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回 邗运之乱
永兴二年,九月二十二,卯时,晴,射阳湖邗沟南口。
邗沟,即古大运河淮扬段,也称里运河。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与齐国争霸,遣人开凿了这条古老的运河,用以贯通长江与淮河,后经历代维修扩建,始终是联系江淮水路的核心枢纽。如此黄金水道,自然不乏重重水卡以及为之坐镇的水师晋军。可惜原本负责邗沟北段的水师后军刚刚损失殆尽,如今只有一些税兵、郡兵顶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射阳湖南方邗沟入口,四艘游艇正在没精打采的巡逻,而在岸边栈桥处,装饰豪华的两千石税船则静静停泊,除了隐约可闻的鼾声再无其他。显然,他们与其说暂代水师保境安民,不如说是害怕漏收了过路钱。至于战斗力,还是拉倒吧。
一艘游艇之上,一名略显紧张的年轻兵卒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一人,跟着小声问道:“二傻,咱们今晚全都出动了,你说真的会有安海贼来吗?”
“嗯…”名叫二傻的兵卒显然正在犯迷糊,被人吵醒,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才不耐烦的回答道:“栓子,你们新兵就是胆小!咱头不是说了,那海贼来自淮北,正想逃回老巢,咋会往咱们西南边来呢?今晚大伙一道出动,不过是做做样子,你没见当官的连收税都没停?要是有事他们敢这么拿大?别瞎想了,还是趁上官喝醉的机会多睡会儿吧。”
“有船来了!”一名眼尖的兵卒手指北方叫道。一干兵卒顿时神情一紧,连忙顺着手指方向看去,随即便放松下来,转而又变得两眼放光。因为,昏暗的湖面上出现两大两小四条黑影,这显然不是通报中的贼船数量,那么就应该是商船了。
不过,待到黑影接近,巡逻的兵卒立刻蔫了,原本以为生意上门,不想来的是挂着晋军水师旗帜的艨艟、游艇。既然没油水,兵卒们就驾着游艇靠边让路,这些正规晋军的大兵蛮横的很,能不招惹还是少招惹的好。
但是,他们想让,对方却似很想亲近亲近。两艘挂着水师旗帜的游艇直奔那艘税船,而两艘艨艟则快速靠近水卡的两艘游艇。在一艘艨艟的船头,还有一名军官不断高喊:“你们领头的在哪?有要事通告!”看其举止,完全一副军情紧急的架势。
什么军情会跟邗沟水卡有关?莫非是昨晚听闻的海贼来了?可这里是邗沟南口,海贼应该去海里折腾,近邗沟运河干吗?未等一众水卡士卒结束浮想翩翩,局势已经不可逆转。两艘“水师”游艇贴近税船的同时,数枝羽箭突然从游艇射出,准确命中税船上毫无防备的几名值守兵卒。总算对方手下留情,伤的并非兵卒的要害,仅仅夺走了他们的战力而非生命。
来得自是入淮舰队的先头一部,随着弓箭射出,数十安海军卒蜂拥跃上税船。本来战力就强得多,还采用无耻偷袭,他们三下两下就控制了这艘税船以及数十名睡眼惺忪的兵卒。按照贼不走空的铁则,他们顺便没收了五十多万的税款。至于税船上的俘虏,顺眼的赶上栈桥,不顺眼的就下湖洗洗,晚秋的湖水正凉快着呢。
游艇动了手,艨艟也不闲着,他们几乎不分前后的用撞角分别蹭了一下水卡的两艘游艇,令其当即翻覆。之后,两艘艨艟稍一调整,再次冲向另外两艘水卡游艇,其上的床弩、弓箭也开始招呼。到了这时,就连最呆的兵卒二傻也明白对方就是传闻中的安海贼了,栓子甚至立刻明白了几名老兵油子为何突然在今晚集体生病请假,也明白了当官的为何今晚没有亲自在第一线收钱。
跑吧!水卡兵卒们使出吃奶力气,拼命划船逃窜。安海贼由北而来,两艘游艇自然应该向南遁走,只是一向谨言慎行的新兵栓子突然发了狂,死死把着船舵,硬是带着所在游艇擦着敌船向北逃窜,即便为此面临强弓硬弩也在所不惜。
这时,聪明人和笨蛋就分得一清二楚了。两艘游艇分别向着南北两方逃窜,所享待遇却截然不同。向南的游艇遭到艨艟绝命追杀,直至一里之外,最终被床弩射出的火矢点燃烧毁,其上的兵卒也被连累得死伤过半。相比之下,向北的游艇就舒服多了。同样是艨艟追杀,或因安海贼急于逃离,他们的桨手似乎没吃早饭,弩手更是忘带了准星,以至于栓子等人逃命之余,还有闲空客串探哨的角色。
于是,在北逃过程中,栓子等人碰巧发现了安海贼随后出现的另外十多艘船只,还发现安海贼在船队悉数进入邗沟南逃之后,竟留下一艘游艇,丧心病狂的将那艘两千石税船凿沉于邗沟水道中央。而在天明时分,这些宝贵的现场情报被紧急送到了宋滦大人的手中。
射阳湖南口发现安海贼的艨艟、游艇和商船,其正沿邗沟向西南逃窜。这一消息被送至睡眼惺忪的宋滦,顿令他大惊失色。想过安海贼死战射阳河口,想过安海贼分散逃窜,甚至想过安海贼弃械投降,可他真的没想过安海贼会沿邗沟向西南窜入江淮腹地呀。他恨不得当面问问安海贼:“你的家在东北,往西南跑啥呀?”
宋滦可不是那群无法无天的安海贼,他知道这下事情闹大了,江淮若乱,安海贼自是十恶不赦,自己肯定也没好果子吃,一个剿匪不力的罪名已经在等着他了。其实他所料不差,即便此刻换成是高瞻远瞩的王导,怕也不会对窜入邗沟南口的安海贼有任何容情。
“追!快追!给老子快点...”犹如屁股着火,宋滦一跃而起,咆哮着率领麾下船队直追而去。途中,栓子等水卡兵卒免不了用十分夸张的词藻,向左司马大人叙述了发现敌船的经过,重点当然是安海贼的凶残追杀和自己的机智英勇,从而进一步佐证了安海贼南逃邗沟的千真万确,也省却了宋滦大人在射阳湖上瞎浪费功夫。
宋滦走了,隔着三四十里距离,开始了新一轮的追杀之旅。这边的王欣很快得知情况,幸灾乐祸的同时,立刻派出两艘艨艟和四艘游艇紧随而去。罪责宋滦自己扛去,可该分润的军功自家不能客气,何况邗沟那些水卡税款都已落入安海贼手呢。
至于自身和麾下主力,王欣大人身负封锁河口之责,还是谨慎的选择了暂时留守。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他再次得到邗沟沿途传来的确凿信报,这才火急火燎的带着斗舰等主力狂追而去。原本重兵云集的射阳河口,由此也只剩下了原属射阳郡兵的一艘艨艟和四艘游艇。
不得不承认,晋朝士族的势力相当强大。宋滦、王欣得知信报不久,射阳县城中便有了风声。原本以为贼匪仅是经由射阳河逃窜入海,官军爱剿不剿,关大家何事?可睡醒一觉,近千安海贼裹挟数千乱民,竟然窜近邗沟,杀入江淮腹心,这还了得!
骑马的、乘船的、甚至飞鹰的,家家各显神通,火速通知沿途相关产业。这则消息随之迅速蔓延开来,其南下速度一点不亚于正在豕突狼奔的入淮舰队。而经过一次次的消息传递,安海贼的规模也很快由数千攀升到了一万,乃至数万。
继两年前的石冰扰境,江淮再生匪乱?有门道的世家大族首先采取措施,船队入港、商铺歇业;随后得到传闻的中小商家、贩夫走卒跟着掀起了更大的逃避浪潮。一时间,安海贼寇人未到声先至,邗沟沿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富庶繁华的江淮之地竟闹得人心惶惶、混乱一片。
纪某人躺着也中枪,愣在只能接受信报,却无力插手指挥的情况下,替一帮无法无天的属下背上了“扰乱江淮”的黑锅。只是,他捣乱沿海的宏伟目标,却在不经意间,由走投无路的唐生等人无奈达成了。
中午时分,云梯关近海,一支颇具规模的水军船队正在顺风南下。为首的旗舰高悬着“巨蛟出海”旗,显得张牙舞爪,只是若要细看,它总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原本的四层楼船,如今第四层船楼被拆得精光,代之以三个临时加装的简易箭塔,硬是由一艘威武霸气的伟男变为了一个头插鸡毛的矬哥。
如此德行,如此恶趣味,自然来自品味低俗的纪某人,既怕楼船招风翻覆,又想居高临下擂人,他那日看到被抛石机砸为三层半的万石楼船,偶然得此灵感。于是,安海水军序列中便有了这么艘不伦不类的楼船。
这艘已被命名为鲨鱼一号的楼船,其第三层的指挥舱内,十数人正围着中央方桌上的一块大号沙盘忙活,不时还争论几句。这些人中,近半为身着军服的参军署员,另有七八人却是身着儒装的文士。鳌山岛一场大战,安海军不仅俘虏了大量兵卒军官,还俘虏了十多名随军幕僚。这些文士便是其中被纪某人强行“感化”的寒门。
此次他们随军出征,既是出谋划策,也是接受考察,以便尽快充入水军人才匮乏的安海营。当然,他们的家眷在暗影“护送”之下,已在前往鳌山乐土的途中了。
这时,一群智囊们正在按照纪某人的指示,围绕沙盘,模拟官贼两方进行入淮舰队的战况推演。黑装的参军署员自发的加入了代表入淮舰队的一方,儒装文士们则不约而同的组成代表官军的一方。而看对峙双方的神情,黑装的眉头紧锁,儒装的云淡风轻,入淮舰队的形式显然不甚乐观。
“吱呀”一声,舱门从外推开,一身戎装的纪泽略带倦色的走了进来。整一上午,他往来楼船斗舰之间,督巡两曲暂编水军的磨合,总算有所收效,官兵已能军令通畅,各项操船也可大致进行,唯缺熟练而已。尤其当他公布了真实战情与此行目的之后,并未出现担心的哗变,反是激起了兵卒们的奋战之心,纪某人这才放心的回到指挥舱。
“刷刷刷...”见是纪泽,一众黑装署员立刻起身行礼,而儒装文士就要怠慢多了,只是稀稀落落的起身略做示意,坐于正中的一人甚至压根没动。稳坐之人年近四旬,名叫郭谦,字元举,正是当日劝说陈痊莫入鳌山水寨的那名幕僚,他显对被迫为贼耿耿于怀。
“老小子,还跟小爷摆谱,看我日后如何调教于你!”已具领导风范的纪泽仅在心中暗骂一句,却是一脸春风的和众人打着招呼。一番客套,他才进入正题:“你等可有推演结果?”
“根据官军驻防,结合现有情报,今夜我军应可轻易打破射阳河封锁,数千家眷也可平安救出。只是,水军主力委实凶险,我等愚笨,尚未思得全身而退之法。”李农首先发言,俨然已成在场参军署员的代表。
“江淮水网密布,难道就无路可逃吗?”纪泽不死心的问道,近千水军的损失对安海营与他而言都很难接受。
“江淮水道的确四通八达,但两千石艨艟并非游艇舢板,容其通过者却是寥寥。诱敌之军脱困难矣!”郭谦跟着浇了盆冷水,看他神色,就差公然宣称幸灾乐祸了。
“哼,细说!”纪泽目露寒光,冷哼着催促道。
眼见纪某人就要撕下伪装发飙,郭谦倒也不敢再做挑衅,指划着沙盘详细分说道:“邗沟经射阳湖向南,近百里之后穿过博支湖,再有百余里可至樊梁湖。射阳、博支两湖之间,无有水路入海,且途经岔道狭窄,不足大船躲避腾挪,诱敌舰队不该再此拖延,想来此时已至博支湖。”
“博支向东确有河道可容舰队入海,然东方乃盐铁重镇盐渎,仅水师便驻有右军全军,前去几同自投罗网。”看了纪泽一眼,郭谦面无表情道,“舰队只能沿邗沟继续南逃,入夜可抵樊梁湖。那是水师后军与左军驻防交界,此时运河沿线必然尽知消息,左军必已封堵运河江都方向,甚至可能主动北上剿匪,谁叫安海军劫了那么多税船呢。”
语气淡淡,郭谦总结陈词道:“前有征剿,后有追兵,四周被堵,舰队将被困于樊梁湖彀中,若不死战,只能抛弃战船,趁夜分散逃亡!至于能逃得几人,便听天由命了...”
第二百四十二回 匿兵垂柳
九月二十二,过午时分,博支湖西南的邗沟入口,一支舰队刚刚冲入运河水道,他们正是此刻江淮的主角,纪泽所惦念的入淮水军主力。而在他们身后,一艘两千石税船正在水道中央缓缓下沉。自凌晨出发以来,入淮舰队沿途已经凿沉了四艘税船外加一艘过路官船。阻滞追兵之余,他们这一路顺道倒也劫钱不下千万。
旗舰船头,唐生、陶彪等大小军官以及几名带路党正默默无言,他们刚刚结束一场讨论,内容与鲨鱼一号指挥舱内同时进行的讨论雷同,只是事关自身,这里的气氛要压抑的多。不死心的陶彪瞪着眼睛,第N次问对面的几名后军带路党道:“两湖之间真就没有入海水道吗?”
其中一名带路党苦笑道:“军候大人,别说入海,就是前往它处,也只容游艇通过啊。”
“子浩,别逼他了,再逼也逼不出水道。”唐生摆摆手,转而对身边一名传令兵吩咐道,“你去清点一下沿途缴获,将金银细软给各船分了。”
传令兵应声而去,众人则脸色一黯,知道这是为了极可能的分散突围做准备。寂寂无声中,两岸的田野村舍不断后掠,时间也在不断流逝,不觉便到了酉时,舰队距离樊梁湖已不到三十里。夕阳余晖下,或因行至一片郊野,运河显得愈加冷清。
忽然,陶飙轻声说道,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不对,怎的如此冷清?后方无船倒也罢了,前方为何一直不见来船?已经许久没见税船了,官府传信怎会如此之快?”
“昔日张迁、班超远行西域,便是利用飞奴联系朝廷,此法想来并非无人知晓。我商会能有,世家大族自然能有。说真的,我恨飞奴!”唐生淡淡的接道,不失揶揄。
打开话匣,唐生接着说笑道:“昔日项羽遭遇十面埋伏,乌江自刎。现今我也颇有同感,只是却无项羽那般决绝,可不愿自己死啊。”言说间,唐生却是隐隐散发出了浓浓战意。
陶飙点头道:“前方樊梁湖定已有所准备,我等既已完成诱敌,便无需继续向前入彀了,不弱杀他个回马枪,反迎追兵而去,能杀回射阳湖自然好,纵是不能,也要将追兵拼个伤亡惨重,出了这口鸟气!”
唐生淡淡一笑道:“以往总觉你只知好勇斗狠,今日看来这倒也算个优点嘛。呵呵,不过某还想试试,或许尚有它法,让大伙儿平安返回射阳湖呢。须知唐某曾是贼中翘楚,坑蒙拐骗可不一定逊色咱们那位会长...”
同一时刻,射阳和近海,纪泽所率水军趁夜抵达。鲨鱼一号指挥舱内,纪泽再次伫立沙盘之前,这已是他午后的第三次长考了。尽管下午他仍将大部时间放在整训水军上,可对入怀水军的担忧始终未能离开他那紧籀的眉头。
心中痛悔自己派遣水军主力入淮的轻率之举,纪泽却也只得悻悻的将目光聚焦于沙盘,但就在其焦距渐呈发散之际,纪泽突然坚定的喃喃道:“那厮昔日连我都差点给坑死,怎会乖乖入彀...”
蓦的,纪泽冲郭谦高声问道:“盐渎右军可会进入博支湖?可会封堵邗沟?”
一边的郭谦被纪泽的突然高喝吓了一跳,虽然不明就里,还是如实回道:“右军可能进入博支湖,以征剿残匪,捞些好处,但若无都督府命令,不会轻易介入邗沟,更不会封堵,毕竟黄金水道涉及诸方利益,各军不会随意越权,以免引起纷争。”
“有了!让商船继续前行奔逃,抑或沉船误导,主力战舰则暂躲在沿途的水洼苇丛,借天黑只需搏得片刻,便有望先官军一步反冲入邗沟来路,杀回射阳来。”纪泽目光坚定,没头没脑道,“若是由我统军,就会如此杀个回马枪!唐生那厮机制应变不在纪某之下,或许真能兜回射阳湖!”
舱内一阵哑然,随即嗡嗡议论声跟着想起。确实,入淮水军被水师追兵撵着向南,一步步逼入包围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思维定式之下,众人竟是忘了追兵身后必是一片空虚。已经轻装简从的水军,完全可以凭借艨艟的速度和水网的复杂,或躲或冲,伺机来个回马枪。尽管此举仍有诸多不测,但相比乖乖入瓮,却是好得太多。
一时间,原本垂头丧气的黑装参谋们扬眉吐气,儒装文士们却是面露愧色。就是自命不凡的郭谦也不免动容,他一直以为后军败在骄傲大意和指挥失当,从未认为安海贼有何夸耀之处,更是对安海贼的前途毫无信心,但如今这个年轻会长居然能有此见识,他却不得不重新看待安海商会了。
然而,兴奋过后,纪泽再次陷入担忧。虽然勉强找到一条出路,可不说彼此根本无法联系上,水军舰队是否采用此法尚在两说,即便回头,他们想要躲过、冲过追兵堵截也非易事啊。
“…”无语良久,纪泽突然弱弱的问郭谦道,“元举,若是水军落败被俘,我说万一若是,可否用所俘后军军官交换?”
听得此言,郭谦有一头撞死的冲动,暗恨自家堂堂后军居然败在这等人物手中,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荡然无存。他按捺心中酸楚,一脸怪异的回道:“会长,你莫非尚且不知自家如今身价?”
见纪泽略显茫然,郭谦气不打一处来,甚至是怒喝着说道:“会长,不说商会歼灭后军已令徐州上下震动,单是水卫大闹邗沟,此处有良田税负,有淮盐财源,有权贵私产,上千人作乱江淮,且正值东海王顿兵之际,岂能善了!”
“在官府眼里,安海商会,你纪会长,还有那帮水军,绝对是十恶不赦,扒皮抽筋都不为过!被俘军官再精贵,不过普通士族小辈,又岂能与之等价,更别说我等寒门了。”说到最后,不知是前途无望,还是感怀出身,他颇觉索然无味,却是不愿再说了。
呃!纪泽颇为讶然,不就开着战舰在邗沟溜溜嘛,至于这般严重?旋即他既喜又忧,喜的是南下的最大目标竟在不经意间达成,忧的则是自家麾下的安全。至于东海王之类人物眼中的什么十恶不赦,他血旗将军早就如此待遇了,才懒得搭理呢。
“若是纪某攻取一座县城甚至郡城,掠得大批士族贤达,用于交换呢?”想了想,纪某人犹不死心,再度探讨道,浑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会长,前方三里便是射阳河东口。此乃本地探曹所供信报,刚刚送至。是否进军射阳河,请会长定夺。”就在郭谦即将气晕之际,上官仁走入指挥舱,开声问道,倒也驱散了舱中的诡异气氛。
纪泽接过信报一看,其中禀报了射阳河、射阳湖的布防情况,尚无降卒家眷被搜得抑或缉拿的消息。当然,信报也顺带提了一笔江淮的骚乱以及安海贼的赫赫凶名,从而佐证了郭谦的分析不假。
将信报交众人传阅,纪泽淡淡道:“射阳果然兵力空虚,水军仅余两百本地郡兵,有一艘艨艟、四艘游艇,游弋于射阳和上。凭我水军威势,其必望风而逃。呵呵,水军即刻穿过十里射阳河,西行至射阳湖接应家眷。”
扫视众人一圈,纪泽面色转肃道:“我等暂时力有不逮,且不想入淮水军的其它去处,敢问诸位,若他们逃回射阳湖,其后应有多少追兵,我等可否战而歼之?未雨绸缪,我等又该如何战前准备?”
舱内诸人又是一阵嗡嗡议论,自己尚在想着如何接应家眷,可会长却已想到了歼灭追敌,不论是否可行,差距显而易见。黑装参谋们自是满面红光,儒装文士们则是呆若木鸡。郭谦很想跳起来大骂纪泽贼胆包天,可跳是跳起来了,嘴巴动了半天,愣是变成了一句:“没准真行!”
细想下去,郭谦不禁颤栗。如果官军真被入淮水军窜回,势必弃斗舰而用艨艟、游艇穷追,兵卒最多也就两千出头;而安海军一方若两军会师,则有一艘高大楼船、三艘斗舰、辅以数艘艨艟、近十游艇、近四千士卒;若再选一有利地形伏袭,楼船斗舰近战以大欺小,以养精蓄锐对劳师远征,哪怕暂编军配合生疏...
再想下去,郭谦甚至开始惊骇。若是一切成真,那么安海贼岂非再折徐州水师一军?那么徐州官军哪有机动水师攻击鳌山岛?总不能不管下邳州治、盐渎重镇以及长江航道吧?如此,安海贼岂不化解了眼前危机,够狠啊!
想到这里,郭谦有些愣神。他并非愚忠之人,对朝廷官府甚至颇有微词,就如所有寒门子弟,谁愿意天生比士族子弟矮一头呢,谁又愿意只给别人当幕僚呢?之所以不愿为安海商会效力,并非不愿为贼,而是感觉没前途。可如今,若是假设成真,那么加入安海贼,不,是安海商会,那又何尝不可呢?
“此战能否得手虽取决于入淮水军动向,但我等务必全力以赴,成则大获全胜傲视淮海;若是不成,便权当一次野外拉练吧。至于伏击地点,就选此处!”当郭谦从愣神中醒转,纪泽的声音恰好传来,看他手指所向,正是沙盘上启明岛所在。
启明岛是射阳湖中的一个湖心小岛,位于射阳河口与邗沟南口的中段。郭谦曾去过此处,春秋水浅之际,启明岛南方有一条它与漫漫芦苇荡夹成的狭窄水道,宽五六十丈,入淮舰队若想北上经由射阳河出海,此水道乃必经之地。而若是追击官军越过此岛时骤遇突袭,想再撤逃就难了...
垂柳湖,位于樊梁湖东北二十余里的荒郊,与邗沟运河途经的众多小水泊一样,它方圆不过两三里,小半水域覆盖着芦苇荡,毫不起眼,连所谓的美丽传说都没人为它编上一个。
夜幕降临,垂柳湖西北方位,一片已渐凋零的芦苇丛中,满满登登的挤着四艘艨艟,它们正属扰乱江淮的安海舰队。垂柳湖周边的十数渔家,则被一伙突如其来的“晋军”悉数控制,正被捆在岸上的一间草棚,怔怔盯着脚下的一把把铜钱。至于湖面上仅存的两艘小渔船,承载的自是乔装改扮的安海贼人了。
昏暗中,四艘游艇挤得满满当当,从西南的邗沟快速驶来,像入林归鸟一样钻入那片芦苇丛。低低的声音响起:“军候,都安排妥了。西南三里沉了一艘商船,六里沉了一艘,余者都沉在十里处,再向前隐有火光,我等怕遇上官军,未敢继续向前沉船。”
身处险境,能避战还是要尽力避战,按唐生的定计,安海水军沿途选了垂柳湖进行布置。艨艟藏入垂柳湖苇丛,并控制周边不多的渔民;游艇则陪同十余空置商船继续前行,并在途中将之一一凿沉。如此既可迷惑追兵继续向前追赶,从而漏过藏匿的安海舰队,又可阻滞可能提前出现的水师左军。
“好,你们先歇息吧。”唐生的声音从旗舰船头传来,继而不无讶异道,“难道樊梁湖的水师左军已经进入邗沟北口了?那里属于后军辖区,他们怎会如此奋勇争先,转性了吗?”
