫吓敌军。显然,中丘的郡兵与民夫根本经不起这等恐吓,身边发生的血腥惨景顿令他们魂飞魄散,哪还管什么军令,哪还管什么投石机,纷纷掉头就跑。

    只可惜,负责传令并督办的卢氏私兵可不管郡兵与民夫的心情,卢阐命令未改,他们就得执行。他们毫不客气的迎上逃散开的郡兵民夫,好脾气的还呵斥两句,坏脾气的干脆直接动手。于是乎,鞭打斥骂,哀号惨叫,甚至血溅五步,一幕血腥惨剧在岭下山野间无情上演,也给战场上下的其他人上了血淋淋的一课。

    “混账!民夫何辜!这些高门士人,简直不把底层百姓当人看嘛!我血旗营乃仁义之师,纪某可不能与其沆瀣一气!”门楼耳房,一直观战的纪泽怒喝而起,拔足就向外走。将上门楼,他想起自己说过全权交由周新前敌指挥,不由脚步一顿,旋即,他眼珠一转,继续迈开脚步,俺不下令,政治宣传不算干扰指挥吧。

    “卢阐小儿,百姓何辜?尔等如此丧尽天良,连民夫顺民都不放过,连属下死活都漠不关心,亏得平素满口仁义道德,天下设计,王者之师,可知羞耻二字怎写?”面向岭下一通怒骂,纪泽又将目光投向自家军卒,朗声道,“弟兄们,看清没,看清没,没看清的再仔细看看!士族官府何其不仁,何其残忍!便是属下郡兵,便是民夫顺民也只得如此虐待,我等若是落入敌手,下场将会如何?寨中妇幼又将如何?”

    言罢,纪泽眼巴巴的看着周新,并冲寨中将发的抛石机努了努嘴。周新也非固执之人,立马心领神会,传令让抛石机暂停了发射,左右敌方投石机几已无效。

    得了周新实际支持,纪某人再度冲岭下放话:“郡兵兄弟们,民夫兄弟们,放心拆吧,我等暂停攻击了。你我同为炎黄贵胄,何必同室操戈,莫要被一小撮垃圾士人蒙蔽,彼此骨肉相残,人家可从未将我等当人看啊,为何要为那等衣冠禽兽卖命呢?只要你等不是真心敌对,做做样子就好,纪某绝不愿赶尽杀绝啊!”

    “大人英明,正如常说的义利统一,精彩啊!”吴兰跟上前来,击节赞道,“可笑那卢阐,不光帮助我等练兵,还怕我军士气不足,真是好人啊。”

    正如吴兰所言,目睹岭下惨剧,兼有纪某人挑唆,更有各队的功曹小史见机上蹿下跳,血旗众人的武器不觉握紧了,脚步不再悄悄后退了,眼中的迟疑忧惧也被坚定狠利取代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不少人内心涌动的侥幸之念荡然无存,代之以背水一战的决绝,可以说,好人卢阐对他们抗敌之心的坚定,甚至已超纪某人苦心动员的诸般效果。

    反观岭下,见血旗营果真停了投石,郡兵们确也起了骚动。谁都有本账,郡兵们在泥腿子面前可以耀武扬威,可面对士族子弟,乃至那些充作亲卫的士族私兵,真就只能装孙子,纪泽说的不被当人看委实不假。而今目睹同袍牲畜般被虐,却是敌方心软留情,再有纪某人一旁挑唆,新仇旧账,他们难免起了别样心思,士气由是大跌。

    这一下,卢阐坑瘪了,他是好人,却非蠢人,知晓自己一时恼怒走了步臭棋,更被纪泽逮着机会大做了文章。尽管心底确实没把贱民当人看,两军阵前,用人之际,他自也不愿令人寒心,只是事已发生,,他总不能当众道歉吧,那将颜面无存,军令失信,又能有效吗?

    还有更坑瘪的,那阴魂不散的枣丰也来添堵,只见他眼露不屑,嘴挂讥笑道:“卢大人,中丘郡兵足有两千,不会只有这点能耐吧,哼,怕是连血旗军一半实力都不曾逼出呢!”

    卢阐一滞,他仅是伪军的干活,可惹不起幽并联军,心知此战还得继续。但看看方才这一试探,郡兵已折有一百四五,便是自己那个倒霉弟弟也不知真假的肩裹一块染血布条,更兼己方斗志被那血旗将军挑唆得大为低落,不好整啊。正踌躇间,他身边凑近一个黑面魁梧之人,却是卢氏私兵统领段德。

    见有为主分忧的机会,段德这是过来献计。一番耳语之后,卢阐阴晴不定片刻,眼中闪过不舍,终是含笑拍拍段德肩膀,随即咬咬牙,肃然喝道:“我中丘官府赏罚分明,有过必究,有功必赏。诸军只要用命,攻取雄鹰寨之后,所得财物将由众军分之,卢某分文不取。郡兵弟兄们,血旗贼军战力之弱一目了然,他们可是劫了数县胡营,还有飞鹰贼十年贼赃啊!”

    钱壮熊人胆,想想血旗军的战绩所意味的缴获,郡兵们再度升起斗志,反正士人高高在上已成千年惯例,何必生那嫌弃,还是抢些好处实在啊。见此,卢阐再冲段德赞许一笑,继而恶狠狠的下令又一曲别族掌控的郡兵上前攻寨,卢氏掌控的第三曲郡兵则弓箭掩护,并派出五十卢氏私兵提刀督战。至于攻城器械,自家的弩车就免了,公家的投石机想顶也顶不上,还是可劲冲吧。

    有了封赏诱惑与督战胁迫,郡兵们的再度进攻果然勇猛不少。顶着碎石抛砸,他们进入百步死亡地带,遭遇了明显更强更远的弓箭弩枪,却显示出了大无畏的进取精神,不但没有转身逃跑,反而冲得更快更猛。颇为配合的是,血旗营并未如常规一般在胸墙后驻兵防御,以至郡兵们得以轻易搭上桥梯,撞倒胸墙,强行冲过第一道壕沟,进而顶着箭雨,劈开荆棘,抵近寨墙前的第二道壕沟,好一副劲旅风范!

    “投!”然而,就在郡兵刚刚越过第二道壕沟之际,门楼上那个讨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随即,数排人影在墙头交替闪现,数百根投枪也接连不断的砸下,铺天盖地,如同暴风骤雨。

    “噗噗噗...”血旗营的投枪轻松透过郡兵们木质蒙皮的盾牌,毫无悬念的带起棚棚血雨。转眼间,前排的郡兵割麦子般成片倒下,穿胸、爆头、串葫芦比比皆是,死状惨不忍睹,哀嚎凄不可闻。郡兵们何尝见过如此血腥一幕,顿时,冲锋阵势为之一停,幸存者甚至大都懵在当场。

    “投!”那个索命的声音第二次响起。幸存郡兵们齐齐打了个激灵,总算脱离了懵懂状态,他们再不犹豫,不约而同的撒腿就逃。原本,冲在前方被放倒的多是贪功勇猛之人,跑在后面幸存的就是怕死的货,这会儿还客气啥?

    去他的封赏,去他的督战对,还是自身保命要紧!在投枪与箭雨的欢送下,郡兵们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逃回。面对狂奔而回的主攻郡兵,掩护郡兵跟风而动,大多督战私兵也聪明的选择了战略撤退,只有几个死心眼的家伙依然恪尽职守。不过,这几位很快便在郡兵的连撞带踩加黑刀之下,成了留在原地的尸体。

    经过枪林箭雨中的往返剑身,该区郡兵已经折损过半。而郡兵的二度败退,令寨墙军卒发出更为响亮的欢呼,尽管也夹杂有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但再也没人恐惧了。征剿大军不过如此,不堪一击嘛,山神显灵果然不虚啊。

    善权谋却不善军事的卢阐尚未察觉,他的此番指挥,恰似一名称职的陪练,一点点提高战斗强度,从而用郡兵的性命与热血,帮助血旗营新兵循序渐进着城寨攻防演练,磨合着防御作战能力,同时还不忘用己方的次次挫败,乃至自虐兵民,持续鼓舞着对方的斗志士气,愣将新兵半营的血旗营往成熟方向不懈淬炼,果然是好人不假。

    再次被打退令卢阐暴跳如雷,不过这次他倒学乖了,没再做开罪全军的蠢事,只是将随身的一块上品玉坠又摔又踩整成稀巴烂。时已正午,调整好心态的他下令全军修整,轮流战犯,自身则邀来枣丰一同商议。

    “枣大人,雄鹰寨山陡墙高,贼军又死守不出,上午两度攻寨,我方伤亡颇重,士气低落,不妨停止猛攻,另想它法吧。”堆上笑脸,卢阐不无恳求道。

    中丘郡兵共四曲人马,此番一曲人马守营,出战三曲人马,经上午两战,竟然去了将近一曲,纵然卢阐不在乎郡兵性命,这等损失也已让他颇为心痛,毕竟事关中丘郡府乃至他卢氏的执政根基。雄鹰寨委实易守难攻,以郡兵们当前士气根本没戏,再想强攻,就得出动各家私兵了,卢氏可占着大头,卢阐委实不舍。更何况,军兵损失过重,还将影响他的真正计划。

    枣丰却懒得理会卢阐的苦衷,他眼睛一翻,毫不客气道:“枣某仅知大帅严令,我军今日必须有人登上寨墙,战果达成之前,卢令史还是继续攻寨的好。望卢令史莫要自误,因小失大,若是不果,大帅面前可不好交代。”

    想到被解职入狱的卫泰,及其被斩首示众的副将,卢阐禁不住心中一颤。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他在中丘几乎横行无忌,可枣嵩却能寻个油头直接砍他脑袋。只是,想要强攻踏上寨墙,自家私兵定然伤亡惨重,更影响自己的真正计划,卢阐可不愿就此接受啊。

    一阵犹豫,卢阐一咬牙,旋即屏退身边他人,对枣丰低声道:“其实,卢某业已探得,这飞鹰岭有条密道...”

第九十四回 三番折戟

    卢阐所说的密道,自不是中寨水潭的那条。飞鹰岭卢氏掌控日久,早在厉飞鹰之前便有经营,曾利用天然洞穴设了两条密道。这后一条密道仅有千面等少数卢氏高层才有权得悉,甚至连作为代理人的厉飞鹰都不曾知晓。这自是卢氏昔日对厉飞鹰防的一手,也是卢氏如今自信攻克雄鹰寨的一大底牌。只可怜纪某人随便抢个贼窝鸠占鹊巢,却好巧不巧的坐上火山口尚不自知。

    昨夜由卢阐安排,卢氏密谍二掌柜卢荥已经暗中潜入密道勘察,确定一切并无异样。是以不论千面是否出了变故,卢阐也打算利用此条密道,今夜来个钻地夜袭,内外夹击,大破雄鹰寨。只不想原打算的佯装攻寨竟有如此损失,实不能再做消耗,却也只得提前将计划告诉这位总爱指手画脚的监军了。

    听卢阐道出计划,枣丰似笑非笑道:“不想卢氏如此厉害,竟连一伙山贼的寨下密道都一清二楚,却不知如何知晓,可否确切,又为何早不通报枣帅?”

    卢阐一窘,自不能承认自家与飞鹰贼有所瓜葛,他干咳两声,半真半假道:“这飞鹰岭本有小型铁矿,我卢氏先祖数十年前曾在此采掘,发现有此山腹暗洞,却也没人在意。后矿脉枯竭,我卢氏也就退出飞鹰岭,再后飞鹰岭方被贼人占据。此番大军征讨雄鹰寨,卢某这才从家中老人偶尔得知此讯。昨夜卢某刻意遣人勘查,已证实其存在,故才决定利用。”

    枣丰陷入沉吟,他方才之言只欲确定密道的存在,倒也懒得理会其由来,百年士族的隐秘勾当多着呢。听卢阐适才所说,密道当是不假,只是,这样一条可以决定战局的密道,交由中丘这群脓包合适吗?甚或真被他们成功利用,直接破寨立了全功,合适吗?若将这条密道留给枣帅处置,于战局,于幽并联军,乃至于他枣丰,岂非更为合适?

    寻思一会,枣丰已有定计,他冷笑道:“枣某想问卢大人,便是今夜密道夜袭,内外夹攻,中丘郡兵便能保证拿下雄鹰寨吗?”

    卢阐一滞,却没敢大包大揽。这条密道的出口与洞径并不宽敞,运兵能力与水潭那条相若,仅是出口位置尚好,这也是千面之前设局调虎离山的原因。而今失了千面内应,如果偷袭被血旗营一早发现,恐怕偷袭人马都未全数涌出便被堵死于洞中。毕竟,从方才战事可见,那血旗营也并非毫无战力的鱼腩呀。

    想了想,卢阐还是如实道:“应有七成把握吧。”

    “哦?”枣丰嘴角一瞥,继续问道,“也即是说,攻取山寨你等必须用出全力,势难封锁飞鹰岭外逃之路,那么,即便破寨,你等又有几成把握阻挡贼军溃逃,从而抓住贼首纪虎呢?”

    卢阐再次一滞,旋即大为不爽,他已明白枣丰言下之意,更猜出这厮的那点小心思,之前担心果然没错,这厮打算跳出来抢功坏事了。他不忿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是武侯重生。又哪有十全十美的军事谋算?”

    “哼!若待枣帅统兵前来,合五千大军,成功几率便可高达九成九!”枣丰白眼一翻,冷然道,“卢大人还是想着如何完成枣帅军令,密道事关重大,还是留待枣帅前来决断吧。”

    这一下卢阐真的不干了,分明是他卢氏拿出的密道,却得将功劳留给别个去享受,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面色一沉,卢阐不悦道:“枣大人,卢某方为先锋主将,如何决断似乎不必听你左右,大不了事后卢某亲自向枣帅禀明便是。”

    “你,你!枣某可有督战之权...”枣丰大怒,但旋即,他眼珠一转,换上笑脸道,“呵呵,卢大人莫要着急,且听枣某仔细分说。如今枣帅率幽并大军驻扎山口,明日便将入山,倘若你等今晚便破了雄鹰寨,不说财货所得,你中丘郡兵得了全功,把数袭幽并联军的血旗贼军一举轻松剿灭,将至幽州军、乌桓军、鲜卑军于何地?又将置大张旗鼓且步步为营的枣帅于何地?莫非我幽并大军胆怯畏战,反不如你中丘郡兵能耐吗?”

    “卢大人如此尽心尽职,无非希望立功表现而已。只是,卢大人是要表现给谁看?枣帅可是王大都督的女婿,深受重用,说能代表半个王大都督也不为过。有些功劳不该中丘拿的,还是留给我幽并联军,留给枣帅的好。”见卢阐听得面色变换,枣丰心中冷笑,如簧巧舌却是不停,“卢大人只需如期执行枣帅军令,再献上密道,如此大功在手,还怕枣帅亏待于你吗?有他推荐,还怕王大都督不予青睐吗?纵是为此有些损失,又何愁不能补回?卢大人熟知经史,想必知晓这点进退取舍吧。”

    不得不说,枣丰之言的确击中了卢阐的心坎,他卢氏不遗余力攻打雄鹰寨,一是为了报复血旗营夺了自家基业,二是为了向权倾北方的王浚输诚,后者更为重要。立功本就为了表现,且先得给枣嵩看,怎能反为此开罪王浚信重的这位红人,那岂非主次不分嘛。

    “枣大人言之有理,入木三分,卢某受教了,便让那纪虎小儿再多活两天。之前言语冒犯,还望枣大人莫要介意。待军士们稍作休整,我将再度攻寨。”想通此间关节,卢阐重新挂上笑脸,拱手一揖道。枣丰忙也笑着侧身还礼,二人再现一团和气,颇似那传说中的将相和,只是,各自心底感受却又不得而知了。

    招来一众统领,卢阐宣布下午动用各家私兵继续攻寨,这自然引发了异议。但有卢阐与枣丰一唱一和,更有幽并大军在后方压着,众统领最终也只得与之前的卢阐一般乖乖就范,却也少不了一通进攻序列的争执。其间,唯有颇谙军事的段德提出一条实在建议,也即制作大型木排用以对抗投枪。

    修整完毕,官军动作起来。乒乒乓乓声中,山中的枝杈小树遭了殃,经过官军好一阵摧残,它们变成了一面面超大木牌。一切准备停当,中丘郡兵再度陈兵寨下。这一次,卢阐算是发了狠,一举派出近千人马攻寨,殊不知他的逐步加码,恰应了最称职的陪练。

    中丘郡兵这等架势,显是打算大战一场,烈度定然远超先前。周新立即下令守卒们备好滚木礌石,烧沸金汁烫油。纪泽也坐不住耳房了,他不会干涉指挥,却不代表他不可以亲临战场。手提招牌大盾,背挎黑雕大弓,他带着纪铁与一干贴身近卫,往来于寨墙各处,为自家的这群乌合新兵们打气鼓劲,稳定鼓舞军心之余,也在舒缓他自己那颗砰砰悸动的小心心。

    战鼓隆隆,旌旗猎猎,喊杀阵阵,中丘郡兵展开了今日的第三次攻寨。坑瘪的卢旭所部最前,负责铺沟趟路;段德亲率四百各家私兵紧随其后,督战之余伺机主攻;再后则是两百抽调出的弓手,在盾牌掩护下对寨墙予以弓箭压制。

    有了私兵居中压阵,中丘郡兵更显强悍,他们顶着木排,扛着云梯,跨沟过坎,快步奔往寨墙。血旗一方也不示弱,在周新的有序调度下,陆续发动抛石、弩枪、箭雨、投枪,令郡兵一方不断倒下,只是,有着木排的大面积防护,这些远程攻击却被大幅削弱,终难阻挡郡兵一方的进攻洪流。

    一道沟、二道沟、三道沟,直至寨下的鹿角、木桩与荆棘被快速清理,敌方终于踏着尸体杀至寨墙下。毫不迟疑,私兵们立刻发力攻寨,有的甩掉木排,竖起云梯,飞身向上攀登,也有的举起弓箭,伺机冷射,与寨上守卒悍然对攻。如此强悍的表现,若是第一次进攻便现于寨下,恐怕防守的血旗兵卒要逃走小半,可经过好人卢阐的陪练鼓劲,此刻的血旗守卒却已不再怯懦,私兵们也就艰难了。

    “砸!”“砸!”“泼!”“泼!”“推!”“推!”一声声断喝在寨墙各段响起,紧随其后的便是滚木礌石、金汁趟油,还有一根根顶向云梯的推杆,箭矢更是一直都不曾断绝。冷兵器攻城战的残酷一幕,终是在雄鹰寨真正拉开。

    下寨寨墙依托山势而建,墙头踏板内高从几尺至两丈不等,但墙垛外高却都在两丈五以上。这样的高度,滚木礌石一旦挨着,轻则筋断骨折,重责当场殒命。金汁烫油也不好相与,一旦沾着,轻则伤处疼痛难忍,重责伤及五官,更有那火箭遇上烫油燃起的滚滚烟火,制造出一个个打滚乱窜的火人。

    “噗!”“噗!”“噗!”寨上守卒大展神威之际,寨下的中丘箭手也频频冷射,相比血旗军卒,他们的箭术明显高上一筹,虽然地形不利,但真的发作起来,却能与寨上旗鼓相当。不时有守卒中箭受伤摔落,后仰者还有望捡回一命,落墙者则再难存活。还有些火箭扎入木质寨栅,逐渐飘起黑烟油火,令寨墙守卒更添一份泼水灭火的忙乱。

    一名名踏上云梯的中丘私兵被砸落、烫落、射落,可是,又有一名名私兵再度冲上。终于,一身铁甲的段德第一个踏上墙头。他一声爆吼,挥刀格开一支飞来的羽箭,又反手劈开一杆刺向他的长枪。两脚一蹬,他将钢刀顺手一送,便沿着枪杆削去了那名枪手的首级,旋即他一记横斩,又将另一扑来的守卒劈为两段。凭借个人武勇,他迅速在墙头占有了一块落脚点,而紧随其后,更多的私兵也跟着上了这块墙头。

    “好!段统领好样的!踏上寨墙了!”岭下阵中,卢阐击掌相庆,眼中更是晶莹一片,那是幸福的泪。不容易啊,为了完成军令,踏上雄鹰寨的墙头,光是下午的这拨进攻,目前中丘一方已经折损有两百多人,一切就是为的踏上这坑瘪的一脚啊。

    “结阵防御!困住他们!向下抛石灰!”负责这段墙头的队率显然继承了纪泽的智将风格,并未赶着上前与段德搏命逞能,而是招呼老兵组织起鸳鸯军阵,牢牢限制了段德在墙头的进一步扩张。段德尽管有着二流武将的战力,再度斩杀几人之后,却也拿对方业已严整的枪盾列阵难有办法,反是随他上来的私兵不断在枪捅箭射下栽倒殒命。

    与此同时,十数个蒲包从这段墙头抛下,它们凌空便已散开,洒出了铺天盖地的石灰粉。大风飞扬,这段寨墙下顿时迷蒙一片,其中的中丘兵卒自是苦不堪言。铠甲与木排再是坚固,也挡不住石灰粉对眼、鼻、口的侵蚀,口鼻引起的呼吸道损伤暂时还能忍受,可眼睛烧灼就要命了。而头上的滚木擂石仍在砸落,金汁烫油仍在泼洒,推杆弓箭也一样没停,一帮咳嗽不已的私兵像是一群没头苍蝇在寨墙下乱窜,相互间还不断踩踏、冲撞、误伤,一时就更别提向上支援段德了。

    非但段德这段寨墙如此,其余各段寨墙亦然,石灰粉虽非万能,持续飘洒的时间也不长,但已足以打断私兵们的攻寨节奏。利用这点混乱时间,寨墙守卒不光趁机对墙下私兵更多杀伤,还利用墙上敌军后继无力的机会,将他们迅速歼灭乃至清除。

    直娘贼!是谁这么阴险,连我的绝招都会?目睹此景,段德心中怒骂,手中却已准备起大招,怎么着也得撑到石灰粉散尽,后援上来才是。也就此时,一支冷箭带着尖啸直奔他的面门,段德听声便知来者不善,这下也顾不得大招了,连忙挥刀一格,只听铛的一声,刀箭相交,溅起点点火花,段德更觉手上一麻,不由震惊的望向箭矢来处,那个遗憾收弓的金甲将军,不正是贼首纪虎那厮吗?

