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违纪事件
返回山坳,犹在思忖时局的纪泽忽听前方一阵吵闹,抬眼看去,却见营区那边有大群军卒正围拢成一圈。他神色一变,忙快步上前,正待拨开人群,便听圈内传出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臭娘们,不过是帮破鞋嘛,老子又没看到什么,也道歉了,至于这么揪着不放,没完没了嘛?若非俺们当时出手拼命,你等现在还在给胡人当营妓受虐呢...”
“住口!”不待圈中之人说出更难听的,纪泽一声断喝,黑着脸拨开人群,行入圈中。这里,刘玉娘为首,七八名女兵正揪着两名男性军卒不放,其中一人却是邓喜,方才的叫嚣也正是他的声音。
看这些女子神情气愤,衣衫零乱,多处湿漉,有两人还头发滴水,纪泽心下已有了猜测。他招手叫过今日的值班军官尹铜,不悦道:“怎么回事?”
“呵呵,大人不是规定,二更后山根那汪小潭归女子专用嘛,方才那帮女子在那边洗浴。”尹铜一脸坏笑,满不在乎道,“不知怎的,她们在附近揪出了号称走错路的邓喜二人,就闹开了,嘿嘿嘿...”
瞪了眼犹在幸灾乐祸的尹铜,纪泽扫眼围观众人。溃兵出身的大多不以为然,有的甚至还嘻嘻哈哈,指点窃语。而百姓出身的则多是沉默不语,不乏怒容满面。纪泽心中哀叹,这年头的军中,营妓司空见惯,溃兵对偷看失节女人洗浴自不在乎,而百姓出身的出于乡里乡亲,自然不满,想要处理得人人信服可不容易。
如今队伍中隐分溃兵与新兵两派,皆不可或缺。双方本就因地域不同、经历境遇、前途目标乃至战力水平的明显差异,存在着自然隔阂,今日之事的处理,弄不好便会令双方产生裂痕。只恨这邓喜,老**一个,打仗一般,却能惹事,没本领藏好就别偷看,被抓了现行更不该大放厥词啊!
将一切看在眼里,纪泽这才转向当事双方。邓喜二人自知无从抵赖,耷拉着脑袋闷声不语。刘玉娘则带着一帮女兵,单膝跪地,凄声悲愤道:“邓喜非但行为不端,还恶语相向,辱骂我等,言语污秽,但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刘玉娘身边的其他女兵也齐声悲愤道。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好死不死的,人群分开,又一群女兵走进跪下,齐齐悲愤道。为首之人,竟是重伤尚未痊愈的梅倩,这女子苏醒之后,纪泽探视时又恢复一副冰山女模样,此刻则更显森冷肃杀。
事情愈加闹大,纪泽一阵头大。但当断不断,其乱更乱,眼见百姓出身的新兵开始躁动,为防再有人跳出帮腔请命,他冲尹铜一个眼色,忙断喝道:“近卫,将邓喜二人拿下!女兵,悉数起身!”
见纪泽声色俱厉,尹铜不敢怠慢,忙带上几人将邓喜二人倒剪双臂,按倒在地。只听纪泽沉声道:“我等同生共死,共患兵难,不论男女,皆为同袍!女卫姊妹战时不畏生死,垛场一战阵亡二人,负伤三人;平时又缝衣烧饭,医护后勤,兢兢业业。敢问各位男子,她们不配为你我同袍吗?若是你等自家姐妹,你等可会心疼?”
发表完感言,说明了道理,纪泽转向邓喜二人,怒喝道:“你二人行为不端,冒犯同袍,各鞭笞二十。邓喜身为队副,更口出恶语,侮辱同袍,加罚三十,暂停队副军职,留队反省!”
鞭笞五十,若严格执行,不可谓不重,纪泽的判罚令全场一片肃然,邓喜二人更是面露惧色。这时,全军几已悉数汇集于此。一片冷肃中,汤绍排众而出,行礼求情道:“禀大人,我军随时可能出战,此刻若是重罚二人,徒增伤员,不如暂将其罪罚记下,令其戴罪立功,待到安全之地再行处理如何?”
“汤队率虽言之有理,但二人不可不罚。这样,暂先鞭笞半数,余者留待战后再行分说。李法曹史,由你亲自行刑,现在!”纪泽眉头一皱,并未完全就坡下驴,稍一沉吟,旋即令道。
定下最终判罚的纪泽,虽然不悦邓喜,但念着他是虎啸丘就跟随浴血的同袍,还是冲李良暗使了个轻点的眼色。他却不曾注意,刚因汤绍所言而隐显喜色的邓喜,再度颓然之余,眼底闪过了深深的怨毒。
“啪!”“啪!”“啪!”在众人的观刑中,李良挥鞭抽下,头三鞭便令受刑者鲜血飞溅,痛呼出声。但只有老军伍才能看出,这三鞭伤皮不伤肉,更无伤筋骨。而随后的鞭打则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看似鲜血淋漓,其实第二天便会结痂无碍。
啪啪声中,纪泽再度喝道:“由今晚之事,纪某立下三条规矩。其一,日后,任何人不得谈询女兵过往之事;其二,任何人须视女兵为平等同袍,不得调戏猥亵,更不得打骂凌辱;其三,女兵日后若有欢好婚配,全凭自愿,任何人,包括纪某在内,不得强加干涉!纪某麾下只要铮铮男儿,容不得欺辱女子之人。”
纪泽这三条规矩让一众男卒都有点发愣,搞不懂他缘何小题大做。也难怪,这时代的女人几无自主权,也无尊重女性之说,更何况只是些夺自胡营的失节营妓。不过,这毕竟与己基本无关,凭借纪泽在军中的威信,这种命令倒无人会有异议。
然而,那些女兵对纪泽这三条规定就反响强烈了。她们加入军中,除了杀胡报仇,也有无处可去之故,心中又何尝不担心沦为营妓,事实上,这些天来,没少有老兵油子寻机对她们口花花。如今听到纪泽定下旨在维护的规矩,她们均难掩惊喜,甚至有些不敢置信。
“谢大人主持公道!”良久,一众女兵才回过神来,纷纷感激致谢。有个感情细腻的干脆掩面抽泣起来,一个哭泣,就会感染一大片,没多久,一群女子竟相拥着痛哭出声,既有对过往不幸遭遇的悲愤,也有对未来苟安的憧憬。
女人的眼泪还是有杀伤力的,周围不少粗豪汉子心有所感,难免黯然,甚至有的偷偷背身抹泪,便是原本不以为意的老兵们,也都面露恻然,真心认同起了纪泽的处理,当然,两位正在挨鞭的反面典型怕要除外。
这桩违纪事件仅是野鸡岭休整的一个小插曲,并未引起多大风波,众人的注意很快便被逐渐涌现林中的难民所吸引。继那户渔家之后,两日内,深入野鸡岭避难的百姓迅速增加到了两百多人。他们的到来,添加看管难度之余,没少为纪泽队伍提供廉价劳力,其中还不乏二十多名仰慕血旗军而自愿加入的单身勇壮,被吸纳组成预备队的四、五两什。
当然,随之而来的,不光有野鸡岭营地的暴露在即,还有外界局势尤其邺城失守的消息在军中传播。起初,军卒们特别是源自溃兵的老卒,难免因为心中靠山成都王的倒下而如丧考妣,哀声一片。好在,随着纪泽就局势的合理分析,众人意识到大战将止,幽并联军将撤,恐慌情绪逐步被和平将临的美好期盼所取代,军心也迅速稳定。
与此同时,一个信念的倒下,往往意味着另一信念的崛起。借着众人对成都王势力的绝望,纪某人趁机不遗余力,全力推销他那套世外桃源的大同理想。其间,他的离经叛道自没少招致一小撮有学之士的反弹,汤绍与马涛两位代表人物便多次与他红脸,即便“君”事实上已放弃了他们。
可纪泽是什么人,前生片警实习时没少与骂街泼妇说理,为了入党还没少理论学习,更兼网络上那些多到眼晕的奇谈怪论,如今再凭借时代视角的优势,政论争辩绝对堪称铁齿铜牙。别人说皇亲贵胄天生高贵,他就大谈刘邦出身流氓;别人说君为臣纲,他就大谈曹魏篡汉和司马篡魏...
终于,汤绍懒得再理纪泽,马涛则被纪泽彻底洗脑,李良一早就已紧跟领导脚步,仅有的三名男性知识分子被搞定,女兵们又无条件支持,其他人也就只得从了,毕竟众人大都是晋朝现有制度的受害者。就此,在纪某人不懈鼓吹下,他那世外桃源的大同梦想,迅速占据了这支队伍的思想主流。而他这个思想导师,携救命之恩,授业之情,连捷之威,歃血之谊,重赏之诱,更兼指路小灯,也终在军中威信无两。
九月三十上午,结合难民带来的河北局势,彻底确定司马颖倒台的纪泽,悍然宣布全军命名为“血旗营”,旨在“血战求活、除暴安良”,他本人则自任为血旗营统领,正式抛弃了军候这一假冒身份。
由是,利用蛰伏野鸡岭这段难得的宝贵时间,蓦然投身河北战火的纪泽,从前生的二人小组副组长,摇身变为一名小有手段的乱世小军头,麾下更拼凑了颇为一心的两百号人。只可惜,野鸡岭的好日子终将到头...
第三十二回 饵鱼自来
永兴元年,九月三十,申时,阴,野鸡岭。
“第一排,架盾!第二排!刺...左刺...右刺...刺...三排左刺...娘的,都没吃晌饭吗?想着点,枪前就是胡狗!用力刺...左刺...右刺...进...”山坳校场,预备队军卒清一色郡兵衣甲,衔佩分明,整齐列为三排,正随着队率钱波夹杂喝骂的口令,操练着枪盾阵。看其表现,算不上熟练,但也已略有章法。至少,正应其冲的纪泽,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不光预备队,步卫、近卫、女卫等队,也在校场上勤练本领,有的舞刀弄枪,有的搭弓射箭,有的结阵合练,有的分组对抗。山坳之外,尚有哒哒马蹄声与人喊马嘶声,那是骑卫队正在林间空处操练骑战。整场唯一的闲人,怕就是方结束自身习武,过来巡看的纪某人了。
迫于残酷的求生压力,这支临阵磨枪的队伍,正在得法训练中飞速进步。短短六七天时间,他们的气质已经摆脱了杂牌难民军的档次。依纪泽看来,此刻若说血旗营脱胎换骨未免夸张,但若算上精神斗志,骑卫队与步卫队的战力已同正规晋军,而见过血的近卫队,正面对抗郡兵应能顶住一阵。
求生压力之下,进步的何止血旗营军卒,纪泽本人其实最为突飞猛进。不算那些阴损厚黑和虚伪装样的能耐,通过战斗总结、扎营巡驻与实战军演,他对小规模冷兵器作战再不是初入西晋时的一抹黑,甚至结合古今,已算有了独到理解。而他的个人武力,经过不懈习练和切磋交流,加之垛场一战突破了心理障碍,如今已基本融汇了前世今生的诸般武艺,此刻若再遇上图布齐,必不会像之前那么狼狈了。
若能于野鸡岭再多躲几天,让自己与血旗营这段飞速成长期更久些,那该有多好,可惜林中难民今日已过三百,怕是野鸡岭再难隐藏了。正当纪泽暗叹之际,绿猴儿突然急冲冲跑来,喘着粗气道:“军候,不,统领大人,林外来了两拨人马。一拨为乌桓胡骑,有百多人,正追杀另一拨汉人。那群汉人有郡兵,有百姓,约七八十人,已逃入树林,嘿,他们居然打着红旗,该不会就是咱血旗营的拥趸吧。”
“各队集合,准备作战!队率来此军议!”纪泽不敢耽搁,立刻喝喊道,“赵剑队副,出谷通知骑卫队汤队率!”
听说有战斗,山坳中立刻喧闹起来,但毕竟有七八日的队列训练,各队的集结备战还算忙而不乱。随着一干军官汇集纪泽身边,军议也很快展开。到了这时,纪泽心中已有计较,所以,待绿猴儿当众重复一遍战情,胸有成竹的他已不焦急,淡淡询问道:“诸位以为当如何是好?”
尹铜率先笑道:“统领大人想是打算救下那群冒牌血旗军吧?那咱们就先去林中埋伏,抽冷子打他个突袭,管叫胡蛮人仰马翻。”
“呵呵,尹队率也懂埋伏啦。”纪泽不慌不忙,笑着分析道,“需要更正一点,我等不是在拯救那群汉人,而是自救。这两日入林百姓甚多,乌桓人追杀入林,定会发现踪迹,我等极有可能暴露。与其届时被迫逃离,甚或应对胡骑衔尾追杀,倒不如联合那群汉人,先下手为强,将其全歼于此!”
汤绍皱眉道:“胡人善射,百多胡蛮即便下马入林,也非易于之辈。林间障碍重重,敌兵势必分散前进,仅一般埋伏,凭投枪弓箭难以一举重创敌方。光令其人仰马翻可不够,接下还得硬拼,我军训练不足,丛林拼杀又不便结阵,可不能用人命去填啊。”
“呵呵,鱼和饵自送上门,焉能放过?一般林间设伏不行,换个适合之地便是。统领大人每日四下巡看,想来对野鸡岭很熟,不知是否有适合之地?”孙鹏笑呵呵道,一脸憨厚。
见孙鹏这厮已看破自己心思,队伍也集结的差不多了,纪泽便不再拖沓,正式道:“东北里许有道山豁,地势狭长,我军便去那里埋伏。绿猴儿,你设法接洽那群汉人,让他们将乌桓人引往山豁。马掾正,这里留下预备四、五两什与女卫二、三两什,由你负责,看管难民,并准备队伍转移。余者,随我前往那处山豁...”
且不说血旗营如何调度设伏,目光转向野鸡林北部,一群汉人正在豕突狼奔,其中除了几名妇弱,皆为青壮男子,更有十多名郡兵打扮。他们身后,百名乌桓人如同跗骨之蛆,层层推进,穷追不舍,又狠又准的箭矢,像是毒蛇之信,夺走一条条性命。入林时汉人尚有近百,边打边逃至今,才深入三四里,便已折了近半,而胡蛮一方却仅折损不到十人。
“嗖!”一根羽箭带着尖啸,北向没入林中,旋即传出一声惨叫,以及一阵叽里呱啦的咒骂。这群汉人的堕后位置,一名背枪持弓的青年大汉收起长弓,一个闪身窜入后方树丛。布满汗水的脸上,殊无得手的喜意。整个队伍,善射者仅剩五六人,而胡蛮却几乎个个善射,双拳难敌四手,他再厉害,也只能勉强延缓胡蛮的追杀速度,就这还是别个不愿损伤太多而已。
大汉正是这群汉人的首领,姓郝名勇,赵郡真定人氏,出身当地大族,弓马娴熟,一套祖传枪法更已练得炉火纯青。他本为该县郡兵都伯(督战官,位比百人长)。数日前,驻守哨卡的他奉命率兵回城,不想途中撞上亲妹妹被一小撮巡驻真定的幽州兵掳携,暴怒的他当即率领一干铁杆属下,暴起屠了那撮幽州兵,从而从“伪军”走向了幽并联军的对立面。
郝勇生性任侠好义,身边颇有一帮素喜舞刀弄枪的朋友,事发之后,他索性效仿近来疯传的血旗军,隐匿家小,串联死党,游袭救俘,凭借武艺高强与交友甚广,没两天就拉了支两百人的杂牌队伍。可惜,杂牌就是杂牌,旋即便被巡驻真定的幽州兵迎头痛扁,大败而溃。
其残部侥幸逃窜至元氏县,碰巧下偷袭灭了一小队掳掠而回的乌桓游骑,队伍扩至百余,不想事未做净,遭到巡驻元氏的乌桓大队报复追剿,终在野鸡岭被碾上,且大有不死不休之势。眼见己方一个接一个中箭倒下,随即被胡蛮赶上补刀,彻底丧生野林,郝勇怎不心如刀绞?
正当郝勇心急如焚之际,一名本该队前开路的亲信突然折返,冲他做了个快点跟来的手势。郝勇心下疑惑,忙几个跃窜奔至队前,却见到了一名瘦削精悍的陌生汉卒,身着大晋中军服饰,一脸的臭屁嘚瑟。
不待郝勇开口,对方便操着南方口音,开门见山道:“在下吕厚,我等乃真正的血旗军,有大队人马在前方接应。郝头领,不想全军覆没,便带着队伍跟我走吧。不过,还先莫要声张。”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郝勇对这位吕厚的话难免迟疑。见此,绿猴儿撇撇嘴,不无揶揄道:“老兄,凭你等如今光景,覆灭在即,还担心被人算计吗?好了,你可派两人盯着我。快点吧,你拖延的可是你手下的性命!”
虽不爽绿猴儿的语气,但郝勇也知其所言在理,他一咬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随即,他一通吩咐,队伍便随着绿猴儿的指引,方向略有改变,向着那处山豁逃去。而这一切,紧随其后的乌桓人却是毫无所察。
又是一阵你追我赶,当郝勇一行逃近山豁的时候,其队伍仅剩五十余人了。扫眼此处地形,郝勇不由眼瞳一缩,十数丈宽的豁口,长三四十丈,其内仅有些矮小灌木,两侧是数丈高的小丘,用来伏击百多人再合适不过。当饵的滋味的确苦涩,可此刻的郝勇已无心抗议,但只希望自家是诱饵而非目标。
虽未察觉有伏兵存在,郝勇还是下意识瞟了眼队伍前部,绿猴儿正被他的几名亲信隐隐包夹。不再犹豫,郝勇大喝一声:“弟兄们,快点,穿过这条豁口!”
