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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万载老三     乞活西晋末txt下载     乞活西晋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六回 魏复出走

    外界纷纷扰扰之际,再被背后捅刀的三十六寨沉默选择了闭关自守。事实上,在血旗骑军被拒雁门关外的第一时刻,便有雁门郡的暗影据点将消息用鸽报急传回了铁谷城。在张宾提议下,山寨高层一致同意,宣布紧急闭寨,除了少量特批的公务人员,普通军民不得出入,暂也不再吸纳流民。

    再两日,就在山寨高层们为了如何应对局势以及是否报复并州军而争执不休的时候,纪泽的一份密信通过暗影的鸽报系统,被化妆混入雁门关的某一队信使,及时传回铁谷城,高层遂安。而此刻,雁门关的消息尚未在三十六寨传开,更无骚乱可言。

    次日,太行时报出版了一期特刊,对血旗骑军的辉煌战绩与雁门事件予以了详实报道,其间自少不了对纪某人与血旗骑军的讴歌,更充斥了对司马腾、并州军乃至大晋政权的批判。

    最重要的,特刊转达了纪泽对三十六寨军民的维稳寄语:化激愤为力量,自立自强,埋头发展,全力建设,完善防御,加强城寨学堂与血旗军校的教育工作,以及,纪某人好着呢,自有办法回返!

    同时,特刊还公布了纪泽的一应任命。擢吴兰为监察厅掾,张敬为司法署掾,擢孙鹏为血旗本营的中护军校尉,暂领血旗本营留在三十六寨的左中右三军。并且,三十六寨成立临时七人委员会,以张宾为首,包括吴兰、张敬、尹铜、纪庄、梅倩与孙鹏,逢大事或争执,由七人投票共决。

    特刊在三十六寨军民间引发了强烈反响,哀怒怨怼不提,终归让军民们平稳接受了现实,将重心转回既定的三十六寨建设,且令三十六寨上下更为团结一心,排斥晋廷,自成格局。而受了委屈的悲剧英雄纪某人,其在山寨军民尤其是占大多数的并州籍汉民中,声望更是再度拔高。

    当然,军民们所不知的是,七人委员会正在按照纪泽的要求,秘密做着系列筹划。首要一项便是接应纪泽的回归,由是,本该驻留三十六寨一段时间的白洋水军立即出山,借水东去,目标可不止于掘鲤淀;而刚刚在渤海庙岛列岛袭灭一伙小海匪,夺取某中型海岛——大蟹岛的安海营,也收到了前往平郭县设置据点的紧急指令。

    这一日,血旗右军的军候魏复设下私宴,邀请孙鹏往家中做客。未来大舅哥召唤,孙鹏虽贵为七人委员会的大佬之一,依旧提起礼物,屁颠屁颠的上门。

    身为军候,魏复的宅院自然位于铁谷城北山腰中央的要员宅曲,但也仅是一个小院带数间木屋。近午时分,魏复携上羞答答的魏婉,在篱扉前迎进了孙鹏。经过半年的训练与战斗,魏复已经不似初时的白脸俊男,颇显麦色的面庞更多了一份沉稳与冷肃。一番客套,几人步入简约却显精致的木屋。

    “主,主人,菜,酒。”客厅坐定,几句闲聊,便有一名汉话差劲的胡族仆妇奉上酒菜饭食。三十六寨并不承认私奴,但允许帮佣,也有保证基本人权的公奴,多源自罪民或掳民,培训后供给有偿民用。魏复家中的这名仆妇,则是官员够了级别,由三十六寨官方免费提供的福利。

    不一刻,案几上已经摆满了鸡鸭鱼肉,相比去年的困窘,如今山寨连掳掠带养殖,饮食资料业已丰富许多,有钱便能吃得不亚山外。唯一令孙鹏不爽的是,魏复竟然颇讲酸儒礼数,不许魏婉同席共餐作陪,那还吃什么劲嘛,得,拐他妹妹进门之前,还是忍忍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二人自然聊起时局,免不了对关东阵营的一番大骂。似不经意,魏复道:“东嬴公不仁,屡害我血旗营,恩将仇报。而今关西关东开战在即,我血旗营何不趁机出山,浑水摸鱼。凭借我军战力,取下赵郡也非不能,也好出了这口恶气!”

    砰!孙鹏一拍桌子,喷着酒气愤然道:“可不是嘛,我前两日方提议带兵出山,去赵郡走上一趟,抢些好处回来,也给将军出口恶气。怎奈那张斌一口回绝,老子干脆吵吵投票,结果就尹铜赞成,愣是闹了个没去。”

    魏复一笑,这事消息灵通的大多知道,由一帮血旗军官酒后撺掇,孙鹏拗不过军心,的确闹腾了一把,结果却是不了了之。眼珠一转,魏复故作不忿道:“哎,将军也真是,介成兄乃最早跟随之人,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如今他不知何踪,七人委员会却多是书生甚或女子,主事者更是交给一个后来插队的张宾,就不怕令老弟兄们寒心吗!”

    “是啊,是啊!”孙鹏本能的点头附和,旋即眼底蓦然闪过异色,疏忽间却又收起。借着喝酒,他略作掩饰,稳稳心神,这才再显醉态道:“娘的,他张宾算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竟然爬到老子头上,真是可恼!”

    尽管偷眼观察,魏复并未看清孙鹏的细微之处,只道其被说中心事。面上喜色一闪而逝,魏复故作愤然道:“那张宾身在山寨,却心向朝廷,偏生一副好口才,长此以往,将军若不早归,我血旗营与三十六寨,恐都等不到将军归来了!”

    眼底闪过寒光,孙鹏却是一拍桌子,沉下脸道:“正是此理,你我也非外人,你便给我出个主意,怎的也不能叫那张宾嚣张下去。”

    魏复下意识的向门窗之外看看,这才压低声音道:“军中对将军被拒关外极度愤慨,对张宾等人一味服软本就不满,以介成兄在军中威望,随便捏造个通敌罪名,将那张宾张敬锁了,这三十六寨还不全凭介成兄做主吗?”

    此时,客厅相邻的一间茶房内,那名汉话差劲的胡人仆妇,正耳贴一个倒扣于墙壁的茶碗。或觉无法听清,她皱了皱眉,收起茶碗,拿起扫帚,作势打扫了起来...

    客厅内,孙鹏也压低声音,略带犹豫道:“只恨队伍整编之后,我手中仅有一个直属屯,唯恐人手不足啊。”

    魏复略一踌躇,终是将牙一咬,低声道:“我麾下弟兄怨气颇重,更有几名心腹,只要介成兄有意,定可相助一臂之力。”

    叹了口气,孙鹏突然问道:“婉儿知道此事吗?”

    魏复一愣,下意识答道:“她一个女子,何须知晓这些?”

    好似松了口气,孙鹏再次叹息一声,却是再无醉意。淡淡盯着魏复,他摇头道:“孙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昔年连千人龙头都做得全军覆没,血旗营这么大的盘子定是扛不住,还是留给将军,孙某跟着乘凉就好。况且,子兴与我生死相交,我绝不会对其落井下石。呵呵,其实,玩阴的我也没那个信心。”

    看向愕然当场的魏复,孙鹏索然道:“将军被拒关外,司马腾为了分化我血旗营,不惜血本,给我军不少核心官员发来嘉奖调令,你身为军候,上党之战颇有表现,司马腾倒也发了一份给你,我记得似乎是阳平郡的一个六百石县令。这样,权当你方才所言我并未听过,你转头便去阳平上任吧,血旗营没人会难为你。”

    魏复大惊道:“介成兄何出此言?这岂非叫我背叛血旗营吗?”

    “你已经背叛血旗营,背叛将军了。若我按你所言发起兵乱,即便成了,日后也只得与子兴势不两立,岂非毁了我血旗营?”冷冷看着魏复,孙鹏愤然道,“你是想将孙某放到火上烤,究竟是何居心,怕不是利用孙某来达到你自身目的吧。想来,那群醉酒军官闹事撺掇于我,背后也有你吧。若非因为婉儿,孙某根本不会容你!”

    “你方才是在匡我?”魏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凶光闪烁,手更下意识搭到腰间。

    “院外便有我的贴身护卫,孙某的武艺也没那么差劲,别说你现在能否留下我,便是留下,你也走不脱。”孙鹏却怡然不惧,不屑道,“你可曾想过,你箭毙綦毋达多大的风采,为何太行时报不曾报道你魏复在上党的英雄事迹,起初我也奇怪甚至为你打抱不平,但如今,我却是明白了。”

    魏复眼角直跳,阴沉道:“为何?”

    孙鹏咧嘴道:“哼,你的来历有问题,无怪谈及父母,婉儿总是闪烁其词。连我这无心之人都略有察觉,监曹与将军焉能不疑?既然起疑,自不会任你做大,更会加强监控,只恐你身边早已遍布监曹耳目,你的同袍,你的心腹,甚至你家那名仆妇,都可能是监曹耳目。”

    隔壁房间,某位再度贴耳偷听的仆妇一个激灵,好险没将茶碗给摔了,她连忙收起家伙事,假意收拾房间两下,旋即蹑手蹑脚的一溜烟离开。

    这边的魏复,脸色已经发白,兀自嘴硬道:“介成,我不过发发牢骚而已,血旗营也不能就此治罪与我,你莫这般吓我。”

    孙鹏冷笑道:“小子,玩勾心斗角,你还太嫩,也太心急了。我血旗营成立迄今,经历过多少细作事件,虽然底层流民太杂难以杜绝,但一名军候岂能等闲放任?若非你有比武大会箭术头名的影响力,根本没可能仍是军候,若非你尚未有何出格举动,怕已身陷囹圄,但是,留在血旗营,即便我听之任之,你也不会再有前途。”

    说到这里,孙鹏神情渐显黯然:“走吧,趁一切尚未发生,你也算对我血旗营有功,还能和平收场。我实不愿与婉儿结下血仇,走吧,带上那几名心腹,甚或愿意跟你走的军卒,还有婉儿。她性本纯良,别让她接触你那些破事,给她寻个好人家吧。”

    “不,我哪儿都不去,我就留在这儿!”蓦的,魏婉满面泪水,凄然入厅...

    两日后,魏复带着二十余名愿意跟着他的军兵离开三十六寨,开始了他的新一段跌宕人生,却未带上魏婉。随后的太行时报上,发表了他自愿辞去一切军职,退出血旗营的正式声明。而他的出走,也是纪泽匿迹塞外期间,血旗营内部所泛起的最大一朵不和谐的浪花。而这朵浪花的发酵,却令人颇觉目不暇接,至少始作俑者孙鹏的下巴摔碎了好几次。

    《晋书》载:“成都王颖部将公师籓等聚众攻陷郡县,害阳平太守李志、汲郡太守张延等,转攻鄴。八月辛丑,大赦。骠骑将军、范阳王虓逐冀州刺史李义。扬州刺史曹武杀丹阳太守硃建。李雄遣其将李骧寇汉安。车骑大将军刘弘逐平南将军、彭城王释于宛。”

    东海王司马越西迎圣驾的檄文一出,关西关东大战尚未正式爆发,天下业已兵乱四起。对血旗营最有影响的自然是公师藩在河北平阳发动的叛乱抑或说是司马颖的复辟。而最直接的受害人则是刚刚分手血旗营,前往平阳上任仅有三天的魏复县令。

    司马腾为了分化瓦解暂缺了纪泽的血旗营,的确拿出了司冀并的一些官职,但也绝不会轻信血旗叛将,魏复一到任便察觉了自己被架空的坑瘪现实。受了三天窝囊气,恰闻公师藩起兵杀了阳平太守,魏复眼见这个七品县令都将不保,欲哭无泪,得,也别坑瘪了,血旗营都叛了,再叛关东转头关西门下又何妨。乱世嘛,没那多讲究,杀人放火好当官,权当迷途知返回归血旗营老东家司马颖便是。

    于是,趁着县中一干官吏们因为阳平郡叛乱而六神无主的氛围,魏复以商讨叛乱应对为由玩了出鸿门宴,断然干掉了军事远渣于权谋的县丞主簿与郡兵统领,继而讹以成都王特使的身份,轻松收编了三百郡兵,强拉了五百民壮,再分以县丞等人的家财,其间没少沿用血旗营玩老了的浴血誓师等手段,真就没给血旗营丢脸。

    一夜过后,魏复便拉着号称一千的人马,轰轰烈烈的投入了成都王司马颖的复辟大业。作为第一个投奔叛军的县令,兼有八百人马在手,一表人才且文武双全的魏复颇受公师藩看重,当即官封牙门将,成为公师藩叛军新投人马中的代表人物,也算纪泽这只蝴蝶给西晋扇出的又一股歪风...

第二百二十七回 现身玄菟

    一晃到了八月,三十六寨诸事平稳。完成新兵整训的太行营分就其位,各城寨的民兵同样编组完毕,而下到保甲一级的各级民政体系也已完备,十万军民已算各得其所。一直担心的匈奴报复并未出现,匈奴人也未闹出其它动静,似乎他们生怕打搅司马诸王的内斗雅兴。

    顺利度过纪泽蒙冤的不稳定期,三十六寨的血旗高层们松口气之余,不免将目光瞟向闹哄哄的山外。他们这才愕然发现,与魏复一同参与公师藩复辟的乱世群英,血旗营的老熟人真就不少。其中,有摩云寨悍匪夏山虎,有死要面子活受罪,在老家混不走的汤绍,以及带着七八百骑众来投的绿林大豪汲桑,还有正式更名为石勒的羯人匐勒。

    与正史相类,声势浩大却乌合之众的数万公师叛军在邺城外折戟。“籓攻陷郡县,杀二千石、长史,转前,攻鄴。平昌公模甚惧,遣将军赵骧击之;范阳王虓遣其将苟晞救鄴,与广平太守谯国丁绍共击籓,走之。”然而,公师藩发扬了叛军应有的流窜精神,被司马模等人乱拳痛殴之后,立马甩开包围,转东直奔冀州中部烧杀去也。

    河北乱了,血旗营这匹战绩彪悍却备受委屈的黑马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也是不能。公师藩叛军喧嚣之际,司马颖的铁杆心腹程三正如血旗营高层早有预料那般,再度登门造访三十六寨。这一次,血旗营摆出了颇为热情的接待规格,双方洽谈一日后,程三再被热情欢送。

    程三的往返皆经由太平寨黑市,虽然双方的洽谈内容不得而知,但高调的接送规格,以及程三离去时的神秘微笑,顿令消息人士浮想联翩,难道屡被背后捅刀的血旗营准备重新转入关西阵营了吗?

    权谋远胜军事,或者说军事远逊权谋,这是司马诸王,乃至大多晋朝士人的通病。军事渣渣司马模被公师藩叛军吓了一场,本就恨不得将邺城老巢护成铁桶,如今有了血旗营这一异动,更是无心追剿公师藩叛军了。至于他那冀州都督的职责,享受权利就好,谁爱负责谁负责去吧。

    同样权谋远胜军事的司马腾,正史中本该被匈奴大败,带着残兵败将号称“乞活”,逃入冀州,如今得了血旗营的无私相助,手下犹有五六万兵马,可并州僵持着舍不得丢,赵郡更不敢弃,得,这会也不闹腾着收拾血旗营了,与兄弟司马模一道,提心吊胆的各自死守赵魏二郡吧。

    司马两兄弟在河北的拙劣表现令河北上下大跌眼镜,鄙夷一片,然后,这份鄙夷很快便被中原内战爆发的重磅消息,以及他们大哥司马越更为拙劣的表现完全覆盖。

    《资治通鉴》载:“司空越以琅邪王睿为平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留守下邳。睿请王导为司马,委以军事。越帅甲士三万,西屯萧县,范阳王虓自许屯于荥阳。越承制以豫州刺史刘乔为冀州刺史,以范阳王虓领豫州刺史;乔以虓非天子命,发兵拒之。虓以刘琨为司马,越以刘蕃为淮北护军,刘舆为颍川太守。乔上尚书,列舆兄弟罪恶,因引兵攻许,遣其长子祐将兵拒越于萧县之灵壁,越兵不能进。”

    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东海王司马越,同样是位只会权谋的军事渣渣。作为闹起泼天声势,获得一致拥戴的关东盟主,在发檄近月之后,他亲率三万徐州王师,气势磅礴、杀气冲天的西向迎驾。然后,司马越的大军在徐州门口的沛国,便被刘祐带着方经平乱张昌的一万豫州营兵,以少胜多打的灰头土脸,数月不得前进一步。

    原本,关东阵营声势浩大,远胜仅有秦川一隅的关西阵营,堪为大晋上下一致看好的内战赢家,可甫一开局,关东砥柱的司马三兄弟便用他们的面条表现向世人宣布,这场内战且有的打呢!

