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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万载老三     乞活西晋末txt下载     乞活西晋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回 百果佳酿

    临时行营,正厅之内,听得司马腾问罪,纪泽赫然一惊,身体瞬间绷紧,但旋即冷静下来,要宰自己也无需玩这么多花样嘛。当然,惶恐之态是必须的,司马腾要的不就是这个嘛。他将身子躬的更低,略显结巴道:“卑,卑下昔日为了苟且偷生,,纠,纠集一众人对抗王师,卑下有罪,还请,请大人责罚!”

    “哼!”司马腾却冷哼一声,淡淡道,“本公既然接受你投诚,授予你官职,便不会再苛责既往之事!”

    这下纪泽有点糊涂了,他投靠并州军之后,光窝在山里搞建设,并未出格,招兵买马也打着支援并州的旗号,至于铺设暗影,那属大家常干的事,被发现算不上大罪啊?

    正懵懂间,忽听另一声音阴恻恻道:“纪虎,你在那什么雄鹰寨里,四下叫嚣人人皆可为士,更宣称什么比武优胜者便可官封七品军候,岂非无视朝廷规制?士庶之别,国之章也,先帝昔年敕封甲乙丙丁四等士族,与我士族共治天下,你一小小寒门,竟敢随意许官,至朝廷于何地,置仙帝于何地?论罪当诛!”

    纪泽吓了一跳,对方对雄鹰寨知之甚多,这是思想反动的上纲上线,论罪当诛都来了,所幸自己的史政教材在徐文君与吴兰等人的苦劝下,暂时略去了涉及皇权的内容,否则就该凌迟了吧。他心念电转,雄鹰寨急剧扩张,被各方细作混入在所难免,这也显示出并州对己方的重视,但司马腾作为皇族,本心应对士族毒霸权利并不感冒,要杀自己也无需这个牵强的理由,看来仍是意在敲打。

    心思略定,纪泽偷眼这个毒舌之人,是个颇显老态的文官,想来论罪当诛是他个人的借题发挥吧,却不知彼此有何冤仇,便是厅中的田兰都一副惊讶的模样。直娘贼,日后再寻这老货找回场子,当下还是过关再说。

    眼珠一转,纪泽先象征性的拂了把尚未涌出的冷汗,口中惊惶道:“刺史大人容,容禀。冒犯先帝之说,这位老大人定是想左了,人皆有上进之心,先帝英明,视万民为子女,可没说过四等士族永远不可增补,更不曾说过立功报国者永远不可为士!至于军候一说,也仅暂代而已,只有他日抗匈立功之后,报经大人恩准方才作数呀。”

    再擦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纪泽愈加诚恳:“当然,我血旗营军卒多自贼匪、乱民、溃兵,卑下欲率他们西出抗匈,自当许以名利好处,方可令其舍命血战,想是其间有所误传,军卒间也会偶有过激言论,卑下确有管束不力,日后定将整改严查,还请刺史大人责罚!”

    该辩解的辩解,该认错的认错,纪某人用上前生思想汇报自我批评的模式,避重就轻,态度端正,事后死不悔改,他就不信了,司马腾在拿整个血旗营上前线当炮灰之前,会为这等可有可无的破事将自己治罪。大不了就是以此为借口,再塞个监军之类的过来恶心自己,届时将之送去开发深山便是。

    果然,见到纪泽诚惶诚恐的认错,司马腾便止住了那名官员的穷追猛打,声音转缓道:“子兴,起身免礼,侧席坐下吧,你初入官场,凡事还当谨慎,言行务必得体,莫要被人挑了错处,这次念你初犯,便算了吧,日后还当谨记呀...”

    打一巴掌摸上两下,还要卖个好教导一番,瞧司马腾这领导艺术,纪泽前生教育失足青年也是这么玩的。心中鄙夷,不乏阿Q精神,纪泽总算直起了身子,却未前去就坐,依旧恭敬的立身厅中。他口中诺诺称是,做出一副劫后余生兼而感激受教的神情,充分配合着东嬴公大人的敲打与说教欲望。

    直到司马腾面露满意,二度让他坐下,纪泽这才坐到末席。继而在司马腾的示意下,田兰为纪泽介绍了厅中他人。能跟着司马腾前往邺城的属官自都是其心腹,刺史府要员。其中,那名喊打喊杀的老货是并州户曹从事何俱,这个姓氏倒让他想起了何康那厮,不会有点什么瓜葛,这老货才对他公报私仇吧。另一引起纪泽关注的是名长相酷似乌桓人的将军,其对纪泽的客套仅是冷哼一声作为回应,显然便是那位薄盛了。

    一小番虚伪客套,没带纪泽坐稳,司马腾又问了:“子兴,本公且问你,你血旗营现有多少军卒,届时能有多少参战?”

    终于来干货了,纪泽忙坐直身体禀道:“禀大人,我血旗营目前已经招有两千军卒,预计月内还可再招募些许,春耕之后当能出动两千五百有所整训的军卒,这也是我血旗营既有钱粮所能承担之极限。”

    两千五这个数字是经过思索的,不到通常一郡的兵力,太少保不住自家的地位,太多又怕引发司马腾的猜忌。果然,司马腾仅是点点头未有异议,俄而,司马腾突然问道:“今冬匈奴攻势已停,然来年春耕之后,战事必将再起,子兴也算颇有军略,不妨说说我并州战局当如何应对。”

    纪泽讶然,不知司马腾是何意思,心血来潮还是故意考较,他忙谦逊道:“大人折煞卑下了,卑下只会些偷袭埋伏,哪敢称颇通军略,并州大局有刺史大人主持,卑下哪敢班门弄斧?”

    司马腾却是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试言之!”

    自知避不过,纪泽不好再行推诿,并州战局他本就没少考虑,而配上司马腾日后退离并州的选择,纪泽拱手道:“大人垂问,卑下便斗胆献丑。单就并州一域而言,匈奴召集众多杂胡乃至塞外胡人加盟,且其骑兵高速机动,易成局部兵力优势,暂时可称声势浩大。但其有一致命弱点,那就是缺粮。并州连年饥荒,匈奴人不可能有太多存粮,而今又人马巨增,定然十分缺粮。”

    看了眼厅中还算倾听的众人,纪泽很负责任的续道:“抗匈之战已非寻常平叛,很难一蹴而就,所以,卑下以为我方当暂避奇峰,长久相持。一方面坚壁清野,放弃难守小城,将军民粮仓聚于晋阳等几处大城集中防御,不给匈奴劫粮之机;另一方面,我方可学彭越扰楚,常遣小股奇兵骚扰匈奴人耕牧,加剧其粮食危机。从而,我方背靠大晋物力,与匈奴消耗相持,只需坚持一年,匈奴人粮食难以为继,那么投奔其的胡人定会离心,其势必衰,届时或该是我方平叛之时了。”

    “哼,一派胡言!”纪泽说完,并未赢得预想的一片认同,反是有人怒斥道,“放弃小城,集中防御,说来容易,那么多百姓如何迁移,没了土地他们又当如何安顿?本将看来,你就是贪生怕死,只知偷鸡摸狗的软蛋。”

    当达官士族们嚷嚷着为百姓出头的时候,最好将他们口中的“百姓”二字换做“士人”,因为强奸民意乃是士人们的拿手好戏。纪泽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建议却是忽略了一个关键,坚壁清野将要暂时放弃的土地,大多归于世家豪族,其阻力可想而知。看看厅中其他官员,除了田兰与另一官员不置可否,余者皆对自己没好脸色,想来田兰与那名官员的家族地产该是集中于晋阳城周边了。纪泽一阵懊悔,自己这是傻了,方才干嘛要为司马腾巴心巴肺出主意,平白得罪人嘛。

    “卑下一介武夫,所思所想仅从战争角度考虑问题,未免有所偏颇,但有疏漏还请大人见谅。”纪泽忙对着司马腾尝试性补救一句,当然,对那个开骂的薄盛他也不会客气,“这位薄盛将军,届时若骚扰匈奴,纪某愿做第一个彭越,却不知你可敢做第二个?”

    “什么彭越,我知道他是哪根葱?你小子别给我拽文,不服出去练练!”薄盛怒道。

    纪泽郁闷,没文化真可怕,瞥了眼隐含笑意旁观的田兰,他冲薄盛冷然道:“薄将军若是有意,纪某倒愿随时奉陪。”

    好在,这时司马腾发话:“好了,薄将军退下吧。子兴所言颇有见地,本公会仔细斟酌的。子兴如此勇做先锋,精神可嘉啊,届时但有斩获,本公定然不吝封赏,呵呵。”

    看到司马腾首次发自内心的笑意,纪某人顿时明悟,自己怕已不慎跳了个小坑。想是这司马腾自身惧战,却又不愿担上罪名并得罪并州士族,便挑上自己这个传闻只肯偷袭埋伏的将军问计,而自己的回答恰中其下怀,替他做了出头鸟试水,顺带还有薄盛激得自己承诺担当先锋炮灰,难怪这厮真心愉悦。尽管首发出战对他的出山突袭更有好处,他也不太在意并州士族的观感,但被人当枪使的感觉可不好啊。

    暗骂着司马腾老奸巨猾,纪泽索性扮猪吃虎,将自己今日的傻缺扮演到底,至少哭哭穷,没准司马腾见自己跳坑过意不去给点好处呢,于是,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道:“大人过誉了,其实,其实,卑下急于出战,实是营中补给短缺,届时不得不前往匈奴人那里打些草谷而已。”

    “哈哈哈,子兴真乃妙人,放心,你若打得了草谷,便全归你血旗营,本公还将另行封赏。好了,你也一路劳苦,且先下去稍歇,今晚本公将大宴宾客,你也来见见冀州同仁吧。”司马腾眼底闪过鄙夷,大笑着岔开话题,压根不搭纪某人哭穷这一茬。

    心中暗骂,纪某人只能怏怏告辞。出得行营,陪同而行的白望山不无殷切的问道:“将军,东嬴公可曾将你收入臣下,甚或收为门生?”

    “臣下?门生?便是如那田兰一般,拜称其为主公吗?嘿嘿,人家可看不上纪某这等泥腿子。”纪泽讶然,见白望山略显失望,他无所谓的笑道:“白老兄,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纪某能够光明正大走在这里,达官士人们鄙我烦我甚至恨我,可却不敢动我,为的什么?老兄又何必虚妄呢?”

    口中满不在乎,纪泽心里还是小郁闷的,非为未入司马腾的法眼,他还真就不愿将那艘两年后的破船顶在头上供着,他所郁闷的是自己今日的任人捏拿。必须承认,玩官场是个高难度技术活,古人在这方面的造诣绝不下后世,他纪某人前生混得一般,水平在这西晋一样拿不出手。

    返回雄鹰楼,白望山自行离去,纪泽则在胡宝与本楼掌柜的陪同下,对这座方经整修的综合型酒肆进行了一次现场指导。雄鹰楼作为雄鹰商会旗下一项重要连锁产业,策划之初纪泽便将之定为吃住嫖赌一条龙服务的销金窟,兼做刺探情报之用。

    仿效后世的娱乐城,这里已经换上了全套的胡桌胡椅,配有麻将扑克等后世赌具,餐饮也以后世花样繁多的炒菜为主,便是勾栏服务也是博采古今之长。纪泽相信,那些猎奇奢靡的达官贵人与纨绔阔少们,定愿大方的在此为血旗营支援无数军费。

    “很好,你等办事我放心,将方才我提醒的部分稍作整改,明日便开张营业吧,年关正好赚上一笔。”巡视完毕,纪泽拍着胡宝的肩膀道。

    胡宝却没纪泽那般底气十足,他不无忧心道:“这里地段一般,又无名声,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酒香!你这里有多少百果酿?”纪泽心中一动,出言问道。所谓百果酿,也即雄鹰酒坊最新出产的高度酒。河北缺粮严重,官府早已有了禁酒令,可百姓饿死也不能阻挡达官贵人们喝酒不是,于是,市面上的酒水悉数变成了花酿、果酿、甚至草酿,雄鹰商会的高度酒也就冠名为百果酿。

    “仅有五百斤,均已特购有精致瓷瓶论斤封装。这些皆是山寨外购酒水萃酿而成,商会总计只有两千斤。这酒虽好,可自酿每月仅限五百斤,仓曹根本不愿再多提供哪怕一点粮食了。”说起百果酿,胡宝一脸的惋惜。

    “呵呵,日后将酒坊设于江南便是,如今正好天价惜售,每瓶万钱,非商会贵宾还不卖!”看着眼睛睁圆的胡宝,纪泽冷笑道,“咱们是劫富济贫,这年头能喝好酒的便不会缺钱,咱们卖的是身份,是面子,是摆阔!今晚我便去寻司马腾预支些好处,令百果酿名满赵郡,顺带也给雄鹰楼扬名...

第一百二十二回 并州流民

    永兴元年,腊月二十七,巳时,阴,赵郡平棘。

    “第一波肥羊我已引来,下面就看你等如何经营了。注意一点,雄鹰楼目标为达官贵人与纨绔阔少,要阔气,要档次,要黑,更要形成攀比,给肥羊们摆阔机会!没事整点拍卖竞价、消费排行、贵宾特权之类,别怕费工费钱,怎么出风头怎么来!”雄鹰楼顶台,俯视下方不时涌来尝稀奇的车马一族,纪泽对着胡宝与几名管事鼓励道。

    官场失利商场补,昨夜,纪泽拿出一半的百果酿库存,请田兰帮了个小忙,以给司马腾献礼的名义,在司马腾与冀州贤达们的大型晚宴上闪亮登场,其中自也少不了给司马腾与田兰的私下特赠。百果酿仅相当后世的低度白酒,晋人接受起来不算突兀,本就嗜酒抑或军旅之人对之更是赞不绝口。随着司马腾一句“此酒方显男儿豪气”,一直被瞥于角落无人问津的纪某人顿时化身销售代表。借问此酒何处有,奸商遥指雄鹰楼...

    今晨,司马腾带着纪泽投其所好补赠的百果酿,南下邺城做形象代言去了。城门口送别东嬴公大人,待见度稍微转好的纪泽便就地拉上一些嗜酒贤达,回到这里摆开近卫,不乏杀气的亲自主持了开业典礼。投帖邀请的其余贤达没来几个,倒是纨绔阔少们闻讯来了不少,大多冲着百果酿的名头。只可惜,官品不够抑或消费不够的成不了贵宾,非贵宾买不到百果酿,便是贵宾也是限量销售。

    “什么?那么小一瓶百果酿,也就一斤罢了,竟卖万钱,你这雄鹰楼也太黑了吧,就不怕有人来砸场子吗?”一名青衣小厮在雄鹰楼门口怒叫道,看是代主人前来买酒不成的家丁,言语间颇为不善。

    “黑吗?我等就这么黑了,哼,百果酿乃是祖传秘制,采自山中百果精华,饮之可长寿延年,岂是寻常酒水可比?嘿嘿,不怕告诉你,便是有钱,不是本楼贵宾也买不到百果酿!没事就别来这里呱噪,我雄鹰楼只招待够范的主。至于砸场子,哈哈,这是血旗将军开的店,就是杀胡无数的纪将军,谁要觉着自个比胡人脖子硬,那就直管来!”对方言语嚣张,雄鹰楼的伙计也不示弱,硬邦邦给顶了回去。

    那家丁无奈离去,看到这一幕的纪泽哑然失笑,这等服务态度简直就是前生他所厌恶的店大欺客嘛,不过换自己成了东家,他真就喜欢,恰似谁都讨厌别人走后门,偏生谁都渴望享受后门带来的爽利。好在,这里的娱乐花样委实够多够新鲜,进来的纨绔阔少们尽管没几个买到百果酿,也不乏怨言,却还没人舍得就此走的。

    下得顶台,纪泽信步来到雄鹰楼底层,入了某间不起眼的储物室。这里有三人正在默默工作,一边倾听秘置与墙壁暗格中的排排管口,一边将各个音筒中传出的有用信息加以笔录。三人为首的正是田二愣,暗影新任的技术教官。

    血旗营投靠并州军之后,白白搭上身家的中丘卢氏成了个最大的笑话,田二愣与段德等卢氏俘虏也就先后投效了血旗营。原本,纪泽打算安排田二愣前往滹沱河上的槽帮卧底,却被做腻卧底的田二愣恳拒,纪泽不好强人所难,只得另派,而田二愣则暂被安排成了暗影的培训教官兼救火队员。

    摆手示意众人继续,纪泽附耳一个管口,恰时欣赏到二楼某雅间中一对狗男女的****。直到那个雅间被人敲响房门,纪某人这才挂着淫荡的笑容,恋恋不舍的将耳朵挪开,并向田二愣满意的点点头。这厮真是个情报好手,不久前才从自己这里得到的窃听建议,这么快便已成功应用到了雄鹰楼。

    意犹未尽,纪泽再度将耳朵凑近另一雅间的管口,可这次的脸色就难看了。却听一个刻薄的男声道:“不想那纪虎小贼还颇有些手段,非但偷袭闷棍在行,雄鹰楼也搞得这般有声有色,看情况日进斗金都有可能。若非顾忌他的血旗营,某家还真想将这家雄鹰楼给买下,对了,还有那百果酿的配方。”

    “是啊,是啊,英雄所见略同,某家也正有此念。他日若真有了机会,我等可得共同进退,不兴吃独食呦,呵呵。”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答道,“哼,其实不急,那纪虎承诺率兵入并抗匈,匈奴人那么彪悍,难保他纪虎能否活着回来,便是回来也将实力大损,届时我等就无需顾忌了,呵呵...”

    无巧不巧的竟是这等谈话,纪泽一脑门黑线,好险没冲上去饱以老拳。听声音这两贼厮鸟正是自己拉来捧场的赵郡高官,一个是五官掾,一个是主记室,方才还对自己笑容可掬呢,纪泽不免沮丧,自己人品真就这么差吗,在官场咋就如此不受待见呢。还好,乱世大幕开启,即将进入全面的军人政治,一切官场伎俩在铁蹄之下都将成为笑话。

    黑着脸,纪泽另地叫来胡宝与此楼掌柜,沉着脸道:“我雄鹰楼方一开张,其红火便引来了窥视。所幸我血旗营凶名在外,纪某还将适当派遣军卒出山操演,相信官面上暂时不会有人明着为难雄鹰商会。但暗箭难防,商会当多结交三教九流,并增雇流民充当护卫。我会遣军官前来训练,网点多了,这也将是一股力量...”

    中午,捏着鼻子与一众捧场官员喝了个情浓意浓,纪泽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场,旋即便率近卫离开了平棘。出城回望,纪泽面沉如水,或因出身低微,或因自身本就无意贴近那些冢中枯骨,此行他几无收获,司马腾那厮连个监军都不曾设法派下,显然没打算渗透掌控血旗营,定只将他当做用过便弃的炮灰,那些即将沦为军人附庸的文官士人也不待见他,甚至不乏恶意。当然,这些本就无所谓,暂先靠拢田氏兄弟这一山头混着,就让那帮贼厮鸟自鸣得意的养虎为患吧。

    会和驻留城外的近卫屯其余两队,纪泽一行纵马扬鞭,西南直奔中丘郡,目标便是那位张宾。根据暗影调查汇总的评语,此人颇有才学,谦逊雅量,素有大志,倒与纪泽印象中的右侯张宾有所契合。此番出山一趟,再经司马腾确认洗白,纪泽打算尝试征辟张宾为血旗营效力。

    相比昨日来时,一日时间,郊外的流民似乎多了不少。如今在野外徘徊的,都是进不起城的,他们一路从并州讨饭过来,都快不记得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了。见到纪泽一行兵甲戎装,他们并无往日看向官兵老爷的畏惧,而是羡慕,以及赤裸裸的渴望。民之将死,如何以死惧之?

    毕竟见多了凄惨难民,纪泽更知流民问题绝非现在的他所能解决,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愿多事,直管率众沿道急行。然而,行至平棘五里外的一处拐弯,当队伍放慢速度之时,一个面黄饥瘦,头发蓬乱的八九岁小女孩突然从道边小林窜出,跑到大路中间,噗通一声跪在了那里,口中发出稚嫩而嘶竭的哀求:“求求大爷,给点粮食救救阿爹阿娘和弟弟,桃儿愿做婢子,桃儿会洗衣扫地做饭,桃儿一天只要一碗粥就行,绝不浪费粮食。求求各位大爷,救救阿爹阿娘,救救俺弟弟。”

    女孩突然冲出,幸好头前的近卫反应够快,一把勒住缰绳,跨下战马嘶叫一声人立而起,堪堪没有践踏到那瘦弱幼小的身体。女孩惹人爱怜,血旗军卒们本都穷苦留难之人,没人呵斥女孩,那名头前近卫不消纪泽吩咐,便下马收了就近几名同袍褡裢中的干粮,一起递给了女孩桃儿。

    桃儿收下干粮,那双乌亮的眼睛抬望了一眼队中的纪泽,然后在地上重重冲他与头前近卫分别磕了三个响头,旋即起身抱起干粮,并未先吃,而是蹒跚的回到路旁,一脸兴奋的将干粮交给了一个汉子。那汉子当是她的父亲,也就三十上下,手脚粗大,看的出本是一名虎背熊腰之人,只是现在却成了一个瘦竹杆。

    那汉子半倚路旁一棵小树,早已冻饿得一脸铁青,见女儿竟能讨来干粮,忙推推身边蜷缩一团的一名妇人与两个男孩,挣扎着想要起来拜谢。可他们哪有余力,终是没能站起,只得颓然跪坐,远远向纪泽这边磕了个头。叹息一声,纪泽正要继续赶路,却见那桃儿在父母身边说了几句什么,接着跪下给父母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空着手又向纪泽一行走了过来。

    桃儿这次径直走到了纪泽马前,纪泽微觉意外,以为她是想再要些粮食,便对张银道:“你再给她些干粮,对了,再送点水过去给她的家人,他们都饿的不行了。”

    张银取了干粮和水直接送到那个大汉手里,等他回来,纪泽便轻踢马腹意欲前行,谁知那小姑娘居然继续跟着他的马后,虽然走的辛苦,可却咬牙坚持着。纪泽眉头微皱,有些不解的问:“小姑娘,我已给了你家不少干粮,你还继续跟着做什么?”

    “公子,桃儿已经卖身为婢,公子到哪,桃儿自当跟到哪。”桃儿仰头望着纪泽,一脸认真道,混不觉以步随马有些傻气。

    纪泽有些吃惊,笑道:“刚才的干粮只是我送的,不是买你的粮食。你可以回去,继续跟着父母。”

    “阿爹以前教过我,不能白拿人家东西。公子给桃儿粮食,桃儿就给公子做婢女。”桃儿两眼直盯着纪泽,像是只可怜的流浪猫,“我家眼下无处可投,桃儿跟着公子,就能省下一份粮食给弟弟们吃,这样也许他们就能坚持下来了。”

    纪泽鼻子一酸,被她的这番话惊住,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能有这份心思。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他忍不住跳下马,抱起这个骨瘦如柴,轻得不行的女娃,帮她摘去头上的草屑,走到那个正猛吃干粮的汉子面前。那汉子已经稍有气力,一见纪泽过来,连忙就要磕头下跪,纪泽摆手制止道:“你可愿随我从军抗匈吗?如果愿意,我这还有些备马,你就全家跟着我走,日后包你一家吃住穿用。”

    那汉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纪泽的话,嘴角的干粮掉了都犹自不觉,愣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忙拉着女人和两个孩子就猛的给纪泽下跪磕头,怎么拦也拦不住。等磕完头,这个足有八尺身高的大汉已是热泪纵横,泣不成声,颠来倒去只有一句:“牛东定为公子效死...”