口中呼喊,郝勇已经闪出树后,搭箭在手,嗖嗖嗖三箭接连而出。伴随着身后追兵的两声惨叫,林间闪过一名乌桓百夫长的身影,他鲜衣亮甲,一边放箭,一边用怪腔怪调的汉语咒骂道:“那个白衣白甲的汉狗听了,呆会我垛昆抓住你等,定会最后一个杀你,让你临死前看看你那些家眷如何被我等轮流**,哈哈哈...”
目光喷火,面色铁青,郝勇却忍住不为所动,事实上,对方这一路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羞辱激将了。他心神不乱,缩回身体,堪堪躲过两支擦肩而过的羽箭,继而背上长弓,取枪在手,窜跃间紧跟队伍之后,边断后边冲往豁口。而他手中的那杆银枪,则在身后不断挥舞,却像是长了眼睛,叮叮声中,愣是挡下了射向他的每一根羽箭。
“好身手,这厮似乎比某家还要强上那么一丁点嘛,看来该有二流水准了吧,唉,白衣白甲亮银枪,走的还是赵子龙的路线。唉,就怕哥没刘大耳朵那般会哭啊。”山豁上方,纪某人贼眼滴溜,喃喃吐槽。
眼见郝勇一行已逃过豁口,钻入前方树林,紧随其后的乌桓胡蛮岂肯罢休,哪管什么地形险恶,忙也一窝蜂冲入豁口,叽哩哇啦叫嚷着紧追不放。然而,就在他们悉数冲入豁口之后,头顶上突兀竖起一面猎猎血旗,伴着纪某人猖狂而得意的高喝:“投他丫的!哈哈哈...”
第三十三回 山豁伏袭
“呼呼呼...”山豁两侧,紧随纪泽的喝令,百多杆狂暴的投枪,响着摄魂的呼啸,犹如死神之吻,转眼扑入猝不及防的胡蛮群中。这第一拨的投枪,皆配有铁质枪头,兼有落差带来的冲能加成,简直无坚不摧,无物不穿,完全就是乌桓人的噩梦。
“小心,快...”乌桓人的那名百夫长垛昆,很负责任的喊出了他人生的最后半道命令,旋即便被血色彻底淹没,谁叫他身处正中,前呼后拥,穿得还那么骚包,整一副唯一领袖的派头,自然成为重点目标了!
伏袭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暴烈,毫无防备的乌桓追兵,怔然中纷纷中枪。惨呼,血溅,洞穿,濒死,甚至不乏血串葫芦,一枪多命。其实,从他们进入山豁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身边的同伴一个个蓦然栽倒,死状凄惨,幸存胡蛮顿时大乱,叽里呱啦的惊呼哀嚎此起彼伏。这些天尽情肆掠的他们,何曾想到会有如此的天降厄运。可不待他们理清思路,血旗下再度传出令他们惊骇欲绝的喝令:“再投!”
血旗!?那不是进来疯传的杀胡血旗吗?乌桓苦主们总算搞清了此番厄运的始作俑者,可惜圈套已入,旁无遮蔽,他们知道了又徒姑奈何。第二拨、第三拨投枪铺天盖地的落下,即便大多仅为木质枪头,也令他们无非做个明白鬼而已。而待得三拨投枪完毕,进入豁口的百余胡蛮,还能站着的已不到二十人了。
“全军冲锋!”纪泽自不迟疑,紧跟着喝令连连,“注意结阵,不得蛮勇!尽管补枪,提防装死...”
随着纪泽喝令,血旗营百余军卒各持兵器,从豁口前后左右蜂拥杀出。其间除了军官们间或的指令,百余人居然颇显沉默,数日来的队列训练,已让军卒们在战训之时,习惯于闭上嘴巴,仅听军令。
他们五人一组,重盾兵冲撞格挡,狼筅兵扫架扰护,长枪兵寻机突刺,轻盾兵补位攻防,弓箭手偷袭冷箭,彼此配合,以多打少,轻松解决着途中一名名垂死挣扎的胡蛮。沉默而有效的攻杀,令他们更显凶煞。而悲催的乌桓人,零散的垂死反扑犹如没入大海中的浪花几朵,战果寥寥,所致伤亡仅有五六人,且很快,他们便仅剩躲在某块山脚岩石后的几名杂鱼了...
山豁尽头,郝勇已经带着他那群残兵败卒回转。豁口中的场景直看得他们目瞪口呆,背脊生寒,愤于当饵的那点小脾气,早去了九霄云外。百余凶残的乌桓追兵,之前蹂躏他们时还那么不可一世,可换到此刻,竟被血旗营像宰鸡般随意屠戮,眨眼功夫便只剩了小猫几只。不带这么寒碜人的呀!
“某乃百夫长横桑,血旗下的,你就是那个姓纪的吧,有种下来与我单挑,别只会埋伏偷袭,不是英雄!”蓦然,龟缩石后的乌桓人中,一人用流利的汉语吼道。嘶哑的嗓音中,透着股绝望与疯狂。
敌首的单挑要求令围攻军卒一滞,却是停了攻击,将其团团围住,只待纪泽命令。这边的郝勇倒心头一动,提枪迈出,就欲请战,多少也为自家兄弟挣回些面子不是。
然而,不待郝勇讨令显威,便见豁顶现出纪泽,手指石边军卒,气急败坏的骂道:“谁叫你等停手的?你等是我血旗营的兵,还是胡蛮的兵,该听谁的命令?我有下令你等停手吗?这是战斗杀场,你死我活,不是民间斗殴,哪有什么个人英雄,哪有什么单挑?更何况,他们胡狗屠戮老弱汉民时,可曾英雄,杀害徒手无辜时,可曾放下武器玩单挑?”
竭力掩盖自身怯意的纪泽,似乎仍觉不够,继续滔滔不绝:“你等记住,战场上没有道义,没有下作,没有英雄,只有摧毁敌人,只有保存自己!只要我血旗营能少死一人,便是骂纪某是龟孙子,是胆小鬼,纪某也无所谓!今日,纪某再为血旗营立条规矩。日后凡遇作战,非情势所迫,任何人不得挑起或应允敌方单挑...”
“嗖、嗖!”大石之后,两支羽箭蓦然射出,疾奔正大言炎炎的纪泽,却是那位乌桓百夫长横桑突兀出手,且还两箭连珠。眼见挑战不成,更受不得给纪某人的叽叽歪歪当教材,横桑干脆放箭偷袭了,反正落入血旗军手中,难逃一个死字,能拉个敌首垫背也好。
好个纪泽,队伍大了,武艺高了,怕死本质却丝毫不减,现身时就没忘操面大盾,嘴炮时也没敢掉以轻心。不待众人因冷箭而变色,他的盾牌已将自身罩得严严实实,哆哆两声挡下羽箭,令他毫发未伤。不过这一下,他骂得更加理直气壮:“看看,都看看,你等都好好看看呀,这就是胡蛮的英雄行径,这就是敌人的战场道义!还愣着干嘛,动手,一起上啊!”
本就被纪泽骂得窝火,又见胡蛮冷箭偷袭,围住横桑几人的军卒们再不迟疑,听令便一拥而上。不过,还有比他们反映更快的,大石周围,突见天上一暗,伴着粼粼闪光,竟有一张大网突然落下。此网却是赵剑从那户渔家难民手中购得的渔网,其上还被家绑了钩叉匕刃等零碎。
挤作一团还欲困兽犹斗的横桑几人,愣被近卫们网个正着。这一下,几名胡蛮连拉人垫背的机会都被剥夺了。顿时,山豁上下发出阵阵欢呼,更夹杂着若干奸笑。
“啪嗒!”山豁尽头,郝勇一个趔趄,手中珍若性命的银枪蓦然坠地,他却恍然不觉。好勇斗狠的胡蛮,除暴安良的血旗军,咋能这般德性?草原雄鹰呢,江湖道义呢,铁血英雄呢,咋一个赛一个卑鄙,一个赛一个猥琐,叫他任侠仗义的郝某人如何自处,三观如何维继?
喃喃的,郝勇犹如梦呓,失声吐槽道:“这,这,这,都太无耻,直娘贼,太下作了!”
“咋说话呢!”一边陪同的绿猴儿恰好听见郝勇所言,立刻不乐意道,“咋就无耻下作了?若非大人处处谨慎,仗仗偷袭设伏,从不随意拿弟兄们去拼命,咱血旗营方到两百的溃兵、难民与女子,哪能有现在?你可知道,咱血旗营不算对付郡兵,光胡蛮迄今就歼灭了不下两百,可自身呢,伤亡还不到二十!这才是咱军卒们希望追随的统领!”
“唏!”绿猴儿随口泄露的血旗营战情,尤其是战损比,顿令郝勇一干人齐齐倒吸口冷气。郝勇更觉自己脸上一阵燥热,同样拉了两百人的队伍,战绩竟如此悬殊;再看人家血旗营的军卒,个个衣甲齐整,容光焕发,自家的军卒,得,哪里好意思自称军卒,分明是群乞丐好不好!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或觉所敬之人被冤枉,绿猴儿不依不饶,继续为纪泽鼓吹道:“要说咱统领大人对胡蛮的确诡诈狠绝,但对咱自己人可是没说的。像什么同食同寝、照顾伤弱、冲锋断后、大秤分金,就不说了,为了让咱们多些本领,他对我等倾力传艺,不光教文识字,便是师传拳法都不吝传授,那可是内外兼修的高深拳法!”
“什么?内外兼修!?”郝勇一众不由瞠目结舌,其中一名酷好武艺的更是抢前一步,抓住绿猴儿的胳膊,急急问道,“难道只要加入血旗营,就能习得这等高深拳法?”
绿猴儿嘿嘿一笑,立时转职为热心客服,很有耐心的解释道:“嘿,那可不是地里的萝卜,哪能谁来都给!只有军职在战兵什长以上者,以及累计歼敌过三人者,方可得大人传授,此战结束,想来营中该有三四十人有此资格了吧。”
内家拳法的传授条件并未挡住郝勇一干亲信的热情。毕竟,郝勇武艺高强,任侠好义,能做他的亲信死党,又有几人不是好武的,又有几人会觉得自个比别人差?而他们的老大郝勇纵然亲近,除了族中子弟,也不曾将其族的祖传枪法传给其余亲信弟兄们呀。
于是,郝勇的一众亲信当即开始交头接耳,眉来眼去,旋即便将一脸苦笑的郝勇拉到旁边,借一步说话去了。顿被冷落的绿猴儿并未着恼,嘴角反而挂上窃笑,心下则已开始盘算,看郝勇武艺高强,手下不乏凶悍之辈,若被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拉入血旗营,不知统领大人会给什么好处。
战场这边,百余乌桓人或死或擒,已被悉数搞定。在纪泽命令下,血旗营的女卫队和预备队开始清理战场,回收投枪,骑卫、步卫、近卫则休整待战,李良更已开始审讯活口。一脸笑容的纪某人,终于走下山豁侧坡,东拍拍劝勉一句,西捶捶鼓励两声,方向则是豁口尽头的猛将兄...
第三十四回 再诈胡营
野鸡岭,某山豁尽头,郝勇一众已商议完毕,齐齐迎向刻意过来的纪泽。略经整束的郝勇,宽肩阔背螳螂腰,白衣白甲亮银枪,方口剑眉,目若朗星,好一名飒爽人才,也就比印象中的赵子龙长得黑了点,丑了点,凶了点,这反看得纪某人愈加欢喜,笑得愈加灿烂,态度愈加亲切,谁叫他最恨比他帅气的小白脸呢。
“哈哈哈...”作豪迈状,纪泽大笑上前,就欲道出肚中酝酿好几遍的招揽说辞。然而,不待他得以舌灿莲花,却见郝勇带着他的那众属下,单膝跪地,齐声喝道:“大人文韬武略,血旗营威名远扬,还请收下我等!”
这,这,这,这是什么节奏,是王霸之气爆发,还是另有奸情?愈加厚黑复杂的纪某人不由愣然,心底疑云大起,直到瞥见一旁的绿猴儿直冲他挤眉弄眼表功劳,他这才释然。回以绿猴儿一个赞许的眼神,他连忙抢步上前,搀起郝勇,满脸惊喜道:“诸位快起来,得诸位加盟,我血旗营如虎添翼啊,哈哈哈...”
好一番相见恨晚!纪泽当场宣布,血旗营设立尖峰队,属战兵序列,暂编三个什,郝勇任尖峰队率兼血旗营枪术教官,原本的刀枪教官孙鹏则改任刀术教官。尖峰队军卒,悉数由原郝勇麾下择优录用,什长伍长亦通过比斗产生,被裁派者则充入女卫队或预备队。
纪泽的这般安排,虽裁派了郝勇原班人马中的四成,但那都是些妇女或较弱者,却未拆散其主力,纯属去弱存精,提高战力,且未像寻常收编那般掺沙子。如此信任大度,令郝勇等人感激满意,也放下心来,当即开始了尖峰队的人员编制。只是,他们也不想想,纪某人能带出一支血旗营,其便宜岂是轻易白占的。
出奇顺利的招揽了郝勇一众,纪泽留他们自个儿排定座次。返回战场,他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横桑,但令他惊讶的是,这厮虽乌桓装束,近看却有一张年轻俊朗的汉人面庞。心中一动,纪泽问道:“你是汉胡混血?”
谁知纪泽这一问,本还一副等死模样的横桑竟勃然大怒,冲纪泽咆哮道:“关你屁事!小爷堂堂英雄,既落入你手,杀剐便是,哪来这些废话!”
“哼!”一声明显不屑的冷哼在乌桓俘虏中响起,那是一名十夫长,看其眼神,嘲讽目标竟然正是横桑。横桑更是大怒,转头就冲那名乌桓什长一通怒吼,那十夫长也不示弱,或因都知离死不远,两名俘虏竟然毫无顾忌,用乌桓语吵了起来。
看来哪里都有江湖,纪泽心下好奇这两个将死胡虏都吵些什么。叫过李良做翻译,他却惊讶的得知,那十夫长嘲笑横桑是个杂种,是个有汉种的懦夫,出兵以来连个汉民都不敢杀;横桑则怒斥十夫长等人是莽夫,只会欺凌百姓,烧杀掳掠,根本不懂打仗,之前若肯听从他,逢林莫入的建议,哪有现在的全军覆没。
“噗!”刀光闪过,鲜血狂飙,十夫长人头落地,出手的是纪泽。在十夫长第二次嘲骂横桑之母是个人尽可夫的汉家女奴之后,纪泽忍无可忍,索性一刀砍了那名令他厌憎的十夫长。
前世今生,华夏周边便不乏这名十夫长一般的跳蚤民族,对汉人可谓羡慕嫉妒恨,一方面希望得到汉人的好处,乃至学汉文,习汉俗,另一方面又不遗余力的标榜本族如何如何,敌视排斥汉人。对这种小民族的扭曲心理,纪泽可不愿惯着。
纪泽的突然出手令横桑一愕,看向纪泽的目光也多了份复杂。而此刻,纪泽对横桑倒是有了些恻隐之心,他冲横桑淡淡道:“若你果真不曾杀害无辜汉民,我便不再计较你冷箭偷袭之罪,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补过,届时可赠你刀弓马匹,任你离去。你既懂得逢林莫入,想来也该听过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与其为那群厌你辱你的胡蛮陪葬,倒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他日证明自身价值。好好想想吧。”
此时,有山坳营地的预备队军卒已为骑卫队送来战马,而凭借骨干之间的熟稔,郝勇等人也完成了尖峰队的编制。丢下横桑在那纠结,纪泽与李良一起加紧审讯其他俘虏,胡蛮远非个个硬骨,在核实之前横桑那场争吵并非作伪之余,纪泽很快得知,乌桓人在林外留有一百五十余匹战马,由二十胡骑看管,而距野鸡岭三十余里的乌桓营地,则有着乌桓人近期掳掠的大量钱粮、青壮与民女,看管的乌桓胡骑却最多不到五十名。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但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于是,纪泽拉过在场队级军官,一番简单商议后,派出汤绍、孙鹏、郝勇及其部下,出动前往林外,由孙鹏负责协调,抢马兼灭口。纪泽则率余人清理战场,并返回山坳拔营转移。
戌时,纪泽带着马匹辎重与百多部属,离开了那个生活八天的小山坳。随行的,还有十数留待祭旗的乌桓活口,以及改为软禁的横桑。经过一段内心挣扎,横桑终是答允变节,愿意配合血旗营将功补过。
通过横桑,纪泽了解到,百年前曹操征服勾连袁绍的乌桓一族后,将之分营安置于北方诸郡以协防边境。自此,乌桓成了一个分散于十数独立地域,各自为政的族群。此番参与幽并联军的乌桓人,其实是以辽西羯朱为首的多地域乌桓盟军,而元氏县的这批乌桓则来自渤海乌桓营。
作为一名乌桓贵族的庶子,汉裔混血的横桑平素没少被族人甚至同父兄弟们排挤,好在其父对其一视同仁,令其得以弓马娴熟,更在其母熏陶下略通汉文。此番他虽为驻元氏乌桓的二号百夫长,却因不喜屠戮无辜汉民,兼有汉人血统,被另一百夫长为首的全营上下所一致排挤。当然,压制排挤横桑的另一百夫长垛昆,方才已在山豁死于投枪了。
纪泽一众出林的时候,孙鹏等人早已清理完战场,守着缴获马匹等待许久。适才,他们先一步安排骑卫绕道悄然出林,再由郝勇带上几人,装成侥幸漏网的模样,将十名林外乌桓诱入林中伏杀,随后,身披鲜卑衣甲的骑卫沿大道奔驰突袭,步卫与尖峰两队同步从林中杀出,这才以两死三伤的代价全歼了林外余骑。莫嘲血旗营非坑敌不战,小题大做,实因胡骑战力委实不低,若与二十胡骑正面骑战,即便他们人数近百,全拿下恐怕也得折损更多人数。
就此,追杀郝勇一行的元氏乌桓驻军,一百四十余人被血旗营悉数全歼。纪泽下一步的矛头,自然指向元氏县那空虚的乌桓营地。义利统一便是王道,打着拯救被掳汉民的幌子,辅以大笔财物的诱惑,兼而有横桑这个反骨仔愿意配合,这一意图轻松得到众人一致拥护。
周家庄园,本是元氏县一等一的私人田庄,距县城二十里,庄院占地百多亩,围有丈五高的青砖院墙,更设有门楼箭台。不过,十日前,这里已被巡驻元氏县的乌桓胡骑强行征用。以往百姓们艳羡不已的安乐窝,也就成了令人谈虎色变的魔窟。
二更时分,一彪百余骑踏着隆隆马蹄,行至庄院门口。近来赵郡没少闹血旗军,门楼与箭台上的乌桓人可不敢大意,忙戒备观瞧。好在火把下,隐见来骑身着乌桓衣甲。想是追剿乱民的主力得胜回归,众乌桓心下放松,但为首的十夫长还是在门楼上例行公事的喝道:“下方来者何人?”