    既然关东阵营并没想象的那么牛逼,反对者自然跳了出来。被司马越从徐州赶至兗州的更烂面条东平王司马楙,便站到了刘乔也即关西阵营一边。而长安的河间王则鼓起勇气,派出建武将军吕朗东出潼关,屯兵洛阳。

    同时,在长安蛰伏足有一年的成都王司马颖,终因其在河北的所谓人气名望而重见天日。“以公师籓为成都王颖起兵,壬午,表颖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给兵千人;以卢志为魏郡太守,随颖镇鄴,欲以抚安之。”

    大晋内战如火如荼,司马诸王犹如一群臭棋篓子,在中原与河北的膏腴之地,下出一步步令人大跌眼镜的臭棋。却不知在其周边,西北的匈奴,北方的鲜卑,西方的羌氐,西南的巴氐,甚至幽州的王浚,都在冷笑着一边观战,一边心痒痒的等着清场换人。而更北边的漠北高原,跋涉数千里的血旗骑军也终于折道南下,再现于人们的视野...

    八月二十五,大晋东北边疆的平州已近晚秋。其北部的玄菟郡,田中的庄稼业已成熟,沉沉的谷穗在高起的日头下,随风泛着浪浪金黄,好一个秋高气爽的丰收时节。

    但此刻,郡北的高句丽县,县城北方十里,却有隆隆黑烟直冲天际。烟火升腾处,是个百余户的汉人村庄。村内孩啼妇泣,怒骂哀嚎,人喊马嘶,整一副末世场景。而带来这一切的,是数百装备齐全的夷人兵马。看他们打着三足金乌的图腾旗帜,可知他们正来自郡境东北的高句丽国。

    说来,最早的玄菟郡是汉武帝灭掉卫氏朝鲜之后,在长城之外所设的汉四郡之一,而高句丽国本为玄菟郡下辖的夷族之一,趁着王莽篡汉中原大乱而独立,进而占据了原本的玄菟郡境。晋时的玄菟郡与高句丽县已是乔置于长城之内。只可惜,国家内斗衰落的结果,就是恶邻的一进再进,以及国民的一再屈辱。

    “我操你八辈祖宗的句丽蛮,老子跟你拼了!”一名身材敦实的村民抡起铁镐,冲着闯入自家小院的一名夷兵兜头就砸了过去。然而,对方凶悍灵活,战力却非一名庄稼汉可比,仅是轻轻错步,钢刀一挥,竟已斩断了村民的半边脖颈。

    “天啊!我跟你拼了!”茅屋内冲出一个手提菜刀的妇人,看清倒在血泊中的男人,立马凄吼着扑向那名夷兵。可惜实力相差过巨,菜刀转瞬被夺,女子则被夷兵淫笑着拖往屋内。但下一刻,夷兵却是骇然驻足,只因脚下传来了大地的震动。

    村口塞得满满登登的车辆之旁,串缚有数百心灰若死的青年男女,他们有的是刚从本村被绑来,还有许多则是来自相邻村庄的汉民。至于他们的结局,则将成为高句丽国的奴隶,并为高句丽国的进一步壮大劳累到死。但下一刻,一双双呆滞的目光中,却是闪起丝丝希冀,只因他们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老天爷啊!官兵都躲哪儿啦...老天爷,打雷劈死这些句丽蛮吧...”类似的悲呼在村中此起彼伏,可没人真的指望什么。南方的县城定是城门紧闭,老天爷更别想,如今这类劫掠可见于大晋边疆的随时随处,老天爷也管不过来啊。但下一刻,哭喊声戛然而止,只因人们都赶到了大地的震动。

    “隆隆隆...”今个老天爷似乎瞥了这边一眼,就在村庄陷入炼狱的时候,北方突然传来了马蹄轰响,其声势不下万马奔腾。然后,高句丽的夷兵们愕然加悚然的发现,随着一面残破血旗的猎猎飘扬,上万人马乌云般压了过来。突前的三千骑卒,分明身着破旧的晋军服式,偏生却又胡汉混杂。

    “快!列阵...”田野上,立即响起了高句丽夷将们的惊呼。可叹他们之前抢得太过顺手,太过惬意,以至队伍太过分散,有的正从邻村晃悠着往这里汇集,有的正在村外垛场举办烧烤大会,也有的则在村内忙着苟且,一时间哪能集结。

    “嗖嗖嗖...”不待各股夷兵搞清北方哪来的这么多晋军,更不待他们做好阵列防御,远超他们数目的箭雨业已铺天盖地,带着马力加成的强劲威力,毫不留情的落到了他们头上。

    “骑兵跟我上,阻上一阻!步兵立即列枪盾阵!”村外垛场,有着两百多本在忙着烧烤吃酒的夷兵,也是夷兵汇集最多之处,一名显是统领的高句丽军将一边咆哮,一边带着仅有的五十骑兵,悍不畏死的直冲扑来垛场的五六百骑,颇一副唐吉坷德的悍勇风姿。

    “隆隆隆...”“嗖嗖嗖...”“咻咻咻...”奔马疾驰,双方转眼接近,可惜,来骑人未到攻先至,箭矢点射与投枪抛射可劲招呼向五十高句丽骑兵,完全没有骑士精神,分明人数绝对占优,竟仍不给高句丽勇士以公平决死的机会。

    “噗噗噗...”骑兵对冲,生死仅在一瞬。一个个猝然倒毙的夷兵,临死前无不憋闷得想哭,这支晋军究竟从哪里来的,不说打法不讲究,瞧这寒酸,箭头用的是兽牙锐石,投枪更是纯木削制,咱高句丽人都不用这种垃圾货啦,怎可死在这群原始人手里啊?

    这支一上来就对入侵夷兵辣手无情的晋军,正是纪泽的血旗骑军。月前北上漠北高原后,他们一路东行,起初还真舒爽,因为鲜卑人大幅南迁,高原正处势力真空,少有部落能够及时应对他们这支数千人的流氓过客,或交易买卖,或钓鱼反劫,他们非但吃香喝辣,还通过吸纳奴隶,将可战之兵扩至满编的三军战兵与两军预备辅兵,女子也扩至一军之数。

    不过,出了高原,东下进入西辽河流域,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掌控这里的是东部鲜卑三部中的宇文部,也即日后契丹与奚人的祖先,有着明确的部落层次,虽在三年前刚被其南方邻居,盘踞平州昌黎郡的慕容鲜卑修理一场,可号称十万帐的实力仍然强劲得嚣张。双方都非善茬,不免起了冲突,自然,血旗骑军遭到了宇文部的围追堵截。

    于是,纪某人只得祭起自家在河套的伎俩,带着近万部曲,一人双马,昼伏夜出,一路东窜,总算借着望远镜与海东青的相助,平安逃入荒凉的扶余故地。继而,他再也不敢招惹是非,而是沿着高句丽国与慕容鲜卑的势力边境,一路南下入了长城。只是,这一段的千里路程都没能像样的修整补给,其卖相难免要磕碜些...

    “纳命来!”视线回到战场,那名夷兵统领侥幸躲过箭矢投枪,满眼血红的挥刀砍向来骑头前的一名军将,并用汉语喊出其生命的最强音,显是一名高句丽贵族。

    然而,夷兵统领的闪光也仅此而已,下一刻,随着铛一声巨响,夷兵统领连同他的宝刀一起被振飞落马,继而湮灭于滚滚铁蹄,伴以刘灵的嚣张大笑:“哈哈,太弱,太弱,就这点本领也想力阻千军!有让刘某战个过瘾的没?”

    “轰!”一声巨响,垛场上尚未排好的枪盾阵在滚滚铁蹄面前,犹如玻璃般瞬间崩碎。高句丽夷兵们也算勇悍,但此刻也只有逃窜的份儿。只是,不说腿没马快,单是血旗骑军那些刁钻骑准的箭矢,就令他们难以逃走一人。须知血旗骑军业已增补了许多来自漠北的神箭手,长在那块荒蛮而残酷的地界,骑射可是胡人们从小练起的天赋技能。

    铁马纵横,血肉飙飞,天道循环!以骑克步,还是数倍兵力的碾压,村庄左近总计五百的高句丽夷兵,之前还不可一世,转眼便被血旗奔骑毫无悬念的一一击溃,继而被骑兵小阵以多打少的各个绞杀,直至悉数沦为尸体。没有俘虏,不是夷兵死不旋踵,决死不降,而是来骑根本不收!

    然后,令被救百姓们目瞪口呆的是,这支所谓大晋王师,其后阵旋即奔出数百服饰驳杂的汉胡青壮,风卷残云般搜刮了夷兵随身的所有兵甲箭矢,瞧那个干净。另有数百汉胡女子则奔马夷兵车辆边上,翻出粮食,立马就地生起火来,有几名胡女甚至直接抓了把谷粮丢入口中,一脸的享受劲儿。看起来,他们似乎比夷兵还野蛮,还强盗啊...

第二百二十八回 李臻父子

    永兴二年,八月二十五,午时,晴,平州玄菟。

    “老丈,此处是何地界,怎的任由夷兵肆掠,没有官军吗?”高句丽县郊,纪泽看着军卒带至面前的村正,怒声问道。刚入长城,重归汉土,便撞上这等事情,本还心情大悦的他难免义愤填膺。

    那村正见到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的纪泽,本就心虚三分,再看其发怒,顿时腿一软,干脆跪地磕头道:“这位大人,村中的东西任您取用,但求留乡亲们一个平安吧。”

    “老丈这是哪里话,某乃大晋血旗将军,护匈奴中郎将,只会祛虏荡寇,保境安民,怎会伤害寻常百姓,你且起来,安心答话便是。”下意识摸摸自己满是虬髯的脸庞,纪泽苦笑着扶起村正,挤出笑容道。

    护匈奴中郎将?匈奴人不是在大晋西北吗?这位咋跑东北来了?村正心中疑惑,可哪敢多问,他忙恭声答道:“禀将军,这,这里是平州玄菟郡的高句丽县。对了,这,这是汉末乔置的汉家属县,可不是长城之外那个天杀的高句丽国。”

    果然到了平州,纪泽禁不住面露喜色。西晋的平州下辖五个郡,乐浪与带方两郡在后世的朝鲜,昌黎郡在辽河以西,也即后世的锦州,辽东郡与玄菟郡则是通常意义上的辽东。而他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辽东半岛最南端的那个尖角,也即辽东郡的平郭县。

    偷瞟一眼纪泽,看似也没那么吓人,村正言语逐渐麻利:“听说中原乱了,东北的高句丽人就时长翻山过来打草谷,县令都被搅得辞官走人了,县里仅有三百本土郡兵与一屯边兵,勉强守城罢了。哎,这次夷兵来的又多又突然,我等不及逃入城里,却是遭了殃啊。”

    “直娘贼,县城就算仅有五百人马,对敌五百便不敢迎战了吗?真叫个丢...呃...”纪泽一脸愤慨的开始声斥,可“人”字尚未出口,瞟眼东南十数里外,竟又冒起了冲天烟柱。

    卧槽,原来高句丽夷兵这次来的还不止这一股五百人!纪泽脑袋一闷,咋自个到哪都这么多事,且都不小,说好的不做好人了,可还是忍不住啊。得,权做黑吃黑捞些兵甲补给吧。他断然喝道:“刘灵、段德,你二人各带本部人马,给本将把肆掠玄菟的高句丽人都给宰了,立刻!对了,还要将那帮杂碎堆京观!”

    “诺!”刘灵与段德齐声应答,旋即催马离去。很快,血旗前后两部骑军便集结完毕,一人双马,踏着冲天杀气呼啸而去...

    立于村口,纪泽目送自家兵马狂飙而去,不由暗自点头,经过两月的铁血转战,血旗骑军的战兵业已堪称精锐骑军。收回目光,他又转身询问那村正道:“高句丽县有户多少,这等边境之地,怎么才三百郡兵?另外,平州该有东夷校尉常驻于辽东襄平,这等边患之地,他当派遣重兵协防才是,怎生仅有一屯边兵?”

    所谓东夷校尉,可非寻常六品校尉,其与护匈奴中郎将的职衔类似,直属朝廷,由地方供给,负责对边疆少数民族的治理乃至镇压。其与刺史平级,各主平州的军与政,平州未设都督坐镇,直辖边军的东夷校尉理论上就是平州的最高军事长官。

    “大人有所不知,本县本仅千户出头,这几年高句丽与鲜卑人不时劫掠,如今人口业已只剩半数了,玄菟三县皆是如此。”村正面显黯然,继而无奈道:“至于边兵,年年缺粮断饷,干得又是要命活计,能溜号的都跑了。听说前年还被掉入中原一批再没回来。若非今年东夷校尉换成李臻大人,对边兵一番整顿,只怕县城里连那一屯边兵都没有。”

    “哦?听这口气,那李臻还算一个好官了?”纪泽嘴角一咧,不无揶揄道,“县郊为夷兵扰掠,迄今仍无有应对,这反应也太慢了吧。”

    “其实,今年比去年好多了,至少小股夷贼已不敢过来。”村正瞟了纪泽一眼,没敢顶撞,只是怯怯道,“听说,听说,李臻大人想要组建骑兵的,可州府郡府总说钱粮紧张,以至边兵仅凑有骑兵千名,大都驻扎在襄平呢。”

    辽东还会缺马,百姓真好哄啊。用脚指头想想,随着朝廷暗弱,地方做大,郡兵营兵之类的地方武装已与直属中央的边军分庭抗礼。尤其是平州这种边远地带,掌握了地方武装的刺史太守们,与拿自己钱却号称中央军的东夷校尉,关系自然就嘿嘿了。

    不无怪异的看了村正一眼,纪泽也无心纠缠平州的这些破事,转而手指那些方被血旗军卒松绑的男女百姓,以及数十车辆上的大包小包道:“老丈,你便安排那些村民分了各村被劫钱粮,自行散去吧。不过,得为我大军留下五日粮草,连同这顿吃的,我军按市价购买。”

    村正先是面露喜色,但转瞬便一个激灵,瞧瞧血旗军中比汉人还多的胡人,以及军卒们架锅烧饭的那副如狼似虎,人老成精的他忙堆笑道:“将军说笑了,将军能救下乡亲们性命已是天大恩德,那些钱粮就当乡亲们孝敬军爷的吧。”

    “得了,老丈,您就别瞎琢磨了,本将还看不上寻常村民的那点家当,您就照办吧。对了,若有年轻人无处可去,我血旗军愿意接收。”纪泽呵呵一笑,摆摆手道。他出塞一路没少坑蒙劫掠,军中至少十数万贯的钱财缴获,委实没兴趣跟一群落难村民计较,相比之下,倒是高句丽夷兵的兵甲更为上眼,至少都是铁器。

    村正千恩万谢的离去,自又少不了被救百姓们的一通跪谢,以及数十青年的入伙。血旗军上下则已围起一个个锅灶,大快朵颐起来,吃了一个多月的肉食,谷粮的味道自然香甜无比。

    大军修整一个多时辰,其间纪泽也没忘令辅兵将夷兵尸体堆成京观以作震慑,刘灵与段德则陆续率军归来,各自歼灭了大约五百的高句丽夷兵,另有一支五百人的夷兵察觉不妙东逃入山。而两军带回的兵甲凑一块,倒能将血旗骑军的辅兵们好好武装一把。

    说来高句丽夷兵虽也凶悍,但多为翻山而来的步兵,更未想到会倒霉的遭遇到横空而来的血旗骑军,面对数倍骑兵的骤然打击,他们此番付出了一千五的战死,给血旗营造成的伤亡总计却还不到两百,血旗营算是捡来了一场大胜。

    不过,汇报完战绩之后,段德道:“主公,适才我等清剿残敌时,遇上一支两百骑兵的晋军,倒也帮着斩杀了些许夷兵。其为首者自称边军校尉李成,从玄菟郡城望平而来,他希望求见主公。”

    “哦,传他过来吧。”纪泽点头笑道,他早已看见了随同段德前来的那小队骑兵。对于两百人便敢出战的边军,他还是颇有好感的。

    片刻后,亲卫带来了一名身材健硕,盔明甲亮的年轻军官,可惜又是一个长相俊朗的小白脸。他不无好奇的打量纪泽两眼,略带兴奋的行礼道:“卑下李成,参见纪将军。素闻将军与血旗军在西北痛击匈奴,成甚为仰慕,恨不得见。岂料将军竟会出现于此,更是一出手便斩杀过千句丽贼。成侥幸目睹,实乃三生有幸。”

    花花轿子人人抬,纪泽被李成一捧,也不再妒忌别个长相了,他呵呵笑道:“你对我等出现于此并不过于奇怪,看来消息挺灵嘛。呵呵,有事便说吧,不会仅是过来看上本将一眼吧。”

    “雁门关下将军为人算计,之前卑下还以为仅是讹传,不想却是为真。”叹息一声,李成诚恳道,“我平州边军目前仅三千有余,还需兼顾乐浪、带方,周围异族环视,委实心有余力不足。此番幸有将军恰时出手,为表我等谢意,还请将军移师县城,让我等款待几日,聊表寸心。”

    “哦,你一个校尉,听口气竟能代表平州边军,更敢包票县城让我这支莫名大军入驻,看来身份不一般嘛。”纪泽似笑非笑,脸色渐沉道,“还有,你且与本将说说,高句丽国如今何等状况,多少兵马,不得诳语!”