陶飙同样奇怪,官军不该这么敬业呀,但旋即,干过官兵的他猛的一拍额头,黑着脸道:“咱们沿路打劫了许多税船官船,如今可是肥羊一头,想来水师兄弟们惦记上了,这路更难走了啊!”
“咕咕!咕咕!咕咕!”三声鸟鸣从湖中传来,这是敌舰出现的信号。
唐生、吴兰忙止住话头,透过芦苇看去,果见远远的邗沟东北口,冲出了两个小黑影,其上有火光闪动。黑影分别在垂柳湖中兜了个圈,象征性的侦察一下,跟着便冲入西南的邗沟河道。
不久,又有几个黑影从东北进入垂柳湖,毫不停歇的向着西南而去,一副火急火燎的态势。其中一艘灯火通明,明显是艘高大斗舰。而这支船队,正是宋滦所属的中军队伍。可怜他们从早上开始追击,一路紧跟着安海贼清理河道,距离没拉近多少,清道夫的行当倒已练得精熟...
第二百四十三回 惊魂一指
“快!别耽搁时间!快!继续南入邗沟!”浅夜昏沉,垂柳湖上响彻起宋滦那心急如焚的咆哮。如今的他想的已非争功,而是避过,只有抢在其余友军之前歼灭安海贼,他才可能将功赎罪,免于惩罚。
像垂柳湖这样的小水洼,一眼几乎就能看到头,宋滦根本没兴趣停一下,他可不认为安海贼会躲在这么一滩死水里等着挨揍。况且,情报中安海贼有二十多艘船只,垂柳湖也没苇丛能够藏下啊。
眼见官军船队离去,安海众人不约而同的长松口气,随即一道道目光火辣辣的转向旗舰上的唐生。性急的陶彪低喝道:“伯温,是否该走了?”尽管东北方可能仍有追兵,但谁知道西南方向的官军何时杀过来呢?
“再等两刻钟,无论有无追兵,都直接冲回去!”唐生不容置疑的说道。即便宋滦船队遭遇左军,从而回追,赶回来至少也该近三刻钟,唐生认为花两刻钟等待值得。指挥发话了,众人尽管心情激荡,却也纷纷闭嘴,耐心的数起了星星。
不一会,又有一条小黑影沿着邗沟直穿垂柳湖而过,连灯火都没点,有点鬼鬼祟祟的意味。安海诸人看得颇为不解,但也暗暗后怕,还好刚才没急着走,否则没准就露馅了。此后,垂柳湖恢复了平静,一时并未再有船只出现。
时间走得如此缓慢,一刻钟,两刻钟,好不容易到了点,安海众人再次将目光聚集到旗舰。正当唐生举起右手,准备下令出发的时候,三声“咕咕”的鸟鸣再次传来。众人看去,昏暗的月光下,隐约又是两条船影从运河东北口冲出,分左右在湖中搜查起来。糟糕的是,这次的搜查似乎要比刚才仔细得多。
“打渔的,过来!快过来!”一条船影驶近,是一艘游艇,其上的官军冲着距离河口较劲的那艘渔船喝道。
“军爷,有…有何吩咐?”渔船不情不愿的划向游艇,船上的正是冒充渔夫的安海军卒,曾经的巨蟹惯匪邢强,昔日没少打探踩点,装起相来倒也惟妙惟肖。
“天都黑了,你还在这打什么渔,不会是水匪吧?”待到邢强驶进,游艇上有人厉声喝问,不无诈吓之意。火把之下,现出了一名神情威严的队副军官。
邢强心中暗笑,这都是小儿科了,脸上却满是惊恐,全身哆嗦着说道:“军…军爷,俺不是…不是啊!下午听过路船只说有数万贼匪过境,俺躲了半天,可今天的份钱还没挣到,这不是想趁天黑出来再捞上几网吗?”
说着,邢强像是想到什么,忙从渔船上提出一个草兜,里面有十几尾活鱼。他将草兜放在船头,还抖抖索索的从怀中掏出十几个大钱,一脸肉疼的说道:“军爷,俺就这点了,您就高抬贵手吧。”
那军官倒也没客气,使了个眼色,自有小卒将邢强的孝敬给收了。此时,邗沟东北口驶出几条船影,规模与先前一批相当,为首的同样是一艘斗舰,只是进入垂柳湖之后,它们的速度有所放慢,似乎在给游艇更多的搜查时间。
那军官见此,忙将心思从待会的烤鱼中扯回,问邢强道:“你可见到贼船过去?”
“嗯…没有!不过,太阳快落山时,有支官军船队过去,但俺躲得远,兴许没看清楚旗帜。对了,刚才也有一支官军船队过去,还有斗舰呢。”邢强毕恭毕敬的回答。
那军官淡淡的嗯了一声,对邢强的应答并无怀疑,就准备驾船回去。可抬头看看,斗舰还没到湖中央,或许不愿在上司面前留下懈怠军务的印象,也或许怕过早结束巡查被安排更多的活计,他顺手指了一个方向,命令道:“去那边看一眼吧。”
一直偷乐的邢强这下乐不起来了,苇丛中的许多双眼睛也同时发直,因为那军官手指的方向无巧不巧,恰是安海舰队的隐匿之所。这一刻,包括邢强在内,不知有多少人想着拔出刀来,斩断那根歪打正着的手指,然后可劲的剁剁剁!
尽管没少招摇撞骗,可邢强却想不出理由阻止游艇,更不敢轻举妄动露出别的破绽。一时间,他竟是呆呆的立于船头,目送着游艇驶向那片芦苇丛,心中只有发苦,难道安海水军的性命就要葬送在这个小军官的信手一指吗?
“哗啦!”渔网出水声从正西的另一艘渔船传出,没过多久,一声惊呼紧接着传来:“银子!银…”声音先是高亢,可以清晰传出上百米,但随即戛然而止,恰似惊呼者被突然勒住了脖子。
这个声音传入邢强的耳里,也传入了正欲下令放箭的唐生耳里,更传入了游艇兵卒的耳里。本已接近芦苇丛的游艇迅疾一个转弯,直奔渔船,而那名军官的喝声随之想起:“站住!官军检查!不许乱动!”
邢强乐了,他瞪起眼睛,竖起耳朵,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老搭档张云要作怪了。而那艘渔船上,张云正死死攥住右手,一脸痛惜的看着前来的游艇,眼睛都快红了。
“你手里拿着什么?交出来!”那军官的声音再度响起,充满威严。
张云不答,却忙不迭将右手藏到了身后。军官一个眼色,一名精悍士卒一步跳上小船,劈手便夺过了张云手中之物,随即喜道:“头,真是银子!”而在他摊开的手心,一锭约五两的银元宝正发出诱人的光泽。不过稍显异样的是,银锭上湿漉漉的,隐约还带着点血迹。
那军官眼中现出赤裸裸的贪婪,厉声喝问道:“这银子你从哪里偷来?”
张云依旧不答,只是拼命摇头,脸上都快哭了出来。睿智的军官并未被张云打动,反而从他不时瞥向船头的目光中发现了端倪。船头一块案板上,一条十几斤的大鱼横陈于此,鱼腹被剖开,血迹尚未干涸。那军官当即手指大鱼,洋洋得意的令道:“检查鱼腹!”
这边的张云十分配合,旋即做出了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模样。很快,士卒从鱼腹又翻出了一锭银元宝,不用说,这名渔夫的银子正是得自鱼腹。尽管奇怪大鱼为何腹中有银,又为何落于此湖,但落袋为安才是真的啊。不用军官说话,士卒继续翻找,又是一锭;再翻,乃至将鱼剁碎,没了。
士卒拿着银子跳回了游艇,始终一言不发的张云这下不干了,他弱弱的开口道:“大…大人,这条鱼是俺打上来的,这银子该是俺的呀。至少,至少,留一锭...”
那军官捡了个大便宜,也懒得细究缘由,只想收钱走人,见张云竟敢聒噪,当即沉下脸,厉声打断张云道:“这银子是贼赃,抄没归公!”
张云哪肯干休,梗着脖子说道:“可那是俺找到的,怎么也该分俺一锭呀!”
那军官恼了,厉声喝道:“大胆刁民,你私藏赃银,想通匪吗?”游艇上的士卒也很配合的抽出钢刀,铿铿作响。
张云似乎被吓着了,他一边手忙脚乱的划船逃走,一边还语无伦次的告饶道:“大…大人,小的什么都不要了,小的上有老…老母,下…下有…”言说间,渔船驶离游艇,竟是向着舰队所在的芦苇荡而去。
“哈哈哈…”游艇上传来放肆的哄笑。当然,收了别人的银子,官军可非穷凶极恶的贼匪,没有揪着别人不放的道理,自然不好追着别人后面进行搜查。于是,那位军官手一指,游艇便顺着他那“银手指”所示的另一方向,勤勉检查去也...
“惊魂一指”的这位队副艇官,正属王欣所辖的水师中军。从上午开始,宋滦在前清理河道,王欣则在后紧追慢赶,二人硬是成了前后脚。现在的王欣心情还不错,尽管也要承担剿匪不力的连带责任,但一想起即将倒大霉的宋滦,他就好受多了。因此,他并未向宋滦一样失去方寸,而是督促部下细查沿途水路,尤其在天黑之后。
远远看见手下游艇跟渔船较劲,王欣当然知道下属在揩油,心中暗恼其不识大体,便欲令人催促。就在此时,被他安排尾随宋滦的哨船,也即安海诸人所见的那艘鬼祟船影,返回向他禀告,前方三里有沉船拦路,宋滦等人正在清理,预计很快便可疏通。
这个小湖本就小得难藏二十多艘船,既然又有沉船在前,安海贼想必还在前逃,可不能让宋滦专美于前,小小的垂柳湖就不必细搜了,走吧,王欣大人遥遥前指,官军船队再次提速前行,两艘负责搜查的游艇也在信号指示下尾随而去。很快,这支船队悉数进入西南邗沟,此处仅剩下一片静谧的湖水,以及一群汗湿衣襟的安海水军。
芦苇荡里,目送官军远去,安海诸人目光再次集中于唐生。此时的唐生哪里还有寻常的气定神闲,他手摸额头冷汗,脚跺船板砰响,毫无形象的低吼道:“直娘贼,还看啥!傻了吗?赶快跑路啊!”
大小军兵们如梦初醒,顿时上蹿下跳,掌舵、滑桨、整备,忙得不亦乐乎。不一刻,四艘艨艟、四艘游艇钻出芦苇丛,犹如离弦之箭,直冲邗沟东北河口。看其架势,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差点连邢强、张云两位功臣都忘了捎上。而视野之中,西南方向的邗沟水道里,斗舰的通明灯火仍然隐约可见。
同一时刻,垂柳湖西南十里,一堆沉船之处,两艘游艇隔船相对,寂静无声。一艘是追亡逐北的宋滦前哨,一艘是前出樊梁湖的左军伺候,几句简单交流已经足够,即便懵懂的底层军官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赶快回报左司马大人!”凭借更高的业务素养,宋滦的前哨率先做出反应,急吼吼的掉头而去。左军的伺候也霍然惊醒,随即驱艇离开。由是,前、左两军的一次胜利会师就此草草收场。
斗舰之上,宋滦很快得知己方再次追丢了安海贼的信报,三尸暴跳、武神出窍在所难免。一边怒骂安海贼的狡猾奸诈,他一边对照地图,寻找安海贼的可能动向。不得不说,宋司马虽然容易冲动,军事造诣还是杠杠的,仅在图上扫了一圈,他的目光便顺着防守缺缺的邗沟来路,向北呀向北,最终落于射阳河入海口。
王欣跟在身后捡便宜宋滦当然知道,而王欣留下的射阳和缺口,则很可能是那帮安海贼的逃生之路。于是,定定的看了片刻,宋滦大人逐渐面色发白,直至哇一声喷出二两鲜血,口中却是狂笑道:“甘与某家共担罪责,真是好袍泽啊!”
吐血归吐血,宋滦知道现在还不是晕倒的时候,他急令亲兵和主力精锐士卒随他登上艨艟、游艇,以尽快回追安海贼,较慢的斗舰则交给属下统带尾随。急切之间,他甚至从斗舰二层直接跃上艨艟,充分展现了准一流武将的强悍风姿。
隔着沉船,左军的舰队统领也收到了信报,之后半晌无语。他原本一心想要捞取功劳和赚点外快,如今却如当头被泼冷水。在为两位中军同行默默哀悼之余,他明智的决定退出这场游猎,以免没捞到便宜反惹一身骚。旋即,左军船队掉头回返,死守樊梁湖邗沟北口,仅留下了几艘游艇清理沉船、探查消息。
宋滦的艨艟、游艇回师不久,便撞上了刚刚丢下斗舰,完成编组掉头的王欣船队。王欣的反应速度显然不慢,此刻的他早已不见以往的风流儒雅,说是连滚带爬也不为过,胸口的一滩血渍更揭示了他对失守射阳河口的苦逼。
这对官场对手转眼成为难兄难弟,二人相见,勉强按下抱头痛哭的冲动,当即合兵一处,七艘艨艟、十艘游艇狂飙突进,直奔射阳湖。期间,二人精诚合作,配合无间,竟然互生惺惺相惜之感,甚至颇具“将相和”的风范,倒成了中军此战的唯一闪亮点,但能闪亮多久便难说了。
小小一提的是,路过垂柳湖之时,那位负责探查的游艇军官难辞其咎,被查明实情的王欣剁剁剁,剁碎喂了鱼,而那三锭尚未焐热的白银,居然正如其咋呼张云时所言,真就归了公...
第二百四十四回 博支遇阻
永兴二年,九月二十二,亥时四刻,晴,射阳湖。
相比后世的湖沙淤积与海岸东扩,西晋时尚无黄河夺淮,因此射阳湖面积更大,而其通海的射阳河则仅长十里。正如纪泽之前所料,两百郡兵水军单是见到溯河西来的安海暂编军前锋舰队,也即暂编水一曲驾驭的一艘斗舰与数艘艨艟游艇,便已远远遁入湖中杳无踪影,倒令原本惴惴的一干暂编水军信心陡增。
月色朦胧,巨蛟出海旗下的枪鱼一号排水破浪,带着一干艨艟游艇向着西南的邗沟南口搜索而行。这是从陈记船坊劫掠所得的那艘斗舰,连同鳌山一战缴自后军的两艘斗舰,业已成为安海军的三艘枪鱼级主力战舰。指挥望台上,暂编水一曲的功曹曲史贾宣,正百无聊赖的凭栏而立,这个晚上,水师缺缺的射阳湖显是任由安海暂编军称霸了。
“唉…”一声轻叹从身畔传来,贾宣扭头看去,正是暂编水一曲临时假军候童飞,也是此次后军投诚降卒中原职最高之人,唯一一名底层出身的水军屯长。当然,鳌山一战中,他也属被陈痊留在外海戒备喝风的旁系军官。
“童兄何故叹息?”一时无事,贾宣随意攀谈道。
童飞似乎意识到不妥,安海营沿用血旗本营的军规,采用军事与政导双主官制度,管政的功曹诸史在童飞理解就是监军。不过他是磊落性子,仍是实话实说道:“月前我还在此巡视过湖面,不想造化弄人,如今竟以反贼身份故地重游,实在是…哎...。”
童飞的话倒是触动了贾宣的心弦,大半年前他何尝不是一名被俘的中丘军官?当时被逼拿原主子卢氏族人“浴血”缴纳了投名状,可自己如今非但不思报复,反因会些文墨,为血旗营孜孜不倦的做起了思想改造工作,更是不辞千里支援到了鳌山,委实造化弄人啊。
暗自苦笑一声,贾宣甩掉心头思绪,转而好奇的问童飞道:“童兄难道并非自愿加入安海营?据我所知,安海营招兵定是遵循自愿原则,降卒不论是官是兵,只要不是劣迹斑斑,即便不愿入伙,也不至被过分难为啊。”
童飞爽直一笑,坦言道:“我入商会,并非商会所逼,实为情势所迫。即便返回徐州水师,凭我无权无势无后台,多半替罪角色,纵然侥幸无事,也要被一干新上司调教,或甘受驱使,或频遭打压,我不愿再受那鸟气,倒不若落草来得爽快!”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贾宣霍然醒悟,自己相比以前,生活享受、权势地位甚还略有不如,反颇觉甘之如饴,不正是因为不用再受鸟气吗?以往再是风光,不过是中丘卢氏的一把工具,与奴才无异,而在血旗营,自己是个人,自由自在的人,只要做好本职,便勿需担心他人排挤打压,不用担心家人平白受屈,难道这才是血旗营的真正魅力?
必须说,一年来纪泽对内从未刻意强调自身权威,改造思想、推广运动、发动群众,皆是以人为本,遵循规则,分享利益,非但经济上保证人人温饱,政治上更是开明公证,令部众或进取或保守皆能自安。这样的确颇有成效,愣用最短时间将一众来自天南海北的流民、兵俘、贼匪等等拧成一股绳,令其拥有了对血旗阵营的主人翁感。
在这一强调特权、士庶有别、嫡庶有别的时代,血旗营不论出身的以人为本,堪称绝无仅有,也正是凭此,血旗营才能万众一心、团结进取,才能比起其他势力更快更稳的吸纳新人尤其中下层百姓,发展壮大,从而迅速崭露头角。恰似他贾宣虽是被迫入伙,一段时日下来,却已不知不觉的乐在其中!
想到这里,贾宣如同寻常老兵一样,对纪某人的敬仰油然而生,不过他旋即一惊,自己可非寻常愚夫愚妇,想想那个阴险狡诈的纪某人,有才有志有手段,懂人懂心懂笼络,表面光鲜委实不假,却也够黑够阴够无耻,单是监察厅的暗地勾当便绝非君子所为。贾宣一个哆嗦,得,不想了,反正日子还行,只要不跟他对着干,谁管那阴暗面呢。
回过神来,贾宣看看身边的童飞,好心提醒道:“勿论你因何入伍,只需循规做事,莫生他心,尤其莫与会长动心机,安海营必有你一席之地。以你降卒代表这一身份,只要此战尽力尽职,军候之位必可脱去‘假’字,功名利禄自也不缺,更不需受谁鸟气!”
“军候?功名利禄?一个沦为贼匪的商会凭啥给与?”童飞面露怪异,不无探究道,“皆言安海商会来历神秘,会长很少在鳌山,莫非他另有来头,甚或是大世家的公子?”
贾宣苦笑,纪泽的身份在安海商会自是三令五申的机密,童飞或许很快便能知晓,但绝非他能泄露。想了想,他诚恳道:“会长确有来头,乃地位显赫的英雄人物,出身却与我等相似,为安海计,某不能多说,但他绝对值得你我追随...”
“报!前方哨船传回信报,发现家眷船队!”闲聊之间,也是童飞等一干后军降卒愈加焦躁的时候,瞭望手的禀报解脱了众人的煎熬。阴差阳错的,家眷船队竟然躲在启明岛附近,倒是与童飞的前锋舰队最先遭遇...
启明岛左近,前锋水军顺利接应上了家眷船只,其间的嘘寒问暖与重逢悲喜自不赘言。只是,令人意外加愉快的是,家眷船队居然缴获了一艘艨艟和一艘游艇,当然还有百多郡兵俘虏。
原来,家眷船队在芦苇荡中提心吊胆的躲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待到天黑,忙打着陈氏旗号,驾船摸向射阳河口。凭借望远镜的优势,他们尽量躲避着沿途的船只,尤其行至启明岛时,他们侦察到官军战船驶来,立刻躲入了一处芦苇丛。但好死不死的是,官军战船正是那支望风而逃的郡县水军,慌不择路下居然也躲入了同一芦苇丛。
上行下效,纪某人的部下还真不缺奸诈之徒,护眷水军通过扮演锦衣男的色厉内荏,更通过谴责安海贼的破坏和平,轻易赢得了落难官兵的信任。继而,锦衣华服的“陈氏管事”表达了聘请郡兵担任临时保镖的意愿,并隐晦邀请郡兵统领预领谢意,于是,一干拍胸吵吵保境安民的郡兵军官便争先恐后的陷入贼船...
迅速被带坏的童飞,旋即令麾下换上郡兵服装,借用所缴的郡兵艨艟游艇,顺利清理了邗沟南口。谁能想到凌晨逃走的安海贼晚上又会出现,还是扮成郡兵,下午刚刚恢复的水卡再次被捣毁洗劫,其中的一艘税船和一艘游艇也被俘虏。而那艘游艇,正是栓子和二傻所在的那艘,可叹他们躲过凌晨却没躲过深夜,命中难逃贼手。
就此,安海暂编水军顺利接上家眷,并控制了启明岛与射阳湖邗沟南口。尽管尚不知水军舰队近况,但基于对唐生那厮阴险狡诈的信心,纪泽立即在两地展开伏击布置,一张针对水师追兵的大网正徐徐拉开...
同一片天空,同一时刻,唐生的入淮水军正在亡命逃窜。博支湖西南的邗沟河口,两艘打着晋军旗号的游艇像是受惊的野兔,刷的从河道窜出,其后不久,四艘同样旗号的艨艟带着两艘游艇,也争先恐后的闯入了这片湖水,顿令原本昏暗静谧的大湖掀起巨涛狂澜。
这正是狂逃而来的水军安海舰队,侥幸躲过两批中军追兵,他们沿着南高北低的邗沟运河返身杀回,趁着河防空虚、民船绝迹的空档,竟是一路畅通的抵达了博支湖,连巡船水卡都没遇上一次。当然,在他们身后七八里,十数艘官军战船正紧追不舍,而两艘快速的游艇甚至已在三里之后远远的缀着他们了。
好运总有用完的时候,入淮舰队如此声势,自然有人来探个究竟。入湖不久,前方便遇上一艘艨艟和两艘游艇组成的巡湖晋军,这隶属驻防盐渎一带的水师右军,他们横于前路并发出了询问讯号。最前与之接触的是一艘安海游艇,其艇长却是昔日的亲卫伍长——田原。
此刻的田原一脸平静,波澜不惊,万莫以为他是镇定自若,事实上他是紧张得大脑缺氧。坦白说,他虽经历过不少战事,可偷袭打闷棍居多,如今这等境地还是首次遇到,纵是老兵也无法淡定啊。若非有属下小兵催促,他怕会一直僵立至敌舰面前。
好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纪某人的熏陶下,血旗上下逢敌就骗几已成了劣根性,仿佛不骗一下,就觉嘴巴发痒、面皮抽筋、浑身不适,田原同样染上了这一恶习。于是,被唤醒之后,田原脑筋稍微一动,便做出回复,他对旗手道:“发信,就说剿匪大捷,我中军返回射阳湖缉拿残匪,预知详情去问后方旗舰!”
田原的讯号敌我双方都看得明白,安海一方自是偷笑着闷头前冲,仅有旗舰军卒骂骂咧咧的减速稍后。这支右军分队虽知有大批安海贼冒充晋军作乱,却是首次接触安海贼,故而面对如此一支大摇大摆的船队,一时却也未太起疑,便让开湖面,耐心等待与旗舰答话。
结果,游艇、艨艟一艘艘过去,终于等到最后一艘的旗舰接近,却得到了一条答复:“本船并非旗舰,大人在后方斗舰上。”
右军分队的统领军官向着入淮舰队后方看了看,极远处确有隐约灯火,那就再等吧。于是,唐生的旗舰依旧堂而皇之的越过了右军分队,若非后方紧追的中军游艇及时赶来,入淮舰队没准就溜之大吉了。
“大人,南方有游艇传来灯讯,自称中军,请求我们拦截适才船队!”一声禀告将统领军官的视线拉回现场。一个激灵,他总算不是太笨,立刻反应过来,当即甩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并扳正了自己被气歪的鼻子,怒吼着下令道:“追!通知友军,封堵邗沟北口!”