“是我,横桑,快开门!”来骑中,一人排众而出,一面高喝,一面走近院门。
“哦,是横桑呀,百夫长大人可回来了吗?”那十夫长伸头看了一眼,并未下令开门,反是阴阳怪气道,语气殊无恭敬,话语间更没将横桑也当成百夫长。
这名十夫长是死鬼百夫长垛昆的心腹亲信,平素就不把横桑放在眼里。他却不知,正是他这次习以为常的羞辱,祛除了横桑心中的最后一点惭愧,也宣判了自身的死刑。
前有同族羞辱,后有冷箭瞄准,大门外,横桑面色数变,终是再不犹豫。依照之前筹划,他豁然仰首,放声狂笑道:“哈哈哈...你在等垛昆开口才肯开门吧,哈哈...可惜,你那主子方才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能否活命还得两说,便是日后好了,也多半是个废物,哈哈...”
“而今,这里是我横桑做主了,哈哈哈,谁敢不服?谁敢不服?谁敢不服?哈哈哈...”影帝横桑转首吼问,身后诸骑莫敢对视,皆低头不语。他却突收狂笑,再度抬头,手指那守门十夫长,森然道,“我命令,你,现在,亲自下来,给我开门!还有,这里所有人,下来站好,迎接我横桑大人的凯旋回归...”
第三十五回 鸠占鹊巢
周家庄院,门楼之上,众守卒一阵死寂。十夫长等人并未怀疑横桑所言,毕竟院外那百多胡骑的缄默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这个消息未免太过惊人,对驻军格局影响未免太大,而横桑的小人得志也未免太嚣张了!
就在院门守卒犹自头脑发懵之际,横桑已不耐烦,再度厉喝道:“还磨蹭什么,想公然违令吗?”
听得这声厉喝,众守卒齐齐一个激灵,不论如何,人家横桑是百夫长,还出身贵族,此刻没了垛昆压制,咸鱼翻身,已成这支驻军的第一法定统领,若再敢不听其令,即便被其公然斩杀也是白挨。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以那名十夫长为首,他们个个口中应诺,挤出笑容,蜂拥下到门边,忙不迭打开了厚重的大门。
“噗!”刀光闪过,鲜血狂飙,守门十夫长人头落地,倒飞入还仅半开的院门,面上强堆出的笑容犹未被惊恐完全取代。出手的正是横桑,长于乌桓,他并不缺乏血勇,早对那十夫长恨得牙痒,事既至此,自不介意来个公报私仇。
“噗噗噗...”枪花朵朵,血雨纷飞,郝勇在门开前便已窜前,此刻更不谦让,枪挑四方。他战前就为尖峰队争得首攻位置,此刻正迫切希望在新队伍中展示自家威武。而他那帮颇有默契的尖峰队弟兄,也皆挥舞着长枪,紧跟着纵马杀上。只可怜那一什毫无防备的乌桓守卒,还在寻思如何讨好新任当家,便已稀里糊涂的永登极乐。
突袭就此展开,以郝勇的尖峰队为首,血旗营一拥而入,杀往周家庄院中的乌桓营区。有横桑作为向导兼劝降使者,毫无准备的三四十名乌桓守卒根本不及集结,几乎在赤手空拳下纷纷被杀被俘。就此,血旗营不费吹灰之力,再度拿下了幽并联军在赵郡的又一胡营。
庄园前院,近卫簇拥下,纪泽跨马横刀,俯视一名名被押来的乌桓守卒,怎一个顾盼自雄。正得意间,只见横桑飞马而至,在十余步外勒缰下马,却是疾行几步跪倒纪泽马前,叩头哀求道:“统领大人,俘虏中有五六人与在下雷同,皆有汉家血脉,还求大人留其性命!”
纪泽眉头一皱,他可不会因为什么汉家血脉便放过那些胡蛮。俯视横桑,他冷冷道:“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纪某可非血统狭隘之辈,便是幽并汉军,凡残害百姓者,我血旗营一样不会放过!尔虽有诈营之功,却还不足赎还他人血债!”
血旗营杀胡祭旗的名声横桑是知道的,他所求饶之人都是他的亲信好友,眼见纪泽不允,他却不愿放弃,忙连连磕头,口中辩解道:“大人容禀,那几人均与在下一般为人排挤,垛昆抢掠发财根本不带他们。在下可以保证,他们纵有战场搏杀,但皆不曾屠戮过无辜汉民!还请大人开恩啊!”
见纪泽依旧踌躇,横桑一咬牙,断然道:“大人若肯手下留情,在下愿率那几位兄弟,以草原血誓,追随大人效死!”
这一下,纪泽不免动容,原本他对横桑虽有恻隐,却觉其偏激阴狠,而今见他竟愿为了好友不惜降身为仆,更兼额头已磕得鲜血淋漓,顿生好感,不由惊问道:“纪某既当众允诺事毕放你一条生路,便不会食言而肥。你大小也是乌桓贵族,又何必为了他人作践自己?”
“那几位弟兄与我从小到大相处,情胜手足,横桑焉能不顾?”横桑苦笑道,“况且,如今我已背叛本族,若返回族内,非但性命堪忧,还将累及家人。倒不如浪迹天涯,纵有风声传回族内,死无对证,家人尚可无虞。若大人不弃,横桑情愿追随。”
纪泽了然,正色道:“好,起来吧,念你肯为好友两肋插刀,我便允你所求,放过他们。不过,纪某虽不敢自称英雄,也不屑于趁人之危,强人所难,你等无需血誓认主,待得他们经过核定,确实不曾屠戮百姓,事毕自可随你任意去留。”言罢,他招过一名近卫吩咐几句,让他带着真心感谢的横桑一同离去。
这时,血旗营已清剿完残敌,完全掌控庄院,后续辅兵们也尾随而至,各队率陆续赶来纪泽身前交令。但见郝勇早已除了诈门时那套乌桓马甲,此刻白衣飘飘,一袭白马,银甲银枪,威风凛凛而来,纪泽不由赞道:“郝队率威猛无双,斩杀胡蛮如同探囊取物,却有昔年赵子龙之风啊。”
听得纪泽夸赞,郝勇顿时面露得色,他身畔的一名亲信军卒更是笑着插言道:“大人可是赞对了,俺郝大哥恰有一个绰号,名曰小赵云,在真定可谓无人不知呢。”
“去去去,那不过江湖朋友偶尔奉承之语,焉能当真,莫叫大人听了笑话。”郝勇忙出声谦虚,可他的脸上却愈显嘚瑟。纪泽哑然,这厮果真是赵子龙的忠实粉丝,且还是身体力行的那种,虽够骚包,倒也率真。
说笑间,嘚嘚蹄声传来,汤绍一脸喜气,率一众骑卫冲入庄院,向纪泽禀道:“大人,骑卫队在院外巡防,捉得三名乌桓逃骑,不曾走脱一人,自身无损,特来交令。哈哈,轻取胡营,这仗打得才叫容易,咱连汗都没出呢!”
虽然在一些问题上依旧对纪泽保留看法,但今日轻取两百乌桓人,并再夺胡营,的确令汤绍对纪泽心生佩服。带上恭敬的语气,他上前问道:“敢问大人,我血旗营下一步该转往何处,是否需要骑卫队先行开路?”
汤绍的问题也是众军官的共同疑问,但面对众军官询问的目光,纪泽却怪异一笑,悠然道:“转移,为何要转移?好不容易拿下胡营,这么一处舒适之地,亭台楼阁,假山小榭,不留下住段日子,岂不可惜?呵呵,好久没睡过床铺了,还真有点想呀。”
“那,那,那县府知道了怎办?幽并联军知道了怎办?”尹铜惊问道。
纪泽嘿然道:“他们如何知道呢?嘿嘿,灯下黑呀!再说,咱们不缺战马,大不了被发现后再开溜就是,嘿嘿。”
众军官初始还有所愣怔,随即逐个转过弯来,纷纷叫好,看向纪泽的眼光都炽热了。的确,随着幽并联军近来大肆掳掠,似为撤军前的最后疯狂,赵郡各地别说百姓,就是当地投诚的官府,对其也开始敬而远之,避之不及,周家庄园左近的百姓早就逃走一空,县府非被迫也不会前来接洽,谁知胡营内情?而幽并联军方面,四家包干划县忙着劫掠,各不统属,管理混乱,一时也难察觉此地之变。如此看来,这里恰如一座县中孤岛,岂非正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地!
定下短期方针,众人一阵商议,分工部署,接下来就是享受战斗红利了。各项缴获自有参军署负责清点,纪某人则如同在高邑马场一般,抢在全军之前,亲自宣慰胡营各处,劝导吸纳被掳人员,岂料这里的人数竟有三百多,男女各有近半,是昔日胡营的三倍,直把个厚黑的纪某人好险给累趴下。
其实,胡人掳掠女子,多会留作生育添丁,尚有一条屈辱的活路;而青壮男子则主要用作沿途运输的劳力消耗品,最终能活到胡地做奴的怕不到十之二三,这才是胡营中不乏被掳男子的罪恶缘由。当然,这却帮了血旗营一把,令其得到了一百五十人的新增,这还是因为纪泽刻意提了标准,孱弱之人非有一技之长或能写会算者不予吸纳,否则新兵还将更多。
结束宣慰,纪泽撞上寻来的横桑等人,经核定他有五名汉乌混血的好友不曾屠戮汉民,纪泽自然下令免于处刑。不过,他也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血旗营驻留此地期间,横桑等人须得协助应对贸然前来之人,待血旗营离开之时方可任由离去。听得血旗营竟要暂驻此地,横桑愕然、恍然、喟然,一脸精彩,直至心悦诚服的答应纪泽。
横桑等人被带至门楼左近软禁,纪泽则在庄园前院,开启了血旗营新一轮的“浴血誓师”,所有不曾参与过誓师的新老军卒,此番悉数接受浴血洗礼。当然,他这次仅是开头发个言而已,已有了成例,他便将此事交与李良主持。这厮对审讯与酷刑素来乐此不疲,倒是最适合这等任务。
缴过投名状,领完誓师奖,新兵在例行登记之后,旋即就被一旁等待的主战各队代表挑选,以满足每队扩充两个什的最新需要,参军署也没忘截胡那些能写会算的,余者自然进入辅兵序列。
不过,尖峰队并未得此机会,而是另被特批,直接将预备队一、二两什划拨过来。纪泽的理由令人信服,现有尖峰队骨干军卒大多效仿郝勇使枪,故而拟定尖峰队配备为长枪队,小练过六日枪盾阵的预备队,自然最合适补入。至于其内是否有沙子眼线之类,不全都是吗?
第三十六回 厉兵秣马
庄园前院,浴血誓师现场,见诸般事项已经有条不紊,纪泽便离开了这处令他自己也觉脊寒的地方。小有迫切的,他赶往了庄院一角,那里据说是周家庄园故有的一处铁匠铺。跟随纪泽一起的,除了仓曹史钱惠等人,还有刚刚加入血旗营的一对新兵父子,四旬的王铁锤与双十的王小锤。
这二人已被胡蛮害得别无亲人,而他们自己能得保性命,则因他们的打铁手艺在元氏县颇具盛名,属于胡蛮最喜掳带的铁具匠人。必须说,相比那些蔑称奇技淫巧的汉家士大夫,注重实际的胡人显然更在意工匠,此番倒是便宜了纪泽,让他不乏被掳工匠可用。
铁匠铺规模不大,有两座打铁炉,借着火把光亮,可见屋中四下齐整,无甚陈灰,还堆有不少木炭甚至铁锭,显是不久前还在使用。或防可能用上,乌桓人并未破坏这里。纪泽心下欢喜,但还是向王铁锤确认道:“王匠师,这里能立即开工吗?”
“早听周家庄院内有处打铁铺,设备齐全,规模气派,果然不俗啊。呵呵,能用能用,没想俺王铁锤也有在此一展身手的一天,呵呵。”王铁锤左摸摸,右看看,点头笑道,一副技术人员的专业劲儿。
齐全?气派?不俗?纪泽看着这间还没后世老旧车间大的铁匠铺,愣是按下了吐槽的冲动。拿出纸笔,他招过王家父子,欣然交代道:“我要的枪头无需多好,只要头部够锐够硬,投出去能扎死敌人,别一碰就碎便成...鞍镫紧固配件只是些小零碎,回头再配些木质配件,安装后只要结实抗力,胜过胡蛮的破皮草绳,且能扛过两月就行,无需美观防锈那些虚的...”
王铁锤听得一脸轻松,王小锤看得面露不屑,二人几乎同时拍着胸脯道:“没问题!敢问要做多少?”
纪泽不答,继续布置道:“这样,被释人质还有二百多,反正一时不能放走,随你挑用,全拉来都成,听说里面还有几个做过铁匠学徒的...对了,你听过流水作业没有,昔日大秦兵器工坊都那么干的...还有,参与做工的,管吃管饱,计件赏钱...若是原料不足,可将缴获中的无用铁器给熔了...”
“至于那么麻烦嘛?”王小锤不屑如故,小声嘀咕,眼角却不时偷瞟屋中美女。
王铁锤却已听得大汗淋漓,忍不住颤声道:“大人,究竟要做多少,您就说个数吧!”
“那好,三日内,至少要六百柄铁质枪头,三百五十套鞍镫配件,当然,多多益善...”纪泽狮子大张口,一脸堆笑道,“诶,王匠师,咋坐地上啦?”
“王老,别着急上火,我参军署定会全力配合,别的都无需你操心,只管使唤人就成了。”钱惠眸中含笑,声音清灵,故作圆场道,“大人,任务这般沉重,我等似乎不好让王老白白忙乎吧?”
“好了,好了,只要你父子二人能完成任务,王匠师就是我血旗营铠曹史,位比队副,与王小锤一同归入参军署,安全不愁,高薪稳定,论功行赏也少不了喝点汤水,这样够有诚意了吧...”搀扶住腿脚打飘的王铁锤,纪某人继续舌灿莲花道。其实,看似不舍的激励条件,本就是纪泽对他们的内定任命,毕竟纪泽也舍不得拿技术人才去当大头兵冲锋陷阵呀。
当纪泽擦着额头汗水,灿然离开铁匠铺的时候,却听里面传出王铁锤的咆哮:“小锤,现在就升火,预备开炉...什么,你还想睡觉,臭小子,三天以后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纪泽无力在短期内大幅提高属下素质,却不妨碍他利用器械取些巧。投枪威力已经检验,马鞍马镫更是骑战的绝大臂助。这一时代马鞍马镫已非什么技术秘密,但并非所有人都肯配装且配装得起,至少有着罗圈腿的鲜卑乌桓人配的不多,全凭敌方资助的纪泽,难得这个机会,只得将将就就的给自家的直腿军卒补上短板了。
折腾完铁匠,纪泽又带着参军署人员,寻被掳百姓中的几名木匠交流半天,将枪杆、鞍镫之类的活计给派了下去。至于余下不曾入伙的两百被掳百姓,也交与参军署统一调度,有偿劳作,除了配合生产任务,还将全面承担血旗营在庄院中的后勤。
待他返回前院,这里的新入人员已经完成了初步分配,只缺基层军官。纪泽当即宣布,新增战兵什的什长、伍长,将在明日上午全营修整之际,依旧通过比斗产生,为保既有战兵序列战力不减,既有序列每伍最多允许一人调出原本编制,自愿报名参与竞争...