    纪泽收下桃儿一家,最高兴的反而是剑无烟,就连那张木板脸都似显出了喜气。她早就喜欢上了这个有些懂事和倔强的小女孩,刚才她还担心纪泽着急赶路,不愿收留桃儿这个累赘,随时准备着发飙干涉。却不料,一向精于算计的纪泽还有那么感性的一面,居然把桃儿全家都收下了,直令中二女侠看向纪泽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不过,纪泽处理此事的结果,也被附近其它饥民们看到了。那些流民早就注意到纪泽一行的鲜衣怒马,只是顾忌百多军卒的全副武装,也不以为军汉会有怜悯,是以不曾过来央求。但桃儿一个小姑娘上前拦路,不但没被喝斥驱赶,反而得到救命干粮,而且有些靠近的更还听到桃儿一家竟被收留,一众饥民的心难免都沸腾起来。一路流徙要饭,风餐露宿,受人白眼,遭狗追咬,啃吃树皮,更不乏一张饼子引发的血案,他们什么苦没吃过,已是濒临绝境,眼下居然能遇上一位如此恩惠的善人,流民们哪肯放过!

    最近的流民,忙都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稍远的同样不甘落后,更远的看见这边情况有异,也都携家带口蹒跚涌来。一时间,道边林间人头攒动,嘈杂一片,孩啼不决,更有几个形销骨立的走了一半便扑通摔倒,怎么也爬不起来,其家人只得将之撇下,挣扎着先过来领口救命粮。

    看着这些跌跌撞撞,饥寒交迫,唯求一食的流民,纪泽恻隐之余,不知为何竟然将之对比起了城内的雅士贤达。回想过往一天里,临时行营的礼仪排场,昨夜大宴的歌舞升平,以及雄鹰楼内的奢靡享乐,这些也是他纪某人一度向往的封建人生,此刻为何觉着“朱门酒肉臭”呢,甚至,纪泽感觉自己的心态已无可控制,正在快速滑向充斥暴力的深渊...

第一百二十三回 初谒张宾

    平棘西南,官道两侧,不一刻,纪泽等人面前就跪下了黑鸦鸦的一片。男女老幼数百之多,都是磕头如捣蒜,大声的说着各种各样的吉利话,哀求纪泽也能将他们收留。纪泽心中暗叹,早知停下行善便会有这等棘手后果,还是没忍住啊。郁闷之余,他无可避免的迁怒本该负责此事的当地官员,这里战乱已过,干嘛仍是毫不作为!可恨归恨,他现在又能找谁说理去?

    一时间,纪泽左右为难,皱眉不语,事实上,士族豪门不缺闲置荒地,多少也会与血旗营一般,挑些身强力壮的流民收为己用,走到平棘的流民业已经过初步筛选,这数百人中,符合兵源标准的不到十人,便是牛东那般差强人意的也不到一成。残酷点说,眼前这批人本就该是乱世中第一批被自然淘汰的人。纪泽所觊觎的乞活军虽也是流民,却是淘汰而出的流民,眼前这些人对他与血旗营而言,几乎就是十足的累赘。更重要的是,这个口子一开...

    只是,权谋归权谋,道理纪泽门清,可真正看着满地跪乞救命的流民,看着一张张期待的面孔,他纵有诸多不愿,却也实在不知如何拒绝。叹了口气,他心一狠,吩咐一众近卫道:“弟兄们,先将所带干粮拿出,全数分给大家。注意秩序,莫要生乱。”

    张银忙组织一众近卫做出防御姿态,这才招呼两什近卫,将所有人携带备餐的炊饼、肉干等干粮一股脑拿出,分给这些早已饿得两眼发绿的百姓,其间不乏阵阵吆喝:“不要抢,不许乱,人人有份,大家原地站着,一个个来。”

    毕竟有一屯近卫压着,现场饥民在干粮面前虽有骚动,秩序尚可。没有片刻,纪泽一行带着的所有干粮一点不剩的全都分给了这些饥民。见饥民人人都分得了一份,已忙着大吃,纪泽急声吩咐道:“走吧,快点!”

    军卒们纷纷上马,桃儿一家也被搀上马背,桃儿更被剑无烟直接抱在怀里。队伍就欲启程,可让纪泽头疼的是,这些正狼吞虎咽着所分干粮的饥民们,并不愿就此罢手,一见纪泽要溜,居然全都跪到前路之上,磕头哀告着不愿放行。

    其中,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大声道:“这位公子,咱们也都是良民村夫。要力气有力气,虽然现在身子虚点,可养几天就能干活。我们看公子良善富贵,肯定家业很大。咱不求别的,只求公子救个饥,管我们一天两顿稀饭,我们愿意为公子做牛做马,降身为奴也可啊。”

    显然,这群饥民都认为纪泽是那种大善人,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如果能够跟着这位善人,哪怕就是卖身为奴,那也能保一家性命。更何况,这公子心地良善,就是给他做奴,也是个不错的去处。随着那汉子,一众流民的说法逐渐统一:“只要公子肯收留我们,赏口饭吃,我们愿意给公子为奴。”

    “不如就收下他们吧,你看他们这么可怜,要是你不管,他们估计都熬不过这个年关了。”剑无烟见不得那些饥民幼童的可怜,忍不住对纪泽劝道,“你不是正在征募兵源嘛,就当多收一些家眷便是。”

    这时,一旁的张银也策马来到纪泽身边,轻声道:“将军,收下他们吧。反正他们人也不多,收下也费不了多少粮食。不妨留下一什军卒,带着他们回山吧,不会耽误将军正事的。”

    位置不同,考虑也不同,纪泽却是苦笑道:“你等说的轻松,费不了多少粮食。收下这几百人我确实不在乎,之前山寨还主动招人呢,只是,适才收了桃儿一家便引来数百流民,收下他们又将引来多少?他们这一路前往山寨,其他饥民必能听到消息,甚至会有别有用心者刻意传播,那么,并州流民不论青壮还是孱弱,都跑过来要我收留,我当如何是好?口子一开就止不住了,没准上十万流民,便是仅有一万流民涌入雄鹰寨,就能将我等吃光光啊!”

    “不光是粮食紧缺,无法解决,雄鹰商会创收有限,更无多少存留,目前规模再增五成便是极限,人口再多,根本发不起薪俸,既定经济体系将会崩溃,纪某之前所诺之桃源也将成为笑话。”像是诉苦,更像是说服自己,纪泽续道,“既有寨民生活水平被迫拉低,他们又当如何反应,是否会敌视并州流民,若采用区别对待,并州流民又会否眼红?新老寨民本有地域隔阂,加之为争钱粮利益,势必敌对,巴蜀之乱不就源自与此吗?”

    张银沉默不语,附近本还希冀看往纪泽的近卫们想到自己的家人,大多也收回了目光。仅有中二女侠剑无烟依旧不依不饶的劝道:“你那么狡猾,一定有办法的,大不了以后我不再寻你比斗就是。还有,昨天并州方面寻我询问,我可尽说你在加紧练兵,宣扬抗匈,都是替你说好话的。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发发慈悲,帮帮忙嘛。”

    言语间,剑无烟竟是不自觉带上了些许撒娇口气,声音悦耳软糯,挠人心田,可瞥了眼她那张木板脸,纪泽不由一个激灵,连忙告饶道:“得,打住,有话好好说,我不正在想办法嘛。”

    义利统一,二者不可得兼,取义还是取利?沉默良久,纪泽终是自愧厚黑不足,做出了一个极其忐忑的决定。转向一众眼巴巴的流民,他沉声道:“各位乡亲起来吧,某乃血旗将军纪虎,目前驻地在太行山中,条件艰苦,却也勉强提供饱饭。各位如若实在别无去处,可以跟随我方军卒进山。但是,纪某强调一句,若是跟了我血旗营,一切都得服从指挥,胆敢违令者,定当军法从事!”

    话毕,在流民的欢呼声中,纪泽召来了近卫三队的功曹小史以及两名什长,吩咐道:“你等多支些银钱,率两什军卒留下,再寻雄鹰楼相助,将这些流民设法带回山寨,沿途注意抽调青壮维持秩序,还有,低调些。哎,真不敢想,你等回到山寨之时,队伍又该有多壮观。”

    旋即,纪泽又手书了一份命令,让随行旗牌手立即送回雄鹰寨,要求山寨方面做好迎接大量流民的准备,同时还交代,非兵源或有一技之长的流民家庭,须得深山西向另寨安置,暂先只管温饱,而既有寨民则停招女工...

    处理完这些流民,纪泽一行继续上路,沿途再也不敢停留。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马不停蹄的赶到了中丘城。守门官恰是一名被释回城的郡兵俘虏,见到纪泽带着百多军卒意欲入城,虽护卫人数超出规制,却又哪敢阻拦,只得陪着笑脸任由纪泽一行奔往设于中丘的雄鹰楼网点。

    至于中丘官员由此产生的紧张戒备,便非纪泽所需考虑,反正彼此虽已同属关东阵营,却难成同路人。纪泽已想得清楚,自己凭借的就是血旗营的侧踞虎视,不必奢望对方真心接受自己。是以,他自更愿意用这种粗鄙军头的嚣张跋扈,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姿态,爽快之余,也可令对方忌惮,不敢背地里对血旗营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

    中丘是个小郡,又非交通要道,此地雄鹰楼的规模显然比赵郡差上一截,纪泽仅是略作视察指导,并将桃儿一家交给此地掌柜照应。一夜无话,次日一早,他换上拜见司马腾的一身正装,依旧在大队近卫的簇拥之下,前往了张宾的家宅。这边的暗影一直有人盯着张宾,倒也不担心扑空。

    时已腊月二十八,中丘城内张灯结彩,年味颇足,张宾家的门前亦然。不过,论起门第,张宾祖上仅有已故父亲做过一任普通太守,张家只算寻常偏下的士族,便是之前的卢氏也要胜过张家。而今张宾又辞官赋闲,张家门口倒是颇显冷清。

    递上拜帖,附上礼品,纪泽不曾亏了礼数。等待稍倾,却见张家中门大开,一名三旬开外、丰神俊朗的峨冠男子,带着几名华服子弟,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含笑迎出大门。根据暗影给的描述,为首男子显然就是家主张宾,只见他冲纪泽抱拳鞠身,端正一礼道:“不知血旗将军造访,张某不曾远迎,失礼之极,还请将军入寒舍叙话。”

    坦白说,纪泽有些吃惊,甚至有些感动,张宾这等迎接规格已属一家士族的最高礼遇,这对到哪都不被士族待见,已有吃闭门羹觉悟的纪泽来说,无疑是一份难得的热情。史赞其人委实不虚:“任遇优显,宠冠当时,而谦虚敬慎,开襟下士,士无贤愚,造之者莫不得尽其情焉。”

    感动之余,纪某人旋即闪过阴暗一面的另一念头,正史中这厮不甘寂寞,是哭着喊着主动请求追随石勒当汉奸的人物,自当缺少士族那些高高在上的臭毛病,对他纪大将军的亲自造访正该扫榻相迎才是。《晋书·石勒》有载:“及永嘉大乱,石勒为刘元海辅汉将军,与诸将下山东,宾谓所亲曰:乃提剑军门,大呼请见,勒亦未之奇也。后渐进规谟,乃异之,引为谋主。”

    当然,史上张宾投奔石勒是四年之后的事情,那时匈奴鼎盛强势,西晋风雨飘摇,司马腾也已被杀,河北彻底大乱。时移世易,纪泽仅能根据日后之事初亏张宾性情,却不会由此判定对方德才,更何况史书多有春秋笔法呢。

    “孟孙兄客气,此处并非军旅,称纪某一声子兴便可。倒是纪某恶客一名,不请自来,冒昧搅扰了,哈哈...”按下诸般思绪,纪泽挂上一脸真诚的笑容,同样拱手鞠身,与张宾热络相对。

    一番客套寒暄,随行人员自有张家人安顿,张宾将纪泽把臂请入院门,热情到如此基友的地步,倒令纪泽都快吃不消了。入了正厅,又是一通礼节客套,待得二人坐定,品茶叙话之际,纪泽却是开门见山道:“久闻孟孙兄大才,恰又赋闲在家,纪某此行不请自来,便为有请孟孙兄出山,助我血旗营西出抗匈。虎愿以行军司马相待,却不知孟孙兄可否相助?”

    纪泽并未开口就提出什么共谋大事这等狂狈之语,毕竟大晋看起来仍在司马氏掌控之中,征辟张宾随军抗匈却是双方都能接受,且还可合可散的一种说法。当然,这对张宾而言已足够直接,他不免愣怔片刻,旋即婉拒道:“将军抗匈乃是大义,宾亦向往之,本不该推脱,怎奈此事太过突然,而宾正病休静养,却是不好就此答应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不妨事,孟孙兄尽管休养,西出抗匈最早也当三月之后,纪某不急。只待孟孙兄身体好转,虎随时虚位以待。”纪泽呵呵一笑,也不以为意,方才仅是表个态,他本也没指望别个一见面就纳头拜倒。而张宾的拒绝也非那么决绝,说明血旗营的谋主对现在蛰伏待机的张宾也非毫无吸引,此事还有希望,双方尚需进一步接触而已。

    见纪泽颇有诚意,张宾笑着岔开话题:“今晨方听得消息,子兴昨日于平棘广施仁义,救助并州难民,不想这会便见到了正主,呵呵。血旗营除暴济民果然不虚,子兴宽仁之心,委实令宾佩服啊。”

    纪泽一愕,旋即面色一垮,不由苦笑道:“不想此事流传如此之快,更胜纪某预料。这等仁义之名,与纪某长远或有裨益,但于当下,却恐是祸非福了。只怕如今赵郡官府上下,都在窃笑纪某蠢笨,并且不遗余力替纪某鼓吹这仁义之名吧。”

    张宾眼中异色一闪而逝,本以为纪泽会自鸣得意,不想却反映如此谨慎,他故作不解道:“拯救些许难民而得仁名远播,此乃一举两得之举,宾观子兴竟有懊丧之意,却不知何解?”

    装!纪泽心中一动,以这厮之才,焉能看不透其中关节,加之这厮竟能如此快便得知赵郡之事,说是病休赋闲简直鬼哄鬼了。既然关心世事,不正表明这厮不甘蛰伏,蠢蠢欲动嘛。而这句问询,怕是装样出题,考较他纪某人的吧...

第一百二十四回 曲线兴邦

    主欲择臣,臣亦择主。张家正厅,面对张宾不乏考较的问询,纪泽略整思路,未做掩饰,将自己昨日对剑无烟与张银等人的说法大致复述一遍:“既已救济第一批流民,被人放出仁义之名,必有更多濒死流民前来投靠,我血旗营不好见死不救,否则反将声明大损,内外离心。如是恐有数万流民托庇求活,非但粮食不足接济,还可令我雄鹰寨财政崩盘,既有百姓与新投流民彼此冲突,恰似那巴蜀之乱...”

    张宾微讶,身在中丘,他自对血旗营诸事知之甚详。今晨他听说了纪泽途遇流民并加以收容的消息,本还暗嘲那血旗将军只顾沽名钓誉,走了一着臭棋,颇不符其过往行事,是以方才也就有此一问。孰料眼前这人竟已明晓其中就里,有关经济方面的思虑甚至比他张宾还具独到之处。不由得,张宾对纪泽更多了份刮目以待,却也疑惑道:“既然子兴对此一清二楚,为何昨日还那般行事,岂非自讨苦吃?”

    纪泽摇头苦笑,郁闷道:“说来的确不合我血旗将军铁血之名,虎纵是知晓其中厉害,若非身临其境定也不管不顾了,可眼睁睁面对数百条性命,终是狠不下那份决心啊。”

    张宾哑然,都说这血旗将军阴损狡诈,行事不择手段,不想竟有这等心软一面。他看得出纪泽并非诳语,对此他不以为然,倒也未置可否。任何谋士都希望自己投效的主公雄才大略,刚毅果决,不可拖泥带水,不可优柔寡断,可所有谋士却又害怕所投主公太过决绝乃至刻薄寡恩,杀伐过重,枉顾旧情,甚至他日鸟尽弓藏,这本就两可两不可之事。纪泽的这次优柔寡断也非为了私情,倒还没让张宾觉得不堪。

    “子兴心地仁善,此事眼前虽难,但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却也难说他日是祸是福呢。”心中转过念头,张宾面上则和煦道。虽只是敷衍性的一句解劝,但由这厮说出,配以表情,却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纪泽摇头苦笑,大量吸收流民,所谓人多势众,长久来看自是好事,但也得撑过现在呀。心中一动,眼前不就有个高人嘛,不妨问计反考较一下,他拱手诚恳道:“孟孙兄大才,虎一时心软,陷入这等困境,还请指点一二。”

    张宾稍一沉吟,继而淡笑道:“呵呵,子兴这是出个难题啊。宾委实不知如何解决大量钱粮,仅有两条小计,或可略缓危急吧。其一,既然有人宣称子兴仁善,子兴何不添一把火,遣人混入流民之中,宣称子兴忠勇抗匈,将会率领所收流民,杀回并州与匈奴浴血死战,同时,鼓吹冀州东部今秋大熟,足以容留流民过活,呵呵。”

    纪泽听得眼前一亮,张宾这第一条可谓算计人心,洪水东引。流民方从并州逃离,多惧匈奴,相比投入即将抗匈的血旗营,冀州东部显然更值得期盼,是以,非极度走投无路抑或痛恨匈奴之人,恐怕不至投奔缩居山中的血旗营,从而令投奔流民大减。这古代文人玩起蛊惑人心,真就不亚后世人呀。

    “其次,子兴收得并州流民,当与既有寨民分区分治,多设独立营寨散置,并则其优者吸纳优待,孱弱寡能者仅给维生足矣。”抿了口茶,张宾不疾不徐道,“一者不见既有寨民之丰,怨怼便少,二者蛇无头不行,去了出头之人与聚集之机,流民也难生乱。”

    纪泽一边倾听一边微笑颔首,张宾这第二条计策择优录用与分而治之,他已结合探路深山做了布置,只是择优录用在出发点上有所差异,但必须承认张宾的思虑不无道理,在钱粮匮乏之下能够最大限度的维持稳定。而张宾作为一名外人,须臾之间便能给出两条有效易行的建议,足见其才,就此,纪泽已经确定此人必是正史中的张宾无疑了。

    待张宾说完,纪泽郑重一礼道:“孟孙兄果然大才,此二计与我血旗营解决流民难题大有裨益,虎在此谢过了。”

    出于初见示诚,纪泽并未过于掩饰自身情绪,刻意玩什么喜怒不形于色,而他的表情落在张宾眼里,却也令得张宾一惊。张宾可以看出,自己的两条计策纪泽均算满意,但第二条计策纪泽并无喜意,显是已有思虑甚或部署。张宾知道纪泽方从赵郡归来,同来队伍中并无什么谋士之类,之前诸多计算多半出自纪泽本人,那么,这位血旗将军之才,可就不是简单的阴损狡诈可以概括,更非对应出身的粗鄙无知了。不由的,张宾对纪泽更加高看几分,他本非拘泥不化的那一类士人,暂无它选之下,倒也将纪泽的橄榄枝看做了考察备选。

    “子兴莫要客气,宾仅是信口胡言,算不得真,呵呵。”张宾丝毫没有传闻中的狂生之态,出于更多了解的目的,他笑问道,“听闻子兴此行赵郡,想是为了拜谒东嬴公吧,却不知收获如何?”

    “呵呵,东嬴公嘛,敲敲脑袋莫瞎闹,拍拍肩膀好好干,好处没有,倒也不曾留难纪某。”纪泽淡淡一笑,不无自嘲道,“纪某毕竟出身草莽,在东嬴公以及大多士人看来,不过跳梁小丑,最多一个军头,只待明年抗匈作为炮灰牺牲掉便是,又何须过多关注?”

    张宾眉头略皱,旋即呵呵一笑,不无劝勉道:“子兴也莫泄气,真金不怕火炼,你毕竟蹿升太快,难免遭人非议,他日抗匈战场立得大功,自可获得承认,相信朝廷终有朗朗乾坤。”

    “呵呵,孟孙兄此言便言不由衷了,若真政治清明,何来诸王混战,生灵涂炭?孟孙兄这等大才,又何来赋闲?”纪泽不愿虚应故事,索性说些擦边内容,与这张宾深入些交谈,“匈奴方兴未艾,巴蜀几成分裂,各地流民四起,怎奈陛下毫无作为,关西关东两大阵营依旧厉兵待战,这大晋已然进入乱世。嘿嘿,纪某可不在乎主流士人如何看待,只要手握雄兵,但有所需,他日自取便是。”

    张宾心头一震,纪泽的话明理算是粗鄙狂狈,并不打紧,但其间却又另含异志,他虽非忠臣,却还不愿这般轻率的捅破窗纸,就此与纪泽共论天下大事,于是,他引开话题道:“子兴既知军兵之重要,那又缘何主动要求抗匈,莫非仅是做一姿态,届时并不愿真心出战?只怕东嬴公与并州一方不容易糊弄吧。”

    纪泽微微失望,眼前这厮保持着距离,不愿交浅言深,自家的霸王之气显然不足以震翻这厮。并不着急勉强,纪泽就势笑道:“抗匈自然是真的,且绝不容情,定要痛击匈奴胡狗。只是,炮灰纪某也是不做的,呵呵,纪某可还有着阴损恶名呢,届时自有两全其美的应对之法,怕要令东嬴公与那干士族官员失望了。”

    交浅不可言深,张宾远未决定踏上纪泽这艘小舢板,自然不会套问所谓的两全其美之法,却是就势问出一个重要问题:“宾听子兴数次提及士人,皆有不满之态,却不知对现有士族规章有何看法?”

    纪泽陷入沉默,这个问题也许就是双方之间最大的一处隔阂,张宾虽觉自身才华不备重用,但也不该有反了自身士族的想法,至少目前还不会。想了想,纪泽不愿虚与委蛇,将炸弹埋至日后爆发,索性坦诚道:“毋庸置疑,士族代表华夏精粹,也主导着政经与军事等诸多方面,堪称国之脊梁。但是,正因士族占据了大晋的绝对主导,且其内其外都基本固化,顶层士族更是不受限制,少有竞争,这便成了原罪,一种无可避免的原罪!只因人性本私,且无止尽!”

    没有限制的财富只会导致对他人财富的掠夺,就像没有限制的权利只会导致对他人权利的侵害一样。正是士族豪门对财富权力的无限追求,导致了东汉和魏晋的最终灭亡。不无讽刺的是,却是五胡乱华中不知礼仪尊卑的诸胡,一次次制度革新,限制了士族们对土地财富与权利的无限占有,从而解放了社会进步的一大桎梏,也为华夏民族的再一次大一统和大融合打下了坚实基础,只可惜这一历史进程经历了百多年的黑暗杀戮,而在其中,炎黄血脉多属屈辱的被融合者罢了。

    “纪某以为,士族制度已是冢中枯骨,日后必将被唯才是举所取代,届时,人人皆有望为士,能者上,庸者下,乱者亡。一个家族若想鼎盛长远,不在炫耀祖先,也不再打压良才,而在培养后辈,谨慎言行,自强不息。”盯着张宾,纪泽续道,“不知孟孙兄以为然否?”

    张宾不置可否,以他之才,纪泽所说的未必看不到,甚至他自身就是士族制度的一个受害者,只是他尚无纪泽那般决绝而已。稍倾,他继续问道:“子兴所言虽显激进,却也不无道理,只不知子兴以为当前局势,如何改变为宜?”

    终于进入核心话题,也是本场征募的终结话题了,纪泽叹道:“一种制度成为桎梏,阻挡绝大多数人的上升之路,要么改良,要么被彻底摧毁。第一条路改良,恰似孟孙兄方才第二计,只有将黔首精英择优录用,赋予爵禄,方可逐步改善局势,迟滞内乱不休。只是,既有士族们会答应吗?胡寇又会给大晋这个机会吗?”