    “呔!兀那黑厮别走,看你家纪爷爷的三板刀!”不待段德再做反应,就听一声暴喝霹雳响起,却是纪泽身边的纪铁杀了过来。下意识的扫眼退路,段德这才豁然察觉了自己的唯一性,这段寨墙上竟已没了别的私兵,别段寨墙似也如此。看看稳步围拢的守卒军阵,再看看纪铁那把能当菜板使的陌刀,猛将段德一咬牙,一跺脚,还是跳下了寨墙。当然,离去之际,他没忘吼出一声控诉:“说谁黑厮呢?老子黑得过你吗?”

第九十五回 挟质激将

    “当当当...”就在段德脚点云梯安然落地的时刻,岭下传来鸣金之声。寨墙下的郡兵私兵顿时如蒙大赦,谁都不愿在粉尘污染中玩命作业啊。不过有着私兵居中稳定,此番撤退中丘军兵倒未像前两次那般,不管不顾的将后背留给对手,而是重新支起木排,快速而有序的退回本阵。

    事实上,段德是踏上寨墙最久最坚挺的攻方之人,他的退离,意味着此轮攻寨再难进取,业已达成军令的卢阐也就大发慈悲,不再浪费属下性命。而中丘郡兵对雄鹰寨的最后一次进攻,也即卢阐为血旗营做的最后一次倾情陪练,就此告以终止。

    此战下来,成功踏上寨墙的中丘一方丢下了两百郡兵与百多私兵,人数折损仅比第二轮攻寨略有增多,战绩却相差迥然,足见私兵与郡兵的战力差距。反观血旗营一方,伤亡竟也高达近百,多来自下方流矢,多为各队新兵,其中死者四成。作为占据绝对地利的防守方,伤亡不可谓不重,由此也足见血旗军卒的军事素质亟待提高。

    日已西垂,中丘一方收兵回营。总计伤亡七百余,且已完成既定军令,逼出了雄鹰寨的诸多手段,卢阐也不愿继续折腾。血旗营除了嘘声嘲骂,倒也没敢玩什么衔尾追击。自家的一应军卒方经大战,许多人还在心理适应阶段,委实也需修整,而且,卢阐虽会不自觉的做做好人,有序撤兵这等基本素质还是有的,纪泽与周新可没想再来一场硬战。

    寨墙之上,欢呼声中,纪泽却是眉头紧皱。今日一战,对于扩编后的血旗营堪称一次浴血洗礼,只要多给些时间,足以脱胎换骨。只是,敌人哪会给自家时间。下午一战,郡兵们只是多了私兵作为中坚,战力便已暴增,与己方达到四比一的战损,并直接攻上了寨墙,而实力不亚私兵的三千幽并联军即将到来,自家还能顶得住吗?

    这时,周新已经组织兵卒寨民出寨,正打扫战场、修复工事。眼见一名寨下军卒就欲举枪刺死一名重伤郡兵,纪泽忙大声喝止道:“住手!所有军卒听了,敌方伤兵皆我华夏同胞,被逼才来搏命,既已失去战力,于我军再无威胁,便替他们简单包扎,送他们离去。还有那些尸体,也运至岭下射程之外,让中丘官军领回吧。”

    虽然纪泽的命令引起一些军卒的异议,仍被不折不扣的执行。清理战场的军民多废了一些手脚,将敌方尸体与包扎好的伤兵运至岭下安全之地,并与巡防的中丘哨兵实现了默契交接。至于此举给卢阐带来的麻烦与坑瘪,就非纪泽能管了。

    “大人心思周密,却是周某疏忽了。”周新走了过来,不无惭色道。

    “其实,我真是出于善心,嗯,好吧,至少是义利统一。”纪泽摸摸鼻子,探口气道,“云德兄,经此一战,对后续战事有何感想?”

    “今日当感谢那卢阐,相助我军锤炼新兵。但我军毕竟疏于训练,下寨所余手段也已不多,恐将难以抗过征剿主力。”周新略一沉吟,还是沉声道,“但若舍得伤亡,于寨下沟壕布兵,与来敌浴血纠缠,也令存余军卒更多磨砺,至多我军退入中寨防御,终能拖至敌军无奈退兵,周某却是信心十足。”

    纪泽心中一颤,周新这已是第二次提出在寨下沟壕布兵,这种绞肉机战法他之前予以反对,便是不舍军卒伤亡,但局势发展至此,雄鹰寨岌岌可危,他虽尚没周新铁血,却也别无选择了。叹了口气,他淡淡道:“便按云德兄所言办吧。”

    清理战场,修整工事,抚慰伤残,激励士卒,战斗总结,纪泽与血旗营一番忙碌不提。一夜无话,次日上午,寒风愈疾,气温再降,阴魂不散的中丘郡兵也再度挥师寨下。

    此番中丘阵容自比昨日缩水一截,但其军阵之中,却是多了一辆大车,车上固有一根高高的竖梁,其上则呈“大”字状绑有一人。似怕寨上众人看不清所绑之人,中丘军阵左右分开,十数军卒刻意将那辆大车推至山脚,紧挨昨日投石机安装位置,也即所认为的寨上抛石机最远射程。

    门楼之上,看清状况的纪泽眼瞳一缩,顿时面如寒霜,之前的不详预感成为现实。那竖梁之上所绑的人,身材矮瘦,横眉阔口,恰是早便离营返乡的汤绍。只是,此刻他浑身褴褛,血迹斑斑,乱发中的面庞不乏鞭痕,显是没少挨受皮肉之苦。更屈辱的便是那个大字状的捆绑姿势,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对于汤绍本人,也是对于纪泽,对于整个血旗营!

    “汤头!你可是汤头?我是虎子!你说句话呀!”按下别的心思,纪泽率先呼唤道。

    “汤头!汤头...”“队率!汤队率...”此时非但纪泽,寨墙上许多老卒也径直呼唤起来。汤绍虽主动离营,但那是因为顾忌家小,且他往日为人耿直仗义,人缘颇好,这等惨状自然令众人揪心。只是,不知因为屈辱无颜,还是身处晕迷,汤绍始终一言不发,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寨上的弟兄们听了,血旗营对抗天兵,肆意妄为,如今征讨大军在此,你等为何还要冥顽不灵,跟那纪虎小儿一条道走到黑?上面绑着的汤绍,想必你等许多人都认识,他便是纪虎的得力干将,如今是何等下场?弟兄们,莫要执迷不悟,还是像我邓喜一样,尽早悬崖勒马,离开血旗营,甚或反了纪虎,立下功劳,方为正途啊!”汤绍身下,大车旁一名都伯装束的人却是大放厥词道。这位小人得志兼而恬不知耻的,不是叛徒邓喜还能是谁?

    要说这邓喜确也狡狯,那日他为了悬赏叛变投敌,但进入卢府吐露血旗营驻地之后,他蓦然警觉自己可能被贪墨功劳乃至灭口。于是,他随后便只管好话恳求,却死咬着不再开口吐露血旗营别的消息。卢氏视他为蝼蚁,为了卢旭尽早敲定立功之事,也就换了个处置方式,将他作为协助卢旭刺探血旗营秘密的辅助功臣,带往郡府公堂再行交代,最终还借功劳之名,赏了邓喜一个郡兵都伯权做封口。

    事后,身份确保并得了好处的邓喜,极谄媚讨好之能事,非但将血旗营情况卖了个底朝天,还主动请缨,跟随得了幽并联军批文的卢氏爪牙,前往汤绍的家乡荥阳,只因汤绍是血旗骨干中唯一确定家小所在的河北人氏。有了邓喜当面指认,汤绍虽提前返乡布置,却再无从抵赖,只能用己身就缚换得家族无恙,几经押解,终是回到了雄鹰寨下。

    邓喜这一开口,顿时引起寨上注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门楼之上,纪泽本就恨极邓喜这个泄露雄鹰寨的叛徒,再发现此事竟然又牵扯到他,顿时咬牙切齿,遥指邓喜怒斥道:“邓喜贼子!尔出卖同袍,竟还如此恬不知耻,简直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纪某誓要杀你,我血旗营上千同袍也誓要杀你!

    纪泽的狠话令邓喜一个激灵,但这是两军阵前,是他向新主子表忠的时刻,哪敢退缩。他脖子一梗,反指纪泽骂道:“纪虎小儿,你不过一名小小伍长,当日便假冒军侯,欺骗我等为你卖命,如今又假成都王乱命,自称将军,蒙蔽一干无辜同袍,你才是无耻小人,猪狗不如!”

    纪泽眉头大皱,张了张口却又顿住。邓喜竟然攀咬对了他假冒军侯的事,但时过境迁,这已不重要,且他前生没少去球场接受国骂洗礼,自信能将邓喜骂得狗血淋头。只是,他却不能与邓喜这等货色口头纠缠,两军阵前身份太不对等,没了掉价让卢阐等人戏弄。

    左右瞥瞥眼,尹铜这次开了窍,扬起大嗓门骂道:“邓喜你这无耻之徒,将军得封于钦命中外大都督,更有圣旨亲封爵位,河北谁人不知,容得你这条疯狗乱吠?倒是你这小儿,作战偷奸耍滑,逃跑总是最快,还偷看女人洗澡...”

    有尹铜开头,自有更多血旗老卒跟着怒骂邓喜这个人人恨的叛徒,人多力量大,邓喜很快不支,渐渐没了声音。于是,卢阐再次带着扩音喇叭出场。他立马横枪,依旧那身拉风行头,不疾不徐道:“汤绍从贼作乱,论罪当斩!纪虎小儿,卢某给你一个机会,率兵出寨来与我等公平一战,汤绍就在那里,胜了,你就能将他救回。若是败了,甚或根本不敢应战,今天便是他的祭日!

    今日卢阐此来,确是打算用汤绍做做文章,他已完成军令要求,自不愿再赔本攻寨,但主力明晚便到,今天他可不能无所作为,便打出了这张即将过期作废的牌。他倒不以为阴损将军纪泽会冲动出寨,但借此定可打击血旗营的士气,也算小有功劳。当然,若纪泽熬不过激将,率兵出寨对战,他更求之不得。此番他将昨日伤亡惨重的两曲郡兵留下守营,带来的正是他卢氏的两曲嫡系郡兵,辅以三百多各家私兵,他坚信以血旗营的乌合之众,出寨只能给他卢大公子送功劳。

    可以说,见到汤绍的第一眼,纪泽便明白了卢阐的阴损算计。不出战对不起汤绍,还会伤了同袍之谊,折损寨内士气;出战至少死伤惨重,更难应对幽并主力,几同带着举寨军民自寻灭亡,怎一个进退维谷。现在果然到了这一步,确令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正当纪泽无言以对之际,竖梁上的汤绍突然竭力喝道:“虎子!莫要中了敌人奸计,紧守寨门,汤某受辱至此,已无生念,只求你日后替我报仇!弟兄们也莫冲动,跟随将军日后替我雪恨足矣!”

    纪泽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目眦欲裂,手指卢阐威胁道:“卢阐小儿,你我两军相斗本为公事,但汤绍早已退出血旗营,你竟以此害我挚友,乱我军心,便成私怨!纪某在此对天起誓,若你胆敢动汤绍一根毫毛,纪某他日必取你项上人头,否则誓不为人!”

    纪泽吼得声色俱厉,怒发贲张,只可惜,在卢阐眼里,他这个血旗将军很快便将成为死人,死人的毒誓有威慑吗?卢阐面挂冷笑,随手一挥,身旁一名亲卫心领神会,当即拉弓搭箭射向汤绍。嗖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出,恰恰擦过汤绍左腿,撕烂裤服之余,带起血花几朵,更在腿上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顿令汤绍一阵颤抖,却愣是一声未哼。

    打脸!挑衅!赤裸裸的激将!雄鹰寨上立马一阵鼓噪,众军卒纷纷破口大骂。更有那些与汤绍同生共死过的老卒拔出刀来,叫嚷着就要杀出寨去,抢回汤绍。寨上这般情形,自然落入下方卢阐的眼中,直令他一脸笑意。

    纪泽已恨得全身颤抖,手指卢阐,声如暴雷:“卢阐,你射他一箭,我便杀你卢氏十人!你若不信,纪某这就弃了雄鹰寨,遁入山中,倒要看看你等能否留下纪某!”

    话到这里,纪泽突然口吐一口血沫,仰天栽倒,继而一动不动了。看似气得不轻,他竟是吐血晕迷了。门楼顿时一阵忙乱,众近卫七手八脚的将纪泽抬入门楼耳房,抚胸顺气等等自是不提。原本闹哄哄的寨墙军卒,倒也因为这一突发事故消停下来。

    只有本在纪泽身边的纪铁,依旧木愣愣的矗在原地,脑中一阵浆糊。直到他看见未及挤入耳房的李农,忙上前扯过问道:“四弟,刚才大哥晕倒将摔之际,咋还瞪俺一眼呢?俺原本可以接住他的,结果叫他那么一瞪,这才滑手的呀。”

    “三哥,住嘴!真是个浑球,肯定是你看错了!以后再别说这等胡话!”李农一把捂住纪铁的嘴,不忘左右看看,这才低声叮嘱道。总算周围并没人看向纪铁这边,却不知是乱哄哄的没人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

    “混蛋!这纪虎诈病玩苦肉计!太卑鄙了!太能装了!太阴损了!”同一时刻,本还一脸笑意的卢阐看清门楼上的混乱,立马破口大骂。权谋远胜军事的他,一眼便认定纪泽是在玩猫腻。只是,或因纪泽的二度威胁的确令他心悸,他并未再度令人摧残汤绍,而是传令己方军卒,正式集体开骂...

第九十六回 以逸待劳

    雄鹰下寨,门楼耳房,一阵忙乱过后,房内只剩下寥寥数名高级军官,躺于小榻的纪某人这才“悠悠”醒转。可扫眼众人脸色,马涛等大多人疑惑多过关切,更有吴兰、周新二人分明一脸的似笑非笑。暗叹人心不古,纪某人懒得再装,索性一咕噜爬起,揉揉被自己咬破的嘴角,没好气道:“本将没事了。”

    众人窃笑间,钱波最先忍不住,他颇显忧虑道:“大人,汤绍受辱寨外,群情汹汹,尤其我那骑卫屯乃其旧部,众军卒皆情绪激愤,摩拳擦掌,意欲出战救人。大人这一晕倒仅能拖得一时,有那卢阐继续激将,不久兵众仍会怒不可遏,却不知何以劝阻啊?”

    “纪虎是个胆小鬼,见到大军吓软腿,躲在山上装病痨,任由同袍活受罪!纪虎是个胆小鬼...”恰在此时,像给钱波的担忧注脚,山下传来郡兵们整齐划一的辱骂。

    “砰!”纪泽不由狠狠一拳击在榻上,他两眼发红,面色铁青,怒声道:“劝阻!为何要劝阻?卢阐小儿卑鄙无耻,作践汤头,辱我血旗营过甚,真当我血旗营无人?真当纪某不敢血战沙场?”

    “好!将军豪气!”郝勇霍然站起,抱拳请命道,“卑下愿意打个头阵,还请将军应允!”

    钱波不干了,跟着叫道:“汤绍乃是骑卫之人,此战自该我骑卫为先!且岭下地势尚平,正可利用骑兵突击一阵。”

    吴兰先是一愕,细看纪泽眼色,竟似要来真的,急忙劝道:“主不可怒而兴师,将军莫要冲动,入了卢旭小儿圈套。将军既已吐血晕迷,我等下去做些劝解,军纪如山,应能弹压住一众军卒,又何必放弃有利地形,出寨徒增伤亡呢?”

    “济生,你当纪某气晕是为避战吗?敌军辱我至此,同袍正在受虐,我等又非没有一战之力,倘若埋头避战,必将军心涣散,士气大跌,昨日之功付之东流,岂非同样中了敌方算计?”纪泽目光如刀,不容置疑道,“适才纪某之所以作势气晕,一则我军群情汹汹不便弹压,暂做拖延。二则为了迷惑卢阐小儿,其人虽不善军事,却为奸猾之人,你等既能看破纪某佯装,他也定能看破,由是更加确信我等不会出战。哼哼,全军受辱,斗志高涨,兼而攻其不备,定可大破敌军!”

    “好,血旗营正缺这场磨砺,周某也想争个头阵!”周新目露欣赏,击节赞道,“将军此举有勇有谋,却不知打算何时动手?”

    纪泽倒是略略一愕,难得周新对自己如此捧场。飘飘然之下,非坑敌不舒服斯基脑洞大开,边思索边说道:“既欲攻其不备,便当拖至敌军疲饿之时,最好在敌军将欲退兵之际。嗯,傍晚时分最宜,只是,又恐汤绍难挨,那就正午餐饭之前吧。对了,介成率兵在外,匿藏地点距此不远,或可出一份力...”

    雄鹰寨上下,对骂逐渐升级。中丘一方率先排出五十名大嗓门郡兵,用此增强版扩音喇叭,整齐划一的向寨上喷毒。血旗营一方初始不敌,后有马涛亲自出阵,以各队功曹小史为枢纽,组织起所有寨墙守卒,构成超级扩音喇叭,对寨下予以回击:“尔等无耻小人,以多打少、倚强凌弱、以势压人、以耻为荣、以权谋私、以...尔等卑劣至此,以何颜面苟活?”

    骂战如火如荼,寨内已在悄没生息的兵马调动。各屯的第三队以及预备屯军卒一点点从寨墙掉换下各屯第一、二队精锐,近卫、尖峰、磐石伺候、骑卫近六百血旗精锐主力,以及百余战马,正在寨门后逐渐聚集。于此同时,海东青也展翅长空,高飞远去。

    时近午时,人马整顿停当,战斗狂人陶彪第一个耐不住问道:“将军,咱们该出马了吧?”

    “等!”纪泽阴笑着回道,“今天风真凉快,让卢阐多享受一会。我军先吃点热饭,以逸待劳,回头也更爽些,嘿嘿。”

    诸事安排完毕,纪泽的心思不免被骂战吸引,脸色却是变得难看。此时寨下中丘一方也已采用全军大合骂,或是其中文化人较多之故,竟然压得寨上渐显理屈词穷。纪某人脸皮够厚不在乎,可这也影响士气嘛,闲着也闲着,纪某人略一思忖,旋即幕后指挥起军卒骂阵:“卢阐虚伪不要脸,巴结幽并求跪舔,勾结贼匪害良善,日后生儿没点点...”