半夜辛苦半夜眠,处理完诸多杂事,时间已过三更,纪泽终于得以享受一次正常意义的西晋睡眠。从穿越过来迄今,一直睡土坷垃上的纪泽,进入昔日庄园主的卧室,见到那雕花大床,轻纱幔帐,青铜灯盏,金辉满堂,差点感动得掉下泪来,这才是他穿越人士应该享受的封建人生啊。
次日清晨,纪某人以身体微恙为名,难得赖床一次,直到外面闹得不行,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无比舒适的床榻,开始了新一天的挣扎人生。好在,血旗营的其他人还算勤勉,打铁的,锯木的,练武的,更有在前院校场比斗上岗的,早已忙活一片。而当纪泽精神抖擞的四下巡看一圈,最终转至前院校场,各队争夺新任什长的比斗已近尾声,他更是见到了一副苦瓜脸的郝勇。
也无怪乎郝勇不爽,昨夜,他的一干伍长纷纷要求转队,去竞争新编战兵什的什长,以求习得那套内家拳法。弟兄们要进步,他自不好拦着,以至他的起家三什中立即换了两成新人。这就罢了,更可气的是,那帮自恃了得的伍长去竞争什长,结果却成绩暗淡,六个伍长出去,只挣得一个什长,更有两个偷鸡不成蚀把米,愣在新伍中沦为大头兵了。
郝勇自能看出,他那帮好武的弟兄们并非输在身手,更多是输在打击位置欠佳,那些血旗营老兵显已习得一套有关身体打击位置的系统技巧。同样击中一拳,自家兄弟不过将对方打得晃三晃,反之却能一拳打倒,这还咋比?不服吗,说别个耍诈吗,明明白白的比斗,郝勇还真没脸抗议,也只得认了。至于他这个小山头,刚入营第二天便开始崩解,还是别折腾什么独立性了,好在他本身也不太执着。
纪泽却不理会郝勇的纠结,入了他血旗营,就该团结一心才是嘛。事实上,此番扩编时他并未刻意针对尖峰队,而是他血旗营的各项规矩与做法,本身就难容小山头的滋长。待得比斗完毕,他便集结全营,正式宣布了血旗营最新编制以及若干任命。
再度扩编的血旗营近四百人,设有骑卫、步卫、近卫、尖峰、女卫、预备外加伺候队,共七个队,除了绿猴儿领衔的伺候队设有两个什,预备队设有六个什,其余队皆常规的五个什。其中,预备队六个什与女卫的三、四、五三个什为辅兵序列,余下24个什为战兵序列。此外,附属机构除了既有的参军署,还另设了李良领衔的宪兵伍,以及赵剑领衔的旗牌伍。
队伍一扩再扩,纪泽自不愿造就乌合之众,平均战力必须上来。从当天下午开始,血旗营便投入了各项训练,队列、单兵、组阵、对抗,可劲的“磨枪”。有充足平地当校场,有良好设施供休整,有广阔田野做马场,有被掳百姓做后勤,鸠占鹊巢的血旗营,训练比起野鸡岭时更有模样,颇玩出了正规军的风采,战力也在一点点的上窜。
勤练之余,血旗营也没忘处理缴获,浪费是可耻的,好吧,说纪某人贪财也没错。好两个晚上,都有亲信近卫身着乌桓衣甲,拉上不便带走的钱粮物资,悄悄埋藏于元氏县中的隐蔽之地。结果,“乌桓人”白日训练得尘土升天,晚上又偷摸着不知所谓,偏生不再外出抢掠,直把个元氏县上下弄得七上八下,还当“乌桓人”在酝酿大动作,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军卒们忙活的同时,获救的被掳百姓也没闲着,有救命之恩,兼有重金激励,他们在参军署组织下,最短时间内便已磨合,加班加点,不辞劳苦,爆发出强大的生产力。非但饮食起居,非但投枪鞍镫,兵甲、披风、暖袄、等等能为血旗营配备的,他们利用胡营缴获或就地取材,都为血旗营做到了最好,愣是演绎出了一段军民鱼水情。
借着这份鱼水情对全营上下的感染,纪泽适时以歌曲形式,公布了血旗营的新版军规,其实就是山寨版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少不了的,为了掌控队伍,并提高精神面貌,晚间那别有用心的文化学习活动愈演愈烈,以马涛与数名知识女性为口舌,打着教会每名军卒自身姓名的幌子,愈吹愈完善,愈吹愈惑人的世外桃源理论,正在血旗营中生根发芽...
第三十七回 不速之客
永兴元年,十月初五,卯时,小雨,周家庄院。
“呼、呼、呼...”庄园后院,炬火摇曳,静夜之中,一人身形翻飞,拳脚带风,跳转腾挪间犹如豹突虎扑,正是纪泽在习练那套五行拳法。十余日下来,他习练武技,交流切磋,几乎日日不辍,再得益于这样那样利于练舞的因素,令他如今的五行拳水准,业已完全继承甚至超过了前生记忆中的领悟。
尤其近来军中多了个堪称二流的高手郝勇,那厮吵吵着技多不压身,愣是无耻的混着大伙儿一块,也向纪泽厚颜学习五行拳法,总算他有良心,没少反过来给纪泽指点武技心得,令纪泽大有收获。虽想运用内劲尚还遥遥无期,但对肉搏武技的理解掌握,却已非是前生可比。
一通拳法习练完毕,纪泽收拳驻足,调息稍歇,心中则仔细回味着习练中的点点感悟。突然,他耳朵一动,却是隐闻十数丈外的一棵大树上,传出一个枯枝折断的咔嚓声。纪泽一惊,下意识横拳护胸,屈膝绷腰,侧向声音来处,口中厉喝道:“什么人?”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跟着便见一名黑衣人从树上飘落。其人身形自如,仅是单手在树枝间几番拍按,毫不费劲,便掠下近三丈的高度,着地竟似无声,好高的出场逼格!
卧槽!给哥上眼药呢!纪某人眉头一皱,目露寒光,但旋即褪去,只因细看这黑衣人,柳叶眉,丹凤眼,面罩一袭黑巾,腰悬长剑一把,或因衣服微湿之故,丰胸柳腰翘臀毕显,却是名卖相不错的女子,关键的是,此女目光纯净,观如清水,却是令人难生恶感。
“呵呵,鸠占鹊巢,李代桃僵,逍遥潜伏,贵军有此手笔,看前院校场那面血旗,该就是疯传赵郡的血旗军,而足下则该是那位纪军候了吧,果然好智谋,好胆量,令人佩服!”那女子干笑一声,故作老成道,声音却难掩的悦耳清脆。
纪泽微愣,直觉这声音有点耳熟,却难想起何处听过。此刻,因为他的厉喝,已有数名值夜军卒奔了过来,两人上前拥向纪泽,更有两人手持兵器,作势逼往蒙面女。但那蒙面女似乎毫不在乎,依旧淡定而立,连拔剑的意图都没,颇一副高手风范。
“驻守,退回!”见对方如此有恃无恐,兼其方才落地露的那一手,纪泽心下没底,怀疑对方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忙喝止军卒,与其前去自找难看,倒不如过来结阵,为他纪某人护驾。
待几名军卒护在身侧,纪泽心中稍安,才像突然想起,脸色一变,沉声问道:“庄院内外设有明哨暗哨,你将他们如何了?”
蒙面女一直冷眼旁观几名近卫动作,闻言瞥了纪泽一眼,面巾下的嘴角挂上不屑,淡淡道:“放心,他们只是被打晕而已。你也不必杯弓蛇影,本女郎若有敌意,还会等到现在吗?”
纪泽嘴角一抽,心知那蒙面女所言非虚,总算对方似无敌意,己方又没伤损。讪然一笑,他放缓语气道:“足下武艺高强,身轻如燕,深夜前来,若非特意现身,我等恐怕迄今仍一无所知。只不过足下既然现身相见,定当有所指教,还请明言。”
蒙面女眼中闪过懊恼,方才若非偷看这厮的拳法入神,不慎叫一条毛毛虫被风吹到头上,恶心得她一跳,她岂能踩断树枝露出马脚,更哪来的特意现身指教?可话到这里,人家一副谦逊的样子,总不能承认自己是被毛毛虫吓出来的吧,那多丢份?
心念狂转,她却非诡诈之辈,愣是没想出什么合适借口,只得几近坦白道:“我有事路过元氏,因恼胡人暴虐,本想潜入胡营,顺手杀上几名胡狗。不想此处竟已悄然易主,探寻间恰见足下在此习武,一时多看两眼,不想脚下踩空,却是惊扰了足下,还请见谅。”
“哦,原来是位女中豪杰,救民侠士,纪某失敬了。只叹纪某武艺低微,否则也当以女侠为楷模,仗剑天涯,除暴安良啊。女侠适才看了在下练拳,定可看出其中鄙陋,还请女侠指点一二,以全在下仰慕之心。对了,不知在下身手如何,比起一流高手还有多少差距?”纪泽语态恭敬,毫无节操的口花花,心中却在期盼着全营军卒立即飞来,将这位不知底细的蒙面女留下,以免走漏自家风声。
蒙面女一愕,好险没吐了,没见过这么自来熟又不知深浅的货,这么低的武艺也敢跟一流高手比,且年纪已然不小,纵然那套拳法似乎颇为上乘,此子也几无练武前途,还好意思向她求教?可是,她毕竟年轻面薄,此番前来胡营,恰又是背着师兄弟们出来,偷偷体验女侠感觉的,这会被纪某人左一个女侠右一个女侠捧得欢喜,心生飘飘然,还真不好直接打对方的脸。
按下反胃,蒙面女不无安慰的点评道:“足下根骨尚好,基础扎实,那套拳法似也颇有高深之处,只可惜足下习之为时过晚,当不足三月,内里积蓄不足,非有大机遇,短期恐难突破,还需耐心勤练,他日或有所成。至于一流高手,还是,还是莫比的好,见面只管绕路便是。”
并未因为蒙面女话中潜台词丧气,纪泽继续拖延时间,口中则讨问道:“敢问女侠,何为大机遇?”
“或天材地宝,或高人传功,或死中得活,皆可遇不可求。”蒙面女江湖经验不足,可并不傻,渐觉纪泽或在拖延时间,语气转冷,“放心,你我虽各属阵营,杀胡却算同道,此间之事某不会外传。时间不早,后会有期。”
眼见蒙面女转身要走,视野中自家军卒不过新增了小猫四五只,纪泽心中焦急,却是突然想起在哪听过此女声音了,不正是那夜自己带着二十多溃兵潜出虎啸丘,被别个七八骑吓得一哄而散的那次吗?眼珠一转,他忙诈问道:“敢问足下,半月前那夜,虎啸丘之西,贵派大举出动,女侠为何要放过纪某?”
听得此言,蒙面女豁然驻足,眉头一挑,回身冷视纪泽道:“我晋阳宗行事素来谨慎,你是如何...”
言至此处,蒙面女愕然停住,却是发现自己一急之下竟说漏了嘴,她顿时满心羞恼,美目怒瞪纪泽,隐隐更是散出一股杀气。纪泽身边业已有了六人汇集,此刻却也不惧,他淡笑道:“啥晋阳宗,没听过,很有名吗?女侠无需多想,纪某只是当夜与一众溃兵刚刚潜出虎啸丘,便恰好撞上女侠一行,被吓得溃散,却因女侠一言而侥幸得脱,是以深记女侠声音而已。”
没听过晋阳宗,也太孤陋寡闻了吧!?蒙面女一怒,旋即想想纪泽这么个小军头土包子也有可能。再一想,显也记起当夜情景,的确有群溃兵被他们吓得逃散,倒是信了纪泽七分。只是,自己当时仅因不明敌情且不愿多事,才没继续前行,到了眼前这厮嘴里,却成了自己故意放过他,至于这般自作多情嘛,这还是叱咤赵郡的血旗军候吗?
但可气的是,她一名天之骄女,自小聪颖,同龄中武艺超群,在门中素为师长看重,被平辈推崇,不想难得独自出来一回,竟被这么个武艺低微更兼叽叽歪歪的夯货几句便套出了跟脚,情何以堪?好笑、可气、不屑、羞恼、愤愤,妙目流转间,蒙面女眸中诸般神采交替,恨不得上前痛扁纪泽一顿出气,心下更已决定将此糗事永远烂在肚里!
恰在此时,远处郝勇的一声大喝传来:“鼠辈休走,与郝某大战三百合!”
郝勇这一嗓子声如洪钟,蒙面女心知来者不弱,没数十招恐难料理,而眼前这厮磨蹭至今,已有近十军卒围护,急切间也难拿下,她虽自负修为,也不敢延至郝勇赶来,从而被拖入众军围困。愤愤然一跺玉足,她懒得再理纪泽这厮,身形一纵,兔起鹘落,便往院墙而去。
眼见蒙面女断然离去,距离己方合围就差一步,纪泽暗叹口气,挥手止住众军卒的放箭企图。以蒙面女所显身手,院外又不乏树林河流,想在黑夜间将她留下太难,那就不必结仇了,哪怕仅是惹恼了,人家在外顺口放个消息,血旗营也不好消受啊。
转眼间,蒙面女犹如一只黑燕,倏忽间几个起落,便已窜至院墙,再一弹身,莲足两次点踩侧壁,竟已轻飘飘上了丈五高的墙头。
飞檐走壁,高来高去,怕就这等级别了吧!目睹蒙面女的轻盈如燕,纪某人嘴角抽搐,不无后怕。这等身手,他前生只在武侠电视中见过,尽管在军伍之前这些江湖高手根本不够看,可人家的偷袭刺杀却是防不胜防啊。还好此女中二归中二,对己并无杀心,否则她若偷袭,自己方才有几条命也得丢个干净!
当然,后怕归后怕,道别还是要的,纪泽冲着蒙面女的背影,热情欢送道:“女侠慢走,你我两度偶遇,定是有缘,不知可否留下名讳,以便他日相见!在下对女侠的仰慕之情恰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
已经踏上院墙的蒙面女一个趔趄,好险没再栽回院里,总算她功夫够扎实,一个挺腰,愣是勉强翻出院外,风中飘来她的怒喝,满满的羞恼与嫌厌:“闭嘴!最好别见,否则...”
第三十八回 强敌突至
周家庄园后院,纪泽眉头紧锁,一脸肃容,早没了方才应对蒙面女时的嘻嘻哈哈。看向姗姗来迟的一众军官,他沉声问道:“晋阳宗!?你等可曾听过,是并州治所,太原郡的那个晋阳吗?”
必须说,前生作为国家机器的一份子,纪泽心底对所谓的江湖门派是不屑的,甚至将之与黑道混混几乎划在同一类别。可如今身处西晋乱世,侠以武犯境,更兼自己还是个妥妥的底层小人物,只怕在自家足够强大之前,譬如能够拉出一支千人精兵轻松捣毁某某山门之前,晋阳宗这等帮派还得要谨慎对待。
“正是,昔日我曾听人说过,并州晋阳有一个晋阳商盟,由并州大族联手创办,涉及三教九流,其实更像一个武林门派,江湖人私下称之为晋阳宗。据说,当年晋王荣登大宝之际,晋阳宗有所贡献,是以兴隆至今。”汤绍最先答道。
“是的,郝某也曾多次听江湖朋友提起,晋阳宗素以名门正派自居,口碑尚好,乃并州第一宗派,放诸大晋江湖亦是名列前茅。”郝勇补充道,“只是,晋阳宗素来经营并州,至多涉足洛阳,少有现身他处,却不知河北正值大乱之际,他们为何前来?”
出自并州的孙鹏对晋阳宗似更了解,他一脸冷笑,不屑道:“什么名门正派,行侠仗义,不过沽名钓誉而已,放贷收租时可从未手软,一群吸血虫,实为世家大族的爪牙。至于为何来此,哼,晋阳是司马腾的地盘,王浚又出自太原王氏,那晋阳宗能在并州做大,甚至以晋阳为名,焉能不与他们沆瀣一气?此时来此还能何为,多半是为幽并联军效力罢了。”
纪泽微微颔首,孙鹏之言虽有偏激,但也大差不离。所谓穷文富武,名门正派既要培养出高手,又要不偷不抢玩高尚,势必得有大笔正当进项,不论耕田经商,还是吸纳捐赠,到了一定规模,哪个年代都离不开达官贵人与世家大族的支持。有收获就须有付出,名门正派自然得为别个正统势力服务,扎根晋阳的晋阳宗,自然就得站到幽并联军的阵营。也即是说,晋阳宗该是站在血旗营对立面的。
从方才的一番交流,纪泽对那位故作老成实则比较单纯的中二女侠还算有好感,也基本相信她的言辞,觉得她不会主动揭露并危害己方。但她出自晋阳宗,一旦口风不严,她的同门就未必好相与了。更何况,他纪泽也不能将血旗营的安危放在一份毫无约束的承诺上。只能说,血旗营在周家庄院的清福该享到头了。
匿藏周家庄院已近五天,前几日一直风平浪静。唯一一次例外发生在昨日下午,一小队乌桓胡骑从平棘而来,传令这边送批钱粮缴获去平棘大营。有着横桑相助,对方被诱入庄院轻松拿下,估计平棘方面察觉不对并作出反应,至少也要三天时间。原本纪泽计划明夜出走,但有了蒙面女这个走脱了的不速之客,计划必须立刻提前。
这时,尹铜带着两名被救醒的值夜军卒过来,恭礼请罪道:“卑下护卫不力,以至贼人潜入院中,请统领大人责罚!”
这是能力问题,不是态度问题,纪泽自不会怪罪,但一顿挂落还是要给的。他淡淡道:“起身吧,那蒙面女子的确武艺高强,确非你等所能正常应对。不过,近卫上下须反省总结,既然明岗暗哨不够,就双岗双哨,并琢磨日后如何更好隐藏暗哨,至少能及时示警也好呀。”
想了想,纪泽扫视一众军官,肃然道:“诸位弟兄,我血旗营虽小胜几场,但靠的都是偷袭埋伏,并非我等实力多强,实是敌人轻忽我等。如今队伍做大,一旦敌方重视,派兵联合县府全力追剿,甚或派出精英袭扰,我等或将举步维艰。今夜之事便是明证,诸位还当警醒啊!”