    “将军果非常人,一眼便看出卑下心思。”李成略有窘态,却并无慌张,言语依旧谈吐自如,“高句丽故往最多时有五万户,但百年内曾被公孙度与曹魏毌丘俭两次攻灭京师丸都城,如今当不到四万户,常备军两万。算上其间接掌控的挹娄人、沃沮人与其他秽人的聚落约两三万户,其实控人口在三十多万,倾举国之力可出强兵五万。”

    “高句丽人所以强于寻常东夷,一为其性格悍勇,二为其占据了塞外玄菟,继承了我汉家的冶铁等多项技术,却非寻常蛮夷可比。”李成说着,不免感慨道,“尤其汉末动乱以来,汉家许多文人工匠流入边疆异族,令他们诸般进步,却反过来为祸我汉家啊。”

    此时的高句丽主要占据着盖马高原一带,尚未像隋唐时一般,趁东晋南北朝之乱占据了辽东与朝鲜中北部。但对这个拖死隋朝的顽强之国,纪泽倒也不敢小觑,他一阵思忖,这才淡淡道:“据本将所知,高句丽人素善隐忍,伺机而动,稳步扩张。今次为我迎头痛击,短期当不敢再来扰掠玄菟吧,至于举国大战,呵呵,他们不会那般疯狂。”

    “将军明鉴,我边军使者明日便当前往与高句丽人交涉,但此番他们折了千多人马,只恐再生事端,故而卑下恳请将军相助玄菟百姓,在此暂留三日,以震慑那帮句丽蛮。”李成目光清澈,言辞恳切道,“至于卑下,家父正是现任东夷校尉,讳臻。”

    李成的身份并未令纪泽太过诧异,但也不免对这个亲临前线的高干子弟更多一份好感。想了想,他颇觉以高句丽国的狡诈习性,不至大举出动来自己这里寻骑兵碰灰,自家多留几日应当没有凶险。

    左右血旗骑军奔波了两个月,入城修整三天也好,毕竟南下至平郭还有五百里,他纪某人混得堪称人人喊打,汉境内也未必安全,倒不如先遣人前去平郭联络,留大军在此恢复状态。于是,他冲李成点点头,允其所请...

    大军旋即移师高句丽县城修整,纪泽也派出人手先一步南下联系。一夜无话,次日过午,却有军卒通报李臻来访。对于这位职衔与自己相当,头上还没都督压着的东夷校尉,纪泽自不能拿大,当即院门相迎。却见由李成相陪的一名中年男子,相貌儒雅而不乏豪气,清癯中透着干练,一看便是实干多过清谈,有别寻常士人。

    互礼寒暄入厅落座看茶,二人自然就时局交换起了意见。首先是对诸王内战的慨然声讨,共同发出了没处宣扬的和平呼吁;随后,李臻对血旗骑军的强悍表示羡慕,对血旗营的抗匈事迹大加钦佩,对司马腾的不义之举表示遗憾;纪泽则对李臻整顿边军表示赞许,对平州地方政府罔顾大局,抵制边防建设的短视行为由衷惋惜。

    由是,两位同样不受地方待见,职衔相类处境相类的边疆大将很快惺惺相惜,志同道合。唯一差别也就在于,出身渤海李氏的李臻虽份属关东阵营,却愿远赴东北偏疆戍边,接受平州边军这个烂摊子,妥妥的大晋忠臣;而抗匈英雄纪某人,其每个毛孔里却都蕴满着伪忠臣的气息。

    废话完毕,转入正题,李臻正色道:“敢问将军意欲何往,是否打算暂时驻留平州?”

    纪泽心中一乐,自己这上万人马终归令平州上下觉着不安啊。他淡笑道:“将士思归,纪某恨不得插翅返回中原。况且,我血旗营受了这等委屈,也当讨个说法不是?”

    李臻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颇为纠结,他沉吟道:“将军心情臻感同身受,但大晋业已太乱,还请将军能够搁置成见,以大局为重。所幸将军与血旗将士并无实质伤损,还望和平解决纠纷。臻不才,愿意上表朝廷为将军请封,并与东嬴公去信说和。”

    纪泽沉吟不语,回想雁门关下自己被拒吐血的一幕,要说他不恨司马腾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才怪!但作为一股势力的掌舵人,他真能率性而为,不管不顾的与司马腾乃至关东阵营死磕吗?抑或,还是猥琐的吼一嗓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二百二十九回 久别重逢

    高句丽县城,血旗军临时行营。纪泽好一番计较,自家真正的战兵不到一万,实力自保三十六寨尚可,放到大晋便磕碜了,至少人家王浚随便就能拉出精锐不亚血旗战兵的五万人马。想有前途,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九字真言他倒还知道,也必须知道!

    作为野望之人,纪泽从自身发展来讲,他更应趁着中原内乱积蓄力量,以待日后天下大乱。因纠结仇恨而陷入无谓的中原战局,既非他所愿,也属不智。最恰当的做法该是又哭又闹,张牙舞爪,搞得关东阵营头疼不已,却又不至将他们逼急,从而为他与血旗营从大晋博取最大利益。

    自忖尚无实力与关东阵营叫板的纪泽,终是压下心底戾气。他尚不知有个史册英雄刘琨已在琢磨着为他与关东阵营说和,如今颇有份量的东夷校尉愿意主动斡旋,他自然乐见其成,顿将这个送上门的李臻看做了自己向关东阵营要价的传声筒。

    当然,直接开口要好处太过低俗,太过掉价,不符自家民族英雄的光环。更何况纪泽敢保证,只要他说自己想要海外发展,要块沿海的地盘,关东阵营一定会对着来,将他封到内地去。还是先含蓄些,估计司马腾定不愿自己再回太行,关东阵营也不愿自己再杀回中原,没准就将自己留在海边呢,且相互试探个来回吧。

    好易通沉吟,拿足了谱,纪泽这才看向不无期待的李臻,长叹一声,首先自我标榜道:“纪某曾拜读江公之《徙戎论》,深感四夷之害,汉家之危,是以历来主张一致对外,抵制内战。之前不顾上党之龌龊,毅然相助东嬴公西征,也算知行合一。”

    李臻颔首不语,只待下文。纪泽续道:“雁门关一事委实令纪某神伤,这并不重要,大义纪某还是懂的。然麾下将士血战塞外却不得归,怨言甚重,多有叫嚣纪某相助河间王匡扶社稷,身畔骑军尚且如此,太行山中更是难以预料,如今颇有失控之嫌。将军也是带兵之人,当知众怒难犯之理,这口恶气不出,抑或大加抚慰,变生肘腋啊!”

    李臻又非菜鸟,已知纪泽心思,面色顿时和缓。与刘琨相似,他对己方关东阵营的最终获胜并无怀疑,即便司马三兄弟很菜,将大好棋局下得一团糟,但战争首先打的是实力,此项关东远胜关西,况且关东阵营的真正打手王浚尚未出马呢。是以内战难免之下,他更希望关东阵营尽早获胜,给大晋以安定,自不愿彪悍诡诈的血旗军再添变数。

    “将军大义,臻不才,愿为将军居中斡旋,定不让血旗将士白受委屈。”解决了阵营分歧,李臻回到现实问题,询问道,“只不知将军上万骑军,如何返回中原?据臻所知,将军与辽西鲜卑以及幽州王浚皆有过节。既然来了平州,想是欲走海路吧。”

    辽东与山东半岛的青州东莱从春秋时期便有海路联系,辽东郡还一度隶属于青州,是以纪泽对李臻看破他的意图倒不意外。他笑道:“将军一语中的,纪某正是有此打算,却不知船只可好筹备?”

    李臻目中精光一闪,故作为难道:“将军万人浮海倒是不难,可将军随行尚有战马两万多,单以重量计,便相当于七八万人浮海,考虑载重余量,需船载重总计得二三十万石,若想一次运完,需两千石海船百艘,却难一举凑齐。”

    纪泽脸色一黑,之前在雁门关下想着有条出路就行,如今却遇上了实际问题,自家离开鳌山之时,安海商会仅有五六艘两三千石的海船,如今预计也就十来条而已,差得远呢。可自家骑军不回中原,如何胁迫关东阵营要好处?若是分开运送,岂非又给人半渡而击各个击破的机会?

    正发愁间,见李臻却是笑意吟吟,纪泽心头一动,这厮看来是等我求他呢,打着与高句丽国调停的名义,将自己拖在这里,又急急亲来拜访自己,难保不是另有企图,少不了麻烦。小爷我绝不能先吭声落于被动,大不了分批运输,海岛中转,而且,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家一大票人马留在平州,看谁比谁急,还有平州官府呢!

    良久不见纪泽吭声,李臻笑不出来了,暗骂一声难缠,他干咳两声,主动道:“子兴将军,李某乃渤海人氏,那里海运更胜辽东,李某也颇认识一些海商,若是时间充裕,连同辽东筹集,倒非不能凑齐海船百艘。只是,将军所部恐要在平州逗留两月了,大军闲置,不免可惜。”

    “哦,如此就要谢过将军了。”纪泽闻弦歌而知雅意,既然对方话已出口一半,他就没必要再装嫩了,“将军如此仗义,纪某无以为报,若有纪某能帮上的,不妨说来,我血旗军用在哪儿不都是报国嘛。”

    “子兴将军爽快,李某便不藏着掖着了。将军也已见到我平州边防颓败,李某意欲整修边哨,扩充边军,却被州府郡府屡屡掣肘,而异族也对边哨建设阻扰甚多,偏生李某新来之人,有心无力,甚愧于皇恩。子兴恰率军至此,还请帮老哥一个忙,无需真正动兵,只需相助老哥恫吓周边,威慑地方,两月足矣。”见纪泽总算上道,李臻不再掩饰,语气更是亲热得开始称兄道弟。

    说来说去还是要拖自家下水,要血旗军帮他李臻镇场以敲诈地方官府,纪泽顿时明白内里含义,却是凝眉不语。李臻见此,继续加料道:“平州地方远离朝廷中枢,他们交往最密者乃是幽州王浚,尤其辽东太守庞本更与王浚关系莫逆。李某曾与王浚约共辅晋室,然其擅杀幽州刺史何演,内有异志,意欲割据,老哥我甚为心忧,不可令彼辈做大啊。”

    王浚虽属关东阵营,但其携胡自重,兵力甚强,颇令各位司马王忌惮,在关东阵营中的口碑也不甚好。李臻此刻贬斥王浚,并指出平州官员与王浚的关系,却是知道纪泽与王浚的过节,从而给平州地方官员拉仇恨了。

    “李兄,此事涉及颇多,可否让小弟考虑两日,离开高句丽县之前,必定给老兄一个结果。”纪泽一时难决,终是出声拖延道。李臻所请是影响平州格局的大事,别说纪泽不愿轻易参与麻烦,单就辽东是重要海疆,纪泽现在虽没牙口,难保两三年后还没有,站在哪一头对未来有利且还两说,至少要摸清情况才好站队啊。

    见纪泽神情,李臻没再啰嗦,而是转向另一话题:“老弟此行塞外,得马甚多,想来当有富裕,不知可否转售两千匹与我,价格好说。”

    纪泽讶道:“辽东怎会缺少战马,何必寻我购买?”

    李臻苦笑道:“都说辽东多马,可老弟有所不知,大型草场都在昌黎与塞外。昌黎为慕容鲜卑羁縻之地,塞外草场也已沦为慕容鲜卑势力范围。哼,那慕容廆野心不小,吸纳落魄汉民,招揽无良士人,更将辽东视作其圈养之地,岂会让我等战力强盛,自会对战马严格控制!”

    纪泽哑然,慕容鲜卑他自然知道,一个锲而不舍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后世金大大那个矢志不渝复国大燕的慕容复,便是其后人。慕容鲜卑在五胡十六国时代最令人称道的就是他们的复国精神,百年内建国又灭国,灭国又复国,前前后后共整出了四个燕国,也无怪金大大会以慕容家族的后人来说事了。

    当然,慕容鲜卑前后能建立四个燕国,其首领阶层,其部族实力,其民族精神,乃至其战略眼光,都绝非寻常可比,做出限售辽东战马的事不足为奇。他日血旗营若想染指辽东,慕容鲜卑却是绕不开的坎。那么,敌人不喜欢的,自己当然要做了...

    傍晚时分,水足饭饱的纪泽盯着大晋地图,寻摸着自家能从关东阵营手中赚到哪块地盘作为精神补偿。一州之地想都别想,一郡之地当无问题,估计再配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头衔罢了。事实上对于纪泽而言,是否膏腴之地并不重要,天下大乱面前,再膏腴的地方,只要被敌人冲进来捣乱一场,也将是颗粒无收。相比之下,交通方便,利于吸收流民与商业流通,他反而更加看重。

    “纪哥哥!纪哥哥...”纪泽正谋算间,一声声急促而轻悦的呼唤从院中传来。纪泽心头不由一颤,业已听出来人是谁,连忙大喜着快步打开房门。

    入眼之处,劲装披帛的少女已在门口站定,她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虽显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却难掩那份娇俏清丽与绰约风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被纪某人狠心丢在海上经营的义妹赵雪!

    素颜相顾,乍喜还忧,明眸似水,无语泪先流!细看之处,此刻的赵雪颇迥于前,少了青涩,多了韵味,不似纪泽想象中那般扑上来又哭又闹,却是原地伫立,痴目凝视,任由那嘀嘀珠泪溢满香颊。

    半年不见,赵雪虽梨花带雨,却成熟了太多,唯美而陌生,已非记忆中那个任性灵动的义妹,令本想上前摸头亲近的纪泽大手僵住,一张如簧铁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愣愣然竟是不知所云,好一副猪哥模样。

    二人一阵僵持,却是赵雪噗嗤一笑,犹如百花绽放。她上前一步,像昔日一般搀起纪泽的一只胳膊,口中幽幽道:“大哥,你多精明一人,这次怎被害得远走塞外数千里,可把小妹给担心坏了,以后可不兴这样,呜呜呜...”

    “咳咳...雪儿来啦。”然而,纪泽方与赵雪找到昔日的熟悉与温情,素面示人的剑无烟却已飘然现于门口,嘴里热情打着招呼,一双美目却是盯着赵雪挽住纪泽的胳膊,一双柳叶秀眉却已不经意的微微蹙起。

    “你,你,你难道是剑姐姐?难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呵呵,大哥原来还会面具藏娇啊。”赵雪既愕且惊,虽在笑言,语气中似已蕴含了被欺骗的熊熊怒火,如葱玉指更已不自觉的掐入纪某人的胳膊皮肉。

    房间之内,上一刻还是久别重逢外加情意绵绵,随着剑无烟的本我出场,这一刻便成了寒风凛冽辅以杀机四伏。纪某人心中暗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呵呵干笑两声,正不知如何缓和气氛,却听外面传来赵海的爽朗大笑:“哈哈,小妮子,光知道来子兴这里,就不记得还有老哥我吗?呃...”