    前生担任警察工作的他,与各式人等打交道是家常便饭,其中当然少不了与骂街泼妇讲道理,再加常去球场熏陶,常上网络遨游,他的国骂水平当然远胜下方那些晋人。本因龟缩寨内抬不起头的血旗一方,有了纪泽加盟,顿时推陈出新,精彩纷呈,乃至气势飙升。不用一炷香时间,中丘一方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甚至有面皮薄的开始以手掩面。

    如此一来,卢阐公子不干了,要知纪泽的工作重点就是他啊。他可没纪某人脸皮厚,几时受过如此辱骂,实在忍无可忍,他甚至面红耳赤的喝令攻寨。眼看激将之人反被激将,段德几人慌忙拦住趋于狂怒的卢阐,苦苦相劝之下,才避免了郡兵再一次墙下折戟。

    不能攻寨,卢阐索性驱马行往阵后,耳不听心不烦。他这一撂挑子,倒将一直观察岭下的纪泽吓了一跳,自家军卒刚吃完饭得稍歇一会,孙鹏那边也还没到约定发动时间,可不能把别个给骂跑了。眼珠连转,他旋即示意寨墙军卒逐渐降低音调,放缓频率,展现出渐渐不支之态。这下郡兵的士气再度抬头,而卢阐等人的脸色也开始缓和。

    郡兵这一嚣张,纪泽像是不堪受辱,突然亲自冲上门楼,放声怒喝:“尔等混账!尔等才是胆小鬼!尔等莫要嚣张,看纪某这就下来砍翻尔等!咳咳咳...”

    撂下狠话,纪泽旋即快步下了门楼,一副操家伙开干的架势。他这通呼喝充满雷霆之怒,充满气急败坏,恰如其分的反应出一名得志少年的血气方刚。其情形恰似方才的卢阐,唯一区别却是没人一旁劝阻。便在精于权谋的卢阐看来,纪泽这番也该是真要出战了。

    骂了一个时辰,卢阐本已准备餐饭修整,突然出现的阶段性成果令他精神一振,就欲下令备战。这时,段德却是凑近提醒道:“公子,时已近午,士族饿冻疲惫,那纪虎此刻开战,恐有预谋,不妨引兵后撤,暂避锋芒,待下午修整完毕再战。”

    卢阐正欲大展神威,哪里听得进逆耳之言,立刻训斥道:“糊涂!我堂堂官军纵有些疲累,也非血旗贼军乌合之众所能硬抗,让这些丘八多坚持一会无妨!那纪虎出战仅是一时激愤,机会难得,下午他还会出战吗?若非你是我卢氏经年老人,过往忠心耿耿,本官这就斩你个扰乱军心!”

    非但卢阐摩拳擦掌,大多中丘军官皆跃跃欲试,若能寨下大败血旗军一场,那可是天上掉下的功劳啊。有众军官齐心配合,卢阐公子立刻呼喝传令,排兵布阵,兼而夸赏鼓劲,将中丘军兵整成好一副严阵待战的雄姿。然而,列阵等待的中丘军兵眼巴巴左等右等,直至望穿秋水,也不见雄鹰寨有何动静。而他们不曾注意的是,一头海东青已经返回了雄鹰寨。

    心急之下,卢阐若干次令人喝骂催问,可寨上皆是回以正在整兵的反骂。直至军兵逐渐懈怠,就欲原地餐饭小歇之时,却听雄鹰寨门楼处“砰”的一声,竟是血旗营放下了吊桥。

    中丘军兵一惊,卢阐一喜,他们立马一通整顿,再度严阵以待。结果,等了好一会,不见人马出来,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吊桥竟又晃晃悠悠的拉起了。伴着吊桥的嘎吱嘎吱声,一阵哄笑传至岭下:“我家将军说了,他现在有点困,要休息会,下午再来收拾尔等。哈哈哈...”。

    被戏弄了!中丘军兵气愤填膺,卢阐更是差点栽下马来,两军阵前这般食言,血旗将军再是阴损,也不能如此不讲究啊。气愤之余,他们面面相觑,人家摆明了就是放己方鸽子,就是龟缩不出,就是兵不厌诈,就是无耻!己方又能如何?看看寨墙下尚未褪色的血迹,谁都不愿再去送死。

    再看看天色,众军兵连责骂的力气都没了。如此这般下来,时间已近未时,他们从早上跋涉五里来到寨下,继而大嗓门又喊又叫,再两度整兵待战,直至此刻,最后的体力与战意也被深冬的寒风一点点吹干刮净。还是先寻个背风地点填填肚子才是。至于斗志,爪哇国去吧。

    “有序后撤一里!餐饭修整!”卢阐黑着脸传下命令,转首间恰见随队后移的大车竖梁,顺口发泄道,“给我射!”

    自有亲卫私兵再给汤绍加了道伤口,但早已冻饿至极的军兵们已经没空关心这些,他们如蒙大赦,抵近寨下的前阵军兵尽管变得松散,还勉强维持着军阵后撤,后阵的军兵们干脆三五成群各走各路,早点择地休憩去也。

    “砰!”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中丘军兵循声看去,竟是雄鹰寨再度放下了吊桥。瞬间惊愣,旋即有不少中丘军兵破口大骂:“妈的,又玩这一套,有完没完,烦不烦啊?”

    “杀啊!杀啊...”然而,情势发展迥异于前,紧随吊桥落地,喊杀声大作,伴以阵阵马蹄轰响。上百骑兵率先夺门而出,随后是一队队精神抖擞的血旗步卒,如同猛虎下山,沿着寨门大道,直扑岭下的中丘军兵。一马当先者手提长柄大刀,骑跨银鞍良驹,身形雄健,威风凛凛,正是军侯周新。

    “快!结阵!准备箭矢!这次是真的!”一片目瞪口呆间,中丘阵中的段德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给卢阐面子,更懒得去请示,立即急声呼喝道。旋即,他便弃马回身,带着近百卢氏步卒,以力挽狂澜之势,返身组阵直迎血旗来敌。

    一众军兵们这才如梦初醒,军官喝喊,士族整理,忙不迭勉力恢复阵型。抵近山寨的前阵军卒还好,尚能勉强结出松散阵型,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已饥寒疲惫的他们,也就徒具其型了。至于后阵的军兵,早已自发散伙,急切间哪能恢复军阵?

    “砰砰砰...”雪上加霜,中丘军兵仓惶列阵之际,他们的头顶上,竟然突如其来的落下一拨碎石雨。顿时,中丘军阵中残肢横飞,鲜血四溅,夹杂着哀嚎惊叫。东躲西蹿,推搡踩踏,惊惶无助,军兵们顿时乱成一片,别说箭雨阻敌,想要保持阵型都已殊为艰难。

    因为血旗营抛石机在昨日的含蓄表现,中丘军兵不免小觑了它们的性能,上午为了骂战过瘾,他们的军阵位置有所前移,虽与心中低估的有效射程仍有一段距离,可血旗营抛石机的性能甚至略优于中丘投石机,更具高差优势,足以囊括中丘前阵,引而不发至今,终于一股脑使将出来,正将中丘军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纪某人隐忍至今,不发则已,一发必是全力雷霆。也是这一时刻,中丘军兵后方的大营方向,突然冒起了冲天烟火,伴以隐隐约约的战鼓喊杀之声。这自是寨外隐匿的孙鹏所部做的好事。也不知是谁最先发现,并以高八度的音调尖叫了一声“看大营”,中丘阵中更是一阵大乱,而第一名逃兵也正式出现,那正是见势不妙的新任郡兵都伯邓喜。

    中丘大营尚有近五百郡兵戍守,切莫以为孙鹏那么无畏,更莫以为步卫那般厉害,能够一举杀入中丘大营四处点火。步卫只是蓦然奔袭至中丘大营之北,在野外架柴浇油,升起这股大火罢了。当然,山间地势起伏,在雄鹰寨下的中丘军兵看来,其视觉效果可不就是自家大营着火了吗?

    前有猛虎下山,气焰滔天,后是大营被袭,丢失在即,上有碎石盖顶,阎王点名,自身又折腾半天,粒米未进,只可叹中丘军兵气吞山河而来,蓦然四顾,不觉间却已成了雨打浮萍!

第九十七回 惊弓之吼

    “嗖嗖嗖...”弓弦齐鸣,锐啸破空,一拨箭雨从突驰的骑卫群中飞出,带着奔马的增速,带着俯冲的势能,更带着百余骑卫的愤怒,先一步扎入上前阻拦的段德所部。噗噗连声,箭矢入肉,血花朵朵,躯体栽倒,更多的箭矢在刀格盾挡中无奈落地,却也打乱了该部私兵步卒的攻防节奏。

    “叮叮叮...”大刀狂舞,水泼不透,周新的马前不断有箭矢落地,他本人则疾驰不停,毫发未伤,但他身后两侧,却也不时有人中箭甚至坠马。段德所率的卢氏私兵不愧训练有素,诸般被动之下,仍然发出了接二连三的弓箭反击,却也稍滞了骑卫的驰速。

    “咻咻咻...”山脚渐平,奔马愈疾,双方转眼已近四十步,骑卫们借着马力加成,掷出了凶悍的投枪。投枪呜咽,犹如乌云盖顶,直扑私兵阵中,破甲穿盾,透胸碎肢,腥风血雨之间,段德所部业已折损过半,紧急组建的枪盾阵更已支离破碎。骑兵抛掷投枪的恐怖效果,直令意欲一搏的段德面无血色。

    “铛!铛!噗!”周新一马当先,并未理会军阵边缘指挥的段德,而是直冲私兵残阵中央,大刀横撩间,磕飞两把螳臂当车的长枪,去势不减,寒光闪过,一颗大好头颅高高抛起。紧随其后,掷出投枪的骑卫们业已拔刀伏身,人借马势,横刃前斜,快速收割着前路的条条性命。

    骑卫第一队的楔形骑阵犹如刀切牛油,轻易凿穿了这一私兵残阵,而当郝勇客串打头的骑卫二队再度来了次凿穿,彻底崩溃的残阵内已经没几名活着的私兵了。莫说卢氏私兵无能,入山剿匪这等情形,除了少量军官与亲卫,没谁带骑兵的,而步卒遇上俯冲加速过的骑兵焉能落好,更别说他们是在诸般被动之际,还猝然遭受了中原罕见的骑兵投枪。

    由周新开路,骑卫顺利突破了前迎阻挡的段德所部,立时一分为二,像是扑向绵羊的大灰狼,各自扎入左右两曲的中丘军阵,刀如匹练,枪似毒龙,纵马踩踏,好一番挡者披靡!

    只可悲段德一众拼命阻敌,争取的那点时间根本没够前阵军兵从碎石雨打击中摆脱混乱,郡兵们更非士族私兵那般意志坚定,尽管人数众多,却绝无什么以步克骑,一个个哪管官长喝令,拼命左闪右躲,避之唯恐不及,只盼这队骑卫煞神赶快凿穿离去。

    只是,好不容易死道友不死贫道,挨至骑卫绝尘离去,前阵军兵不及喘一口气,又觉眼前一暗,却是后续的血旗步卒已经送来了箭雨大礼。再一次死道友不死贫道,中丘军阵已成乱麻,存于军兵总算搞清了形式,这一仗九成九要败了,对方哪是官长们宣传那般只会偷袭下绊抑或死守营寨的乌合乱民,分明就是群地狱出来的恶魔嘛!

    于是,就在军官们绝望的呼喝中,中丘前阵轰然崩溃,军兵们再不肯结阵迎敌,而是纷纷溃逃。逃吧,难道还等着享受那种恐怖的投枪?逃吧,何必再听士族官长的呱噪!逃吧,没空管同袍的死活!逃吧,凭啥饥寒疲累时还要俺拼命!逃吧,有什么能比自己保命要紧!逃吧,卧槽,后阵的那帮混蛋竟已先逃了!

    溃逃大军之中,不乏权谋远胜军事的中丘主将卢阐。这倒并非卢阐贪生怕死之故,事实上,他是被卢荥拖着马逃的,卢阐公子迄今犹自保持着蓦然回首的望月造型,只因惯于运筹帷幄的他,尚在迷糊现场局势缘何如此急转直下,本该来虐血旗营的,怎的转眼便被反虐得如此彻底呢?

    溃逃大军的最后,则是一度试图螳臂当车的段德。躲过投枪,让过骑卫,又避开后续的箭雨,他蓦然回首,眼中却已只剩一群无情的背影。悲愤、不屑、沮丧,他一声怒笑,就欲五十步效百步,但环视一圈,紧接着又环视一圈,他随即吐出一口老血,因为他的战马竟早不知被哪个混账骑走了,这叫他一身铁甲的咋逃啊?

    “呔!兀那黑厮,昨天就叫你跑了,今个定要你尝尝咱家的三板刀!”一声暴喝传来,段德头皮发麻,转眼看去,果是昨日那名黝黑布将。他披挂全身铁甲,高举丈许陌刀,状如铁塔,猛如金刚,正是遥遥领先血旗步卒的纪铁。

    “三弟,最好留活的,这黑厮看着顺眼!哈哈,弟兄们,皆我炎黄同胞,投降者莫杀!”又一声大喝从血旗步阵中传来,发话的正是跨骑大黑,背弓持盾,手提重刀的纪泽。诸般算计下发动闪电突击,竟令饥寒疲累的中丘军兵一触即溃,干脆程度远超最乐观的估计,纪某人此刻心情大畅,自要显示仁义,减少伤亡。

    “跪地免死!跪地免死...”纪泽这一开口,自有旗牌手跟着高声宣令,随着军卒应和,劝降声逐渐响遍岭间。

    “你才黑厮,你全家都是黑厮!黑鬼欺人太甚,看段某与你一战!”眼见逃跑无望,再被一众贼军招降,本就兵败郁结的段德不胜其辱,他一个外姓之人能做上卢氏私兵统领,可非泛泛之辈。怒喝间,他大枪一挺,舞出银花点点,便即刺向奔至眼前的纪铁。

    “劈脑袋!”纪铁大喝一声,也不理段德的枪法精妙,只管将陌刀罩头劈下。管你几路来,他只当头去,左右他兵器够长,又一身铁甲防护,可不怕与人两败俱伤。

    “铛!”一声金铁交鸣,却是段德紧急变招,横起浇蔑枪杆,硬接了纪铁这一刀。他可不愿与纪铁同归于尽。再说了,若是不接纪铁这一刀,多半也是他自个丧命,纪铁受伤而已。只是,这一招架却令段德叫苦不迭,他也算颇有臂力,以勇悍见长,仍被纪铁这一刀震得虎口迸裂,双臂发麻。

    “鬼剔牙!”纪铁一刀被阻,旋即搬转刀柄,伴着呼喝,陌刀顺着枪柄,削向段德的双手乃至脑袋。段德尚未回过劲来,便见寒光再至,顿时大骇,哪还敢接这茬,索性弃了上品长枪,矮身一个咕噜滚翻开去,再起身时,已是抓了把钢刀拔足狂逃。

    “掏耳...咿,人哪去了?大哥,你这第三招不灵呀!”纪铁晃晃脑袋,抱怨了一嗓子,大脚迈上几步,复又追上段德,口中兀自喝喊,“黑厮莫走,再陪俺练练,劈脑袋!”

    且不说纪铁拿段德练刀,战场之上,已经演变为一边倒的追杀局面。血旗营的骑步主力,乃至随后跟出的新兵、预备兵,纷纷加入了这场饕餮盛宴,寨上只留梅倩率女卫看家了。而引发此战的汤绍,身下车旁的郡兵早便随着邓喜一哄而散,他自被血旗军卒救下医治不提。

    要说郡兵们打仗不行,脚底抹油确是个中好手。他们丢却兵器,抛弃铠甲,一个个豕突狼奔,山野之间逃得愣是不比骑马慢。便是那些私兵,大势之下也没了抵抗之心,好些的还保护主子跑路,差些的干脆学起郡兵随大溜,纵有一小撮冥顽不灵想不开的,面对血旗营的鸳鸯小阵,也只有败亡一途。

    “嗖!”一根羽箭带着尖啸,划破长空,没入一批骏马的后臀,令它一声痛嘶,不由一个失蹄。马上坐着名卢氏的郡兵军侯,正在左劈右砍,大杀四方,不过目标非是血旗军卒,而是前方挡他逃路的溃兵。战马这一失蹄,这名掌控一曲郡兵的卢氏军侯一个不防,猝然栽落马下,一身沉重铠甲令他几未受伤,却再不能逃离血旗军卒的捕获。在他身后八十步远,盎然收弓者,恰是纪泽。

    人如虎,马如龙,纪某人金甲银鞍,雕弓重刀,率着一众贴身近卫,驰骋沙场,荡气回肠。好吧,准确的说,他不是率着近卫,而是被一干近卫围护中央,呼喝指挥,谨守智将风范。倒是他那愈加娴熟的箭术,借着黑雕弓的加成,不时点名一些犹在逃窜的敌方军官,虽说片血不沾身,但论战功还真能名列前茅。当然,纪某人很仁慈,射马不射人,射伤不射杀,那些可都是金灿灿的肉票啊。

    突然,视野中一点艳红吸引了纪泽的注意,定睛看去,那骚包的行头,不正是卢阐嘛。由十数卢氏私兵刀劈马撞的开路,那厮刚刚突出郡兵溃群,正纵马鼠窜。纪泽大急,立马气运丹田,高声喝道:“那个大红披风的是卢阐,弟兄们,抓住他有重赏啊!”

    纪泽的嗓门够大,顿时引得不少骑卫转向杀去。卢阐竟也听到了,却是忙不迭去解披风,颇有曹孟德断袍割须的风采。怎奈心急之下,披风一时愣是解不开,好一副手忙脚乱。

    远远看见卢阐恰似一只惊弓之鸟,纪泽哈哈大笑,不无恶作剧的喝道:“卢阐小儿,看箭!”

    以纪泽现在落后百多步的距离,他哪能射中卢阐,是以仅是光喊不练。可卢阐不知道啊,他正双手并用解着披风,听见纪泽呼喊,下意识的连忙向左侧身俯腰,以作闪避,岂料天理昭彰,山间本就崎岖,他的坐骑恰时因地向右一窜。于是,数因并果,骑术平平的卢阐公子悲剧了,竟被硬生生甩落下马,咕噜噜滚了数丈之远。

    不知是身娇体贵经不得摔,还是关键部位撞了岩石,卢阐再也没能爬起。他的亲卫们大惊,连忙回马就欲将他救起。只是,他们的位置正在近千溃兵最前,想要回身救人哪那么容易,更何况,他们方才急着逃命,可没少对挡路军兵使用血腥手段,这会谁会顾及他们的救人心情。结果就是,卢阐的亲兵们被溃兵裹挟着继续前行,而卢阐本人,则被淹没与成百上千双大脚之下,可谓生的荣耀,死的坑瘪。

    “哈哈,将军,你方才那一嗓子竟是吼死了卢阐小儿,绝不亚昔日张翼德长坂坡那一吼,堪称美谈呀!只可惜,却是愣让卑下错失了一桩大功啊,哈哈哈!”卢阐殒命之所,郝勇指着血肉模糊的那具尸体,对随后赶来的纪泽谑笑道。

    “哪里哪里,张翼德勇冠三军,纪某怎敢与之相提并论,哈哈哈...哼,真是只废材的惊弓之鸟,其实,我真的不想他死,至少现在不想,千面的那个问题我还没有答案呢。算了,左右我发誓要为汤头取他性命,也算做了了结。”纪某人得意大笑,却也略有遗憾。所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纪泽尚未真正意识到,他那致命一吼在博得美谈之余,的确令他错失了预防自身一场杀劫的机会。

    “哈哈哈,将军,邓喜那厮被俺抓住了。俺一早便盯着他呢,哈哈...”正在此时,钱波驱马赶来,兴奋的邀功道。在其马后的地上,正拖着腿部插箭的邓喜。钱波确实值得开心,擒住邓喜,非但能为汤绍讨个公道,也能令他坐稳骑卫之首呀。

    此刻的邓喜,双手背缚,被根绳子拴着,一身鲜血淋漓,都伯服饰业已成了烂布条。见到纪泽,他立马挣扎着跪地,鼻涕一把泪一把,苦苦哀求道:“将军,将军大人,小的错了,小的不是人,小的一时让猪油闷了心啊。小的尚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稚儿,看在小的...”

    “够了!带走吧,留给汤头斩杀雪耻。”纪泽冷然挥挥手,眼见犹自哭求的邓喜被拖走,他不免暗叹口气,又补充道,“别再地上拖了,毕竟也曾一同战斗,给他个痛快!”

    “大哥,那黑厮已经被俺擒下了,俺依着你的吩咐,留了他一命。”纪铁风风火火赶来,不无抱怨道,“只是,那黑厮不是俺打倒的,而是被俺累趴的。你教俺的三板刀法,好像不那么管用啊。”

    “怎么可能,定是你练得还不熟。”纪泽一脸不爽,旋即又一拍脑门道,“对了,三板刀更适马战,定是他没骑马之故。看来也该给你弄匹好马了,回头寻条板凳将就先练着...”