一番折腾,天已放亮。即便蒙面女立时举报,凭血旗营当前实力,倒还不惧最近的元氏县郡兵,它县大兵围来尚不止一个白天,所以,纪泽决定血旗营还是等到今晚天黑再行潜走。上午,天空放晴,军卒们正常训练,铁匠铺继续赶工,参军署则组织剩余百姓筹备出走所用的干粮物资,午餐过后,血旗营更是全军休息,就待天黑潜走。
在此期间,纪泽等一众军官却为下一步方向犯了难。据昨日诱捕的乌桓令使交代,幽并联军主力早在上月底便已入驻邺城,除了乌桓羯朱犹在追杀司马颖一行,余者已经开始对邺城及其周边区域展开了疯狂洗掠。
当地百姓之疾苦自不待言,只可笑那些抛弃司马颖的士族豪强,原指望投效“王师”新主子,可未及抱上大腿便先被剐了一身膘。不过,据闻匈奴刘渊已在并州离石起兵,并州兵乃至幽并联军的主力撤离将为时不远。
南方局势目前已同赵郡无异,而西方原定的入山方向,元氏之西的井陉乃太行八陉之一,为冀并要道,并州兵后路所在,一直有重兵驻守。元氏西南的房子县,之前身东击西的虚假方向,据说留守赵郡的段乌根还带着三百鲜卑胡骑在那搜索血旗营寻仇,纪泽等人可不愿去自寻晦气。
至于向东向北,两眼一抹黑去敌后打游击,太刺激了,纪泽与一众军官都没敢想。那么,暂先借道高邑南下吗?然而,到了金乌西斜,潜走方向必须确定的时候,纪泽等人却已不必再为之烦恼,因为,有了更大的烦恼正猝然逼近。
庄园前院,众军卒已经起身整装,只待周家庄院的最后一顿晚餐。正在四下督促的纪泽,突闻头上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啼,仰首看去,却见天上多了一只盘旋的大雕,浑青一色,双翼平展,傲游疾飞,好一个鹰击长空,好一只西晋神雕,直令纪某人浮想联翩。
正当纪泽思忖小龙女该多漂亮的时候,却见横桑一脸焦急的疾步奔来。数日来的配合表现,横桑在庄院中已可自由行走,行至纪泽面前,他连行礼都顾不上,忙不迭道:“大人,不好了,段乌根来了,距此最多三四十里!”
纪泽一震,段乌根不是在房子县打转嘛,回平棘也不该绕道元氏县啊,他可是带着至少三百鲜卑胡骑,蓦然现身附近绝非小事,弄不好己方全军覆没都有可能。心知横桑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仍不敢置信道:“你缘何得知?”
“看天上那只大鸟,那是海东青,稀世珍禽,蛮荒异种,生于东北塞外绝崖之上,全凭当地野人冒死捕捉,驯化后进贡,便是整个鲜卑都没几只。段乌根深受单于段务勿尘看顾,恰被赏赐了一只,他极其喜爱,须臾不离身畔,而海东青寻常的放飞距离,也就三四十里。在下之前在联军大营见过这头海东青,绝不会有错!”横桑连珠炮般的一通解释。不愧贵族出身,他对这些飞鹰走狗确是门清。
莫奇怪横桑为何焦急主动的向纪泽告知此事,他可毫无卖弄之心,只因他知道,在血旗营离开周家庄院之前,纪泽不可能释放他。被绑在血旗营一起,他这个乌桓叛徒若随血旗营一道落入段乌根之手,本就与乌桓人不对付的段乌根,是觉不介意帮乌桓清理门户的。
海东青之名纪泽前生也听过,是万中无一的鹰隼猛禽,又见横桑神色如此焦急,他再无怀疑,就欲传令下去,集结队伍逃走,不论段乌根为何来此,他可舍不得也没信心拿血旗营与三百鲜卑胡骑死磕,没准就此丢了自家小命呢。
可是,横桑却一把拉住了他,急急提醒道:“大人且莫妄动,这海东青乃珍稀异种,颇通人性,彪悍智慧皆远胜寻常猎鹰,更能将猎物概况与鹰奴简单交流。虽不至辨清细节,但可报知主人大股猎物之方位,而人群也属猎物范围。简单说,我等若是此刻逃离,难逃海东青察知,只要被段乌根起疑追索,便是入夜也恐难甩脱呀。”
这不是原始版的无人侦察机嘛?目送那海东青升入高空,化为一个黑点向西消失,纪泽一脑门黑线,冷汗刷的就出来了。有这扁毛畜牲在,己方若在野外平原被三百胡骑给追上,难逃碾压殆尽的下场,他可不敢去赌段乌根的思维模式。既然走不了,那就暂先留守待变吧,只盼段乌根不是蒙面女招来的,仅是过路,该去哪去哪,别来给双方找不开心。
当然,留守待变绝非闲坐等死,自诩非坑敌不舒服斯基的纪泽,当即传令召回院外巡骑,紧闭院门,以免露出马脚。同时,院内的所有军卒百姓,则在纪泽与一干军官的呼喝催逼下,快速部署,四下埋坑,直忙得人仰马翻。
夕阳西坠,红霞满天之时,鸡飞狗跳的周家庄院终于渐趋平静,该挖的坑都挖了,该藏的人都藏了,该摆设的都摆了,该出演的也都就位了。而在众人的翘首不盼中,西方大道升起滚滚烟尘,不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第三十九回 良言难阻
日垂远山,古道西风,胡旗猎猎,战马萧萧。滚滚烟尘之下,数百鲜卑骑兵嚣忽而来,直奔周家庄院,伴随的还有浓浓的血腥气息。将旗之下,一名矮小精壮的鲜卑青年,身披金盔金甲,马配银鞍银镫,可一身富贵却掩不住他的透体阴鸷。而在他的马脖之下,正吊着颗血粼粼的人头,令其更显凶桀暴戾。
这鲜卑青年正是段乌根,鲜卑军留守赵郡的主将。十日前,他率本部三百骑兵直扑房子县,意欲追杀潜往那里的血旗军,怎奈岭多壑密,林海茫茫,他们上下辛苦而求索,却空忙一场,愣没摸着血旗军一根毛,百姓倒是没少祸害。以段乌根的骄傲,可想其肚中积有多少闷气。
今日上午,正欲无奈返回平棘的他收到一条急报,有股打着血旗的人马藏在井陉与房子两县交界的丘林。他喜怒交加,立时带上三百胡骑杀出,更有原驻房子县的鲜卑百夫长,也率着属下大部追随表忠。结果,那仅是拨打着红旗的倒霉乱民,自被段乌根一击而溃,残部二十余骑却好死不死的东向逃往了元氏县。
满腹憋闷的段乌根却不放过,愣是一马当先衔尾直追,无奈的三百多部下也只得跟着长途拉练。待到段乌根将敌首脑袋挂上马脖,大功告成之际,已近日落,全军也饥肠辘辘。
可叹元氏郊外几已抢无可抢,原本段乌根该前往县城讨要补给,但鹰奴告知附近有人口密集之处,更从部下得知那是不乏民女的乌桓营地,段乌根念起那位总和自己斗气的乌桓留守主将垛祝,便改道来了周家庄园,没事碰碰瓷打打秋风,也好消消火不是?
“开门,妈的,乌桓人就是这么对待友军的吗?快开门,我家乌根大人剿敌路过此地,人困马乏,急需修整,你等速速开门,迎接我等入内休息,否则,小心老子给你等难看!”庄院门口,段乌根的亲卫长纵马上前,操着各族通用的汉语,大声喊话道,神情愤怒,语气嚣张。
乌桓人紧闭营门早在预料之中,可这样找茬才有意思嘛,深明段乌根心思的亲卫长自不怕事大。他却不知,院内一众鸠占鹊巢的人已经齐齐松了口气,从这亲卫长的开口,至少确定段乌根一方尚未知晓庄院内情。
“本营正有军机要事,此时不便待客。你我互不统属,还请段将军自往县城讨要补给吧。”门楼之上,横桑冒出头来,弱弱拒绝道。
与横桑一起露出脑袋的还有两名乌桓兵卒,只见他二人脸色难看,全身绷紧,整一副如临大敌的怂样。莫要质疑这两名乌桓人此刻的表演天赋抑或敬业精神,锐利的枪尖贴着肉呢,能不胆战心惊吗?为了他们的倾情出演,纪某人非但许诺了不菲财物,更在他们每人的后背心顶了根长枪,这会还乱玩用人不疑的是傻子,纪某人自要防着他们突然反水。
“这不是横桑嘛,你这等杂种做的了主吗?我家大人亲至,还是去请正主来决定吧。”那亲卫长似对赵郡乌桓军的内部情况颇为了解,再瞥见横桑几人的怂样,立时不屑道,却不知那句杂种恰是他自己的催命符。
横桑最受不得什么,就是被人以混血之由蔑视和排挤,亲卫长的话深深刺伤了他那颗敏感的心。下方是侮辱,后背是威胁,本还与纪泽一般想着平安避战的横桑,瞬间生了别样心思,反正看院内布置够黑够毒,鲜卑人进院绝难获胜,自家几人该当性命无虞。那么,干嘛不让双方狗咬狗呢?鲜卑杂碎与血旗军卒,左右死了谁他都不心疼不是?
于是,横桑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故作磕磕巴巴道:“本,本营垛昆百夫长身体不适,不,不便出来答话,我,我就能做主!”
“这不明摆着口不对心嘛!哎,西晋的业余演员发挥就是不稳定呀,比后世的毕竟要差一档次啊。”横桑身后,匿藏身形的纪泽心中哀叹,殊不知受了刺激的横桑正在超长发挥,当面摆了他一道。单论演技,若说西晋的纪泽算影星,此刻的横桑就是影帝。
显然,段乌根的亲卫长达到了横桑设定的智商标准,愣是一眼看出横桑口不对心,眼珠一转,他哈哈道:“横桑,便是垛昆外出未归,这里也不可能由你做主吧!”
横桑一时卡壳,稍倾,他才色厉内荏道:“反正不能开门,你等若敢胡来,不怕我家垛祝主将发怒吗?”
在纪泽听来,横桑这是理屈词穷,拿上司的名号来对抗鲜卑人,虽不高明却也无可厚非。可在下方一直听着喊话的段乌根听来,横桑这话除了隐晦承认垛昆的大队人马不在营内,分明就是对他挑衅,垛祝那个留守赵郡的乌桓主将,谁不知道他段乌根与其很不对付呢?当然,纪泽就不知道,否则没准他当场就能捅横桑一枪。
于是,横桑影帝的目的终得实现,只听段乌根跳过亲卫长的搭话,直接暴喝道:“别再啰嗦了,再不开门,休怪老子立即强攻,看你这乌桓杂种能否守住?”
“答应开门吧。”横桑身后,纪泽无奈低语道,人已冲着院内打出了即刻战斗的手势。相比段乌根强攻发现庄院实情,从而整兵而攻甚至按兵拖延,还是引其入彀合算。
“好,好,好,乌根大人别生气,等等,这就开门。”得了纪泽吩咐,横桑立即高声叫道,不忘抹把并不存在的冷汗,好一脸惊惶,眼底却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原本,以横桑对段乌根的了解,鲜卑人当是过来碰碰瓷揩点油水,若多些服软的言辞,再送上些财物,还是颇有希望将之和平送走的,怎奈他这一不爽,便决定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拼。只可怜纪某人成天打雁,今个被雁啄了眼却不自知,毕竟他不过一名后世平民,虽然在西晋堪称目光独到、思虑深远,但论勾心斗角这种古今皆宜的游戏,出身贵族的横桑仍要高他一筹。
“轧轧轧...”厚重的庄院大门终是向内打开,或是畏怯鲜卑人来势汹汹,开门的“乌桓”军卒只露了个膀子,就退入门后耳房了。这一点并未引起鲜卑人在意,因为门内的风景可要比他们这些大头兵诱惑多了。
宽敞的前院,中央马道两侧,空场上横七竖八着一辆辆大车,一堆堆杂货,间或有乌桓军卒在其间拉着汉女动手动脚;布篷半敞的车里,分明可见丝绸锦缎,金光银色;马道尽头,横排着十口大锅,篝火熊熊上是蒸汽腾腾;最令鲜卑人热血贲张的是,正对院门的大厅门口,一大群年轻女子不知缘何聚集在那,似在接受几名乌桓人的调教,此刻却被现于院门的鲜卑人吓得花容失色,惊呼尖叫着纷纷逃散。
不知是因院门打开之故,还是心理作用,原本尚不明显的男人淫笑声,女子惊叫声,以及浓郁的酒肉香气,随着一副钱粮满仓、美女在藏的勾人场景,蓦然向着院外的鲜卑人扑面而来。数百胡骑顿时血脉贲张,精神大涨,辛苦追杀了一天,还有什么比捞些外快再搂个女人喝酒吃肉更令人向往呢?
“各位慢点,别乱拿,别乱碰,求求你们了,那些财货女人,都是俺们乌桓人的。垛昆不在,倘若少了,在下没法交代呀。”横桑略带哭腔的弱弱声适时响起。既然战斗之门已经拉开,为了保命,他此刻还是要站到血旗营一方的。
果不其然,横桑对鲜卑友军的了解深入骨髓,他的苦苦哀求非但没令鲜卑人客随主便,反因他的懦弱表现刺激了鲜卑人的占有欲望,他的劝说更被鲜卑恶客们自动理解为:“快点!不拿不碰是傻子,那些财货女人,凭啥是他们乌桓人的,这帮软蛋没法交代关咱鸟事!”
哪有逢羊圈而不入的狼?一样兽血贲张的段乌根,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脓包便开了门,更没想到其中有诈。在鲜卑众骑的躁动期盼中,他不负众望,一声令下,荡气回肠:“小的们,上啊!哈哈哈...”
口中叫着,段乌根一夹马腹,率先纵马窜入院门,目标直奔正厅门前的那群女子。老大都出手了,其他鲜卑胡骑哪还按捺得住,纷纷争先恐后,紧随而入,口中则叽哩哇啦的嚷嚷个不停,若翻译为汉语,那就是:“上啊,蹭钱蹭粮蹭女人,手快有手慢无啊!”
庄院门楼,影帝横桑成功结束了一场精彩的人生出演,不知出于同舟共济,还是出于争取表现,抑或因摆了纪某人一道,心中有那么针尖点大的愧意,他转向纪泽,诚意十足道:“给些弓箭,让我等也参战吧,杀鲜卑人,我等不会手软...”
第四十回 步步坑敌
踏着清冷的风,浮开飘飞的尘,嗅品酒肉的香,驾驭轻快的马,周家庄院,这一刻,段乌根很有感觉,他一马当先,挥起鞭花的脆响,哼吟豪迈的歌谣,逐向柔弱的少女,享受猎物的惊恐,好一种有为男儿的雄壮舒爽!
然而,犹在顾盼自雄,段乌根突觉身下一空,耳中则传来落土簌簌声与裂木咔嚓声。陷坑!他心中大骇,脑中刚闪过甩镫离鞍的念头,却又忽觉身下一实,原来,那陷坑表层颇厚,他那匹宝马良驹竟在刹那间猛蹬四蹄,堪堪窜过了陷坑,令他暂逃一劫。下意识回望身下,路面正在塌陷,一个数丈见方的大陷坑已经撕开伪装,撑梁、盖板、地矛清晰毕现,更有一骑骑追尾而落,却无良驹相救的麾下亲卫。
不及庆幸,不及愤怒,更不及感伤,心知不妙的段乌根忙眼观六路,结果瞳孔立时一缩,因为,那些本在厅前没头苍蝇般混乱的诱人女子,此刻竟齐刷刷逃向厅内,而原本被她们身体遮挡的厅口,豁然露出六架床弩,装好的弩矢整齐一排,头部发出幽冷寒光。床弩之旁,不知何时站起了十数乌桓衣甲的军卒,正挥下击发机销的钉锤,分明是汉人的脸庞,挂着残忍的笑。
同时眼瞳紧缩的远不止段乌根,在他身后,欣赏两侧车载财货或是勾人镜头的鲜卑胡骑们,蓦然见到几对本是调戏与被调戏关系的男女,不约而同的翻手亮出锐利的投枪。而那些大车货堆之后,也齐齐冒出一排排汉人面孔,伴随的还有一杆杆蹭亮的投枪,以及一张张拉满的长弓。
依旧同一时刻,某位回望队伍进程的百夫长,看见鲜卑骑队大半入院之余,却突觉门楼左近一暗,眼角余光则骇然发现,一张大网正从空中落下,直罩下方蜂拥入院的二十多骑;更有一面腥红血旗在门楼上方展开,正迎着秋风猎猎飞扬。
“杀!”继一切发生的,还有纪泽的这声霹雳暴吼。霎时间,周家庄院化为杀场。中央马道,陷坑塌落,图穷匕见;道侧车后,箭矢如雨,投枪纷飞;厅堂之前,弩矢咆哮,交叉飙射;中院侧门,轰然开启,骑出奔腾;门楼内外,滚木冷箭,渔网石灰...
前一刻,靡靡诱惑,引人意乱,后一刻,风云突变,杀招迭出。可怜人家鲜卑人,入院是来做客的,而非来拼杀的,哪怕打算做的是恶客,也只想着抱以老拳,扬鞭恐吓,却不会操刀持盾或者张弓搭箭。反观血旗营一方,酒肉色诱,陷阱埋伏,冷箭滚木,渔网石灰,乃至乌桓人不知从哪收来的床弩杀器,处处厚黑,无所不用其极。结果,以有心算无心,鲜卑人焉能不悲剧?