    见张宾沉默不语,纪泽无奈道:“如今,少量所谓士族精英居高临下,为所欲为,只顾私利,对外不能集中抗胡,对内难以和平安民,此乃自作孽不可活,真当黔首的怒火就不能燎原吗?真当异族的铁蹄就不能占据中原吗?乱世出枭雄,焉知黔首中不会再出一个刘邦,他日战火脱离士族掌控,固有制度必将被暴力摧毁,烟消云散,也即第二条浴火重生之路了。”

    浴火重生说着轻松,纪泽想到日后之事,心中难免抽搐。北方因战乱而流民暴增,流民四处连讨带抢,从而破坏生产令粮食紧缺,继而产生更多流民,争抢粮食也就演变为更大规模的战乱,令粮食更加匮乏以至以人为食,恶性循环,大晋北方终成一潭死水,一个蛊场,残暴为王。其间,胡人与上层士族之罪皆不可恕,但最终受苦最重的,以至付出生命的,却有千万计的汉家百姓。

    “如此说来,子兴是倾向后者了。”张宾依旧不动声色,可周身已经散逸出拒人千里的冷气,“士族之强,岂是那般容易摧毁,便是摧毁,其间又当有多少杀戮?子兴以为,第二条路能走吗?”

    纪泽苦笑,这是要表态摊牌啊。没人愿意革自家命的,张宾作为士族一员,眼下显然期望第一条改良之路。即便史上他是帮着石勒开创的科举,但那是西晋被灭,石勒强权,北方已被打成烂摊子之后,现在他却绝不甘愿,甚至都没想过要做汉奸吧。而他纪某人,从军户出身,到聚众杀胡,都不被士族待见,别说改良之路历史上北方的西晋没走通,南方的东晋半途而废,苟延残喘,他想融入由上至下的改良之路,别个士族也不带他玩啊。他与张宾之间,莫非缘分未到?

    然而,一切都指示他该走的,也是他正在循着历史轨迹所走的第二条路,真的是他所想吗?不说士族阶层的强大难挡,单是这条路上的血腥杀伐,人肉为粮,千万人丧生,他纪某人连几百难民都不忍见死不救,就能狠心投身其中,浴血纵横吗?那么,他纪某人堂堂穿越者,能否带着血旗营走出第三条路呢?

    这一急一憋,蓦的,纪泽想到曾经遐想过的海外桃源的避世之路,换一种心态,其实,那同样也能是一条对外扩张之路嘛。内部矛盾向外转嫁,乃是后世大国常干的事情,他纪某人的眼光干嘛不能跳出北方乃至大晋这个蛊场呢?干嘛急着纠结与士族阶层死磕呢,让胡人来与他们血拼,自家可招募不计其数的流民,去海外欺负那帮后世的二五仔们,济民之余,一边种田一边壮大,还为华夏开疆扩土,最终回过头来收拾旧山河,不比现在窝于这摊死水中昧心厮杀强吗?

    “哈哈哈!”纪泽突然放声大笑,从未有过的豪气与畅快,一脸装逼道,“孟孙兄,大晋或许仅有两条路,但纪某却还有第三条,或可曲线兴邦呢...”

第一百二十五回 袭杀石勒

    永兴二年,正月初三,亥时,冀州平原国茌平县。

    北风凛冽,残月如冰,夜晚的郊野格外宁静,甚至令人感觉不到一点年味。茌山脚下,乡道曲折,一拨三百余骑的马队趁夜驶来,马裹蹄,口衔枚,速度不疾不徐,在暗夜中几乎生不可闻。或为遮挡寒风,马上骑士人人身罩黑袍,头戴斗笠,面裹黑巾,恰似那冥界出来的勾魂使者。

    行至一处树林,林间忽的传出几声夜猫喵叫,骑士队中跟着有人发出了几声汪汪狗叫,顿令勾魂使者们的凛冽杀气化为乌有。继而,林中转出两名黑衣蒙面人,上前与为首骑士几句低语。为首骑士旋即一声低喝,立有一声声低喝传遍全队,三百余名骑士随之纷纷下马,快速有序的牵马入林。

    骑队在林间稍歇一刻,为首者一声令下,骑士中的五十余人应声而起,整齐成列,动作划一,显是精兵作风,旋即,这五十余人弃马徒步,跟着一名黑衣蒙面人,顺着山林北上而去。目送他们的背影,为首者抬头上仰,晦暗月光下,露出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正是扬名太行,本该在雄鹰寨过年的血旗将军纪泽。

    来到西晋的第一个年关,纪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五日前与张宾一晤,凭借曲线兴邦的第三条路,他虽未说服张宾纳头拜倒,却也让张宾同意年后前往血旗营,应征行军司马帮助抗匈,也算迈出彼此相交的第一步。其后,纪泽加发了相关流民的处理命令,自身则率近卫返回青杨山口,与那里等待的一屯骑兵会合,昼伏夜出,先南后东,奔行六七百里,摸到了茌山这里,也即石勒十八骑的巢穴所在。

    “子兴,不过是一帮马贼,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兼小心翼翼吗?看看这一路,又是昼伏夜出,又是绕行迷惑,又是蒙面鬼祟,连个年都不让大伙儿过,咱们这是杀贼还是做贼?”一个轻悦的女声低低响起,正是一同随来的剑无烟。

    “帮帮忙,叫我大当家成不?过会动手可别再搞错了,呵呵,小心无大错嘛。”纪泽苦笑,此番秘密行动的谨慎,委实引发了参与者的一致质疑。可石勒是什么人,岂是好杀,他纪泽能不谨慎对待嘛,便是那十八骑也非等闲,出了不少后赵将军,后世许多评书演义中的某某十八骑也多源自与此。而且,石勒当前的老大是汲桑,汲桑多半已是司马颖的人,他此行能留下痕迹吗?

    半个时辰后,预计之前那一队近卫已经埋伏到位,而剑无烟作为探路前导,也已先一步出发。纪泽一声令下,剩余军卒随他再度出林,牵马北行。行有四五里,剑无烟已在道边等待,而前方拐过山脚,半里远处出现了一个依山而建的偌大庄院。

    据提前踩点的暗影认定,这处庄院便是石勒与十八骑所在的巢穴。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石勒一众马贼素来远出劫掠,流窜作案,这座山庄与其说是贼穴,其实更该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处住宅而已。甚至,山庄内的大多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胡人庄主实则是名马贼。

    说来,这座山庄本为石勒为奴的主家——茌平师家所有。奴隶皇帝石勒确有令人称奇之处。两年前并州大饥,司马腾的并州军抓掳胡人卖往冀州以换军资。石勒便是这般来到茌平师家为奴,但石勒身具异相,更常忽悠自己能听到金戈战鼓之声,结果师家家主觉得他不是凡人,便去除了石勒的奴籍,将之释放,后来石勒马贼事业蒸蒸日上,师家索性又将这处山庄送给了石勒,看好之意显而易见。

    叫停队伍,纪泽伏低身形窜至山坡高处,取出千里镜仔细观察。庄院占地十数亩,分前中后三进。庄院四角与正门各射有一个箭楼,其上均有一名护院值守,别的便再无明面岗哨。所幸的是,纪泽清楚看到,前院一侧的三名箭楼岗哨都蜷缩于箭楼一角,分明已在打盹。毕竟,只有一日捉贼,哪有千日防贼,更何况是正月初三这等节庆期间,普通护院的执行力度难免懈怠。

    冷冷一笑,纪泽回到路旁,招来两什军卒跟随剑无烟前去摸哨赚门。开始一切顺利,这个山庄并无吊桥壕沟,剑无烟一行轻松摸至院墙之下,还不声不响的往院里丢了几个热包子,预防看门狗的乱吠。眼见剑无烟与几名军卒翻入墙内,剑无烟更已快如鬼魅的窜上正门处的箭楼,让那名打盹的护院睡得更沉。

    “什么...”庄院右角的箭楼上,一名护院伸出脑袋,口中发出一声惊呼,旋即被下方射来的一根羽箭截断,而摸向他的军卒仅才爬到箭楼的一半。远处的纪泽眉头一皱,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家若能多上几个剑无烟该有多好,就不会出现这等纰漏了。当然,现实点,似乎应当专门成立一支特战队伍了。

    “铛铛铛...”也是此时,这声短促的惊呼却已惊动了庄内不知某处的值守,突兀的,庄院内响起一阵锣声,在这空寂的夜晚,极为清脆响亮。但所幸的是,庄门此刻已被剑无烟等人吱吱嘎嘎的从内及时打开。

    “杀!”纪泽一声大喝,早已上马等待的军卒们立刻驾马疾驰,除了一队骑卒留在庄外拉网警戒,余下四队人马直奔庄门。当然,庄外杀声大作之时,山庄之内也逐渐响起嘈杂之声。

    “嗖!”纪泽奔马间射出一箭,正中左角箭楼上一名护院的胸膛。那厮正懵懵懂懂的操着弓箭就欲向下射出,却被纪泽的强矢直接带落坠地。这毕竟仅是寻常护院,而非十八骑那样的悍匪。

    半里地对骑兵而言,仅是喘息之间的事。转眼间,两百多血旗军卒便已冲入了山庄大门,控制马棚,喝令跪降,斩杀抵抗,前院与中院各有一队军卒负责,并未有何波澜。纪泽则带着两队近卫直扑后院,但这里的人已有初步反应,用劲矢封向后院院门,抵抗明显升级,而头前冲入后院的几名血旗骑卒不待看清情况,便已接连坠马,更将后院门口堵了个混乱。

    “一队下马,列阵待进!二队放火箭,沿墙列开!”纪泽见此,一面大声喝令,一面纵身下马,在一什旗牌兼贴身亲卫的簇拥下,攀上一处屋顶。看后院的反抗烈度与反应速度,定是石勒与他的十八骑无疑,既然对方的弓箭厉害,那便先用火将他们逼出房间。

    以纪泽对此战的重视,火油硝磺自已备齐,不消几息,二队军卒便向后院抛射出一拨火箭,处处火苗旋即在房屋间点点燃起。这时,忽听一声怒吼在后院响起:“你等何方歹人,竟然夜袭本庄,可知这里是我匐勒的山庄,受清河汲桑的照应!”

    冷冷一笑,虽从未想过将石勒收为小弟,但纪泽却不介意玩点阴招,诱降骗杀石勒这么个绝世枭雄一定很爽。他朗声道:“匐勒,你流窜劫掠,犯到某家头上,就认栽吧。我念你一身武艺难得,只要投效于...”

    “嗖嗖嗖...”纪泽话到一半,突有数支箭矢劈空而来。头前的一支又猛又急,甚至穿过了亲卫的盾阵防护,直奔露出半个脑袋的纪泽。可纪泽是什么人,惜命无比,早知对方厉害,哪敢掉以轻心,他瞬间低头举盾,咄的一声,愣是挡住了这支劲矢,却也颇觉手臂发麻。

    能在乱世混出头的,果然都和自己一样,不是什么好鸟。纪泽豁然明白,对方喊话不过为了引自己现身,从而袭杀斩首。大怒之下,见一队军卒已经聚集院门口,二队军卒也已沿着后院墙排开,踩着马镫搭弓向内射箭,他立即喝令道:“一队,杀进去!”

    “弟兄们,走后面撤往山上!”方才那声音再度响起,随即便听后院传来砰砰窗户撞破声,从纪泽的角度可以看到,二十多条黑影闪出房舍,直奔庄院后门与后墙。

    “追!”随行一队的纪铁一声大吼,提着大陌刀便绕往后墙方向,一队军卒也连忙跟上,其中的箭手还抽冷放箭射杀。而二队的军卒则隔着墙头,纷纷发出箭矢,透过屋隙射往露出身形的黑影。不时的,庄院后墙处传出声声闷哼抑或惨叫,伴以一个个黑影的倒下。

    “噗!”寒光闪过,纪铁的陌刀斩落了一名刚刚爬上后墙头的黑影,悍然展开了他的第一次攻杀,但是,这也是他在院内的最后一刀。除了近十名倒在血泊中的黑影,仍有十数人或门或墙,及时逃出庄院,窜入了后山。

    “等等,有点不对。”纪泽身边,剑无烟就欲提剑杀往后山,却被纪泽一把按住。他总觉着方才奔逃的二十多人中,过半的身手一般,似乎不配“十八骑”的名头,有纪铁率一队近卫追了出去,会和山中预伏的另一队近卫,已经足够应付。倒是这后院之中,没准另有蹊跷。

    目光一阵乱扫,纪泽蓦然注意到后院一角也有一处马棚,其内有着十数匹战马,细看之下,远比方才前院的马匹要神骏不少。眼中射出厉芒,他立马大喝道:“二队,射马!右前方的马棚!”

    “嘘!”“嘘!”“嘘...”几乎就在纪泽话音落下的同一刻,一阵此起彼伏的唿哨声从屋舍与后墙间响起,而马棚中的战马听得声音,立即自行窜出,沿着后墙直奔不同的房舍。尽管二队军卒在纪泽的命令下陆续射出箭矢,但毕竟事出仓促,十余匹战马仅有两匹被射倒,余者虽然或多或少带着箭伤,仍然奔至一间间房舍的后窗之下。不用想,这些召唤战马的人,才是十八骑的主力。

    此刻,庄院后墙外的山中,已经传出喊杀之声,近卫一队已经出了庄院后门,入山夹击第一批逃匪;二队则仍在中院,贴着后院墙向内射箭;而山庄前院中院的军卒也刚控制局势,部分向后院涌来,却因未得命令不曾冲入后院,仅是自发加入了隔墙射箭的行列。片刻间,后院内倒是空无血旗军卒。

    可以说,对方足够冷静,足够决断,之前利用箭阻来敌与喊话拖延召集起人手,却未直接逃往埋伏难料的后山,而是兵分两路,一路带着些护院逃往后山做饵,从而引走冲入后院的第一队近卫,在后院制造出一个临时空档。好在纪泽先令人放火烧屋,后又及时下令第二队原地继续射马,令对方不得不现身,否则若是二队军卒骑马拥向狭窄的后院门,对方将能得到一个更完美的空档。

    “射马...发响箭!”不待脑中转完思绪,纪泽已经看到对方又有十余人窜出房舍,纵身上马,直奔后院的一个侧门,他忙接连喝令,自己也取出黑雕弓,搭箭猛射连珠两件,目标则是头前一名右手挥刀,左手挥块大号案板的三旬胡人。

    月光下,只见头前此人高鼻深目,眼珠微蓝,头发卷曲,面容刚毅,腰背笔挺,虽身材瘦削,浑身却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剽悍气息。第一眼,纪泽便可确定,此人必是石勒无疑。

    当然,纪某人射的可不是石勒的身体,而是他胯下的马匹。这已是纪泽第二次看到石勒出手,随着自身武艺的进步,他的眼光也愈加提高,这时的石勒,武艺或许尚不及日后纵横披靡时的绝顶,但已是妥妥的一流高手,实力犹在剑无烟之上。这样的人,恰似汉家武学中的化境,已经具有对于临场凶险的直觉预知,想要射中案板外露出的那点躯体将他重创,可不太现实,还是尽力射马将他留下围杀才更靠谱。

    “嗖嗖...”正在箭雨中驱马狂奔的石勒,突闻尤为刺耳的尖啸劈空而来,目标却如大多羽箭一般,依旧是他的爱马,心中不由大骂。对方端的是狡诈,马匹的体积那么大,替马匹挡箭可要比给人挡箭困难多了。偏生此时若没了马匹,落入重围定是死路一条。

    “铛!”石勒听声辩位,一刀拨开射向马屯的一根劲矢,混乱之中却不料对方连珠两件,箭后有箭,实在不及拨开第二件。所幸他那匹马也非凡品,恰时甩开马尾扫了一把,愣将纪泽的第二支箭扫偏了些许,令得原本的重重一箭变成了入肉五寸,却仍不免马血横流。

    然而,箭矢快,马儿也不慢,当纪泽再度搭上箭矢,意欲再射石勒之时,石勒已经连人带马撞上后院侧门。那看似厚重的侧门似乎本就有过这一考虑,从内向外竟如纸糊般被轻易撞开。继而石勒的暴喝从院外响起:“今日之仇,我...我...我去它的!外面咋还有这么多!?”

第一百二十六回 穷追不舍

    茌山脚下,师家山庄,石勒骤遇突袭,话诱纪泽却冷箭无功,旋即临机决断,兵分两路,调虎离山,竟于刻不容发间在后院制造了一个驱马逃跑的空档。只可惜,作为他这一世的宿敌,纪泽对其高度重视,及时发现不妥,令石勒的临机策略未尽全功,甚至弄巧成拙。本指望抽冷子逃出庄外的十八骑主力,愣在出院前便接受了一拨箭雨洗礼。

    “嗖嗖嗖...”流矢横飞,人喊马嘶,石勒一众十余人冒着箭雨,驰马疾奔侧门,不时便会有人马中箭,更有人马栽落于地。百人级的箭阵团射,可非个体高手所能轻松对抗,更何况这些人本在安寝时遭遇突袭,能反应至此已属彪悍,又何来机会披挂铠甲,便像石勒一般寻得遮挡的也不过半数。

    待得石勒骑着屁股开花的宝马窜出侧门,十数名意欲跟着他驱马逃离的十八骑铁杆,只剩六人还跟在身后,且人人马匹带伤,至于另外几名带着护院遁入后山的铁杆弟兄,估计也没个好。不用想,这帮骤然夜袭的家伙虽然藏头露尾,但看其组织纪律,绝对是精锐军卒无疑。这到底是哪来的一群变态大头兵,对付他个小小马贼,对付这点人手,竟然出动不下三百之多,有病吗?

    石勒这个心痛,哗哗的滴血,他的“十八骑”,十八位铁杆兄弟,可是他这两年费心费力费感情才聚拢麾下的精英,最次的也有三流高手水平,任一人放到草原部落做个百夫长都属屈才。可不到一刻时间,他们就在一群武艺平平的大头兵手中纷纷折戟,死得跟个普通的阿猫阿狗毫无二致。

    愤恨郁结,可不待石勒放些狠话,两侧道上已有数十骑兵夹击而来,伴以先声夺人的嗖嗖羽箭。郝勇那极其嚣张的声音从奔骑中传来:“兀那胡狗,莫要逃了,留下来与你家爷爷我大战三百合!”

    “我...卧槽...”石勒这个气啊,愣是不知该骂些什么。对方看来二流高手都很勉强,竟然要与他大战三百合,虎落平阳被犬欺说的就是这种吧。恨归恨,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石勒理解得一点也不比纪泽逊色,他一手挥刀,一手舞动案几面板,边挡箭边四下逡巡。

    出了后院侧门,前方是高低不平的田坎,并不利于战马疾驰,左右则是随着响箭源源夹击而来的对方军卒,后面的追兵也绝不会太久,蓦的,石勒眼前一亮,身体反应几与大脑同步,双脚一点马腹,他的爱马已经加速,在对方军卒完成包夹之前,向着田坎间一条溪渠直奔了过去。

    溪渠原本积水泥泞,怎奈天寒地冻,渠底早已冻为冰坨,兼有杂草网布,马蹄踏上去却是平坦之极。一边招架着根根流矢,一边顺着溪渠纵马狂奔,石勒总算逃出了敌方的箭雨覆盖,再一回头,得,十八骑仅剩三骑还在追随。而在他们后方,敌方依旧不依不饶,那个不知死活的夯货正带着一队骑兵紧追不舍,更郁闷的是,追兵竟是一人双马,这是不死不休的节奏啊。

    石勒怒了,丢掉案板,收起钢刀,取出本就挂在马上的一套弓箭,转身便是连珠三箭,紧握弓背的左手接连抖颤,三支羽箭已经电射而出,带着咻咻锐鸣,分射后方八十步外的三名突前追兵,其中的第一支最劲的,便是向着不时叫嚣的郝勇。

    “铛!”“铛!”“铛!”三声金铁交鸣几乎同时响起,石勒差点下巴掉地。因为,射向郝勇的羽箭竟被郝勇用枪挡开,第二支箭则被对方军卒用铁盾架住,似乎他们一直在等自己回身射箭。总算第三支箭的目标军卒更菜些,箭矢射中了他的胸膛,怎奈一名普通骑卒的罩衫下竟也身穿铁甲,箭矢再劲,射穿铁甲之后,也只能射伤而非射杀呀。

    那一刻,石勒很有一股停下问问的冲动,藏头露尾的厮鸟们,你等是否故意,专门等着某家放箭嘛,针对某家不成?当然,他若那么问了,后方的郝勇等人定会负责任的告诉他,恭喜你猜对了,咱们纪大当家来前专门交代过,咱们要注意防备你等的曼古歹,前来的途中还做过演习呢!

    “我...我去你等八辈祖宗...直娘贼,彼此有这么深的仇嘛,还叫不叫人活了...”终于,石勒骂出了这两年来的最强音,直抒胸臆,荡气回肠,痛快淋漓,声震旷野。他已快记不得上一次如此郁闷愤怒加痛恨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两年前被并州军用大枷锁套着卖往冀州的时候吧。得,怒归怒,前方已是官道,继续逃吧!

    “我...我去你匐勒八辈祖宗...直娘贼,这都能让你给逃了,还叫不叫人活了...”庄院侧门,纪泽乘骑大黑,骂骂咧咧的追出,紧跟着郝勇率领的那队骑兵。看其愤怒之态,绝不亚于受害人石勒。在其马后,没忘再拉一批备马,再后的则是剑无烟与第二队的近卫,同样是一人双马。至于庄院清剿,纪泽草草交代两句,便丢给张银负责了。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深夜茌平的旷野上,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天大地大,但大冬天的平原地区,连河水都结冻了,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纪某人还就不信,这石勒能逃到哪去!更何况,他们十八骑虽然乘骑的都是宝马,怎奈之前多少都中了羽箭,起初逃得够快,更能拉开追兵一截,但时间长了,伤马的耐力也就逐渐耗尽,被血旗营的一人双马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大哥,我这马不行了,我回身挡一会,替我照顾家小!”逃有十余里,石勒身后,传来一声悲壮惨烈的断喝。却见十八骑中的呼延莫霍然调转马头,人马带着横七竖八的箭矢,返身杀向后方的追兵。

    “噗噗噗...”呼延莫伏身马背,却仍躲不过追兵的箭雨连连,但这个胡人大汉浑然不顾腿脚乃至身躯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与追兵头前的郝勇马首相交,他才使出最后残留的全部力气,纵身跃离马背,连人带刀直扑郝勇。

    “好汉子!”郝勇一声赞喝,出手却毫不留情,一枪直刺呼延莫的前胸。然而,枪是刺进去了,可再想抖手拔出却是不能,因为不躲不闪的呼延莫已用左手攥紧了郝勇的枪杆。面对呼延莫直劈面门的临死一刀,郝勇连忙右手一按枪身中部的机关,长枪瞬间一分为二,变为两杆短枪,这本就是郝勇长枪步战时的正常拆分,不知练熟了多少次。

    “铛!金铁交鸣,火花飞溅。”双手紧握后半截短枪,郝勇奋力上格,总算在刻不容发之间,将将招架了呼延莫的一刀,避免与其同归于尽。然而,不待郝勇松一口气,三点寒星伴着一声锐啸直扑而来,已被呼延莫挡住视线的郝勇又如何来得及反应?