    “赵二哥来啦,先陪雪儿说会话吧。”在赵海觉出房内气氛不对的刹那,纪泽招呼着已经使出传说中的大擒拿手,闪电般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强拽入房内。

    继而,纪泽借反拖之力,一步跨出房间,并冲屋角探头探脑的丐空空热情道:“玄明,来来,好久不见,颇为想念,与我这边来,都说说看,你等怎么这么快就寻到了,太行、黄淮与辽东的情形又是如何?”

    隔壁房间内,暂躲二女一时的纪某人,听取了丐空空的汇报,对群魔乱舞的大晋时局,以及血旗营各部近况,有了最新了解,总算摆脱了两月的消息闭塞,心也彻底安定下来。

    血旗骑军塞外蒙冤之后,各地各部都未有别的大动作,若说有动作,便是围绕着迎接血旗骑军的回归。如今,大蟹岛已经汇集了安海营与白洋营两千水军,并拼凑了三十多艘千石以上船只,总排水可达五万石,只待纪泽调用。这一结果令纪泽颇为满意,至少单人单骑,他的三军战兵骑卒已可随时杀入中原了。

    唯一不甚顺利之处,便是安海商会在辽东的设点,平郭县是朝鲜半岛、辽东半岛、山东半岛以及渤海湾的重要海路枢纽,怎奈地方垄断之下,安海商会愣是没能正当购得一块设港之地。倒是暗影无孔不入,已在平州五郡都设了联络点。是以,一直等在辽东襄平的赵雪与丐空空才能在第一时间闻讯赶到这里。

    当然,纪泽也从丐空空口里了解了平州概况,平州地处偏远,人口稀少,官面户数不足两万,仅相当上党一郡之地;加之未有大规模战争,其军事实力的确够弱,州府郡府手握的郡兵武装,总计不过骑兵两千,步卒六千,远胜新来乍到的李臻不假,却真就难以危及血旗骑军,这倒令居心叵测的纪某人下了决心...

第二百三十回 布子辽东

    赵雪与丐空空的到来,不光令久别重逢的纪泽心情大好,也令血旗骑军上下欢乐一片。方从漠北高原进入偏远辽东,次日便能与组织接上头,没有比这更令人安心的,也从侧面证明纪泽在雁门关外对众人许诺的前途并非虚言,军心振奋自不待言。

    当晚,临时帅堂,汇集了一众军候以上军官,待得丐空空通报完中原、辽东与血旗营一应情况,纪泽又将李臻所请说与众人,继而他毫不讳言道:“辽东地处偏荒,却有海运之利,扼朝鲜、渤海、东海之枢纽,乃我血旗营海外战略不可或缺的一环。本将对之颇有意向,只是实力尚且不足,也无朝廷大义,暂时无法夺取。”

    “恰逢李臻有求于我,本将欣赏其父子守土表现,更难得此次插手机会,是以打算助其一番,令辽东之地势力均衡。呵呵,相斗之下,也便他日我等伺机谋取。”扫视众人,纪泽不无坏笑道,“我等自不能做亏本买卖,还请诸位各抒己见,如何借机博取最大利益。”

    一众刚刚逃出生天的军将顿时发懵,自家这位主公手真够长,走哪都不忘捞一把啊,不过这才是老大该有的品性嘛。刘灵大咧咧道:“钱粮装备,还有海船,他李臻不是想敲诈地方官府发一笔嘛,咱们自然见者有份!其实叫我说,费啥心思,主公倘若有意,直接发兵将平州夺过来便是。”

    虽未指望这些军将真能给出主意,拉来开会更多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大局观,纪泽仍被刘灵气得一脑门黑线,当即笑骂道:“奉充,有点出息成不?正常的驻军所需对方自会供给,想要更多钱粮,到哪不好谋取,应在这里岂非浪费机会?至于强夺平州,哼,大晋只需与我等断绝交通,我等便成无源之水,再难发展,公孙度一家可是前车之鉴!”

    跟着纪泽连番转战下来,颇受重用的刘灵已对纪泽折服,被说了也不恼,只是呵呵笑着不再言语。这时,赵雪发言道:“我以为应当借驻留之际,占据一处港湾加以建设,事后以经商为名保留。日后既可用作海贸集市,又可适当驻兵,以应对不时之需。当然,为免李臻抵触,可分些利润给他,譬如码头收益分红,抑或特种产品分销。”

    这不就如同租借吗!?纪泽脑中轰鸣,自家的义妹竟有如此见地,这半年没白海贸啊。相比于谋块私人海港做租借,纪泽此时对李臻所能给出的其他好处还真就不稀罕。不由的,他冲赵雪竖起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就它了。却不知二妹可有中意之处,大哥转头便将它盘下来,随你折腾。”

    “哼!”赵雪丢给纪泽一个白眼,显还憋着气,可眼底仍不免闪过愉悦,她淡淡道,“就在半岛最南角,那里诸岭环绕,利于陆上设防,也无甚人烟,之前我安海商会意欲购下,只恨那里已被当地大族把持,为防自家码头被抢生意,便是空着也不肯转让。”

    “半岛最南?呵呵,大军在手,划块好地还不容易,强买强卖便是!”纪泽嘴上赔着笑,心中却已想到了后世的一个著名军港,索性道,“好,那里就叫旅顺港吧,预祝我等日后商旅顺利!我一万大军不日便开到那里,等待海船之余,也可相助基础建设。”

    段德却是接上话题道:“其实,辽东十月便已天寒地冻,仅剩月余户外时间,那李臻却要留下我等相助两月,怕是不愿我等尽早返回中原,以至威胁中原战局吧。”

    “言之有理!”纪泽不无赞许的看了一眼段德,这厮虽显功利,脑子的确好使,他笑道,“暗影立即寻些恶名昭彰的辽东大族,暗访收集罪证与证人,必要时借之催催李臻。此外,我军船只且隐于大蟹岛,莫露安海与血旗关系,旅顺港则公然征集海船,嘿嘿,关东阵营难保如何对待我等,还是自行留上一手,必要时刻也可来个暗度陈仓。”

    “我等业已杀回辽东,诸位或觉该回中原泄愤一把吧?”说到这里,纪泽扫视一众摩拳擦掌的部下,沉声强调道,“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实力尚且低微,若在平原对战,单是幽州王浚便能轻易碾压我等。是以,我等当务之急绝非与关东阵营血拼,那是自寻死路,而应暂做隐忍,博取升息之地,并借大晋的人力物力尽快发展自身!”

    一众军官皆显不忿,刘灵第一个跳起来叫道:“难道我等这次就白白吃亏了吗?”

    见众人怒火难抑,纪泽沉下脸道:“纪某难道不想报仇吗?可纪某不能拿众家兄弟的性命去泄愤!今番即便返回中原,我军也仅能恫吓,而非撕破脸。纪某在此立誓,十年,不,五年!若是五年之后,司马腾那厮仍然逍遥世间,纪某必提大军将之剿灭!诸位以为如何?”

    老大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众人自不好再有异议,须知纪泽在军中的威望可是一场场胜利给打出来的,真沉下脸来众人却是不敢再顶牛。见此,纪泽转开话题道:“接下一个月,我军先在辽东建港修整,筹集船只,并适当配合李臻行事。安海商会也须暗中筹集船只,尽量增加运力。对了,都半年了,安海船坊产能也该不小了吧。”

    “目前船坊的新式风帆船业已定型了千石与两千石两款,可同时月产四艘千石与两艘两千石。熟练船匠依旧不足,尤其是五千石这等更大船型的船匠。”赵雪说着,眼珠一转道,“船坊管事黄成,多次建议袭掠陈记船坊的船匠,虽有私人因素,但若得手,非但五千石风翻船可以定型出产,船坊整体产能也将扩充至少一倍。”

    呃,纪泽总算想起自个曾经许诺过相助黄成救出其家人的事情,不由摸摸鼻子道:“这等公私两便之事,又有救助黄氏这一正当理由,不违我血旗营惩恶扬善之道,为何还不动手,安海营想做守法良民吗?”

    赵雪冷哼一声,甩给纪某人一个白眼却未作答。还是丐空空厚道,迎上纪泽探寻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原本已有计划,怎奈主公突然被封塞外,我等便停了一切非紧要行动。不光船坊,鳌山岛黑市本也筹备完毕,只待放出风声,广发邀请开业,却也因此被搁置。”

    纪泽哑然,旋即大手一挥道:“既然我已平安抵达辽东,那便没事了。转头便传令下去,该抢的抢,该赚的赚...”

    一晃两日过去,平州边军与高句丽人的交涉完毕。正如纪泽之前所想,在血旗营号称万骑的坐镇之下,被一棍敲懵的高句丽人再显边疆小族对汉家皇朝的谦卑,对于此次冲突直接认栽,连个多余的屁都没敢放。当然,他们也仅是所谓的上表谢罪,好处是一分都不肯出的,此事遂了。

    期间,纪泽也与李臻达成一份合作协议。驻留辽东期间,血旗营将出工不出力,出人不出血,相助李臻在边境事务与军政博弈中短期占据主动,如何获利便是李臻自家的事情了。同时,血旗营还以市价交付给了边军战马两千匹。

    自然,对于纪泽提出收集船只,提供补给,以及购买旅顺港周边地块用作大军驻留与日后商贸的合理要求,李臻也是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其实,纪某人希望构建的私人海港在辽东大族间稀松平常,谁家又没个私人武装,李臻可不知有着所谓租借这一说法,相反,他对纪泽许诺的长期商业利益颇为欣喜,谁叫他这个东夷校尉就是差钱呢。

    双方都未难为对方,顺利握手结盟。继而血旗骑军开拔南下,带着剿灭千多句丽贼的救星光环,两日后抵达襄平城外,设营驻扎,严防戒备,杀气腾腾。寻常百姓不免好奇甚或仰慕,平州地方的各级官府却要提心吊胆了。须知他血旗营在士族层面的口碑可不咋的,更何况还有血旗骑军胡人过半所带来的恶声恶相。

    刺史府当即遣别驾来询,纪泽礼貌接见,一通废话之后,便直斥平州边防薄弱,必须大力整饬,否则他纪某人作为一名有责任心的大晋将军,实在不放心就此离去,替李臻站台之意一目了然。至于他一个西北的护匈奴中郎将凭啥关注东北边防,平州别驾愣是没敢问。

    事实上,刺史府虽为名义上的一州老大,但也分人,此任平州刺史显然是位清谈挂职的主,佛像而已,实权真正握在各郡太守的手中。而对于辽东太守唐本派来的特使,纪泽索性没见,叫段德按照李臻设计的话本答复便是,须知他这个护匈奴中郎将虽然大晋高层没谁待见,却与州刺史是妥妥的平级,还真没法指责他跋扈慢待。

    然而,该放的信号都放出了,可一晃两天过去,李臻与地方官府尤其是辽东太守仍未扯出个明白。纪泽多忙的人,忙啥,忙着享受剑无烟与赵雪二人的唇枪舌剑,彼此挑刺,这个享受劲儿,恨不得赶紧找点事给二位姑奶奶忙活去,哪受得了终日无所事事的等在襄平城外?

    这日傍晚,纪某人方从二女的冷战现场逃至中军大帐,见到每日必来点卯的李成,却得知仍需静等事态的通知,顿失耐心,当即不爽道:“不就是要点经费嘛,至于商榷来商榷去的没完没了?要不,本将率兵入城去催催那个唐本,帮助边军一了百了?”

    “叔父大人切莫冲动,军兵一旦入城,引发骚乱不说,万一一个掌握不好,那便是一场大战,届时谁都没法收拾啊。”李成立马苦了脸,忙赔笑劝道。这位颇有盗匪加流氓气质的血旗将军,若是带上那群汉胡混杂的精锐人马入了城,天知道会不会来个一锅端,他们边军要的是狐假虎威,而非引狼入室啊。

    “都说了别叫叔父,某与令尊称兄道弟不假,咱们年纪相当,还是各论各的好。”纪泽自然知道其中曲直,挥挥手道,“我不难为你,不入城便是,但别让我等太久,咱性子急,做事喜欢干脆...”

    再等一日,扯皮依旧,纪泽当即闷不吭声的遣出血旗前军,按照暗影消息,选了一户颇有恶名的辽东大族邢氏,也是唐本的重要拥趸,趁夜奔骑五十里,攻袭了邢氏坞堡,抄掠了堡内钱粮与数百私奴。

    至于名义,纪某人上下嘴皮一碰,便成了血旗军从邢氏购买的粮食中有腐变大米,伪劣军资导致血旗军卒大量中毒!天可怜见,邢氏虽然经营米粮生意,何曾卖粮给血旗营,太不讲理了!只是,他邢氏往日欺压鱼肉比他们弱势的黔首,似乎也没讲过道理啊。

    这还不算,血旗营随即竟又讲起了道理,他们在邢氏坞堡召开公审大会,许以接收全家随军,发动群众揭发批斗,处决了邢氏家主等一批劣迹斑斑且铁证如山的主仆,并鞭笞处罚了一应帮凶,继而拿出近半财产分与左近贫民,活脱脱一次大快人心的劫富济贫!

    惩办邢氏令血旗营在辽东底层中的声望再度扶摇直上,在士族豪强中则引起了公愤,可谓骂声如潮,便是李臻也就此亲来,明里感谢纪泽为其两肋插刀,实则劝说纪泽耐心克制。

    纪泽自是满口答应,心中则笑开了花。平州地处偏远,土地兼并几乎到了极致,九成五以上的田地落入了地方士族豪强之手,他的发展从一开始就走的底层路线,此番打着为李臻站台的旗号,实则寻机博取辽东底层民心,何乐而不为?

    至于社会上层,人大都是贱的,坐享奢华的他们甚至比底层还要胆小怯懦。与其巴结讨好,恬脸挤身于注定没落的士族阶层,倒不如学习史上的石勒,先将士人们杀怕打怕了,再来个礼贤下士,结果,瞧瞧那些北方士族的趋之若鹜与歌功颂德,绝对比侍奉大晋要尽心百倍!

    纪泽所料不差,邢氏事件带来的虽有口诛笔伐,但更多却是杀鸡儆猴引发的恐慌。于是,再过一日后的九月初五,李臻便不无苦笑的前来恭送血旗骑军这群惹祸精上路。同样面对着邢氏事件的压力,他与唐本各有退步,终是达成了扩增三千边军与增加边哨开支的财政协议。至于纪某人的小小要求,更被双方没口子的应允,只盼血旗瘟神尽快滚蛋,越远越好...

第二百三十一回 洗劫陈记

    永兴二年,九月初九,未时,晴,徐州广陵,郡城淮阴。

    今个是重阳节,一个传统的庆祝节日。尽管徐州王师正在东海王的率领下,坑瘪的顿兵豫州边境,但淮河之南的广陵仍然颇有喜庆气氛。毕竟王师成败其实不关小民百姓的事,只要战火没到这里,身处鱼米之乡的广陵人民,还是更愿意过好每一天的。

    淮阴城外二里,三四十人拖着几辆大车,运送着鸡鸭鱼肉和酒水菜蔬,在秋日骄阳下懒懒前行,相比辽东的冷风飒飒,这里可还是秋老虎的时节。为首者是名华服青年,神情倨傲,目光轻佻,他驱马行在最前,不时回身吆喝几句:“尔等快些,我陈氏没给吃饭吗?早些将犒赏送到船坊,少爷我还要赶回去过节吃酒呢!”