“嗖嗖嗖...”“呼呼呼...”“噗噗噗...”“砰砰砰...”箭矢入肉,枪矛洞穿,弩矢横贯,人马栽落。眨眼间,前院大道上,胡骑们鲜血四溅,残肢断臂,哀嚎惨叫,战马悲鸣,人仰马翻,一片大乱。还有那大陷坑内,提前铺设的麦秸干草与硝磺火油,在几支火箭的引燃下,升起了熊熊大火。
更有那门楼内外,两张大号渔网忽将两撮胡骑罩住,恰如死神之索般令他们动弹艰难,而成包抛洒的石灰粉,则又令他们目视不能,咳嗽不已,从而只能任由羽箭滚木在头顶肆虐,毫无抵挡,直至连人带马加滚木,一同沦为堵塞院门的坚实障碍。
就如某位坐镇队尾的百夫长,银盔银甲狼牙棒,很猛很暴力的样子,已经听声辨器判断出了袭向他的一根滚木与两支冷箭,意欲挥棒闪身躲过此劫,怎奈动作一半即被渔网阻滞,只得不甘的硬接了不愿接受的摧残。
“啊!啊!啊...”骑队最前,有为男儿段乌根惨嚎连连,这次他再无好运,一根儿臂粗的弩矢,贯穿了他的宝马,更带着他的一截小腿,飞入后方的胡骑群中。
“救命啊,段通,快来救我啊...”此刻,段乌根已无往日的乖张阴鸷,他哀嚎着滚地挣扎,绝望无助的眼神,蓦然间却对上了另一双空洞而不甘的眼睛,主人恰是不久前被他将脑袋挂于马脖上的乱民首领。
“少头领别慌,我来了。”一个沙哑中带着焦急的声音,温暖了段乌根那颗濒临崩溃的心。随身而来的,是一条跃出陷坑的人影,左腿受伤略瘸,正是段乌根的亲卫长。人影疏忽而至,一把抄起段乌根,旋即倒掠而回,途中遇上的些许箭矢投枪,被其挥刀随手拨落。
紧急挖掘的陷坑并不很深,亲卫长脚点其中犹在挣扎的人马头顶,竟然几步穿过升腾而起的火海,窜入后方胡骑群中,旋即便被陷坑边的二十余铁甲骑卒团团围护。这群鲜卑人怎的还有如此多勇猛之士,门楼上,看到这一场景,纪泽顿时眉头微皱。
扬手射杀了院外一名鲜卑十夫长,横桑看出纪泽疑惑,主动解说道:“作为鲜卑单于段务勿尘之侄,且尤为看重,段乌根有着五十铁甲亲卫,乃段务勿尘拨自自身亲军,便是那些铁甲骑卒。这等亲军段务勿尘也仅千人,其中一名普通十夫长,勇武便可比肩寻常百夫长。”
“还好,适才已有近半没于陷坑。”似笑非笑,横桑续道,“段乌根那名亲卫长,名叫段通,据说本即一名亲卫军百夫长,因故获罪才被段乌根收纳驱使。是以,其勇武当不下一名鲜卑千夫长。”
言说间,血旗营的箭矢投枪业已结束了第二轮。此时,前院马道尸横遍地;大陷坑正被烈火吞噬,一条与之相接的横向景渠,也渐窜起火光;院门前后,则被渔网滚木弄得血肉一团,白灰中已是尸体成堆。
猝然遭受暴风骤雨般的偷袭,入院近三百胡骑,此刻已经死伤近半,且完全陷入重围。不过,或因有着亲卫军的压阵调度,此刻的院内胡骑也已反应过来,纷纷抽刀持弓,相互靠拢结阵,渐成组织性的抵抗。
“向东,杀光他们!”段通一声断喝,语带愤怒,却无惧怕。段乌根已重伤昏迷,他自动接掌鲜卑军的指挥,当然不愿干在原地挨箭。他相信,敌方虽已两三倍于己,但所谓的血旗军不过是些溃兵乱民,只要彼此真正交战,当可如同屠狗宰鸡。
“嗖嗖嗖...”得令的鲜卑军旋即避开晃眼的夕照,杀气腾腾,向东奔来,更有一根根刁钻的羽箭,命中躲闪不及的血旗军卒。
门楼上,一直观察敌情的纪泽见此,心疼自家伤亡之余,嘴角却挂上了一丝阴笑:“哼,管他是什么狠角色,落入纪某的陷阱,虎也得给老子趴着!”
目前为止,一切发展皆在预料之中。前院东面区域,考虑夕照因素与敌人心理,安排设伏的正是孙鹏带领的步卫队与大部近卫队,是血旗营的步战主力,算是赌对了。非但如此,鲜卑人想要上前与他们血拼,路可不好走!
“嘘缕缕...”果然,鲜卑人刚出马道不足数丈,便有许多战马悲嘶栽倒,却是马蹄踩入了碗口大小,专憋马腿的陷马坑。
“啊!啊!啊...卧槽!天杀的血旗贼,地上有钉子...”继战马被阴的,还有一名名突然抱脚惨嚎的下马胡人。贼魁祸首,则是一颗颗做工粗陋的铁蒺藜或多脚钉。非坑敌不舒服斯基为了日后跑路时阻断追兵,之前没少让得空的铁匠铺打造这些价廉物美、流窜必备的小物事,这里全给提前用上了。
刚有组织的鲜卑人再次混乱,血旗营的第三轮箭雨打击随之落下,又是哀嚎一片。更有厅堂处的床弩,发出了第二轮咆哮,儿臂粗细的弩矢,带着呜呜锐啸,无视盾牌铁甲,碰着即残,贯穿即亡,非但一举夺走了十数条性命,还将鲜卑人的气焰一击打落。
院内激战之时,院外的骑战也已展开。汤绍的骑卫队五十多人,从院外绕墙加速,直扑院门外尚余的三四十胡骑。借着马力,他们的箭矢、投枪又狠又急,先声夺人。头前的十数人,还配有血旗营数战收集来的铁甲,令胡骑的箭威大打折扣。只可怜这小撮鲜卑胡骑,头上有冷箭袭杀,院内又没有指令,混乱之下遭逢突击,十成战力仅能发挥不到五成,等待的只有一面倒的败亡。
“上,趟过去,留下只能等死!亲卫督战,迟疑者斩!”院内,段通已红了眼,一声暴喝,他挥手一刀,便斩了一名退回的鲜卑军卒。人头抛起,鲜血溅了他一脸一身,使他凸显狰狞。这血旗营太毒太阴险,他可不能带着段乌根留在包围圈中等死,只能跟对方比狠毒了。
在段通的催逼与铁甲亲卫的钢刀下,百余鲜卑军卒只得抖抖索索的探步上前,不时有人滚地惨嚎,有马栽倒长嘶,更兼头顶箭雨纷飞,侧畔弩矢呼啸,一条条性命接连陨落,而一条二三十丈长的血路,完全由人马尸体铺就,也终于通至了血旗军卒之前...
第四十一回 困兽之斗
“杀!杀!杀!”周家庄院,终于趟过一条荆棘血路,满腹憋屈的鲜卑军卒们,叽哩哇啦的高呼着,兽血沸腾,满脸狰狞,誓要斩杀对面这些阴险卑鄙的汉人。
想想他们三百鲜卑勇士入院,此刻能战者仅剩七八十人,而无耻下作的血旗营,却仅二三十人伤亡在他们箭下,他们怎不激愤。唯一遗憾的是,由于存在车与货,横七竖八乱糟糟,马匹无法通行,他们只能步战,但对他们鲜卑勇士而言,那又何妨?
双眼通红的段通,血渍可怖的面庞挂上残忍的笑,不无欣赏的,他目睹己方儿郎举刀持盾,三五成组,以一名名铁甲亲卫为砥柱,绕过障碍,迅速逼近结阵后退的血旗军卒。怎一个威风凛凛,怎一个杀气腾腾!
近了!近了!臆想汉人们下一刻的血肉横飞,段通大嘴张开,就欲为族人喝彩鼓劲。然而,就在这时,鲜卑儿郎们的威风突然萎了,杀气突然泄了,接二连三的弯腰抱脚,惨嚎乱跳。段通差点哭了,心中狂骂,又是该死的铁蒺藜与多脚钉吗?这里不是汉人们刚还站立之处吗?
可怜鲜卑勇士们好不容易与血旗军卒们短兵相接,正欲大杀四方,不料脚下再度出现棘刺困扰,只得又一阵混乱。血旗营军卒们跟着非坑敌不舒服斯基混了这么久,上行下效,已非良善之辈,得此便宜,哪有不乘机发飙的道理?
重盾兵冲撞格挡,狼筅兵扫架扰护,长枪兵寻机突刺,轻盾兵补位攻防,弓箭手偷袭冷箭。之前还看似胆怯后退的步卫队与近卫队,操起愈加纯熟的鸳鸯阵,一个反扑,顿将汹汹而来的鲜卑人打得措手不及,节节后退间再度留下具具尸体。总算鲜卑人颇有作战经验,两名铁甲亲卫带着数名普通兵卒亡命断后,一通疯狂反扑,用性命给余人挣得时间,使其整固盾阵,龟缩于车货群间。
于此同时,原本伏于正厅作为后备接应的尖峰队,在血旗指令下,已由郝勇带着杀将过来。前院西侧的预备队也收起弓箭,结起枪盾阵,每伍一纵,军容齐整,枪甲森严,逐步压将过来。经过浴血誓师,又经后世的队列训练,战力平平的他们,卖相绝对不差,杀人不行唬人却够。由是,血旗营四队人马,从三个方面,将鲜卑人的残余力量包围其中,只待最后绞杀。
鲜卑军上下,脸色一片灰败,血旗军非但阴险卑鄙,战力也远比想象中强大,转眼之间,己方军卒再度锐减,业已不足五十,更是陷入合围绝境。本欲将血旗军摧枯拉朽的段通,茫然四顾,蓦的瞟见血旗军卒们的脚下,竟是悉数绑有小木板。于是,筋骨强健的他,再难控制胸中澎湃,虎躯一震,大口一张,哇一声便吐出了三两鲜血。
“尔等若降,尚可免死!”纪泽的大叫适时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由一群军卒簇拥着下了门楼,跟在了预备队枪盾阵之后。
之所以劝降,他并非英雄惜英雄发了善心,而是顾忌自家军卒的性命。敌方看似人员锐减,可死的大都是普通军卒,那些躲过陷坑的铁甲精锐,真正死于搏杀的却是不多,迄今仍有近二十人。想一想,其中除了个跩跩的段通,没准还有两三个当日的图布齐,他怎不心虚?
“我大鲜卑勇士,死则死矣,焉能跪地乞降?”段通一口回绝纪泽,转而用鲜卑语对其他鲜卑人道,“血旗军如此狡诈下作,何来信誉?再说,少头领伤残至此,族人们也死伤殆尽,我等罪责难逃,便是乞降回去,也将是个死字,倒不如血战一场,至少不会累及家人。”
“段通,事关生死,你岂能不经段乌根便擅自做主?”纪泽口中做着最后尝试,手上则已示意旗牌官赵剑打出准备死战的旗令。
“杀!”段通不再搭理纪泽的婆婆妈妈,随手将段乌根甩给一名亲卫,拔刀高喝道。刀尖所指,正是纪泽所在,却是报了擒贼先擒王的万一之忖。至于什么段乌根,段通如今都快恨死了这个没事找事自投罗网的白痴莽夫,哪还管他怎想。而那些剩余的鲜卑人,则面露决绝,踩着尸体,悍然杀向纪泽方向。
“血战求活!死不旋踵!”纪泽亦拔刀在手,挥刀怒吼。四队血旗军闻令而进,不一刻便将鲜卑人合围其间,短兵相接,绞杀一处。
“二排,左刺!”钱波一声大喝。直面敌锋的预备队,在头排盾阵掩护之下,下意识挺枪,齐齐斜刺,枪出如林。怀着家恨,有过浴血洗礼的他们,少有普通新兵般的犹豫甚或恐惧,毫不手软。一寸长一寸强,手持弯刀的乌桓军卒甫一照面便吃了小亏,包括一名铁甲亲卫,数人中枪倒下。
“三排,左刺!”钱波再次大喝。第二排收枪之际,第三排血旗军卒再度刺枪齐出,鲜血飙飞间,又有数名鲜卑人倒下,也包括两名铁甲亲卫。军阵之间,排枪面前,可不管你个人武技有多高。
然而,鲜卑人已属困兽之斗,同族洒血并未吓住他们,反令他们愈加疯狂。两名铁甲亲卫慑于地面蒺藜,索性窜上大车,顺势凌空飞扑,借着两排刺枪轮换的间隙,竟是突入枪盾阵中,弯刀一扫,便有两颗人头抛飞,直令枪盾阵中惊呼一片。毕竟多是预备新兵,骤然的惨烈令众人一时无可是从,顿失分寸,邓喜这等老油条已悄然挪往外圈,更有人怯然后逃。不到三板斧的枪盾阵,竟已有了混乱之态。
一名手持大斧的鲜卑百夫长,踏着同伴尸体,趁乱一步窜进,就势开山一斧,将正前一名血旗军卒连人带盾一劈两半,五六名铁甲亲卫随即窜出,借着这一裂口一举杀入枪盾阵中。更有鲜卑阵内的几名神箭手,不时施放冷箭,袭杀一名名预备队军卒,令血旗营一方的枪盾阵愈加混乱。
“杀胡报仇!堆死胡狗!”钱波目眦欲裂,怒声咆哮。左肩已中一记冷箭的他,丝毫不顾箭伤,扬手一箭射中那百夫长的手臂,随即抛却长弓,拔刀扑上,抽个冷子便斩断了一名铁甲亲卫的右臂。
“后退者死!”李良面色苍白,却怒目狰狞的大喝一声,一刀砍翻一名回逃的预备队军卒。没人知道,作为法曹史督战的他,其实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双腿没有后退。
有钱波为榜样,有李良督战,本与胡人仇深似海的预备队军卒们,热血灌脑,抛却惊惧,近者拔刀怒劈,远者挺枪突刺,与鲜卑人展开血拼。于此同时,纪泽适时派出身边的伺候队上前助阵,而尖峰队、步卫队与大部近卫队已杀入鲜卑后阵。其中,郝勇一马当先,双手挥舞着拆为两截的银枪,上下翻飞,左右挑刺,终得一次大展神威。
战斗进入最后的白热化,一方报仇如疯,一方兽性似狂,将冷兵器的惨烈演绎到淋漓尽致。双方皆面目狰狞,青筋暴起,失了痛觉,忘了恐惧,只有杀戮,或刀劈剑刺,或膝撞肘击,或抓挠撕咬,哪怕断手断脚,哪怕兵刃透体,哪怕仅剩一口气,都不忘向身边的敌人发出致命攻击。什么武技,什么阵型,什么配合,在拥挤一团的人海乱阵中,只有你一刀我一刀的转瞬生死。
双方血拼到狂的时候,作为血旗军统领,纪泽并未上阵厮杀,反而汗毛倒竖,全身绷紧,拉着尹铜与一什近卫,在阵后如临大敌。天可怜见,这次他绝非胆怯,那毛病在怒杀图布齐时就治愈了。此刻,他所全心关注的,抑或说在等待的,是一股锁定他的强悍杀气,来自一直不曾出手的段通。
当鲜卑人再也无法更近一步的时候,其中央的段通终于动了,手持厚背重刀,脚绑扒获木板,拖着一条伤腿,发动了他的绝命突击,目标正是纪泽。只见他双目幽冷如冰,面上无悲无喜,蓦的飞身一纵,脚踏军卒头肩,舞刀磕飞途中箭矢,身如大鸟,须臾间便已越过双方战团,扑至纪泽前方。
“极杀!”纪泽早在等待,忙一声断喝。蓄势待发的近卫们立即发动,五根投枪应声而出,从上下左中右五个方位,无差别直扑段通。段通古井无波,手中大刀斜劈,身体一侧一扭,眨眼便躲过三根投枪,磕飞另外两根,轻松破了投枪这一招,身形都几乎不曾放慢。
然而,就在段通旧力耗去新力未生之际,三条顶着重盾的身影,两名近卫一左一右在前,队率尹铜居中堕后,紧随投枪而至。看起来,这分明就是毫无新意的车轮送死嘛。
第四十二回 生死一线
庄园前院,面对尹铜三人的重盾冲撞,好个段通,右腿猛蹬,身形蓦然加速前窜,刻不容缓间穿过前两面重盾的夹击。同时,只听他怒吼一声“开”,手中大刀就势劈下,竟将迎面而来的第三面包铁重盾砍出一道豁口,连带持盾的尹铜左臂折断,身体反震倒飞,口中更是大口喷血不停。
怎一个凶威赫赫!可如此一来,段通的前突之势终归被阻滞了,等待他的自是更多更毒的打击!不等段通稍作调息,便忽觉腹部一紧,竟有一根坚韧的绳索拉着他向后欲倒。绳索的两头,正连着刚刚擦身而过的两名重盾兵,加诸其身的则是两人的冲撞合力。
段通瞬间明白,这是方才那三名重盾兵的暗招,头前二人分左右拽着两端绳头,堕后一人提着绳索中段以控其高度,只恨天色近黑令他一时不察。好一个段通,右腿急退一步,怒喝一声,重心下沉,双腿较力,愣是稳住身形,挡住了绳索的拖拽之力。只不过,之前落入陷坑时受伤的左腿,难免一阵钻心剧痛。
也就这一刻,根本不给喘息机会,飞刀、飞蝗石、投枪、箭矢没头没脑的向段通打来。段通勉力提气,舞起一片刀花护住头脸,仗着一身上好铠甲,愣是没被伤着分毫。但令他措手不及的是,那些飞蝗石根本不是石头,而是装有石灰粉的硬纸包,被他劈散之后,顿在其身周笼上了漫天白灰。也不知那石灰粉里被掺和了什么,非但烧迷眼睛,不小心略嗅上一口,还令他咳得欲仙欲死。
“卑鄙!无耻!下作!”段通破口大骂,再也顾不得扑向纪泽,忙身体后跃,打算先退离污染区,同时钢刀后削,意欲斩断束缚他的绳索。岂料他一刀却是斩空,后跃的身形也被绳索拖住。原来,在他吃灰之际,两名被他反拽停步的重盾兵,已一个矮身,一个斜跨,完成了交叉换位,继而周向环跑,竟将他捆缚了一圈。
未待段通骂出更难听的,做出更难度的,便突觉头上一凉,软绵绵的,一根根的,倒像是一堆绳索。段通大惊,忙挥刀上撩,谁知那物事竟然毫不着力。下一刻,段通彻底明白,自己已成网中之鱼了。再下一刻,动弹不得的段通,开始接受数杆长枪的轮番洗礼。
说来冗长,其实从段通冲至纪泽左近,到他躺倒血泊成为网中死鱼,不过几个呼吸时间。勇武更胜血旗第一高手郝勇的他,一转眼便不情不愿的栽在极杀阵下,栽在十名不入流的普通军卒手中,说出去他自己都不敢信。
落败者自然憋屈绝望,得手者却是洋洋得意,一片奸笑声中,纪某人收刀入鞘,迈着八字步,雄赳赳走近血泊中的段通,很有诚意的点评道:“任你凶残似鬼,也得喝老子的洗脚水!哈哈哈...”