出于确保自家安全的心态,右军得知安海贼风声之后,将重兵驻扎在了博支湖通往东方的两个河口,仅为顺便捞些好处,才随意安排了四支艨艟分队搜巡博支湖。右军官兵本只想捡些漏网之鱼,压根没指望能在两批中军身后捉到大鱼,故而也没着力封锁邗沟。可谁曾想贼匪主力竟然去而复返,却是弄得右军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相比射阳湖东西六七十里、南北三四十里,博支湖方圆不过二三十里,其间分布着不少右军的哨船游艇,因而这位统领的船队虽然被入淮舰队耍诈甩下一截,可他们的信号传递却比入淮舰队跑得快!
当安海艨艟逃至邗沟北口三里外时,右军的一艘艨艟已经赶至邗沟北口二里,两艘游艇更是只有一里距离,而从隐约可见的灯光来看,另外三支右军艨艟分队也从三个方向急追过来。
后有中军重兵追击,前方水道将被右军堵截,入淮舰队再陷绝境。这一绝境唐生看到了,陶彪等人看到了,他们都下意识将目光转向舰队最前的两艘游艇,旋即沮丧的摇摇头。
这一绝境,最前游艇上的田原也看到了。有些人骤临绝境会一脑浆糊,有些人骤临绝境反而高度清醒,田原则属于两者的综合体。站在游艇船头,看清局势的田原,先是陷入长久呆滞,直到一名慌乱士卒用船桨给他浇了一头水,他才霍然惊醒。
冷静!要冷静!田原努力镇定下来,开始分析自身处境。他的游艇可以先于敌方艨艟,若仅是如此,他会毫不犹豫的继续跑路,别人他爱莫能助;可惜他的游艇无法超越更前方拦截河口的两艘右军游艇,也即是说,凭他自己的游艇是逃不掉了。若想自己的游艇逃出生天,只能由己方艨艟冲开河道,可己方艨艟又落后敌方艨艟,所以必须阻挡敌方艨艟抵达邗沟河口,否则它在那一横,更是谁都没指望。
田原左右看了看,能赶上敌方艨艟的只有己方打头的两艘游艇,可另一艘游艇的同袍比自己还蒙,显然指望不上。单凭自己的艇小人寡,除了拼死撞船,根本无法阻止敌方艨艟!
撞船!?田原好险没因这一愚蠢念头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那样的话,别个倒是有望逃走,可自家都撞船了,还逃啥,为谁辛苦为谁亡?田原擦了把额头冷汗,强自稳住心神,刚才的思绪有点乱,咱再捋捋...
第二百四十五回 撞艇英雄
博支湖,眼见右军一艘艨艟就要先一步横挡在邗沟北口,倘若不能阻止,六百缺乏实战经验的安海水军便将止步河口,陷入三倍强悍外军的包围,全军覆没几成定局。唯二可以追上那艘艨艟的游艇中,田原艇长正在高速转动脑筋,以图为自己寻条活路,怎奈几乎都是一个死字。
脑袋转得太快,有点晕,田原猛拍脑门两下,决定重新再捋捋!自己不撞敌方艨艟,更别指望邻艇那个仍在呆蒙的艇长,敌人便可封了邗沟,自己逃不了,舰队也一块玩完,便是被俘了想要做个污点证人,怕也轮不到自己这么个小小的假队副;撞了敌方艨艟,自己基本玩完,舰队倒可能逃生!直娘贼,这是撞不撞敌舰都得牺牲的节奏啊!
说起来慢,想起来快,这次田原心念电转,总算捋清了这一关节。在自身逃生基本无望的情况下,田原猛咬钢牙,心中发狠,无可奈何的选择了为大伙去死,毕竟,这样自家的老婆孩子日后也有更多人照看不是?
莫怪田原觉悟不高,他其实是第一批追随纪泽进驻雄鹰寨的血旗老兵,能够入选亲卫,本身就说明他的忠诚,至少曾经他是视死如归的。怎奈半年前桃柳山庄的雷雨之夜,时为一名亲卫伍长的他坚守山顶岗位之际,却被鬼谷异象活活吓晕,更在毫不知情下差点绊倒纪某人,结果被小吓一跳的纪某人随口笑骂了一句“胆小鬼”,更在此番鬼谷事件的后续传闻中,不幸沦为衬托纪某人光辉形象的反面典型。
可怜田原,一名恪尽职守的好亲卫,好伍长,风雨雷电中不下火线,仅是没能独自挺过谁都惊惧的鬼谷异象,就这么被尚缺上位者觉悟的最高领导一不小心定义为胆小鬼。于是,同批留在鳌山的亲卫伍长最差都成队率了,他田原才是一名队副,还是个前有“假”字的代理队副,连随来鳌山的妻儿都常为此被人嘲笑,觉悟能不降吗?
且莫问缘由,也不论觉悟,田原终是手指右方艨艟,抖抖索索的下令道:“撞…撞…撞过去!”可是,良久之后,其属下仅是呆呆的看着他,毫无别的反应。
“你等竟敢战场违令?不怕砍头吗?”田原火气上冲,跳脚大骂道。怎奈他跳得再高,属下们仍然无动于衷。
“为了安海商会,为了炎黄复兴,为了自由平等,弟兄们,冲啊!”田原再度叫嚣道,可惜,属下们还是不为所动。谁都不傻,三百石的小游艇连个撞角都没,竟去撞两千石的大艨艟,分明是老寿星吃砒霜——找死,谁愿那么舍命为人呢?
这下田原真的急了,只得掏心窝子的骂道:“你等这帮笨蛋,不撞就能活着逃走吗?人家游艇就要堵住水道,咱逃不了啦!撞了前方艨艟,咱们挂了,还有英雄可当,还有那么多兄弟能逃出去,那么多人欠咱们性命,咱们的父母妻儿才有人照顾啊!你等真的指望那位纪会长?指望他的抚恤条例吗?别傻叉了!”
田原这段话后经安海营多部门强烈要求,被联合封口。原因很简单,太没觉悟,太不符英雄身份,太破坏领袖形象了!但是,这番话却是打动了一众属下,片刻沉默之后,悲壮的怒喝从游艇响起:“我X,跟官军拼了!”“他XX的,老子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人死鸟朝天,不死,不死…诶,不死啥来着?”
继安海将士们吼出心声,这艘游艇速度飙升,向着官军的两千石艨艟,斜刺里直冲过去。伴随着游艇一道突进的,还有田原英雄领吼的统一口号:“安海天佑,死不旋踵!安海天佑,死不旋踵…”
大凡论及战争胜负的影响因素,多半要从双方的政治清明、后勤供应、军卒素质等必然性谈起,然而,就像一只蚂蚁导致一个国家灭亡,战争的最终结果往往决定与一个小人物在关键时刻的偶然表现,尤其是冷兵器时代。
如果没有田原的决死一撞,就没有入淮舰队的逃出生天,就没有中右两军的死咬不放,就没有此后的启明岛伏击,就没有徐州水师的再遭重挫,也就没有安海营的鲸吞壮大,也就…总之,田原的这次撞船,绝对堪称此战关键,更堪称安海营崛起的关键!
博支湖上,随着游艇狂飙,它与艨艟的距离很快进入八十丈。右军艨艟上,官兵们纷纷冷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吓唬谁呀!弩矢准备!”入淮舰队上,安海水军们则暗自摇头:“精神可嘉!咱们真到这一步了吗?”
转眼间,距离缩小至五十丈。右军官兵们惊呼:“真有不怕死的!放箭!弩矢怎么还不发射?”安海水军们则呐喊:“拼了,真够爷们!”
片刻,双方仅余十丈之远。见到游艇速度不减,右军官兵们尖叫:“疯子!混账!居然真要撞船!快闪!”安海水军们则张大嘴巴,虎目晶莹,寂然无声。
“砰!”瞬息之后,邗沟北口百丈外爆出一声闷响,在安海诸人的热泪之中,在右军官兵的惊骇声里,田假队副统带的游艇,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官军艨艟的侧弦。在偌大的博支湖,这一撞并不响亮,可它却撞起了安海诸人的冲天杀气,也撞碎了右军官兵的必得之心。
碎木横飞中,右军艨艟有数根船桨折断,侧舷被开出丈许豁口,撞点附近数名桨手、兵卒非死即伤,另有几名兵卒直接震落水中。随着湖水大量涌入,艨艟渐有下沉之势,移动愈加艰难,封堵河口却是再无可能。
相比之下,狂飙而来的游艇更惨,其船体直接从中断裂,迅速下沉。二十名兵卒或飞撞艨艟,或翻滚落水,再算上冲锋中的箭弩伤损,仍能做战的不过半数,他们在田原的率领下,顺势冲上艨艟,与官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艨艟考虑近战,其甲板中央为长条船舱,船舱外蒙牛皮,开有箭孔矛穴,舱外走到狭窄,极其不利登船一方,更别想在上军阵配合。因此,登船水军一上来便处劣势,
但是,抱定了必死之心,田原等人犹如疯魔,狂砍狂杀,根本不顾对方从舱内、船头、船尾三方发动的攻击,完全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而右军士卒本为捞便宜而来,何曾想到安海贼如此凶悍,一时间节节败退,竟被他们迅速杀至船尾有力位置。
游艇水军的惨烈令得战场诸人一阵呆滞,骤然,陶彪的震天怒喝想起:“杀过去!为兄弟们报仇!”
作为田原的直接上司,眼见原本看不起的属下如此壮烈,本就热血的陶飙顿时忘记了一切,其余水军也红了眼,水一曲的两艘艨艟以最快的速度直冲向那艘右军艨艟。唐生也有些红眼,不过他要比陶彪冷静的多,一道道命令传出,在指挥攻击这艘艨艟的同时,他已经开始了其后的部署。
“这么凶!还讲不讲理,是你等撞的俺们呀,俺们可是直行啊!”右军艨艟上,统领军官从撞船的短暂震惊中清醒,面对敌方的气势汹汹,腹诽之余,他脑中霹雳般闪过“归师勿恶”的四字真言,更是气短三分。
看着狂飙而来的四艘安海艨艟,这名统领愈加感觉自己呆的不是地方,暗骂一声自己缺心眼,统领军官不及捡起震落的头盔,忙跳脚大喊道:“快!离开这里...快,堵住缺口...混账!是堵住艨艟撞损处的缺口,谁让你等还驾船去堵运河缺口?嫌死得太慢吗?快!向东撤退!”
好一通火急火燎的指挥,那右军统领突然瞥见船角几名坚守待援的安海士卒,顿时怒火中烧,大喝道:“还有,给老子快将他们剁了!”
此时,田原一方只剩六人仍在支撑,且人人带伤,好在他们发现同袍正支援而来,求生的希望令他们勉力死守着船尾的一个角落。而在他们的小小盾阵前,已经有了五六具官军尸体。坦白说,右军士族对安海这帮不要命的狠人已经怯了,但统领之令让他们不得不再次杀向这块硬骨头,刀枪并举、弓箭团射,船尾双方不时有人倒下...
“噗!”“砰!”腿上再次中了一枪,田原一个把持不住,手中盾牌被对手砸飞,盾阵终于被破。右军官兵呼喝着扑上,眼见着,田原等最后三名苦撑的水军即将殒命。
“刷刷刷...”数箭齐至,田原对面的三名官军仰面栽倒,三名安海水军不及多想,连忙趁空再次竖起盾牌,总算捡回了性命。田原瞟眼回望,果是安海艨艟终于在最后时刻赶到了右军艨艟的百步之内。
“田原,你等矮身!定要顶住!”船头上,陶飙扬声暴喝道。在他身边,水一曲的几名神箭手正放下硬弓。安海艨艟突进很快,被撞艨艟却基本没动,继他们之后,寻常弓箭手进入射程,纷纷开弓放箭,准头有所保证的床弩,也避开敌舰的船尾咆哮起来。
“嗖嗖嗖...”“咻咻咻...”在唐生指挥下,其余安海舰船左右包抄,同时对举步维艰的右军艨艟发动团射。局部以多打少,且一方含恨而来,一方惊惶混乱,结果不言而喻。待到双方贴近,敌船甲板上已无站立官军,剩余的五六十人已随统领军官躲入了船舱。而精疲力竭的田原几人,则是竖着盾牌,瘫缩于船尾一角。
“砰!砰!砰...”数块船板搭上缓缓下沉的右军艨艟。陶飙握刀持盾,身形连闪,带着本舰的百余人,第一个窜至船尾。他一把握住田原的胳膊,晃了晃,还有气,不由惊喜道:“田原,好样的,挺住!陶某往日走眼了,不想我水一曲竟还有你这等英雄人物!”
多处负伤,早成一个血人的田原勉力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旋即陷入昏迷。不过,昏迷前他嘴角动了两下,含含糊糊的吐出心声:“你丫才是英雄,你全家都是英雄!”
“弟兄们,跟老子将这乌龟壳给拆了,把这些官军都给宰了,给撞艇弟兄们报仇!”并未听清田原所言,陶飙怒吼着冲往船舱,一角踹向紧闭的舱门,砰一声却未踹开。侧身躲过一杆从矛穴刺出的长枪,陶飙翻手握住枪杆,再奋力往回一捅,却听舱内传来一声惨嚎。甩脱枪杆,陶飙再度砸向船舱...
四艘安海艨艟,三艘一沾即走,仅留下一艘艨艟接舷作战。接舷主力自是陶彪亲率的百余水军,他们少部参与救伤收尸,多数则跟着疯狂蛮兽般的陶飙,展开对船舱的拆迁工程。于此同时,离去三艘艨艟中的一艘直扑邗沟入口,以驱散敌方游艇、护住己方退路;另两艘则协力驱逐最近的另一艘右军分队,为陶彪等人争取时间。
“轰隆”一声,陶彪等人终于砸破艨艟坚固的船舱,众人一拥而入,对舱内官军展开血腥报复,只是对方也不愿坐以待毙,在丢下近十具尸体之后,竟然又退入底舱富裕顽抗,令陶彪等人一时奈何不得。
撞船迄今已近一刻钟,英雄游艇的伤号、尸体已被接回己方艨艟,另两支右军分队也已靠近,而中军的追兵则仅剩三里之遥。唐生只得下令全军撤退,清脆的鸣金声响彻河口,接舷作战的水军、被迫放弃全歼敌人的念头,纷纷返回己方艨艟,即便两眼赤红的陶彪,也被亲兵队帅强行拽回。当然,临走前给那艘艨艟放把火是必须的。
有燃烧下沉的艨艟作前车之鉴,右军对安海入淮舰队的拦截愈加羞羞答答,一众安海舰船几未受阻便抵达邗沟入口。随后,在官军合围之前,入淮舰队悉数冲入邗沟,再度开始了又一轮的豕突狼奔。
半刻钟后,中军主力赶到邗沟北口。面对犹豫不前的右军官兵,宋滦、王欣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一面下令属下继续追击,一面用旗语象征性的对右军兄弟表示了慰问,并诚挚的邀请他们一道分享安海贼的千万赃款。
右军吃了这么大的亏,官兵们自然不好善罢甘休,加之追缴赃款的诱惑,三艘艨艟、六艘游艇最终也加入了追击队伍。再度瓶颈的博支湖战场,仅留下两艘游艇,其上官军正陪着那位统领军官,也即倒霉艨艟的唯一幸存者,看着逐渐沉默的艨艟欲哭无泪...
第二百四十六回 张网以待
永兴二年,九月二十三,晴,丑时一刻,邗沟运河。
“有船!好多!”射阳湖南方三十里,一处刚刚恢复的运河水卡,两艘游艇正在懒洋洋的游弋,突然,其中一名税兵指着南方大声叫道。众人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见南方运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正在逐渐靠近。看架势,前前后后不下三十艘船,而且它们的速度远较寻常商船要快。
在一干税兵的疑惑中,船只很快靠近,打得都是晋军旗号。一马当先的是艘游艇,其上士卒毫不客气的冲水卡官兵打出旗语:“水师中军紧急公务,立刻闪开!”
看清情形,两艘游艇军官毫不犹豫的带船离开航道,立即避入水卡边的一个小河口,而水卡主官所在的两千石税船也一样配合,乖乖的紧贴河边,为对面晋军让出了主航道。最先发现船只的那名税兵十分不解,忍不住问游艇军官道:“头,对方尽管打着晋军旗号,可保不齐是冒充的呢?听说上午安海贼过去之时,就是打得晋军旗号呀,咱们是否该盘问一下?”
“啪!”那名税兵的后脑勺被重重的扇了一巴掌,游艇军官的呵斥跟着传来:“盘问个屁!若是晋军自该放行,若非晋军,那更得放行!用你那猪脑袋想想,这光景谁还会冒充晋军?”
“安海贼…”那税兵想了想,不自觉的从口中冒出三个字,随即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因为用力过猛,他还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周围一些原本不明就里的税兵,顿时跟着惊惧起来,敬佩的目光随之齐刷刷的投向军官,还是人家军官有见识啊!只是,安海贼不是被水师中军撵到南面了吗,怎会去而复返呢?
随着先头游艇冲过水卡,又两艘游艇与四艘艨艟先后跟着狂飙而过。税兵们这才惊愕的发现,每艘艨艟的船尾都插着许多羽箭弩矢,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四艘艨艟之后,十数艘游艇正向艨艟轮流骚扰攻击,而在它们身后不到两里,十艘艨艟则紧追不舍。
自己人打自己人?此时再笨的税兵都明白,先前的游艇、艨艟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安海贼了。一双双充满崇拜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的汇向游艇军官...
安海旗舰望台,唐生等人不无苦涩。离开博支湖一个时辰有余,官军游艇仗着快速灵巧,犹如牛虻般不断在身后骚扰,即便远没斗舰那般致命,己方人员伤亡总计也仅二三十人,终归影响了己方逃速,令得敌方主力愈加追近。若非从射阳湖出发前多带了两百青壮水手,三班倒轮流滑桨,舰队早被官军艨艟追上了。
相比两日前首遇中军时的追逃,此刻追兵非但去了迟缓的斗舰,且还拼命得多。他们确有拼命的理由,也有足够的人手轮替,竟然硬是咬着牙高速至今,甚至不给安海军阻塞航道的时间。
而最令安海众人发愁的是,现在有邗沟水道的宽度限制,官军游艇只能在后方骚扰,可一旦进入射阳湖,官军游艇便可利用开阔湖面迂回拦截。届时,舰队被追上包围怕将在所难免。
“伯温,会长此时应该接应上家眷了吧?只不知他是否会多等一会。哎,飞奴只能定点收信,飞鹰又距离不足,失去即时联系真不好受,此番入淮我等还是准备欠缺啊?”徐同不无纠结的轻语道,这一记回马枪出自唐生的一时之想,成功更有偶然因素,他可不敢奢望纪泽心有灵犀,留在射阳湖险地等待接应他们。
提起纪泽,唐生不禁想起那双令他有些看不透的眼睛,再想想纪泽与血旗营的过往战绩,他没来由的升起一股信心。像是劝慰徐同,也像是给自己打气,唐生坚定道:“此处有安海军水军主力,但若想到回马枪之可能,会长便会等待我等。至少,以会长之缜密,定会设法联系我等...”
正此时,唐生的话语突然顿住,目光则怔怔望着右前方向,察觉异常的徐同下意识转头看去,可脑袋转到一半,却再也移动不开。因为,他看见了堤岸上的一个人,一个他很熟悉的人,水二曲的屯副罗松。三日前水二曲洗劫陈记田庄之后,这罗松可是带着本曲伤病、遗体与缴获,跟随纪泽的大队人马,一道乘船返回了鳌山岛。
此刻,旗舰右前的堤岸上,数名黑衣人行迹鬼祟,打头的罗松正躲在一棵柳树下,冲唐生挤眉弄眼。他左手中指冲天,右手持一小旗,,北指邗沟出口,整一个仙人指路的造型。那面旗帜上,正是一头出海巨蛟。
尽管罗松的扮相颇显猥琐,尽管那面小旗皱皱巴巴,可看到他的第一眼,徐同就有了流泪的冲动,即便心机深沉的唐生,此刻也不免略觉鼻酸,其余见到此景的安海军更是欢呼一片。众人知道,会长没有放弃大家,前路将不再孤军奋战。历经两日的生死一线,这一刻,一种家的温暖在每人心底油然而生!
“嗖!”“笃!”突然,一支箭矢从柳树后射出,应声钉入唐生身边的船桅。随后,搞怪的罗松被人一把拉入树后草丛,继而消失不见。唐生淡淡一笑,拔下箭矢,从其上取下信纸,摊开一看,上面是一幅战术示意图,配以一组组天竺数字。
如今,血旗诸营的保密信报皆采用密码传递,密码规律则由监察厅定期更换。唐生无奈的拍拍脑门,将信纸交给了麾下的机要书佐。那书佐立刻进入船舱,不久便将解密后的信纸交还给唐生。而在信纸的抬头,分明注释着七个醒目大字:“启明岛,伏击追兵!”
同一时刻,启明岛东北侧的水湾,二十余艘安海舰船熄火灭烛、寂静无声。鲨鱼一号顶层,看似神情自若的纪泽,正用同一个问题,第N次摧残着周边众人的神经:“什么时刻了?”
勿怪纪泽如此猴急,他对唐生的能力有信心不假,甚至安海营中他最看好的军官便是唐生,但他现在可是带着三千暂编水军与五千家眷在此赌博,赌入淮水军杀回射阳湖,赌己方伏歼水师追兵,而一个不好,己方人马反会被水师中军与右军夹击于射阳湖。神来之笔与乱弹琴往往咫尺之距,冒大险等待那份并不靠谱的机会,他焉能不躁?
就在纪泽考虑着是否派出特战区搜救入淮水军,自家还是尽早溜之大吉的时候,蓦然,一只飞鹰盘旋而下,那是甫至启明岛便被派出南下邗沟沿途的探哨发来。仅仅片刻,上官仁便兴冲冲赶来禀道:“报!水军入淮舰队正奔往射阳湖,尚有四艘艨艟,三艘游艇。追击官军有十艘艨艟,近二十艘游艇。此外,作战讯息已经传至唐军候本人。”
梦寐以求的猜测成真,其中不光有安海水军的大部平安,还有适量官军有望入彀。犹如七月骄阳下的冰镇梅汤,这份信报迅速拂去了众人心头的焦躁,一直扮淡定的纪泽也真正淡定,他从容不迫道:“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刻进入战斗位置,做好战斗准备!”
迎向众人敬佩的目光,不忘装逼的纪泽依旧淡然,补充一句道:“告诉兄弟们,此战关乎安海商会之存亡,也关乎数千家眷平安返岛,望众人齐心协力,奋勇杀敌,战后本会长必有重赏!”
待到无关人等散去,纪泽叫住也欲离去的郭谦,严肃的问道:“元举先生,此战若是由你指挥,能有几成胜算?又能歼敌几何?”