    “噗!”血花飞溅,石勒的一记劲矢射穿了郝勇右肩,令其钢枪落地,时隔两月后再次光荣挂彩。“噗!”“噗!”郝勇的两匹坐骑,也在同一时间中箭栽倒,顿令追兵混乱一片。总算郝勇其时距离道边不远,落地前一个懒驴打滚窜入野地,这才免了马蹄侍候。

    当然,这点阻扰仅能迟滞追兵片刻。按照空气动力学的说法,成队骑行并交替头骑,本就远比几人骑行要节约马力,更何况血旗追兵是一人双马。很快,追兵再度追上石勒等三骑,而这时,为首的追兵已经换成了纪泽与剑无烟。

    “大哥,我的马也不行了,我替你挡一阵,日后替我报仇!”十八骑中的夔安暴喝一声,调转马头,与那呼延莫一般杀向血旗追兵。

    “大哥,一起逃是没指望了,我这便将马给你,一人双马或许多些希望,记住帮我照顾家小!”仅在夔安回马几息后的下一弯口,十八骑的最后一人王阳低喝一声,猛然驱马上前与石勒并辔,旋即将马缰甩给石勒,自身则带着刀弓跃离马背,藏身道边拐角的大石之后,直待袭阻追兵。

    “弟兄们走好,我匐勒但能走脱,誓报此仇,定也赡养你等家小,视如己亲!”石勒仰天怒吼,并不停留,却已热泪横流,口中则在喃喃:“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郭敖、刘征、刘宝、张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赵鹿、支屈六,我的十八骑,我的兄弟啊!”

    “噗噗...”不像再度挂彩的郝勇那般侠气,纪泽直接一记连珠两箭,势大力猛,远远便射杀了夔安那批强弩之末的宝马。所以,夔安这位凶悍马贼兼血性汉子,根本没能得到近身纪泽的机会,便随着他的战马,一同成了官道上的两具刺猬。

    “嗖!嗖!嗖!”正为率众轻松射杀夔安这样的猛男而暗嘲再度挂彩的郝勇,纪泽忽听左前道边的黑暗中一声弦响,转瞬便是尖啸迎面,惊骇之下,他却已不及换弓持盾,急切间,他忙一面低头矮身,一面挥弓格挡,背后早已冷汗一片。

    咄的一声,黑雕弓格开一支羽箭,可不待纪泽松一口气,恶风依旧,来的竟是箭后有箭,偷袭的王阳作为最早追随石勒的几名铁杆之一,同样会连珠箭,且是一箭三星。所幸纪泽业已低头俯身,第二支羽箭穿过斗笠,叮的一声仅射中了他的头盔,却也将他的斗笠掀飞,不过,露出的仍是藏头露尾的一张蒙面脸。

    然而,再一再二不再三,王阳的第三支箭纪泽却是再难格挡,当然,他一身铁甲,只要护住头脸脖颈等要害,中上一箭也不打紧。所以,王阳的目标却是坐骑大黑。只听嘘缕缕一声痛嘶,大黑左眼中箭,直贯脑颅,马失前蹄,带着纪泽就欲栽落。

    王阳这一招不可谓不毒,须知纪泽身后可是两百滚滚追随的疾驰骏马,即便纪泽是将军,是大家的头领,落马后也没法让马蹄洪流立马停下。还好,纪泽的骑术继承自骑兵伍长纪虎,足够精湛,备马也正在侧边,他大手猛按马背,紧急甩镫离鞍,一个侧扑,总算险之又险的抱紧了备马,免了蹄下惊魂。

    瞥眼大黑倒毙于地,纪泽眼中闪过黯然,这匹起事之初得自图布齐的战马,算不上宝马良驹,他也早有了另寻新欢之念,却因有了感情一直不舍,不想彼此今日这般缘尽。当然,纪泽没有恋兽癖,惆怅仅是瞬间,马经大黑尸体之际,他没忘侧身捞起挂于大黑上的鹰翅大刀。那是王铁锤为他特制的包钢宝刀,刀重三十六斤,经年槊杆,是他如今马上近战的当打兵器,正该用来为大黑报仇。

    “嗖嗖嗖...”纪泽的遇险顿时激起了随众上下的愤怒,不消吩咐,接二连三的箭矢已如飞蝗般扑向冷箭来处,直将王阳射得不敢抬头,也将其藏身的大石射得石屑纷飞。

    素来“欺负”纪某人的剑无烟更是大发雌威,怀着小弟只有大姐大才能欺负的愤慨,中二女侠甩镫离鞍,莲足猛踏马背,身形大鸟也似,几个纵落便已到了大石近前。继而,她行如鬼魅的移往远离官道的左侧,却是悄然包抄过去。必须得说,近墨者黑,跟着纪某人接触久了,中二女侠也会玩狡诈了。

    “叮叮叮...”随着剑无烟越过大石猛扑下方,大石之后传来一阵金铁交鸣,那王阳旋即被逼出石后。此人确非善与之辈,虽被剑无烟偷袭得狼狈,一时却未受何伤损。只是,剑无烟不是一个人,纪泽更是捡便宜的好手。流矢横飞,奔马过处,寒光乍现,王阳正因剑无烟的猛攻与军卒们的流矢而手忙脚乱,突觉自己一轻,竟是到了高处,下方正是一具狂喷鲜血的无头尸体,以及一把寒气森森的大刀。王阳闪过生平最后一个念头,这咋像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刀,可人家关云长从不背后下刀啊...

    甩落刀刃上几不存在的鲜血,纪泽抬眼前方。适才因这名悍匪的阻扰,尽管仅有片刻,石勒却已逃远了一大截。月色之下,原本的单人独骑更成了一人双马。纪泽霎时大急,眼中满满都是戾色,他挥刀前指,怒声狂吼道:“追!纵至天涯海角,也决不可放过此人!”

第一百二十七回 入地有门

    冷月如钩,寒风如刀,茌平官道上,眺见石勒竟已成了一人双马,纪泽豁然明白,方才他劈斩的这个武艺高强的贼厮鸟,竟非马力不足,而是主动将马送给石勒逃生,自己却回身以死阻敌,果然不愧为十八骑中最紧跟石勒的铁血悍匪。

    再想想之前主动回身阻敌的那两名慷慨汉子,以及觉出后山不妥却仍甘愿做饵的那几名十八骑悍匪,纪泽不由愕然,凛然,骇然。十八骑个个武艺不俗,放到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却能如此干脆的为了尚仅马贼的石勒去死,何其决绝,何其忠诚!

    一代枭雄,史上唯一的奴隶皇帝,今夜生死交锋下来,其非但再显智勇双全,临机决断,竟又展现出他独特的人格魅力,纪泽想不佩服他也委实不行!但是,彼之英雄,我之寇仇,这样的人处于敌对民族,且又结了死仇,那不杀更是不行啊!

    追!晦暗的旷野上,蹄如奔雷,箭如流星,纪泽红着眼睛,带着精悍的血旗队伍,如同一群紧跟猎物的豺狼,对前方孤狼也似的石勒穷追猛打。双方再无言语交流,再无情绪波动,彼此都只管咬紧牙关,使出全部解数,争取赢得这场生死追逐。

    不觉间,距离师家山庄已有三十余里,石勒的人身马身上再多了数支箭矢。而纪泽一方,也陆续又有了十余人的减员,便是极度惜命的纪泽,肩膀上也多了一片血红,好在个个血旗军卒都是铁甲护身,真被石勒射杀的不到半数。

    “嘘缕缕...”前方石勒所在,传来一声爱马悲嘶,却见他的胯下战马栽地不起。不过石勒并未显出狼狈,而是轻轻一跃便上了另一匹坐骑,顺着官道继续狂奔。不几步路过一个岔路口,他轻拨马缰,右转疾驰,看其所选方向,隐隐有座黑沉沉的城池,赫然竟是茌平城。

    “他又仅剩一匹马了,弟兄们加把劲!那厮奔往县城方向,莫非他是县太爷的小舅子,半夜三更会有人替他开门吗?哈哈哈...”石勒后方,纪泽率众转向尾随,口中则嘲笑着给手下军卒鼓劲。但是,他的心中却隐隐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石勒绝非急糊涂的人,莫非县城那边另有蹊跷?

    寒风冽冽,大地后掠,戎马疾驰,转眼又是十里。终于,距离县城一里开外,只见前方的石勒甩镫离鞍,身形一跃,毫不停留的投入了道边一处树林。而他的那匹坐骑,在继续前冲一段之后,发出一声悲嘶,竟是前腿一软,扑通栽倒,再也没能爬起。

    后方的纪泽见状一喜,旋即心中一凛,逢林莫入吗?若是寻常之时,惜命的他或许会犹豫,可这是追杀石勒,都到了最后的战场,就差最后一哆嗦,焉能罢手?他立即断喝下令:“弟兄们每什一组,两人一炬,稳步入林,平推而进,保持距离,莫要贪功突进!还有,一队第五什留下,小心看守马匹,骑队一二两什绕林巡逻!各什不得分散,但有异常,立即示警!”

    树林不大,却够浓密,本就晦暗的月色根本不能照入其间。纵然有大量火把点起,但其内仍给人一种强烈的阴森之感。尤其暗处还藏着位不死不休的一流高手,之前可是一人便令己方十余追兵伤亡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其首发袭击的目标,而那一击必然极度致命。当然,纪某人显然是最有希望的第一目标,所以,除了旗牌什亲卫,提刀持盾的他,还无耻的拉了两什近卫随护附近,剑无烟更被他要求不离左右。

    “哗!”入林没走几步,忽听某处传出枝条晃动声。嗖嗖嗖,立时有数支羽箭疾射而去。旋即,伴着咄咄的劲矢入木声,那里传出一个凄惨的吱吱声。有军卒凑前看去,却是一只可怜的小松鼠误入杀局,一不小心成了众矢之的,也给众人带来虚惊一场。

    一阵笑骂,但众人皆从笑声中感觉到了一丝干涩,一丝忧惧,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呀。小心翼翼的,甚或说是草木皆兵的,一众血旗军卒逐步向着林内平推,接下倒是无波无澜,渐渐的,众人接近了树林中央,而气愤也随之愈加凝重。

    夜林静谧,虽有脚踏枯叶声与火把劈拨声,却仍可听见军卒们的紧张呼吸声与心跳砰砰声。蓦的,却听前方林间的某处,发出了咔嚓一声,在夜林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分明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且听来绝非一般小动物所能造成。

    “嗖嗖嗖...”无需下令,一拨箭雨已经带着尖啸,撒向声音来处。与此同时,头前持盾的护卒不约而同将盾面转向声音来处,乃至所有的血旗军卒,也都下意识将防御重点对准了那里。

    左手持盾,右手握刀,纪泽的反应比一般军卒还快。几乎就在咔嚓声传出的刹那,他已举盾转身,就欲对向声音来处。然而,动作刚做一半,玩老了声东击西的纪泽,突觉有所不对,不及细想,他立即反向施为,拧腰转身,回盾缩头,动作几与思维同步!

    也就这一刻,纪泽凛然看到,因为身边亲卫下意识转移防御方向,围护他的盾阵瞬间露出了一条空隙,而透过那条空隙,一点寒星正流光般疾射而来,直扑脖颈。其来势之疾,令纪泽甚至不及听到箭矢尖啸。便是他所倚仗保命的剑无烟,此刻竟也一无所察。

    “叮!”“咄!”“咄!”接连三声大响,连珠冷箭,第一支再度问候了纪泽的头盔,将之带飞老远,后两支则被纪泽的大盾及时挡住,却也将纪某人震退一步。纪泽的机警再度救了他一命,可煞白脑门上的颗颗冷汗说明了他的后怕。手指箭矢来处,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喝道:“在那边,一起杀过去!”

    很显然,方才的咔嚓声响是石勒故意搞出来的欺诈之举。纪泽的遇险落入血旗军卒们的眼里,羞愧后怕之余,察觉被愚弄的他们怒了。箭矢嗖嗖,脚步沓沓,他们没做犹豫,立刻从几个方向一起杀往纪泽所指位置。可是,任他们如何搜寻,都未能揪出石勒,那里只有老树枯枝,灌木败叶,丝毫没有人影,恰似那里之前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

    树上树下,灌木草丛,众人好一番搜索,可依旧无功。若非石勒射出的三根箭矢犹在,众人怕都会怀疑纪泽方才是在梦呓。可久搜无果,军卒们升起的怒火逐渐散去,代之以更深一层的紧张。终于,近卫队率刘杰索性向纪泽建议道:“大当家,敌暗我明,这么耗着于我等不利,要不咱们干脆退出林外放火吧,天干物燥,我等又带有火油,要不了多久的。”

    纪泽心中一动,便是烧不死石勒,烟熏也能将他熏出来,至于这里是县城边上,最多两百的郡兵倒也无甚可惧。但不待他下令,忽听不远处的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叫。众人忙扑了过去,却听那边的几名军卒七嘴八舌的讶道:“咿!这里怎会有个地洞?”

    “掉下去的兄弟如何了?”簇拥之间,纪泽快步上前,急声问道。火把照耀下,他已看到一丛灌木的正中,突兀多了个一人多宽的洞口,下面还有火光闪亮,应是失足军卒的火把所致。

    “大当家,我没事,这里不深。但是,这里通着一条很长的地道。”洞口下方传来一个年轻声音,隐含着紧张与兴奋,“要不,我前去探探?”

    地道!又是坑瘪的密道!纪泽豁然抬头,瞟向一里开外的茌平城,一颗心当即沉到了谷底,抢步上前往洞里一看,地道可不正是通往城池方向嘛!不用想,适才石勒一击不中,必然入洞远遁,绝不会拖泥带水,己方在此搜寻已有半刻时间,足够石勒逃入城中了。果然是别家的地盘,这厮上天无路,却是入地有门啊。

    “大当家!?”洞中的军卒再度催问。

    “好,再下去一伍军卒。不用着急,小心机关!其余人,继续警戒四周!”纪泽无可无不可的令道。其实,此刻他心中已经基本认栽了,余者仅是最后确认而已。

    茌平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纪泽这区区百号人,便是沿密道追入城中,没人阻扰干预,又如何能从近万人的城池中搜出一位隐匿起来的一流高手呢?更何况,这里是绿林大豪汲桑的势力范围,临县的清河贝丘便是汲桑的老巢所在,闻得小弟石勒有难,或会率众来援,自家又哪有那么多时间?

    “轰隆!”不待一伍军卒悉数钻入,一个土石塌陷声便从地道深处传来。得,不用纠结了,定是石勒在前方毁了密道,想追都没得追了。不一刻,洞中探路的军卒返回,也彻底肯定了纪泽的推测。

    “撤!回山庄!”纪泽颓然下令,虽未捶胸顿足,却也面黑得可怕。

    接下的一路,纪泽就在马上跟自己干上了,要是等暗影将情况摸得更清再来多好;要是之前别顾忌伤亡,下令骑卒们直接冲入后院多好;要是再多带些人马前来茌平多好;要是来前拜拜神烧烧香磕磕头多好;要是...

    “子兴,何必如此沮丧,那人武艺再好,终不过一名马匪而已,逃就逃了,日后还有机会嘛。”纪泽身畔,剑无烟驱马近辔,不无关切的劝解道,声若银铃,沁人心脾。

    “一名马匪而已?你难道没有发现,他不仅武艺高强,骑**湛,临机应变与战术决断也远胜常人吗?还有,他能让那么多高手自愿为他去死,绝非常人所能啊!”纪泽长叹一声,无比懊丧道,“这次让匐勒跑了,他有了警惕,日后哪还能有这等机会铲除他,后患无穷啊!”

    “后患无穷?哼,子兴,你也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我不知你为何对那人这般看重,甚至有些惊惧,他的确算个人物,但哪里又能与你血旗将军相比?”剑无烟柳眉一竖,不无急切道,“单论今夜一战,你仅凭少许普通军卒的伤亡,便将十八骑几乎斩杀殆尽,那些可都是绿林高手,最后被斩一人甚至不亚于我。换个人来,恐怕付出百条性命也不见能将他们留下,但你做到了,而那匐勒显然大败于你。更何况,你是堂堂将军,拥众近万,他有什么,有何可惧?”

    有何可惧!?纪泽霍然一阵,是啊,自己有何可惧?就算石勒军事上智勇双全,能胜过现在的自己,不也被自己碾着屁股穷追猛打,直至钻洞逃生吗?石勒最终成就大事,自身智勇固然重要,更需风云际会,这一点他纪泽难道就不会利用吗?其实,他纪某人已经利用风云际会,远远跑在了石勒的前头,甚至,连石勒的第一谋主张宾,眼见都将落入他纪某人的帐下。那么,他纪某人对石勒有何可惧?

    蹄如奔雷,冷风猎猎,纪泽双拳紧攥,目露精芒,脑海中更是波翻浪涌。他纪某人作为穿越人士,对历史,对政经,对科技,乃至对军事等等方面,要比石勒知晓得太多。不自觉的忧惧石勒,就因他是史上唯一的奴隶皇帝,杀人无数,屠城无数吗?可有了他纪某人的穿越,这一时空的历史不就是用来篡改的吗?怕个啥?

    像是思维中的一道桎梏被蓦然击碎,纪某人顿入狂想状态。既然石勒都不惧,那么,什么司马氏、匈奴、王浚,乃至士族阶层,那些最终都匍匐于石勒脚下的货色,他纪某人干嘛那般害怕?皇帝轮流做,干嘛不能到咱家?嘿,醒掌天下权,爽,醉卧美人膝,更爽啊!嘿嘿,哼哼,哈哈...

    “喂,子兴!喂喂喂,子兴,你怎么了,没失心疯吧,怎么突然笑得那么贱?”剑无烟的低呼突兀响起,声音轻悦急促,却不乏关怀。

    “哦,没事,我刚想通了一些事情,如今好着呢!哈哈哈...”被惊醒的纪泽心情大畅,看着满眼关切的剑无烟,忽而疑惑道,“喂喂,女侠,你今个转性了吗,干嘛这么关心我?”

    “我...我...谁关心你了?”剑无烟目光躲闪,木板脸依旧,口中辩解道:“就算关心,大姐大关心小弟是应该的嘛...还有,看在你收下桃儿一家的份上...再者,你若出了事,谁供我吃喝...”

    “哈哈,解释就是掩饰!”纪泽快马一鞭。

    “讨打!”剑女侠恼羞成怒。

    “将军好惨啊!”随行军卒齐齐叹息。

第一百二十八回 倒抢一耙

    一路收集伤兵与尸体,寅时,纪泽携两队军卒返回师家山庄。庄院与后山的战斗早已结束,在近卫屯长张银的主持下,血旗营已经完成了战场清理,被杀贼匪与被俘庄客皆被各圈一处,更从山庄中搜刮出了合约两千万钱的金银细软。三百飞鹰贼十多年才攒了三千万钱,而石勒与他的十八骑仅干了两年便有此积攒,由之也可见他们的凶悍之处了。

    “大当家,我等已清理完毕,庄院左近以及后山战场,共歼敌三十八人,俘虏庄客、仆从、侍女等六十六人。经由庄客辨认,这里共有桃豹等十三人属于十八骑,悉数战死。”见纪泽归来,张银迎上禀道,“还有,后山战场有一人走脱,名为逯明;另有一人名为孔豚,今次省亲外出;十八骑中,这二人已确定逃过一劫。”

    纪泽一喜,加上己方路上斩杀的三人,十八骑已去十六,堪称段了石勒的左膀右臂,总算不虚此行了。他追问道:“我方这边伤亡如何?”

    “我方有二十四人伤亡,其中十一人战死。”张银面色一黯,不无心悸道,“伤亡主要来自后院清理,有四名十八骑悍匪临死反扑,战力委实强悍。所幸我等按您走前命令,对所有尸体皆先放箭再行接近,并始终保持战斗阵型未散,不曾给他们诈死偷袭抑或贴身混战的机会。”

    纪泽点头,相比斩杀十八骑之十六,此战血旗营所付出的总计仅有十六人战死,二十余人负伤,委实值得。手指带回的三具马匪尸体,他道:“这三人也当是十八骑中人,你且寻名庄客,前来辨认身份。”

    不一刻,途中所斩三人的身份得以确认,王阳、夔安、呼延莫,果为十八骑中人,那王阳更是最早追随石勒的心腹中的心腹。就此,石勒辛苦拉起的十八骑悍匪,史上后赵的股肱之臣,活到后赵立国后多是三公九卿的人物,这一时空未及大放异彩,便在纪泽的阴险偷袭之下,极为憋屈的丧生大半,仅剩逯明与孔豚二人。

    遣散庄客仆役,带上伤亡军卒与金银细软,一把火烧掉师家山庄,纪泽一行趁夜快速撤离。中午时分,一彪四五百人的马队踏着滚滚烟尘,一人双马,杀气腾腾的赶至师家山庄,他们服饰不一,背弓挎刀,正是典型的游侠儿做派。可惜,他们来得太晚,此时这里已经只剩一片废墟了。

    来骑之首,是名面相凶恶的裘衣壮汉,他身材魁伟,体型健硕,年近三旬,双目湛湛,中气充沛,一看便是名内外兼修的一流高手。此人正是人传可以力扛巨鼎的汲桑,石勒的龙头老大,清河牧帅,冀州绿林大豪。若是论及其人此时的身份地位,倒是颇似隋唐演义中那河北七十二家绿林的总瓢把子,也即起兵前的单雄信。

    田融《赵书》有载:“汲桑,清河贝丘人,年二十余,力扛百钧,闻呼数里,时人服之。”司马光《资治通鉴》又有载曰:“懽家邻于马牧,勒乃与牧帅汲桑结壮士为群盗。及公师籓起,桑与勒帅数百骑赴之。”

    “哎呦,这不是清河的汲老大嘛!瞧瞧今个是啥日子,什么风竟把您老人家给吹来咱茌平了?呵呵,呵呵...”山庄门前,一名衙役班头屁颠颠跑了上来,满脸讨好道。他们是上午见到大火过来察看的茌平官差,一早就发现了这彪人马的到来。

    “哦,你是那个什么赵班头吧,某且问你,你等想必来了许久,可查出烧庄贼人的身份线索?”汲桑连头都没点一下,只在马上淡淡问道,浑一副嚣张跋扈。

    “哎呦,汲老大这就难为小的了,那帮贼人手脚干净的很,没留下任何物品线索,说话是南腔北调都有,便是刀箭也皆用的寻常军中制式。”赵班头叫苦不迭,见到汲桑沉下脸来,更是一个哆嗦,忙又补充道,“唯一的线索,便是他们的马蹄印向南出了茌平。”

    “直娘贼,一帮废物!”汲桑怒骂一句,再没搭理赵班头。

    面对汲桑的轻慢乃至呵斥,那赵班头非但不恼,反因汲桑没再理他而擦擦额头冷汗,长舒了一口大气。他们官差面对普通黔首自可耀武扬威,但这汲桑不是普通黔首呀。人家虽仅是个小小的弼马温,明面上仅是给官府养马的牧场主,可左近谁不知道他手底下有着数十股大小游侠儿甚或贼匪做小弟呢。且这汲桑性情残暴好杀,弄死人如同家常便饭,他赵班头不过寻常官差,真就不敢招惹汲桑这位黑道大佬啊。

    “直娘贼,一帮藏头露尾的家伙,胆敢到我汲桑的地盘放肆,杀伤我的弟兄,便是官军我也要让他脱层皮!匐勒老弟,你这一身伤的,是留下处理后事,还是跟我追下去?”转向身后半步随行而来的石勒,汲桑十分仗义的问道。身为龙头老大,平素更没少享受石勒一伙分润的大笔孝敬,汲桑自有龙头老大该有的担当,是以上午得到石勒的求助,立马就带着大票人马杀了过来,且还必须得好好追杀一场才行。

    “追,我跟着追!那么多好兄弟都没了,不报此仇我...”看着眼前废墟,石勒眼睛通红,目光喷火,甚至有些哽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石勒便是做上皇帝之后都能不忘贫贱之交,更何况此时的他还远没日后那般枭雄狠绝。

    “逯明,你受伤不轻,便留下安葬众家弟兄吧。记住,完事后不要留在此地,立即前往汲大哥的马场。”看向来途中遇上的唯一幸存者,石勒沉声交代一句,旋即再不言语,只顾整理自己的弓箭钢刀。

    “你等几人留下帮助料理后事;你等几人,立即给我急传四方兄弟,让他们盯着路口要道,但有大股骑队务必拦截,至不济也得追踪,定要让那帮人有来无回。其余人都跟我追,不将那帮贼人活剐,难消我心头之恨!”汲桑怒声吩咐几句,旋即带着大彪人马滚滚南去,在茌山脚下带起冲天烟尘。

    半刻钟后,茌山南麓山腰,某处大石背面,看着下方追兵的一人双马,纪泽面色阴沉。他放下千里镜,并将之递给随行的暗影探子,手指下方路过的滚滚马队道:“里面有匐勒那厮,你快看看,为首那人是否就是汲桑?”