“嗖!”突然,一根袖箭从束缚段通的渔网中射出,箭头带着蓝汪汪的光泽,直奔纪泽面门。那来自一把小巧的单发袖弩,便是在汉家也属稀罕物事,却不知段通这个鲜卑亲卫长如何拥有。
“铛!”一面盾牌及时竖起,挡住了这根明显有毒的短矢。战时盾不离手几成纪泽习惯,此番再度救了他一次。然而,不待纪泽松一口气,忽觉手中盾牌一沉,一只血手搭上盾牌上沿,而另一道寒光则已直奔他的面门,伴随的,还有周围一众近卫的惊呼。
百毒之虫,死而不僵,就在纪某人与一干近卫得意忘形之际,网中死鱼般的段通,竟然诈死反击,爆发出生命中的最后一份力气,非但袖弩偷袭,竟还带着渔网一跃而起,向纪泽刺出致命一匕!
“太阳的,大意了!老子竟要挂得这么憋屈吗?不甘心啊!”看着双目通红的段通,嘴角挂着狰狞,纪泽脑中满满的懊悔与不甘,身体勉力后仰,右手忙击向段通握匕右手的脉门。怎奈突袭来得太过突兀,尽管段通此刻的身手已经不再敏捷,但却足以在纪泽右手发力之前,一匕送他归西。
不甘啊!这一刻,纪泽似已看见黑白无常在向他招手;这一刻,并未出现偏爱猪脚的救世主;这一刻,纪泽仍未放弃,他甚至听见了自己右臂骨骼的咔咔作响,赶到了右臂肌肉的撕裂之痛,那都是因为用力加速之故。
然后,下一刻,纪某人如有神助,突觉右臂多了一股力量,令手臂的移动速度蓦然快了一截。原本丧命之前,难以企及的敌方手腕,竟被他的指尖在电光火石间抢先击中。而那只强弩之末的索魂之手,旋即软软下垂,未能再握住那把夺命匕首。
脱落的匕首借着惯性,在纪泽下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但也仅此而已,匕首随即铛声落地,其上也未如袖弩般抹毒。随匕首一起掉落的,还有扑通落地的段通,用尽了最后一份力气,他已无法支撑,落地后便再无声息,却不知是伤重死的,还是郁闷死的。当然,不论如何死的,他都逃不过近卫们的愤怒补枪。
当后怕不已的一干近卫将段通几乎捅成肉泥,继而怯怯看向纪泽的时候,这位酷爱生命的统领大人,并未如他们想象那般冲他们喋喋批评,而是陷入一种极度怪异的状态。脑门是冷汗,眼中是余悸,嘴脸却挂着狂喜,怎一副大难不死后福涌来的德性!
没错,纪泽的确有了后福,因为他竟然突破了内劲,刚才突现的那股救命力道,正源自真气贯通所带来的内劲。就在方才性命攸关的一刻,他拼尽全力、汇聚精神所采取的自救动作,无意间恰好暗合五行拳“崩拳式”的招式。算上前世今生,这一招纪泽已练有半年,足够娴熟,加之这具身躯根基扎实,正如蒙面女所说的生死一线有大机遇,凭借强烈的意愿与夯实的身体,他纪某人竟用积累远不雄厚的真气,豁然打通了这条脉络,就此正式迈入了内家武人的门槛。
今生仅练五行拳十多天,纪泽便在机缘巧合下破了一道在蒙面女看来突破无期的武术玄关,委实是撞了大运的后福。此刻,在他体内,一股再明晰不过的真气,正在他掌控下沿着那条脉络畅通无阻,伴随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感,怎不令他着迷如痴?
“丫丫个呸的,晋阳宗那小妮子竟敢瞧不起哥,当面说哥练武没前途,若是下次相见,发现哥成了武学奇才,可别哭着喊着要嫁给哥,那哥可就有些为难了!”纪某人口中喃喃,笑眯了眼,怎一副猪哥样...
快乐总是短暂的,不及享受功夫突破的快感,纪泽就得面对此战的残酷战果了。段通死去不久,庄院中的最后绞杀也告收场,寡不敌众的鲜卑人全军覆没,但血旗营所付的代价也相当惨重。
前院战场,处处是人马尸体,处处是残肢断臂,说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也不为过。并无全歼敌军的喜悦,只有伤痛难忍的呻吟,只有精疲力竭的喘息,只有悲亲痛友的凄凄...
抢救伤员、审讯俘虏、清理战场,不用纪泽吩咐,参军署与女卫们,乃至自发相助的百姓们,已经开始忙碌。院内伤亡很快也统计出来,血旗营先后战死五十多人,重伤四十多人且近半致残,轻伤更不计其数。钱波重伤,尹铜重伤,三名战兵什长战死,主承绞杀的预备队更是分担了近半的伤亡,比率高达十之六七,几乎没了编制。
没有人会责怪纪泽,以一群百姓为主的新兵,一举歼灭三百多全副武装的鲜卑胡骑,其中还包括五十铁甲精锐,战损比竟不到一比三,这绝对是场不折不扣的大胜!
但纪泽心里难受,他还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冷血将军,自保求生不假,他也是真想带着众人一起安居乐业,一起享受桃源啊。只是,情势如此,他们一群不上台面的底层小人物,在这盘河北乱棋中,连作为旗子的资格都没有。想要活着,甚或活好,只能血战乞活,类似的战斗不可避免,除了接受,除了适应,除了做得更好,他又能如何?
“禀统领,骑卫队追敌返回。此战歼敌二十四人,俘虏二人,自身战死五人,重伤两人,轻伤十余。敌方十多人向东溃逃,因天已近黑,我等只得返回。”汤绍的声音打断了纪泽的沉湎,看脸色他对自身战果并不满意。
“汤头,辛苦了,鲜卑人毕竟为马上民族,骑卫能有这般战绩,已实属不易了。好,让弟兄们赶快治伤修整,今夜必须转移,届时还要骑卫弟兄们出力啊。”叹了口气,纪泽劝慰道。
事情总要向前看的,有胡骑逃走,周家庄园彻底暴露,血旗营该准备下一步逃亡了。好在,此战中主力战兵的损失还能接受,血旗营战力犹在,而少了段乌根的三百多鲜卑胡骑,血旗营的逃亡之旅,倒是更多了腾挪空间...
第四十三回 京观宣言
“唳!唳!唳...”周家庄院,一声声凄厉雕鸣突然在空中响起,啼声急促,惊动了下方忙碌的血旗营,也包括正巡看伤员的纪泽。抬头看去,借着月光,却是白日见过的那头海东青,正在前院上方来回盘旋,高度则比白日低了许多,颇显焦急之态。纪泽心中一动,这海东青之前战斗时不知放飞去了何处,而今莫非是来寻找它的鹰奴主人?
这样一头原始版的侦察机,纪泽自不介意占为己用,他忙传令审讯俘虏的李良,让其了解鹰奴情况,看看是否还活着。不过,那海东青却省了李良的麻烦,只见它忽然从空中飞下,径直落在马道中央的一堆尸体上,身形竟有半人之高,而它的啼声中,此刻分明多了份喜意。
海东青所落之处,人马尸体交叠,是鲜卑人遇袭之初集中所在,尚未被战后清理。动物是最诚实的,纪泽这会哪还不知鹰奴就在那里,且多半仍活着。心中欢喜,他率近卫上前,但没走几步,便见那海东青转过身来,冲他们厉鸣不断,扑翅舞爪,一副神色不善的架势。
纪泽没敢刺激那头海东青,停在七八丈外站定,扬声道:“呵呵,那位驯鹰师,就别装了,躲不掉的。想来你并非鲜卑人,你我也无仇怨,不必担心性命。”
等了会,当纪泽示意李良用鲜卑语再说一次的时候,就听尸堆中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是不甚流利的汉语:“大,大人所所言可真?”
见鹰奴能通汉语,纪泽心情更好,呵呵笑道:“纪某身为血旗统领,当众所言,焉能做假?”
一阵淅淅索索声从人马尸堆中传来,不久,一名肩部中箭的异族年轻人出现在众人眼前。此人矮壮精悍,兽衣昆发,高颧深目,明显不是鲜卑人。那头海东青一见他出来,立即上前摩肩擦颈,好不快活。他亲昵的抚摸一把海东青,旋即很有眼色的小跑上前,冲纪泽下跪道:“夫余人科其塔,见过大人。”
纪泽细看此人,表情木讷,貌似惶恐,眼睛却很明亮,心知这个科其塔是个聪明人,便不赘言,只沉声直白道:“凭你驯鹰之术,本统领任命你为血旗营旗牌副官,位比战兵什长。只要你诚心诚意,携此雕为我血旗营出力,纪某保证,将待你如自家弟兄,有功必赏,循规罚过,以正常军官视之,再非奴隶!”
这一下,科其塔真的动容了。身为鹰奴,托海东青之福,他过往没少接触各层人物,算是略有见识,也明了自身价值。之前侥幸躲至战斗结束,他其实已不担忧生死,无非换个主人罢了。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这位血旗统领并未对他颐指气使,也未虚言抚慰,只是当众承诺,愿意将他这个贱奴视为麾下兄弟,授予官职,平等对待,而非作为私人财产,这是何等的胸怀啊。
虽不知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句,科其塔也懂得有恩必报,一个激动,他一把拔下肩部那根箭矢,无视鲜血飙飞,将之高举过头,一折两段,慨然道:“科其塔在此立誓,日后誓死追随大人,忠心不二,若违此誓,犹如此箭!”
纪泽一愣,他不过依后世心态,愿与科其塔平等相待而已,不想其竟反应这么大。旋即,他心中大喜,忙上前搀扶,这可是第一个正式向他个人宣誓效忠的人,哪怕仅是个出自蛮荒的异族,也是王霸之气的体现啊。接下来,自有一场主贤臣忠的镜头,只不过,正拍拍肩膀好好干的纪泽,忽然想起之前差点向他宣誓效忠的横桑,却不由脸色一变。
“去看看横桑何在?”纪泽吩咐一名旗牌兵道。之前还与横桑并肩作战,可战后就不曾再见此人,他心中有了某种猜测。
果然,那旗牌兵不久后返回,身后还跟着另一垂头丧气的军卒,却是纪泽之前安排“陪同”横桑几人的一名宪兵。那宪兵一见纪泽,立即跪地请罪道:“禀大人,适才大人下了门楼,卑下继续监看横桑几人,岂料院内战情激烈,卑下一个分神,竟被他们偷袭捆了,还堵了嘴巴。他们随后便下楼离开庄院,乘上几匹鲜卑死者的空马,乘乱北逃而去。卑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好了,逃就逃吧,你自去李良处领罚十鞭便是。”纪泽淡淡道。如今情形,横桑几人走脱对血旗营并无影响,他本也没打算难为他们,只是横桑这般离去委实令他不快。
“对了,大人,横桑临走之前曾让卑下向大人带话,说是不忘大人不杀之恩,并提醒大人,段乌根乃段务勿尘亲弟的唯一子嗣,其父昔年为救段务勿尘而战死,此番血旗营令其重残,甚或身死,段务勿尘必然震怒,报复将不死不休。”那宪兵临走之前,又补充道。
纪泽眉头一皱,段务勿尘他懒得多想,他血旗营与鲜卑人早就不死不休,不在乎再多段乌根这笔血债。他所疑惑的是横桑此人,彼此虽不完全信任,也算相处不错,为何其人一边不遗余力相助自己,甚至直接助战,一边却又处心积虑趁隙逃走呢?
其人应当明白,自己没必要对其过河拆桥,除非其人做了什么坏事,心虚而逃?
不对,坏事!纪泽豁然一震,蓦的想起傍晚横桑应对段乌根一行入营要求的时候,表现得未免太过低劣。以其几日来的诸般表现,不该那么脓包,莫非,莫非是他故意引发此战?纪泽脸色阵青阵白,心中苦涩不已,终是察觉自己似乎被横桑摆了一道...
这时,李良带来审讯结果,是两条消息。其一,段乌根率兵前来周家庄园,纯属事有凑巧,当与蒙面女无关。其二则是个好消息,房子县的鲜卑驻军随段乌根来了大半,皆折损于周家庄院。
如今,该营地只有三十余鲜卑人留住,那里还有段乌根十余日大肆洗掠的缴获,钱粮物资不计其数,更有被掳百姓四五百人。更重要的是,那处营地正卡着房子县的一条入山通道,取下它便可逃入太行深山。由此,血旗营下一步的目标立即明确,庄院一战也就更有意义!
亥时四刻,血旗营结束了战后清理与人员修整。在一众百姓的帮助下,战死者的遗体已被掩埋于庄外小树林,伤者则悉数被救护处理,由众多临时担架随队运输。乌桓军与鲜卑军没少准备外伤药物,倒是帮了血旗营一把。同时,新缴获的鲜卑兵甲,以及大量马肉干粮,也被新缴的百多匹战马背携,将与上午备好的物资一道随军带走。多余的钱粮,则被分配给了一众百姓,以酬谢他们近来的相助。
寒风萧杀,血旗猎猎,周家庄院西侧,小树林外,血旗营整装待发。三百人齐齐肃立,面向新墓方向,默哀致敬。飘扬的血色披风,映衬着一名名血旗军卒,挺立如枪,沉默刚毅,兵甲铿锵。庄院恶战固然伤亡良多,却也浴血涅槃,令他们成为真正的战士。
“出发!”纪泽一声令下。众军卒蓦然上马,有序驰离。骑卫队与尖峰队突前先行,方向西南,余者护着伤员物资,于后方稳步跟随。渐行渐远之际,纪泽不禁回望庄院,目光冷冽。那里,有他留给幽并联军与赵郡百姓的一份厚礼...
次日上午,元氏县终于得到了有关周家庄园的消息。恰似总晚一步的港警,一干官员由百骑郡兵护卫,小心翼翼的赶来案发现场,从而目睹了令人惊悚的一幕。就在庄院门外,三百多鲜卑尸体被整齐码放,形成一座“京观”,最顶的一具,正是一脸惧色的段乌根。京观上方,插有一面血旗,正迎风猎猎。而在京观旁的院墙上,更用鲜血书有两行大字:“暴虐者,铁血可毙;良善者,自强方安!”
唏!目击者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无不面色发白,双股战战。回过劲来,一众人皆面面相觑。这血旗军究竟想怎样,杀了数百胡骑不算,还将之摆成骇人听闻的京观,这是震慑,也是挑衅啊。而所谓的自强方安,岂非蛊惑泥腿子们自行其是,武装自卫嘛,置官老爷们于何地?眼见胡蛮抢饱掠足,不久就撤了,血旗军还如此多事,分明就是惹祸精啊!
消息不胫而走,顿时轰动赵郡,乃至河北之地。百姓们惊愣血旗军手段残酷之余,无不拍手称快,更有许多走投无路者大受鼓舞,决心以暴制暴,武装自卫。便是不少大族豪强,也在这则消息的影响下,着眼于组练名团,结寨自保。
深受战乱荼毒的河北百姓,更早更清晰的开始直面乱世,算是纪小蝴蝶如今所能扇起的最强风,而血旗军的大名,籍此也进一步喧嚣尘上。
当然,幽并联军,以及各地的绥靖官府,就很不开心了...