    卢阐身死,邓喜被擒,捎带还捉了个段德,纪泽这边轻松快意,那边的中丘军兵依旧溃逃个不停。只是,毕竟饥饿疲惫,他们逃出二里之后,大多便跑不动了。听着跪地免死的劝降,他们再想想血旗营过往对郡兵俘虏的优待,还是省点力气,乖乖就缚吧,越来越多的郡兵乃至私兵,陆续放下了武器。

    当溃兵前方出现了孙鹏所部的适时拦截,这场寨下追杀终告谢幕。狗急跳墙、临死反扑爱谁谁去,走投无路的溃兵们再无他想,终于大面积的选择了乞降。就此,今日前来寨下挑衅的千多中丘军兵全军覆没,除了少量战死与遁入山林的,被俘者竟高达八百余人,反观己方伤亡不过数十,甚至少于昨日防御时的折损。必须说,此战实乃血旗营迄今最大的一场胜利。

第九十八回 不战而屈

    寒风呼啸,阴云当空,中丘大营之前,矗立着上千甲兵,刀枪森寒,阵列井然,杀气盈野,正中一面腥红血旗迎风猎猎。血旗之下,纪泽金甲银鞍,雕弓重刀,威风凛凛。似觉气场依旧不足,蓦的,他举臂高呼:“血旗天佑,死不旋踵!”

    “血旗天佑,死不旋踵!血旗天佑,死不旋踵...”继纪泽之后,上千血旗军卒同时举臂高呼,声震群山,回音滚滚。辅以极有卖相的队列军容,带着血战大胜的士气,血旗军阵更显杀气腾腾。

    携大胜之威,纪泽留下预备营清理看押俘虏,集结上千血旗战兵,直接压往中丘大营,却非为了炫耀,而是真真切切意欲拿下此地。这不光是为了扩大战果,掠夺粮草辎重,更是为了毁掉这个大营,令即将前来的幽并主力缺乏物资,平添困扰,从而尽量拖延时间。

    反观大营之内,面对这等血旗军阵,严阵以待的中丘军兵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时移世易,一日前他们还在雄鹰寨下嚣张隳突,耀武扬威,讥嘲寨内血旗新兵们的战战兢兢,孰料转过头来,自家已被歼灭大部,叫人反杀营外。甚至,他们沮丧的发现,自家的表现竟还远不如昨日的那些血旗新兵。

    攒足了气势,纪某人一个眼色一挥手,十名旗牌兵跨马出阵,一字排开,恰似卢阐之前装逼的扩音喇叭。上午骂战之际,纪某人可是借机对他们好一番上岗培训。至于骑马出阵,自是纪某人希望自家的格调能够压过一头。

    继而,纪泽一字一顿,由旗牌兵扩音道:“营中的军兵听了,中丘主力已被我等全歼,如今这里只剩尔等区区五百人,纪某弹指可灭!此处大营事关幽并主力,纪某今日势在必得,但上天有好生之德,纪某素不愿同室操戈,尔等或是缴械投降,或是自行离去,留下民夫物资便可,纪某都绝不留难。当然,若是尔等不识时务,亦可试试我血旗钢刀锋利与否!纪某给尔等一刻钟时间商榷,是战是和给个痛快!”

    大营望台,卢旭与另一名郡兵军侯难掩惊惶。之前已有探哨乃至少数败兵返回大营,他二人对飞鹰岭下的战事一清二楚。说实在的,他们虽然惊骇,心底却也是愉快的,须知他们都是昨日被卢阐拿去当炮灰的货色,对卢阐与另两曲卢氏嫡系自有怨怼,这也是大战伊始他们不曾出战孙鹏所部的原因。只不想,血旗营胃口这么大,竟还打上了自家大营的主意,强弱颠倒与攻防转换未免让人措手不及。

    然而,看看营外凶焰滔天的上千敌军,再瞥瞥自家战战兢兢的五百残兵,以及压根没想过招受攻击的草率营盘,他们豁然发现,自家肯定守不住大营,但是总不能这般轻易的和平交接吧,回去如何交代。目光相接,二人心有灵犀,齐齐望向中军大帐,那里不是还有个幽州监军嘛。那枣丰今日惫懒,没去雄鹰寨下耀武扬威,躲过一劫,不正可以为大伙儿顶缸嘛。

    二人正欲前去寻那枣丰,却见一名郡兵军官黑着脸前来,怒声禀道:“二位军侯,那位枣丰大人刚刚出了南门,说要赶去向枣帅禀告此地战况,请求援兵,留话要求两位大人死守大营,但有懈怠怯战者,定斩不饶!”

    “直娘贼!”卢旭二人齐声怒骂,又齐齐往南门方向啐了一口,旋即面面相觑,直至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良久,还是更明事理的卢旭低声道:“守是必须守上一轮的,最多死些兵卒罢了。”

    另一军侯自然明白卢旭的言下之意,眼中狠色一闪,点了点头。计议已定,二人巧舌鼓气,派员督战,并许以重利,软硬兼施,倒也令得中丘大营多了几分杀气。当然,二人也没忘吩咐若干亲信,该收拾的收拾,该准备的准备。

    大营之外,纪泽见到对方的反应,不禁皱起了眉头。攻营必然损失不小,他实在不愿在此折损人手。可惜时不我待,据探哨来报,幽并主力今日已经拔营进山,最多明晚便能抵达雄鹰寨,更难保得知此地战况之后,是否派出疾行援兵。是以,他想攻下此营,根本没时间拖沓谋算,只能立即动手。

    正苦恼间,吴兰凑到近前,呵呵笑道:“将军,据兰分析,对方当无战意,唯缺一条撤兵理由。其实,我等可以令人假冒卢阐,下令对方撤离。”

    一旁的尹铜闻言,禁不住提醒道:“方才步卫拦截并非毫无漏洞,定有敌兵逃回了大营,济生此计怕是瞒不了敌军的,呵呵。”

    吴兰笑而不语,纪泽却是若有所悟道:“想来敌军即便心知肚明,也会装作不知的,对了,还可再给他们下点料。嘿嘿,济生这就去办吧。”

    一刻钟时间到了,血旗营并未马上进攻,而是将一人押至阵前,其人头戴护耳豹纹盔,身穿轻质金丝甲,肩束猎猎红披风,脚踏镶银长筒靴,装配的正是卢阐那身骚包行头,尽管已经破烂,但仍可一眼认出。继而,扩音喇叭们喝道:“对面军兵看清了,这位便是尔等统兵先锋卢阐,且听他说话!”

    “卢阐”的出现令中丘军兵们一阵哗然,军卒们尚不确知卢阐已死,但卢旭等高级军官却是知晓,不过,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急于揭穿此点。甚至有些机灵的,譬如卢旭,眼中还带上了一些期许。必须说一句,想在地方郡兵中当好高级军官,权谋要求胜过军事要求,这也是郡兵战力堪忧的一大根由吧。

    使用卢阐的口吻,血旗营的扩音喇叭们喝道:“我乃卢阐,今日一败,弟兄们伤亡惨重,卢某方才醒悟,血旗军杀胡济民,杀的是幽并联军,不曾扰我中丘,与我等何干?那幽并联军不过将我等当做炮灰送死,我等缘何要为其卖命?之前卢某利欲熏心,率弟兄们无谓征战,害死诸多性命,害惨上千家庭,悔不当初,然大错已铸,卢某只能亡羊补牢了。现在,卢某命令,你等撤离大营,避开幽并主力,直接返回郡府,一切责任皆在卢某一人!”

    像是为了强调,扩音喇叭们稍停,随后用最大音量喝道:“弟兄们记住,幽并联军总要走的,哪怕躲在山中,也切莫返回幽并联军帐下,否则必将成为送死炮灰,昨日攻寨便是如此!切记,你等乃我中丘仅余官兵,是希望所在,乃日后的中丘脊梁,前途不可限量,决不能再于此地平白消耗,折损自身实力啊!”

    “卢阐”的言辞初始只令普通军卒动心,但到最后几句,却令中丘军官们纷纷动容。他们豁然醒悟,他们手中的这点残兵恰是中丘郡兵的仅与力量,若能保留在手,岂非暂时掌控了中丘兵权,并且,那么多碍眼的上官与竞争者被血旗营踢走了,再籍此扩军,岂非就此一飞冲天。而这一切,却需这里的五百郡兵得以保全呀,左右“卢阐”下的命令,何乐而不为呢。渐渐回过味来,一干军官不由眼睛放亮,卢旭与另一军侯更是目露奇光。二人对视,含笑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刻钟之后,中丘大营忽然一阵鼓噪,战鼓隆隆,喊杀阵阵,大量箭矢射往营外空处,倒将血旗众人唬了一跳。如是半刻,中丘军兵纷纷撤离北面营栅,继而很光棍的从南门离去。当然,临走之前,他们也没忘在营中点上几把大火,不过烧的主要是些枯枝烂木,却是没敢烧毁那些要紧的粮草辎重。

    由是,与纪某人的设想略有差异,事后出现在幽并联军与中丘郡府案头的军报大意如下:卢阐骄狂出战血旗营,全军覆没,兵败被俘,更被挟持着下令留营军兵投降,令军令混乱,上下失据;卢旭等留营军官浴血抵抗,经过一场短促却激烈的战斗,怎奈军心不齐,寡不敌众,大营残兵不敌倾巢而出的血旗营,只得烧毁一切粮草辎重,力战突围而去...

    傍晚时分,云霾愈隆,山间谷地,人喊马嘶,炊烟处处,这里地处青杨山口与飞鹰岭的中段,正是幽并主力的临时行营。大军入山征剿,诸般携带良多,山路高低崎岖,自不似血旗营光脚汉那般快速窜行,更何况,纪泽并未放弃沿途骚扰的权利,王家寨丁下午就曾从某个山顶丢下数十快石头,伤亡微弱却让人紧张不是。是以,尽管素质高过郡兵一筹,自早晨发兵,幽并主力至今也只行了近半路程。

    行营之中,挤而不乱,气氛轻松,谈笑风生,三千幽并主力的军心极为稳定。尽管是入山剿匪这等艰难战事,但上下皆知血旗营乃奸猾鼠辈,真实战力却不值一提,还有郡兵做前导炮灰,胜利势在必得。枣嵩大帅也一早便确定了此番征剿的方针,那就是步步为营,稳打稳扎,以千钧之力碾压血旗营,大军上下自然为之放心。

    突然,几名面色惶急兼一身狼狈的人奔入营门,引起了众军卒的疑惑。有面广的认出为首来者是枣嵩的心腹族人枣丰,听说这厮随着郡兵提前去了飞鹰岭,怎的这般返回了,莫非前方出了变故?果不其然,中军大帐内不久便传出一个物品摔碎之声,伴以枣嵩的怒声斥骂:“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枣嵩的怒骂令帐外军卒们一片愕然,实因太过少见。枣嵩,字台产,颍川长社人,乃才名远扬的正版文士,其父枣据乃大晋之名的文学家兼道家,曾任冀州刺史,其兄枣腆亦善文才,官至太守,他们可谓一门三文士,皆有书作传于后世。这样的枣帅,论家世论名望论涵养皆非卢阐那等小小郡中士人可比,而今竟然雷霆至此,可想事态之严重了。

    不久,枣嵩擂鼓聚将。鲜卑军主将富勒,也即段务勿尘一早便遣出追剿血旗营却瞎打转一无所获的那位千夫长;乌桓军主将丹沛,也即全军覆没于王家寨,自身边闹肚子边逃亡的那位辽西乌桓少单于,以及其他一些幽并联军高级军将,纷纷进入中军大帐紧急议事,行营的气氛顿便紧张。

    不待帐中的大人们论出个子丑寅卯,便有中丘败兵陆续逃回行营,也带回了卢阐大军惨败飞鹰岭的消息,枣嵩并未遏制这等没法隐瞒也没必要隐瞒的军情流传,是以全营军卒很快便悉数知晓。不出预料,枣嵩随后便发布军令,紧急调遣五百精兵,连夜赶往飞鹰岭外增援中丘大营。只是,援兵刚到营门口,又有败兵带回最新军情,远看中丘大营内火光冲天,定是业已被破了。

    得,这下连援兵都省了,尽管败兵中始终不见中丘大营的留营军兵,可那些动辄投降的货,幽并大兵谁还关心他们的死活呢。行营中军大帐,军议重新来过,没多久,那个丧门星枣丰诺诺出帐,继而匆匆出营东去,颇令人惊异的是,这厮尽管脸上有着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却殊无沮丧之态。普通军兵们自不知道,枣丰这是前往中丘卢氏索要密道详情,能够承担这等重任,他枣某人还需担心失宠吗?

    终于,又一波催粮催物的军官离营东去之后,中军大帐掀开,军议结束,各位将官各自回营,一如坏消息传来之前的泰然若定。一直运筹帷幄的枣嵩大帅最后一个也出得帐来,云淡风轻,儒雅英挺,威武中不乏书卷气,颇一副四旬男人的成熟魅力。他挂着淡淡笑容,巡视军营各处,用他的自信来抚平有所动荡的军心。

    幽并联军的大兵们是久经战阵的,他们知道文人智将们最善做戏,是以枣嵩的云淡风轻并未起到预期效果。好在那些粗鄙军将们的吆喝斥骂依旧带劲,大兵们这才放心,心思灵巧的更是察觉,大人们似已寻得了大破贼军的良方。于是,军心遂定。

    然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就在幽并行营恢复如初,大兵们准备洗洗睡的时候,包括枣嵩,包括丹沛,包括富勒,包括三千幽并大兵,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缺乏大规模信息渠道的这一时代,能同时让三千人齐齐皱眉的,恐怕只有一位,那就是老天爷了。

    没错,这次就是老天爷干的!因为,下雪了,小雨雪。下雪对入山剿匪意味着什么,连普通百姓都能想得明白。于是,就在雪花悠悠飘落的一刻,幽并行营的三千大军,包括大帅枣嵩在内,下意识的向着老天爷,齐齐真诚的祈祷:千万别下大雪啊!三千悍卒的念力,直冲云霄!

第九十九回 天公弄人

    雄鹰下寨,数千人忙碌一片。有着新俘的八百民夫与八百军兵出力,中丘大营的一切,包括扎营的木栅,都早被血旗营搬运回寨,这么多劳力自不能闲着,于是,更深的壕沟,更高的寨墙,更多的地矛荆棘,乃至必要的住宿帐篷,一切想到的设施工事,正被赶工加建。

    下雪了!正在忙碌的军民们一阵议论,因为第一场雪一般都不大,大多人抱怨雨雪影响了干活,也有人臆想着小雨雪转变为连天大雪,当然,该干的活还得干。直到半夜三更,军民与俘虏们冻饿至极,室外也再难作业,血旗营才结束了诸般建设。而到了这时,一个问题被排到眼前,那就是如何安定这些新增俘虏。

    说来中丘郡府堪称运输大队,在青杨大营与岭下大营两地,非但为血旗营准备了大量粮草辎重,还先后贡献了一千二百民夫与八百军兵俘虏。两千壮劳力,大战彻底完结之前,血旗营是绝不会将之放回的,只因他们回到幽并联军手中,不光是劳力,必要时刻很可能还是进攻雄鹰寨的前驱炮灰。只是,他们的总数甚至多过血旗军卒,民夫还好,八百军兵俘虏留在寨内,没准就是不定时炸弹啊。

    “这好办,所有人打散监管,水粮仅供给最低限度,并从中挑出队级以上军官、大家族族人以及士族私兵另行严格看押便是。”聚义厅,智囊团小会上,孙鹏如是建议。

    “郡兵并非一无是处,也非不可招揽,民夫更是被欺百姓,我血旗营有优厚薪恤,有大义名份,还可习武学文,利用忆苦思甜与公审批斗等法,或可招揽些许,以助抵御征剿。”马涛如是说。

    “其实,有个手段必然立竿见影。嘿嘿,便如赵郡之时的浴血誓师,按将军说法就是投名状,若是所有郡兵都交了投名状,还怕他们不听话吗?”李良目光幽幽,眯眼建议道,“卑下记得,将军上午声称卢阐伤汤绍一次,便杀他卢氏十人,如是至少有二十卢氏之人该死,便由他们做那投名吧。”

    “将军万万不可,昔日在赵郡,那投名来自胡寇倒也罢了,如今面对士族中人,这般行事必将令将军声名大损,为士族敌视,得不偿失啊。”吴兰立刻反对到。

    “哼,大雪尚不知能否持久,若幽并主力不日攻寨,多上数百别无退路的郡兵参与防御,作用不言自明。至于不良声明,嘿嘿,事急从权嘛!”李良不以为然的辩驳道。

    “事关我血旗营生死存亡,些许声明并不重要,再说纪某军户出身,便是封了将军,又何曾被士族中人待见?当然,投名仅针对卢氏之人,战后还是要与中丘郡缓和关系的,敌对面不宜过广,并且,我血旗营绝不滥杀无辜,必须挑出罪大恶极者方可处死,相信卢氏跋扈中丘日久,俘虏中的恶人定然不缺。”纪泽目光闪烁良久,终是咬牙决定道,“如此,便三管齐下吧...”

    又一番商议,布署既定,由伺候、近卫二屯兼各队功曹小史配合参军署,具体实施俘虏处理事宜。自然,涉及残杀俘虏、逼缴投名状这等严重违反人道精神的恶劣行径,愈加注重正面形象的纪某人是要回避的。于是,投名状建议提出者李良便义不容辞的顶缸主持了大局。

    用了半夜时间,诸多手段下来,血旗营完成俘虏甄别,将之分为五类。第一类四十余人,为卢氏族人与私兵中的恶名昭彰者,理当处死;第二类五十余人,为卢氏子弟与私兵中德行尚可者,处理方法待定;第三类六十余人,为中丘其他家族的子弟或私兵,战后可作肉票;第四类约三百余人,为滥竽充数或奸猾不端的郡兵,以及重伤难治者,将被适时驱逐;剩下的第五类近四百人,是出身普通的青壮郡兵,也是血旗营的争取对象。至于段德,虽效力卢氏有所劣迹,但自身不算大奸大恶,则被颇缺高级打手的纪泽单独“侍候”了。

    撇下其他几类俘虏关押医治不提,接下来,第一类俘虏被李良等人五花大绑带至下寨一处背风山坳,而第五类俘虏则四十人一批轮流进入山坳缴纳投名状。随着第一批青壮郡兵的进入,山坳内不时传出隐隐的哀嚎惨叫声、哭泣乞求声、皮鞭抽打声、利器入肉声,伴以呜咽寒风,恰似在这片雪白世界开辟了一处人间炼狱。

    良久,第一批四十名青壮郡兵晃晃悠悠的出了山坳,多数人如丧考妣,少数人却扬眉吐气。最夸张的是名愣头青年,此人状如痴癫,不时用左手猛抽自己的右手,口中还抽抽噎噎的念叨:“这下咋办,俺是被逼的呀,可卢氏会放过俺吗...”

    山坳高处,纪泽伫立雪中,心中一片复杂。一个半月之前,他虐杀胡寇俘虏作为投名状,那时算是针对异族的禽兽入侵者,而今虐杀卢氏俘虏作为投名状,算是针对本族的罪大恶极者,为了求存,底限已在逐步降低。日后呢,当乱世升级,当粮食匮乏,当他人以人肉为军粮的时候,自己与血旗营为了求活,又会怎样?难道为了求活,就必须在这等血腥轮回中,一步步的随波沉沦吗?

    之后,第二批、第三批...青壮郡兵们轮番进入山坳缴纳投名状,速度倒是越来越快。纪泽毕竟残留着一丝人道主义精神,第一批完事之后便遁往它处了,有李良这样的阴险分子主持,想必不会出现意外。

    来到上寨医护营,纪泽看望了汤绍。汤绍虽颇受折磨,伤势倒算不上太重,至少之前他还有力气亲自下手,一刀捅死了纪泽送去的邓喜,预计他的伤势养个十天半月便可。只是,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此番先是逢难背离了血旗营,后又被军前大大折辱,如今直欲躲入地缝,甚至都不愿见到纪泽等血旗故人。对此,纪泽也只能简单劝慰几句,并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离去。

    过了半个时辰,当纪泽再度回到下寨,四百青壮郡兵俘虏已由满面红光的李良主持着,规规矩矩的分组进行着忆苦思甜,当然,苦难定是来自卢氏,来自郡府,来自幽并联军,而甜美自是跟着纪某人,跟着血旗营。至于白雪覆盖下新增了四十多具满是窟窿的尸体,已被众人选择性的遗忘了...

    次日天明,却已是雪过天晴,大雪封山没个影儿,大好的天气令雄鹰寨上下叹息一片。老天爷显然偏向了幽并一方,一夜风雪只能盖至成人的脚面,虽对征剿大军的行路攻寨有所阻扰,却远不足影响大局。纪泽却无沮丧,甚至干劲愈足,四下鼓动全寨继续整固防御,转化俘虏,整训军卒,严阵以待。不管怎样,摧毁中丘大营必将延迟征剿大军的攻寨,今冬的第一场小雪来了,第二场大雪还会远吗?