    根本无需探问,从话语以及车辆标记来看,这些人显然来自广陵陈氏,运送的是过节的犒赏酒食,目的地正是西北方向的陈记船坊。这样的队伍委实不足为奇,世家大族但有点底蕴,这种节日都会对部众护从们适当意思意思。

    车队行进间,郡城方向跟来几人,居中是一名少年。他们身着布衣,背着扁担口袋,一看就是进城采买货物的乡下农人。他们似乎有急事,走得很快,不一会便接近了陈氏运输车队。这样的农人随处可见,陈氏众人根本没有多看,那马上的陈氏少爷更是习惯性的摆出犀牛望月。

    “姓李的,你给我站住,今天老子一定要抓你回去和我妹子成亲!”突然,一声略带江南口音的怒喝从县城方向传来。

    “冯老二,你有完没完,简直就是欺人太甚!”紧接着,另一声怒喝做了回应,同样显出吴越糯语。

    众人循声看去,从县城方向沿路跑来两人,他们都身着紧衣,背挎刀剑,一看便是江湖人士。二人一前一后你追我逐,眼见距离陈氏车队越来越近。

    “李矮子,你应下亲事,却于大喜之日逃婚,置我妹子何地,日后她如何见人?”后方那个被称为冯老二的边追边骂,一副替自家妹子讨还公道的正义凛然。

    “你妹子暴牙瘸腿,若非我专程探查一番,就要被你冯家骗了。我不去寻你家晦气,你竟然还死缠着不放,莫非以为李某可欺?”李矮子嘴上不让,身形却是不停,转眼便越过了陈氏车队。

    “姓李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何模样,尖嘴猴腮,三寸侏儒,我妹子配你可是绰绰有余。”追在后面的冯姓之人不依不饶的漫骂,同样也越过了车队。

    这时,陈氏众人已经回过味来,听着这对准姑舅的吵闹,尤其对比李矮子的贼眉鼠眼,顿时哄笑一片,那名骑马的公子哥更是前仰后合。他陈氏是数百年的广陵士族,出过陈登这等大才,而与其同源的临淮陈氏甚至出过陈矫、陈骞这等三公级人物的魏晋门阀。在广陵郡治淮阴城边上,他们陈氏之人可不怕惹事,更无需顾忌别人面子。

    或是冯老二的话太过揭短,也或是陈氏众人的哄笑令李矮子面上挂不住,他在车队前方二十丈外蓦然停住,回身拔剑,怒视着紧追而来的冯老二,愤然叱骂道:“匹夫辱我太甚,今日我便与你分个高下!”

    言罢,那李矮子狠狠的踹出一脚,将道边的一块大石踏得碎裂,算是给那冯老二一个下马威。这一脚显露出其人身手不凡,直将陈氏众人吓得一凛,即便不认为李矮子敢挑衅陈氏,他们也自发的聚成一团,将那位少爷围在中央,而盛放酒食的车辆,自燃就落在众人身后了。

    待到陈氏众人站定,前方的冯老二和李矮子已经动起手来,他们二人闪转腾挪,一个抡刀,一个使剑,横砍竖劈,左格右挡,寒光闪烁,金铁交鸣,一时打得不亦乐乎,好不精彩。其间更夹杂着彼此叱骂,互相揭短,恨不得将对方小时偷看女人洗澡的糗事都给抖露出来。

    原本略有紧张的陈氏上下,逐渐放松下来,警戒也变成了看热闹。无聊的运送之旅中,能免费欣赏一场传说中的武林比斗,还有笑话可听,着实将他们的注意都给吸引过去,本就轻浮的陈氏少爷,甚至情不自禁的喝起了彩。

    只是,陈氏众人都未注意,那几名农人已经靠近了他们一行。就在他们伸着脖子欣赏这场江湖比斗的时候,那名少年农人有了动作,他看似不经意的走近一辆大车,同时探手入怀,麻利的掏出一把竹管。细看之下,每根竹管头装尖针,后设推杆,活脱脱后世针管的模样。

    旋即,却见少年身如鬼魅,接连掠过车上的一个个大酒坛,同时手随身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依次将一根根“针管”的头部尖针扎入坛口泥封,一触即走,继而,他双手一收入袖,再伸出时,竹管业已消失不见,一切犹如不曾发生。这一过程中,其余几名农人则不动声色的卡住了陈氏诸人的视角。

    说来很长,少年的整个过程不过一两个呼吸的事,根本无人觉察,便是那些泥封也不曾因为针刺而有所异样。扫视浑然不觉的陈氏众人以及边上同样被吸引注意的路人,少年嘿嘿一笑,接着如法炮制,对车队运送的另外两车酒水也做了手脚。

    事毕,与少年一道的某位农人,看似不经意的放下扛于左肩的扁担,将之移到右肩。原本呼喝酣战的李矮子很快发掘了扁担位置的变化,他瞅个空子跳出战圈,转身便向东北逃去,口中兀自大叫道:“不打了,老子还要去见相好的,没空与你罗嗦,下次再收拾你!”

    “你...你...你小子有种别跑,看,看老子今个怎么收拾你!”冯老二似乎打得很累,站在原地叉腰喘息一小会,随即再次怒骂着追赶起李矮子,不久二人便从众人视野消失。

    于此同时,被闹剧耽搁的少年农人一行不再停留,随着其他路人一道越过陈氏车队,最终也向着东北而去。原地只留下了一众嘲笑不止的陈氏众人,殊不知他们自己正被人嘲笑着呢!

    就当陈氏车队与船坊守卫交割节庆酒食的时候,东方十里外的淮河岸边,农家少年、李矮子和冯老二已经有说有笑的聚在一条乌篷小船上吃肉喝酒了。这三人却是丐空空麾下的黄淮暗影成员,那名少年更是丐空空的师侄,空空门新秀丐千手...

    几人在小船上猫到亥时,远远的,东方驶来六条一两千石不等的商船,首船是桅挂三色灯笼的两千石船只。从表面看,这几艘商船烟熏破损,控船的各是十来名普通水手,还有不少缠着绷带,分明是支刚刚逃出贼手的小商队。可谁又能想道,在船舱里,竟然藏有唐生所率的一曲安海水军。

    小船随即离岸滑近来船,船队接上几人之后,便在夜幕下直奔陈记船坊。因承接维修生意,陈记船坊留有直通淮河的水道。于是,这支一看就要大修特修的船队,便在错身船家们的怜悯目光中,一路畅通无阻的驶到了陈记船坊的水寨门前。

    事实上,当纪泽仍在高句丽县驻留的时候,收到飞鸽传令的安海船队便已从大蟹岛南下,筹备这场针对陈记船坊的洗劫行动。公私兼顾的事情向来做得精细,且效率很高,早有策划的安海方面便将时间定在重阳节。

    之所以整出了酒水下料、苦肉乔庄、与暗藏重兵等招数,甚至在东方淮河口外还布置有陶飙的一曲水军随时接应,实因这座船坊距离郡城太近,陈氏又是广陵望族,只要船坊升起烽火,两刻钟内恐就将有大兵来援。

    可惜淮阴陈平太久,安海船队效仿吕蒙的这出白衣渡江,终归是演给自己看了,大举出动的他们注定要以搬运工身份成为暗影的陪衬。只因此时的陈记船坊,几乎所有管事守卫都被药酒带入了梦乡,根本没空欣赏安海众人的戏码。军营、岗哨、库房、烽火台等重地一片寂静,纵有清醒的小猫三两只,也根本无法影响任何大局。

    “大兄,是你吗?我是二弟,是小成啊...”

    “成弟,果然是你,这下就好了...”

    水寨门口,继黄成遇上收到暗影提前知会,从而作为内应的兄长,并上演一出压抑而煽情的重逢戏码之后,安海船队便大摇大摆的鱼贯近入寨门。就此,陈记船坊被迫迎接了一群不请自来的访客,还是带着六艘空船来的恶客...

    九月初十,淮阴城传出一条爆炸性消息,陈记船坊被一群水匪洗劫了。劫匪不止掠走了基本完工的一艘五千石二层斗舰与一艘千石商船,还带走了船坊中所能带走的全部,如钱粮兵甲、木材帆材、桐油船漆等等,就连某艘在建船只的桅杆都没放过。其中,更囊括了包括黄家族人在内的四五百奴隶船匠极其家眷。

    据说,次日的现场,空空荡荡的船坊中,仅剩下了两百多名剥去盔甲的烂醉守卫。震惊之余,绝大多数闻讯之人都在背后偷笑,总算有人惩戒这个横行无忌的陈氏了。然而,作为广陵郡数一数二的老牌士族,陈氏虽能承受数千万钱的损失,但被人在郡治老巢摸了老虎屁股,又岂能善罢甘休?

    “查!给我查!通知痊儿,让他也别闲着...”得之船坊噩耗的第一时刻,广陵郡臣,陈氏家主陈坚一脚踹翻案几,怒声吼道。

    于是,广陵陈氏人手尽出,弄得淮河下游鸡飞狗跳。必须承认,陈氏在广陵乃至徐州的威势,相比那个赵郡江氏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论白道黑道都得给他几分面子。仅仅半天时间,陈氏便查出劫匪沿淮河一路东去,经重金打点,出了云梯关水卡,并入海向南。

    的云梯关。)

    同时,通过内部排查,陈氏也很快发现黄氏族人近来的些许异样,基本弄清了事情前后,劫案定义为黄氏余孽勾结贼匪劫掠船坊以解救家眷。然而,所有可疑人物皆已消失,劫匪更不知所踪,唯一的线索便是黄家原来的江南方向。只是,这么明显的指向,陈氏会任人牵着鼻子吗...

    当安海营洗劫陈记船坊的消息递到纪泽手中的时候,已是九月十二,血旗骑军此时已经移师辽东平郭县,在其最南角由纪某人命名的旅顺港驻扎。这一片十里方圆的深水海湾,背伊群山,南面渤海,妥妥的军港之选,原本却是抛荒之地,如今已被重兵在握的纪泽以白菜价圈下,并开始了立营设防,雇人购材,修屋建港。

    经过邢氏士族被洗一事之后,平州上层对纵兵跋扈的纪某人可谓敬而远之,如碧蛇蝎,对纪泽呆在犄角旮旯求之不得;便是盟友李臻也因同为士人,慑于平州大族的压力,甚少再来交流,血旗骑军除了按约象征性的遣出少量巡骑,不时游弋于并州边境,就是商谈雇集船只,再无它事烦扰,纪泽倒是难得的清闲下来。

    原本,纪泽也就打算暂待辽东,坐观中原战局,伺机登陆冀州沿海闹腾一把,太行再闹腾一把,从而胁迫关东阵营给个说法,落些好处,最好是打发一块沿海地盘。岂料通过鸽报系统,得知了血旗骑军近况的张宾等人,却是给他发来了一份建议:若想顺利落足海滨,乃至长期立足,莫若先让沿海乱上一乱!

    养寇自重!纪泽也算博古通今,一眼便看出其中道道,大晋可没甚像样的海军,想必被海贼惹烦了的关东阵营,该不会介意让自己这个同样烦人的刺头去对付海贼吧,届时只要收买个第三者提出倡议,多半有戏,整一副贼喊捉贼嘛。嘿嘿...玩官场专营,还是张宾这些士人拿手啊!

    时不我待,纪某人不敢在旅顺港空等,干脆一边琢磨着如何给大晋海疆添乱,一边将诸事暂定的骑军交给段德暂领,自身则踏上了南下巡查鳌山,兼而亲去祸害的旅程。只是,他浑不知被他随手丢却的那份有关陈记船坊的信报,恰是新一轮的开始...

第二百三十二回 剪式帆船

    永兴二年,九月十三,晴,巳时四刻,旅顺港外海。

    青海长天,北风飒飒,一望无垠的碧波上,一支船队正蓄势待发。两艘两千石,六艘千石,这是安海商会下属商行的贸易船队,承载着纪泽与他的近卫中军以及些许马匹,方从旅顺港出发至此。之所以在这旅顺港以南十里的洋面重新起航,却是为了避开旅顺港诸多辽东雇工的耳目,施展出安海船坊新式帆船的全部性能。

    “前桅主帆,升高些…后桅左翼帆,再向左…好…”两千石旗舰甲板上,陶萌一边奔走一边吆喝,指挥着水手调布船帆,“好,就这样,准备完毕!”

    陶萌是半年前跟随陶飙加入安海商会的一名陶家湾老水手,如今已经荣升为安海商行的首席船长,而他所掌的,正是脚下这艘怪模怪样的旗舰。之所以说它怪模怪样,是因为它那展开的船帆比船只本身大得多,在西晋这是绝无仅有的。这正是安海船坊最新定型的第一艘两千石新型海船——剪式帆船。

    一切就绪,陶萌擦了把额头细汗,不无紧张的看向指挥望台上的纪泽,余光则电闪般偷瞟了眼其身畔两位画一样的美人儿。直到昨天被通知从大蟹岛前来迎接纪泽南下,他才知道安海商会的后台东家,那位消失半年之久的年轻人,竟是传说中的抗匈英雄,血旗将军。本仅在东家面前展示新船的压力,却是骤然徒增了好几倍。

    “开船!通知余船自行跟上!”纪泽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陶萌,见准备完毕,立刻下达了出发命令。这可是他纪某人剽窃后世飞剪式帆船的设计思路,在西晋山寨出的高新科技产品,其性能不免令他无限期待。

    “起!”随着陶萌的喝声,船锚被水手提起,海船也缓缓启动。茫茫海上,猎猎北风之中,海船逐渐加速,直至在海面撒欢疾驰。其它晚一步出发的船只,转眼便被它很没义气的甩开一截。

    高高的桅杆上,洁白的船帆吃饱了风,巨大的动力通过桅杆传递到流线型的船身;低干舷,尖船底,较少的上层建筑,使船的稳定性极好,同时,偏低偏后的重心,便于桅杆高度做到船身长度的四分之三,帆面积也就特别的大。

    与这个时代长宽比普遍在3:1的大型船只相比,这艘船采用了6:1的大长宽比,船身显得十分修长、优美,且有足够空间布置三根超高的桅杆;船艏尖锐,像鲨鱼的头部那样向前伸出,水线面微微内凹,航行时能上抬,把波浪劈开;后部逐渐变廋的有倾度的水线,十分协调地过渡到狭窄的圆尾,和船艏、船身中部共同构成了一个最小阻力体。

    沿着前伸的船艏,向船正前方偏上的方向伸出一根支桅,支桅与前桅之间拉起四根帆索,加挂着三角帆;前桅、主桅、后桅挂着全帆装,帆面的宽度大大超过了船身宽度,横桅伸到了船身以外,各桅杆除了使用主帆、顶桅帆等大小方帆,还有支索帆、翼帆等三角帆。齐全的帆装能够接受各个方向吹来的风,但不像大航海时代欧洲帆船那种复杂的天幕吊顶索系,这些帆的索系经过优化处理,最多二十个水手就能非常好的操作。

    这正是人类历史上风帆船的巅峰之作——剪式帆船,呃,山寨版!其名来自它劈波剪浪的空心船首,这种船的最高航速可达到大型帆船的极限——14节,堪称日行千里。这类船型本应在后世的十九世纪才出现,但现在,凭借纪某人的剽窃精神,它提前一千多年诞生了。

    不过,要说它是正宗的剪式帆船,却也不太公允,说是中西混血更为合适,因为许多中国古代造船技术在它身上得以体现。首先,他有中国领先欧洲的水密隔舱。这艘船分隔了七个隔舱,如果其中一个进水,船只仍能航行;如果两个进水,船还能排水自救;即使运气坏到有更多隔舱进水,也能减缓船只的下沉,给船员逃生时间。

    其次,它有可收放平衡舵。风向稳定、长距离航行时,舵板升起,不产生水下阻力;需要快速转向时放下舵板,平衡舵的舵压中心至舵杆轴线的距离小,所以转舵力矩小,能够非常轻松的操控航向;这样的舵,既能适应远洋航行,又能在风急浪高多险滩的复杂海情下灵活使用。

    其三,利用穿在长竹筒里的绳索和灵活配置的滑轮组,船长可以站在船头视线开阔处,转动舵盘控制船尾的舵板...

    “快,这船实在太快,简直疾驰如飞啊!至少比一般海船快上一倍吧,一个时辰怕不有五十里了吧!”望台上,纪泽凭栏而立,却是借着赞美打断了身边赵雪的喋喋介绍。事实上,安海船坊出产的这款剪式帆船,其山寨程度已经超出了二把刀纪泽本就外行的理解水平,再让赵雪纠缠于技术领域,纪某人便要原形毕露了!

    “是啊,不光快速,抗风浪也极好。前些日子,白洋水军从太行带来了最新研制的六分仪,我等试用几次,还挺管用。如今有船又有六分仪,得空了真想往深海里闯一闯,没准还能见到鲲鹏龙宫之类呢!”赵雪捏起小拳头,眼中泛起企望,复又叹道,“只是那六分仪遇上阴天或黑夜就不灵了,还得想办法改进才行。”

    “没关系,技术进步源于需求,等有空了,咱们寻个搞天文的占星师,将夜间这一短板补起便是。”惊讶于赵雪的探索欲望,纪泽不无鼓励道,“只要雪儿愿意,日后咱们造出更大更安全的船,定将天涯海角看个究竟!”