纪泽如此一问,显有让郭谦指挥此战之意,这令郭谦一阵发蒙。他想过为安海营出谋划策,也想过日后为人看重,可从没想过被看重到直接指挥此战。要知此战涉及上万人,更是事关安海营生死,以他一个寒门幕僚的微薄身份,纪泽对他可谓青睐至极了。一时间,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涌上郭谦心头,远远盖过了此乃投名状的潜台词。
“呵呵,你加入我安海营,根本不算从贼。本会长乃是血旗将军,大晋护匈奴中郎将,详情日后再说,相信不致埋没先生之才!”正当郭谦心潮起伏之际,纪泽又抛下了重重一记砝码,顿令郭谦心中的天平彻底失守。
其实,纪泽公布身份,并放弃亲自指挥,收服郭谦这个寒门人才倒在其次,实因他自己对冷兵器水战知之甚少,安海营中除了唐生,此时也没啥能够指挥这等大战的人才。这郭谦能成为水师后军头号幕僚,且通过交流,其人的确深谙水军作战。从战局着想,纪泽此番索性选择了将将而非将兵。
令纪泽满意的是,郭谦面色一阵变幻,随即便恢复镇定,略一思索,他对纪泽庄重一拜,斩钉截铁道:“谦多谢主公信任与栽培,日后定为主公肝脑涂地。至于此战,主公业已布局至此,若由属下指挥,此战必胜!歼敌应过七成!若有闪失,谦愿以头谢罪!”
纪泽满意的扶起郭谦,从腰间解下佩刀,郑重交给一脸激动的郭谦,沉声道:“郭谦听令!某任命你为血旗营兵曹佐史,安海分署兵曹史,此战由你指挥,诸军但有不从者,斩之!”
随着郭谦走马上任,命令层层下达,安海兵卒很快各就各位,一张大网徐徐拉开。烟月朦胧之中,静谧平凡的启明岛,似也隐隐染上了一股肃杀之气...
邗沟运河,继收到信报,唐生并未立即有所动作,而是维持舰队如先前一样前逃。直到舰队马上进入射阳湖,他才喝令道:“通知兄弟们,加速前行,再坚持十五里,会长将为我等出了这口鸟气!”
收到传令的安海诸人无不精神振奋,也不再吝惜体力,拼命操舟滑桨,四艘艨艟则是再度提速,冲入射阳湖,并直奔射阳河口方向而去。安海贼的突然加速并未超出后方宋滦、王欣等人的意料,他们不惊反喜,因为这是安海贼急于摆脱游艇纠缠的表现,也正说明了己方游艇的骚扰策略行之有效。
作为老行伍,宋滦与王欣深知,船速提高必会浪费更多体力,换而言之,快难持久,安海贼距离筋疲力尽已经不远了。因此,他们并未采取特别措施或是产生疑虑,反让自家艨艟不急不慢的坠着,仅只督促游艇加强骚扰迟滞罢了。
对于邗沟河口和射阳湖的杳无人迹,以及运河水卡的不见人影,直待大功告成的宋滦、王欣根本未予理会,说来也是,这种时候若有敬业的郡兵、税兵出现,才真会令人起疑呢。
然而,就在官军船队出了邗沟之后,在他们身后不远,一艘两千石税船艰难的驶出一条小河沟,其上覆盖着树枝草叶。税船行至运河中央,底仓便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闷响。随后,十数名水手纷纷跳水,游至跟随税船出现的几艘游艇,大摇大摆的巡逻起来,并目睹税船的逐渐下沉。
进入射阳湖不久,十余官军游艇便如一群吸血牛虻,穿行于水军艨艟的前后左右,不时还上前发射一通火箭弩矢,令得安海水军应接不暇。为了减小舰队受攻击面,入怀舰队四艘艨艟摆出齐头并进的阵型,还不时内外轮替,以给人、舰喘息之机。
尽管如此,短短十多里路程,安海水军仍有了三四十人的死伤,竟是重于邗沟中百里路程的伤损。并且,水军速度也被搅得一度减慢,所幸官军中并无田原这样的壮烈之辈,否则入怀舰队还真的很难坚持至今。
再经片刻奔逃,入淮舰队终于抵达启明岛西侧,前方不远便是启明岛与芦苇荡夹成的狭窄水道。此时的入淮舰队,除了逃在最前的游艇尚还齐整,四艘艨艟可谓惨不忍睹,船尾和两侧船舷皆是伤痕累累,陶彪的那艘甚至还有明火蹿腾。而最恶劣的,则是水师敌舰业已逼近百丈之距了。
“弟兄们,歼敌就在此时!游艇挡住前路,艨艟全力加速,弓弩做好准备!”苦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临时总指挥宋滦傲立旗舰船头,扬声暴喝道。王欣也再按捺不住,当即暗令己方艨艟直追上去,超过宋滦所属的艨艟顶至最前。
深受前途危机之恼,更兼身处内陆的官军地盘,这一个司马、一个校尉,此刻已经忘记了观察地形,平素所学兵法中的示警良言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众水师官军则在他们的激励下,呼喝着紧追安海贼,殊不知己方距离败亡已是越来越近...
第二百四十七回 雷霆一击
射阳湖,伴着烟月朦朦下的喊杀不断,安海入淮舰队终于逃临启明岛前的狭窄水道,四艘艨艟并行前冲。而官军也不再含蓄,十数游艇穿花蝴蝶般前路拦截,十艘艨艟更是争先恐后的全速追进,颇有雷霆一击之势。
希望就在眼前,安海水军并未慌乱,旗舰讯号连连,按唐生调度,居中两艘艨艟随即全力冲刺。自无游艇胆敢直迎其锋,它们顺利越过所有官军游艇,之后迅速向外斜插,令得官军游艇纷纷向两侧或后方闪避。
此举如同先前数次完成的艨艟轮替,一时并未引起官军警觉。只是,待到这两艘艨艟移至外侧,它们并未像先前一样速度稍降,仍然继续前冲,而原本居外的两艘艨艟也突然提速冲刺,分别与前方两艘艨艟首尾衔接,阻挡了官军游艇前插之路。
等官军反应过来,局面已经无法更改,因为加速的安海艨艟不久便赶入了狭窄水道。四艘安海艨艟再度转变成齐头并进,但它们前方却是再无官军游艇的骚扰。唐生此举可不仅为了减轻艨艟前方的压力,更是为了防止官军游艇先于主力艨艟,发现启明岛东侧的玄机。
当然,这一点宋滦、王欣等人可不知晓,对于安海贼浪费体力来清空前方游艇,他们现在可说是乐见其成,宋滦甚还忍不住赞了唐生一句调度有方。似乎正如他们所料,安海贼被一番折腾耗尽体力,四艘安海艨艟进入狭窄水道之后,速度明显下降,甚至不及一般商船了。
于是,启明岛南方的狭窄水道内,很快便呈四艘安海艨艟在前并排奔逃,后方分作两排的官军艨艟迅速追近,十数艘官军游艇则左右穿梭,火箭弩矢更已尖啸连声。可以想象,在狭窄水道出口,当安海艨艟“不幸”被官军追上之时,官军的数十艘战船将会如何挤成一团。
看完水道西口的这一过程,纪泽迅速从启明岛返回鲨鱼一号楼船,心中对唐生的指挥同样欣赏不已,至少他自己现在还没这本领。说实在的,相比于纪泽刻意栽培的张银乃至陶彪,出身小士族却落难成寇的唐生,无论在大局观还是具体战术上,均是高出一筹,凭此足以牢牢占据血旗水军的重将位置。
必须承认,士族阶层能够数百年把持国家机器,可不单单靠的财力物力,更是靠的一代代精英人才。对比之下,寒门庶民因缺乏系统教育与眼界高度,欲成栋梁更需打磨。由此,纪泽也意识到,自家虽已拥众十数万、钱粮充足、兵势强盛,但是底蕴仍有诸多不足,尤其在人才储备上。至少,建设一所海军军校是迫在眉睫了...
寅时,在暂编水军的静静等待中,入淮舰队终于赶到了岛南水道的出口。正如纪泽所想,通过唐生的不断调整,入淮水军在此“不幸”的被官军追上。而此时,安海暂编水军在郭谦的指挥下,已经上紧了最后的法条,做好了雷霆一击的准备,楼船、斗舰更已经由里许的加速,具备了力撞万钧的威能!
同一时刻,官军旗舰,眼见己方终于追上安海贼,宋滦、王欣相视一笑,从官场死敌变为患难之交,二人看似颇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含情永永之后,王欣颇有风范的行至旗舰战鼓,亲自擂鼓助威;而临时指挥宋滦则登上指挥望台,亲手挥舞令旗,指挥官军发动对安海贼最后的雷霆绝杀,口中更是发出响彻全场的大喝:“总攻!”
顿时,官军一改之前的有条不紊,所有舰船齐齐加速,像打了鸡血一样,紧贴着安海艨艟越出狭窄水道,几艘游艇立即开始迂回包抄,另几艘急于争功捞财的甚至已经贴近跳帮。一时间,战鼓隆隆,喊杀阵阵,弓箭和弩矢齐飞,艨艟共游艇一色,整一副雷霆打击之势。
相比水师官军的威武霸气和大无畏精神,安海贼们则是悉数躲入了艨艟舱室,在大晋官军的刀枪之下“瑟瑟发抖”,甚至连桨手都被吓得没了力气,以至四艘艨艟居然逐渐歪七扭八的停止不前了。然而,从冲出水道的那一刻起,大晋官军的威武注定只是昙花一现,安海一方的蹩脚表现也仅是欲擒故纵罢了。
正当官军放慢速度、调整船只、着手接舷的时候,绝杀开始了。只可惜发动者不是官军,而是安海一方。战场喧嚣中,突然传来呜呜声响,普通士卒尚且不觉,可对于宋滦这样的准一流武者,这种声音就太过刺耳了。他骇然抬头,果见数十枚大小石块正向己方船队飞来,顺着石块来向看去,他更是瞬间石化!
昏暗的北方湖面,竟然出现了二十余艘大小舰船,正向战场急驰而来。其中,一艘楼船与三艘斗舰最为骇人,尤其是那船头的铁质撞角,即便在暗夜里也闪着森冷寒光。它们狂飙突进,就如那传说中的洪荒猛兽,舞动着庞大身躯,挥动着森森利爪,恶狠狠的扑向官军,直欲将之吞噬!直娘贼,看双方舰船,到底谁是官军啊?
“砰!轰隆!哗啦…”瞬息之后,石块砸落,木屑纷飞,鲜血四溅,水花喷洒。八架投石机,射出两块巨石、数十枚小石,声势不小,实际伤害却不大,显著战果仅是砸裂一艘游艇,砸死砸伤十数倒霉官军而已。不过,相比实际杀伤,投石机的真正威能更多在于它的震慑!
“啊!投石机!有埋伏啊...”随着石块砸落,战场惊呼一片。原本斗志昂扬的官军顿时惊慌失措,士气狂跌,对安海艨艟的攻势也戛然而止。尤其那位擂鼓助威的王欣大人,干脆兔子一般窜回了舱室。
“楼船!斗舰!快跑啊...”待到眼尖的官兵透过周围火光,蓦然发现横冲而来的楼船、斗舰,现场更加混乱,尖叫狂喊之余,各舰的官军纷纷驾驶着自己的船只,或是转向,或是前进,或是后退,以期避开那几艘撞来的巨舰。
可是,南有芦苇,北有敌袭,东方是拦路的艨艟,西方是狭窄的水道,官军舰船的腾挪空间实在有限。转眼间,就如在鳌山水寨,官军不战自乱,战船间阻扰、剐蹭、磕碰乃至相互冲撞,犹如一锅浆糊。有艘艨艟在慌乱之下居然冲入芦苇荡,从而悲催的搁浅;更有艘倒霉的游艇被两艘艨艟当成皮球“踢来踢去”,继而凄惨的翻覆。
石块的砸落也震醒了一时怔呆的宋滦,作为一名凭借自身实力爬上司马位置的寒门武将,他此时并未被吓倒,而是希望竭力挽回败局。乱军之中,他运足内劲,放声喝道:“稳住!莫要混乱!有序避让…”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官军的镇静,而是安海军的又一拨打击。不待宋滦话音停歇,芦苇丛中、岛礁之后、战船之上,安海一方几乎同时射出了数十根带火弩枪。
于此同时,启明岛上、芦苇荡中、安海战船上,通明的火光燃起,成片的旗幡扬起,喧天的鼓号响起,简直令整个射阳湖都为之颤抖。看声势,安海伏兵的总数甚至过万。这自然是善于攻心的纪泽做的布置,五千家眷虽然没有战斗力,但在夜晚中,充充门面、壮壮声势却是绰绰有余。
乱石盖顶、弩枪团射、火光冲天、旗幡满眼、鼓号贯耳、重兵环伺、雄舰迫身,即便水师正规军如何训练有素,如何经历战火,以疲惫之师置身于这场纪泽编剧、郭谦执导的真人秀大戏,此刻也是腿软脚软、斗志全无。
更糟糕的是,官军们骤遇袭击,军心乱了,士气跌了,原本因胜利在望勉强鼓起的余勇瞬间消失,两日两夜的疲惫潮水般涌上全身,甚至累得连逃跑都找不到北了!相形之下,宋滦的训令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可以说,在短兵相接之前,官军几已输掉了这场战斗!
开场戏做足,胜利还是要凭借真刀实枪夺取的。在官军的胆寒惊惧中,楼船、斗舰带着万钧之势,霸气十足的撞入了一团混乱的晋军船队。以万石、五千石对两千石、三百石,楼船斗舰横冲直撞,如入无船之境。
“砰...咔嚓...啊...”伴随着板条木屑横飞,伴随着乒砰乓咚巨响,现场尖叫声、惨嚎声、落水声延绵一片。仅仅一个照面,官军便有两艘艨艟、三艘游艇翻覆,令有几艘舰船受到轻重不一的伤损,更有过百士卒毙命,数百士卒落水。
楼船的攻势不止于此,它耗尽冲势之后,迅速贴近附近敌船,准备已久的拍杆跟着无情砸下。“砰!砰!”转瞬间,楼船便完成了两次拍杆攻击,当场造成两艘官军游艇的沉默。
“嗖嗖嗖...”“咻咻咻...”与此同时,楼船斗舰上的众多箭手弩手也不甘落后,他们利用高度优势,对着周围敌船频频施放箭弩,令得本就深受冲撞之苦的官军更加应接不暇。相比安海一方的凶猛爆烈,官军士卒就疲软多了,他们的十分气力仅能使出三分,反击也是稀稀落落,怎一个羞羞答答了得。
楼船、斗舰逞威之时,旗舰的令旗频频挥动,安海一方的其余船只在郭谦的调度下也悉数杀入战团。它们分为三组,各含两艘艨艟两艘游艇和两三艘商船,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分别压上。隐隐的,它们正在快速封锁战场的各个方向,竟是准备将官军围起一网打尽。
无耻的是,这些船只只进行远射、挤压、阻挠或者冲撞,并不主动短兵相接,即便遇上官军的跳帮肉搏,也以龟缩防守为主。安海一方的险恶意图当然瞒不过部分睿智的官军,尤其是属于右军的两艘艨艟。他们作为捡便宜兼打酱油的角色,可是一直呆在官军舰队的后方。
在侥幸躲过巨舰雷霆撞击之后,两艘右军艨艟迅速完成了掉头转向,并在安海船只包围之前,果断的跳出了包围圈,丢下一干倒霉同行逃之夭夭。不妨多让的是,五艘游艇利用自身的快速灵巧,踏着轻盈的舞步,同样在安海船只合围之前,从若干方向逃出生天。不过,幸运的官军也就这些,余者皆不幸落入了安海一方精心布置的包围。
冷兵器水战,游艇犹如轻骑兵,行骚扰、伺候、追击之事;艨艟犹如重骑兵,履冲撞、游斗、纠缠之职;而斗舰楼船则如同轻重战车,尽管欠缺轻灵,却可蓄势冲撞,更可居高痛殴。如今的战场,官军被包围在一片小小的湖面,完全失去激动,恰如骑兵失去战马,面对巨无霸般的楼船和高大的斗舰,只能乖乖的成为待宰羔羊。
“砰!”鲨鱼一号的拍杆又一次重重落下,一艘伤痕累累的晋军艨艟轰然断裂,官军再遭重创。包围圈内,官军转眼仅余五艘艨艟、六艘游艇尚在战斗,其中还有一艘艨艟处于搁浅状态,而且这些舰船还被楼船、斗舰分割,无法形成统一战力。
胆颤了,心寒了,疲惫了,也力竭了,此时的官军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负隅顽抗,因为所有士卒不是躲在艨艟舱室,就是缩于游艇盾阵,再无主动进攻,只敢放些弓箭罢了。
从投石机率先发动,迄今不到半刻钟,安海一方便凭借精心策划的霹雳打击,彻底锁定了大胜之局。鲨鱼一号旗舰上,令旗一阵挥动,安海一方随之暂停了攻击,只是那高高扬起的拍杆和森寒闪亮的箭刃,依旧散发出慑人的兵威。
“立即弃械,投降不杀!”郭谦的厉喝通过人工扩音喇叭,通过全军应和,传遍了战场各处。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齐,直至响彻整个启明岛,响彻射阳湖。
事实证明,面对无望之局,大晋正规军与郡兵一样没有赴死之心。蓦的,一杆杏黄旗从那艘搁浅艨艟升起,跟着另一杆杏黄旗也飘上了一艘游艇的船桅。这年头,求降用的是杏黄旗而非白旗,这是右军的官兵眼见逃脱无望,现场又无上官主持,干脆放弃了抵抗。
右军的降卒很快被解除武装羁押起来,但中军依旧保持缄默,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旗舰,乃至宋滦、王欣身上,这种投降的罪名,自然由上官顶缸才好啊...
第二百四十八回 输血救人
射阳湖,启明岛畔,令交战双方所有人失望的是,经过短时间的沉默,中军旗舰上的宋滦司马,居然悍然拔出腰刀,无视团团包围的安海大军,也无视中军同袍的乞活眼神,厉声高喝道:“我等食朝廷俸禄,自当尽人臣本分!只有战死之宋滦,没有跪降之宋滦!”
随即,宋滦踏步甲板,冷目四扫中军其他官兵,杀意凛冽的问道:“诸位兄弟,我等堂堂七尺男儿,死则死矣,焉能从贼?为了大晋,可愿随我最后一搏?”
其实,以宋滦之修为,趁着黑夜混乱,潜水逃走并非很难。而且,若论对大晋和司马家的忠诚,他也未必有表现的那么强烈。他如此求死,更多因为他无法接受战败的事实。能成为中军司马的寒门子弟,性格上自有执拗一面,进而生出了决死之心。只是,这种场合下,他的决死之心裹挟了太多别人,显然不合时宜!
一阵沉默中,之前躲入船舱的王欣淡然步上甲板,再不见方才的惊慌失措,而是慨然附和道:“说得好!宋司马,今日你我兄弟便战死此地,生死与共,共赴黄泉!”
“刘大,曹四,你二人前去擂鼓壮威!”发表完声明,王欣不忘回首吩咐心腹亲兵一句,其言之淡定,其态之雍容,尽展一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风姿,直令许多心生降意的中军兵卒羞愧不已。但就此感人肺腑的场景中,没人注意的是,恰值说话片刻,王欣已经隐晦的对身边几名亲兵使了特别的眼色。
“诺!”两名王氏亲兵立刻抱拳领命,继而昂首步向战鼓,并很自然的一左一右绕过了站于前路的宋滦。然而,不待面露欣慰的宋滦收敛笑容,异变突生!
不知何时,刘大手中多了一把匕首,他猝然转身,挥动匕首直刺宋滦,其势快如闪电,带着一股恶风,直奔脖颈而去。身为准一流武者,宋滦尽管毫无准备,仍是听风辨器,刻不容发间闪过要害,仅是肩头挨了一记劈斫。
“噗!”但是,宋滦未及反击,突然面色一僵,缓缓低头下看,跟着狂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更被刘大随后的一脚踢翻在地,而在他的左胸,赫然冒出了一截带血的弩矢。
原来,借着刘大攻击的遮掩,曹四无声无息的发出一根袖弩,直中宋滦后心。这二人同为王氏死士,如此的暗算伎俩早已谙熟,又岂是刚烈火爆的宋滦所能提防?
变故来得太快太突兀,全场哑然。顷刻之后,两名忠于宋滦的亲兵醒悟过来,就欲拔刀报仇。可惜王欣的亲兵早有准备,在二人出刀之前,便抢先出手,刀剑挥舞伴着血花飞溅,将二人当场格杀。旗舰上的其余官兵则神情复杂,各怀心思,却是再也未有动作。
“你一寒门贱命,死则死矣,莫要拉上大伙陪葬!今日便借你性命,为我等换得一条生路!”王欣笑吟吟的踱近宋滦,口中话语却是阴毒无比。
仰躺于甲板,宋滦双目怒瞪,右手勉力抬指王欣,口中兀自骂道:“你…小人…你…不得好…哇…”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宋滦一阵抽搐,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见此,王欣冲曹四使个眼色,微点了一下头。看意思竟是要取下宋滦头颅,至于是挟私报复,或是斩草除根,抑或为了搏得生路,就不得而知了。曹四抽刀上前,直斩宋滦首级,寒光闪处,却听一声尖啸,继而噗的一声,鲜血飙飞!
“铛啷!”众人定眼看去,宋滦并未身首分离,反是曹四的钢刀业已跌落甲板,而他的肩膀则插着一根利箭,箭尾犹在颤动不停。
“此乃忠烈之士,理当全尸厚葬!”一个清朗的声音随之传来,正来自远处鲨鱼一号上的纪泽。他此举不止为了收买降卒人心,也不止因为鄙夷王欣等人的龌龊无耻,更因佩服宋滦的忠义刚烈。哪怕是处于对立面,他也不愿宋滦死得太过凄惨。
旗舰有了这等变故,晋军人心彻底涣散,余舰官兵再也没了斗志,不待旗舰示意便纷纷咒骂着竖起了杏黄旗。待到旗舰最后一个宣告投降,此战终以一种令人反胃的方式结束。就此,安海营半凭智谋半凭运道,对官军完成了一次不敢想象的漂亮逆袭,再次重创徐州水师!
伴着难掩的兴奋,郭谦立刻调遣童飞与夏爽各率本曲军卒,驱乘两艘斗舰与十余艨艟游艇,前往邗沟河口“接待”中军的两艘后续斗舰,以扩大战果。同时,启明岛战场也开始了羁押降卒、护伤救溺、清理缴获等等事宜。
清理战场这点小事,纪泽自不会与郭谦抢活。他率先赶到入淮舰队的艨艟,慰问一干军官兵卒。出于对自身指挥失误的歉疚,他还专门用姜片弄红了眼睛,挤出了眼泪,倒也收到良好反响。只是听说了田原等人的撞船事迹后,他真的从里向外红了眼,更是亲自为奄奄一息的田原抬着担架,护送着一干重伤员进入了楼船旗舰。
鲨鱼一号一层,业已常设了野战医护营,一间以白色为主基调的舱室里,飘散着淡淡的酒精味,这里正是十间随船病房之一。尽管只是紧急改装布置,有纪铭的苛刻要求和女卫姑娘的细心维护,野战医护营的病房仍是素净整洁、一尘不染。
一张紧固与舱板的木床前,身着白大褂的纪铭与另几名医师、女卫一脸紧张的盯着纹丝不动的田原,不时还用怀疑的目光瞟一眼刚刚停手的纪泽。毕竟,这位自诩万金油的会长,刚在别人手上重复扎了三个血孔,这会正在祸害第四个。
终于,纪泽大功告成,一旁的纪铭长舒口气,分明比纪泽还要紧张。旋即,他喋喋抱怨道:“早知你水平如此之低,老夫便自己上手了,拜托你日后不要这般逞能啦!”
“大兄,做人要厚道!若非适才你那么紧张,在床前足足踱了二十多圈,眼见田原都不行了,我会被迫出手吗?”纪泽白眼一翻,立马回敬道,“亏你自称岐黄圣手,扎个针都那么抖抖嗦嗦,还好意思说我?”