    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孙鹏再被派出沿途骚扰,再加之雪后路滑,征剿大军真就放缓脚步了。其实,放缓脚步主要因为中丘大营被毁,连云梯都没留一架,征剿大军正在沿途与后方紧张的筹措辎重器械。还有一条纪泽不知道的缘故,那就是征剿大军还在等着卢氏送来熟知密道的人。

    诸多因素之下,雪后最多两天的山路,征剿大军愈加稳打稳扎,一日十里的蜗行,竟似浏览起了太行雪景。然而,步步为营、胜券在握的枣嵩并不知道,他缓慢行军耐心筹备的三天,其实是老天爷给他的最后机会,却被他轻轻放过了。

    七日傍晚,辎重备齐,卢荥绕了中丘一圈也来营报到,大军仅距飞鹰岭二十里,只待明日抵达雄鹰寨大展神威了。可就是这时,令幽并大军集体吐血的是,又下雪了,不,应该说是倒雪,因为这一次,天地茫茫间居然下的都是鹅毛大雪!哪有雪刚停三天又下的,还这么大,老天爷这不玩人吗?

    同一刻,雄鹰寨,雪花飘落,圣洁无瑕,轻柔如烟,洋洋洒洒,恰似那情人的温柔,抚慰着数千颗焦躁忧惧的心,一时令飞鹰岭陷入静谧。不知是谁带头的一声大笑,一声两声百千声,雄鹰寨瞬间欢呼雀跃,哭笑一片。

    由是,三千幽并大军再次对天祈祷:雪早点停吧!只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其实,老天爷即便有情,此时也不好选择。因为,就在幽并行营西方二十里外,同样有着三千人正在更为真诚的祈祷:让大雪来得更猛烈些吧!左边右边都是刍狗,老天爷也很为难啊!

    或因求活念力远高于求功念力之故,老天爷这次让西风压过了东风。一天两天第三天,这场大雪居然纷纷扬扬的下了三天三夜,户外雪深直至成人大腿,其时令与强度远较往年更早更猛。或许山外平原尚还能够克服其对交通的影响,可太行山内却是结结实实的大雪封山了,别说大军征剿,就是寻常行路都已艰难数倍。

    不出意外的话,幽并联军多半会虎头蛇尾的撤离,再有脾气也得等到来年,血旗营的征剿危机,被纪泽可劲的拖呀拖,直至老天爷都不耐烦了,索性一场暴雪给彻底化解,果然老天最大最任性啊。纪泽前生曾听过一种说法,每次中原汉家饱受北方胡族进犯之苦,都对应着小冰河时期的一段极端低温期,胡人非南下抢掠难以过活,五胡乱华时期显然也属此列。这种曾令纪泽为之不爽的气候变迁,此番却无巧不巧的大大帮助了他一把,委实令人唏嘘。

    三天的大雪,在雄鹰寨还有另一解读,也即山神显灵果然不虚。这不光令雄鹰寨既有军民意志更坚,传到郡兵民夫那里,也起到了极大的感召作用。再经功曹小史们的巧舌如簧,以及血旗营诸般好处的诱惑,已有三百青壮郡兵与五百民夫愿意改换门庭。八百青壮的新鲜加盟,如此非但填补了血旗营之前的战斗伤亡,更令预备营人满为患。

    十日上午,大雪初停的当天,纪泽出于谨慎,再接再厉的发动寨内军民与俘虏,聚雪烧水,堆土浇墙,加高加厚。曹孟德一夜构筑冰城要塞,他纪某人用了大半天时间,也将雄鹰寨整成了一座冰寨要塞,雪后残阳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再有方经磨砺且数日修整的血旗军卒,此时便是征剿大军杀至寨下,纪泽也浑然不惧了。

    当然,纪某人绝非干挨打的主,幽并征剿大军气势汹汹杀来,吓得他小心肝砰砰乱跳了许多天,便是他们要撤,怎么也得留点纪念,否则日后岂非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犯雄鹰寨。既然自保已经无虞,那么,在寨内歇了数天的孙鹏所部,以及紧急溜回避雪的王家寨丁,自是要放出去的。甚至,纪某人恶向胆边生,一咬牙,一跺脚,下令近卫屯与伺候屯做好准备,随时跟自己出征。

    一家欢喜一家愁,三天大雪令雄鹰寨焕然一新,实力再增,信心十足,可对征剿半道上的幽并联军来说,则不啻当头闷棍。傍晚时分,依旧是那顶三日不曾挪窝的中军大帐,军议已经开了好几个时辰。对于是否坚持进兵雄鹰寨,抑或撤军走人,三方军将各持己见,莫衷一是,左右都到这份了,那就喝口茶水,慢慢扯吧。

    “大雪封山,天寒地冻,且不说攻寨何等艰难,光是冻死冻伤就能令我军折损两成,便有密道之助拿下雄鹰寨,我军伤亡也将比预想翻上数倍,得不偿失,为了一小撮贼军,不值!况且,我幽并大军业已班师回返,如今已过赵郡,待我等前至飞鹰岭扎营,涉雪攻取雄鹰寨,再行出山返回,最快也需十数日,军心思归,士气低落啊!是以,我等还是撤兵吧。”待到一帮属下军将吵吵差不多了,鲜卑主将富勒终于出头,冷然表态道。

    有富勒挑头,帐中顿时撤退声四起,富勒的意见其实也是帐中大多人的意见,尤其是鲜卑乌桓的一干军将。草原民族环境艰难,凡事更重利益,不似汉家士人喜欢玩什么大义政治之类。分明得不偿失的战斗,他们可不愿傻缺,这一点,反而也是他们强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不是吗?

第一百回 痛打归师

    幽并征剿大军,中军大帐吵闹一片。鲜卑军的富勒千夫长旗帜鲜明的提出了撤兵。他属下的鲜卑军兵皆为他自己的部落族人,他自然十分顾忌伤损,如今大雪令可能的伤亡大增,自是打起了退堂鼓。而且,若战事迁延日久,没能赶上与幽并联军一同返乡,此番鲜卑人南下所得的大笔财物,分赃时自家不在场,免不了吃亏,血旗营的那点缴获可补不回来呀。

    当然,富勒胆敢提出撤兵,更关键的理由是,之前他被段务勿尘派往赵郡追剿血旗营一无所获,段务勿尘却未对他多少苛责,也不曾催令他如何如何,这让他嗅出了味儿,段务勿尘大单于对于段乌根之死其实并不在意,甚或是有点窃喜,初时大动干戈不过是做做样子。段氏鲜卑家大业大,数百鲜卑人在赵郡的折损也算不得什么,左右死的不是富勒自家的部落族人。既然大单于都不甚在意,又有大雪这一托词,他干嘛还要赔着本让自己的族人拼死拼活呢?

    “汉人有句话,叫什么行百步而止于九十,我等现在便是如此!我征剿大军已距贼巢不到二十里,岂能功亏一篑?富勒千夫长这般推三阻四,不会是怕了那血旗营吧?”乌桓主将丹沛愤然反驳道,不无激将。王家寨一战,他的嫡系精锐悉数死于纪泽的阴险算计,杀之泄恨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若不能杀了纪泽,给族内一个交代,日后谁还愿意跟他这个二号少单于混呀?

    “放肆!便是你老子羯朱也不敢如此对我说话,你不过小小辽西乌桓的一名少族长,还排在第二位,也敢对我如此不敬!信不信老子宰了你!”富勒闻言大怒,顿时起身作势拔刀,口中兀自大骂道。看这架势他非但没中激将,反而索性带偏了话题,可见他绝非看起来那么蛮勇。

    “两位,两位,有话好好说嘛!”大帐正座,枣嵩一脑门黑线,有气无力的出言劝道。这样闹哄哄的戏码今日已经好几次,只不过这次终于轮到双方首脑亲自下场而已,自有幽州军将上前居中劝解,他枣嵩都懒得再作势起身了。

    既是联军,三方兵马自然各有考虑。幽州军此番出兵一是为了灭掉血旗军这一跳蚤,为王浚扳回面子。第二点也是更要紧的,则是另鲜卑与乌桓这两家重要倚仗顺气,以便日后再行驱使。原本,碾压血旗营是多简单的一件功劳,偏生郡兵废才惨败,兼而天公不作美,现在困难在前,大家更是玩起了窝里斗,委实令他头痛难决啊!

    尽管在这魏晋风流的年头,士人都挂把宝剑嚷嚷着出将入相,可枣嵩作为一名精研文学的士人,纸上谈兵或可,又懂多少带兵打仗,得此帅位,所仗者不过家世身份而已,此刻真就没那份决断。不由得,他将怒火都转到了那个死鬼卢阐身上,心中暗骂了一百遍呀一百遍。

    枣嵩正自暗暗运气,帐外有探哨前来求禀。被吩咐进帐,那探哨已冻得面色铁青,兀自抖颤个不停,显是方从冰天雪地归来。冲枣嵩行了军礼,那探哨禀道:“大帅,卑下方从飞鹰岭处赶回,那血旗贼军正在浇土筑墙,卑下返回时已完工近半。据卑下目测,其所加建的营寨冰墙,高度足有,足有三丈五。”

    “什么,浇土筑墙?难道是效仿前朝武帝夜筑冰城?好手段,不想那血旗将军竟能想到这等计策,枣某之前小瞧他了。”枣嵩听得大愕,好不容易压抑住文青范儿发作的冲动,复又确认道,“你是说以冰筑墙之后,雄鹰寨墙现已高达三丈五?寻常州城也就如此高度,你是否确认?”

    见那探哨笃定点头,枣嵩不由苦笑,三丈五的冰墙,既高且滑,己方除了云梯,又没合适可用的攻城器械,短期内甚至难以对血旗营造成防御压力,而没了压力,血旗营自会全寨布防,更有激动性预备兵力,届时那条密道的作用也将难以发挥。看来,天意不可违,此番真的只能撤兵了。

    不待枣嵩发话,再得充分托词的富勒已经抢先道:“寨墙如此之高,还是光滑冰面,我鲜卑勇士可没兴趣去那抛洒热血。若是乌桓勇士依旧不死心,大可自行去撞个头破血流,我等便不奉陪了。”

    富勒这是决计撂挑子了,丹沛听得着急,单凭他乌桓军的千人,现在还真没信心攻取雄鹰寨。他还欲再行分说,身边一名矮壮虬髯的乌桓千夫长却是拉住了他,正是此行乌桓军的实际统领雅科。只听雅科低声道:“天意如此,人力难违。终归来日方长,何愁报仇无门,少单于难道非让我乌桓勇士在如此逆境下无谓伤亡吗?伤亡若大,恐怕单于也不能接受吧!”

    草原生存环境恶劣,更在意己方部族的利益得失,雅科此番出兵,是想碾压血旗营,而非与血旗营两败俱伤。他是羯朱的心腹,可不会从丹沛的角度考虑过多,自也不似丹沛那么不计伤亡。而他这一拆台,终令丹沛没了脾气继续坚持。

    本就被雄鹰寨的冰墙压偏了天平,枣嵩见帐内风向趋于撤兵,也就此下定了决心。心念电转,他拿出了一套两全其美的说辞:“其实,我等主要目标乃是除去纪虎此人,相信丹沛少单于所恨者也是他。只要除去他,血旗军便不值一提。此事凭借那条密道,由百余精锐实施突袭足矣,并不需要大军相助。相反,有我大军在侧,雄鹰寨反而戒备森严,不利行事。故而,枣某以为,我等大军当班师撤离,令血旗营放松警惕,从而便于精锐死士一举斩首...”

    三丈五的冰制寨墙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令幽并征剿大军的三方达成撤兵共识。次日一早,大军正式拔营出山,雪后道路委实难行,军卒们尽力赶路,跋涉两日后终于过了羊角岭,出了最陡峭难走的路段。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前方视野一片空旷,幽并大军上下齐齐舒了口气。出山这一路虽然辛苦费劲,好在冰雪茫茫下血旗营没来添乱,估计他们正在庆祝得脱大难吧,前方山势已经平缓,血旗营更不该再来了,因为这里便是偷袭也不怕了。没能攻灭雄鹰寨固然不爽,总算己方也没损失不是,郡兵可不算。略略休息,大军稍整阵形,继续前进,气氛却是轻松许多,自然,也懈怠了许多。

    不久,大军路经清风谷。此谷南岭颇高,北岭却为缓坡,或因曾遭山火之故,谷中并无高大树木,仅有的矮草灌木已被大雪覆盖,令谷中显得一片开阔。这样的地势,别说难藏伏兵,便有伏兵也有足够空间应对,甚至可对小股伏兵实施反包围,是以大军没人过多提防,便是最负责任的探哨,也仅象征性的爬到南岭半腰扫上几眼便即作罢。

    “妈的,雅科,交代那群勇士一声,回头拿到那纪虎的人头,一定要带给我做成酒具,让我每天把玩,方能消我心头之恨!”谷岭之间,大军阵中,金盔金甲的丹沛一脸郁结,依旧为了撤兵不爽,他可是做梦都梦过亲手斩杀纪泽的。

    “少单于,杀纪虎不难,带回头颅可不易。再说了,听说段务勿尘也想拿他的人头做酒具...”不远处并驾齐驱的雅科本是语气轻松的调侃,却突然面色大变的吼道,“什么声音?有埋伏,快保护少单于!”

    “咻咻咻...”一阵呜啸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就在雅科的惊叫提醒中,已经作势镫里藏身的丹沛,尚不及藏身马下,大腿便被一杆投枪串于马背。一切来得太过猝然,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不光丹沛这里,幽并军阵上方同时落下了数百支投枪,人喊马嘶,哀嚎惨叫,幽并大军顿时乱成一团。

    “那个金盔金甲的骚包家伙,也不知是谁,穿成那样不是找抽嘛,不知中枪了没有?”南岭峰顶,纪泽与寻常军卒一般,肩批白色披风,手搭遮帘,一边看着己方的投枪效果,一边得意的坏笑道。昨日探得幽并大军撤离,纪泽便带上近卫、伺候两屯,与孙鹏一部会和,提前来到清风谷设伏。为了麻痹敌方,他之前都憋着没做骚扰。结果不错,己方披着白布趴在雪里,便瞒过了敌方探哨。

    “快!快!快推石头!早完事早收工呀!”眼见五百军卒轮流迅速的投出了一拨投枪,孙鹏没空陪聊,而是急急下令道。旋即,上百预先备好的近圆大石乃至大号雪球被军卒们合力推下山峰,咕噜噜向着下方谷地加速滚去。

    讨了个没趣的纪泽忙也着手正事,他大喝道:“别看了!快投第二拨投枪!”

    且不说血旗营又一波投枪的杀伤,南岭山麓本就截住北风南吹的大雪,积深可至成人胸部,那些大石与雪球从近百丈的山上滚下,一路带起积雪,正所谓滚雪球效应,越滚越急,越滚越大,待得抵达谷地,个个大雪球竟已有了房屋大小,轰隆隆的声音更是盖过了幽并军卒们的惊叫,其威势甚至不亚传闻中的雪崩。

    “啊!快跑啊!快跑啊...”清风谷中,面对天崩地裂般的恐怖雪球,挨过两拨投枪的幽并大兵们惊叫着奔往北岭一侧,拥挤推搡,踩踏误伤自不待言。更有许多人被吓懵了,根本都忘记了逃跑。其实,逃与不逃都一个样,雪球的滚落速度远快于深雪中的奔逃速度,终归看的还是个人运气。

    “砰砰砰...”大雪球们终于撞上幽并大兵的长蛇队列,撞飞人体,撞倒马匹,撞散队列,直至自身崩碎,化为漫天飞雪,将周围人马淹没,由之扬起的雪雾,弥漫了整个清风谷。

    峰顶之上,纪泽俯视陷入雪埋的幽并大军,心中壮怀激烈,感慨万千。不管是因自身的诸般努力,还因老天爷的搭手相助,事到如今,征缴大军彻底被打残了,雄鹰寨彻底安全了,长久以来的担忧惊惧也终可放下了,他纪某人从平棘逃亡开始,直至如今立足雄鹰寨,求活容易吗?也是这一瞬间,纪某人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幽并联军其实也没想象的那么可怕嘛,西晋的反动派们莫非仅是纸老虎?

    “大哥,敌人混乱如斯,要不咱们冲下去大杀一场吧!”谷中的壮观景象同样令其他血旗军卒心情激荡,纪铁更是扬刀叫嚣道。

    纪铁的嚷嚷打断了纪泽的遐想,他看看岭下,清风谷东西谷口尚还各有三四百幽并军卒不曾中招,久经战阵的他们已分出部分意欲包围清风谷南岭,而谷中被大雪淹没的人马看似惨不忍睹,实则当能活出一半。己方三屯人马,不论数量抑或质量皆逊色一筹,还是现实点吧。拍拍纪铁的肩膀以示安慰,他高声喝令道:“弟兄们,坐上滑雪板,回寨喝酒喽!”

    喝令间,纪泽取过身边一块一端上翘的长条木板,将翘起一端朝向岭下摆放,随即一屁股坐上木板,一推一躺,人已沿着南麓雪坡往岭下滑去。其余军卒也不敢稍让,纷纷如法炮制。这种雪坡滑板本就简单,两天来众人跟着纪泽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此刻用其逃跑倒是顺溜的紧。不待包围报复的敌军绕过岭来,一干雪崩肇事者早已远远逃逸开去。

    清风谷内,狼狈至极的枣嵩被亲卫们从雪堆中七手八脚的刨出,虽左胳膊折了,却也别无大碍。方回过神来,他便听到谷口那边富勒的呼喝怒骂,心情稍宽。但不及他想,枣嵩便又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雅科的一声悲吼:“少单于,你死得好惨啊!这块该死的石头,为啥砸的不是我雅科的脑袋啊...”

    枣嵩顿时眼前一黑,好险没再钻雪里去。一场本该轻松碾压的战事,如今竟成了损兵折将,大败而回,甚至还死了辽西乌桓的少单于,这叫他枣大文人寻谁说理去?老天爷还是血旗将军,可人家都不甩他这个枣帅啊。对了,不是还有个中丘卢氏嘛!

    只恨卢阐那厮,有密道咋不早说,否则自己就不必求稳推迟进山了!只恨卢阐那厮,没本领就紧守营寨别全军覆没呀,否则自己也不必再等辎重浪费时间了!只恨卢阐那厮,没他又哪有自己的现在啊!死了和尚跑不了庙,心情恶劣的枣帅按下决定,回头定将所有错处都推给中丘卢氏,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第二卷 求索千里行 第一百零一回 变生肘腋

    永兴元年,十一月十三,戌时,大风,雄鹰寨。

    皓月当空,炬火通明,欢声笑语,肉香四溢,今晚,雄鹰寨举宴大庆。刚从清风谷跋涉凯旋,纪泽便收到了暗影从山外发回的消息,幽并征剿大军下午已经抵达青杨大营,原本三千精锐入山,出山时已不足两千,其中还有数百伤号。有这等伤损,幽并联军短期内不可能再次来犯雄鹰寨,郡兵更是不足为俱,血旗营终于成功立足飞鹰岭,举寨上下彻底放下心来。多日的身心疲惫需要发泄,纪泽自是顺应人心,大大庆祝一番。

    “此番大胜幽并军,诸位皆功不可没,纪某这里感谢诸位!来来来,大伙儿共饮此杯!”聚义厅,队级以上军官济济一堂,纪泽居中高坐,手持酒樽,朗声祝道。

    “干!干!干...”众人一同举樽,齐声响应。酒干落定,却听人群中的纪铁嘟哝道:“这酒也太没味了,还是医护营的酒精好喝!”

    说来寒碜,血旗营一路流窜,便是缴获中有美酒,又哪会大量携带,也就之前飞鹰贼有些存货,可一半被拨给医护营蒸馏出医用酒精,另一半数次庆功下来早便所剩无几,今日的用酒还是兑水才勉强够数摆桌的。纪铁嗓门够大,虽是嘟哝却响至半厅,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苦中作乐嘛。

    “咳咳咳...大战过了,中丘郡兵也被咱们打残了,日后自有好酒喝。”纪泽狠狠瞪了夯货一眼,口中正自解释,旋即反应过来,怒问纪铁道,“什么?你偷喝了医用酒精?那可是给伤员救命的!”

    “俺没偷喝,俺是受伤去医治,闻着挺香,也就小尝了几口而已嘛...”纪铁声音越来越小,倒是伸出黑乎乎的左手,其上果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直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好喝吗?”纪泽忽的问道,目光闪烁。

    “呵呵,好喝,以前还真没喝过这么够味的!”纪铁憨笑道。

    “嘿嘿,日后你多立功,我会给你更好喝的。哈哈哈...”纪泽哈哈笑罢,旋即陷入了遐想。厅中众人却是不知,纪泽业已由此想到了高度酒这条生财之道,如今都是直接酿制的低度酒水,他纪某人的高度酒定能大卖特卖,不求最好,只求最黑。由是,是否还有其他简单易行又超前时代的后世产品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通带着王麟等几名王家寨人起身举樽,先向纪泽,后又作势敬了一圈,语带感激道:“王某这里借花献佛,敬将军与诸位一樽。此番我王家寨蒙受大难,幸得将军大人与诸位相助,方能救出落难族人,报仇雪耻,更是斩杀了贼魁祸首。日后将军与血旗营但有所命,我王家寨上下便是赴汤蹈火,也绝不敢辞!”