第四十四回 遁军太行
永兴元年,十月初六,申时四刻,晴,子母谷。
两扇夹谷,双峰对立,北挺南伏,状如母子,此即子母谷,位于房子县西部,过谷便是太行深处,群山莽莽,密林重重。半多月前,鲜卑百骑扎营此地,名为截断交通,禁绝流窜,实成劫掠据点,众恨所归。待得十日前,又三百胡骑落脚于此,这里更成人间鬼窟,直令房子县郊罕人迹,首恶段乌根之名,更止小儿夜啼。
不过,金乌西垂的此刻,子母谷营地却是另一番光景。空旷的校场上,各着鲜卑、乌桓、中军或郡兵衣甲,近七百士气高昂的军卒分片分队,在道道口令下井然操练,队列有序,步伐规整。众人前方,一面血旗正迎风猎猎。不用说,这处原属鲜卑的子母谷营地,已被血旗营又一次鸠占鹊巢。
今日凌晨,连夜骑行近百里的血旗营,由尖峰队与骑卫队出手夜袭此营,轻松全歼毫无戒备的三十鲜卑守卒。接着自是紧锣密鼓的解救俘虏,招募新卒,清点缴获,浴血誓师,整编配装,这一套血旗营已驾轻就熟。
得益于房子县民风彪悍,更有段乌根之前肆虐的够狠够绝,五百多被掳百姓中的八成,志愿加入血旗营这一救命兼报仇恩公,令庄院一战元气大伤的血旗营非但补齐原有编制,还新添了三队女卫与三队预备军卒,实力再度猛增。
高坎之上,扫视再度壮大的血旗军卒,纪泽不免胸怀激荡。经过大半个白天的休息,他们一色的精神抖擞,尤其方经血战洗礼的数队战兵,沉默彪悍,目光坚毅。只可惜血旗营依旧紧缺训练,战情紧急,今次的队列训练也仅是一次象征性操练,为老兵恢复状态,令新兵感受军旅而已。
离开校场,纪泽转向一片营帐,这里各人行色匆匆,空气中散着淡淡的血腥味,正是重伤病区。不料迎面撞上一行女兵,抬着一个担架,其上是名被全身覆盖的人。纪泽心头一抽,略一踌躇,还是上前一步,艰难的揭开盖布,现出了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
纪泽记得这张脸的主人叫李大河,周家庄园才入的血旗营,昨日血战时,身中两刀依旧紧抱一名鲜卑亲卫不放,直至敌人被同伴斩杀,堪称血勇男儿,不想终归未能挺过此劫。
肃然冲尸体敬了个礼,纪泽轻轻合上盖布,对医护女兵道:“选块风水好地,记下那里,为大河兄弟立块墓碑,日后我血旗营须有祭拜。”
默然进入病区主帐,这里的人还不少,相关首脑都在,新升医曹史徐靖,参军署主事马涛,以及初愈后再度冰山女示人的女卫队率梅倩,他们正商讨着伤兵撤离之事。挥手止住众人行礼,纪泽问徐靖道:“伤员情况如何?可有短缺?”
“禀大人,我军在元氏与房子两地胡营新得不少伤药,更招得三名大夫,梅队率又率两什略经医护培训的女卫过来协助,倒是无甚短缺。大人所倡缝合与护理诸法委实有效,四十余重伤军卒过半已伤情稳定,迄今虽有六人不治,实乃天意,却非人力所及。”徐靖介绍得还算客观。
晋时医疗落后,重伤员战后存活率往往仅有两三成,是以纪泽虽心痛伤员逝去,对徐靖的丁点小自得倒未不满,他想要令自己满意,还得等到日后有了时间和条件,逐步改善战地医护,譬如酒精、输血等等。走神间,却听徐靖不无迟疑道:“移动颠簸对伤者影响颇大,甚至令病情恶化反复,敢问大人可否在此多留两天?抑或转移时能否慢行?”
徐靖的问题触及军机,帐中各人都跟着看向纪泽。事由无需掩饰,纪泽苦笑道:“可一不可在,幽并联军不乏智谋之士,有周家庄园先例,这子母谷难免被人起疑,绝非久呆之地。我血旗营前后歼灭乌桓两百,鲜卑五百,已成赵郡头号顽敌,幽并联军必将大举追剿,我等逗留一日已是考虑伤员之故,委实不能再拖延进山。”
“明晨出发时间已定,无可更改!”面露歉然,纪泽补充道,“不过,入山后倒也不必太急,我自会设法延迟甚至杜绝敌军尾追。”
“大人既知我军歼敌甚众,缘何还行京观之事,进一步激怒幽并联军,岂非增其追剿力度?”马涛插言道,身为汉家儒生,他显然对京观这等残酷做法不以为然。
“暴虐者自当暴虐待之,鲜卑胡狗作恶多端,筑京观以做报复震慑,有何不可?况且,昔日我曾应诺梅家村人杀胡报仇,此举也算为其出气,做一了结嘛。”言说间,纪泽转向大病初愈便参与女卫事务的梅倩,不无关心道,“是以,梅队率当算大仇已报,便不必再这般忘我公务了,还当放松心情,注意身体啊。”
其实,纪某人还有句潜台词没有明说,那就是俺替你们梅家村人报仇了,当日你许诺的为奴为婢是否该兑现了呢,至少不能见到俺还一副冰山女的高冷做派啊。孰料并未见到臆想中的含羞垂手甚或美目仰慕,梅倩仅是眼波微转,依旧古井无波的冷淡道:“谢大人关心,还请大人莫要诳语,转移话题。”
讨了个没趣,纪泽只得正色回答马涛道:“筑就京观固然是纪某心痛伤亡的激愤之举,却也并非全无思忖。小处讲,此举恐难震慑胡蛮,却可震慑汉军尤其各地郡兵。我等与胡蛮已是死敌,但赵郡胡蛮被我军歼灭大半,余者驻扎分散,集结追剿我军尚需时日,倒是郡兵甚或幽并汉军短期威胁更大,若其因怯稍有迟缓,便足够我军轻松走脱了。”
叹了口气,纪泽语转沉重道:“至于大处,因纪某人微言轻,确欲通过京观寄言,警示良善百姓,乱世降临不可避免,莫再忍耐苟安,莫再指望官府,须得尽早自强自保。其实,京观又算得什么,河北近年天灾不断,再经此战秋收被扰,明年必然粮食短缺,乱民饥疫,难免再生兵乱,人肉为粮也不足为奇,只怜我华夏儿女命运多舛啊。”
纪泽此言确是有感而发,带着后世的思维记忆,他虽疲于自保,力所能及下也愿为国为民多做一些。他的说辞显然打动了众人,帐中一时便得沉寂,而梅倩的冷目中更偷偷闪过一丝钦慕。良久,还是纪泽自己打破缄默,转而询问马涛道:“粮草辎重可好携带?缴获是多了点,可入山后啥都缺,日子还长,这里可不能浪费了,更莫留给敌人一点。”
马涛顿时苦起了脸,自家这位统领大人简直用贪心吝啬都不足以形容。那缴获岂止是多了一点,那是多了太多,真不知胡人是怎么抢的,光粮食就有三千多石,够血旗营吃上一年多,可这该怎么带进山啊。
他诉苦道:“胡营缴获甚多,进山又道路崎岖,大车难行,纵是全员输送,粮草铜钱也只得带走一小点。还有马匹,数度缴获下来,我军现有战马五百余,驽马百多匹,平原固然大为便利,可入了深山,既需准备草料,又需专人看顾,反是累赘了。哎,恨不得制成马肉来个方便。”
马涛最后一句随口之语,惊得纪泽差点一蹦三尺高,那些战马可是心肝宝贝呀。心知马涛被逼得急了,他忙摆手道:“别打马匹主意,一匹都不能少,尤其战马,恰逢其会才有的缴获,转头重金都没地买去。”
想了想,纪泽续道:“这样吧,营中不乏本地山民熟知地形,今夜让近卫与女卫一队出动,将大部钱粮运出,就近分散秘密隐藏;明日大队进山,先带上大车载货,沿途选派可靠军卒,继续择地分散隐藏。待得山中立寨,风声也过了,再行蚂蚁搬家便是...”
次日凌晨,天还未亮,子母谷营地已是人头攒动。除了近卫队与骑卫队,血旗营近六百军卒集结校场。纪泽高声宣布:“现任命步卫队率孙鹏为血旗营别部司马,郝勇辅之,率步卫、尖峰、伺候、女卫、预备各队先一步兵入太行,择地立寨扎营,凡事孙鹏可一言而决,诸军但有忤逆者,可凭此刀斩之!”
言罢,纪泽从腰间取下缴自段乌根的金柄宝刀,不舍的摸了摸,又瞥了眼赵剑捧给自己待用的那把得自段通的重刀,终将金柄宝刀当众递向孙鹏,一语双关道:“介成兄,我把六百同袍交给你了,海东青也随你同行,这一路不乏山匪、溃兵、乱民,可不太平,你该招就招,该杀就杀,该抢就抢,该躲就躲,自家该练的也得练(此处省略千字)...总而言之,别把兄弟我的人马给带没了!”
孙鹏一把抓过这柄镶金嵌玉的宝刀,不无欣赏的摸了一把,这才冲纪泽眨眨眼,一脸仗义道:“纪兄弟连这把宝刀都舍得给俺,够意思,冲着这一点,俺就不能让你失望,呵呵...”
目送六百军卒在孙鹏率领下,大包小包,拉车推辕,担抬伤员,摸黑离开子母谷营地,跨入莽莽太行,纪泽咂了咂嘴,转向余下诸位军官,不无豪气道:“兄弟们,让我等陪幽并联军再玩玩吧...”
第四十五回 轩然生波
永兴元年,十月初八,戌时四刻,雨,邺城。
寒风呜咽,犹如鬼哭,冬雨凄沥,恰似血泪。邺城的大街小巷,空旷冷清,处处是黑红的积水,间或有条黑狗窜过街道,眼中也闪着妖异的红光,那是饱食尸肉的红。原本该是二三十万人的万家灯火,而今却成了瑟瑟禁声的万人空巷,便是偶尔有人声传出,也多是胡蛮的狂笑与女子的哀啼。
“浚乘胜遂克邺城,士众暴掠,死者甚多。鲜卑大略妇女,浚命敢有挟藏者斩,于是沉于易水者八千人。黔庶荼毒,自此始也。”《晋书》的寥寥几笔,哪能道清邺城失守的这些时日,黔首庶民们的斑斑血泪?
相比城中的凄风惨雨,昔日的太弟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高拱的穹顶,宽敞的殿堂,袅袅的熏香,娉婷的舞姬,靡靡的乐音,喧杂的酒令,通明灯火中,正殿居中高坐的已非昔日的黄太娣、成都王司马颖,而是一名英伟中年人,他器宇轩昂,金冠华服,仪态雍容,正是安北将军、幽州都督、博陵公王浚。
“王安北此番兴王师讨伐不臣,大胜司马颖小儿,威加海内,宜特崇重。来来来,在下率我鲜卑儿郎,敬将军一樽,预祝将军不日便高居庙堂!”左席首座的一人举樽贺道。此人披发胡服,虎目鹰鼻,正是段氏鲜卑的单于段务勿尘。
“是啊,是啊,都督大人此番匡扶社稷,震慑宵小,威震寰宇,着实可歌可贺。我乌桓勇士也算上,同祝大人。”右席首座的一人也跟着祝酒道。此人昆发深目,矮壮彪悍,略显风尘仆仆,却是辽西乌桓单于羯朱。听这二位胡蛮首领的口气,倒像他们多么忠于大晋似的。
“呵呵呵,同喜同喜,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份。还当多谢二位首领与诸多勇士,不辞劳苦前来援手啊,哈哈,来来来,共饮此樽...”王浚忙举樽回应,一脸笑意。为了拉拢这些胡蛮首领,这样的宴席几乎隔天就设,而类似的应答,王浚几已无需经过大脑。
不过,觥筹交错间,这位因“有定社稷之勋”正被海内主流舆论所追捧的幽州军阀,心中其实很不得劲。只因前去追击司马颖的乌桓精骑今日返回,却未“请”回傻皇帝司马衷,断了他一举掌控河北地盘的野望。
虽然幽并联军暂时占据河北之地,但天下还姓司马,没能逼得一份名正言顺的诏令,他的司马盟友们自不会让他过于做大,以他当前实力,只能乖乖吐出这块肥肉,退回幽州。那么,他此番大举兴兵,除了得些虚名,也就抢了些人丁财货,焉能满意?
当然,心中纵然不爽,王浚也不会责难羯朱,要知他的兵力强盛,过半倚仗异族胡骑,对他们示好供奉还来不及呢。挂上诚挚的笑容,他向羯朱祝酒道:“单于长途追袭,委实辛苦,来来来,浚为单于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段务勿尘大剌剌道:“大人,战事已毕,天气渐冷,今晨并州军也因刘渊起兵而提前回师了,我等不妨也返回幽州过冬吧。”
是尔等胡蛮抢饱了吧,王浚暗自腹诽,这群胡蛮太野了,之前自己曾交代他们,庶民能随便掳掠,但莫要侵扰本地士族郡望,结果他们对士族郡望除了没太伤人命,该敲该夺一点没客气,令他王浚在河北士林声望大跌,着实不省心。
想归想,他还是按下心中不爽,和颜悦色道:“成都王经营河北日久,为免后患,本都督还当稍费时日,清剿其死忠残余,并撤换些枉法官员。想来陛下不久将至洛阳,惯例会大赦天下,届时若无它事,我等便可撤离。”
正当此时,一名衣甲不整的鲜卑百夫长气喘吁吁的进入殿来,扫了一眼,压根没搭理王浚等人,直接扑至段务勿尘案前,跪地哀哭道:“大单于,不好了,我鲜卑驻赵郡兵马为血旗军所伏,折损殆尽,尸体更被筑就京观,乌根少头领也...”
“什么!?”段务勿尘豁然站起,手搭刀柄,怒喝道,“乌根怎么了?”
“十余日前,有股溃兵乱民,以溃兵军候纪虎为首,组成血旗军,袭杀我鲜卑驻高邑百骑...少头领率军四下追剿...三日前偶经元氏乌桓营地,岂料那里早被血旗军悄然占据,更有可恨的乌桓叛将,出面遮掩,乃至引诱少头领入营歇息,结果,结果,少头领与三百余骑误入其中,悉数战没!”那百夫长心头发颤,忙从头至尾细细讲述原委。
段乌根受段务勿尘偏爱几乎人尽皆知,这种报丧的事情最是危险,怎奈赵郡五百余鲜卑军被血旗营零敲碎打下来,如今仅余留住平棘联军大营的数十人,他这个百夫长也成了唯一的最高长官,不来谁来?总算他机警,拖长汇报节奏让段务勿尘冷静,更将火头一个劲往在场的乌桓人身上引。结果还好,他最终躲过板刀面,仅吃了记窝心脚。
“你乌桓人何以嚣张至此,竟敢与乱军勾结,暗算我鲜卑勇士?”踹翻那百夫长,段务勿尘手指羯朱怒斥道。
羯朱一脸苦逼,这关他啥事?鲜卑人自己中伏被歼,其实死得挺好,而那驻守赵郡的是渤海乌桓,他也管不住啊。本该喝茶看戏的他,只因做了各地乌桓联军的大首领,这会儿却要承受鲜卑人的怒火了。怎奈实力为王,他辽西乌桓不过带甲五千,段氏鲜卑却带甲三两万,逼急了拉出五万骑兵也不难,他还真就不愿莫名其妙的与段务勿尘翻脸。所以,他忍了段务勿尘的殃及池鱼,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王浚。
被一众胡蛮当成摆设撇开半天,联军主帅王浚总算得以出场,掩去眼底愠色,他和声道:“乌根少头领与鲜卑友军的折损委实令人心痛,但想来乌桓友军不会涉及其中,最多是个别俘虏被逼背叛而已。我等还是先设法解决那什么血旗军,为少头领等人报仇才是啊。”
“哼!此事乌桓人必须给我一个交代!”段务勿尘放句狠话,并未揪住羯朱不放,他转向下首一名鲜卑千夫长道,“富勒,你即刻率部前往赵郡,为我鲜卑勇士雪耻!记住,要将那血旗军斩尽杀绝,还有,务必带回敌首头颅,给我做酒具!”
事实上,能坐上单于位置,对于些许损失,段务勿尘哪那么多情绪?他偏爱段乌根不假,可那何尝不是为了声名,段乌根死去,乌根一支的人丁财富也就落入段务勿尘之手,何尝不是好事?态度摆了,乌桓人也非想捏就捏的,王浚送来台阶,他自然就坡下驴。至于什么血旗军,无非偷袭得手的跳梁小丑,汉人正规军都那怂样,随便灭掉就是。
“得令!”一名五大三粗、一脸凶相的鲜卑人离席而起,向段务勿尘行礼应命,继而带上那名报信的百夫长,大踏步出殿而去,依旧没搭理王浚什么事。见此,羯朱松了口气,坐一边看戏了,交代什么的谁还当真,最多回头将皮球踢给渤海乌桓就是。
再次被忽视的联军主帅王浚,的确够有涵养,面不改色,反是义正辞严的主动表态道:“好,既然鲜卑勇士自行出马,想那血旗军跳梁小丑指日可灭,本都督便传令赵郡各地官府,全力配合剿灭之。此外,血旗军对抗王师,更筑就京观,残暴妄杀,十恶不赦,特下海捕文书,举报有功,包庇同罪,悬赏缉拿,以正视听...”
房子县,子母谷以东十余里,就在幽并联军一众大佬挥斥方遒之际,他们口中的跳梁小丑,已离开子母谷营地。此刻,一处普通的低矮丘林中,正埋伏着两百多战马与百余鲜卑衣甲的军卒,却是纪泽与他的血旗营偏师,骑卫与近卫两队战兵。而在他们西方的遥远之处,火光正映红天际。
为了给入山队伍断后掩护,纪泽等人在子母谷营地守了两天,提心吊胆伺探警戒,不想赵郡压根没有大兵前来追剿。结果纪某人自己做贼心虚,狐疑敌人酝酿什么大动作,实在坐不住了,左右孙鹏队伍已入山两天,营中剩余百姓也一直被隔离视听,今日入夜前,他索性遣散营中被释百姓,一把火烧了营地,以及并不存在的辎重粮草,带上断后队伍离开了子母谷营地。
当然,直接入山未免落了下乘。没了伤弱累赘,又有一人双马,机动性与安全性大大提高,纪泽打算在入山前,再给敌方小小摆个迷阵。所以,火烧子母谷胡营之后,他便率部潜至这处房子县城通往子母谷的大道,以招待可能前来探究胡营的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