纪铭一蹦三尺高,立马驳斥道:“瞎说,这是第一次人体输血,我是担心有所不妥,考虑清楚而已,哪有抖抖嗦嗦?”
嘴角一撇,纪泽懒得争辩,淡淡道:“得,大兄是医者父母心,成了吧。病房需要安静,咱们还是看效果吧。”
病床上,田原静静的躺着,他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全身被纱布裹成粽子。在他鲜血淋漓的左手背上,扎有一根绝不算细的金属针头,其后端则通过皮管接到一个高悬的皮囊。若是后世人见到,一定会惊呼这是哪里来的输液器具,居然如此粗制滥造。没错,此刻田原正在接受输血,这一时空的第一例输血,而操作者则是二把刀纪泽。
医疗落后的冷兵器时代,战场伤员的死亡除了因为伤口感染,还多因为大量失血,纪泽自会尝试输血来挽救性命。具体研究当然交给了纪铭这一免费且狂热的岐黄圣手,由其历经试验,寻得合适材料做出了上述简陋器具。为了确认器具的有效性,纪铭还用高温消毒的器具对数只牛羊进行过抽血回输的活体试验,最近才最终告以定型。
英雄游艇二十人,除了两名落水者轻伤,还活着的仅剩田原和另外两人,其中田原伤势最重。他虽无致命伤,却因失血过多而生命垂危,若非身体强壮,恐怕都挺不到射阳湖。尽管人体输血尚未试验过,但死马当活马医,纪泽也只好让田原这个英雄典型来做实验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刻钟,两刻钟,突然,纪铭压抑着惊喜低声道:“他嘴巴动了一下!嗯…脸色好像也不那么白了。”
言说间,纪铭闪电般伸手把住田原的手腕,稍顷之后,纪铭面泛潮红,双目放光,一脸激动道:“脉搏变强,稳定有力,看来这条命捡回来了。这输血之法果然有效啊!”
病房里顿时一片喜气。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纪某人恢复了惯常的云淡风轻,他轻描淡写道:“有我出马,自是不会有错,诸位还是尽快为其余失血过重者输血吧,定要做好血型比对。”
面虽淡定,纪泽心里可谓一块大石落地,更是隐带顾盼自雄。输血惠及的可不光是田原这个英雄典型,也不光是血旗诸卒,日后还将救活无数性命,他纪某人可算功德无量啦...
十余名重伤员接受输血之后,正巡视病房的纪泽遇上了匆匆前来的上官仁。只见其一脸古怪,上前便道:“会长,战场那边传来消息,那个宋滦居然还有一口气,你看?”
纪泽一愣,这宋滦的命还真够硬的,继而响起之前郭谦对宋滦的介绍,他心中一喜。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宋滦能凭借寒门出身成为外军的一军司马,才能自不必说,纪泽更欣赏他敢于死战的勇气,这样的人若能收入麾下,不光对缺乏水战人才的安海水军大有裨益,还将有助于己方消化此战俘虏。
“快将他抬来病房!”心念电转之后,纪泽忙吩咐道,可踱了两步,见上官仁没动,他疑惑道,“还有何事?”
这下,上官仁像吃了苍蝇般,一脸不爽的回道:“还有,王欣那个贱人吵闹不休,说他来自琅琊王氏,要求优待,要求见你!”
作为追军主将之一,王欣的身份纪泽已从郭谦口中得知,对于这种贪生怕死且背后捅刀的货,纪泽是极为不齿的。只是,涉及琅琊王氏,他就不得不谨慎了。况且,作为势力首领,对待王欣这种阵前反正的人,哪怕其人再是卑劣,也当保其性命,否则日后谁还愿意投降呢?
念头转了几转,纪泽只得吩咐道:“传令下去,将那贱人单独关押于客舱,礼待于他,稍后便放了吧。”
不久,宋滦被人抬到病房。他也算运气,因为他闪避刘大的缘故,曹四的弩矢却是错过他心房半寸,之前他的假死倒更多是因为急火攻心。尽管如此,待他胸口那根带有钩刺的弩矢被人拔出,大量失血的他已是气若游丝,脸上甚至隐带青灰之色。这也难怪,一天里又吐血又流血,加上急火攻心和上下颠簸,准一流高手也罩不住啊。
看架势,或许只有输血可能捞回宋滦一命了。可是,当纪泽提出为宋滦输血的时候,他遭到周围人的无声抗议,毕竟先前可有不少兄弟被宋滦率领的追兵杀死杀伤,谁愿意用自己的宝贵鲜血来救这样的人呢?
“若是寻不到志愿献血之人,那就我来试试血型吧。”面对一众军卒女卫的沉默,无奈之下,纪泽只得愤然道。苍天可鉴,纪某人这只是做做样子,想让属下知道领导很焦急、上级很不满,可没真想献血啊!
但是,不知是西晋人太实诚,还是众人被纪某人的装样给愣住了,对他的表态竟是默不作声。纪铭更是不怕事大的吵吵道:“好,果有担当,老夫亲自为你验血!”
话毕,纪铭很热心的准备起了输血器具,而验血结果更令纪某人直欲痛哭,因为他与宋滦恰好同一血型。话说出去了,姿态做足了,血型也对上了,还有纪铭一边挤兑,纪某人只好打碎牙齿和血吞。
“装样被雷劈啊!宋滦若是康复却不投效,小爷我一定剁剁剁...”一边叨叨着,纪某人一边不情不愿的看着殷红的血液流满那足有半升的皮囊,终是怒喝道,“上官文渊!给我准备二斤牛肉,五个鸡蛋,马上!我要补补...不,是五斤牛肉,十个鸡蛋...”
指挥舱里,一脸郁闷的纪泽总算面色好转,不光因为输血后的宋滦病情稳定,还因他收到了邗沟南口送来的鹰讯。前往南口的童飞、夏爽分舰队,非但顺利拦截捕获了跟在宋滦追兵之后,几无战兵随船的两艘斗舰,还在之前堵截捕获了两艘右军艨艟逃舰,令得战果更丰。
原来,右军两艘艨艟逃离战场之后,进入邗沟意欲返回博支湖投奔组织。结果却遇上了安海游艇与横于河心的沉船。沉船本为安海一方阻挡败兵泄露消息而设,不想却好死不死的挡住了右军艨艟的逃路,令他们被前来的童飞舰队兜个正着...
第二百四十九回 夜掠下邳
卯时一刻,安海营结束了战场清理,“胖”了一圈的庞大舰队浩浩荡荡的东向离去。战果统计,从唐生等人入淮算起,商会共歼灭外军、郡兵近三千,其中俘虏约两千;缴获斗舰两艘、艨艟七艘、游艇商船若干、钱财万贯有余,其余军械物资若干。
反观自身,损毁一艘艨艟,游艇商船若干,包括楼船、斗舰在内的其余战船均有轻重不等的伤损,相比缴获,物资损失不值一提。然而,人员伤亡却也不小,合计伤亡六七百人,能够再回军伍的不足一半,七成折损于入淮水军的逃亡途中,尤其是最初与中军宋滦部遭遇之时。可以说,安海营的两曲水军伤筋动骨,急需修整补充。
旗舰指挥舱,曲级以上军官济济一堂,气氛热烈。尽管自身有所伤损,但射阳湖之战无疑是一场大胜,对安海营的崛起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算上鳌山一战,安海营业已歼灭徐州水师四成精锐,目前正面虽仍难敌水师余部,但已足以自保鳌山,若再考虑徐州水师需要驻防长江、淮河与邗沟,安海商会仅需消化降卒,便足以横行淮海。
谈笑之际,纪泽敲敲桌案,目光炯炯道:“诸位,此战已过,具体论功行赏回岛再说。纪某知晓众家兄弟颇为疲乏,皆想返回鳌山修整,但是,如今淮河下游水房可谓极度空虚,正是我等扩大战果之时。呵呵,最凶险的一战既然胜了,我等自当吃个盆满钵满才行。”
众人一片哗然,老大就是老大,自个还在沾沾自喜于这么多人船缴获,人家却不觉盆满钵满,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未免也太贪心了吧!唐生却是眼前一亮道:“会长莫非是想将中军降卒的眷属也一并掳来?呵呵,口误,口误,是一并请来,这样我安海营便不愁兵力扩充了!”
众人顿时恍然,若想真正招降那些水师降卒,没有比接来家眷更有效的了,况且,那些家眷多是军户,其征兵潜力同样不可忽视。更别说,安海商会有着众多产业,只恨人手不足,可不怕养不起。
纪泽满意的看了唐生一眼,掳掠部众目前或许少有人为,但在永嘉之乱后可谓比比皆是,他安海营乃至血旗营若想快速壮大,战争劫掠显是最快途径,人口则是其中最重要一环。过往的血旗营名属大晋官军,尚需含蓄,此时的安海商会本就打算在沿海闹事,自然无需顾忌。
挂上坏笑,纪泽颔首道:“的确,我欲率舰队择一海岛暂歇一个白日,今晚经淮入泗,直奔下邳。降卒家眷仅是第一目标。其次则为下邳的水师中军大营,那里尚有不少好船,偏生中军剩余近千主力多在淮阴,而前军左军若想移师淮河下游,至少还需两日时间,更别说徐州陆军主力已被司马越带去迎驾了。呵呵,有重宝却无守御,纪某若是不取,唯恐人神共愤啊!”
“噗...”众人狂喷,太无耻了,但是大家都喜欢,在座的可没谁介意自个手下再多些兵卒,再多些好船,这等如同游行般的劫掠,谁不向往,疲惫什么的就暂且放放吧,左右白日在船上也能休息不是?
接下来,纪泽与众人就行程安排、夜袭分工乃至降卒消化等事宜予以商榷。待得诸事议定,众人各散,上官仁却是前来通禀:“会长,又有俘虏吵着要见你,别急眼呀,这位的来头似乎也不小呢。他名字有点怪,叫什么胡毋辅之,自称其父是故太尉长史胡毋原,你看...”
“直娘贼,怎么又是个拼爹的货!”纪泽顿时光火,自家这里到底是贼窝还是官二代度假团,一个个举着爹牌喊见,能否有点做俘虏的觉悟啊。
“什么!?文渊,你说他叫胡毋辅之?这可是大晋名士,怎会成为俘虏?”一旁随行的郭谦却小有激动道,“此人甚有才学,声名远播,昔年其偶经广陵陈氏,谦只可肃立远观,不想今日...嘿嘿,这为寇倒也有为寇的爽啊...”
“元举,淡定,淡定,风度呢?节操呢?名士何其多,撒几回金钱,赶三场诗会,闹两出绯闻,再拼一把亲爹,名士仅此而已,何必当真?您都多大了,还玩这些?闹过这趟射阳湖,只要你愿意出头,纪某担保你马上比那什么辅之还要出名。”看着郭谦面上那粉丝情结与小人得志的交杂,纪泽不由一脑门黑线,忍不住打击道。
纪某人却是不知,这位胡毋辅之可非他后世的那些炒作明星,而是个史册留名的真名士。正史中,此人是东晋“江左八达”之一,曾官至陈留太守、湘州刺史。而且此时的胡毋辅之已过三旬,声明远扬,与王衍等人交好,更是东海王司马越的座上宾。
“胡毋辅之,字彦国,泰山奉高人。高祖班,汉执金吾。父原,善练兵马,山涛举为太尉长史。辅之少擅高名,有知人之鉴,性嗜酒,任纵不拘小节。与王澄、王敦、庾敳俱为王衍所昵,号曰四友。”郭谦不搭纪泽这茬,继续对胡毋辅之如数家珍道,“此乃真名士也,即便不计其背后家族,我等也务须礼待,万不宜结怨啊。文渊快说,他缘何在此?”
在郭谦的催促下,上官仁道出了胡毋辅之的来由。其由入淮舰队转来,据说其正搭乘官船返乡省亲,入淮舰队流窜邗沟之时,在过路官船上将之抓获,当时权且扣作人质。而今大胜会师,因其不同于寻常俘虏,便被押来旗舰请示发落。
这下,纪泽与郭谦倒是略皱眉头,私怨不同于公仇,更难通过利益化解,非不得已没必要结怨。入淮舰队做事的确毛糙,只因在官船上就当官员给掳来了,定是不熟公车私用的道理嘛,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岂非招惹麻烦?纪泽倒也不会为此责怪入淮舰队,那种生死一线的境地,抓个人质留图保命也能理解。
人肯定得放,这个梁子也得尽早揭过。虽不喜拼爹的货,但自家冒犯在先,纪泽倒不介意放低姿态,他笑看郭谦道:“元举,我身份隐秘,不便出面,便由你去吧,真诚致歉,赔偿损失,出海前,在射阳河口将之与那王欣一道放了就是。对了,舱中不乏百果酿,你就送两箱给他,权做歉意吧。”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百果酿自是产自鳌山岛的安海酒业,毕竟江淮并不缺粮,购粮价廉且容易得多。自从七月时安海营与白洋营在大蟹岛实现会师,安海营与太行营的物流通道业已打通,粮食之类的大规模运输或有沿途阻扰,但似百果酿这等高价量小的物资却已输送无碍,完全取代雄鹰酒业的出产了。
眼见郭谦苦着脸前往胡毋辅之的舱房,纪泽淡淡一笑,却向上官仁做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上官仁会议离去,不久却又神情怪异的返回,对纪某人附耳道:“主公,郭大人是开着舱门与胡毋辅之说话的...”
安海贼走了,堂而皇之的走了。在江淮祸害了三天四夜,他们洗劫了数处产业,歼灭了三千官军,捣毁了十多水卡,掳掠了千万资财,带走了五千家眷,仅只留下了赫赫凶名。原本不为人知的小小海贼,非但灭了来犯鳌山岛的水师后军,转眼再对徐州水师完成一次强势逆袭,正式化身为安海巨寇!
打脸!啪啪打徐州官家的脸!止小儿夜啼之余,安海营正式登上了徐州大佬们的案头。当纪某人率众在云梯关外海择一小岛暂歇,并再度“浴血”招揽降卒的时候,有关安海营的斑斑劣迹已经在徐州传得沸反盈天,就连正在徐豫边境吃瘪的东海王也得知了后院起火的这一消息,更别说坐镇下邳的琅琊王司马睿与徐州司马王导了。
然而,左脸打完还有右脸!不待徐州官府就此吵出个所以然来,安海营竟然贼胆包天,在射阳湖之战的次夜,直接窜到徐州都督府所在的下邳搞起了劫掠!劫走六千军户家眷、劫走沿途官船就够嚣张了,更还劫了泗水岸边的水师中军大营。一艘万石楼船与数艘斗舰艨艟不打紧,那里距下邳城可不到十里,还让不让徐州贤达们安享奢靡了啊!
事实上,安海营的下邳之夜的确如纪泽所料,简直就是闲庭信步。本就过得清苦的水师军户,得知家中丁壮被俘从贼,加之带路党宣传的安海待遇,大都很配合的上了贼船;而守卒不过三百的中军水营,面对血旗特战区与安海舰队的水路夹击兼而偷袭,除了逃散就是投诚,只能任由安海营将中军水营清扫的干干净净。
期间,水陆两军皆很空虚的徐州都督府,哪能想到本该返回鳌山岛猫着的安海贼,竟敢带着数千人杀到家门口,根本没有做出像样的出击反应,任凭安海贼嚣张一夜,其实即便做出反应,下邳此时也没水军能与安海舰队水战对抗。唯一或能造成麻烦的中军残部,则躲在淮阴的后军水营,大白天眼巴巴的目睹安海舰队盆满钵满的出海离去...
九月二十四,上午,下邳,徐州都督府,秋高气爽,鸟鸣茶香,温暖的阳光透过轩窗,撒入宽敞的书房,七八人宽袍适坐,好一副雅轩之境,偏生遮不住这里的冷森阴沉。
正案前方,一份有关安海贼夜袭下邳的紧急公文静静的躺在地上,在它不远,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如意断为两截。这块价值不菲的珍宝,如今却没人多看他一眼,因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于正座之人,一个阴冷彻骨的人——琅琊王司马睿。
也无怪司马睿愤怒,堂堂徐州水师,面对一群毛贼,竟是一败再败,直至被人打到家门口。他可劲跟着东海王摇旗呐喊,献媚表忠,总算得掌徐州,可舒爽不到两月,便被一群海贼啪啪打脸。其实打脸也没啥,他年初可是被匿名的纪某人打成过猪头的,脸皮早已厚实多了;关键是这般后院起火,如何向东海王交代,可别官位不保呀。
发火归发火,问题总得解决。扫视一圈臣属幕僚,司马睿示意一名侍从读出那份急报。之后,他沉着脸问道:“安海贼非但流窜运河、扰乱江淮,连克官军,竟还夜扰下邳,如此嚣张不法,诸位有何对策?”
一阵沉寂之后,一名陈姓属官起身道:“将军大人,安海贼扰乱江淮,劫掠百姓,十恶不赦,为正我大晋法纪,为保我徐州军威,属下以为应尽快重兵清剿,绝不姑息!”
众人心中暗笑,此人来自临淮陈氏,与广陵陈氏素来交好,也难怪会如此积极表态。司马睿更是眼含厌恶,当初正是这厮没事找事,提请水师后军出兵鳌山岛,结果他陈氏损失惨重也就罢了,还将徐州水师脱下水,闹得他如今不好收拾,怎一个丧门星了得!
“说得容易!水师须得守御江淮水网,兵力本就捉襟见肘,时下中军、后军几进打残,右军也损兵折将,何来兵力,又何来粮草辎重?难道要影响东海王西征吗?”司马睿的眼神并未刻意掩藏,自有识相的主动帮腔,水师主将刘勇连忙出言驳道。他虽是东海王的部属,毕竟罪责在身,却也要巴结现管之人的。
贼势甚众,且有鳌山地利,水师若要稳胜,恐需三军齐出,甚或迁延时日,钱粮所费不可计数。正值东海王西向用兵,导以为不可同时开战。那安海贼乃商侩之辈,且伤亡亦重,不妨暂先假意招安,将之稳住,我方则加强沿海戒备,并恢复水师兵力,待得东海王锁定大局,便可随意搓圆捏扁。”司马王导终是出言道。
王导这一建议可谓公私兼顾,招抚安海贼之时,他这个徐州司马自有多种手段可用。要说他此刻可谓既涩又喜,预定棋子的能力大出意料,超出掌控之余,同样也将更有价值,却是颇显挑战性了。
“哎,暂时的确不宜大动兵戈,就依茂弘所言吧,还请茂弘为此多加费心。下面,我等商议一下水师调防,还有,该如何向东海王解说此事...”司马睿满心苦涩,却也只得顾全大局,维稳暂忍。当然,这是因为他尚不知道安海贼头便是他时长梦魇之人...
第二百五十回 列舰示威
永兴二年,九月二十四,晴,申时,淮河云梯关。
作为南北海船进出淮泗流域的必经之路,即便是在海贸不旺的西晋,淮河出海口平日也是桅帆不断,船来船往。而作为华夏第一个有史可考的海关,这里的云梯关水卡自是日进斗金。只是,今日下午,这里被一支突如其来的舰队把持,任何过往船只无需再缴税钱,仅需领取并阅读一份《安海公告》便可通行。
贼匪居然占据官卡发广告,是搞宣传还是搞笑?如此嚣张而新颖的做法,自然引起往来海商的强烈关注。当然,面对两艘楼船、六艘斗舰、十艘艨艟以及一堆游艇组成的庞大舰队,所有海商都识趣的选择了赔笑配合,毕竟人家没动手抢劫已是仁义,更还免了自家一笔税钱,说是恩惠也不为过了。
这支舰队所有船只的高处,都悬挂着张牙舞爪的巨蛟出海旗。不用说,其当然是纪泽统率的安海舰队。深入江淮内核,对广陵陈氏与徐州官军好易通饱以老拳,整了个盆满钵满,只是,临走之前,纪某人犹觉不够霸气,今晨偶然想起后世某国动辄堵到人家门口军演的卑劣行径,当即灵机一动,便令载眷船队先撤,自己则率主力来了这一出。
当然,纪泽此举可非简单的震慑官军,制造恐慌,甚或嚣张嘚瑟,事实上,打击陈氏可以,对抗官府可以,扬名立万可以,纪泽却不愿自家的所作所为在百姓间影响恶劣,安海商会还要开黑市做生意呢,是以,安海舰队才有了免税放行与安海公告之举。
所谓《安海公告》,也就纪某人放话的手抄版。纪某人籍之宣称,安海商会是个和平发展、和气生财的海商团体,以盈利为目的,以侠义为追求,并不喜好战争,此番入淮纯属报复广陵陈氏与徐州水师的无故骚扰,且报复到此为止,日后若无招惹不会进入内河。
此外,安海商会将在鳌山群岛的东南角择一岛屿开设免税黑市,出售兵甲、海产、自鸣钟等诸多好货,也可货物中转贸易,并将左近百里内设为禁武区,欢迎有意商贸者前来捧场。来者是客,也将是安海商会的朋友,为表安海商会向往和平之心,该黑市岛屿将被命名为和平岛!
自然,公告也发出严厉警告:旦有势力再敢招惹安海商会,安海军将对之展开无休止的袭扰报复,安海五千大军将会游击海上,袭扰河海千里水岸,怕不怕?而在公告最后,纪某人还用大白话赤裸裸的总结陈词:“俺想做好人,可谁不让俺好过,俺就跟他没完...”
此刻,安海舰队阵型凛然,旗幡招展,鼓号喧天;其上的兵卒衣甲齐整,刀枪雪亮,杀气腾腾。配以不少舰船上的撞痕烧痕,更显军威凛冽。其实,若知安海舰队中的近半军卒几日前还是水师官军,便知舰队是在装样唬人。
“会长,水军虽是暂编,但多为精锐士卒,想来不出一月便可战力初成。尤其此番大胜之后,个个精神饱满,看起来威武雄壮,却是正规晋军都有所不如呀。”鲨鱼一号顶层,郭谦笑着对纪泽道。
“你不妨直说水军仅是花架子,中看不中打好了。”纪泽哈哈一笑,转而严肃道,“水军规模大了,非但需要加强训练,统一思想,还急需合格军官,是以,我欲在鳌山开设一所海军学堂,涉及指挥、政工、参谋、士官乃至谍报诸系,可择优秀军民入学,也可短期培训,由我亲任山长,具体便暂由你来兼职主持吧。”
“诺,谢主公信任,谦定鞠躬尽瘁!”郭谦先是一愕,旋即朗声应道。尽管未能让他领军,但他一名文人,本就更擅长参谋事务,况且,身兼水军学堂的督学,日后随着学员毕业入伍,他的影响力自也水涨船高。可以说,他在血旗营的前途绝不暗淡,自是干劲十足。
“禀会长,南方第三分舰队传来旗语,发现运粮船队,有五艘两千石商船,所载皆为今秋新粮。童军候请示是否扣留。”谈笑间,一名传信兵前来禀道。
纪泽听后欢喜,此次示威淮河口非为打劫,却不代表他是善人,至少粮食这等战略物资他不会放过,毕竟安海商会业已沦为贼寇,可不易大规模购粮。是以,他此番有过交代,凡运粮船队必须扣下。他当即令道:“通知童军候,言明我等出钱购买,若有不从,强行扣留,尽量少做杀伤!”
两刻钟后,一艘游艇急驰而来,有名队率带着个身材微胖的锦衣中年上了鲨鱼一号,那队率向纪泽禀道:“禀会长,运粮船队属广陵曾家,业已悉数扣留,双方并无战斗。此人乃其随船管事曾进。”
随后,那队率转身对那男子低叱道:“还不见过我家会长!”