    海船迈着之字形步伐,轻盈飞掠于碧波之上。纪泽凭栏而立,远眺沧海,任由海风吹散一头黑发,豪情自生。良久,他复又低头,温柔的看着这艘中西混血的舰船,满眼都是热切与爱恋,终于,他由衷叹息一句:“这么好的船,可惜为了保密技术,不能随便卖,否则该能挣多少啊!”

    “纪哥哥,你叨叨什么呢?”赵雪好奇道。

    “呃,对了,这么好的船,安海水军怎的没和你们商船队抢呢?”纪泽忙改口问道。凭借赵雪对大海的热情,加之方才介绍得那么专业,她这个负责安海工商事务的会长帮办,兼安海商行与贸易船队的实际主事者,显然也没少在这款船上花心血,纪泽可不好这时谈阿堵物。

    赵雪却是听得苦了脸,无奈道:“这船速度快,海中稳定性好,用来跑商,一艘顶以往两三艘,且海贼想追也追不上。但相比传统战船,它船舷船舱都要明显低矮,若接近同级敌船,敌方自是居高临下,大占便宜,是以水军仅各要了一艘熟悉性能,用于巡航,决计不将它们用作主战舰船,倒是宁愿船坊给老旧战船加装明轮,以车船作战。”

    纪泽哑然,看来自家是过于超前了,配套设施没跟上啊。剪式帆船时代的海战,玩的都是大炮远射,船只高些对战斗几无意义,甚至更易招致炮弹命中。可现在海战,不,该说是水战,玩的主要还是跳帮肉搏啊。该如何应对呢,退回去搞楼船肯定不行,那么只能强化远程攻击了,是强弩石炮?是火药小炮?还是燃烧弹...

    “纪哥哥,跟你说话呢,你怎生又发起呆来?”一边的赵雪却是娇嗔道。

    “呃,商船先继续生产着,快速投运极为重要,战船我再想想。”纪泽不愿将满脑子的屠杀凶器与赵雪分享,岔开话题道,“对了,造出这么好的船,工匠们定是没少费心思吧,应当多加奖励才是啊,呵呵。”

    赵雪闻言一笑,介绍道:“商会自有一套创新奖励政策,由之激励,工匠们可没少设法提高生产效率,甚至你那手稿中所提的机床等先进工具,都已被制出了些许简易型号呢。”

    纪泽欣然颔首,中国工匠的智慧毋庸置疑。公元前六世纪,中国就出现可考的楼船;公元前五世纪,中国就出现铁质棘轮;公元前后的汉朝,中国就有了精确到毫米的钢铁加工技术……纪泽相信,只要他能提出创意、画出草图,工匠们就能自己造出来。

    当然,纪泽明白,这款海船的顺利下水,除了勤劳智慧的船匠,也得靠先进的管理模式,生产组织形式素来是决定劳动生产率的重要因素。在秦朝武器制造业就实现了流水线作业,而中国造船业在孙权时代就实现了专业细分,所以纪泽相信,他提倡的流水线作业定已在安海商会得以顺利推行,而这一点定然少不了赵雪的功劳。

    看着赵雪略微变黑变瘦的脸,纪泽禁不住摸向她的一头秀发,满是感慨道:“雪儿,这半年我将你丢在鳌山,委实辛苦你了。想来船坊能有这等成绩,你定是居功至伟。哎,我这哥哥挺差劲的,光将你当苦力使唤了。”

    赵雪笑了,如鲜花绽放,她并未打落纪泽的咸猪手,而是亲昵的半倚纪泽肩头,并用一双半眯成月牙儿的美目凝视纪泽。良久,她用银铃般的嗓音,悠悠笑道:“纪哥哥这般夸赞,让雪儿好开心呢,不过你也莫要歉疚什么,雪儿也非全是为了哥哥才这般卖力,其实,看着安海商会一天天壮大,雪儿也很有成就感呢。”

    “嗯!子兴,能…能不能让船慢些?”剑无烟颇显虚弱的声音在纪泽的另一侧响起,将纪泽的思绪从品味新船中拉回。却见一直沉默的她,此刻竟已面显苍白,当是晕船不短时间,之前没好打搅纪泽与赵雪讨论船只,这会见到二人跑题,却是不愿再熬了。

    纪泽抬头看看天色,已近午时,再看看四周,海船应是远离海岸,已不见陆地、岛礁的影子,看来海船的速度还真够快,摇晃得也够狠,连她这等高手都扛不住了。估计自家那帮旱鸭子为主的近卫中军,更该是晕倒一片,还当加强适应训练啊。

    收起纷杂想法,纪泽一边示意亲卫去通知陶萌,一边伸手托住剑无烟的胳膊,口中安慰道:“无烟,我这就让船长减慢速度,这望台高,晃得厉害,我送你先下去船舱休息吧。没事,以后习惯就好了。”

    “哎呀,瞧我这记性,竟给忙忘了。咱们安海商会已从老水手处寻得了药方,制有了药丸,克制跑海晕船,效果还不错呢,咱们下去,我这就寻来拿给姐姐。”赵雪歉然惊声道,整一副懊悔难当,眼底却闪过一丝戏谑。

    纪泽眼睛一瞪,哪还不知赵雪这妮子先前不拿出药丸,是在故意捉弄剑无烟,却又无可奈何。要说这二女之前冷战了好些天,直到发觉纪泽愈加不耐,每逢气氛不对就断然走人,总算收敛了些,至少表面上不再顶牛,可这类背地里的小动作依旧难免。人说封建主义好,可齐人之福一样不易享啊...

    近百里海程,剪式帆船仅用两个时辰便已跑完,不到申时,船队就已抵达了位于博海口中段偏西的大蟹岛。这个方圆不到十里的岛屿,其上矮树缓坡,沙滩浅湖,绿意犹存,颇一副世外雅境。船抵码头,张银早带着彭丘等人迎了上来,按纪泽命令,他们白洋水军业已接替安海营驻守此地。

    “将军,总算见到您了,可把弟兄们给急坏了,但看您这样,似乎一点没瘦嘛,我等该是白担心了,哈哈...”张银大步上前,握住纪泽的手,难掩激动道。

    一番劫后重逢的热络寒暄与嘉许鼓励之后,一众被晕船搞得七荤八素的近卫中军纷纷上岸休息,纪泽则在张银等人陪同下巡查起大蟹岛。被安海水军夺取不到两月,岛上却已修建了颇为完善的码头、营房与防御工事,更有多座借助水泥材料修建的小型五边棱堡,依照的分明是半年前纪泽留给安海营的多棱碉堡示意图,倒让纪泽在此先看到了实物。

    边看边听,纪某人频频点头,待得入营落座,他笑看张银道:“定山,听你口气,对这大海倒挺喜欢,又赞辽阔又夸宽广,干脆就挪个窝,给我在这主掌渤海营吧...”

第二百三十三回 兵压鳌山

    大蟹岛地处庙岛列岛中段偏西,堪称山东半岛、辽东半岛与渤海郡的中心位置,在此驻扎一支军事力量,足以辐射青冀幽平四州。凭借剪式帆船的高速,从大蟹岛出兵,海况良好下能在一日内将兵力投放到四州的任一滨海地区。显然,对于血旗营的海洋战略来说,纪泽拟建的这支驻于大蟹岛的渤海营,作用将何其重要。

    张银可非刚到大蟹岛,对其地理位置自然门清,心知纪泽将渤海营交给他组建与掌管,是对他这个昔日亲卫头子的信任,忙肃然行礼道:“卑下遵命,定不敢叫将军失望。呃,对了,好似现在已经流行叫主公了,卑下定不让主公失望!”

    纪泽呵呵一乐,旋即指定张银为新建渤海营的别部司马,彭丘为副司马,仍掉席敬任渤海营别部参军掾。原有白洋水军的近三千军卒一分为二,由张银领大蟹岛现驻一军,以之为基础新建渤海营,监管旅顺港防务;白洋余部仍为驻扎掘鲤淀的白洋水营,交由原白洋营副司马刘杰掌管...

    其实,编制上新设渤海营,自会多出一批官职,这也是对白洋营并州之战的一次封赏。待纪泽指派完毕,张银却是堆笑道:“主公,渤海周边商业颇盛,海运发达,我等是否应当在大蟹岛拟建黑市,手头也好阔绰些。还有,掘鲤淀的那帮老兄弟已经闷声大半年了,是否也可建个黑市宽裕宽裕?”

    纪泽闻言摇头道:“莫急黑市,我血旗营未来地位不明,且待有个说法再行铺开,我给你等留下三万贯先期建设。况且,正因渤海水运发达,涉及利益与势力够多,渤海营才更应谨慎,先将大蟹岛变成铁桶,令渤海水军扩至三曲并适应海战,再将旅顺港黑市开启运营,之后再言其他。”

    “至于掘鲤淀那里,算上大蟹岛军卒的眷属,当有军民过万吧。嘿,白洋营可不是闷声发展,并州一战之后,司马腾、司马模乃至王浚,该都已知道掘鲤淀内的玄机了吧。”说到这里,纪泽忽的凝眉问道,“眼见冬季将至,掘鲤淀难免冰封,失却水隔,正是最危险之际,别说黑市,自保方为要务,却不知可做好应对之策?”

    张银闻言笑道:“这一点我等已有考虑,如今白洋营已在掘鲤淀中心位置挖淤填水,拦湖造田,将原有一处大型沙洲扩充一倍有余,所有军民都集中在那修建城寨呢,想来冬日来临之际,那里便该有一座冰墙冻壁的白鹭城了。集中防御之下,谁都别想轻易为难白洋营!”

    拦湖造田!?纪泽一愕,自己这个甩手掌柜失踪两月,不想白洋军民竟然搞出了这等高大上的手笔,他不由笑问道:“这是谁的主意,应当重重嘉奖才对!”

    这时,边上的彭丘笑着插言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张司马从并州返回掘鲤淀时提出的主意呢。”

    “呵呵,小时候咱老家有块沼泽地,就曾被人圈下,围堰除水成田,种稻收成还挺好。”张银摸了摸后脑勺,既羞且傲道,“之前在并州落尾滩猫着没事,看那里倒与沼泽地相似,俺倒是想起了这事,也就用在掘鲤淀了,非但可以集中防御,等明年挖填的淤泥干了,还能开田种地呢。”

    人才啊,谁说没读过书的就不懂治理!?纪泽大为欣慰的拍拍张银肩膀,却仍不忘提醒道:“好样的,这般下去,他日你没准还能出将入相呢。对了,还是提醒刘杰一下,入冬前将沙洲周围的水面都用芦苇杆给厚厚扑上,让那里难以冻实,以免敌军攻城器械抵近城下...”

    安海商会抗晕船的药丸效果不错,近卫中军上下当晚便基本恢复正常,免不了一场篝火欢庆。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船队顺着北风继续南下,仅用一天多时间,便于十五日过午时分,顺利抵达了纪泽久违了的鳌山群岛。

    当座船尚还远离鳌山码头的时候,纪泽未及抒发旧地重游的感慨,便被千里境内鳌山寨的场景惊得直发愣。且不说两个正在扩建的东西新寨,旧有的鳌山主寨早与半年前面目全非,水泥路、小平房、大广场、红砖楼…哪有西晋的传统样式,完全是纪泽前生儿时的乡镇风格嘛!

    “直娘贼,小爷我是在做梦吗?这丫究竟是哪?”口中喃喃,纪泽一时有些晕乎。尽管知道这些多半是安海商会根据自己留下的手稿,自觉不自觉建设出的一种视觉巧合,可他却仍陷入孰梦孰蝶的纠结难以自拔。

    “欢迎会长回归!欢迎会长回归!欢迎会长回归...”如雷的欢呼声响起,带着谷涧的回声,响彻海天,顿将纪某人从呆愣中唤醒。

    纪泽忙抬眼细看,却见码头上人山人海,人群甚至连绵到了主寨广场,据报鳌山寨一直在沿海各地吸收流民,此番又从陈记船坊劫了一票,人口已有七八千,这下怕不都来迎接了。

    “太客气了,太热情了,呵呵,多不好意思,多耽误公事呀,呵呵。”略作乔庄再为安海会长的纪泽,顿时笑眯了眼,继而摆出记忆中最酷炫的伟人姿势,扬手高呼道,“弟兄们辛苦啦!”

    “会长辛苦!会长辛苦...”呼声依旧如雷,热情继续似火。

    被人拥戴感觉很好,被数千人当面拥戴感觉自然更好,尤其是当了半年甩手掌柜之后!纪泽骨头都轻了三斤,待船靠岸,他第一个笑呵呵的下了舷梯,走向迎上来的马涛、夏爽、陶飙、唐生、刘玉娘乃至李农等人,不无虚伪道:“干嘛搞这么大排场,我血旗营素来务实求真,以后可不能再搞这些花样形式了。”

    人群为首的马涛却是略带尴尬的苦笑道:“将军您有所不知,并非我等刻意组织如此排场,实乃军民们自愿啊。咳咳,皆因官军很可能即将杀来,人心浮动,昨日恰好收到您将率上千近卫赶来,是以我等便公布了消息,用以抚慰寨民。结果,今个您率船队一出现,大家都自发过来迎接了。”

    卧槽!可着白虚荣一场,鳌山军民们是将某家当成救火队员来欢迎的,难怪这般热情似火!等等,官兵要打过来了,某家这是赶着来自投罗网吗!?纪某人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不禁左腿绊右腿,若非剑无烟及时搀扶,好险没摔个跟头...

    聚义厅,欢迎大会直接变为作战会议,率先是战情说明。两日前,淮河下游有大量水师船只异常调动,据暗影查探,其属徐州水师,一军编制,正兵约有一千五百人,算上随行私兵兼随船辅兵,当有两千五左右。该军目前正汇集淮阴,且朐县内线也传来消息,明晚将有一支大军泊于朐县码头。

    值得一提的是,徐州水师是老牌的正规外军,旨在巡护江淮水网、邗沟运河与淮盐官营这等税负要地,其装备精良,军卒皆为军户子弟,作为水师也不曾消耗于诸王内战,反因两年前参与清剿张昌余党石濒的乱军而得以磨练。他们是大晋现存不多的传统强军,远飞寻常郡兵可比,也难怪拥有两曲水军与一曲步卒的安海上下会人心浮动。

    徐州水师正兵八千,分前、后、左、中、右五军,此次出动的是后军,统领为后军军主兼领监海都尉陈痊。不是冤家不聚头,陈痊正是广陵陈氏家主陈坚的嫡长子,这支后军也基本为广陵陈氏所把持。扫眼朐县往北的徐州海境,也就安海商会配得上水师后军出手,是以,外军的目标为鳌山岛几乎确定无疑,不想便知与陈记船坊被劫有关。

    “我等自以为陈记船坊一事做得干净,不想没两日便被人打上门来,恰值主公前来巡查之际,实在惭愧,还请主公责罚。”待得军情说明完毕,马涛起身请罪道。

    “百密总有一疏,季茹不必在意,快坐下。你与诸位埋头荒岛,将安海发展得这般欣欣向荣,本将感谢还来不及呢,呵呵。”纪泽忙摆手劝阻,继而转肃道,“本将看过陈记行动汇报,当无纰漏,但鳌山吸纳流民众多,自难避免敌方细作混入,三十六寨可没少因此吃亏,日后却需提防。对了,安海营可有开罪什么当地势力?”