    因队伍中有着不少伤员,且奋战一夜,军卒颇为疲惫,是以凌晨撤离师家山庄之后,流窜起家的纪泽并未按常理直接远遁,而是做出南逃假象,转而返回茌山密林,以埋葬尸体,医护伤员,并做白日修整,倒是恰好看见了报复追击的汲桑与石勒一行。当然,心态已有变化,此时即便发现了石勒,纪泽也不会为之不顾一切杀出去的。

    那探子原就本地人,过往见过汲桑,他拿起千里镜一通猛瞧,旋即肯定道:“对,是汲桑,看来他是倾巢出动了。”

    无视另一侧赵家探子的好奇,纪泽将千里镜收入怀内。皱眉沉吟,纪泽早知石勒与汲桑关系匪浅,却未想到汲桑竟会如此给力的相帮石勒,诧异之余,他更觉压力山大,原本笃定的安然返回,显已陡增变数。蓦然,纪泽眼冒绿光,急急问道:“倾巢出动?你二人能肯定嘛?”

    赵家探子茫然点头,暗影探子却是眼睛一亮,忙详细禀道:“汲桑老巢也就五百悍勇,适才山下过去了四百多骑,那里纵有人手留守,也绝不超过百人。还有一个消息,汲桑的牧场年前刚刚进了一批好马,连同原有之数,便是除去下方马匹,恐怕还能有个五百。”

    从暗影探子的眼神,纪泽知道他已猜出了自己的想法,顿时脸色一垮,一名普通探子都能猜到,那么石勒呢。只是,己方总体一人单马,难与追兵的一人双马赛跑,急需更多马匹提升脚程;而且,五百匹马本身就令人垂涎呀!两个多月前,他因养不起马而放弃了王家寨的战马缴获,不想自家转眼就扩张了数倍,战马远远不足,近来每每想起此事,纪某人都觉剜心之痛。如今老天开恩,再给了一次机会,天赐不取,必遭天谴啊!

    入夜时分,蛰伏一夜的血旗营恢复精力。便是那些伤员,也因身披铁甲而伤重于四肢,有着随身携带的急救包相助,伤情已经稳定,骑马随行却也勉强。传令军卒们集合待发,纪泽叫过随行而来的科其塔问道:“科其塔,海东青可有发现?”

    “没有,雕儿刚巡游一圈,茌平境内并无大股人马。”科其塔自信道。此番纪泽远窜别家地盘搞风搞雨,且有汲桑这一潜在敌人,自然带上了科其塔与他的侦查鹰。

    “好,你须时刻警惕队伍左近,尤其是南方,但有异常发现,务必最快告之于我。”纪泽点头吩咐道。旋即,他大手一挥,率着他的三百骑卒出了山林,直奔西北的贝丘而去。按说偷袭抢马当选在午夜之后更宜,只是南方有着汲桑的大队人马动向不明,纪泽可不敢磨蹭。

    同一时刻,南方七十里外,一条业已冰封的大河之畔,汲桑一众追兵正围拢团团篝火用餐。下午追索马蹄印至此冰河,便失了敌方痕迹,汲桑自是派出探马四下搜寻,更是召来本地的一伙马贼协助查寻,可转眼都一个半时辰了,迄今仍无敌方踪迹。

    “你这废物是怎么混的,三百骑队过境,竟然迄今一无所察,没本领就别跟老子混,老子丢不起这个人!”手提一根烤羊腿,满嘴流油的汲桑怒声斥道,羊腿骨都快指到了对方的鼻尖。

    被汲桑呵斥的,正是此地一股马匪的当家,他连连擦着脑门冷汗,眼底却也闪过怨怼。直待汲桑喷完口水,这位当家才低声下气道:“汲老大,我等已经查过左近所有大道,都没消息啊。那么大一股人马,除非没往这儿来,否则不该查不到啊。”

    汲桑听得对方还敢辩解,眉毛一立,就欲发飙。也就这时,一直沉默不语,已经走出激愤,双目恢复清明的石勒听得那位当家所言,却是眉头一皱,突然开口道:“汲大哥,此事或许不怪这位当家,或许那帮贼人真就没来这边,南来痕迹仅是迷惑我等。那么,他们白日很可能留在茌山之中,此刻天黑,他们应该往北而逃。北方...”

    “汲大哥,大队倾巢而出,马场空虚,贼人马匹总体仅够单骑,我若是那贼人,定会前去偷马!”蓦的,石勒一跃而起,急声叫道,“汲大哥,报仇总有机会,咱们立即回返,先确保你的马场再说!”

    啪嗒!汲桑手一颤,羊腿落地。他紧跟着一跃而起,急声喝令道:“弟兄们,快上马,跟我回去!快,都他妈的别吃了!”

    河畔顿时一阵忙乱,倒是本地马贼的那位当家长舒口气,不无感激的看了眼石勒,恰与石勒目光相接,彼此基情四溅...

    当汲桑等人急吼吼狂奔北返,再度路过师家山庄的时候,西北六十里外,他们的马场已经迎来了一群恶狼。此刻,呈现在纪泽面前的,是一个方圆二十多里的牧场,周边用粗木围成了一圈围栏。牧帅承担向官府定期定额提供牛马的职责,是以能够管理一定面积的官苑草场,只是,像汲桑这么大规模的马场,大晋内地除了司马诸王的马苑,恐也为数不多了,由此也可见汲桑在当地的势力。

    当然,马场大了,外围的口子就多了,大队人马外出,每个入口防守的力量就更加薄弱了,何况汲桑的老巢平素别人避之而不及,护从们哪能想到会有偷袭。于是,不费吹灰之力,纪泽一行便无声无息控制了马场正南的一个入口,并从五名俘虏护从口中审出了马场详情。

    马场中央是个容纳两三千人的堡寨,也是汲桑的核心巢穴,而牛羊马匹则大部圈养在堡寨四外的兽棚之中。尽管此来的主要目的是抢马,可当纪某人由俘虏口中得知,堡寨内紧余五十名护卫的时候,更多的贪欲自难忍耐。根本不需策划彩排,玩老了摸寨诈门的血旗营稍一装点,便压着被俘仆从,大摇大摆前往了堡寨大门。

    “刘二狗,快开门!大帅凯旋而归,返回休息啦!”在手弩锁定下,一名仆从俘虏带着两名血旗近卫,状似急切的冲至堡寨门下,狐假虎威的吆喝道。在其后方,黑压压一群血旗军卒不疾不徐的跟进,恰似摆着龙头老大该有的排场...

第一百二十九回 追亡逐北

    汲桑马场,堡寨墙头,那守门的小头目刘二狗听得下方叫嚷,立马辨出是南向外门的护从小头目。被人叫外号自然不爽,更兼被这厮抢了溜须拍马的风头,他立马回敬道:“吴三棒槌,你嚷嚷个啥,尽拿鸡毛当令箭!大帅回来老子看不见嘛,用你紧赶紧的表忠?”

    骂归骂,那是小人物的正当竞争,刘二狗可不敢让汲桑老人家耐心等着,他旋即命令守门护从道:“开门,快开门,不想找抽,就别让大帅久等!”

    刘二狗这般玩忽职守,确因汲桑在左近威风太久,他根本没想过会有敌人敢来这里逼着吴三棒槌反水诈门。当然,这里还有另一条主要原因,那就是汲桑乃出了名的暴虐。史上有个汲桑的逸闻,这厮造反成了规模之后,曾在六月天拿着貂裘大衣当被子盖,结果嫌热,他便令人给他扇风,结果仍觉着热,他便下令将那个扇风的倒霉鬼给砍了。此事真假不得而知,但可窥知汲桑之残暴。

    “嘎吱嘎吱...”随着刘二狗吩咐,护从们七手八脚动作,堡寨的吊桥开始下落,大门也缓缓打开。正故作镇定徐徐上前的纪泽心中大喜,绿幽幽的贼眼一顺不顺的盯着吊桥。再下点,再下点,某家的金银财宝啊...

    “等等!别开门,有问题!汲老大回归素来排场,今个怎会只打这点火把?”墙头上的一声断喝,将纪泽从满眼小星星的虚妄状态拉回现实,“不对,是那帮贼人!”

    出声喝止的人一脸苍白,恰是十八骑的幸存者逯明。这厮被石勒安排来到马场养伤,却搁不下仇恨,索性来到堡寨墙头,期盼石勒等人报仇归来。他本就十八骑的经年悍匪,自家又刚被偷袭,自不像刘二狗那般疏忽,是以瞧出破绽,恰好撞破血旗营诈门。言说间,业已确定纪泽等人身份,逯明立即取弓搭箭,反手之间,一道寒光便直奔纪泽面门。

    直娘贼,干嘛第一个射的总是我!纪泽暗骂,忙捞起大盾便挡,却听叮的一声,箭矢已被身侧的剑无烟先一步击飞。于此同时,堡寨上下嗖嗖声大作,漫天箭矢横飞,寨墙上毕竟人数极少,倒是有备而来的血旗营压得上方抬不起头。而那逯明也够机警,一击不中旋即藏于墙后,再不轻易露头。

    “全军后退,一二三队谨防堡寨之敌,四五六队立即抢马,注意配上绳镫马缰。”眼见吊桥仅放下不到三分,护堡壕沟又宽得离谱,纪泽心知是不可为,只得不甘的喝令道。

    血旗军卒们闻令立即退出堡寨一箭之地,倒也无甚伤损,可人没事了,诈门夺寨也甭想了,果听门楼上一阵清脆的锣声响起,旋即,堡寨内喊声大作,越来越多的护从乃至老少逐步涌上寨墙。堡寨中央,一座烽火台更是燃起了冲天焰火。毕竟戌时刚刚过半,寨中大多人还未入睡,反应快着呢。

    攻占堡外马棚倒是几无阻扰,少量的值夜护从哪敢反抗,寨内也没敢出来捣乱。粗估抢得战马六百匹,虽无宝马良驹,却也匹匹膘壮,直抢得血旗营上下眉开眼笑。唯一稍有麻烦的却是给马匹装上镫缰,好在绳子马棚里有得是,所需的仅是时间而已。

    愉悦间,却见那个吴三棒槌被两名近卫带了过来。走近纪泽,吴三棒槌扑通跪地,一脸颓丧道:“大当家,带上我吧,汲桑回来后,绝定会活剐了我呀。小的会相马之术,还会医马,不会吃白饭的。小的单身光棍,这里也没牵挂,绝不会有二心,还有...”

    看见此人,纪泽倒略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拉人反水诈门,许诺过事成后赏给此人钱财马匹,结果事情未成,这厮也被爽在这了。他摸摸鼻子笑道:“你别担心,虽然诈门不成,并非你的错处,之前我承诺的一样有效。你这就跟他去取吧。”

    言罢,纪泽手指一名近卫做个示意。孰料这吴三棒槌先是面露欢喜,旋即眼睛一转,继续磕头道:“大当家高义,言而有信,俺跟定大当家了。俺已无处可去,汲桑定会追杀俺的,就让俺跟着您吧。方才俺还没说完,俺还去塞外贩过马,对了,俺对清河左近熟悉的很,也可为您做个向导,少走冤枉路啊。”

    “成,你小子虽称棒槌,人倒还激灵,便跟着吧,亏不了你。”略一考虑,纪泽点头道。相马、医马、贩马兼而做个当地向导,这厮的确有用,更是自家以德服人收的小弟,纪泽也就将之收下了。当然,自也少不了让人将之盯紧。

    抢马忙而有序,然而,就在骑兵们加装绳镫马缰到了一半的时候,科其塔急冲冲赶到纪泽面前,一脸着急道:“雕儿发现异常,应是南方有大股人马出现,估计距离已经不到三十里。”

    “快催催弟兄们,先只配马缰,带上些绳子草料,动作快些,绝不能丢下一匹战马!”面色变幻,纪泽还是断然令道。三百匹马就是未来的三百骑兵,他委实割舍不下啊。

    瞥了眼堡寨方向,纪泽忽又下令道:“一二三队,向堡寨吊桥射放火箭,火油硝磺可劲使,必须将之尽快烧掉,免得里面的家伙抽冷子出来捣乱!”

    “你这还不走,要马不要命吗?”剑无烟急道,“这里可是汲桑的地盘,一旦被缠上便再难脱身了啊。”

    “磨刀不误砍柴工,与其急急逃窜,不如准备齐全。哼,一人三马,纪某便与他们来一次长途追逐,大不了寻个地方血拼一场,我仅是不愿伤亡,又非真就怕了他们。”纪泽扫视抢来的马匹,深情款款道,“曾经有一群珍贵的马匹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如今上天给了我又来一次的机会,我...”

    可惜纪泽说得意犹未尽,他身边便已没人了。正遗憾间,却听嗖嗖连声,只见一波波火矢划破夜空,犹如绚烂的流星,直奔堡寨吊桥。那吊桥仅是原木简单固接而成,并无铁质包衣等防火设置,遇上附带火油硝磺的火箭,顿时燃起火苗处处。

    “快扑火!他们这是要困住我等,没准汲老大就快返回,他们担心被我等纠缠,不得走脱!”寨墙之上,逯明扬声喝道,一语点出了纪泽的用心。

    堡寨诸人大哗,忙欲打水灭火。怎奈堡寨经年无有战事,寨墙边上竟无备用水桶,各人只得再行寻找。这么一忙乱一迟缓,待得大火被浇灭的时候,吊桥已经烧去一半了。

    隔绝了堡寨隐患,纪泽心思稍定,但随着时光点点流逝,他也逐渐焦急起来,直至在原地不断打圈圈。终于,在大地已经隐隐传来震颤的时候,最后一批战马装好了辔头,该准备的也准备齐全,马棚与草料更被一把大火点了个通亮。再不等待,纪某人难得一次一马当先,口中大呼道:“弟兄们,跟我走,向北撤,快啊!”

    紧随纪泽身后,三百余血旗军卒哪敢谦让,他们一人三马,在堡寨诸人的咬牙切齿中,快而有序的疾驰北去,蹄声隆隆,尘烟滚滚。仅仅一刻钟之后,同样的蹄声与尘烟从南方急急奔来,却是火急火燎赶来保家的汲桑一众。

    “追!给我追!不死不休!”目睹四处冒火的马场,目睹随地乱窜的牛羊,汲桑草草听了两句留守禀报,便就怒不可遏道。尽管核心堡寨不曾失守,可被人抢了战马,烧了马场,连大门都被烧了,这是打脸,啪啪的打脸,他汲桑横行跋扈惯了,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啊!

    “汲大哥,倘若真欲不死不休,还是少带些弟兄,多些空马换乘吧。”石勒驱马上前,抱拳郑重道,“大哥马场受损,皆由匐勒而起,日后定有回报,此番追击,便也由我做一前导吧。”

    “哈哈,老弟说的是哪里的见外话,这点损失还不在汲某眼里。我这便先拨给你五十精锐,一人三马,你只管吊住对方即可。我稍事整顿人马,随后就来。”汲桑却是大笑着拍拍石勒肩膀,旋即手指一名家将道,“汲刚,你带上本队人马,即刻随匐勒兄弟出发,遇事以匐勒兄弟为主。对了,沿途可遣人知会左近同道,汇合助我歼敌。”

    不是汲桑大方抑或好脾气,关键得看对谁。匐勒过往便人少精悍却孝敬多多,方才又能及时看破敌方意图,就连个手下的逯明也适时叫破了敌方的诈门,汲桑怎不高看一眼。他虽有跋扈暴虐等诸多缺点,但能成为绿林大豪,却绝对知晓要拉拢真正的豪杰。

    汲桑一语敲定,石勒旋即带着汲刚一行五十余人,呼喝突驰,向北直追纪泽,而汲桑则堕后稍事准备,从堡寨取得补给,一刻钟后也带上三百人,按着石勒所留标记,紧紧尾随猛追。

    于是乎,一场你死我活的长途角力,就此在平原夜色下拉开。昨夜纪某人还追着石勒背后一通猛砍,何其汹汹,何其猖狂,可仅仅一日之后,由于汲桑的鼎力插手,双方的位置便完全对调,正所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一个时辰后,清河郡北缘,一彪人马沿着官道隆隆驰来,打破了夜野的沉寂,正是纪泽一行。眼见前方路东有丛树林,队伍并未理会,继续高速疾驰。海东青已经察知后方有追兵尾随,是以他们丝毫不敢稍停。

    然而,路过树林中断,忽听剑无烟一声叱喝:“小心,有埋伏...”

    “嘘缕缕...”就在剑无烟话落稍倾,队中的几匹战马忽然嘶鸣着栽倒,连同其上的几名军卒成了滚地葫芦,更令队伍一阵混乱。

    “嗖嗖嗖...”几乎同一时刻,十几支羽箭从林中骤然飞出,疾射奔驰中的血旗军卒,其中倒有过半对准了高头大马、亲卫围拱中的纪泽。

    直娘贼,为什么重点照顾的总是我,纪泽暗骂一声,立刻缩身举盾。所幸此番剑无烟发现了林中刀箭反光,先一步加以示警,周围亲卫已经做出防护,纪泽并未轮到格挡。勒马急停,他怒声令道:“原地下马防御,三队入林查探,不可深入!”

    比纪泽命令更快的是剑无烟的身影,却见她莲足一点坐骑,人已鬼魅般窜入林中。旋即,林中传出几声金铁交鸣,伴以闷哼惨叫,而随着数十近卫军卒的扑入,其内的战斗戛然而止。稍倾,四名军卒随着剑无烟,将两个黑衣人拖至纪泽马前。剑无烟则不屑道:“仅仅二十多名毛贼,放完箭矢就想跑,被我等抓来两个像是小头目的活口。”

    纪泽怒瞪两名黑衣人,冷声道:“是谁让你等来的?说了可以保条狗命。”

    两名黑衣人彼此对视,犹豫不决。纪泽目光一厉,冲一名旗牌手使了个眼色,那旗牌手一刀下去,直接将一名黑衣人斩首。另一黑衣人大骇,瞄了眼再度举起的滴血钢刀,忙磕头叫道:“我招,小的招,小的赵雄,我等乃左近一伙游侠儿,水上过活,号锦衣帮。下午我家当家接到汲桑老大的英雄帖,要我等前来封住郡境,阻扰可能途经的三百黑衣骑士。当家觉得事在平原境内,没太在意,便仅遣我等先行来此值夜蹲点。”

    “什么游侠,偷摸拐骗,强抢暗劫,贼匪而已,也配侠字!”纪泽嘴挂不屑,复问道:“那狗屁英雄帖是否继续北传?”

    “小的不知是否北传。”那黑衣人自不敢与纪泽争辩自家乃游侠好汉而非贼匪败类,见纪泽目光变冷,忙又磕头道,“小的仅辖五个兄弟,委实不够资格知道太多啊。”

    没再多问,纪泽冲旗牌手点点头,赵雄随即被一掌击晕,丢至路旁,倒也果真捡回了一条性命。这时,入林近卫收队返回,一总歼灭六名拦路的游侠儿。而己方伤损也已统计出来,幸得剑无烟早一刻提醒,铁甲军卒们皆有提前防护动作,故而对方的冷箭与绊马索仅致四人受伤,两马伤废。

    浪费了盏茶时间,几无伤损,血旗营再次北驰,但是,这一阻扰,却给众人心头更蒙上了一层阴云...

第一百三十回 林畔斗志

    永兴二年,正月初五,子时三刻,冀州河间郡国。

    残月为引,冰风为证,苍茫的旷野上,一彪人马正沿官道急急而驰。骑队中央,正是愁眉不展的纪泽。凭着白日修整,他的人马相较折腾快一天的汲桑一方,的确存在着体力优势,是以初始便将对方主力拉开了一截,但是,对方如同跗骨之蛆,对己方不依不饶,且精通行马追踪之术,己方急切间做出的迷惑设置,根本未能见效。更烦的是,这一路官府的哨卡一冲便过,反是黑帮游侠儿的哨卡给人添堵,已经再遇了两次骚扰阻截,虽然伤亡寥寥,却如身在网中,委实难受。

    蓦的,天空中传来几声雕鸣,纪泽抬头,恰见一头黑影从天而降,扑入骑队之中。蹄声隆隆中,多了一番清脆的鸟语,旋即,科其塔驱马近前,不无苦笑道:“大当家,雕儿回来了,后方追兵又上来了,仍是两拨,前拨探哨距此十余里,后拨主力约有三十里。”

    纪泽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即目露杀机,既然对方不识好歹,自以为能耐,那就寻机见个真章吧。心有所想,纪泽并未停留,骑队依旧疾驰,直到前方出现一片树林,而官道恰好横贯其间,纪泽这才叫停队伍,扬声令道:“大伙下马,入林暂歇,补装绳镫,做好隐蔽!”

    队伍迅速入林,军卒们喝水吃饼,饮马喂草,兼而给新得战马补装绳镫。纪铁却是走近纪泽,低声怒道:“大哥,要不咱们别跑了,干脆就在这里,跟那帮讨厌的苍蝇好好干上一仗,谁怕谁啊。至少,埋伏一把也成啊!”

    纪泽扫眼一看,一众凑近的队率也个个目露战意,显是不甘沦为被人追逐的丧家之犬。不消说,血旗营已非三月前那支直欲逃生求活的队伍,上下皆已有了一股心气,他心中满意,却也知晓军心不可受挫,索性一笑道:“好,我正有此意,我等便放手一战,先埋伏那批前导探哨,再对战其主力...”

    一刻钟后,南方官道上传来马蹄哒哒。纪泽隐身树冠,手举千里镜远眺,月色之下,五十骑一人三马,正急急驰来,不似白日那些乱七八糟的游侠,这拨人倒是一色的青衣短打。唯一例外的是队首的一名黑衣胡人,不正是石勒吗?纪泽心中暗喜,不想昨夜追之不及,今夜这厮竟然送上门来,真是机缘难挡啊。

    “传令下去,做好准备,箭手悉数换上乌锋箭!”跳下大树,纪泽低喝道。所谓乌锋箭,乃血旗军卒所配特种箭矢的一种,也即将三棱箭的箭头涂黑,专用于埋伏偷袭之时,防止刃尖反光惊敌。

    眼冒凶光,嘴挂狞笑,纪泽冷冷盯着所来敌骑,手中黑雕弓业已搭上两支羽箭,就待猎物跳入陷阱。然而,狞笑不久便在其脸上凝固,因为,远处的石勒居然停了,却见他蓦然勒马扬手,随行骑队顿时齐刷刷站定,队形竟丝毫不乱。待石勒与骑队另一人一阵言语,旋即,骑队中出了一骑,直奔林中而来,余者仍等在原地。

    直娘贼,这厮好机警,好强的嗅觉,狡诈不亚某家啊!纪泽暗骂,心知石勒已将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敌人判入了危险级别。被一代雄主高看,纪泽不知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郁闷,反正这场埋伏怕是不成了。

    “出击!”待得那名炮灰探骑近前,情知无可遮掩的纪泽一声断喝,同时射出手中羽箭。林中立时杀声大作,百名严阵以待的骑兵随即冲出,直奔石勒一众,而其余军卒也纷纷上马出林,尾随杀去。

    可惜,好似早知林中有此变故,就在血旗骑兵冲出树林的时候,石勒一众尽然齐齐转马,掉头加速,愣在血旗军卒杀入一箭距离之前,将马速提至相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纪泽凛然,看照面片刻的表现,这拨探骑马是好马,人又个个马术精湛,纵不及石勒的十八骑,也明显胜过自家骑卒,绝非易于之辈,想来该是汲桑的精锐护从了。

    眼见敌方难以追及,石勒等十数人更开始故意放慢马速,纪泽心中大骂,这分明又欲行那曼古歹战术了,不就你石勒仗着骑射厉害嘛,我,我忍!