那锦衣男子倒有胆识,身处大军之中,虽然略有紧张,仍然不失镇定道:“在下曾进,广陵曾家管事,见过安海会长。只是贵我两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等也仅北上贩粮,且已有约期,不知会长缘何扣留我等,总不能强买强卖吧?”
曾家是广陵大族,相较士族,更该说是豪强,虽然官面势力不值一提,但其拥有的庞大财力和族人数目,就连官府都不会轻视,故而曾进说话颇具底气。不过,曾家名号对纪泽自然无效,甚至令纪泽有点受侮辱感,堂堂安海贼呢,这么多大军在这摆着呢,这厮真就不怕?
一边的队率倒是机灵,忙插话提醒道:“会长,曾家船队刚从江南收粮回来,应还不明局势,不知我安海军如今名头!”
纪泽恍然,冲那队率点点头,继而对曾进笑道:“我安海商会刚刚歼灭徐州水师不下五千,现已风传徐州,人人皆称安海贼。别说强买强卖,便是打劫也不需理由啊!”
见曾进脸色愈加难看,纪泽复又笑道:“曾管事有胆有识,我也不难为你。你这些粮食我也不白要,以你购粮价格,我加上两成利润给你,你等大不了再行收购一次便是,想来亏不着你曾家。说吧,你等购粮成本几何?”
曾进心头一宽,正如纪泽所言,他曾家常年南北交易粮食,人面够广,再往江南收次粮食也耽误不了约期,此番若真赚取两成利润,绝对划算。是以他也挂上笑容道:“会长爽快,曾某也不啰嗦,此番我等每石米粮成本五百余钱,是大钱,便以六百大钱每石转与贵会吧。”
纪泽听得冷哼一声,立马不悦道:“曾管事,纪某诚心待人,你可莫要诈我。据我所知,秋收之前江南米价也仅五百五十大钱。今秋大熟一场,米价总不至只降这点吧。”
曾进却是叫起了撞天屈:“会长明鉴,江南米价的确如此啊,若是不信,会长尽可遣人前去探问,我曾家做生意从不欺瞒客人。其实,曾某对此价格也觉意外,纵是中原动兵也不该有此现象。不过,曾某听说,今秋江南不少大族皆少有卖粮,却不知何故。”
端详曾进目光清澈,并无欺诈之态,纪泽料想他也不敢为了蝇头小利欺骗自己,心中却是起了疑惑。世家大族惜售粮食只有两个原因,要么他们自身将有大动作,要么他们知道粮价还要上涨,莫非江南也要有所变故?
“好,权且按曾管事所言交易,还请跟随我等去鳌山卸货。日后再有余粮,也请前来我鳌山岛或和平岛交易,绝亏不了你曾家。”纪泽甩掉没谱的想法,转头吩咐那队率道,“回头你等带上曾家船队同行,要礼待,对了,别忘送份《安海公告》...”
入夜时分,安海舰队在徐州水师调集赶来之前,施施然出了云梯关,带上总计四万石的粮船,驶入茫茫碧海,这次是真的回岛修整了。且不说安海一方盆满钵满的爽歪歪,也不说司马睿又摔坏了几根玉如意,随着安海贼这几日所作所为的传开,徐州上下却是炸了锅。
大家小族们立马惊惶一片,如此悍匪,如此嚣张,出入江淮内核如同后院漫步,这样隔三差五来一次,谁受得了啊?剿灭吗?安海贼在云梯关展示的水军实力,甚至不亚水师两军之强,兼而安海贼固守荒岛,单凭徐州水师还真难保能否剿灭。向它州求援?不说丢不起这个人,这年头谁有空搭理这些破事呀?
淮阴,陈氏祖宅,议事大厅气氛压抑,满满当当坐有数十号人。这些都是广陵陈氏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各房族老、各产业管事以及有官身的贤才,他们汇集一堂,正在讨论着如何应对安海贼,而在他们每个人的案几上,都摆着一份抄录的《安海公告》。
零零总总算下来,数天内陈氏私兵折损八百,所掌的水师后军损失殆尽,众多族中精英陷入贼首,产业被掠近半,直接经济损失不下五千万钱,便欲重整产业也需看安海贼脸色。更糟糕的是,随着安海贼愈加强势,陈氏正被迅速孤立,谁也不愿与丧门星走得太近,甚至一些有宿怨的士族已在着手落井下石了。
说来广陵陈氏百年士族,家大业大,底蕴深厚,且安海贼再凶也无法剥夺其田产盐滩,这年头流民满地跑,只要假以时日,恢复实力并不困难。只是,要想恢复陈氏元气,必须尽快搬开安海贼这块石头。但是如何去做,再座诸人就莫衷一是了。
“安海贼势大,水军战力连官府一时都已难制,好汉不吃眼前亏,安海贼又放话和气生财,我陈氏不弱暂先低头,以赎回被掳族人部众,恢复生产,复仇之事从长计议。”一名族老颇为急切的建议道,他的长子正是在射阳湖被安海贼掳掠的那位“锦衣男”,护犊之情可想而知。
“不可!我陈氏称雄广陵多年,岂可屈从区区贼寇?诸多族人又岂可白死?行刺、收买、分化瓦解,招数有的是,终归仅是群贼寇,老夫就不信收拾不了他们?”说话者是另一白发族老,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却因其子业已死于安海贼劫掠陈氏田庄的战斗中。
“是极!不可与安海贼媾和。但谋算安海贼非一日之事,倒不如先将各产业重新梳理,安排人手代管,以尽快恢复产业运行。举贤不避亲,老朽次子尚还精明,不弱令其暂先接管盐场重建如何?”一名族老建议道。他的说法顿时迎来一阵争执,继而,原本争论对待安海贼的战与和,很快演变为了争吵各产业空缺人手的安排。
吵吵嚷嚷中,陈氏家主陈坚的脸色愈加阴沉。陈痊兵败,生死不知,岌岌可危的不仅是陈氏,还有他这个家主兼父亲。而且,此番被安海贼打击的主要是他的嫡系,在座的可有不少人希望他们永远别回来呢。尽管陈坚痛恨安海贼,可他还想寻回嫡长子陈痊,更不愿大权旁落,复仇哪有实际利益重要?
“必须尽快结束与安海贼的争斗,赎回尚存的嫡系,以平息族内纷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待日后便是。”就在众人的争吵之中,本还举棋不定的陈坚已在心中有了倾向。
恰此时,有护卫来报,庐江陈昶求见。陈坚心头一动,忙丢下一堆吵闹不休的族人,亲自接上陈昶至书房密谈。其实,这陈昶在陈坚看来算不得什么,可他的哥哥却是右将军陈敏,一个名震江淮的骁勇人物,而陈昶此来,多半是陈敏所遣。
果然,客套虚礼之后,陈昶直言道:“昶此番前来,实为兄长带来两句话。其一,据我等暗查,之前在淮阴散布流言,声称安海贼乃陈记船坊劫案元凶之人,九成来自琅琊王氏。其定是颇知安海贼实力,诱引两虎相争,打压我江淮诸陈。”
“砰!”陈坚以掌拍案,咬牙冷笑道:“我说水师中军怎会那么快便入驻淮阴后军大营,果然有琅琊王氏在其中作祟!哈哈,可惜安海贼确是双刃剑,竟在毁我后军之后,直接将中军打残,也算王氏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哼哼...”
陈昶待陈坚笑罢,这才继续道:“其二,安海贼的确凶悍,且在海上难以征剿。是以,还望贵家主暂莫与之纠缠,尽快了结恩怨,积蓄实力,以待大事。看如今天下纷纭,机会就在眼前。大事若成,什么仇报不了?”
陈坚目光一凛,沉吟良久,终是狠狠的点了点头...
第二百五十一回 车船试航
就在徐州官府一时拿安海贼没辙,琅琊王氏与广陵陈氏则各因算计而绥靖的时候,徐州各家大小势力,也为如何对待安海贼在内部争论不休,毕竟,这样连克官军的悍匪业已堪称淮海一霸,不容他人忽视,君不见广陵陈氏刚撞了个头破血流吗?
别看官员士族乃至诸方势力平素嚣张骄狂、欺压百姓,可横的怕愣的,穿鞋的怕光脚的,他们其实最怕的就是那些逼上绝路的暴力恐怖分子。安海贼实力摆在那里,若是真的发狠胡来,谁家没个跑海路甚至运河的时候,这样的势力既然一时无法剿灭,那就适当交好吧,至少不能得罪呀。
一时间,安海舰队在云梯关逢船就发的小广告,也即所谓的安海公告引发了强烈反响。纪某人那句大白话更成了风靡一时的口头禅:“俺想做好人,可谁不让俺好过,俺就跟他没完!”这话若是一个平民百姓说的,肯定被认为粗鄙不文,但它由一名拥兵数千的贼头说出,那就谁都得掂量掂量了。
这一掂量,倒让不少人掂量出了味儿,人家安海商会有如此实力,落脚鳌山岛也有半年了,却从未主动招惹过谁,更未在海上劫掠过一艘商船,定是广陵陈氏嚣张跋扈,诬赖安海商会劫了他家船坊,结果自行找抽。当然,深知内情的琅琊王氏听到这些风评,就只能暗骂安海贼太会装样了。
既然安海商会其实不是那么的蛮横凶残,徐州官府一时又拿安海商会没有办法,为了交好安海贼以保平安,也为了可能的黑市利润,那些收到和平岛黑市开业请帖的势力,哪怕本已丢了请帖,也连忙从垃圾桶中将之捡起熨平,许多没收到请帖的也决定主动去凑个热闹,做成朋友总比被打成猪头要好啊。
徐州官府与大小势力牵肠百转之际,作为事件焦点,纪泽缩回鳌山岛忙起了消化战果。从他抵达鳌山仅仅十余日,钱粮船只等物资掠得无数,但在他而言,最大的收获却是人口。三千多水师降卒,两千陈氏部众,还有万余军户眷属,令安海商会的人口一举达到两万五,他纪某人的海上势力这才算是有了样子。
鳌山岛东西三四十里,地处大陆架又不缺井水,暂时安顿两万五千人不成问题。经众人商榷,商会将在既有山寨的背面,也即鳌山岛北麓修建临时营寨与码头、商铺等设施,以安顿暴增的人口。至于新增人口的生计,军卒、工坊、渔业、建筑、商贸,只怕人少呢。当然,“大练武、大学文、大清洁、大整风”这类的四大运动确是绝不可少。
出于海洋发展的长远方向,纪泽对安海势力的重视其实胜过三十六寨,鉴于安海商会缺乏底蕴,他自要加强教育。除了扩大已有的基础学堂,兴办海军学堂,他又在鳌山岛草创免费的技术夜校,除了文字扫盲,开设格物、数算、商务、医护等基础公开课,以教授岛民科普知识。只是,一大批被拉做兼职教师的军官、匠师、署员就叫苦不迭了。
人口安置与生产民务自有马涛等安海班子累死累活,纪泽的主要精力当然是军事,扩编队伍更是首要。他将安海营改别部为直属,最早的三曲人马则遴选吸纳降卒以及新增人口,扩为满编的左中右三军,近五千人,校尉分别为夏爽、唐生与陶飙,唐生更被任命为中领军,行副帅之权。
安海营是要向血旗本营看齐的,纪泽却无法亲自督导训练,好在已有血旗营的成熟经验借鉴,日常训练、警戒巡防、战训总结、思想整顿、军规军纪、战术条例等各项规章已趋完善,并有血旗老兵以身作则,有功曹诸史严格监管。故而,纪泽仅是多建了一个预备曲,并规定了一条,安海军各部正卒每月百分之五的淘汰更替率。
鳌山防御也是重点,既有的主寨和东、西两寨将加强防御体系建设,各寨间搭建索桥,修整道路,夯筑统一护墙,并尽快配备抛石机、大型床弩、棱堡、马道、垛口、藏兵洞等附属设施。而且,这里的房屋建筑将逐步建成坚固防火的水泥砖石结构。一句话,鳌山寨的最终目标是建筑一座可容万人的要塞城池——鳌山城!
用了三日时间,纪泽完成军旅整编,并理顺移民安置等民务事项,鳌山岛则退出了“战时状态”,安海军投入正常的军事训练,而各项生产和诸多工程也热火朝天的展开,战后的鳌山岛迅速呈现出欣欣向荣。于是,纪泽的目光开始转往了鳌山之外。
徐州诸方对安海商会的反应陆续由暗影送来,结果虽在纪泽预期,但仍好得令纪泽咂舌,可着只要拳头够大,愈是嚣张跋扈,愈是为非作歹,别个愈会顾忌讨好啊。想想自个在太行的实力远比安海强,还苦瘪的卫国抗匈,做事也谨小慎微,结果反而谁都敢欺负上门,原来是人善被人欺,人恶有人捧啊!某一刻,纪某人的三观差点崩溃重组。
太行方面也传来消息。或因不愿打搅血旗营与司马腾的内斗,或因不愿吃力不讨好,也或因粮草太过匮乏,匈奴人并未针对并州这两块硬骨头有所动作,反是目标南转,于金秋大举南下,两万大军骤然杀入司州的河东、平阳,将一帮正吵吵着西迎圣驾的权贵贤达打得屁滚尿流,如今正在那里肆掠,最终仅是打草谷还是开疆扩土暂不可知。
果然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呀!纪泽闻讯仅是撇撇嘴,塞外亡命数千里,他已没了昔日的抗匈热血,至少绝不愿再与猪队友合作。纪泽却是不知,史上匈奴人是在彻底打垮并州司马腾之后,于明年才南下河东的,怎奈被他纪某人夺了黎亭邸阁,金秋离石又因西征一战坏了庄稼,闹了饥荒,却是不得不提前南下以劫粮糊口了...
青海长天,北风飒飒,鳌山岛以东三十里,一望无垠的碧波上,一艘崭新的帆船正在劈波斩浪。高高的桅杆上,洁白的船帆吃饱了风,显得帆面特大,强劲风力通过桅杆传至流线型船身;尖船底,偏低偏后的重心,前斜后陡的二层梯形建筑,确保了船行间的稳定。这是安海船坊出产的第一艘五千石剪式帆船,今日是其首次试航。
“雪儿,这款船真不错,又快又大又稳定,我打算将之命名为金枪系列,而这艘首舰,我也给起了个名字,你猜叫什么?”在船员们忙忙碌碌的时候,抽空参试捧场的纪泽,笑眯眯踏上顶层望台,走向人群一角不声不响、颇显寂寥的赵雪,一脸揶揄道。
赵雪连头都没抬,没精打采的回道:“左右都是你的船,你想叫什么都行,我哪知道?”
“此船性能卓越,其中多项技术皆前所未有,日后必被载入史册。今日恰是九月二十九,为了表彰某人对船坊建设的贡献,也为庆祝某人的十七岁生日,我决定将此船命名为‘雪儿号’,作为安海商行的旗舰,并送给某人船模一只!嘿嘿嘿…”说着,纪泽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只形状一模一样的袖珍海船,将之递给了赵雪。
赵雪立刻由阴转晴,她惊喜的瞪大眼睛,看了看精致的船模,以及脚下这艘崭新的帆船。再次看向纪泽时,她的眼睛已经笑成了月牙儿,两手更将船模攥得紧紧的。
“纪哥哥,你太好了!”欣喜之下,赵雪忍不住抱着纪泽的胳臂跳了起来,忽地想起这儿还有很多人呢,她顿时大羞,狠狠的捶了纪某人一拳,抱着船模便向下方船舱跑去。
“舍妹天真烂漫,让各位见笑,呵呵,见笑了!”纪某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殊不知在别人看来这有多么虚伪,谁不知义兄义妹是何猫腻啊?一众男人们面上浑不在意的同时,不禁在心中暗竖大拇指,寻思着如何学以致用。
黄成则是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对海船极为在意的纪某人,为何愣将两天前就可进行的试航拖到今天。说来陈记船坊不是白劫的,有包括黄家匠师在内的数百船匠加盟,令得安海船坊无论技术还是产能都有了大幅提升,原本卡住五千石帆船制造的技术难题迎刃而解。不过半月时间,五千石剪式帆船便可下水试航了。
甚至,黄家老家主感恩于安海商会,还主动提供了一项祖传工艺,也即通过特殊的水煮之法,可令原木变为船材的处理时间缩短十倍,即便寿命简短一二成,也为安海船坊日后的大批量生产解决了最大的船材瓶颈。
“好了,离岸已经够远,风帆试验就到此为止吧,停船调整,准备车船试验吧。”无视众人眼中的怪异,纪泽抬头看看天已近午,淡淡吩咐道。的确,此刻四周皆为汪洋,已经不见陆地、岛礁的影子,连随行护航的安海右军舰队也几成黑点。
“雪儿号”首次进行帆、车调整,费时自然不短,纪泽干脆下令队伍就餐休整,自己则在船上亲自下厨,为赵雪做了顿简单而丰盛的生日午餐,鱼香肉丝、麻婆豆腐、炸鸡翅、虎皮青椒、清蒸螃蟹、水煮虾婆...他可没有“君子远庖厨”的觉悟。
身为雄鹰楼菜谱的创始者,纪某人的菜肴自然大受追捧,结果赵雪没吃到几口,他的辛苦劳作便被纪铁等一帮打秋风的军汉们风卷残云。但赵雪丝毫不恼,笑眯眯的吃着纪某人好不容易为她抢下的一点残羹剩菜,怀中仍仅仅抱着那只船模,或许她已被幸福填饱了。当然,她也在心中暗自感激老天,愣让一流高手剑无烟迄今仍无法克服晕船。
未时,安海右军舰队赶至待命,众人休整完毕,“雪儿号”也完成调整,由一艘剪式帆船摇身为盛行唐宋的风帆车船,性能也由先前的适于远洋航行变为现在的适于冷兵器近战。这也是在纪泽强烈要求下,安海船坊对剪式帆船所做的重大改进。
剪式帆船属于热兵器时代,身为一名西晋将军,纪泽不得不在设计中为这款海船添加一些时代元素。原本完美的空心船首,被数根T字钢梁加固,并在船头外侧留下了撞角的安装接口,以用作临战之时的“矛头”。而战斗时的撞击反冲力则可被钢梁结构分解,最终均匀的转嫁到粗壮的龙骨之上。
同时,在这艘五千石船只的侧弦水线处,开有两两对称的十六个洞口;平时它们被堵住,到了战时,只要海况容许,十六个明轮将被方便的装于伸出的轮轴,明轮外还将布有防浪防破坏的护板,海船也就化身成了百多年后才出现的八车车船。自然,船桨这种又做辅助又做掩饰的简单设置仍被保留。
此时,试航船只那庞大的帆系已被拆除,代之以简单结实的三桅硬帆,仅在桅顶等安全之处保留了少量三角软帆。铁质撞角已被钢质紧固件固定于船头,十六个明轮也被对称安装于两侧船舷。一切准备就绪,在黄成指挥下,雪儿号开始了加速、变向、后退等战术动作的测试,旁有枪鱼级斗舰和箭鱼级艨艟作为“伴读”,以作同步印证。
一个时辰下来,除了纪泽始终神情自若,其余众人均是震惊不已,唐生陶飙等入淮流窜者更是悔青了肠子,只恨他们早前没有真正重视过车船这一超前技术,未能将之及早应用于自家战船。因为,“雪儿号”的快速灵活远胜同为五千石的枪鱼斗舰,即便与专用于激动突击的箭鱼级艨艟相比,“雪儿号”的激动性能也不妨多让。
诚然,繁复的软帆系统、转动的明轮结构以及其他一些新型设计,为“雪儿号”增加了制作和维护成本,商、战并用也导致其操作、坚固与承载等性能的不甚完美。但是,与晋时舰船的速度性能一比,这些就都不是事了。
然而,就在众人啧啧称赞雪儿号的时候,瞭望手的凄厉惊叫传遍了试验海域:“那是什么?快看,东方有不明海怪正向我方接近,好...好大啊...”
第二百五十二回 鲸章相斗
永兴二年,九月二十九,申时,晴,鳌山外海。
试航斗舰望台,纪泽等人听得瞭望手的示警,忙停下谈话,纷纷取出望远镜向东观察。五六里外,果有一个小丘般的身影向这边游来,它肤色棕褐,脑袋巨大,形如蝌蚪,体长八九丈,怕不有数万斤,最醒目的,则是头顶左侧不时向斜上方喷出数丈高的水柱。
鲸鱼!该是抹香鲸!纪泽一眼便认出了这种后世儿科读物上常见的海兽。只是,令他奇怪的是,这种鲸鱼多是成群活动,且生活在深海,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孤零零的一头?思索间,纪泽瞥见深蓝的大海,突然意识到身下是一片未知自然,敬畏之心顿起,他立马一个激灵,随即全身绷紧,脑中更是幻想出了船下海中藏有大量抹香鲸的场景。
“那是什么?”“不会是海妖吧?”骚乱渐起,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尖叫。更有黄成这位半吊文人震惊道:“莫非是鲲?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鲲你个头!全体战备!艨艟、游艇全速撤回鳌山岛,两艘斗舰同步撤退!快!快!非战斗人员立即搭乘艨艟离去!”纪泽的高声厉喝打断了掉书袋子的黄成,也打断了众人的嘈杂议论。
一帮看稀奇的人这才惊觉,危险可能就在眼前,该跑路啦!
随着传令兵发出道道旗语,数艘舰船迅速动作起来。面对逃离的命令,艨艟、游艇毫不犹豫的予以执行,接上一干非战斗人员迅速离去,丝毫没有同生共死的觉悟,原本的海面上很快只剩下了动作较缓的枪鱼四号和结伴而行的“雪儿号”。
“混蛋!不讲义气!让你们走也不用逃得这么快啊!”纪某人心中吐槽。虽明知艨艟、游艇面对巨鲸纯粹是菜,可身边一下只剩两艘船,他忧惧之余,不免觉得空落落的。其实,极度自爱的纪某人也想丢下枪鱼四号溜之大吉,若非还仅存那么一点点良知和荣誉感,他已经乘着新船“雪儿号”逃在第一位了。
或许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纪泽怕什么来什么。那头巨鲸似乎认准了安海商会的海船,直喇喇的紧追过来,相比枪鱼四号一个时辰三十来里的全速,它快了不止一筹。一追两逃间,海船逐渐驶入近海,距离鳌山岛仅余二十多里了,而巨鲸距离海船也已不到两里。
随着距离的接近,纪泽愕然发现,在巨鲸前方不远,居然有一只四五丈长的巨大章鱼在蹦窜,若非海水变浅令其在海面闹出动静,还真难以发现。这一下,纪泽算是看明白了,这是抹香鲸在猎食大章鱼,是自然界的一场捕杀,可那只章鱼不知因为慌不择路,抑或想祸水东引,竟然好死不死的将战场引向了自家海船。
跳脚大骂之余,纪某人也松了口气,知道原因,事情就不再可怕,至少先前担心的抹香鲸群看来不会存在。眼见闪不开,纪泽响起后世常见的双体船,干脆下令两船缓行靠拢,并用绳索、铁链将二者固联为一体,以应对可能的冲击。
当然,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尽管两船上的扭力弩炮已经装填待发,但他仍令属下无令不得妄动。只要大章鱼和巨鲸未主动攻击,他和安海军便不会打搅二者之间的角力。毕竟,在海中面对如此巨大的生物,不说一般的士卒,即便是一流高手也难讨到便宜,能不招惹还是莫招惹的好啊。
转眼间,章鱼行至海船的侧下方,而鲸鱼则在十多丈后紧追不舍。二者行进间搅起的狂涛巨浪令得两艘海船剧烈颠簸,其上的兵卒更是东倒西歪。而就在此时,“啊”“啊”两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枪鱼四号传来。众人忙扭头看去,只见两名士卒竟然被海中突兀伸出的数根粗大腕足扫中,瞬间便飞落海中。
更加令人愤怒兼惊骇的是,两名士卒跌落的方向,正是直追而来的巨鲸。面对大章鱼的“孝敬”,巨鲸也没客气,它身体一窜,大嘴一张,再用力一吸,两名士卒便落入它的口中。一名士卒被它咬得骨断筋折、鲜血迸溅,显是不活了,而另一名兵卒则干脆被它一口吞了进去,连点渣都没剩下。
看大章鱼的表现,分明将两名士卒视为蝼蚁,当做了对巨鲸的阻扰乃至“孝敬”。或许其墨汁已在长途奔逃中用光,它竟采用此法来转移巨鲸注意力,将人类拉来垫背,从而为它自己赢得逃生的机会。
话说章鱼是无脊椎动物中最有思维的,有的还可凭一对腕足独立行走,但能做到这一步,说其是只成了精的章鱼王也不为过。只是,章鱼王与鲸鱼未免也太过轻视海船上的人类,一群蝼蚁如果被有组织的武装起来,还会是蝼蚁吗?