    “我等财政充足,一直安分守己,除在沿海各地跑海行商,几未与本地势力有何纠葛...”马涛面露沉思,蓦然说到,“若说有隙,三月前曾有自称琅琊王氏之人来岛,言说巨蟹帮本为他们从属,要求我等如同昔日巨蟹贼一般,定期上缴大笔孝敬。卑下自然不肯,料其也非王氏要紧人物,便将之逐出鳌山,事后倒也再无动静,几已忘了。”

    琅琊王氏!?纪泽不由暗皱眉头,对于这个“王与马,共天下”的顶级士族,他委实不愿招惹。虽说其顶梁柱,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今年六月刚刚去世,可势力不减反增。现任家主王衍身为尚书令,是司马越绝对的左膀右臂,而王导也刚成为徐州都督、琅琊王司马睿的都府司马。实掌徐州兵权,若真有琅琊王氏参合此事,的确麻烦。

    当然,司马腾都对上了,纪泽倒也不至怕了琅琊王氏,他不置可否道:“想来鳌山如今已经戒严了,且让监曹专事调查这几日的出岛之人,逐一排查,或有所获。好了,当务之急乃如何应对水师后军,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陶飙仍是火爆性子,当即吵吵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方战兵不过千五,我安海营本就不输于他,主公且坐镇鳌山,待得敌方入驻朐县,我等水军夜袭,包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农以为应当谨慎,如今主公率千余精兵抵达,我鳌山寨已处不败之地。敌军船高械精,训练有素,并非易与之辈,偷袭又岂是说的那般容易?况且,敌军事先透漏在朐县修整一夜,难保不是期望我等自行上钩。”李农却是出声反驳道。

    或因半年来一直参与实际事务,年仅十四的李农变化颇大,已显老成,且看一众人对其发言并无异样,分明业已对其认可。纪泽满意的点点头,结拜四人中最小的这位,正史中的后赵司空,冉魏齐王,看来也已初露锋芒了。

    这时,唐生道:“李副帮办言之有理,尽管不愿承认,但我安海营迄今并未有过像样大战,直接面对同等数目的徐州水师,且敌方拥有楼船这等利器,即便我军获胜,也将损失惨重,殊为不值!生以为不妨示敌以弱,引诱敌军进入水寨,登岛作战,届时主公所率精锐亦可发挥战力,当可轻松获胜。”

    诱敌入寨!?纪某人禁不住一个哆嗦,昔日攻取鳌山岛时,自己就差点被唐生这厮将计就计,诱入水寨瓮中捉鳖,得亏自家见机早了那么一点点,才能及时逃回,免除一灾。如今唐生就差明说鳌山水军不敌水师后军了,纪泽想想也觉安海水军的海战恐怕不甚靠谱,那么诱敌入彀倒也不失一个好办法。

    马涛却是不乐道:“若被敌军进入水寨,恐致寨中设施大面积受损,尤其是水寨一隅的船坊,这些可都是举寨上下的心血啊。”

    纪泽却已有了定计,他摆摆手道:“人命大如天,有我近卫中军在岛,敌军上岛必败,既如此,便无需让水军兄弟去海战冒死。至于物资损失,日后设法补来便是,只要人在,一切都可再来嘛。对了,岛上应已装有配重抛石机,其性能当少有人知吧...”

    会后,鳌山岛宣布进入“战时状态”。此种状态下,所有产业、个人、物资均将被无条件征调,待到战后予以成本价或微利补偿。继而,东西两个新寨因防御尚未健全,其住户皆被临时迁入主寨;水寨左近的重要物资,尤其是船坊设备与在建船只则被悉数搬离;而大多舰船则在水军水手的驾驭下隐入鳌山群岛的犄角旮旯。

    对于这场很难失败的战斗,纪泽自是底气十足,除了弟兄们重温旧情,以及少量的大局布署,他将时间都放到了安海产业、安海营等等安海现状的了解,泰然自若的亲临鳌山各处,深入群众。而他这个主心骨的临危回归,对他本人的威望,对鳌山军民的信心,自都大有裨益...

第二百三十四回 诱敌入彀

    永兴二年,九月十七,上午巳时,晴,鳌山海域。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地处黄淮,绿意犹存的鳌山诸岛,静静享受着微波缓浪的轻抚;不远的郁州山则恰似伟岸的青装巨人,沐浴着娇艳的暖阳;波光粼粼中,时有海鸥踏浪追逐,发出呦呦啼鸣,为碧海更添几分生气。

    蓦的,南方海天之间,隐隐出现二十多个黑点,绕过豫州岛南端,不徐不缓的向着北方的鳌山寨压来,平白为这一片安宁祥和带来森冷之气,也为鳌山军民心头盖上了一层阴云。不消说,正是徐州水师的舰队如期而至。

    随着黑点逐渐靠近,战船的身影愈加清晰,它们列阵整齐,隐成雁形,其上旗幡招展,兵甲鲜明。居中的高大旗舰,更是一艘四层的万石楼船,其侧还有两艘二层的五千石斗舰、六艘两千石艨艟和十多艘小型游艇。这等杀气腾腾的威势,顿令鳌山众人无不凛然。

    其中,那艘万石楼船尤为吸引眼球,它可容兵上千,长三十多丈,船高首宽,外形似楼,甲板宽阔,甚至可以行车走马。甲板之上有四层船楼,高近六丈,每层船楼的四周均装半人高的女墙,在第一层周围又用木板围成战格,战格和女墙之上均开有箭孔矛穴,既可远攻,又可近战。楼船之上,除了配有挠钩、护网、床弩、火船等常见武备,还有装于两侧的巨大拍杆,以及置于首尾的两架大型投石机。

    尽管前生也算见过不少世面,透过千里镜细观楼船的纪泽也不免倒吸冷气。这样的一艘楼船,简直就是一个水上碉堡,移动塔楼,或许在晋朝只是毛毛雨,可对于他那支最高配备仅有两千石艨艟的水军而言,完全就是巨无霸,也难怪唐生不愿与之直接对垒了。除非有强力火气,否则自家舰船与其放对,绝对就是白白挨揍嘛。

    不过,看着万石大舰那巍峨的身形,以及它在海上的左右微摆,纪某人忍不住为之遐想,要是有一阵大风吹来会怎样?只可惜,晋军的楼船并非见风就倒,今日的气候也是风轻云淡,所以,官军楼船并未像昔日东吴的名舰“长安”号巨型楼船那样,在飓风下翻覆,而是稳稳当当的杀至鳌山岛,并在水寨里许外的狭窄水道口,与一应舰船聚集停泊。

    万石旗舰的顶层楼台,一位身着戎装的壮年军官扶栏而立,周围环绕着数名校官、僚属。其人面容方正、衣甲鲜明、举止儒雅,给人一副运筹帷幄的感觉,他正是这支水师的统领,广陵陈氏的嫡长嗣子,监海都尉陈痊。

    遥遥打量鳌山岛,陈痊只见岛上除了水寨,另有东中西三寨,东西两寨与水寨业已人去寨空,中央主寨则是零乱一片,隐有大量杂物码放成堆,寨墙上可见披甲贼匪与许多驳杂民壮。看起来,东西两寨及水寨已被放弃,对方坚壁清野死守主寨的意图十分明显。

    面露怪异之色,陈痊对左右诸人笑道:“这安海反贼委实不同寻常,据说仅仅半年时间,短期竟发展至此,看那岛上建筑,拥众怕已不下五千了啊。哼,只怪他不该打陈记船坊的主意,招惹我广陵陈氏!”

    “若是场面太小,怎又值得大人亲自出马?任他贼匪众多,不过土鸡瓦狗尔,既然得罪了大人,那便只能死路一条!”自有识相的幕僚跳出来奉承。根据之前获得的情报,安海商会仅有不到两千贼兵,还有几百所谓女兵,身为正规外军的水师上下,还真没把这帮海贼放在眼里,当然,他们若知这些贼兵属于血旗将军,怕就不敢这般自信了。

    其余军官僚属也不甘落后,纷纷出声凑趣:“终归仅是一干贼子,训练、兵甲、军械等等安能与我徐州水师相比,更有大人亲携大军而来,势必大发神威,再立新功,轻取鳌山岛!呵呵,今晚我等就要在岛上宿夜了。”

    “怎的不见贼船,想来畏惧我天兵逃之夭夭了,待我军捣毁贼巢,看他们又能何处容身?”

    “此岛贼众颇多,想来钱粮丰足,加之发卖奴隶,嘿嘿,我等借大人东风,又可小发一笔…”一时间,楼台上谈笑风生,谀词如潮,言语之间,好似他们已经踏入了鳌山聚义堂。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试着劝降一下吧。”享受完奉承,陈痊用悲天悯人的口气,下令一个校官负责劝降事宜。谁都不会认为安海贼这么大场面会轻易投降,但官军的表面气度还是要摆的,瓦解贼匪军心更是要做的。

    陈痊自然对这类过场没有兴趣,下令后便返舱喝茶去也。一刻钟后,官贼双方结束了毫无营养的旗语招降。一方想要抢钱抢粮抢人丁,只开出了投降不杀的空头支票;令一方想要自由自在自逍遥,甚至连出点小钱买平安都不舍,谈不拢早在预料之中。那么,就开打吧,再度出场的统帅陈痊大手一挥,进攻战鼓就此隆隆擂响!

    当然,虽未将一干海贼放在眼里,陈痊还是依照该有的进攻套路,下令先进行试探性打击。令旗挥动间,两艘晋军艨艟带着两艘游艇,缓缓脱离本阵,绕过鳌山岛前的暗礁,谨慎驶入寨前的狭窄水道,正式拉开了此战的序幕。

    事实证明,晋军的谨慎是多余的。从进入寨前水道,到驶入鳌山水寨,直至闯进寨角空荡荡的船坊,先头船队没有遇到哪怕一点麻烦,就连个别士卒对着主寨方向大做猥亵动作,也未招致任何报复攻击。反是他们利用床弩、强弓发射了一波波火矢,轻松惬意的摧毁了水寨和船坊,所出的代价仅是少量火油箭矢以及一刻钟的等待而已。

    熊熊大火中,一切可能藏兵的房屋、窝棚均烧为灰烬,纵横交错的壕沟坑道也无从遁形,彻底说明水寨毫无危险。只是如此情形鳌山岛仍无反应,战事顺利得有点不真实,一艘艨艟的统领军官一咬牙,干脆派出一名早就看不顺眼的士卒登陆探查,以确定鳌山岛究竟有无防御手段。

    “嗖!嗖!嗖!”先头晋军登陆的尝试终于招致反击,几支弩枪呼啸而来。那名倒霉的士卒用生命探明,安海商会已经完全放弃水寨防线,只对登陆官军进行阻击,真的打算依靠床弩、弓箭死守中央主寨了。唯一麻烦的是,对方床弩似乎躲在那种古怪的五边棱堡之内,不摧毁棱堡实在难以对付床弩啊。

    先头部队轻松摧毁水寨,陈痊再次迎来一致吹捧。既然水寨已经攻破,下一步就是攻占中央主寨。怎奈安海营入主鳌山岛之后,便通过打桩、堵塞等手段封锁了主航道之外的其他水道,杜绝了大型船只另行登岛的可能。除非打算在鳌山海域过夜,否则鳌山水寨就是晋军登岛的唯一途径。

    鉴于码头上那些讨厌的壕沟坑道及棱堡,睿智无双的陈痊并未傻乎乎的再派属下直接登陆做箭靶。在大规模登陆之前,他必须率先摧毁凸出主寨寨墙且暗藏床弩箭手的那些棱堡,所倚仗的就是楼船、斗舰上携带的六台投石机。

    不待陈痊发号施令,两艘斗舰便发来旗语,两船同时请战,要求利用斗舰上的投石机前去摧毁床弩等防御设施。没人认为一群贼匪会有投石机,即便有,其性能与射程也不可能是水师所配投石机的对手。主寨大型床弩的有效射程最多一百二十丈,斗舰投石机的有效射程可是一百四五十丈啊;

    鳌山水寨的天然水域显然够大,斗舰有足够的腾挪空间,令投石机选定适当距离光揍人不挨打,这种包挣不赔的功劳,可是谁都不愿错过的。而面对下属的争功,陈痊欣然一笑,他很喜欢这种左右他人的感觉。当然,两船的统领都来自陈氏的附属家族,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好厚此薄彼,那就一起上吧。

    “哈哈哈,传令过去,让他们一起入寨,比比谁战绩更好,本将定有重赏!”大笑着喊出命令,陈痊不忘挥手作势,颇一副雄姿英发。旋即,两艘斗舰在数艘艨艟、游艇的陪护下,施施然穿过狭窄水道,杀入了鳌山水寨。

    主寨寨墙上,身为主公的纪泽同样被一群臣属们簇拥着。尽管他也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派头,却无福享受陈痊那种左吹右捧的待遇。水寨、船坊的烧毁,令众人心疼的同时,也刺激了他们求战的神经,而龟缩不动的纪某人,很不巧的站到了愤青愤老们的对立面。

    “主公,官军凭几艘破船就烧了咱的水寨、船坊,这也太丢份了啊!”安海营步曲军候夏爽如是说。

    “主公,官军已有两艘斗舰出动,咱们是否使用抛石机?可别让人将主寨也给拆了!”马涛如是说。

    “小子,安海这边的抛石机不会是样子货吧,怎的到了关键时刻还在那晾风呢?”纪铭如是说…

    “都闭嘴!传令众军,往墙下与棱堡里躲着去!”本非大方的纪某人眼见敌军一上来二话不说就烧,正为自家产业的损失心痛不已,哪有心情抚慰他人,顿时毫不客气的赶开这帮烦人的家伙。

    耳根终于清静,纪泽看着两艘斗舰,目光聚焦敌方军兵正在操弄的投石机上,立刻明白了对方意图。怎奈抛石机的突然性只能利用一次,最佳攻击时机自该留给敌方旗舰进寨,那才是安海水军的最大威胁。为了钓上最大的鱼,对斗舰上的四台投石机,纪泽就得继续忍着装乌龟,还得装得像些。

    “弩炮填装火矢,攻击斗舰两轮!”眼珠连转,纪泽大声喝令,接着也躲往棱堡,不忘点指悻悻然的夏爽道,“记得安海营还有三架传自巨蟹贼的老旧投石机吧,不是一直没舍得扔嘛,现在用上,给我砸船,够不着也砸!怎么丢人怎么砸!”

    且不说掩面而去的夏爽,两艘晋军斗舰行至码头三十丈外,转向打横,这个位置距离主寨寨墙一百四十多丈,出了鳌山床弩的有效射程,而斗舰上的投石机恰能攻击到地势稍高的寨墙位置。如此安排,鳌山岛将只挨打不能还手。这种官军擂土匪的感觉,着实令得晋军们舒爽不已,一群军官甚至在斗舰高处摆起桌凳,品起了香茗。

    “呜呜呜...”斗舰泊定,晋军士卒随即射出早已备好的第一批巨石,四块巨石带着锐啸,划过高高的抛物线,以天王盖地虎之势,直砸主寨墙边的棱堡。轰轰声中,寨墙前后腾起四团烟尘,更有一片围墙被砸出好大一道裂痕。巨石的第一波校准射击虽未造成实质伤损,但船载军械素来够大够粗,威力可不容小视。

    “咻咻咻...”“呜呜呜...”同一时刻,数十杆带火弩枪也从寨墙棱堡内飙射而出,更有四块巨石同样带着风声,直奔晋军斗舰。只可惜,看似凶猛的反击,却纷纷落在斗舰前方的海水中,掀起浪花朵朵,却是引发了斗舰上的一片哄笑。尽管投石机的出现令晋军上下略有惊愕,但安海贼有了这样的投石机,反令他们更为放心了。

    双方你来我往,转眼三轮投石过去。鳌山寨内的床弩已经停止了无谓挣扎,倒是那三架投石机,在夏爽的不服不忿下,改用了更小却裹上油火的石头投射,总算能够勉强击中斗舰,可它们的破坏力便令人不忍目睹了。

    “砰!”来自斗舰的一块巨石终于结结实实砸中寨门左侧的一座棱堡,恰是纪泽躲入的那座。却听咔嚓一声,三层棱堡的顶墙顿时裂开一道口子,顿见当头洒下的明媚阳光,更照亮了被灰尘浇了一头一脸的纪某人。

    “咳咳咳...卧槽,这是什么棱堡,分明是传说中的豆腐渣工程嘛!这能挺住几下,怕是不等挨到敌方旗舰入彀,咱们的寨防就被别个拆光了吧?”纪泽怒声抱怨,继而不怀好意的斜睨随行的马涛一眼,气哼哼道,“季茹,这棱堡怎的这般不经砸,究竟用的什么材料,经手的是小舅子还是大表哥?你是老实人,实话实说,老兄弟一场,我不会怪你...”

第二百三十五回 火石如雨

    鳌山主寨,开裂棱堡内,马涛一见纪泽神情,哪还不知其意,立马叫起了撞天屈:“主公,冤枉啊!这棱堡完全是按您所留手稿来的,您说钢筋混凝土坚固无比,实在没有钢筋,用竹筋代替性能也大差不离。咱鳌山寨又没铁矿,哪来那么多钢筋铁条,只能用竹筋,用着还真不错,谁知今个会白白挨砸,且一砸就成了这副德性?”