    “鸣金!”纪泽忙下令收兵。随着铛铛声响,血旗军卒们只得不甘的勒停战马,退往林边,在林间官道下马摆出阵势。折腾半天,仅收获那名炮灰探骑的一条小命,憋屈自不待言。

    孰料,石勒等人竟不罢休,见到血旗营不予追赶,却也停下马来,除了派出一人南返报信,余者重新掉头返回,驻足两箭之外,浑一副牛皮糖粘牢的架势,令血旗营想撤都难了。石勒更是提马上前,手指血旗阵中的纪泽道:“兀那藏头露尾的小儿,怎的只知龟缩后阵,可敢跟你家爷爷我单独一战?还有昨夜那个要与某家大战三百合的杂碎,怎么不叫了?该不会怕我将你等大卸八块吧,哈哈哈...”

    纪泽微窘,他自不会上前单挑送死,可当着一干军卒被人辱骂,面上自不好受,受伤歇养的郝勇更是直接气晕了过去,也不知真假。纪铁却是受不过纪泽被辱,提起大刀就欲上前,口中更是嚷嚷道:“小子休得猖狂...”

    “退下!若你还认我这个大哥,便给我退下!”纪泽连忙喝止纪铁。或许纪铁的力气大过石勒,但招数肯定不及,而石勒又那般有谋,二人若然交手,结果纪铁定然凶多吉少,他可舍不得。

    “匐勒小儿,休得张狂,忘了昨夜自己如何钻狗洞了吗?哈哈哈...你当这是什么,我有三百雄兵在手,需要与你那般匹夫之勇吗?有种你等莫要逃走,与我等放手一战,可敢?”手指匐勒,纪泽大声回敬道,“你这贼子,四处劫掠,定是因为长得丑讨不起媳妇吧。说来你老娘真是好人,你这么丑都没趁小将你掐死;你老娘又的确太坏,竟将你放出来吓人...”

    打不过石勒,那就骂赢他,左右保持己方士气就成,当然,纪泽也没忘吩咐自家箭手做好团射冷箭的准备。果然,动口方面纪泽确要甩石勒几条街,很快便骂得石勒一脸铁青,无言可对,也听得己方军卒心情舒畅,仅把个剑无烟听得连啐不已。

    只是,石勒确也冷静,纵被纪泽骂得灰头土脸,也不再前进半步。终于,他大喝一声打断了纪泽的喋喋斥骂:“够了,你这藏头露尾的小儿,待我回头捉住你,定将你的舌头割来下酒!”

    冷冷盯了纪泽一眼,石勒的目光令纪泽寒至骨髓,完全相信石勒所说是真的。毕竟,史上的羯人可没少吃人。作为一支匈奴别部,羯人是个被匈奴与汉人双重压迫的少数民族,出身头人之子的石勒都能被抓卖为奴,便可见一斑。压迫愈深,反抗愈烈,石勒的残暴一面,乃至羯人的残暴一面,可算五胡之冠啊。

    待纪泽甩脱惊悚,石勒业已圈马回阵。但旋即,石勒阵中又驰出两人,前至两军阵前,就在马上解下了裤子,极尽肢体侮辱之能事,却似要将挑衅进行到底。

    纪泽自不能短了自家威风,干脆组织军卒集体开骂。然而,骂着骂着,他突然一震,继而一凛,石勒明知口舌上斗不赢己方,何必再来这一手,岂非无聊,他是无聊的人吗?他搞这么多事,又是挑战又是挑衅,仅是作用寥寥的疲敝己方吗?难道是转移注意,拖时间吗?这里是汲桑的势力范围,莫非对方正在挖坑?

    心有警觉,非坑敌不舒服斯基自不肯被人所坑。他立马招来科其塔,急声令道:“即刻入林放出海东青,探查敌军主力可有异常!”

    科其塔离去,纪泽看往对方那五十人,眉头再度皱起,旋即,他下令道:“莫再搭理对方,前三队保持警戒,余人入林伐木,制作鹿角路障,以备随后步战之用!”

    对方骑射厉害,血旗军卒们深有体会,听闻纪泽筹备步战,倒也并无他想,立即入林伐木裁枝,纪铁更是扛起大陌刀,担当起主力输出。而石勒等人观察到这边的动作,只当纪泽一方确在制造临时工事,冷笑着并未阻扰,其实也难以阻扰。只是,随后入林指挥的纪泽,似乎仅在意数量而非质量...

    时间流逝,转眼一刻钟过去,本该赶到战场的敌方主力,竟连马蹄震动都不曾传来,纪泽的额头开始冒汗。自然,也有少量军官有所起疑。近卫队率刘杰凑近纪泽,低声提醒道:“大人,情况似有不对,敌方主力久拖不至,前导不战不退,其间莫非有所阴谋?”

    “这汲桑在冀州绿林人脉颇广,那匐勒更是机警狡诈,只怕他们现在不会与我等死磕,而是拖住我等,再行招来帮手围歼。看来,我等方才停下求战,反而遂其之愿。只恨对方骑射厉害,如今已经粘上,再想摆脱殊为不易。”纪泽肯定的点点头,回以苦笑道,“是以,我才急着伐木,名为步战预备,更为放火阻敌啊。”

    “哎,这骑射本领绝非数月苦功可成,我方骑兵新组,此项委实不足,却是任那匐勒嚣张了,好在大人已有阻敌应对。”刘杰听得直点头,眼中露出佩服之色,竖起耳朵的剑无烟亦然。

    纪泽却是眉头一皱,己方骑射连一群马贼都不如,日后如何对战匈奴,此事必须有应对之法,单兵弩倒可克制,但生产哪有这么容易,便是做弩弦的优质兽筋,也因管制而极其难搞啊。正其时,伴着呼呼风声,天上扑下一条黑影,是海东青回来了。纪泽忙收回思绪,抢步上前,走向刚结束鸟语的科其塔,急声问道:“情况怎样?”

    科其塔已是一脸惊容,他急声禀道:“大人,雕儿所见,敌军主力仍在十里外驻足,其后方竟然,竟然又来了大票人马!”

    “莫慌,天塌下来也无需你顶着,再让雕儿侦查一下东西方向。”事到临头,纪泽反而不慌了,他对刘杰胸有成竹道,“我等该布置点火了...”

    知晓敌方正在聚拢援兵,血旗军卒们也不闹心气吵吵一战了,脚底抹油再显麻利。随着纪泽命令传达,官道上的所谓步战工事,以及林内伐好的树木枝杈,立被浇上火油硝磺,大火很快在官道与两侧林间燃起。发现不对的匐勒等人虽欲阻止,可有着秩序退后的血旗军卒用箭阵威慑,却也只能任由火势迅速升级。

    火借风势,风借火威,官道左近不久便沦为一片火海,火势更带着浓烟向整片树林蔓延。好端端一片树林被纪某人环境破坏,却也委实阻挡了后方追兵。想要绕过这片方圆近十里的树林,多花两刻时间当是至少了。

    跨马扬鞭,纪泽回望火海对面的匐勒,朗声大笑道:“匐勒小儿,这次你等看家欺人,老子便不与你等纠缠了,下次相见,必会斩你狗头!”

    “藏头露尾的奸诈小儿,不用等下次,你今番走不掉!”满脸怒容,青筋暴跳,匐勒语气森寒道,“弟兄们,绕路继续追!”

    “弟兄们,走喽!”纪泽大笑着率众启程,纵马北驰。面上畅快,心中却丝毫未曾放松,只因石勒仍没放弃。

    马蹄滚滚中,海东青几声雕鸣,扑入骑队之中,旋即,科其塔上前禀道:“大人,东南方向又新多了一支队伍,北方倒是并无异常。”

    “还好,想那汲桑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及时将消息提前到北方这么远。好了,让雕儿先歇会吧。”纪泽轻松点头,心中暗擦一把冷汗。如今竟似起兵之初在赵郡的豕突狼奔,所幸自己方才警觉的早啊。

    剑无烟凑近纪泽,不无担忧的提醒道:“我等若再往北,就要进入幽州了,那里你这血旗将军可极其不受欢迎,徒增凶险,是否西向回山?”

    “呵呵,幽州军忙着过年,又怎会知道鄙人要去做客呢?相比汲桑在冀州的贼朋处处,还是幽州好,至少大家都没了外援不是?”纪泽不以为然道,“再说,此番看来,汲桑潜在势力惊人,若我所料不差,其背后甚或还有司马颖这一后台,非不得已,我委实不愿暴露身份,给血旗营与雄鹰寨徒增困扰呀...”

第一百三十一回 借力打力

    月黑雁飞高,将军夜遁逃,欲将追骑远,大风满衣绦。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纪泽一行踏过苍茫的原野,迈过冰封的河流,闯过沿途的官卡,终于北向横穿了河间郡国,再北便是幽冀二州的分界线——易水。

    然而,在他们身后三四十里,绕过火场的汲桑与石勒,依旧穷追不舍,陆续尾随助拳的队伍则已倍于初前。更麻烦的是,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该天亮了,届时人困马乏不说,各地官军哨卡定将正常运作,想再肆意奔逃就更难了。

    “吴三棒槌,得,好听点,叫你吴三吧。你既贩马,当熟知前方北上之路,如今北渡易水可否直接踏冰而过?”行进间,纪泽招过新投的吴三棒槌问道。

    “禀大当家,天气这般寒冷,踏冰渡过易水定然无事。”吴三一脸堆笑,继而提醒道,“不过,前方官道尽头的那处枣林渡,因为对面便是幽州,可是有着五百冀州营兵驻守。我等想要通过,恐将被其盘查,难免耽搁时间。我等不妨前方改道,另地过河,虽略绕些路,却更安稳。”

    “五百营兵,不就郡兵嘛。我且问你,枣林渡是否可以直接踏马过河,此外,对岸情况是否相若?”纪泽眉头一挑,接着问道。

    吴三面露疑惑,仍老实答道:“正是。对岸也有五百幽州营兵。”

    纪泽再问:“你可确定?”

    吴三一怔,仔细想了片刻,才郑重点头道:“错不了,小的上月初方从幽州贩马归来,当时便是如此。”

    “好,我等这就去枣林渡,哈哈,有困难正该找官军帮忙,有麻烦更该甩给官军解决啊!”纪泽蓦然大笑,伸手马褡裢摸啊摸,旋即手攥一叠纸笺,边借火把翻找边招呼军卒们道,“弟兄们,去了黑袍,露出兵甲,让我等拿出大晋官军,不,是幽州大兵的派头...”

    枣林渡,河间郡国衔接幽冀两州的一处枢纽渡口,在大年初五的深夜,却是静悄悄一片。面向南方官道的哨卡处,一什郡兵正躲在岗亭内昏昏欲睡,年节没甚贼匪添乱,也少行商缴税,不偷懒作甚。突然,一名新兵蛋子指着南方大声叫道:“有马蹄声!好多!这下没准能大捞一笔油水了,呵呵。”

    众人纷纷惊醒,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见南方官道上,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逐渐靠近。看架势,前前后后不下数百人马,且其速度似乎远较寻常商队要快。在一干郡兵的疑惑中,骑队很快靠近,但马上骑士的装束顿令哨卡郡兵们连道晦气。因为,对方清一色的身披铁甲,民间管控铠甲,对方公然三百铁甲,只能是官军,且是大有来头的精锐官军,有听说过官军缴纳过河税的吗?

    骑队靠近,一马当先的分出一名突前军官,队率装束,他奔马冲至哨卡面前,手中挥舞着一张貌似公文的纸笺,怒气冲冲的喝道:“我家大人乃王大都督麾下中护军牛毕校尉,正行幽州军紧急公务,立刻搬开路障!妈的,还要老子过来通报,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什长看都没多看那纸笺一眼,忙不迭下令搬开路障,乖乖的让开了道路。对方来骑不再废话,上上下下都没再多瞄这群郡兵一眼,便呼啸着奔驰北去。最先发现来骑的那名新兵十分不爽兼而不解,忍不住问什长道:“头,对方尽管打着幽州军的旗号,可保不齐是冒充的呢?从没见过军卒带着这么多备马的呀,咱们是否该盘问一下?”

    “啪!”那名郡兵的后脑勺被重重的拍了一巴掌,什长的呵斥跟着传来:“盘问个屁!若是幽州军自该放行,多嘴多舌的只会挨抽,金秋大战之后,对面那帮幽州大兵多横你小子不知道吗?哼,若非幽州军,那更得放行!用你那猪脑子想想,这光景还敢冒充幽州军,三百铁甲,且配一人三马,不管是谁都能捏死我等整岗人马,你想撞破别个行藏,叫人灭口嘛?没见队率方才伸头看了一眼,又缩头回去了吗...”

    什长正对新兵进行上岗培训之际,北端渡头处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伴以皮鞭啪啪声、哀嚎惨叫声、喊打喊杀声,乃至重物撞击声,在静谧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愣是惊醒了上上下下的所有驻军,引发了百多轮值郡兵的一次紧急集合,也将枣林渡南岸整了个灯火通明。

    不一刻,有传令兵通知队率前去军候处听训,有关方才事故的消息也传了过来,那帮天杀的幽州军因为渡头处的一名郡兵多嘴,便将之痛殴一顿,甚至还拆了那端的半间税房,顺走了为数可怜的当夜税款,继而在渡口郡兵集结之前呼啸离去。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对比显出差距,不由的,那新兵蛋子看向什长的眼神充满了崇拜。然后,眼尖的他突然指着易水北岸方向,不无幸灾乐祸的叫道:“不会吧,对岸也热闹起来了,瞧那灯火通明的架势,啧啧啧,难道那帮天杀的幽州军连自己人都没放过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啧啧啧...”此时此刻,易水北岸,刚刚嚣张通过幽州郡兵哨卡的纪泽,正在奔马上咏诗怀古,可瞧他一脸嘚瑟,哪有半点的悲壮伤怀,分明就是十足十的小人得志嘛。

    “咯咯咯,你这人太坏了,没出门便已备好了四处撞骗的公文,咯咯咯,还有,走都走了,干嘛还要寻人家岗哨的晦气,人家长得胖就有错吗?”纪泽身畔,剑无烟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声音响彻夜野。每个人心底都有个高矮不等的恶魔,能光明正大又嚣张跋扈的欺负官军一把,中二女侠心中的那头小恶魔此刻正舒爽的很。

    “这年头能长胖的就没几个老实人,呵呵,仅是象征性给点皮外伤,雷声大雨点小而已。”纪泽嘴挂坏笑,一脸揶揄道,“其实我是好人,我也不想捣乱打脸的,只是,若不将那些郡兵全部唤起,乃至惹恼,他们哪有那么大的底气与火气,冲着汲桑与匐勒等人发飙呢,嘿嘿...”

    当渡头北岸的蹄声彻底隐于夜色的时候,渡头南岸,石勒等五十先导循着纪泽等人的踪迹,也已抵达了南端岗哨。那什长立即拉着手下军卒出了岗亭,可不待他发话,汲刚已经踏马近前,扬手一挥,一个沉甸甸的银饼便到了什长的手里。什长手一抖,银饼转瞬不知所踪,而什长那张本还公式化的胖脸,立马就堆上了满满的笑意。

    “等等,尔等乃是何人,夜半三更,跨马携弓过河,意欲何为?”然而,就当什长打算下令放行的时候,后方传来一个义正辞严的声音。循声看去,来的却是十数军卒簇拥下的队率,恰是方从驻兵军候处返回,只是,借着火把,隐见该队率的脸上有着五个指印。

    汲刚眉头一皱,只得翻身下马,凑近那位队率,抖手再送出了两个银饼,继而压低声音道:“我等乃是清河汲桑的属下,正受命执行一件紧急公务,还请老兄通融一二,日后自有厚报。”

    汲桑!?那队率目光一闪,但旋即,他下意识摸了把脸上的指印,还是恋恋不舍的将两个银饼退给了汲刚,口气放缓道:“这位兄弟,不是本官多事,实是本营军候刚刚大发雷霆,并下了严令,再有过河者,务必严查,不得有任何违禁。似你等这般情况,非官府公文根本不能过境啊。”

    “再有过河者?老兄是说,方才已有一拨人马过了河,可是三百多人,一人三马?”汲刚再将银饼推入那队率怀中,不无焦急的问道,“那么,他们方才为何没被阻拦?”

    再度摸了把脸上的指印,队率咬牙切齿道:“还不就是那帮该死的幽州军,该死的牛毕校尉...”

    听完队率义愤填膺的控诉完纪泽一行的恶劣行径,汲刚与上前的石勒比那队率还要义愤填膺。什么牛毕校尉,分明就是牛逼骗子嘛。二人面面相觑,改道吗?人家官府设卡为了收税,选址狠着呢,不绕上十里根本没路过河。硬闯吗?别说这会守军严阵以待,罕见的恪尽职守,五十人能否闯过去,便能闯过去,那是何等性质,造反嘛,贼不与官斗,往后不过日子了吗?

    “那贼子是将我等带入一条死胡同呀。”汲刚与石勒二人几乎异口同声的怒骂。然后,仍由汲刚出面,再送一笔茶资,求见守军军候。只是,这里毕竟是河间而非清河,且军候已是七品官身,妥妥的士族子弟,别说汲刚,便是汲桑的面子,也得看人家的心情,可刚刚被牛逼校尉踢了场子,谁会有好心情呢。

    等到汲刚好不容易获准守军军候接见的时候,汲桑已经带着好大一票人马赶到了枣林渡。毕竟是大佬级人物,汲桑亲自出马,再适当破费,总算过了南岸的哨卡。然而,浩浩荡荡过了易水,不待汲桑等人近前交涉,北岸的幽州军营已经敲响了战鼓,数百武装分子入境绝非小事,本就被惊醒的幽州郡兵可不会再掉以轻心。

    易水冰面,几度喊话交涉无果,汲桑发出声震数里的咆哮:“为何之前那帮贼厮鸟可以过境,我等却是不能?”

    “大胆刁民,之前过境者乃我幽州军校尉,持有官府公文,自可过境,你等又算什么东西?什么汲桑取桑的,这里可是幽州,哪里容得你来撒野?还不立刻退去,想造反不成?”渡口工事之后,幽州守军的军候态度强硬,厉声呵斥道。虽对所谓的中护军校尉他也有怀疑,可过都过了,那么枢要的上官万一是真的呢,他可惹不起,还是将错就错装糊涂吧。

    面对严阵以待的幽州守军,汲桑也只能傻眼。这里可是幽州的地界,他汲桑的名头并不好使,更有地域隔阂,哨卡松弛之际或可通融,严格起来他也没招呀。得,终归免不了改道一途,还是换个地登录北岸吧。

    然而,当汲桑一众累死累活,绕路踏上幽州官道的时候,东方的朝阳已经洒出了第一缕晨辉。算算时间,纪泽等人已经离开渡口一个时辰了,一人三马,若再不惜马力,官道上跑出七八十里并不困难。而天亮之后,他们想在官道上任意驰骋追踪七八十里就难比登天了。更何况,白日人流过处,哪里还能寻得蛛丝马迹。

    汲桑与石勒二人相顾无语,惟有泪千行。得,人困马乏,别折腾大伙了,还是留些探哨尝试追踪,主力先渡河回去洗洗睡吧,日后再仔细查。便是仇深似海的石勒,也因连伤带累加郁闷,晕倒着被拖了回去...

    此刻,汲桑西北六十里外,范阳郡国的一处树林内,纪泽死狗般瘫倚在大树根下,一脸轻松的吹嘘道:“既然雕儿没有发现,说明他们不在我等五十里内,哈哈哈,天都亮了,便还有点蛛丝马迹,也该为行人所遮,我等总算甩脱那帮牛皮糖了。相关暗影与赵家探子也早撤离了平原与清河,此事已然告一段落。呵呵,就让汲桑匐勒去憋闷吧。待得纪某他日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他们。直娘贼,差点累死我了。”

    剑无烟同树而倚,却是皱眉道:“不想那汲桑势力竟然如此惊人,几乎不亚晋阳宗在并州之强。若是按你所言,他果真加入成都王一系,那么,冀州或将难安,子兴,你说我等是否该向东嬴公禀告此事?”

    纪泽眼神闪烁,颇拿不定主意。他倒不介意破坏什么历史进程,左右大势难改,而他原也记不清多少具体的历史细节,只不愿现在与司马颖阵营公然对立而已,且他的话也未必有人会信,岂非徒惹一身骚。想了会,他不愿拂了剑无烟的面子,淡笑道:“女侠若想上报,那就自便吧,只莫要加上我血旗营便是,我也并无汲桑勾结成都王的证据,这份功劳就归晋阳宗吧,纪某可是避之不及。”

    “呵呵,那就谢了,能给宗门一些好处,也算偿还恩情,日后我就更心安些。”剑无烟语气幽幽,不无纠结道,“这样,此番就算我替雪儿寻报私仇,偶然发现端倪吧。”

    纪泽听得眼前一亮,所谓患难相交,这公然卧底的小妮子,听口气立场摇摆,似正潜移默化的变为自己人啊...

第一百三十二回 丐姓飞贼

    永兴二年,正月初八,巳时四刻,晴,范阳郡国容城县。

    范阳郡国,也即刘备起家讨黄金的幽州涿郡,后来晋武帝封叔父司马绥为范阳王于此,晋时便名为范阳国。容城县地处范阳国西南角,隔着掘鲤淀与冀州的高阳郡国相邻。而这掘鲤淀,则是易水与滹沱河两大水系交汇出的一个大型浅水湖,也即后世河北的第一大湖——白洋淀。

    在这鸡犬相闻的西晋,正月初八依旧残留着淡淡的年味,加之这里地处南北交通,幽冀行商已经开始出门,所以,此刻的容城内堪称人流熙熙,车水马龙。西大街上,一对男女正漫步闲游,男子魁梧高壮,女子曼姿婀娜,怎奈一个虬须面,一个木板脸,委实不起眼,二人正是纪泽与剑无烟。

    三日前,纪泽一行从何建国窜入范阳国东南区域,次夜又向西遁入了掘鲤淀的茫茫苇海,算是彻底甩脱追踪,却也因为人困马乏兼而伤员调养,不得不暂停两日。于是,未能过个好年的剑女侠便理直气壮的提出了入城一游,难得偷闲的纪泽也就陪同了一把,然后,纪泽以及他们身后的十余便装亲卫,便悲催的转职为了拎包男。

    “薄皮汤圆~~来来来,看一看,尝一尝喽,热气腾腾、新鲜下锅的薄皮汤圆~~”正信步间,一个老汉挑着担子近前,口中吆喝道。他一看便是个满城游荡做小买卖的,一面咄咄咄地敲着竹梆,一面有意无意的绕在剑无烟左右,显是认定了这位潜在买主。

    小吃与逛街对女子乃是古今通杀,纪泽一上午已经静等剑无烟六度开膳,早不耐烦了,一见这老汉,他心知要糟,就欲拉上剑无烟快走。岂料剑无烟已经先一步发话:“老人家,等等,且留步,给我来一碗。”

    “放心,他一直在等你,定会留步,绝不会走的。”纪泽一脸苦瘪,边摸钱边没好气道,“老人家,多少钱一碗?”

    “老汉这汤圆二十个小钱一碗。”挑着骆驼担子的老头儿站住脚,笑眯眯道,“我老孙头的手艺是容城一绝,味儿地道,用料十足,童叟无欺,你们小俩口尝尝,包管满意。”

    “什么小俩口!”剑无烟一蹦三尺高,忙不迭娇叱道:“老人家卖你的汤圆便是,可别瞎说,本姑娘怎会看上他?”