“直娘贼,找死!”纪泽怒骂,他想置身事外,章鱼王却不答应,其后的巨鲸也没给面子,以至安海军被殃及池鱼,瞬息间便损失两人。师傅可以忍但叔叔不能忍,到了这一步,纪泽只能绝地反击了。他怒目圆瞪,举起右手铁锤,就欲率众发射弩枪,目标自然是那只阴险的章鱼王。
“二傻!兄弟为你报仇!”不待纪泽呼喝,一声略带哭腔的怒吼抢先响起。枪鱼四号上,一名队副装束的军卒抡锤砸下,一架扭力弩炮随之发射,三根儿臂弩枪带着咻咻尖啸,目标正是露出水面的章鱼脑袋。
擅自行动的正是射阳湖南口的前税兵栓子,名为秦栓,而方才被章鱼王卷入海中并被巨鲸一口吞了的恰有他的好友二傻。秦栓与绰号二傻的秦厦同长于秦家村,初时同在一艘船上当郡兵,一起在邗沟水卡被俘,一起投奔安海商会,一起被编入安海右军,一起分在枪鱼四号,感情之深不言自明。眼见二傻被巨鲸吃得没了影子,他哪还按捺得住?
好在,即便出离愤怒,栓子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没有攻击巨鲸,而是将目标对准了章鱼王。章鱼王在深海混了大半辈子,委实没吃过床弩的亏,更没将体型渺小的人类放在眼里,是以毫无警惕。直到弩枪袭来,直觉告诉它极度危险,可半个脑袋露出水面,软体动物的它却无法迅速下潜,只能在侧身下沉的同时将八条腕足挡到脑前。
“噗!噗!噗!”显然,章鱼王的举动是徒劳的,弩枪的速度岂是它的反应可比,而数丈的距离和丈许粗的脑袋令得射击易如反掌,故而即便船只颠簸,栓子的三根弩枪仍是直接没入了章鱼王的巨大头颅,溅出三飙黑汁,更有一根弩枪射入了它的一只眼睛。
娘的,竟敢在此时抢某家台词,想杀头不成!?见栓子擅自发动,纪泽心中恼怒,却也只能紧跟栓子高声喝令道:“弩枪攻击章鱼!”
“咻咻咻...”随着纪泽喝令,早已义愤填膺的兵卒们也纷纷动作,数十跟粗壮弩枪接连射出,带着呜呜风声,从各个角度射向章鱼王。
然而,遭了第一次痛彻骨髓的弩枪打击,章鱼王似知厉害,在大量后续弩枪杀到之前,它喷出体内蓄水,猛地向前窜了一截。如此一来,除了三四根本就射偏的弩枪命中章鱼王,其余弩枪被其悉数躲开。凭借独特的软体结构,章鱼王还不至就此殒命。
必须说,栓子擅自射出的弩枪不曾干掉章鱼王,反是成了打草惊蛇。本来趁章鱼王没有防备,集中所有弩枪一起射击效果最佳,可栓子的自行其是却严重影响了后续群弩的打击效果。
“咝咝咝...”一阵怪异的尖叫从水中发出,章鱼王显被激起了原始的凶性,连那只独眼都红了。说来也是,被天敌抹香鲸欺负也就罢了,如此渺小的蝼蚁居然也将它重伤至此,它情何以堪?
“砰砰砰砰...”待到这一拨弩枪过去,章鱼王窜出水面,伴着更为尖锐的嘶叫,数根粗长的腕足疯狂扫向海船,将枪鱼四号上的设施抽得乱七八糟,更将三名倒霉的士卒抽入海中。
不过,章鱼王的疯狂只能是昙花一现。冲动是魔鬼,它大发淫威的时候,却是忘记了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也忘记了此处真正的巨无霸。疯狂的它突然感到头上一黑,用剩余一只独眼看去,一张奇大的嘴巴已经咬下。正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
巨嘴自然属于巨鲸,顺口吃掉两名士卒,意犹未尽的它在渺小的人类、陌生的海船和美味的章鱼王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扑向最爱吃的后者,它可不知什么叫做战局分析。
反遭前后夹击的章鱼王魂飞魄散,立刻竭力躲闪巨嘴。可一物降一物,巨鲸的大嘴看来动作不快,却蕴含着强大的吸力,硬是将章鱼王的半个身体连同附近的大量海水纳入口中。
大难临头,章鱼王愈加疯狂了,原本就红的独眼更是赤红一片。他拼命挥舞着腕足,或往巨鲸巨口击打,或在巨鲸头脸肆虐,或是扣住巨鲸的气孔,或是死死的吸附着巨鲸的体表,甚至有一条牢牢的抓住了枪鱼四号的桅杆,令巨鲸难以轻松得手。
可惜,任你几处来,我只一路去。不论章鱼王如何折腾,巨鲸始终牢牢的咬住章鱼王,并一点点的将它向下吞咽。只是,章鱼王的垂死攻击确实不轻,虽然未能对巨鲸造成致命伤害,却也疼得巨鲸在海中上蹿下跳、左右翻滚,激起冲天巨浪。
两只海中霸王生死大战,可苦了一旁海船上的人类。不说巨浪滔天,光是章鱼王那根抓住桅杆不放的腕足,就带得海船在海面上大幅震荡,若非两艘海船被紧紧固联,数十万斤的重量加上稳定的重心,早已船帆人亡了。即便如此,海船上也有多人被撞得头破血流,一名倒霉士卒更被甩进大海。
“咔嚓”一声,合抱粗的前桅终于承受不住章鱼王垂死挣扎的巨力,从中断裂,总算让枪鱼四号逃脱了章鱼王的魔腕控制。巨浪冲击下,两艘海船迅速被推离核心战场,颠簸的状况才有所好转。可两艘海船此时已经惨不忍睹,尤其是枪鱼四号,不光甲板上一片狼藉,有两处船舷也开裂漏水,而两船之间连接的锁链更是已经断了数根。
不论如何,安海上下总算暂离战端,舒口气之余,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三十丈外的战场。那里,章鱼王的身体已被巨鲸吞了大半,但它的四条腕足仍然紧紧的吸附住巨鲸的体表,就像给上下翻滚的巨鲸带上了一面口罩。怎一副鲸章死斗,两败俱伤!
“快...呃...等等...”看着巨鲸吞咽的场景,死抱桅杆不放的纪泽本打算立马溜之大吉,但喊了一半却蓦然一顿,目光更是一阵闪烁。虽然两只巨兽生死搏斗,正是安海诸人平安逃离的大好机会,可显而易见的渔翁之利,又岂忍不捡?而且,无妄之灾导致损失惨重,不愿吃亏的他又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看看船上众军卒的骇然,那是对自然与未知的恐惧,他一个打算开拓海外的将军,焉能不抓住这次机会,让自家属下竖立起勇敢之心?
“这巨兽愣是奇怪,为何不直接咬断那八爪鱼,岂不干脆?难道打算将之养在腹中,以日后享用吗?”不知何时,一脸淡定的纪铭出现在纪泽身侧,半探讨半调侃道,浑一副没心没肺。因为剑无烟无法随船保护纪泽,他倒是转职成了纪泽的随船护卫。
听到纪铭的话,纪泽心中一动,顿时想起前生的一条传闻,即是有人被“鲸吞”,在鲸胃中呆了一天,结果鲸鱼群搁浅被捕,那人仍被救活的事。那么,没准被巨鲸一口吞掉的士卒还活着,他仁义无双的纪某人怎能弃之不顾呢?这岂非又给他纪某人提供了一条光明正大的理由!
有了这么多冒险理由,即便依旧存在危险,纪泽仍在贪生怕死和贪得无厌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至于动物保护之类,饭都吃不饱的西晋可没那些东东。
于是,纪泽斜睨纪铭,嘿嘿笑道:“大兄,有没胆量陪我一起收了它们...”
第二百五十三回 安海屠鲸
骄阳西斜,鳌山近海,眼见鲸章相斗已至末尾,心有计较的纪泽四下寻摸一圈,旋即手指甲板上的铁锚,认真询问纪铭道:“大兄,凭你武艺,若是在此出手,你能否将带绳船锚掷入那巨鲸口中?”
“现在出手,大概五成,若是鲸口大开,应有八成把握。”纪铭稍一寻思,中肯答道,他随即醒悟纪泽用意,顿时兴奋起来,“小子,当鱼钩用呢,真够有胆,算我一个!”
“好,那就请大兄做好准备,稍后伺机出手。”纪泽满意点头,转而令船上水军做起准备,“封堵船体裂口…加固两船联接…注意固定身体…弩枪准备…”
只是,当纪泽下令瞄准巨鲸头部时,许多水军士卒露出惊疑之色,动作也迟钝下来。本来嘛,有这么好的机会不赶快逃跑,看架势却要对巨鲸发起攻击,士卒们不免心下抵触,更有人低声嘀咕道:“那只四五丈的八爪鱼就很难缠了,可这头巨兽一口就能将之吞下,该多凶啊?不会是龙王座下的夜叉吧?咱们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找死吗?”
“恶兽杀害咱们数名兄弟,岂可善罢甘休?我等还有数人落入鲸口,生死未知,岂可置之不顾?”看出水军士卒所想,纪某人立刻喊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可惜效果缺缺,不得已,他又怒斥道,“巨鲸即将得胜,它会放过我等吗?我等能逃掉吗?巨鲸久斗疲惫,正是格杀良机!我安海军战无不胜,必可趁机杀之,怎可畏惧不前…”
接连打出感情牌、事理牌、荣誉牌,纪泽的命令总算被悉数执行,但不少水军兵卒依旧动作僵硬、缩手缩脚。看到士卒们不时闪烁的眼神,纪泽心中暗叹,毕竟是刚整编两天的队伍,远不够令行禁止,更别说于他们而言,面对的是犹如妖魔鬼怪的未知巨兽。
得,如此状态逼其对战巨鲸,怕是反成累赘,无奈之下,纪泽扫视一干目露怯懦的安海右军士卒,断然道:“尔等只需做完准备,之后便可自由躲入船舱,由亲卫接替岗位!”
在众水军的讶异乃至羞愧中,陶飙受不了了,他怒声吼道:“直娘贼,我安海右军难道就比亲卫胆小吗?还有卵子没有?有种自愿留在甲板的爷们,给老子出列!”
“我秦栓算一个!”陶飙话音方落,枪鱼四号上一人立刻应道。纪泽循声望去,此人正是那个擅自攻击章鱼王的士卒。
“我赵喜算一个!”“我黎刚…”“我…”胆大的人还是有的,在陶飙的刺激下,一个个水军士卒出列参与,彼此鼓舞之下,更多士卒出列,直至甲板上的所有人。
“好!纪某今日与诸位一同战斗,让我等将这巨鲸海兽干掉,作为安海水军扩编后第一个剿灭的敌人!”纪泽大悦,亲自站到一架床弩前,扬臂高喝道...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只海中霸王的战斗终于到了尾声,海面也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巨鲸疲累的浮在海面,身体不再剧烈摆动,气孔更是频繁的喷着水柱;章鱼王的身体仅有少许还在鲸口之外,三条腕足依旧紧巴着巨鲸的头脸,却是再无动作,显已失去了生机,死透了!
鹤蚌相争,鹤累了,蚌也死了,渔翁当然该出手了。“射!”纪泽一声暴喝,手中铁锤麾下,粗壮的铁质弩枪应声而出。几乎同一时刻,数十根弩枪纷纷射出,闪着森森寒芒,伴着凄厉呜鸣,带着铁血杀气,直奔巨鲸。斜阳之下,人类与巨鲸之间的一场大战拉开了序幕。
“噗!噗!噗...”血花飞溅,三十丈远的巨鲸遭到了第一轮打击,众多弩枪射中它的头脸、身体甚至左眼,继而没入其中,即便巨鲸皮糙肉厚,扭力弩炮的近距威力也非其能承受。可以说,这一拨攻击,尤其是没入头颅的十数弩枪,已让这头巨鲸丢了半条命。
“哇哇...”自恃强大,懵懂的巨鲸何曾将木块上的渺小人类放在眼里?骤然遭受如此犀利的攻击,疼痛之下,他张开巨口,发出儿啼般的震天哀吼,身体也开始剧烈翻滚,顿令海面掀起惊涛骇浪。
“咻!”就在这时,纪铭出手了,上百斤的船锚,拖着加固加粗加长的缆绳,在空中留下一串残影,准确的没入巨鲸大张的嘴中。而随着巨鲸的上下翻滚,铁锚顺利卡入它的骨肉,从而成功转职为一把鱼钩。
“继续装弩!自由射击!绑牢腰间缆绳!”开局顺利,已有军卒击掌相庆,但纪泽并未放松,高声喝令道。凭借强劲的扭力弩炮,纪泽从未怀疑过己方能杀死巨鲸,战斗的关键在于己方能否抗住巨鲸的临死反扑,能否用最小代价将之捕获。
“哇...”不出纪泽所料,巨鲸熬过初始的短暂痛苦,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它凶性大发,怪叫一声,恶狠狠的扑向了海船。其动作之快,声势之猛,直令留在甲板的军卒们不寒而栗。
“咚!”不待第二拨床弩填装完毕,巨鲸已经一头撞上了海船。没文化真可怕,倒霉的巨鲸第一撞居然就近选择了雪儿号船头的撞角,结果海船并无伤损,巨鲸自己却是更加头破血流。然而,巨鲸的含怒一撞毕竟非同小可,仅仅这一下,固联两船的绳链便断了数根,两船更在剧烈颠簸中退后了十数丈。
“咻咻咻...”有了这些时间,床弩们已经准备完毕。伴着叮叮声响,军卒们铁锤落下,又一拨弩枪射出,转瞬击中追上来的巨鲸。
“哇!”又是一声惊天痛吼,接连吃亏的巨鲸更加暴躁,他索性一甩尾巴,击中雪儿号的船舷。砰声巨响中,前侧弦的一支明轮化作木渣,船舷也出现了龟裂,船上的纪泽等人更是成为落汤鸡。
“砰!”或许因为铁锚连在雪儿号的缘故,巨鲸认准了雪儿号这艘船。它在海中一个翻滚,钻入水下,大头顺势上顶,撞上雪儿号的尖角船底,竟欲将雪儿号翻覆。好在雪儿号和枪鱼四号相连,即便不是满载,合起来也有了四五十万斤的重量,岂是它数万金的海兽可以轻易颠覆?
顶着剧烈颠簸和漫天激浪,军卒们再次艰难的忙着装填床弩,总指挥纪某人则颇觉茫然,甚至略有懊悔。弩枪射了这么多,贯脑的都有七八根,巨鲸的双眼更被射瞎,可它愣是不见疲软。
照这架势,不待己方杀死巨鲸,巨鲸没两下便能将船撞破,那可就偷鸡不成反送命了。更郁闷的是,分明已经射瞎了巨鲸的双眼,但它的攻击为何依旧如此准确?弩枪应该射哪?哪里才是它的罩门呢?
“砰!咔嚓!”纪泽寻思的时候,巨鲸并未停手。见顶帆海船无望,它再次窜到海面,巨头直撞船舷,目标正是刚才尾巴扫中的位置。本就龟裂的侧弦根本无法承受这一撞击,当即崩裂,海水随之大量涌入。幸好此处的水手在第一撞后便已远离,才未有人伤亡。只可怜雪儿号首次试航便被迫以“强度测试”,遭此摧残,未及尽展风采就得重回船坊大修了。
取得显著战果,巨鲸一声低吼,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凶威。毕竟是懵懂生物,又处癫狂状态,它并不明白,他出水肆虐的时候,其实就是主动挨揍的时候。当然,等它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切为时已晚。
巨鲸出水之时,纪泽的贼眼在它身上迅速转了一圈,旋即定格在耳朵上,脑中灵光闪过:“耳朵…超声波!”
“全体都有,对准巨兽耳朵射击!”心中有了定论,纪泽立马狂喊道。
“咻咻咻...”军卒们自然不明所以,但却不影响他们服从命令,调节方向射出第三拨床弩。纵然床弩此刻已然很难射准,但两船毕竟有十数台,每台三矢,架不住数量多。于是,不待巨鲸下潜,某一根弩枪就电设而至,直没它的右耳。
无独有偶,掷锚后一直袖手装十三的纪铭也出手了。他选择了巨鲸的左耳。人老成精的他也发现了巨鲸失明后仍能准确攻击,尽管没有纪泽那些乱七八糟的知识,但眼睛不行就耳朵呗。
紧随着这拨弩枪,纪铭身形一闪,落于巨鲸头顶,抡起顺手抓来的一根弩枪,噗一声狠狠扎入巨鲸左耳,直没至尾。不愧为一流高手,其出手之快,几乎与众人的弩枪接踵而至。
“哗啦…轰隆…”或许被击中真正要害,这次巨鲸的痛苦程度远甚于之前的任何一次,它甚至直接跃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继而重重落下,卷起连天波澜,其中还伴随着一连串的惊天哀鸣。
“啊...”可怜的纪铭老爷子尚且沉浸于手刃巨兽的成就感,便被抛甩到半空,发出一声凄惶的惊叫。总算他人老成精,之前留了一手,此刻及时甩出腰间所盘的绳索,缠上海船桅杆,这才得以平安返回海船,可一直云淡风轻的那张老脸,却已被骇得一片苍白。
“好!好!好...”巨鲸的惊天动地令人失色之余,也引发了众人的一阵欢呼,谁都看得出这是巨鲸的垂死挣扎。雪儿号已被击破一个隔舱,眼见将临巨大伤亡,己方终于及时给了它致命打击!事实上,双耳是巨鲸主要的感知器官,更与中枢神经紧密相联,这连番的打击,不光令巨鲸失去攻击能力,也加速了它的死亡。
不过,巨鲸的最后挣扎可不好消受,尽管它的筋斗没挨到海船,但它引发的巨波狂澜,硬将固联一处的两艘海船高高抛起,差点就此倾覆,两者间的联接绳链也纷纷断裂,“砰通咔嚓”的声响更是不绝于耳。
如此声势,吓得船上诸人面如土色,个个趴伏甲板,死抓着固定物不敢稍动。始作俑者纪某人也息了一切多余念想,只管紧抱主桅死不松手,看架势已经选定了海上漂流的工具。
此刻,如果上天给他纪某人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会狂嚎:“不贪了!”如果让他给这三个字加上期限,他一定会说:“一万年…不,一辈子…不,十年…算了,还是三天吧!”
“咔嚓!”胡乱翻滚间,巨鲸的尾巴悬空扫过雪儿号的船尾,强猛的劲道直接将后桅撞断,连同后帆旋转着飞入海中,其间捎带破坏的船表设施更有一打。这一幕看得纪铭和纪泽二人头皮发麻,眼角直抽抽,他们可都在指着船桅过活呀。
所幸的是,后桅的一击也是巨鲸与海船间最后一次亲密接触。随着后桅的折断,雪儿号与枪鱼四号之间的绳链固联彻底断尽,两船在丧失稳定的同时也获得了激动,而各船的桨手和踏轮手此时自不会吝啬体力,于是,在海浪和水手的合力之下,两船跌跌撞撞的远离了乱翻乱蹦的巨鲸,算是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再暴的风雨也有天晴的时候,经过一阵没头没脑的折腾,巨鲸终于安静下来,筋疲力尽、屡遭重创、生命垂死,令它再无力气宣泄。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有莫名召唤,它拖着沉重的身躯,向着深海方向,向着海底深处,向着生长的地方,缓缓的游去,就像一位渴望返乡的垂死斗士。
只可惜,在巨鲸的嘴里,仍然扎着一个罪恶的铁锚,并通过近百丈的缆绳与海船相连,夺走了它达成临终愿望的机会。随着缆绳的回收,它终被拉至雪儿号船尾,成为安海军的猎物。不得不说,自然界的弱肉强食,伴随着人类的狡诈残忍,委实是这个世界永恒的存在。
“嗷嗷嗷...”安海斗舰上,爆发出了冲天欢呼,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战斗,是一场斗志与胆量的考验,也是直面深海的一次尝试,新编的安海水军却是挺过了这一遭。不由的,众人将目光汇向了那位虽显灰头土脸,却做云淡风轻,颇含强大自信的纪某人。
“不好啦!又有海兽来啦!这次至少三十几头啊!”恰在纪某人就欲总结成功经验的荣耀一刻,瞭望手以高八度的音调,突然尖声叫道,语气中满满都是惊惶!
众目睽睽下,纪某人脸色大变,一边冲往望台,一边狂喊道:“快跑!西北那个小岛,冲过去!搁浅也比喂鲸鱼好啊...”
第二百五十四回 诱捕鲸群
“快!快!快...”夕阳余晖下,伴着纪泽的嘶声狼嚎,安海军卒们使出吃奶力气,或划桨或踏轮,驱使着两艘安海斗舰,拼了命的航往西北十来里的那座小小岛礁。可气的是,到了这般光景,纪某人仍未舍得断开锚索,丢下船尾那具泡在海水中的庞大鲸尸,那可是安海营付出巨大代价后,所得的唯一收获。
然而,那些巨鲸的目标显然正是它们的那位同伴,自然也就成了拖着鲸尸的雪儿号。它们卷起滔天巨浪,争先恐后的奋起直追,对于被战时巨浪推到稍远处的枪鱼四号却是不闻不问。而随着双方距离拉近,巨鲸指向愈加明确,望台上的纪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群抹香鲸是为了夺回同伴,没准被捕的还是一条头鲸呢!纪泽心有所悟,目光一阵闪烁,旋即兴奋的高喝道:“传令下去,让枪鱼四号转航西南,自行躲避海兽,并伺机返回战场打捞落水者。雪儿号卸去撞角,加装船帆,桨手协助,全速逃往西北小岛,不必再管枪鱼四号!弟兄们加油,没准我等要有大收获了,届时本会长必有厚赏!”