    今日暗影传来的军报中还有一条,乌桓少单于丹沛竟已死于清风谷遇袭。众人并不知道,那丹沛先被投枪串于马背,其后不及脱身,便与马匹一道被一块滚石命中,死得极为憋屈。当然,死了就好,尤其对于王家寨人,可谓大仇得报。

    不过,王通此言感激之余,也有事了辞别的意味。纪泽心中叹息,家族延续乃时人最重之事,他血旗营毕竟没有像样的地盘供人安居乐业,是以吸纳些小民散户尚可,想要吸纳王家寨这样有些底蕴的宗族却相当不易。没有足够势力,虎躯再震也仅能震撼些花花草草啊。

    一阵觥筹交错,待得酒干坐定,纪泽不无遗憾的问道:“战事已毕,却不知王老意欲将族人落于何处,还回王家寨吗?”

    “不回,我等于郡府及幽并军敌对过甚,王家寨地势平缓,且靠近山外,恐遭报复。”王通摇摇头,不无为难道,“目前我族暂居山中一处昔年故垒,只占地狭小,日后具体落于何处,尚需于山中另行选址。”

    “若是王老看得上,纪某倒有一个去处。不知王老以为,北方赵郡的黑风山如何?”心头一动,纪泽笑道,眼中却已闪过寒光。

    那黑风贼不光是四弟李农的仇家,还曾劫了血旗营粮草,袭杀众多军民,如今腾出手来,自要铲除,他纪泽可非有仇不报的软蛋。至于那黑风山寨,左右血旗营也无意盘踞,不妨送给王家寨人,也算在山中扶植一个友好势力。

    纪泽此言一出,身旁侍从的李农顿时浑身一震,差点掉下泪来,终于快见眉目了。而席中的郝勇则起身叫道:“对,郝某早就打算报那一箭之仇,一直被征剿之事拖延至今。还请将军下令,郝勇定要做个前锋!”

    王通略一沉吟,捋须笑道:“将军美意,王某却之不恭。既如此,攻打黑风寨我等也当算上一份。”

    眼见更多人吵吵着攻打黑风贼,纪泽笑着压压手道:“诸位莫急,王老也请在此盘桓数日。征剿方毕,上下尚需修整,且黑风寨地势险要,还须伺候先做探查,瞅准机会,我军再行一击必杀。今个是众兄弟欢庆,便莫再谈那些刀兵之事了,呵呵...”

    就在雄鹰寨上下欢庆之际,飞鹰岭西北方向,一行军卒裹着白色披风,悄无声息的潜至山脚。若抵近细看,这群人有汉人,也有鲜卑人,乃至乌桓人,正是幽并联军前来袭杀纪泽的精锐小队。队伍共一百五十人,所谓见者平分,三方恰是各出了五十精锐死士。

    “大人,前面不远有处山坳,便是洞口所在。”头前引路者手指前方,对着身边一名乌桓人低声赔笑道。这名引路之人相貌普通,放到人堆里绝不引人看上第二眼,正是卢氏密谍的二掌柜卢荥,可笑他尚不知晓枣嵩已对卢氏起了杀心,犹自尽心尽力的为着幽并联军效劳。

    “嗯,跟上!”那乌桓人做个手势,低声向后吩咐道。同时,他抬起头颅,冷冷看了眼岭上的炬火通明,眸中杀机一片。

    此人矮壮虬髯,一身彪悍,却是雅科,也是这支袭杀队伍的临时统领,昨日清风谷遇袭之后,他基本就是碾着纪泽之后便反杀过来了。原本此事轮不到雅科一名千夫长来决死突袭,怎奈丹沛那厮死了。更古有主将战死,亲卫与随军军将皆斩的通例,而今雅科若是就此返乡,虽不至被斩,但克死了少单于,多半被一撸到底,还将连累部族受罚。是以,他宁愿做个烈士,也比回去受辱要好。

    寒风呼啸,雅科一行很快便消失在黑沉沉的山坳之中,原地只留下一串零乱的脚印。可惜,因为此地在陡崖之下,寻常便无血旗军卒巡值于此,更别说此刻山寨大庆,这些脚印也只能被大风慢慢抚平了。

    视线再回到雄鹰寨,没有不散的宴席,一顿大快朵颐之后,聚义厅众人各自散去,雄鹰寨也渐渐进入了夜间的静谧。上寨,将军石院,纪泽已经盘坐于卧榻之上,闭目凝神,五心朝元,却在练习他那每日必练的混元真气诀。宴席上那点兑了水的小酒,对于一名喝惯高度酒的后世人来说,委实就跟喝水一般,实在难有影响。

    时间推移,卧房内寂静无声,唯有火盆中的木炭偶尔发出噼啪之声。蓦的,纪泽身体微微一颤,旋即,他脸上喜意一闪而过。又是片刻的吐纳调息,纪泽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晶亮。

    就在方才,他的真气运行再有突破,继二十余日前贯通会**之后,再破任督一处大穴。若是按此进度,他有望半年内打通任督二脉,那时真气充沛,配以拳法刀法,不说大杀四方,至少对抗顶级暗劲武者,抑或二流武将,便可正面一搏了。而照功法中所述,寻常人再是勤练得法,这一进程也需至少三年。纪泽不知自己缘何有此天赋,或是纪虎的躯体够牛,或与穿越时记忆融合导致的脑域大开有关,或者...管他的,得了便宜就好。

    时已三更,纪泽收功就寝,可不知是否破敌兴奋之故,他一时竟是辗转难眠,一会想着如何攥钱发展,一会琢磨如何招揽人才,一会想着日后何去何从。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他昏昏欲睡,忽听院外传来一声“啊”的惨叫,虽极为短促,像似声音不曾完全放出便被戛然切断,风啸中音量也相当微弱,但纪泽却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

    很有可能,出声的是一名院外的近卫暗哨,并且已经被杀。脑中闪过念头,纪泽顿时一个激灵。敌军袭营!?不可能,这是上寨,没有敌军能不声不响的闯过下寨与中寨!纪泽甩甩脑袋坐起,思维已经彻底清醒。

    行刺!?纪泽不能确认,也难以置信,但浴血转战近两月,他已足够警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左右自家怕死也不算秘密。身随心动,他立马抓过枕头边的软甲两把套上。这套得自石矩的软甲似乎本就考虑过这种特殊需求,两个搭扣一固定便已牢靠。

    “什么人!”也是这时,屋外传来了近卫军卒的喝问,显然刚才的那惨叫不仅纪泽一人听见。可是,院外无人应答,却听东南方向有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再无迟疑的一跃而起,纪泽借着火盆微光顺手一抄,刀盾弓箭已经入手,这些随身武器他平素本就放在床边。同时,他口中狂呼道:“快结阵防御!”

    “嗖嗖嗖...”“噗噗噗...”“丁丁丁...”纪泽的提醒似乎有点晚,几乎在他话音落下之际,已有箭矢破空射入院中,有射中墙壁的声音,也有射中人体的声音,伴随着近卫的闷哼痛呼。

    显然,面对这种不可思议的突袭,院中值夜的十多名近卫反应不及,已有不少人中箭了。

    “冲!杀!快快快,我等本就必死,莫要躲闪招架,只管冲杀!”石院门口,雅科一脸狰狞,沉声咆哮,眸中闪烁着狼一般的森冷。这雄鹰上寨的巡值防御果然松垮,尽管密道出口处一次只够聚集六七十人发动突袭,但短时间内己方的兵力已经足够优势。尽管杀出密道后被一名暗哨提前预警,但也不过多给了对方几息机会,时间依旧宽裕。所以,只要那血旗将军如情报一般住在此院,便死定了!

    五十乌桓精锐再不掩饰,破门的破门,翻墙的翻墙,呼喝着直扑院中迎来的十余近卫。这批乌桓精锐正是丹沛死前的亲卫人马,丹沛死了,他们必死,能被派来袭杀纪泽,算是为了声誉和家人的最后一搏,故而他们确如雅科所令那般根本不计个人身死,前面倒下了,后面踩着尸体继续前冲,只要时间不要命,几乎是一拥而上的刀砍盾撞,便将未及成阵的院中近卫以命换命的一个个堆死。

    卧房内,用生平最快的速度,纪泽穿上靴子,背好刀盾,持弓在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及穿上铠甲了。可不待他出门参与防御,便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把撞开,纪泽下意识就欲抬手一箭,却见是名年轻近卫,只听其惶急叫道:“大人快走窗...”

    那近卫军卒未及说完,身体便是一震,左胸已经冒出了半截箭头,其上带着鲜艳的红。也是同一时刻,纪泽右手一松弓弦,羽箭嗖的飞出,月色之下,一名出现在门缝视野中的乌桓军卒随即仰面栽倒,一根羽箭已经贯颅而过。但转瞬,又有更多的乌桓军卒闪过门缝视野,张弓搭箭,挥刀持盾,直奔卧房杀来。

    密道!定是千面最后的那一步暗手!如此多的刺客骤然突袭,令纪泽脑中划过一道闪电,该死的卢氏,阴魂不散,若是小爷能过这一劫,定要灭了你!当然,脑中闪念并没阻滞纪泽的动作,他已一个后跃,窜上了床榻。

    好在,那位将死的近卫足够忠诚,愣是一边吐血,一边坚持着把门给带上了,暂免纪泽受到箭矢袭扰。敌人来得太多太快,简直超乎想象,纪泽虽觉鼻子发酸,却哪敢停留,甚至连再想原委的空都没有,在箭矢笃笃入门声中,他双腿猛蹬,立马纵身撞向后窗...

第一百零二回 山道喋血

    “砰!”石院卧房,后窗炸裂,纪泽合身撞出。甫一落地,他一跃而起,继而三步并成两步,竭力加速后左脚猛蹬后院石墙,人便一窜翻上了丈许墙头。当然,他也没忘扯开嗓子来声狼嚎:“救,呃,有刺客啊!有刺客啊!”

    “砰!”就在纪泽落身墙外的刹那,卧房木门再次被撞开,几根箭矢紧跟着射入,其中一根穿过窗户,擦着纪泽的头顶飞过,带走发丝缕缕。可纪泽根本没空侥幸,因为此刻,院墙之外也已出现了敌人。在纪泽右手边的东方,十余鲜卑军卒业已越过墙角,而西方的墙角后也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不想可知,敌方在袭入石院的同时,便已分出人手意欲包抄纪泽的将军石院,竟是计划瓮中捉鳖。

    “纪虎!纪贼在这里啊!”一声兴奋至极的断喝从越出墙角的鲜卑军卒中发出,用的是汉话,却是卢荥那厮。

    “呦嘘...”尖锐的唿哨声跟着从其他鲜卑军卒的口中发出,伴以叽里呱啦的吼叫,显是通知他人发现正主了,而不出所料,身后的石院中随即也传过来兴奋的唿哨回应。纪泽不由气结,这哪是刺杀,分明是围剿嘛,这到底是谁的地盘呀!

    左右都有敌人包抄,即便每边仅有眼见的十来人,组成小阵杀不了纪泽也能拖他一会,而后方院中估计马上便会跳出更多的来敌主力,至于自家的援兵,全寨放松之下且不知何时能够赶到呢。必须说,敌方的突袭太过犀利,霹雳雷霆般占据局部绝对优势,尽管纪泽的反应已算惊人,却仍落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纪泽可不像演义评书中赵子龙那般英雄虎胆,陷入重围犹能七进七出,至少现在不行。他纪某人目前能做的,以及已经开始做的,只能是向前战略转移。只是,在纪泽的前方,也即将军石院的北方,也是上寨的北方,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所通往的便是后山悬崖,也即昔日纪某人活捉飞鹰二当家的地方,那里不好上,更不好下呀。

    待会被砍死总比现在就被砍死要好,脑中念头闪呀闪,纪泽的身体早已冲出,整一个百米冲刺,八尺的身高令他比起草原勇士们的罗圈短腿快上一筹,愣在敌方近身合围之前,领先数丈窜入了羊肠小道。在他身后,不断传来嗖嗖破空声,以及咄咄击盾声,所幸跳窗之前他的大盾已被双肩背负于后,兼有护身软甲,更有黑雕弓的左拨右打,后方的箭矢们除了从他小腿带走一小块血肉之外,并未造成实质麻烦。

    逃!逃!小道崎岖蜿蜒,两侧白雪皑皑,身后箭矢嗖嗖,纪泽左窜右跳,借助山石树木的遮挡,背负的大盾令他颇似高速版的忍者神龟。某一刻,他蓦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刚入西晋的两月之前,那处箭下求生的河沟东岸,尽管多了上佳装备,也多了尚不见影的麾下,却仍要狼狈窜逃。直娘贼,武艺不足,势力不足,想要求活,不能骄傲,不能自满,还得兢兢业业,更得挺过这一劫啊。

    “纪贼休走,给我家阐公子偿命来!”纪泽身后,卢荥手提宝剑,腰盘长索,厉声断喝,不无猖狂。他毕竟是卢氏密谍二掌柜,暗劲中也非庸手,身法更是强项,这崎岖雪路对他的追赶明显有利,却已甩开鲜卑罗圈腿们一截,距离纪泽越追越进,当然,也距离他卢荥立功受封愈来愈近。

    “嗖!”一根袖箭从卢荥左臂射出,直奔纪泽脖颈。纪泽恰时瞥见其抬手,忙一个紧急转向,侥幸躲过了这一杀招,却也令两者距离拉得更近了一步。

    “直娘贼,他是自己摔死的,干纪某啥事,没本领就别骑马装逼,你干嘛来寻纪某晦气啊?”一身冷汗的纪泽怒叫一声,语带哭腔,脚下加劲,转弯绕过一块山石,窜入下一段小道。

    “哈哈,谁叫你的脑袋那么值钱,一个校尉呢!”卢荥得手在即,听见纪泽的哭腔,心道这厮果如情报中的怕死,得意之下,不由给出了真实所想。委实,被千面压了许多年,他卢荥太需要出头了。

    然而,就当卢荥踌躇满志的追过大石,意欲跟着拐弯的时候,突觉眼前一片白茫,更有一声呼啸迎面而来。却是纪泽返身踢起了一团积雪,听声更是挥刀斩来。暗骂纪贼阴险,卢荥不惊反喜,尽管方才稍有大意,但接住这一偷袭还能勉强做到,反是纪泽这一回头,便再难逃他卢荥的功劳簿了。

    听声辨位,卢荥连忙顿足撤身,气贯右臂,挥剑上撩,格挡对方自上而下的一刀。铛的一声金铁交鸣,袭来的钢刀被卢荥轻松挑开,他却豁然变色,原本的自信被惊骇取代,因为对方这一刀未免太过无力,必是脱手掷出的。与此同时,一声尖啸转瞬而至,卢荥拼出全力闪身挥剑,可惜,本就仓促出招应对了适才一刀,这会再想变招,却是太晚了。

    “噗!”一根劲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了卢荥的左胸,直贯至尾,更将他的身体撞后丈许。尽管卢荥也穿有贴身护甲,但纪泽用的是两石的黑雕弓,且距离仅仅丈许,如何抗住。气力顿消,卢荥仰面摔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厮比我想的还要阴险啊。

    “哼!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寻晦气,真当纪某只是智将吗?”一把抄过被卢荥磕回的重刀,随手倒插入贴背刀鞘,纪泽突然眼前一亮,快步冲往卢荥,口中兀自大喜道,“好人啊,还带绳子呢,便由纪某帮你用着下崖吧。”

    “嗖嗖!”然而,纪泽刚冲出大石的遮挡,侧下方便有两根羽箭射来,他忙一个蹲身,勉强避过了要害,胳膊却再添血花一朵。瞥眼后方,方才搏杀的片刻耽搁,鲜卑军卒们再度逼近,最近的追兵仅距不到五丈,正舞刀猛扑过来,而卢阐尚距一丈之远,解绳子还不知多久呢,更不能背着尸体跑吧。曾经有份真诚的生机摆在你面前,你却无法珍惜,若是再来一次,你仍得放弃,这是何等的坑瘪啊。

    晚死总比早死强,纪泽虽有天大的不舍,却也只得转身再度上逃,犹自留下一声悲嚎:“你这卢氏废才,下盘为啥不扎实些!”

    又是窜逃,不过,转身提速毕竟需要时间,这次纪泽再跑起来,领先大群追兵仅有两丈距离了。蓦然,一根箭矢疾射而来,钉入纪泽的小腿,令他脚下一滑,差点栽倒。紧追其后的一名鲜卑悍卒大喜,挥刀就是一记斩首。纪泽大骇,连忙一个背身,用“龟背”盾牌硬接了这一刀,呛出一口血的同时,倒也借着一劈之力向前窜去。

    “嗖嗖!”两根箭矢从纪泽的头顶掠过,吓得纪泽一缩脖子,但他旋即大喜,因为箭矢是从前方射来的,正落入身后的追兵之中。噗噗两响,两声痛呼传来,继而是两个重物摔倒声。不用想,紧追身后的两名敌卒倒下了,更是稍挡后来追兵的道路,令纪泽再度领先了一段。

    纪泽这才想起,定是驻守后山悬崖的那一伍伺候屯军卒,听到响声赶来接应的。昔日攀岩后山悬崖,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飞鹰寨,事后纪泽自然提防他人对自家如法炮制,故而那里便被驻守了一伍军卒,权当雄鹰寨的瞭望手,不想此刻竟成了自己的求生帮手。

    借着上方军卒的弓箭阻扰,纪泽总算再度连滚带爬的上逃了一段,被几名军卒接应至一处既窄又陡的道口,只是,此地距离后山顶仅余几丈高度,再也逃无可逃。道口处,已被军卒临时搬来了几块石头当做礌石。绝路隘口,退无可退,这里必须是最后的阵地了。

    那名伍长纪泽认识,是名周家庄院加入血旗营的老卒,平素木讷的很,此刻倒是颇为话痨,想来心底也很紧张。但他呼喝完几名手下做好防御之后,却抽空转头冲纪泽坚定道:“将军,您先撤吧,我等替您挡一会,他们只有踩着卑下的尸体,才能伤害到您,只愿下方弟兄们的反应能够快些!”

    “哈哈,只有同生共死的纪某,绝无看着同袍送死的将军!再说了,敌人因纪某而来,纪某哪有先走的道理!我等且比比,谁杀的胡狗最多!”纪泽眼睛一热,脸也一热,立刻断然道,难得的豪气干云。喘了几口大气,他搭上一根羽箭,嗖的电射而出,血花飞溅中,业已取走了下方一名敌卒的性命。好吧,若是悬崖那边还有一条退路,纪泽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千军之主会如何选择,但至少这一刻,他想的就是同生共死!

    咕噜噜,一块大石被军卒从隘口推下,顺着小道滚下十余丈,沿途砸翻了三名敌卒,其中一名更被撞下了绝壁,凄厉的惨叫声渐行渐远,许久才戛然而止。只是,下方的这些鲜卑军卒确够凶悍,更知时间紧迫,并未因为同伴战死而退却,依旧喝喊着杀上前来。

    借着暂时的空档,纪泽瞅眼观察寨中情况。雄鹰寨此刻炬火通明,上寨更是喊杀一片。从纪泽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出,上寨分为两处战团。一处在上寨东南角落,那里有处公用茅厕,想来就是密道口所在。只恨卢氏的确奸猾,之前纪泽也曾怀疑另有密道,各处的盲井、灶台、床底、柴房之类都曾查过,可谁会仔细翻查茅厕,更会置信一座山岭中能开有两条密道呢?