    瞥了眼耳红脸不红的剑无烟,纪泽心中偷笑,却也知道中二女侠面薄,忙转移话题道:“二十个小钱?怎么这么贵!老人家,你不会是看咱们外地口音,好糊弄吧?”

    “大兄弟,话可不能乱说呀,我老孙头在整个容城都是有口碑的。”老汉面上一苦,立马叫屈道,“今秋本是好收成,但南边打仗,粮价就涨到了斗米六十小钱,如今听说并州流民入境,斗米已经近百了,芝麻和肉价一样疯涨,小老儿也不愿提价,生意都快没得做了啊。”

    斗米近百钱,约合每石千钱上下,幽州尚且如此,赵郡甚或并州呢?纪泽心头一沉,无意继续啰嗦,他笑道:“谁做生意都是一张好嘴,成成成,且给她来一碗吧。”

    “好嘞,那请稍坐,汤圆马上就好。”老孙头笑得更欢,边应承着边摆开小凳、炭锅等家伙事,手脚麻利的忙活起来。

    老孙头本就有包好的汤圆冻着,一个个珍珠也似,他很快便将汤圆下了炭锅,汤圆熟的快,不久,一个个鼓囊囊的汤圆就在水面起了漂,汤圆皮儿倒真挺薄,连内里的馅儿都能看出些许。老孙头拿出个大碗,连汤带水的舀了一碗,顿时香气四溢,再配上虾皮、菜头、麻油调混的咸碟,令人食欲大开。

    瞅了眼不远处坠着的一众苦瘪亲卫,纪泽索性冲他们招招手,然后转对老孙头道:“得,看你这里冻好的汤圆还有不少,今个我就给你包圆了,都给下了吧。”

    老孙头刚将那一碗汤圆端给剑无烟,闻言一愣,旋即看见一群拎包男过来,立即笑眯了眼,一边更为麻利的忙活,一边没口子赞道:“好嘞,稍等就好。这位公子果然大气,小老儿方才便觉遇着贵人了,公子英俊潇洒,姑娘貌若天仙...”

    “噗嗤...”纪泽与剑无烟二人同时嗤笑出声,继而又同时手指对方道:“就他?”

    “站住!别跑!你逃不了的。”正其时,纪泽突听东方远远的传来一声暴喝,继而便是阵阵喧哗。

    幽州军发现我了吗?纪某人做贼心虚,顿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拔腿开溜。好在他经历够多,足够冷静,忙先看了眼声音来处,却见远处中央街口,十数名披甲卫军正大呼小叫着向这边赶来,而在他们前方,真正被追捕的却是一名奔行如飞的黑衣青年。

    纪泽立马淡定,但眼睛余光扫过,却发现左近不光自家的一干亲卫下意识的摸往刀柄,更有好几个行人探手摸向怀内、小腿、腰畔,显是各藏利器。他顿时哭笑不得,原来不止他纪某人心虚,大家都有苦衷啊。

    “你范阳王府也太过小气,丐某不过顺手取了些金银而已,至于穷追不舍跟到这里吗?那仅够王孙们少吃两餐山珍海味,少喝一顿花酒,丐某拿来分给贫苦百姓,多活几条人命,你等值得大动干戈吗?”事发方向,传来了黑衣青年的清朗声音。他虽被追赶,却显得从容不迫,也不见他如何费力,便将追兵轻松甩在身后,甚至还有闲空不时回身嘲笑。

    纪泽大撼,这青年原来还是名传说中的侠盗,偷到范阳王府,还真够胆,当代范阳王现任豫州都督,这青年哪是偷钱,分明是啪啪打脸啊!震撼归震撼,眼见丐姓青年沿着大街向西方自己这边奔来,自身就有官司的纪某人可不愿掺合。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与亲卫们一道,先帮老孙头将家伙事挪到胡同里,这老人家也不容易,估计摊子被撞散了多半没得赔。

    丐姓青年很快便从纪泽面前掠过,让纪泽记下了一张英挺帅气的脸。不过,跟着丐姓青年渐去的身形,纪泽的眼神蓦然一凝。因为,就在丐姓青年前方,一处较宽的十字街口,突然又转出十多名披甲卫军,将将挡住了丐姓青年的逃路。这样的世道,侠盗还是长命些好,纪泽不由为那厮捏了把汗,却仅精神支持,绝无出手之意。

    但事实令纪泽再次震撼,且更胜方才。只见围追堵截中的丐姓飞贼不慌不忙,双脚用力一蹬,前冲方向顿改,再借街边屋墙一点,竟然就此窜上了两丈多高的屋舍,其身法灵活竟似犹胜剑无烟。而这等紧急时分,那黑衣飞贼仍不忘嚣张道:“哈哈哈...还有埋伏呀,丐某便不和你等完啦!下次记住,想要捉拿丐某,光派这些虾米可不行啊,哈哈哈...”

    朗笑声中,丐姓青年在街边屋顶脚步不停,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踪影。而前后追兵这时窜出了四条身影,几个纵跃也上了街边屋顶,跟着继续追赶而去。但他们的轻身功夫显然不如丐姓飞贼,尚需数度借力墙壁才能上屋,想来是追不上的。

    侠以武犯境,乱世尤甚,纪泽摇摇头,端起老孙头下好的一碗汤圆,美美的吃了一口。抬头之间,却见剑无烟依旧目光灼灼的望着飞贼离去的方向,他不由一怔,女侠不会中二病发作吧,他忙唤道:“喂喂,大姐,咱之前说好的,一切都得听我安排,不能胡来的。”

    剑无烟回过神来,没好气道:“我有那么不分轻重吗?”

    纪泽点点头,忙又摇摇头。

    剑无烟怒道:“我是觉着那飞贼的身法精妙,方才略有体悟。江湖下九门有一空空门,尤善身法,听说其近年出了个年轻高手,名唤丐空空,乃其门主盖九宫的关门弟子,当真劫富济贫,颇闯下侠义名头,方才那名丐姓飞贼多半应该是他了。不过还别说,他日我若没了俗务,也当仗剑天下,行侠仗义,那才叫快意人生...”

    看着剑无烟向往的眼神,脑中闪过飞贼那张英挺帅气的脸,纪某人没由来一阵不爽,禁不住驳斥道:“侠以武犯境,终归不是正道。所谓劫富济贫,能够济得几人?况且,许多富人是凭辛苦经营才攒的财富,凭何要被劫走送给他人?要我说,还当肃清政治,保家卫国,给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这才是正道,也才是大丈夫理当所为!”

    “得得得,大丈夫理当肃清政治,保家卫国,可本姑娘仅是小女子啊。”剑无烟先是不爽,但旋即,她突然手指纪泽,吃吃笑道:“哦,你定是妒忌别个武功好,长相又好吧,那厮还是有名的风流浪子呢,咯咯咯...”

    “哪里哪里,纪某岂是那等小气之人...”纪泽老脸一红,忙出口否认,心里却因剑无烟的最后一句贬语而舒服了许多。他倒浑没注意到,剑无烟的明眸中闪过欢喜,并且,耳朵尖儿又红了。

    “哇哇哇...”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孩啼再次打破了这里的平静。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衣着寒酸的妇人,用半旧布毯裹着一个小童抱在怀里,正匆匆走出胡同,路过汤圆摊前,一块遮风的青布巾从额头扎到颌下,只露出她半张肤黑汗津的脸。

    妇人怀中是个不到两岁的胖大小子,哭得鼻涕眼泪一把,他一边哇哇啼哭,还一边手抓脚踹,原本裹着他的挡风毯子也被他踢散。那妇人被孩童闹得连走路都不方便,却毫无办法,只得一边急走,一边轻拍孩子屁股哄道:“乖乖宝贝儿,不要哭了,待会到了家,娘就给你煮菜粥。”

    正吃着香喷喷的汤圆,纪泽随意地瞟了妇人一眼,目光所及,本仅随意一瞥,可那孩子踢松毡毯,露出其内穿着,却令纪泽心中顿生疑窦。前生毕竟是干刑警的,一些细节推敲几成本能的习惯。

    那小娃身穿百家衣,头戴虎头帽,寻常人家为求孩子健康平安,大多如此打扮,并不稀奇,可是,各家各户难免有高低贵贱之分,自然体现在用料之上。这个孩子的衣着饰样虽然普通,但用料绝非凡品。而且,他仰面号啕之时,颈间露出了一条金链子,胸前还有个金光闪闪的长命锁,就算那是铜的,这年头也很值钱呀。这样的衣着饰物,岂是一个给婴儿喝菜粥的人家所能置备?

    “站住!”纪泽不及多想,眼见那妇人抱着孩子已从汤圆摊前匆匆走过,立时将汤圆碗往摊上重重一放,爆吼一声站了起来。不说老孙头与剑无烟等人被吓了一跳,那妇人吃纪泽一吼,更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俺干嘛多事拦住她!?抢步上前的纪泽有过瞬间的后悔。万一人家不是拐卖孩童抑或绑做肉票,自己误解了人家,很可能会挨这妇人一顿臭骂,乃至其左近的亲友四邻一通责难;若真是歹人,岂非又会引来同伙,甚或招来官差。须知幽州王大都督对他纪某人的悬赏通缉并未撤销,尽管唇上颌下都贴了假胡子掩饰,却难保不备经年衙役看破啊!

    只是,前生的纪泽警官,曾经见过被拐孩童让乞丐团伙故意弄伤弄残的悲惨实例,也曾见过失童父母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凄苦惨景,更是见过数个失童家庭,老人急恨而逝,夫妻怨怼离异,一个美满家庭就此分崩离析。可以说,一个孩童的拐卖失窃往往意味着一家人的人生沉沦。那时的纪泽恨不得国家恢复凌迟这种不人道的酷刑,来狠狠惩治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牲,而非不足震慑的有期徒刑。

    而今时移世易,纪泽却未改那份嫉恶。在这幽州辖境的容城,今日如果是公子哥调戏大姑娘,抑或车马撞伤人不赔钱,乃至方才那位侠盗失手被擒,纪泽多半都不会没事找事惹火烧身。可是,这很可能是拐带孩童,在纪泽看来是不亚害命的不赦之罪,他焉能姑且?

    拦到那妇人前面,纪泽平抑呼吸,坚定决心,他双眼盯视着妇人,凛然问道:“这个孩子,可是你的?”

第一百三十三回 诱拐风波

    容城街头,纪泽路遇怪异,疑是诱拐孩童,便挺身而出,上前盘问那个抱孩子的妇人。那妇人回过神来,顿时揽紧了怀中孩子,一脸茫然道:“这是俺的娃,咋了?”

    妇人抬头答话之际,露出了一张面庞,她面孔微黑,厚厚嘴唇,一副纯厚模样,恰似最地道的农妇。看清其模样,纪泽心里甚至闪过丝犹疑,但他旋即压下主观情绪,淡淡问道:“不咋了,他是你的孩子?儿子在娘怀里会哭闹得如此起劲?他甚至都不想让你抱着!”

    “关你屁事!”那妇人愤怒了,涨红着脸发作道,“这有什么稀奇,不哭不闹那还是小孩子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这外地人,无端阻俺去路,到底是何企图?”

    此地在胡同口,边上就是西大街,本就人流如织,这妇人一经喊将开来,四下顿有路人围拢近前。那妇人一见有人围观,脸上瞬间掠过一抹狡狠之色,旋又一闪而逝,。便是一直紧盯她的纪泽,几也以为自己眼花了。

    “大家看看,都来看看,这外乡人欺负俺一个妇道人家,言语轻佻,,动手动脚,究竟是何心思?乡亲们可得给俺做主啊!”那妇人声音愈加响亮,更带上三分哭腔。

    要说她虽然面黑带憨,倒也小有两分姿色,配上一副茫然惊惶的神情,立即刻画出了一位路遇恶人调戏的良家少妇形象。左右围拢的行人见此,顿时议论纷纷,不屑与斥责悉数丢往纪泽。

    剑无烟虽不明白纪泽为何生疑阻拦,却知纪泽绝不会没事调戏这等姿色的妇人,更受不得众人这般责难纪泽,忙跨步上前道:“这位大姐,他仅是问一下这个孩子,何曾言语轻浮,你何必恶语相向?”

    “我说大妹子,你出门在外也不管好你家男人,长得磕碜平素就多用心打扮打扮,莫叫他出来丢人喽!”那妇人却非善茬,边抱孩子欲走,边大声斥道,“你二人还不让开,否则俺要报官了。”

    剑无烟那张木板脸显然佐证了妇人的言辞,人群顿时传出一阵哄笑。剑无烟气得七窍生烟,被一寻常农妇当众说丑,她恨不得拔剑砍人,怎奈中二侠女实在无法对一农妇出手,却是气结着不知所云。甚至在她心底,第一次产生了对自己这张木板脸的嫌弃。

    妇人叫的越凶,纪泽心里反而更加透亮,尽管也被那妇人恶心的不行,但见人群愈加骚动,他忙压下反胃,提高嗓门道:“乡亲们,在下只是一个路人,青天白日的,能打什么坏心思?我就是觉得这孩子不像是她的骨肉,所以才拦住询问。还请各位看清,这孩子穿的衣料、佩的长命锁,你们再看看这妇人的穿着,两人像是母子吗?”

    众人听了纪泽之言,再看看这对母子的打扮,不禁也起了疑惑。那妇人哪肯认输,立马哽咽抹泪道:“这孩子是俺家的独苗,自打生下来,就是上上下下的宝贝,家里所有好东西,自都可着他用,俺疼自己儿子也有罪吗?”

    纪泽冷笑道:“若真是在下误会,也是不想你这孩子被人诱拐,说来还是一番好意,你又何以如此哭闹?”

    “屁的好意!你是官差公爷吗?那就拿出腰牌来!”那妇人毫不领情,满脸愤怒,哭天抢地道:“大家伙看看俺这岁数,俺这么大年纪才有个骨肉,这坏人调戏不成,反诬这孩子不是俺的,等孩子大了,一旦听了些闲言碎语,俺说不清道不明的,这娃儿还能认俺吗?苍天啊,来个雷劈死这等坏人吧!”

    纪某人难得打抱不平一次,老天打雷劈他也不会是现在,但却降下了“正义使者”。就当围观众人觉得二人各自有理,且更多倾向本地老乡的时候,人群中挤出两名魁梧大汉,其中一人义愤填膺道:“袁家娘子,你好好带孩子上街,怎生搞成这等模样?瞧孩子哭成这样,你快点回去吧,别叫孩子被吓着,这外箱人咱兄弟来对付!乡亲们让让,这是咱湖东村的人,错不了!”

    那两名大汉一边说着一边就撸袖展臂的向纪泽这里过来,而旁证的出现也令众人完全倾向于那妇人,议论纷纷间已给妇人让开一条通路,更有两个愣头小伙吵吵着排众而出,意欲助拳教训纪泽这个无耻的外乡人。不消纪泽吩咐,自有亲卫放下大包小包,上前挡住了几人,场面一时陷入短暂对峙。

    纪泽却是乐了,这四位适时出现的正义使者,不就是方才与他一般差点被捕贼呼喝吓得操家伙的几位嘛,看来与这妇人正是一伙。不过,他知道这几个大汉意在制造混乱让妇人溜走,再行拖延必有打斗冲突,几个大汉下盘稀疏,倒是容易收拾,可众口悠悠,招来官差对簿公堂就麻烦了。

    当务之急还是敲定妇人是诱拐孩童,尽快了断此事。情急之间,纪泽循着孩啼再度瞥见那根长命锁,近看下那决然是金的,他不由眼前一亮,大声喝道:“都别胡来,我这有证据了。那个金质的长命锁造价昂贵,其上必然刻有孩童的姓名与生辰八字,且寻一本地识字的做个公证,看那妇人记得可对!可是姓袁?”

    言说间,纪泽便伸手抓向那孩子脖上的长命锁,以防妇人再做手脚。那妇人连字都不识一个,之前趁着孩童母亲疏忽,在同伙配合下,捂嘴偷得孩童就逃到这里,自未在意长命锁上刻有何字甚或有否刻字。此刻听得纪泽所言,妇人顿时慌了手脚,做贼心虚之下,压根不敢待到当众验证,蓦的一把将孩子抛往一边,自身则转身就欲钻往人群逃走,倒是不打自招了。

    妇人这一抛却也歹毒奸诈,那孩子不远不近的摔往地面的一块石头,正是纪泽将够又够不着的距离。纪泽自不忍孩子被摔,忙一个窜身去接孩子,以他的身手反应,也是在孩子将将摔上地面之时,方才勉强接住了孩子。

    纪泽这一接,自然让开了妇人的去路。只是,妇人忽略了身畔还有个剑无烟,一个刚被他指着鼻子骂丑的女子,也是个喜爱孩童的女子,于是,不待妇人逃出两步,便觉后臀挨了重重一脚,她只来得及凌空一声惨叫,便以一个平沙落雁式怦然落地,再也爬不起来。

    “那几个都是同伙,将他们拿下,小心兵刃!”将将接住孩子,纪泽瞥见那几个“正义使者”也要转身溜号,立即喝令亲卫道。

    事情再无波折,纪泽的旗牌亲卫都是浴血过来的好手,收拾几个诱拐孩子的喽啰毫不费力,几下便将四人一一打倒,并扯下裤袋将他们捆个结实。而四人随之掉落的匕首,也更说明了他们的问题。

    倒是那个被拐孩童,叫这一摔一接逗得开心,不再鬼哭狼嚎,反用小手连连扯着纪泽的衣服不放,那小模样分明是要纪泽再来一次抛接游戏。纪泽呵呵一乐,掏出帕子将孩子的大花脸擦干净,露出一张粉嘟嘟白嫩嫩的小脸,执教人打心里喜欢,他随手就抛接了孩子几次,逗得孩子咯咯直笑。短短玩乐间,纪泽也瞥见长命锁背后果有刻字,除了生辰八字,更有一个“祖达”之名。

    然而,纪泽很快便笑不出来了,他将孩童救下了,可该给谁呢,总布致自个送去县衙找麻烦吧。眼珠一转,他冲围观众人朗声道:“各位乡亲,鄙人乃是外乡人,尚有急事要走,此间事情已经清楚,便不再久留了。你等中间可有公认可信之人,能否暂时接下这孩子,也好等其父母寻来,顺便通知官府收了这些歹人。”

    围观众人自也看清了事情原委,称赞纪泽之余,好一阵张望议论,终是推出了一名面相慈和的老者,据称是本地里正。纪泽倒也不疑,便预将孩子交给老者,岂料那孩子竟是认定了纪泽,一到老者怀里就再度嚎啕,一双小手还紧紧扯着纪泽的袖子不松。纪泽一乐,抬眼四顾,指向一个卖糖的小贩道:“那位老兄,来两块糖果,要好的。”

    “好心人,这糖果算我送的。”那小贩笑呵呵送上两块糖果,是用粗纸包裹的那种。

    纪泽点头称谢,但打开糖纸一看,却觉那糖果灰不溜秋还直掉屑,他都不忍心送入那张肉嘟嘟的小嘴。眉头微皱,他忍不住道:“老兄,没更好的了吗,要不冰糖也行啊。”

    “这,这是我这里最好的了。”小贩面色一垮,俄而好奇道,“什么叫冰糖,我怎没听说过?”

    纪泽一愕,明白自己超前时代了,旋即他眼前一亮,这冰糖制作简单,却口味纯正,尤其品相极佳,这年头定然上档次,若是卖个黑心价,岂非又是一条财路。心情更好,他将糖果递给老者,索性又对那个郁闷的小贩道:“老兄人不错,你这些糖果我今天都包了。”

    有了糖果,孩童也便乖乖到了老者怀里。纪泽不再耽搁,给卖糖小贩与老孙头付完钱,就欲转往别处。只是,临走之前,接钱的老孙头却是悄声提醒道:“大兄弟是善人,老孙头就多句嘴,被你收拾的贼人多半是盘踞掘鲤淀中的金鲤贼,没少绑架敲诈,此番你坏了他们好事,出城后可得小心些...”

    远远看见官差到了案发现场,纪泽等人放心没入一条巷中。一路继续闲逛,剑无烟忽的感慨道:“今日见你行事,竟有这等侠义心肠,更兼观察敏锐,思虑谨慎,随机应变,倘若混迹江湖,想必也能闯出名堂呀。”

    “不会吧,这位大姐,想要拉我一道与你行侠仗义,闯荡天涯,我还没想好呢。”纪泽笑道,还故意打了个哆嗦。

    “讨打!”剑无烟柳眉一竖,转向纪泽就欲发飙,但旋即若有所察,不动声色道,“不对,后面那人我都看见好两次了,该不会是在跟踪你我吧?”

    “大姐,你不会才发现吧,亏你这样还想做女侠,女虾米还差不多。”纪泽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还一直以为女侠您是不动如山,蔑视宵小,心里正仰慕着您呢。那么,想必您也没注意到,为您拎包服务的少了二人吧。”

    “喂喂,外乡人,先别走,正寻你呢!”正待大为窘迫的剑无烟意欲发作纪某人的时候,斜刺里却有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他们此刻恰行至一个街口,而横向道上叫住他们的则是之前那名卖糖果的小贩,与其随行的还有两个护卫模样的人。那小贩此刻已经喜滋滋的从一名护卫手中接过一个钱袋,显是被那两护卫雇来寻找纪泽的。

    “这位公子,适才便是您就了我家小主吧。我等业已寻得小主,但我家主人得知公子高义,行善不留名,敬佩万分,便遣我等四下找寻公子,并在翠香楼设下酒宴,以聊表谢意,还请公子赏光,移步前往小坐。”小贩身边,另一名护卫冲纪泽一个长揖,语甚恭敬道,“是了,我家乃范阳祖氏,我家主人名讳祖逖。”

    祖逖!难道是那位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北伐英雄,力扛石勒石虎经年不倒的祖逖?本觉麻烦意欲推脱走人的纪泽,听得那名护卫报出主人竟是祖逖,顿时脚步一颤,好险没栽个趔趄。稳住心神,他故作好奇道:“你家主人难道就是那位与刘琨刘越石一同闻鸡起舞,以雄豪闻于当世的祖逖祖士稚?”

    “正是我家主人!”那护卫闻言朗声答道,语有荣焉,虽仍恭敬守礼,却已露出自得之色。而另一护卫业已快步折返,显是先行报知主人而去。

    纪泽淡淡一笑,已从护卫表现确定此事当无虚假。他本就不是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高洁之人,之前回避仅是怕麻烦,如今听得是祖逖这等前生都仰慕的名族英雄,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几是不假思索,他爽快应道:“哦,既是这等雄豪之士,纪某正该一见,烦劳前头带路...”