随着纪泽的命令,雪儿号的军卒们立即拼了命的忙活起来,笨重的撞角被直接拆卸抛弃,得便的附帆也被一面面装上,备用的所有船桨也被悉数抡起,速度则逐渐提升,至少比起枪鱼四号快上了一截。当然,枪鱼四号却已无需为速度纠结,因为远离雪儿号的它,业已没了巨鲸紧追不舍了。
只是,雪儿号本就有个密封舱损坏进水,更还拖着巨鲸尸体,纵是速度有所提升,又岂是鲸鱼的对手。渐渐的,双方距离愈加接近,好在,小岛的轮廓也愈加清晰。
“哇哇哇...”就在距离岛礁尚有里许的时候,抹香鲸们终于逼近了雪儿号,最快一头距离雪儿号仅有十丈之遥,此起彼伏的凄吼响彻每名军卒的耳畔。而它们所带起的惊涛骇浪,也令得雪儿号大幅颠簸起来。
“松开缆绳!”纪泽大吼一声,立有军卒解开本被收起的缆绳。
随着盘起的缆绳飞速散开,鲸尸没了拖拽之力,顿时速度大减,停在海中渐渐下沉。而紧追不舍的鲸鱼群也随之减速,大多围绕着鲸尸扑腾,只有几头稍停后再度尾椎雪儿号,但速度却也因为这一耽搁而下降不少。
丢下鲸尸的雪儿号速度稍提,再趁鲸鱼群的这一耽搁,总算冲过了最后的里许海程,还选了个明显内凹的小湾口一头扎了进去。随着砰的一声,雪儿号带着高速,其尖底终于撞入海底的淤沙,踏踏实实的搁浅了。即便到了此时那根粗实的缆绳依旧连接着那头鲸尸。
“弟兄们,钓鱼收线啦!来,跟我一起拉鱼钩!”纪泽大笑着喝道,不以残忍,反以为荣,丝毫没有后现代的动物保护意识。
军卒们虽觉奇怪,但事已至此,左右船已搁浅,没了翻覆之忧,既然老大要拉回鲸尸,那就拉吧,想来那些海兽到了浅水也翻不起大浪。于是,数十人抓起缆绳,呈拔河之态,毫不费力的将鲸尸一点点拉近海滩。
然后,军卒们个个眼睛睁圆的看见,那群恐怖的海中巨兽,竟仍不依不饶的跟着鲸尸,扑腾着一起游往海滩,一点点逼近海船,带动着浅滩的泥沙翻腾,令这片浅水浑浊一片。更有那凄厉嘈杂的怒吼,直骇得军卒们脸色发白,手脚愈加无力。
待到鲸尸距离雪儿号四十多丈的时候,军卒们却是不约而同的撤了劲道,再也没有力量将之拉近了。纪泽显也意识到了军卒们的畏惧,朗声大笑道:“弟兄们不用担心,这些海兽上了岸便是死鱼一条,眼下正是退潮之际,只要将他们诱至浅水,待会它们就将搁浅,成为待宰羔羊,哈哈哈...”
尽管通过连番大战,纪泽在军中威望甚高,但面对未知海兽,军卒们对他的话依旧半信半疑。不过就在此时,一名眼尖的军卒却是手指一条鲸鱼惊呼道:“看,那一头海兽刚还拼命追逐我等,如今光扑腾却丝毫不动,该不会搁浅了吧!”
众军卒循声看去,果见雪儿号右后方二三十丈远处,一条鲸鱼业已露出了大半个身体,虽可劲扑腾海水,却无济于事。顿时,有马后炮兼马屁精跟着吵吵道:“是了,它那位置是片沙滩,水位比这边要浅得多。我就说嘛,会长说行,就一定行!”
这一下,一众军卒们信心再起,在纪泽吆喝之下,将那具鲸尸再度拉近浅滩二十多丈,直至鲸群的扑腾范围已至雪儿号船尾才告罢手。而在这一过程中,又有三头巨鲸搁浅于高低不平的岛礁浅滩,但其余鲸鱼依旧盘桓不去,丝毫不顾自身业已渐渐脱离了赖以生存的海水。
时间点点流逝,海水逐渐退潮,搁浅的鲸鱼也越来越多,陷入沙滩嗷嗷无助的他们,令军卒们彻底相信了纪泽的判断,对鲸鱼也再无恐惧之心。到了这时,纪某人的利欲熏心,已被解读为睿智果断;他的莽撞冒险,已被看作英雄虎胆;他那安海大当家的位置,凭此一战也更加稳稳当当!
不过一刻钟时间,那头被捕鲸尸周边的鲸鱼皆已搁浅。从已有搁浅鲸鱼的身形来看,那头鲸尸显然是鲸鱼群中最壮硕的一头,估计其真就是鲸鱼群的头鲸,也难怪之前能单刀赴会,独追章鱼王,甩开鲸鱼群一大截了。
“谁愿跟我去察看一番?”眼见没了危险,纪泽令人放下两艘随船舢板,并笑着问周边军卒道。
“我算一个!”纪铁第一个叫唤道。随之,更多亲卫与水卒踊跃报名。看众人神情,虽仍不乏紧张,却已罕见惊惧。
经此一事,军卒们果然胆壮了,纪泽心下满意,随手点了纪铁、纪铭等二十人,带上一应物品下了舢板。他们的这一举动立马令搁浅的巨鲸们有所反应,哀鸣摇颤此起彼伏,引发水波翻滚,怎奈这里的海水仅只成人半腰深浅,它们连翻身都不能,却已无法对纪泽一行产生实质阻碍了。
绕开几头小丘也似的鲸鱼,一行人划船来到那头鲸尸之旁。用枪尖捅了捅,没动静,再捅了捅,仍没动静,纪泽这才令道:“弟兄们,用木桩将它的大嘴撑起,将那大章鱼给拖出来!”
舢板贴近鲸尸,众军卒撬开鲸嘴,顶住两根备好的木桩,伴着浓浓腥臭,合力将大章鱼一点点拖出鲸腹。蓦的,随着一根触手拔出鲸口,带出好大一块沉甸甸的物事,表面粘着腥臭的胃液,咚的一声掉在舢板上。随着表面黑液的震落,其竟然露出了琥珀色的光泽。
“咿!?”纪泽心中一动,忙跨步上前,顺手打了桶海水将之冲洗干净,顿时现出一大块琥珀色蜡状固体,双臂合抱大小,掂量一下怕不有七八十斤。更为独特的是,丝丝腥气中,其竟散发出淡淡异香。
“哈哈哈,果然是龙涎香!应当错不了!价比黄金,这一块就得数百万钱,这里可有二三十头鲸鱼呢!”纪泽顿时目光发绿,喜声道。抹香鲸得名本就与龙涎香有关,来自后世的他对此可是早有企望。
龙涎香!?众人大奇,目光中纷纷露出灼热。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此物珍稀无比,价比黄金,通常都是御用贡品,非大富大贵之人难得拥有。其既可作为燃香,又是一种名贵药材,即便是达官贵人,大多也仅祭祖、年关等重要日子方可用上几回。这么多抹香鲸,即便仅有半数产香,也能白得数万贯了。
“诶,此物却是龙涎香!蜡状胶块,色黑褐如琥珀,质脆而轻,气微腥。说来惭愧,老夫也仅昔年在师门曾经见过。”纪铭也快步上前,一阵端详捏嗅,啧啧连声道,“相传它是海龙涎水所化,但从未得以证实,不想竟是出自这等海中巨鲸。啧啧,凭其海中凶威,说它是海龙也不为过,纪小子,你这也能算屠龙英雄了,呵呵。”
“哦,也对,我无所谓什么屠龙英雄,不过,十月初一便是和平岛开市之日,届时若摆出鲸骸与龙涎香,甚或拍卖些许,嘿嘿,借机将安海商会屠龙之事传将开去,定可声威再涨,更可鼓舞军心士气,还可生意兴隆啊。”纪泽闻言笑道,一副奸商嘴脸。
西晋之时,皇帝跟龙可没啥关系,汉人也没觉着自己是龙的传人,甚至应龙是神话中一种不受待见的凶兽,屠龙可不犯忌讳。
言说间,章鱼王的尸体已被拖出,好奇的纪铁则点起火把,忍着臭味,率先进入鲸腹一看究竟。然后,就听他惊呼一声:“还有活人!”
“活人!?会长英明啊!”众人大哗,纷纷崇拜的看向纪泽。谁叫之前鲸章两败俱伤之际,他为了鼓舞战心,愣是强调被鲸吞的军卒可能没死呢?
“呃...”纪泽无语,说实在的,他先前虽然想过这种可能,但自己压根不信有这么巧合。之所以急急过来,寻宝多过救人。可现在居然好事成真,即便他历经奇遇,也不免恍然。他已经暗下决定,若是此人回头健康无恙,一定要收为亲卫带在身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准日后就能沾光啊!
众人七手八脚从鲸胃中拖出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有军卒认出,此人竟然正是绰号二傻的秦厦,倒真印证了傻人有傻福这一名言。眼见他腹部鼓胀,纪铭随手将他翻个身,令其伏在船沿,继而一番挤压,令其吐出一通臭水。
只是,二傻非但未因吐水而清醒,反由原本的气若游丝变为气息全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万般无奈之下,纪某人只好顶着冲天恶臭和众人惊愕,对二傻进行人工呼吸,心中则痛恨自己为何以前没将这一手在安海军急救中科普。殊不知原本围拢他的众人已经不约而同的退后一步,更有不少仰慕者开始担心自家会长的性取向了。
“哇!”在纪泽的动手动脚加动口之下,二傻却是有了反应,突然再吐出一大口污水,直奔面对面的纪泽。饶是纪泽躲闪的快,衣襟上也被喷了好大一滩,直熏的纪某人好一通干呕。
更可气的是,二傻倒是睁开了眼睛,可等他迷迷糊糊的认出纪泽,立马十分了然的说道:“会长,你也死啦,太好了,这下俺在阎罗殿就不怕没人领着混了!”
“浑小子,醒醒霉啦,有本会长在,阎王爷收不了你!”纪泽一脑门黑线,怒声叱道,还没忘狠狠踹上二傻两脚...
恰如总是晚贼匪一步的官差,当纪泽等人结束对鲸腹的搜索,姗姗来迟的鲨鱼一号与鲨鱼二号适时出现在夕阳余晖中,却是鳌山岛派出的援军。下午的海上大战惊天动地,即便二十里外的鳌山岛都感到其惊心动魄,为纪泽担心的人可着实不少。
一番旗语交流,援军避开鲸鱼群搁浅的方位,从西侧登上了这座方圆不过百丈的小岛。远远的两条倩影急急奔来,正是闻讯前来的剑无烟,以及适才被纪泽撵下雪儿号的赵雪,两道略带哭腔的娇呼传来:“纪哥哥!你没事吧...”
“哈哈,没事没事,我好着呢!”纪泽笑着快步迎上,双臂张开,就待美女们来个乳燕投林。可惜,二女接近纪某人三丈之处,却是齐齐捏着鼻子让开,不约而同的叱道:“真臭,快去洗洗...”
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纪某人只好寻上更为厚道的马涛,一脸得意道:“季茹,今番我等可是大发了,哈哈,只要稍微运作,不说提升民心、士气、声望,至少能够赚上十万贯!赶快召来千名劳力,尽早开工,除了那些幼小海兽放生之外,其余搁浅海兽都得尽快处理...”
旋即,一身臭气的纪某人眼冒绿光,给捂着鼻子的马涛等人解说了鲸鱼的处理。除了军民们分些鲸肉尝鲜,鲸骨和章鱼王尸体用于展览拍卖,鲸皮制鞋,鲸肉制罐头、腌肉,鲸脂制灯油、食用油,鲸脑油制食用油或润滑油,还有龙涎香可制香水...于是,有安海诸多产业作为帮凶,纪泽对巨鲸们开始了每一滴油水的压榨...
第二百五十五回 探航深海
永兴二年,九月二十九,戌时,鳌山近海。
方圆百丈的无名小岛上,此刻人头攒动,欢声笑语。这里汇集了数千安海军民,他们除了下午遇险斗舰上的军兵,还有随后赶来的援军,更有马涛用飞奴从商会召来的大量产业百姓。借着依稀的月色,他们正怀着惊愕、畏惧、兴奋、自豪等等心情,处理着一条条庞大的鲸鱼缴获。
一场突如其来的人兽大战,令安海军付出了不菲代价。前后六名落水士卒,除了秦厦大难不死,一人被打捞救起,一人葬身鲸腹,另外三人则永远消失于这片无垠汪洋,至于因磕碰剐蹭而受伤者就不用多说了。同时,两艘海船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尤其雪儿号,是否尚有大修价值还得两说。
当然,此战的收获同样不菲。最终搁浅的成年巨鲸过二十头,经济价值可达十万贯,可算开辟了商会的捕鲸产业;非但如此,巨鲸是这一时代的稀罕巨兽,传说中的海龙,有此捕获,足可为商会带来巨大声望和潜在利益。
而且,斩杀并捕获这么多巨型海兽,令得安海军与安海商会成为一个拥有传奇的战斗集体,对于一个移民暴增两倍的民间组织,其在民心、士气、信念、凝聚力、荣誉感等方面的影响,绝对超过一场射阳湖大胜;更重要的是,这次人类战胜未知自然的案例,足以令安海上下鼓起进军深海的勇气。
阴差阳错的遭此磨难,并为商会带来巨大收获,恰逢其会的两舰军卒自然受到了纪泽的厚赏。伤亡抚恤加倍,两艘斗舰上的所有人员加发三月薪俸,这显然也是为了鼓励军民的探索之心。不过,这其中有一人例外,自是那名擅自开战的秦栓。
鲨鱼一号指挥舱,纪泽立于沙盘之前,默然沉思间,目光却是汇于鳌山以东的一片空蓝。嘎吱一声,舱门打开,马涛兴冲冲走了近来,笑呵呵道:“主公,涛今番算是开了眼,不想海中还可有此巨大收获,光是海兽肉就不下千石,省着些,都够商会上下吃一冬了啊。适才我已与赵帮办商议过,定要开发专用床弩,日后用于捕获大型海兽。”
“呵呵,海中鲸鱼甚多,确可尝试专业捕鲸,不过还需量力而行,似今日这种抹香鲸,寻常还是莫要招惹的好。”纪泽嘴角抽了抽,不无告诫道,“鲸鱼系列产品毕竟稀罕,那鲸肉可是传说的海龙肉,暂叫军民们尝尝鲜便可,大部还当罐装售卖,如那百果酿般牟取暴利,进而换成米粮才好。”
“涛晓得了,呵呵,有赵帮办经营此事,利用和平岛开市,定会赚个盆满钵满。”马涛笑着点头道。
“对了,坐下说,和平岛后日便将开市,筹备得如何,来客可多?”纪泽复又笑问道。
马涛坐下答道,“受过邀请的海商或帮派,已有过半遣人来了和平岛,已先头接洽,估计到了后日,当有九成会有头面人物前来捧场吧,呵呵,还是主公打出了威名啊。还有,那广陵陈氏今日竟也遣人来了,说是之前受小人挑唆,误会一场,希望赎回被掳被俘族人,尤其是陈痊。”
“不会吧,被我等狂抽一通,竟就这么认怂了?”纪泽讶然,摇头笑道,“得,除非攻城拔寨,否则也灭不了他陈氏,你便与他们谈,那些不愿追随的部众便还给他们吧。钱粮书籍多敲些好处,别客气。不过,那个范毅必须留下,让陈氏交出其家眷。至于那个陈痊,商定之后放开封锁,叫他们自个去郁州岛寻去,呵呵,估计还死不了。”
说笑两句,马涛正色问道:“不知主公唤涛前来,有何事吩咐?”
纪泽笑道:“也没甚大事,只是趁着此番大战海兽,我恰可诈称受伤,将会长之位转交与你,随后就不再以会长身份现于常人之前了。”
随着安海商会声势壮大,纪泽的双重身份愈难遮掩,明面将会长之位让与马涛,也便于下一步的贼喊捉贼甚或招安纳叛。此点之前已有商议,马涛倒不意外,他凝眉问道:“看来,主公不久便要离开鳌山了?”
“是啊,和平岛自贸市场开业之后,我便率船队北上辽东,将骑军运抵中原。一月过去,旅顺即将入冬,关东阵营在中原又战事不利,正适我骑军回归,如今既已筹得大批海船,便无需再等了!”纪泽颔首道。
马涛想了想,沉声问道:“迄今为止,辽东与太行均未收到关东阵营的示好接触,更无驻扎之所,却不知主公意欲何为,打算与关东阵营翻脸吗?”
“原本想着我血旗骑军抵达辽东,并作势返回中原讨一说法,关东阵营应当有所表示。可惜,我等被忽视了,抑或他们打算将我血旗骑军拖在辽东,待得大局落定再行收拾。”纪泽喟然一叹,旋即目露厉芒道,“我等先去闹上一闹,他们倘若依旧不予,纪某便去自取!哼,沿海处处都是破绽,纪某单凭骑军,便是打下一郡半州又有何难?”
马涛惊道:“还望主公莫要冲动,攻取城池可不比兵事冲突,若是到了那一步,恐就真是反叛大晋了,以我等实力,远不足成事啊。”
“谁说纪某要反叛大晋了,是皇上吗?”纪泽不屑一笑,冷然道,“关东阵营看不上我血旗营,关西一方却想着利用我等牵制关东诸军,哼哼,孟孙自会为我从关西阵营讨来圣旨。纪某虽不愿令汉家更乱,但若那司马越顽固到底,纪某倒想看看,我近万骑军奔袭徐州军背后,能否捅死他司马越?没了司马越,王浚还会死忠关东阵营吗?”
马涛一愕,心道纪某人干了半月安海贼,愈加霸气了,却听纪泽道:“当然,未虑胜,先虑败。行此大事,留一后路方是王道。安海军业已颇有实力,兼有足够运力,我等也该考虑扩土海外,真正开机立业了。纪某曾从师父口中得知,东海有数座大岛,皆不下一郡,可种米粮。但我仅知大致方位,具体位置却是不详,意欲遣人前往探索...”
正其时,陶飙推门而入,一脸赔笑道:“主公,秦栓那小子阵前违令,擅自开弩,罪无可恕。不过,那小子读过些书,会些拳脚,更是机灵聪慧,是个好苗子。此番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冲动犯错,您看,能否从轻发落?您听我说...”
接下来,陶飙在纪泽翻脸之前,便叙说了秦栓的一应情况,其与二傻的关系,乃至目睹其在邗沟河口的应急反应。显然,这秦栓的成长境遇与陶飙八分相似,且凭邗沟河口给陶飙留下的印象,此刻颇受陶飙赏识,否则,一名寻常降卒也不会方一整编便成为队副。
看顾属下甚或护短,可谓带兵之人的长剑特质。今日秦栓违反军令,送到黑脸宪兵那里,即便情有可原,至少也得一个开除军籍,弄不好服几年苦役甚至斩首也不为过,陶飙自是前来纪泽这里讨个情。
明白了陶飙的小心思,纪泽没有立即定论,而是令人传来秦栓。其人已经五花大绑,被陶飙带至门外,片刻后便被亲卫押了近来。一进门,这秦栓便扑通跪地道:“卑下阵前擅动,违反军令,罪责深重,请会长责罚!”
看着这个相貌普通,表面惶然却目光冷静的青年,纪泽饶有兴趣的问道:“秦栓,二傻是被巨鲸吞食,为何你却选择攻击章鱼?”
秦栓稍一犹豫,恭敬的答道:“禀会长,属下当时并未多想,只是觉得柿子该捡软的捏,且那章鱼急于逃走,属下感觉留下它保持三方战场,应该对我方有利。”
“哦…”纪泽眼底的欣赏一闪而过,一个混在底层的双十青年,仅只是个新兵,在那种情况下能有如此思虑和反应,委实不易。他起了考校之心,换个话题问道:“今日你旁观新船试航,对新型船帆有何看法?”
秦栓一愣,眼光闪动间并未马上回答,他低着头深思一会,这才说道:“新帆是软的,应是纯用布所做;通常船帆是用木片、竹条做骨,布做面,再刷桐油,是硬帆。如果大小相同,当然硬帆更能受风吃力;但新船所用软帆尺寸比硬帆大,数目也多得多,算来面积应是硬帆四五倍,所承风力则至少是三倍。总而言之,软帆比硬帆装帆多、面积大,船速自然就快。”
顿了顿,秦栓大着胆子继续道:“只是,使用软帆价格昂贵,这船比普通商船快有一倍,船帆却要多费四倍布料;而且,软帆没有骨架支撑,全靠索子系住,海上航行久了容易朽坏。”
纪泽心中点头,这个秦栓分析总结的能力不错,他阐明的两帆优缺点,大致符合实际情况。不无鼓励的,他问道:“还有吗?”
再度想了想,秦栓略带犹豫的答道:“软帆贵而船快,硬帆便宜而船慢。但帆价在全船占比不到一成,就算贵了三倍,整船也不过贵上三成;但速度翻番,以前一只船跑一趟所费时间,现在可跑两趟。若是战船,凭此可快速投放,并可节约常备兵力。而若是商船,其相当于以前两条船,算上船速快能躲开海盗,还能快速运送急需货物,当以前三条船都不为过!”
对于秦栓的回答,纪泽十分满意,这说明其人考虑问题有着大局观念,不仅拘泥于小处,而这也是高级军官应有的基本素质。其人有勇有谋,也够义气,是个好苗子,但军纪不可费,且适当敲打对这种聪明人更是必不可少。
心中有了计较,纪泽脸色一沉,对秦栓喝道:“秦栓,我且问你,以你心智,弩射章鱼王之时,岂能不知后果?你应是想拖众人一道为你复仇吧!哼,因一己之念引数百同袍搏命,其心可诛!”说道后面,纪泽已经声色俱厉,目露森寒,而他那百战浴血的凛冽杀气,也完全罩住了秦栓。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一片死寂。陶飙目瞪口呆,他不想其中尚有此等关节,更是决定回头与秦栓好好“交流”一番。而秦栓在张口结舌之余,不由面色发白,冷汗涔涔,身体也禁不住逐渐颤抖起来。坦白说,在那一瞬,他的脑中确实隐约闪过这一念头,但那也仅是一闪而过,连他自己事后都几乎忘了,可这位会长怎会洞察?
约摸半盏茶功夫,纪泽见秦栓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大汗淋漓,知道吓得够了。于是,纪某人停了霸气外露,放缓语气道:“此乃人心,无根无据,况且你为朋友两肋插刀也算有情有义,某此番不会就此追究你斩首之罪。但是,你务必牢记,作为军人或是下属,忠诚、服从和本份才是第一,聪明莫要用错地方!”
这么长时间,纪泽业已想清了秦栓的处理办法,他正容道:“秦栓临战抗命,擅自发起攻击,影响我军突击效果,间接导致更多伤亡,影响恶劣。此属安海军临战首次公然违令,情节严重,此风不可长!处以鞭笞五十,苦役一年,免除今日一切封赏,并逐出安海军!”
纪泽的这一处罚令陶飙面色难看,令秦栓面色更白,只有边上的马涛忍不住咳嗽两声,看其一脸了然,显已明白纪某人胡萝卜加大棒的老把戏。颇有眼色的,马涛出声道:“这秦栓也算有才,不妨再给他一个机会?”
纪泽默然片刻,这才说到:“我这里的确有一冒险任务,也即东入深海探寻传说中的澶州大岛。此行有六分仪与新式海船相助,计划由志愿军卒与罪囚各五十执行,备三月水粮,如今尚缺一主事船长,却不知你可敢一搏?”
“我有草图一份,可略做参详。”见秦栓犹豫,纪泽加料道,“只要你等能在东方深海探上两月,即便没有收获,也可尽免其罪,志愿军卒则可官升一级。但若发现方圆近百里的大岛,志愿军卒官升两级,罪囚重赏,而你则可升任屯长,如何?”
舱中好一片沉寂,秦栓终是咬牙道:“干了!”
“好胆量!给你一月准备时间,放心,纪某不会派下属去送死的!”纪泽面露赞赏,朗声道,“既如此,念尔作战勇敢,且未影响战局,其余处罚不变,苦役与逐出安海军两项改为革职查办、戴罪立功,子浩,你将这份处理意见交予法曹审核执行,并通告安海全军,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