    随着寨中血旗军卒越涌越多,茅厕那边的战团已经越来越小,显然密道口被夺仅是时间问题,更不会再有敌卒能够从中出来。但另一战团却不容乐观。那处正通往后山悬崖的道口,有三十多敌卒堵住了一处险地,阻止血旗军卒对纪泽的救援,须臾间恐难突破。而继眼前的十数名鲜卑军卒,已有另一拨近四十的乌桓军卒向上奔来,应是之前突袭石院的那拨敌卒尾随而至。

    局势十分清晰,主力敌卒皆聚于羊肠山道,部分在底部抵抗十倍于己的血旗众军,而纪泽几人则对抗着十倍于己的剩余敌卒,谁抵抗得更久谁就胜利。只是,两方抵抗力量虽都占据地利,但山道狭窄决定战斗接触面有限,兵力消耗相若,三十多的敌卒肯定比纪泽几人撑得更久啊。

    前景黯淡,英雄末路,反而激发了纪泽的凶性,二度为人的确令他十分珍惜生命,但死到临头他反倒不怕了,毕竟又非没死过,那就战个痛快吧!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

    箭矢横飞,大石滚落,刀来枪往,鲜血四溅,残肢崩飞,羊肠山道的上下两端,人类为了各自的目标,正在进行着最原始血腥的搏杀。当石头被推完的时候,当那把不知原主人名姓的黑雕弓弦断的时候,当身边军卒仅剩三人的时候,纪泽眼前的鲜卑军卒终于完全换成了乌桓军卒,而下方的援军依旧在原地浴血。

    “杀!”己方的重盾兵终于带着脖颈上的一支冷箭倒下,纪泽暴喝一声,挥盾顶上,将最前那名乌桓敌卒撞个趔趄,旋即重刀落下,寒光带起血光,那敌卒的头颅高高抛飞,满腔热血喷得纪泽一头一脸。

    “爽!”纪泽又一声爆吼,视野中的一片血红令他的血液彻底燃烧,索性将大盾甩给身边一名枪兵,自己则双手握刀,就势一个斜撩,将又一扑上的敌卒弯刀磕飞,继而开膛破肚。这却是他所练狂战刀法中的一式“狂沙卷天”,以往练习之时总觉意犹未尽,但在此刻使将出来,却觉舒爽淋漓。

    “爽!”一根冷箭擦着敌卒间隙,射中纪泽的左肩,纪泽浑然不觉,

    仍是一声爆吼,反手一式“狂风扫叶”,重刀就势横斩,将一名敌卒连人带盾劈飞,伴以咔嚓骨断声与盾牌崩裂声。而他身边的两名幸存军卒见此,则干脆停止了对敌攻杀,将主要精力用于对他的防护,倒令纪泽愈加放开,愈加忘我。

    “爽!”纪泽再一声爆吼,刀光闪过,血肉横飞。

    “爽!”纪泽浴血入狂,在一声爆吼...

    狂战刀法本就着眼战场杀伐,纪某人之前智将做得太久,一直不曾领会其中真意,今次身临绝境,彻底放开之下,却是恰好应了一个“狂”字!便在这浴血拼杀之间,在这豪气激荡之际,在这一往无前之下,原本刀法中的不解,原本运气时的阻滞,如日照冰雪般消融,而一种称作雄豪的胆气,一种称作铁血的特质,则如甘露滋润般蓬勃...

第一百零三回 空中飞人

    月盈中天,雪峰莽莽,纪大将军横刀绝路,忘我狂战,抹撩格挂,左劈右砍,爆吼如疯。一爽出一招,一爽杀一人,一爽多一悟,他浑身浴血,越战越狂,越战越爽,甚至进入了一种忘我的顿悟境界。只可怜那些潜来袭杀他的敌卒,却在用自身的鲜血,筑就着他的狂刀。而昔日蒙面女曾说的生死之际有大机遇,正第二次在纪某人身上体现。

    “爽!”纪泽又是一声暴喝,使出狂战刀法的第十二式“狂战八方”,也是狂战刀法最后一式。只见刀影重重,如涛汹汹,噗噗声中,身前并列的两名敌卒浑身飙血,瞬间毙命,其后的第三名军卒则捂着脖子,软软倒下,更有两支袭来的羽箭,在刀影中直接化为数截。

    当然,这里是西晋,不是以一敌万的玄幻世界,纪泽自身也已精疲力竭,更兼遍体鳞伤。虽有军卒刻意防护,虽有宝甲护住要害,虽有地利一夫当关,但敌卒也皆精悍死士,且不乏军中高手,此刻纪泽的浑身鲜血,倒有三成是他自身流出的。而他身边的战友,仅剩那名同样伤痕累累的伍长,甚至所谓的隘口,也因敌卒尸体的堆积,逐渐成为坦途。

    “爽!”纪泽再一声爆吼,业已卷刃的重刀使回第一式“狂刀斩岳”,对着当前之敌就是一记重劈。孰料,这次他没能继续爽下去,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敌方双手握刀,横举上格,竟在地势略亏之下硬生生架住了纪泽的凶狂一刀,将纪泽震得后退一步,更将他震出了忘我境界。

    “血旗将军,真汉子也!让某家送你上路吧,记住,我叫雅科!”接下纪泽的正是矮壮虬髯的雅科。话音甫落,他已欺身上前,挥刀斜斩,呜呜带风,直奔纪泽脖颈。

    “铛!”纪泽连忙撩刀上格,却被雅科再次震退两步,重刀都差点把持不住,脚下更是一个趔趄。雅科得势不饶人,抢上一步又是一记胁挑,又快又狠,纪泽勉力后撤,仍被一刀扫中胸肋,本就屡受摧残的宝甲终于嗤啦一声撕裂,而纪泽的上身也便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创口,鲜血更是汩汩而出。

    要说纪泽经过方才的顿悟,如今持刀在手,已能与通常的暗劲好手战个旗鼓相当,怎奈意志并不能决定物质,雅科作为乌桓大军的正版千夫长,妥妥的二流武将,战力堪与顶尖暗劲高手比肩,加之纪泽又是逃跑又是力战,早已精疲力竭,此刻却是尽处下风。

    雅科一经得手,再度逼上,所幸那伍长侧面一刀砍来,虽被雅科一刀轻松封住,却给纪泽一口喘息之机。此刻已是必死之境,纪泽眼中血红一片,自不会怯退,狂吼一声,挥刀复又杀上,但结果依旧是被雅科轻松震退。

    如此三番,雅科以下攻上,以一人之力,轻松吊打纪泽与那名伍长,而他们的战团,也在雅科的步步进逼中逐渐上往峰顶。这时,山道下方的敌卒仍在坚守隘口,战局一目了然,纪泽身死近在眼前,雅科身后的乌桓精锐也不再着急攻击,只管缓步跟随,任由自家千夫长大发神威。

    终于,再退一步便是峰顶,此刻纪泽已成血人,身上的软甲则成了条条装,那名伍长更已断了一臂,倒在脚下的血泊之中。连地利优势都要没了,雅科一声狞笑,挥刀再度猛劈,这次干脆将纪泽一刀振飞,令其吐着鲜血摔落于峰顶的弹丸之地,连重刀都脱手掉落。

    “血旗将军,去死吧!”雅科一脸狰狞,冷笑一声,就欲迈步上前,一刀结果纪泽,却觉脚下一紧,竟是那伍长不知如何追爬过来,用一根独臂死死抱住了他的右腿,纵死也不放松。

    “找死!”雅科冷哼一声,随手一刀麾下,便将那伍长枭首。这一幕落入勉强直起身的纪泽眼中,顿令他悲愤欲绝。脑中闪过之前卧房门口为他关门的那名年轻近卫,闪过方才因为自己而喋血山道的另几名军卒,还有眼前这名平素木讷的伍长,以及山道下方正在浴血拼杀的军卒,他们都为了自己死战,他自己又怎能停止战斗,怎么也要再拉个垫背的才行!

    “杀!”本觉全身散架的纪泽,聚集最后一份气力,在心中大吼一声,一把抓起掉落的重刀用双手持紧,旋即双腿一蹬,合身跃起,直扑地势略矮的雅科,带着凛冽的杀意,带着再不回头的决然,当头就是一记“力劈华山”。这会,他是最后一搏,纯属同归于尽,脑袋都有些迟钝,却也没那心思整什么狂战刀法了。只不过,这朴实无华的当头一刀,还有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号:劈脑袋!

    “血旗将军果然铁血,我等之前...”雅科啧啧冷笑,错身欲闪。作为杀伐无数的一名老鸟,这种无甚后手的临死反扑没必要硬接,左右纪泽的头颅此番是拿定了,返回族中也好交代了,待会顺着绳子下悬崖逃走便是,他雅科还有大好前程,没必要跟个死人较劲。

    然而,雅科却是忘了,自己的腿脚还被那丧命伍长的一根手臂死死箍住,一时走脱不得,这一避却是没能避成。当然,这还要不了命,顾不得再言,他紧急持刀上举,硬生生接下了纪泽的搏命一刀。可毕竟有些猝然,这一合他却的的确确输了一筹,非但没像之前一般将纪泽震退,弯刀还被纪泽的重刀压至肩膀位置,双腿也被压弯,胸中更觉短暂气闷。若非他武艺了得,脑袋及时闪避,没准真就被劈脑袋了。

    一刀占了上风,得了先手,纪泽虽已力竭,可重刀就在雅科嘴巴不远,横抹一下的力气还是有的,咋说也是临死反扑,能捎点收成就得尽量捎带点不是。借着重刀下落的余势,纪泽手腕翻转,自然而然的一招跟出,贴着雅科的弯刀便削向其嘴巴,恰是应合了“三板刀法”中的第二式“鬼剔牙”。

    到了这一刻,即便纪泽头脑有些发昏,也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已将雅科带入了“三板刀”的节奏。须知他盗版三板斧的专利,整出三板刀法传给纪铁,本身可没少在其上下功夫琢磨,使起来堪称得心应手。由是,出手之间,他已自然而然的调整力道与姿态,为三板刀的最后一式留了点后劲,当然,也只有那么丁点。

    再看雅科,身手的确不俗,双腿难移,身后更是斜坡,犹如被固定在马背上,可面对纪泽突然变招出的鬼剔牙,他愣是一个紧急后仰,玩出一式铁板桥,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必杀一招,却也惊出一身冷汗。这时,他再处下风,如果纪泽是名实力相当的对手,他没准就直接一个后滚,大不了摔个驴打滚,反正斜坡下方不远便是自家的军卒。

    可是,现在的纪泽算什么,一个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的将死之人,之前被他吊打,更不该再有力气出杀招了,他雅科堂堂一名千夫长焉能显得那般狼狈?于是,铁板桥之后,雅科双腿马步一扎,腰腹用力,愣是半个鲤鱼打挺重新直起身来,确是好俊的身手!

    继而,雅科悲剧了,甫一起身的他便见一道寒光到了眼前,却是纪泽的重刀最后一式“掏耳朵”反卷而回。以纪泽的状态,这一刀既不疾也不猛,怎奈三板斧这一经典套路不愧其简单有效的公认名声,雅科偏生就将脖子紧赶紧的送了上来,再想闪避哪还来得及?只听噗嗤一声,刀刃入肉,血光迸溅,雅科的脖颈未断,但大动脉却被纪泽最后那丁点的余力削开。

    骄傲害人啊!声名累人啊!纪贼阴险啊!悲催的雅科捂着脖子,不甘、不服、不忿,眸中还有浓浓的不舍,终是软软倒下,并倒滚回下方身后的乌桓群中。

    说长实短,三板刀的发作不过弹指之间,这一变故太过突然,结果太难置信,甚至雅科的尸体已经不再抽搐,余下乌桓军卒犹自愣神当场。直到咔嚓一声,接着铛啷一声,一众胡卒方才如梦初醒,却是纪泽的重刀到了强弩之末,在那软弱无力的最后一击后折为两截,断头落地。

    众胡卒看向再被鲜血喷得一头一脸的纪泽,虽是拄着半截断刀勉力支撑着身体,却令他们满是惊惧,也满是尊敬。草原名族是崇拜英雄的,所以,他们没有再用箭矢,而是一步步集体逼上,准备用乱刀分尸来送纪大英雄上路。

    此刻,纪泽已将目光投向山道下方,那里仍在酣战,纪泽可以听见纪铁的咆哮,听见孙鹏的喝令,听见尹铜的爆吼,甚至听见了赵雪的悲呼。尽力了,不必遗憾了,其实自己心底也没那么怕死嘛,纪泽嘴角一扯,挤出一个其实很狰狞很吓人的微笑,这才将目光转向身前几丈外的二十多乌桓精锐,却令他们的脚步齐齐一滞。

    鄙夷的摇摇头,眼中闪过一名末路英雄该有的骄傲,纪某人移开视线,下意识的扫视这块不大也不平的峰顶,孤峰绝壁,千山暮雪,他纪某人这一世的葬身之所啊!

    等等,纪泽眼睛突然直了,因为,已被鲜血染得模糊的视野中,怎会出现两个降落伞?挤挤眼睛,晃晃脑袋,再看看,那是帐篷,值守军卒所用,是一个仅容两张铺位的小帐篷,那小模样岂非正与降落伞一样吗?

    然后,二十余满怀敬畏逼上的乌桓军卒,就见他们之前目睹的陌路英雄,狂刀将军,将死战神,以一种不合身份的跑姿,以一种不合情理的速度,更以一种破坏气氛的猥琐,兔子般窜了出去。难道,这厮不愿死于刀下,而要跳崖留个全尸吗?按说这等英雄当给他留个全尸,可许多大佬都要他的首级做酒具,好为难啊!

    就在一众乌桓军卒愣神的片刻,纪某人已经冲至那顶小帐篷,使劲一扯,所幸帐篷四角固定的不算多牢靠,硬是让他一把扯走。旋即,纪某人一边往悬崖边缘冲,一边已将帐篷四角的固定缆绳合为一股,并紧紧攥在手中。莫问他哪来的力气,任何一个本以为必死的人突然发现生机,没力气都能生出三分来,更别说极端惜命的纪某人了。

    “嗖嗖嗖...”羽箭疾飞,乌桓军卒们虽不知纪泽在搞什么东东,却也看出这厮不是在老实等死,肯定有问题,那就别再玩什么英雄葬歌了,赶紧射杀了事吧。怎奈他们面对的是个避箭逃命的专业户,扯起帐篷之后,纪某人已经下意识的将之拖在身后,羽箭经过飘晃帐毡的削弱,即便有几支落在纪泽身上,也不足以重伤了。

    跳!仅仅零点一秒的犹豫,冲至崖边的纪泽双腿一蹬,就跳下了数百丈的峰顶。随即便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谁说不恐高的人就不怕高,看着下方深不见底的一片雪白,纪泽吓得闭上眼睛可劲狼嚎,早没了方才的英雄风姿。直到手中的缆绳传来上扯之力,他才回过魂来,使出吃奶的力气抓紧缆绳,还好,还好,真能当降落伞用,但他的眼睛却再也不敢往下看了。

    “嗖嗖嗖...”不死心的乌桓人从崖顶抛下羽箭,可惜为时已晚,除了给“降落伞”又添几个破洞,再难伤及纪泽。听着上方乌桓军卒们发出歇斯底里的叫骂,纪泽心情大好。扫视周边群山峻岭,茫茫雪景,他更是咏诗一首:“欢乐趣,离别苦,就中应有痴儿女。君若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旋即,纪某人便开始后悔自己嘴欠。因为,进入狂风区域了,飞鹰岭地处群山之间,周边尽是乱流,“降落伞”随之在空中打转乱飘,他的确不知自己这只孤影会向谁去。于是,一名“空中飞人”在凛冽寒风中左飘右荡,竟从后山峰顶的西侧零乱着飘往南方,更令纪某人的潇洒英姿从上寨边缘一掠而过。

    “那是将军!”不知是哪个眼尖的最先叫了出来,顿时引发惊呼一片,更让山道口本在殊死搏杀的双方齐齐停止了无谓纠缠。

    “好大的棉花糖!”纪铁暴撼。

    “这样逃也行?不愧是子兴兄弟,鹏自叹弗如啊!”孙鹏敬仰。

    “逃都逃得这么帅,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本女郎,可以考察考察,但决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赵雪握紧小拳头,在心中暗暗发狠。

    “山神显灵!不,这是天神显灵!将军果然有天神庇佑啊!”当然,更多人发出的是这等欢呼,甚至已经有人当场跪地,向着其所认定的神灵祈祷...

第一百零四回 病榻温语

    月冷如冰,雄鹰中寨,一朵白云随风飘过,在低空不断做着不规则旋转,顿时引发了一阵惊呼。当有人勉强认出云下吊着自家的纪大将军之后,惊呼旋即演变为欢呼,伴以数不清念力值的敬仰。

    不过,此刻众人所敬仰的纪某人可没想象中那么感觉拉风,甚至他心里正恨着风呢。仅着条条装的身体,早在寒风中逐渐僵硬,更趋失去知觉,令纪泽的意识都愈加迷糊,除了知道死死抓紧缆绳,他几乎都不能感知外界的其他物事。

    当然,有一样纪泽无论如何都没法忽视,那就是“降落伞”中发出的不祥声响。帐篷版的降落伞果然连山寨货都不如,被大风连卷带扯,已经发出嗤啦声响,并且由箭矢破口为起点,以条条线缝为基干,正逐渐扩散,愈来愈响,愈来愈频。

    “嗤啦!”终于,一声悠长的裂帛声传来,在纪泽听来犹如晴天霹雳。他连惨叫的声音都已发不出了,只能绝望的翻眼上瞧,可怜的帐篷却已从中一分为二,成了两块风中飘零的布条。而失了依托,纪某人只得噙起眼泪,以重力加速度急速下降。

    “啊,啊,救命啊!”纪泽拼命狂呼,可话到口中却成了呵呵涩响。好在这一戏码并未持续多久,纪泽便觉手中缆绳再度一紧,定睛看去,却是半截帐篷挂上了一根横出雪崖的树枝。大难不死啊,纪泽心中狂喜,强忍双手的血肉模糊,再度勉力攥紧缆绳,稳住了身体。

    可是,笑容尚未绽放便已凝固。天意弄人,那根横枝并不能承载纪某人的期望,竟然发出咔嚓一声,无情的折断了。这一刻,小强般的纪某人也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精气神,幽怨的看了帐篷降落伞最后一眼,任凭身体渐渐下坠,干净利落的晕迷,不知是吓晕的,还是被老天爷这种死去活来复又死的戏弄给气晕的。再然后,纪泽的身体下落三尺,直挺挺摔倒在山脚一块平整的雪地上...

    蓝天碧海,椰树沙滩,莺声燕语,纪某人身穿大花短裤,斜躺一张软椅,一双色眯眯的贼眼不住游移,尤其是一款款比基尼映衬下的丰乳细腰肥臀,晶莹的哈喇子不觉间早已挂满嘴角。突然,一只细嫩光滑的纤手拧住了他的耳朵,还顺势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疼,疼,我错了,错了,改还不行吗?”疼痛之下,纪泽一面习惯性的告饶,一面扭头看去。眼前出现的是张柳眉倒竖的脸,正是许久未见的女友雅馨。

    “雅馨!你...我...”纪泽心中激动,只觉有千言万语对她述说,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待纪泽想好说辞,便见雅馨已经板着脸转身离去。咋还是这么小心眼呢,看看而已,又没做啥,不必这么认真吧,纪泽口中嘟囔,心中却隐觉一种永远失去的痛。他忙欲起身抓住雅馨。可惜,这一动,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随之,他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火盆雕床,石屋木窗,还有一名趴伏床沿的古装仕女赵雪,而他自己所躺的也非沙滩椅,而是将军石院卧房的那张雕花木床。

    之前撞破的后窗已被更换,外面的天是黑的,四下一片寂静,只有烛光下的火盆不时发出噼啪之声。纪泽没有说话,恍然四顾半天。眼前这古朴的陈设、仕女的长服,与适才那海滨游乐场、靓女比基尼,形成强烈的反差,赵雪与雅馨前世与今生、梦境与现实,还有杀戮与和平,令他一时回不过神。

    良久,纪泽的眼眸逐渐有了焦距,转向赵雪那张吹弹可破的粉脸,以及那双略有红肿的眼睛。想必她是不解衣带的照顾自己,纪泽心中涌上暖意,空落的心绪稍有填补,回想与赵雪相处的种种,他不禁莞尔,得到这么一个贴心可爱的义妹,这趟穿越还算不错。

    孰料纪泽这一笑却扯动嘴角的一处伤口,疼痛之下更引发咳嗽连连,继而是更强烈的剧痛,以及更痛苦的呻吟。床边的赵雪被闹醒,顿时惊喜的叫道:“纪哥哥,你总算醒了,感觉怎样?三天三夜了,都要急死我了,呃,还有大家。”

    不知缘何有点儿脸红,赵雪忙起身从茶壶给纪泽倒了杯水略作掩饰。纪泽就欲伸手,却觉全身疼痛无力,根本没法接水,偏生又口渴的很,只得期盼的看着赵雪,意思让他出去寻个近卫进来帮帮自己。可这下赵雪姑娘更加脸红了,但没甚迟疑,她一跺玉足,直接上前给纪某人一勺勺的喂起水来,左右纪泽昏迷时他赵大小姐又非没喂过。

    莹润细滑的素手,衬以泛红含羞的娇颜,少女的体香不时传入鼻中,本只想喝口水的纪某人,却也感受到了别样的气氛。非礼勿视,兄友妹恭,这还是没成年的义妹呀。感觉嗓子舒服了许多,纪泽忙开口打破气氛道:“二妹,那夜伤亡如何?上寨可都是血旗骨干呀,对了,三弟四弟怎样?还有上寨其他人呢?”