第一百三十四回 恩结祖逖

    翠香楼,容城最高规格的酒楼。当纪泽戴着救子恩人的光环行至这里的时候,却见门口已有一群人静立等待。包括刚才提前返回的护卫在内,一众护卫正簇拥着一名衣着华贵的三旬男子,其人身材魁伟,虎目剑眉,八字胡须,中气充沛,既有文人的俊朗儒雅,更有武人的英武豪气,随意一站便显鹤立鸡群,不消说,此人便该是祖逖了。

    《晋书》有载:“祖逖,字士稚,范阳遒人也。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父武,晋王掾、上谷太守。辟齐王冏大司马掾、长沙王乂骠骑祭酒,转主簿,累迁太子中舍人、豫章王从事中郎。从惠帝北伐,王师败绩于荡阴,遂退还洛。大驾西幸长安,关东诸侯范阳王虓、高密王略、平昌公模等竞召之,皆不就。东海王越以逖为典兵参军、济阴太守,母丧不之官。”

    “今日亏得兄台目光如炬,仗义援手,方才免了小儿一场灾祸,祖某这厢谢过了。”主动迎上几步,祖逖躬身长揖,语带感激道。他言语诚恳,举止自然,毫无时下士人常见的矜持拿捏之态,顿令纪泽大声好感。

    “祖兄客气,太客气了,呵呵,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万莫挂怀,万莫挂怀。倒是纪某有幸与祖兄机缘相会,委实不胜欢喜啊。”纪泽忙也躬身对揖,态度似比祖逖还要热忱。莫怪纪某人如此不上台面,实因这一时代的史册名人中,一个坚守晋阳六年的刘琨,一个中流击楫的祖逖,也即闻鸡起舞的基友二人组,是他纪某人前生唯二敬佩的人。

    一番热络客套,祖逖相请,纪泽谦让,二人并肩入了翠香楼。顶楼一号包间,宾主坐定,房中仅留剑无烟与另一祖氏护卫相陪。言说间,侍者送上菜肴,而祖逖的那名护卫则取来一个包裹,打开两层绢布,掀开其内的细纹木盒,这才珍而重之的捧出一个精致瓷瓶。

    不无好奇的,纪泽凝神看去,却见瓷瓶背面的贴纸上,笔法苍劲的印有如下字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噗嗤!”纪泽嘴角抽抽之际,侍立其后的剑无烟却是忍不住嗤笑出声,顿令那名祖氏护卫面色一沉。他家主人可是拿出了最好的酒来招待救子恩人,孰料这女子护卫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没有规矩,便是祖逖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悦。

    “还请祖兄莫怪,我这护卫性情单纯,却非有意取笑,实因此酒本就纪某自家所出,故而觉着有趣罢了,呵呵呵。”纪泽也忍不住莞尔,继而揭下伪装的胡子,拱手一礼笑道,“方才在外有所遮掩身份,这里纪某自我介绍一下,我便是此酒的幕后东家纪虎,恬称血旗将军,也有人称我为阴损将军,呵呵。祖兄若是不弃,称我一声子兴老弟便好。”

    “哦,血旗将军,失敬失敬,难怪一眼便可看破贼妇恶行,更有这等豪迈大气,之前便觉老弟有所易容,只不想竟是近来扬名河北的抗匈将军。呵呵,那祖某便托个大,称你声子兴老弟,你便称我一声士稚吧。”祖逖一愕,却无惊容,拱手再度见礼,旋即失笑道,“如此说来,我以这百果酿款待于你,确是班门弄斧了。不行,这百果酿委实难买,有价无市,偏生我又极度喜欢,此番遇上正主,却要厚颜讨要一些了,哈哈。”

    “没问题,士稚兄喜欢便好,转头我令人给贵府送上一批便是,包管士稚兄可以喝得尽兴。”纪泽爽快道,心下暗自点头,皆传祖逖本性任侠,交友豁达,不拘出处,果然非虚,能用酒精拉拢腐蚀他,何乐而不为。

    “祖某原还担心救子恩人出城后为贼人同伙所害,尽力找寻也有遣人护送之意,但既是子兴将军,祖某便不必操心了,呵呵。”眉头一动,祖逖笑道,“据方才衙役审讯,被子兴老弟所擒的几名歹人,本属掘鲤淀金鲤贼的外围喽啰,并不知祖某身份,打算绑名富家宠儿狠敲一笔竹杠,却是壮上了子兴老弟。金鲤贼不过两百规模,只恨那掘鲤淀数百里芦苇烟海,沙洲处处,金鲤贼的核心老巢隐秘难寻,祖某又因俗务不便久留,否则必将亲自铲除这群毛贼,留待当地官府,却不知何年何月了。”

    金鲤贼!?纪泽已非首次听说这个名头,他们若真赶来报复,纪泽并不介意黑吃黑一把。但更让纪泽心动的却是祖逖那一句数百里芦苇烟海,沙洲处处,晋时的掘鲤淀可还远比后世的白洋淀宽阔,这么好的根据地被贼匪而非他纪某人占据,岂非暴殄天物?

    心有所念,纪泽自不会吐露,只呵呵笑道:“谢士稚兄提醒,不过一帮毛贼,纪某注意防范便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祖逖绝口不问纪泽缘何来此,二人只管天南地北海聊。闲聊间,纪泽已从祖逖口中得知,祖逖乃是年前护送亡母灵柩回乡安葬,此番正欲返回阳平家中,岂料女眷逛街之时有所疏忽,竟让小儿被歹人拐走。

    终于,二人扯至男人必谈的军政大事,令纪泽既诧且服的是,祖逖对大晋时局的许多看法,竟与历史进程颇为吻合,果然不是庸碌之辈。持有标准答案的纪泽,自也旁征博引,条理清晰,更将时局剖析得入木三分,同样令祖逖心惊不已。其间,二人也没少抱怨八王误国,朝廷无能,士族保守,异族残暴,倒是相谈甚欢,语更投机。

    对大晋未来一番唏嘘之后,纪泽笑道:“我观士稚兄似已厌倦大晋诸王内战,可这等大才如此赋闲,岂非浪费光阴,何不投身对外征战,前往并州抗匈?若有士稚兄位居并州军要职,小弟我西出抗匈,也好更多倚仗,届时你我并肩作战,岂不快哉?”

    纪泽倒非不想将祖逖直接拉入麾下,怎奈自家庙宇委实太小,根本开不了那个口,否则就是侮辱人家祖逖了。祖逖可不似声明尚还不显的张宾,人家的家世与声望,此刻已然闻达于朝野,赋闲前便是司州主簿、骠骑祭酒这等高官,如今只要愿意,随便就能谋个四五品的太守将军,且是实权要职,能与他称兄道弟已算很给面子。是以,他只能撺掇祖逖谋个相关要职,也好适时拉他纪某人与血旗营一把。

    “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籓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隙,毒流中原。非半国之力而出,匈奴难克,哎,诸王内战不休,我观并州战局难矣。”祖逖却不愿趟并州那趟浑水,苦笑摇头道,“且东嬴公好大喜功,日渐骄狂,并州军自成一体,难以插足,愚兄便是强自只身入局,也无非做一空头摆设而已。倒是子兴老弟入并抗匈,蓦然入局,内外皆须小心啊。”

    祖逖点到为止,不乏关切,纪泽也无意再劝,史册英雄的心意岂是轻易可改。淡淡一笑,纪泽坦诚道:“呵呵,士稚兄无意入并参战,不能与小弟并肩疆场,实乃小弟之憾事,但若士稚兄日后有闲,不妨前往我雄鹰寨做客,也好多多指点小弟军略。至于士稚兄之忠告,小弟记下了。小弟入局虽出义愤,也有局势所迫之故,自不会一味蛮勇死战,徒送麾下性命,呵呵,别个可是称纪某为阴损将军的啊。”

    “两军对垒,生死搏杀,自当不择手段,何来阴损一说。士林谬传子兴老弟为人诡诈,胆小怕死,阴损算计,不识大体,愚兄今日观之,老弟侠义豁达,见识卓绝,有勇有谋,风闻果不可信,无非嚼舌诽谤而已。他日有闲,愚兄或将前往叨扰,届时还望子兴莫烦啊。”见纪泽神情自若,不以阴损为耻,反以阴损为荣,祖逖不禁暗暗称道,不由笑道,“不过,愚兄却有一惑,子兴老弟身处幽州险地,缘何如此相信愚兄,开始便肯主动告知姓名,就不怕愚兄告发与你吗?”

    不通明你咋知道是纪某人救的你家小子,如何结得善缘呢?再说你咋就以为能留下纪某呢?纪泽暗自腹诽,面上却显慷慨之色:“纪某仰慕士稚兄久矣,今日幸得一见,果然豁达豪气,却是难得的名副其实。纪某自有观人之法,相信士稚兄并非那等小人。既然见面欣喜,又何必再行那般小家子气?”

    没人不喜欢好话,祖逖听得纪泽暗捧,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豪气,祖某今日得识子兴老弟,也觉甚为投缘,来来来,你我再干一樽。”

    二人开怀畅饮,一瓶百果酿告罄,又整了别的酒水续上。醺醺之际,纪泽终于问出一个憋了近两千年的问题:“我说士稚兄,都传你与刘琨刘越石二人共榻而眠,闻鸡起舞,我就一直好奇,每天那么早起来,你二人困不困?还有,两个大男子挤在一张床上,听说还盖同一面被子,挤不挤,夜冷不会抢吧?”

    《晋书》有载:“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嘿嘿,什么闻鸡起舞?那时手头紧,晚上喝不起花酒,只能早点洗洗睡,结果早上比公鸡都醒得早,不起来练武也睡不着,总比读书好熬时间啊。至于共被同寝,那就更扯了,祖某发誓,那仅有一次,刘越石欠人酒债不还,让人堵门,只得躲到我那将就一页,就一夜。”祖逖对高度酒的抵抗力显然不及后世来的纪泽,早已趴在案上狂吐真言,“还别说,越石那厮也真能忽悠,竟将那点破事给传得美名远播,家喻户晓,不愧跟刘大耳朵一样是中山晋王之后,倒让祖某跟着搭上顺风车了...”

    轰!一块丰碑在纪泽心中崩塌,化为无尽碎屑,甚至令纪某人酒都醒了一半。也对啊,他纪某人平素不也天没亮就起来练武嘛,仅是山寨里还没养鸡,更没人帮着宣传罢了。纪某人不禁愤愤不平,直娘贼,原来不过是操控舆论的政客铁嘴,辅以控制史书的春秋笔法,原来士族们就一群政客,只不过这两货更为深明大义,便成了政治家、军事家乃至民族英雄。不过这样也好,士族们既是政客,日后反而容易沟通,也就不一定会与自家死拼到底了...

    方与石勒缠战两夜,又与祖逖共醉一场,纪泽心情大畅。双方各有去处,同行有所不便,也就未做难舍之态,直接在翠香楼前互道珍重,醺醺然辞别。

    古道西风,斜日影长,容城西方的村道上,一行十数人驱马拉车,慢悠悠的向着掘鲤淀方向而进。仰躺在载满草料的大车上,纪泽醉意已退,惫懒渐消,忍不住直起身子,催问身畔策马的剑无烟道:“喂喂,拿着千里镜瞅了半天,可曾见到所等之人?这都出城十里了,他们这是什么态度,怎么做贼的,到底还来不来呀?”

    “行了,他们晚些来也好,恰让你醒醒酒,省得待会打起来,你手软脚软的让我费心。”依旧举镜四下张望,剑无烟口中嗔道,“也就你这人如此刁钻,哪有急着贼匪前来打劫的?咿,等等,后面好像有大队人马步行追来,三四里远,五六十人呢!”

    “什么!才五六十人?直娘贼,太瞧不起人了吧,我随身都有近二十人,这金鲤贼怎么办事的!”纪泽状似不满,转而吩咐一名亲卫道,“你去前方通知他们做好出击准备,记住,出来三什人马就够了,还有...”

    拖着载满草料的大车,纪泽一行像是发现了后方的不妥,开始惊惶的加速,仅因道路坎坷而跑不起速。只是,他们尽管刻意压制速度,后方的追兵就是老半天都追赶不及,怎一个愁人了得...

第一百三十五回 别部水军

    容城西郊,纪泽一行驱车佯逃,后方则跟着数十贼匪紧追不舍。好一番所谓的生死追逐,却因纪泽一行不是骑马,就是驱车,哪怕尽量压低速度,也愣将追兵甩在身后追之不及。纪泽这个急呀,若因对方跑得太慢而导致这场反打劫行动的失败,他该找谁说理去?眼见已经进了自家伏兵的埋伏圈,纪泽实在忍无可忍,索性下令队伍下马结阵,静等贼匪们追来。

    “兀,兀那狂妄小子,给,给老子站住!”终于,后方追兵中传来一声暴喝,语带愤怒,明显还夹着粗喘,却也令得纪泽一行齐齐松了口大气。

    呼喝之人面相凶恶,身材粗壮,手持一把砍刀,骑着来贼中唯一一匹骡马。其后的一众来贼则手持菜刀、匕首、铁叉等等不一而足,五六十人稀稀拉拉的将队伍拖有百步之长,且个个皆拼命喘着粗气,显然方才的追赶令他们累得不轻。

    看着这样一群对手,纪泽差点没笑出声来,他一脸惫懒,笑呵呵道:“尔等何方神圣,缘何追赶我等,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明火执仗,莫非想打劫不成?”

    纪泽的懒散态度明显激怒了一众来贼,不待贼首发话,已有一名大汉跳将出来,手指纪泽怒骂道:“你这无知的外地狂徒,竟敢不知死活坏我金鲤帮好事,可还记得你家爷爷我?如今我家游霸游四当家在此,正该将你等大卸八块,还有那个无盐女,姑且问问哪家勾栏愿收,便白送了去。”

    “嗖!”一声尖啸,大汉的口中已经多了一杆箭尾。这厮竟是上午被纪泽绑住送官的“正义使者”之一,他的出现本身就已令纪泽愤怒,而他的出言恶毒更令纪泽痛下杀手,左右对方已经说清了所来原委,便无需继续废话了。

    “杀啊!”纪泽这一出手,两侧芦苇中立即奔出三十名杀气腾腾的骑兵,个个嘴挂讥嘲,目光凛冽。一众来贼顿时大骇,心知今个踢上了铁板。除了几个愣头青,余者纷纷作鸟兽散,甚或有些本就累得不行的货,干脆弃械跪地,哭喊着上有八十老母了。

    “风紧扯呼!”那位游四当家很仗义的吼了一声,第一个拨骡而逃。不愧是混上四当家的经年悍匪,他仅在须臾之间便判明了战场局势,做出了最佳选择。冒着嗖嗖箭雨,他循着战场西北方向,也是包围圈的最大一处缺口,在对方合围之前立马夺路而逃。

    老天保佑,射不着,老天保佑,射不着!游霸四当家心中狂呼,手中大刀车轮般舞起,双脚更是猛夹骡腹。结果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今天他的祈祷竟真的一一灵验,恰似赵子龙七进七出,他居然在对方围上之前,毫发无损的冲入了一片芦苇荡。于是,侥幸得脱的他,敲敲留下了一句仅他自己听见的狠话:“老子一定会回来的。”

    游四当家成功走脱,其他贼匪却没那般幸运,在血旗军卒的围追堵截下无一漏网,本就是金鲤贼临时纠结的一群外围混混,连给血旗营造成伤亡都不能。而当他们发现伏击圈外再度出现两百骑兵的时候,干脆连伺机逃走的心思都熄了,长期苦役将是他们的主要归宿。

    白鹭滩,是掘鲤淀中一个方圆不到两里的沙洲,西距容城县胡岸四十余里,美丽的名字却对应着金鲤贼这一横行容城的水匪。凭借青纱帐的遮掩,兼而不定期改变芦苇荡中的往来通路,金鲤贼们以此为据点,快活的为祸一方。而这条通路,仅有几位当家以及少量心腹贼匪才能掌握,余贼仅能跟随进出,以至不少意欲铲除金鲤贼的势力只能在青纱帐前无功而返。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白鹭滩水寨静悄悄一片。游霸骑着那批耐力充沛的骡马,踏着厚厚的冰面,一溜烟逃回了这里的金鲤贼老巢。他的出现立即惊醒了另几位当家的好梦。沙洲中央的聚义厅内,灯火亮起,几位当家打着呵欠聚首一处,为了游霸此行展开了紧急磋商。

    一番不无吹嘘的惊魂描述之后,游霸最终怒声请命道:“大哥,那五十外乡人分明有意设局害我,这是对咱金鲤帮的挑衅,咱们可不能忍下这口气。他们估计还没走远,这就带兄弟们杀回去吧。”

    一身匪气的二当家幸灾乐祸道:“老四,咱掘鲤淀的规矩,天寒封湖期间不宜妄动刀兵。你去容城快活也就罢了,干嘛还自找麻烦,替那几个不成器的人贩子出头,这下踢到铁板了吧。哼,那帮废物栽就栽了,谁知对方是何来头,咱们还是老实点,别再出错了。要知眼下没有水面阻隔,可是咱们每年最危险的时期...”

    “等等,四当家,你是说你一个人骑着骡子,便在对方四五十骑的围追堵截下全身而退,连个汗毛都没伤着?”狗头军师三当家一副文人打扮,却是突然不顾形象的一跳三尺高,一脸惊惶道,“直娘贼,你这混球,定是中了他人诡计,将敌人引来了。”

    大当家闻言面色大变,一跃而起,大声喝道:“快通知弟兄们,全部起来...”

    然而,一切都晚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阵阵喊杀声,竟还伴以赳赳马鸣,杀声迅速传遍全寨:“杀!杀啊!速速乞降,顽抗者死!”

    大当家反应最快,几步便冲到屋外,其间不忘拔刀在手。继而,他震惊当场,却见水寨四外火把摇晃,寨门已经洞开,一彪百骑正喊杀着冲杀进来,而四周那些低矮的简易栅栏,同样挡不住一波波步卒的蜂拥杀入。更令大当家觉着刺眼的,是火光映衬下那一副副亮得晃眼的铁甲。

    “嗖嗖!”就在大当家觉得刺眼的时候,两根羽箭带着尖啸,脚赶脚的疾射大当家的胸膛。水战远胜步战,抑或说是步战很菜的大当家,慌忙间勉力挥刀格开了第一支箭矢,却未躲过隐藏其后的第二支。在他不甘倒下之前,看清了凶手是名手持黑雕弓的铁甲将官,与之并配而行的,则是一名身材绰约的木板脸。

    水兵在陆上遇见步兵,尤其是有着骑兵配合的步兵,其结果通常不言而喻,更别说金鲤贼仅是一群不上台面的贼匪,且还是被人深夜突袭。当自以为好运的四当家被剑无烟乃至海东青双重尾随,从而被血旗营追踪至此的一刻,此战便已再无悬念。

    随着大当家被纪泽射杀,二三当家束手求降,白鹭滩水寨的战斗很快便以血旗营的轻松取胜而告终。清点下来,共得贼俘一百七十余,男女寨奴近百,贼眷百余,钱财千万有余。至于那位四当家游霸,则未能再续老天保佑,在又一次逃亡的初始便死于乱箭之下。

    聚义厅,纪泽召来张银、刘杰以及近卫屯功曹屯史席敬三人,开门见山道:“我欲将这掘鲤淀作为第二个太行群山,在此再建一处雄鹰寨,并兴建血旗水军,连接滹沱河、易水、太行,乃至东去入海之水运交通。之所以费心针对金鲤贼,仅为李代桃僵,以便初期发展之际,减少官府打压与黑道排挤而已。我打算将你等三人留下,负责初创此事,不知你三人意下如何?”

    纪泽的目标未免太大,令三人齐齐一愕。但旋即,三人并无犹豫,纷纷起身行礼道:“我等但凭大人军令!”

    纪泽满意的点点头,肃容令道:“好,纪某就此成立血旗营掘鲤淀水军分营,称...就称白洋水营。特擢张银为别部司马,主管白洋水营,七品军候衔,刘杰为别部副司马,席敬为别部参军署掾兼民务署掾。他日你等若能练出一千水军,张银便为六品校尉衔,你二人职衔也将水涨船高。当然,你等对外暂时仍称金鲤帮,沿袭故往当家的匪号,非核心人员不得透露血旗营根底,以免过早招致各方打压。”

    “谢将军提拔!”三人闻言欢喜,忙单膝跪地接受任命,口中叫道,“愿为大人效死,赴汤蹈火,必不敢辞!”

    “起来吧,什么效死不效死的,乱世一场,大家有力一块使,共同为我血旗营,也为我等自己,开辟一片桃源而已。”纪泽笑着摆摆手道,“既为桃源,自也少不了民务,你等便以这白鹭滩为起点,逐步扩张更多沙洲,建立白洋群寨,收纳百姓,如雄鹰寨一般成为白洋水营之基,张银便兼任这首任寨主吧。”

    封完官,纪泽开始给出条件:“纪某不日便将返回山寨,此处先留五十近卫作为水营班底,你等回头自行挑选会水者便是,须得自愿。另外,我再留下一队骑兵暂为你等坐镇,待得我返回山寨,将再行派遣百名老卒与一应辅助人员前来相助你等。总之,白洋营诸多机构与民务设置当与血旗营同步,自然,各署曹、各产业也将接受血旗营各署曹与雄鹰商会的垂直监管。”

    三人听得更加欢喜,纪泽这几乎算手把手扶他们上岗了。但旋即,张银赔笑道:“大人,人手倒不难寻,但这兵甲钱粮恐还需要山里援助啊。还有这船只,金鲤贼仅有二十余条小舟,我等如何够用?”

    “呵呵,少不了你等好处,除了金鲤贼缴获,我军得自茌平马贼的两千万银钱我也给你等留下,转头在送来一批兵甲。你等初始无需顾忌生计,只管四处招揽渔民、流民,购置粮草,整固寨防,并练出一曲水军,先自保立足为要。”纪泽手指张银笑道,“不过,初始投入仅此而已,日后白洋营与白洋群寨将独立核算,一应军需可得尽力自行筹措,便是兵甲也需向雄鹰兵工购买,委实不足者再行申报。”

    刘杰眨眨眼,笑问道:“大人,我血旗营素来除暴安良,扶危济困,想来这掘鲤淀内的其他贼匪,乃至胡岸周边的劣绅恶霸,应当属于我等除暴范围吧?”

    “适当除暴自然可以,权当练兵,但在强大之前,最好莫要张扬,以免引起官府或群贼重点关注。是以,出手必须干净狠绝,且不可频繁。当然,自给自足还应依靠正当经营才好。”纪泽笑道。

    “大人,我等可没您那般能耐,想要自给自足何等困难啊。”席敬垮着脸,颇显幽怨道,“人家雄鹰寨有兵工,有美酒,咱这有啥?大人,您可得给我等支些招,总不能让我等向金鲤贼那般为祸一方吧?”

    “你等都跟纪某学坏了,没开始便先叫苦。建这白洋水营为啥,不就是水面交通嘛,你等实力强了,光是船队运输跑商就能吃撑。再从周边百姓与并州流民中大招船匠,开个船坊造船,自用也可外售嘛。这样,这一摊交给雄鹰商会来经营,我令他们尽快前来筹办,你等须得全力协办。”纪泽眉毛一竖,笑骂道,“得,我给你等再出个主意,所谓靠水吃水,打鱼晒鱼干之外,还能制作鱼肉罐头...”

    上午,昨日被擒的第一批毛贼也被血旗营余部押至白鹭寨。由是,纪泽列席,新官上任的别部司马张银主持了一场针对金鲤贼的浴血批斗,共有二当家等五十名贼匪被处以极刑,而执行者则是血旗营之外的所有男丁。继血腥镇压罪大恶极的一批贼匪之后,自也少不了上下收心的忆苦思甜大会。一手铁血震慑,一手画饼充饥,人心暂定。

    会议最后,张银仿效雄鹰寨的一应规矩和待遇,宣布了新白鹭寨的相关规章。同时,他也当众宣布了新金鲤帮的头领任命,他自己与刘杰、席敬三人分任大、二、四当家。至于三当家,则仍由原金鲤贼三当家孟楷担任,这厮在纪泽的放水下挺过了浴血批斗,便被充当金鲤帮门面兼作业内指导。

    会议之后,以五十近卫为骨干,配以选自贼匪的百余青壮,白洋水营完成了三队军卒的整编,也标志着血旗营第一批水军的诞生。而白鹭寨乃至所谓的金鲤帮,自此开始了为期一月的闭门整顿,除了特别任务,余者许进不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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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穿西晋末,附身一溃兵,他摊上了一个华夏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刘渊刘耀,石勒石虎,鲜卑慕容,怎一个汉家内轧,怎一个诸族并起,怎一个兵荒马乱,怎一个人肉为食!且看主人公如何流窜乞活,如何厚黑经营,如何血战求生,如何辟土桃源,之后又如何兼济天下...乞活西晋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乞活西晋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乞活西晋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