    “伤亡过百,皆为军卒,主要损失来自攻占山道隘口。上寨住户倒是无恙,来敌目标是你,你一逃往后山,他们根本没在上寨停留破坏,是以其他住户并未遇袭。至于三弟四弟,你遇袭之时,小的拿刀躲在屋里等着偷袭来敌一把,大的更因又偷喝了酒精睡成死猪,直到来敌走了才被人叫起,真是两个不顶事的货!”放下喂空的水杯,赵雪面显怪异道,“战后众人一分析,都说此次损失如此之小,一要感谢你逃得快,将来敌都给引走了。二就是山寨穷得没酒喝,大家才能及时作出反应。”

    纪泽苦笑无语,赵雪旋即脸色一黯道:“只是,后来攻打隘口时,三弟、钱波、郝勇、尹铜都受伤不轻,他人还好,尹铜却被射废了左手手筋,怕是没法再从军了。”

    纪泽默然,入山时七个主力队率,也是血旗营中最亲密的同袍,不算女卫的梅倩,如今绿猴儿阵亡,尹铜伤残,汤绍看情形还是要离营返乡,六名队率已去一半,难免令他神伤。便是他自己,此番若非各种机缘巧合,怕也已经葬身孤峰,乱世艰难,聚散无常,人生更如逆水行舟啊。

    习惯性甩甩脑袋,纪泽想将不爽抛去,却再觉一阵剧痛,探手所及处皆为绷带布条。木乃伊也似,由是,他终是一脸紧张的问道:“那么,大夫可曾说过我的病情,昏迷三天三夜呀,严重吗?可有永久损伤?”

    “咯咯咯,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营中几名医师都说了,你是疲劳过度,失血过多,还被冻了一场,这才长久昏迷,但仅有皮肉之伤,真正要命的筋骨五脏皆无大碍,最多歇个十天八天就能下床如初。”见到纪泽一脸担心,赵雪不禁促狭的笑道,“纪哥哥,雪儿真服了你。按他们勘察现场所得,你刀砍箭射,一人便先后斩杀了三十多名胡卒,包括一名乌桓千夫长,另带卢氏密谍二掌柜,甚至再玩了次山神显灵,声威无两,结果自身竟然基本没事,咯咯咯,太牛了。”

    笑着笑着,赵雪忽又流下泪来,不无后怕道:“纪哥哥,这次太危险了,那么多敌人追杀你一人,亏你杀死那么多追兵还能顺利逃离。还有那么高的山崖,若非你想起拿帐篷做风筝,若非有根歪脖子树恰好长在地上替你先挡了一下,还真...呜呜...可吓死雪儿了...呜呜呜...”

    “二妹别哭了,哭成大花脸就不好看了,放心,大哥会越来越强,血旗营也会越来越强,日后绝不让这等事情再度发生!”纪泽目露坚毅,不过他旋即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刻,不无好奇道,“什么歪脖子树长在地上,不是从崖壁伸出的横枝吗?”

    赵雪愕然道:“什么崖壁横枝,那就是山脚一棵树呀,边上倒有处山岩,你的破帐篷还被留在那叫人瞻仰呢。”

    纪泽暴憾,亏自己怕高没敢往下看,原来昏迷前自己已经安全了,这等糗事打死也要烂在肚里呀。忙转了个话题,纪泽恨恨道:“那些胡狗如何了?”

    听纪泽提起来袭之敌,赵雪也面露恨色,却又不无忌惮道:“据五名重伤俘虏受刑后交代,来敌共一百五十余人,鲜卑、乌桓、幽州兵皆有,由卢氏之人引导。你逃脱峰顶之后,来敌留些人断后,也从峰上悬绳逃了,还有二三十人不及从密道出来为害,也直接从密道逃了。孙周两位军候组织军卒追杀一天,最终仍有近二十人走脱,余者百余人悉数战死,确是死士。”

    说到这里,赵雪忽然眼睛放光道:“纪哥哥,你知道吗,那条密道下方最底山脚之处,通着一个隐秘山腹,其内我等竟然发现了一处冶炼工坊,相当陈旧,据王铁锤所言,那是炼铜铸币之用,想必那处山腹以及密道,便是昔年有人开采铜矿所致。当然,现在没铜矿了,但仍有许多半生铁矿石余留。想那采矿之人必是卢氏,铜矿采完,铁矿相对利小,他们当是将之封存留待日后。估计卢氏所以对我等如此大动干戈,便是源自与此了。”

    “难怪,难怪,我说卢氏怎的那般变态,一座荒山野岭,又是密谍卧底,又是两处密道,都快吓死我这小民百姓了,还以为天下尽在士族掌控之中呢。”纪泽恍然大悟,随即大喜道,“不过也不亏我等好一番拼命,铁矿好啊,山中不缺木炭,正可炼铁铸兵,非但供给我血旗营,还可外售,世道如此之乱,何愁盈利,足以支撑山寨壮大啊。哈哈哈...”

    乐极生痛,纪某人又一番咳嗽呻吟,却是满面欢喜。有着兵甲与高度酒两桩买卖共同支撑,可持续发展,血旗营虽无朝廷补给,却也无需学那贼匪一般靠劫掠维持了,这可是一个势力正面与否,乃至长久与否的基本要素。

    “咕噜噜...”开心间,纪泽腹中忽的一阵雷鸣,不由尴尬一笑。赵雪则惊呼一声,忙跳起来端过一个暖壶,一边盛粥一边懊恼道:“看我这个粗心,光高兴着跟你说话,竟是忘了给你膳食了,还温着呢。”

    “这粥是伙房专给你熬的。”没头没脑的,赵雪强调了一句,脸蛋又一次泛红。她所没说的,是她自己其实也曾给纪泽熬过两次粥,但一次夹生,一次糊了,都叫她给偷偷倒了。

    这次面对面的喂粥,赵雪倒是没再那么羞涩,反显得颇为开心,房内也洋溢着温馨。事毕,赵雪笑问道:“纪哥哥,幽并联军撤了,山寨稳定了,你是否也要回趟家乡,将伯父伯母给接来?这几日昏迷之时,可没少听你念叨父母呢。”

    “额,是吧,总得解决这件事呀。”纪泽一语双关的敷衍道。他知道赵雪所说的与自己梦里念叨的肯定不是同一对父母,却又不得不面对纪虎家人这个问题,否则非但自身良心不安,还会为人唾弃,在当下孝道为先的社会根本混不走。可是,真让他将纪虎的父母请来当大神顶在头上,的确为难啊。

    接着,纪泽心头蓦的一震,好险没跳起来,急声问道:“什么叫没少念叨父母,我有说过许多梦话吗?”

    赵雪想了想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哭哭啼啼的喊着爸妈,念叨他们是否安好,还说想回家,回到原来的世界,想是近来坎坷太多,思念父母与家乡了。不过你的许多话令人费解,口音也有些怪异,想是梦话迷糊吧。”

    纪泽总算松了口气,看来穿越的秘密不曾泄露,这便好。犹不放心,他又跟了一句确认道:“没说什么别的吧?”

    受这追问,赵雪略一沉吟,忽的紧盯纪泽,半是好奇,半是警惕道:“对了,有个叫雅馨的名字,你提了数十遍,至少倍于提及父母。还有,你多次懊悔抱怨,称自己未能将她及时正法,以至如今追悔莫及。你为何如此恨她?是深仇大恨,还是欠你很多钱?此女犯有何罪,竟需正法?”

    “呃,那是一个传说!哎呦,头好痛,唏,我得歇会儿...”纪泽暴憾,太糗了,不知所云之下,只好敷衍着装睡,而装着装着,也就又一次晕过去了。

第一百零五回 祈福之效

    永兴元年,十一月十七,午时三刻,晴,雄鹰寨。

    骄阳普照,远山雪皑,徐风清冷,山间气温依旧冰寒,但裹上厚厚的冬衣,头上再顶着太阳,中午的雄鹰寨感觉要暖上许多。刚在营房吃完午饭出来,田原步往聚义堂方向,那里有个小广场,此时应该有着他的妻儿俩。田原昨夜在上寨执勤,这会轮休,自可过来会会家小。

    扫眼雄鹰寨上下一片的工地场景,田原便觉着心情舒畅。幽并征剿军遭雪撤退之后,山寨的主要工作便是伐木建房以应对寒冬,如今不少木屋已经封顶,想来不久就该轮到他一家搬入新居了吧。不知怎的,田原蓦的想到老婆那丰腴的白嫩身子,因条件限制,都快两月没能碰了,不由得一阵燥热,直娘贼,劫难总算过去,饱暖思**,古人诚不我欺啊。

    不知何时才能分房子,估计得要等到纪将军康复主持吧。想到这里,田原禁不住去了燥热,代之以义愤填膺。他不懂也懒得懂什么匡扶社稷、征讨不臣,他只单纯的知道,是纪将军让他摆脱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是纪将军给他一份优厚稳定的军职,是纪将军让他有望住上新房,而纪将军之所以被幽并联军与郡府围剿乃至刺杀,正为带领大家寻条活路。可是,这么好的一人,为什么所谓的幽并王师要置他于死地?而那些郡府官员,非但不管胡寇的烧杀抢掠,反而也来围剿纪将军,也配叫父母官吗?

    愤怒之余,田原也为刺杀事件深深后怕。他算是血旗营的半个老人,深切知道攸关血旗营存亡的关键大事,如反伏图布齐、智夺周家苑、绞杀段乌根、计破飞鹰贼,乃至其后以轻微损失大败征剿军等等,都由那位看似贪生怕死的纪将军一力主导。相比之下,血旗营的其他高层,虽各有锦绣,却都不曾同时拥有如此的魄力、能力和智慧,只有纪将军才是血旗营的擎天巨柱啊。

    田原甚至鄙夷自己之前的浅薄,因为纪将军以往到哪都前呼后拥还背面盾牌,战阵时也少有突前拼杀,他没少私下腹诽纪将军不够爷们,不够铁血,不像将军。但那日他恰被遣后山清理战场,这才知道纪将军如何勇猛,如何铁血,光他一人便斩杀了三十多胡狗精锐,还包括一名千夫长,据说周新军候曾在平棘战场上遇过那个雅科,都自认伯仲之间呢。如今方知,人家纪将军那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叫深藏不露,大智大勇呀。人家平素提防,是确有许多小人想要他死啊。

    假如万一,万一纪将军不能醒来,那么其他人谁又能挑起大梁呢?雄鹰寨,乃至他田原一家,又将何去何从,自家的村庄早被天杀的胡狗给烧光了啊。想到血旗营可能一蹶不振甚至分崩离析,田原不由一个哆嗦。好在,纪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更有山神庇佑其飞天逃生,听说昨夜醒了一小会,该当没事了吧。

    并不知道纪某人的神勇表现仅是兔急咬人,田原心中念叨着他的好,正自思绪纷呈,前方传来好一片嗡嗡之声。田原知道小广场到了,这里还是如此人山人海。清风谷凯旋之后,雄鹰寨已经取消军管戒严,如今除了因为刺杀事件而十步一岗的上寨,军民们在中寨、下寨已可自由行走。这个小广场正对通往上寨的条石台阶,刺杀事件令纪泽晕迷之后,大多空暇的军民都会在饭后休憩时间,来此等待纪泽的消息,自也少不了念念叨叨的祈祷,今日依旧如此。

    “孩他娘,我猜你就在这。来,小宝,让阿爹抱抱。”一眼便在人群中找到自家的老婆孩子,田原快步过去,一把抱起小宝亲了一口道,“小宝看那边,那就是正在新建的学堂,大家都赶着让它尽早完工,明年你再长高些,也能进去读书了。”

    “小声点,没人当你哑巴,没见别个都在祈福吗。”狠狠拧了把田原的手臂,田家媳妇低声道,“别多话了,赶紧向山神爷祷告祷告...”

    “老天爷,您开开眼,求求你保佑纪将军平安无事,长命百岁吧!小妇人以前跟您说过纪将军不少坏话,还,还偷偷诅咒过他,您千万不要当真,那都是俺瞎说的呀!纪将军让女子也参加劳作,俺也明白那更公平,有能力不干活确实不该白吃白喝,俺就是不喜抛头露面罢了。要没纪将军,俺没准早饿死在哪块野地了,俺家祥娃更没书读了。老天爷,您可不能亏待好人,要惩罚就惩罚俺吧,不,俺就算了,还是惩罚那些杀千刀的狗官吧...”不远处,传来一个颇为耳熟的妇人念叨。

    扭头看去,田原不由一阵怪异。那人是张家娘子,与自家媳妇同一队的,见过几回,平素挺刻薄一人。血旗营提倡女子参加劳作,之前赶制冬衣人手紧张,纪将军曾下令所有赋闲女子必须参与,这位张家娘子为此怨气冲天,没少嚼舌纪将军的不是,不想这会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山神爷,您就别考验俺们的诚心了,就让纪将军赶快好了吧,这雄鹰寨过着还不错,俺们可还指着他呢。”又一个声音引起田原的注意,那不是山贼出身的伍长王三癞子嘛。那厮曾因出言嘲讽过营妓出身的女卫,被宪兵狠抽过一顿鞭子,他可经常抱怨血旗营破规矩太多,私下没少吵吵要另投山头呀。可现在,王三癞子竟然也在为纪泽祈祷。

    田原不禁哑然失笑,王三癞子那厮出自飞鹰贼,虽说血旗营如今也是官府嘴里的贼匪,但那厮前后的日子过得就天差地别了。昔日作为底层小小山贼,王三癞子平时要干脏活累活,战时要打炮灰头阵,什么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那都人家头目们的节目,他刀头舔血最多不过混个吃饱穿暖,哪有现在的诸多进项啊。若是让他过回去,却是千万个不愿的,那么,就只好祈祷老天爷让纪将军平安无事了。

    田原扫眼一圈,发现周围的熟面孔中,像张家娘子、王三癞子这类平素对纪将军或血旗营不服不忿的大有人在。众人此刻却是一样的愤慨担忧,一样的低声叨叨,就好像他们一下子大彻大悟,明白了血旗有理,明白了按劳分配,明白了人人平等,明白了尊重女性,明白了血旗营及纪将军的好...

    正如后世一句歌词,失去了才懂得去珍惜和拥有。多数人都是有忘性的,只有面临危局,趋利避害的天性才会激发人们正视或者反省日常被忽略、遮蔽的事实本质,而这种反省的效果,还会因为集体形成的氛围无限放大。

    对此,田原若有所感,但他不会想到,因为纪泽遇刺而引发的这番集体性的、自发性的祈祷和反省,极大强化了众人对血旗营和纪泽的认同,强化了众人对官府和士族的同仇敌忾,将出身不同、地域不同、理念不同的诸多军民紧紧拧成一股绳,无形消弭了雄鹰寨急剧扩张而存在的内部隔阂。甚至,这也深刻影响了众人念叨中的那位纪某人。

    陆陆续续的,越来越多人来到小广场,加入祈祷行列。广场上渐渐汇集了两千多人,摩肩接踵,几乎有空的军民都来了。或是担心打扰纪泽修养,众人也不吵闹,只是自发的肃立而待,默念或低声的祈祷,即便有人声称纪将军昨夜醒过一次,他们也没人离去。似乎,通过这种方式,众人就能帮助他们的将军转危为安,帮助他们的将军尽早醒转,也帮助他们自己度过难关。整个雄鹰寨似乎成了一个大型法会,数千人的祈祷会溪成河,形成一条澎湃的念力洪流,祈福纪泽的同时,也在洗涤着所有血旗军民,洗礼着雄鹰寨。

    “哦呀,这觉睡得好爽,咿,身上没昨夜那么痛了嘛。”念力洪流中心的将军石院,纪某人悠悠醒转,伸了个懒腰,却不无遗憾道,“嗯,外面怎的这么吵,害我又没摸着雅馨的手!那些人都在外面干什么?大冬天的不冷吗?”

    “噗嗤!大哥醒了,今个气色不错,可以喝些人参鸡汤补补了。”卧房内,此时陪侍的换成了李农,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继而解释道,“外面还不都是为了你!自从那日你昏迷山脚,消息传开,山寨众人每日饭后就汇聚中寨小广场为你祈福,日日如此呢。哪怕徐医曹等一众大夫前往声明你并无大碍,众人也不离去,非等你无恙才行。这可把那干大夫给气坏了!”

    似乎想到那几个大夫不被众人当回事的糗样,李农再次呵呵发笑。可纪泽却没跟着发笑,醒后余留的惫懒荡然无存,神情更是变幻不定,有震惊,有得意,有感动,有迷惘,还有沉重。不自觉的,他又想起了遇刺那一夜,想起了那名临死前替他关上房门的年轻近卫,想到那名用独臂抱紧雅科腿脚的伍长,还有许许多多在山道口浴血酣战的血旗军卒。

    “四弟,你这就出去,跑步前进,通知那些家伙赶紧滚蛋,这半天不干活,要让我血旗营亏多少工钱呀!”突然,纪泽大声吩咐道,不无歇斯底里。只是,他那怒火熊熊的双目中,似乎闪着些晶莹。

    李农莫名其妙的出去了,当然,以他的机灵,自不会照搬纪泽的原话。于是,小广场上的血旗军民收到了李农代传的口信,纪将军完全苏醒,已无大碍,正安心调养,他要求众人化激动为力量,勤恳劳作,再接再厉,共同建设雄鹰新桃园。

    “喔喔喔...”不久,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群山回荡,余音不绝。病榻上,纪泽眼角挂泪,仰望屋顶,目无焦距,正在拷问自己的内心。必须承认,这一次他被彻底感动了。他纪某人前生仅是一名底层混生活的小人物,甚至混到了因公捐躯,要说什么高尚,在一个邻里不知姓名的时代,除了单纯热血的学生,恐怕大多成人都只管考虑自家的车房妻儿,他纪泽亦然。

    重活一世,到了一个皆为陌生古人的世界,纪泽起初最想的自是过上一个更好的封建人生。他虽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不愿害人,憎恨暴虐,也希望让身边人过得好些,但是,所谓血旗营,所谓雄鹰寨,所谓桃源,本质上仍仅是他的一个手段,帮助自身过好过爽的工具。便是偶尔歪歪遐想中的济世救民、肃清寰宇,也是一种自身欲望的体现。

    然而这一刻,纪某人那颗厚黑的心的确被狠狠触动了。虽不会幼稚的认为众人都对自己死心塌地,忠诚不二,不图回报,但众人毕竟都将希望交给了自己,而当自己遇难之时,也有很多人愿意为自己去死,这是一种信任,更是一份责任,他纪某人必须扛起来!

    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好吧,他纪泽仍做不到,义利统一才是他的王道,但至少,以往他是利字在前,日后,他将尽力改将义字放在前面!

    “大哥,你醒了,太好了,可急死俺了!”正当纪泽憋劲反省之际,门被撞开,头缠纱布的纪铁赶了进来,但他的兴奋旋即变为惭愧,摸着脑袋讪讪道,“大哥,都是俺不好,那夜偷喝了些酒精,没能护住你...”

    “卑下护卫不力,险些铸成大错,实属死罪,请将军责罚!”没等纪泽开口,尹铜也匆匆入屋,直接单膝跪地道。

    像是约好一般,孙鹏、周新、钱波、吴兰等人接连进屋,也纷纷向纪泽请罪。一转眼,纪泽的卧房便单膝跪地了一溜。这等似曾相识的请罪戏码,纪泽前生没少在影剧中见过,颇有些哭笑不得,莫非他还真能拿众人怎样。

    心中怪异,纪泽学着影剧中的戏码,颤巍巍伸手虚空一扶,口中急声道:“贼敌奸猾,竟然杀了记回马枪,纪某也大意了,怪不得大家,日后吃一堑长一智便是。诸位弟兄快快起来,地上冷啊...”

    一番主贤臣忠的表演,继而是一番嘘寒问暖,之后,纪泽郑重道:“说来多亏这场大雪,若是此番密道偷袭与大军围攻并举,后果更是不堪设想。然而,说一千道一万,之所以我等一再被人攻袭,只因我等不够强大,是以,趁今冬喘息,我血旗营,我雄鹰寨,务必励精图治,勤练内功。纪某会尽早拟定规划,其间也请诸位多加参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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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穿西晋末,附身一溃兵,他摊上了一个华夏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刘渊刘耀,石勒石虎,鲜卑慕容,怎一个汉家内轧,怎一个诸族并起,怎一个兵荒马乱,怎一个人肉为食!且看主人公如何流窜乞活,如何厚黑经营,如何血战求生,如何辟土桃源,之后又如何兼济天下...乞活西晋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乞活西晋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乞活西晋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