    “卧槽,我那手稿为了流畅易懂,难免会加上些春秋笔法,可科技工艺需要实践验证,容不得半点随意啊!”纪泽心知理亏,却是强辩道,“春秋笔法,春秋笔法你懂吧,该知其是何特色呀...”

    心知胳膊拧不过大腿,马涛只得转开侧重点道:“得,此战过后,卑下便高价购买铁条,重新加固棱堡,绝不让类似情况再度出现。”

    纪泽连忙摆手道:“呃,那开销太大了吧,抛石机此番发威之后,怕就难有敌舰这般石轰鳌山寨了。本将这次带来的十万贯,除了必要开支,当趁金秋江淮大熟,悉数用于囤积粮食,至少囤它十万石!至于铁条,要么从太行运来换粮,要么安海营自行抢个铁矿来用,可别想打这笔粮款的主意...”

    “砰!”又一声巨响从楼顶传来,打断了纪某人的喋喋不休。伴着哗啦啦一阵碎响,大量石块砖渣落下,棱堡顶板已被砸出一个大豁口。随护身边的剑无烟捂着鼻子催促道:“快换个地方,至少先去二层吧。”

    众人忙不迭下楼,连同这里驻守的军卒也搬起器械撤离三层。棱堡本就二三两层用于作战,各容二三十人,如今一队人马都挤在二层,却是转不开身,纪泽索性退出棱堡,选了寨中一处高台观瞧。其实也没啥好瞧的,双方都在慢悠却可劲的向着对方砸石头,只不过敌方砸的是磨盘大石,己方却用的拳头小石而已。

    “砰!砰!砰...”巨石轰响,烟尘四起,岛屿震颤,官军投石机大发神威。终于,南向寨墙的六座棱堡中,有一座在落石轰鸣里哗啦啦的坍塌,距离晋军开砸还不到两刻钟呢。纪某人不禁瞳孔一缩,这般下去,鳌山寨被拆也就一两个时辰的事情,怕是耗不到水师官军出动楼船了。

    “砰!”然而,就在纪泽皱眉,晋军却悠然相对之际,夏爽的不服不忿终于收到了回报。一块不起眼的燃火小石,不偏不倚击中了某台斗舰投石机的横梁一角,飞溅的火油更将左近的弦筋燃起。本正绷紧的弦筋这一受损,当即啪嗒断开,直令正在操作的晋军后倒一片,也惊呼一片。

    “好!打得好!继续砸他丫的...”一时间,安海方面欢呼一片,几要发动抛石机的纪泽一脸讶然,索性决定再等等看看。反观晋军一方,哐啷声间或响起,不少晋军惊落了手中兵刃,那群悠然品茗的军官更被自己的热茶烫到也浑然不觉,而楼船上的陈痊则好比老鹰被兔子踹了一脚,憋闷的冷哼一声,终是未予置评。

    这支晋军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外军,很快便从震惊中清醒,一阵人头攒动,投石机前本就布有的盾阵随即加高,更有随军工匠手忙脚乱的开始维修。同时,另一艘斗舰索性移动舰身,稍微靠前,却是意欲先将苍蝇般的山寨投石机给摧毁掉。

    “砰!咔嚓!”晋军的反击立竿见影,不一刻,寨内一架老旧投石机恰被一块巨石砸中,一干隐蔽不及的兵壮顿被飞溅的碎片殃及,几人甚至当即毙命。模糊的血肉立马让欢腾的鳌山军民明白,正规晋军绝非郡兵般的鱼腩之师,战争更非戏剧中的易与之事。于是,再也没人愿意折腾剩下的两台老旧投石机,仅有的可怜反击遂然中止。

    “砰!哗啦啦!”不久,又一棱堡再被砸塌,其中还伴随着一阵惨呼,那是不及撤离的安海军兵。这一下,晋军再度抖起威来,大兵们欢呼喧嚣,扭腰甩臀;更有性急的官长下令舰船靠岸,就着两座棱堡被毁的床弩死角,安排军卒试建登陆前沿。

    “直娘贼,老虎不发威,真被看作病猫了。当小爷是碟小菜吗?”眼见晋军投石机愈加逞威,登陆部队也开始建立阵地,自家仅剩四座石下颤抖的棱堡,以及士气大跌的军兵,纪泽不免气馁,他口中叨叨,缓缓举起了右手,心中则安慰自己做人不可太贪,做事不可太绝。

    或是天意弄人,就在纪泽失去耐心,将欲对抛石机下令发动大反攻的时候,“啪”的一声遥遥传来,在空旷的战场中是如此清晰。抬眼看去,纪泽立马乐了,安海上下也都乐了,一台舰载投石机的筋弦竟然自行断裂,令得正在上弦的晋军士卒倒了一片。不用想,定是那根筋弦质量不过关,用得稍久就扛不住了。

    卧槽!不光小爷这边有豆腐渣工程,原来水师也不乏伪劣产品,大家彼此彼此啊!五十步笑百步,纪泽立刻收起就待发令的右手,得,再看看吧,敌方坏了一半投石机,且得修上一阵,没准就失去耐心,万一让旗舰入寨来补充火力呢...

    晋军旗舰,顶层船楼,听着鳌山岛方向传来的欢呼哄笑,看着己方部属的憋屈丧气,陈痊已是面色阴沉,身边的一干军官僚属也识趣的闭上了嘴。冷冷横了眼身边主管军需的一名校官,那是一名心爱小妾的亲哥,陈痊突然哈哈一笑:“好!我后军顺风顺水久矣,今日暴露些瑕疵,诚为警醒,却是有益无害啊!”

    扫视周边军官僚属一圈,不待他们反映,陈痊声色转厉,霸气无双道:“然我后军威武之师,岂可受辱于小小贼寇,事可一不可再!旗舰即刻进击,砸毁敌方岸堡,余舰各司其职,随时准备登岛!传我军令,凡有懈怠者,立斩!”

    “且慢!大人,请容在下一言!贼寨水面有限,且入口狭小,我方大军悉数进入,必将腾挪不便;贼军更有大量船只不见踪影,恐有诡诈,还请大人三思,切莫轻举妄动啊!”就在此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却是素为陈痊倚重的一位名唤郭谦的幕僚。

    咋不早说,将令岂容更改!?听得郭谦之言,陈痊心中暗恼,浑然忘了适才自己急怒之下,根本未曾征求过意见便下令进兵。当然,陈痊是讲士人风范的,他并未发作,只是一个摆手,淡淡道:“元举不必担忧,一群粗鄙海贼而已,水陆都非我后军之敌,更别说智谋,何必多虑?何况再拖下去,战事恐将延至夜间,却与贼寇便宜了啊。”

    那郭谦还想再劝,但见陈痊神色,深知其为人的他已知多说无益,只得怏怏作罢。好在,不爽归不爽,陈痊并未昏头,还是部分采纳了郭谦的建议。他又下令留下两艘艨艟和四艘游艇巡航海面,以防遭遇背后突袭,这才带着其余战船,气势汹汹的杀向鳌山水寨。

    水寨通道宽仅三四十丈,最深不过三五丈,兼之海床起伏不定,雄伟的旗舰可不敢大意,用了一炷香时间才徐徐驶入水寨。陈痊已经恢复宠辱不惊,打量着鳌山寨布局,他盘算着大型投石机如何碾压寨墙防御,晋军该如何组织进攻,如何缉拿匪首。待到旗舰在水寨内打横,他已想到掠夺钱粮丁口,然后是如何满载而归,然后是...

    然后就是陈痊已经入彀,很难再有然后。蓦然间,却听山寨内传来一个高亢到变调的断喝:“抛石!”

    旋即,鳌来峰顶升起了三股狼烟,与此同时,数百军兵从寨内各处建筑窜出,快而有序的集中到寨内各个堆砌杂物之地。这一突变令晋军上下惊疑之余,却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那十处有暗道伏兵,抑或别的后招,甚或是贼兵打算分赃逃跑?

    陈痊也为之变了脸色,惊疑不定间,他警惕的四下观察,却始终不明就里。因为除了那十数组聚往杂物的匪众,寨内寨外再无其他异常,对了,非要说异常的话,还有个傲立高处的魁梧青年,正伸出一根中指,冲晋军旗舰咧嘴打着招呼,偏生还是一副灰头土脸,咋要多猥琐就多猥琐呢!

    “故弄玄虚!给本将狠狠的打!快!”楼船顶台,陈痊不再迟疑,怒声喝令道。尽管心中隐有不妙之感,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堂堂正规军自不会被莫名其妙的吓退,在未理清敌方企图之前,既有部署可不会轻易改变。

    “呜呜呜...”随着旗舰令旗挥动,万石楼船的两架大型投石机参与了对寨防的肆虐,一干艨艟、游艇则驶近码头,随时准备大规模登岛攻寨,怎一副雄威难挡。然而,这也是他们最后一刻的风光了。

    不待楼船投石机射出第二拨巨石,图穷匕见!那十数处堆砌杂物的场所稍经清理,便显露出了高高的支架,支架上还挂着一根长长的木勺。这或许不打紧,但令晋军不可思议且惊骇欲绝的是,那种奇怪装置竟然能够投石!

    “呜呜呜...”在官军上下的惊呼中,一根根木勺加速高扬,带动长柄端的兜篮加速,直至射出块块巨石或是带火油罐,更令人震撼的是,看巨石和火罐的轨迹,竟能抛砸到旗舰楼船!究竟是何怪物,性能怎会不亚官军的大型投石机!而且,官军总共两台大型投石机,还得仰射;贼匪却有十数架,还是从上往下砸,这到底谁是官谁是贼啊?

    战局瞬间翻转,本欲碾压一切的晋军成了待宰羔羊。鳌山抛石机的射程完全可以覆盖整个水寨,而如此狭小的空间聚集着近二十艘战船,巨石、火罐想落空还真不易!顷刻之后,数块重量不一的巨石和数十个燃烧的火油罐带着报复的畅快,准确落于挤成一团的敌舰。仅是第一拨打击,它们便砸翻了一艘游艇,燃起了十多处火苗。

    面对铺天盖地的弹雨,晋军们哪怕训练有素,也不免陷入慌乱。提水灭火者有之,落水求救者有之,入舱躲避者有之,中弹哀嚎者有之,但不约而同的,所有水手都在操控舰船掉头转向,企图经由水道逃出水寨。

    可是,水寨就这么大,近二十艘舰船一时哪能腾挪得开?于是,慌乱演变为混乱,两船碰撞者有之,船桨挤折者有之,网钩纠缠者有之,甚至,有一艘游艇愣被己方的五千石斗舰毫无怜悯的撞翻…

    山寨高处,纪泽俯视这一切,竟觉无悲无喜。龟缩挨打,忍耗损失,终令晋军主力入彀,自家抛石机大举反攻,战术目的达成,鳌山岛大胜在即,他却颇觉索然。终归是将又一支汉家精锐给灭了,将炎黄子孙视为一家一族的他,对这种上规模的内耗委实提不起兴奋。

    相比纪某人抄着手悲秋伤怀玩深沉,陈痊现在就悲催多了。毕竟经历风浪太少,第一拨抛石机打击过后,他足足呆愣半盏茶时间,直到被一众属下连声急呼,这才回过神来。“全军撤退!”用高八度的声音,他下达了一条并无意义的命令,因为晋军各舰都已自行开始了撤退。

    “给旗舰让路!”陈痊紧接着下达了又一条同样没有意义的命令,因为大家都想离开这个炼狱,谁让谁啊?

    “咔嚓!”第二拨抛石机打击降临,一块磨盘巨石击中了旗舰顶楼。木屑纷飞中,顷刻便有十数名晋军死伤,哀嚎声随之凄厉响起。陈痊正扭头去看,一滩血肉不知从何飞来,不偏不倚击中他的右肩,鲜血溅得满身满脸。就在那一瞥中,他看见巨石砸碎的正是自己的指挥舱,而原本雄伟的四层船楼,已然成了三层半。

    作为广陵陈氏的嫡嗣子,陈痊平素养尊处优,讲究的是魏晋风流,即便身处军伍也是运筹帷幄,何尝有过如此境遇?他一阵干呕,一阵心悸,一阵颤栗,更是一刻也不愿呆在这个鬼地方。就连护到身边的陈氏第一高手,准一流水准的护卫陈楷也不再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于是,足智多谋没了,雍容淡定没了,威武霸气更是不见了,歇斯底里的,他狂喊出第三条命令,也是导致水师后军彻底完败的命令:“旗舰火速出寨!撞开任何拦路船...”

第二百三十六回 萁豆相煎

    亦将无能,累死三军!尽管鳌山岛出乎意料的拥有大杀器抛石机,打得晋军猝不及防,但若陈痊能够冷静一些,组织晋军有序撤离,那么晋军至少可以撤出一半以上,毕竟抛石机有数量、频率的限制,而鳌山岛也没有更多的杀招。可陈痊却带头逃跑,还不惜撞翻友舰,愣将己方的撤退搞成了大溃退。

    有了主将的命令,本就急于逃遁的旗舰晋军再无顾忌,掌舵滑桨,转向加速,势不可挡的直冲水道口。途中,旗舰充分显示万石楼船的威势,神挡撞神,鬼挡撞鬼,硬是在乱成一团的群舰中冲出一条通道。在其身后,则留下了一艘东倒西歪的艨艟和两艘已经翻覆的游艇,以及数十名在水中破口大骂的同袍。

    上行下效,既然旗舰可以不顾一切的逃生,那么斗舰为何不能?艨艟为何不能?至于游艇,就只能委屈的绕着走了。于是乎,两艘斗舰跟着撞出通道直奔水道口,艨艟们则一面避让楼船斗舰,一面欺负游艇,同样向外逃去。期间的你争我夺、倚强凌弱,倒是更像官匪间的势不两立。

    好好一支精锐之师,却因主将践踏同袍带头逃跑,转眼沦为一支毫无团结、毫无纪律、毫无士气的乌合之众。眼见晋军愈加混乱,形式急剧恶化,陈痊周围并非无人看出其中厉害,只是面对失去理智的陈痊,没人愿意出头劝阻,反正自己跟着旗舰可以尽早逃生,何必多管闲事惹恼上官呢,陈痊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大度啊!

    “大人,稳住阵脚,有序撤退方为正途啊!”关键时刻,还是郭谦硬着头皮劝阻道。可惜,他的话仅是得到了陈痊的置若罔闻。

    水寨毕竟不大,很快舰船们便完成了起跑加速乃至冲刺,最先抵达水道口的前三甲分别是东侧的旗舰、西侧的一艘斗舰以及正中的一艘艨艟。三艘舰船不约而同打出让他人避让稍待的旗语,可胜利在望,谁都忘记了平素挂在嘴边的温良恭让,反是想着快点快点再快点,从而最先逃出生天,要知头顶还在不时砸东西呢。

    艨艟不愧为快速作战设计,在同等条件下,它毫无争议的冲到第一位。只可惜旗舰必须行于水道正中,这艘艨艟不识相的占了旗舰的道,于是,不待其上晋军露出笑容,斜插而来的旗舰收势不住,很不小心的“摸”了一下艨艟的后腰。相比旗舰的雄壮威武,艨艟的腰实在太细,所以它毫无悬念的飞了起来,而此战真正锁定战果的一幕也就此上演。

    狭窄水道北口,艨艟被旗舰撞飞,在水面向西来了个龙摆尾。可是,水道口宽不过三十多丈,从西侧斜插而来的斗舰距离水道中央并没多远,很自然的,可怜的艨艟再次与斗舰来了个亲密接触。

    无巧不巧的是,此时安海抛石机的目标已是封锁水道口,两块磨盘巨石恰好落在那艘斗舰的顶部,巨大的冲力可不好消受。原本斗舰正在高速右转进入水道,船身自然大幅右倾,艨艟的撞击加上巨石的猛砸,令其更加倾斜,乃至超过了翻覆的临界。这一刻,平底斗舰重心偏高的缺陷暴露无遗。

    “轰!”伴着惨叫连连,巨浪滔天,这艘斗舰居然就此翻了,纪泽一度遐想的翻覆场景未能出现于楼船,竟是应验在了斗舰上。

    事情还远没完,艨艟出力撞翻斗舰的同时,自身也被斗舰反撞回去。可怜的它不得不再次回“摸”一下旗舰,或许不堪忍受成为楼船斗舰间的皮球,它干脆发出砰然闷响,愤愤断为两截。

    旗舰不愧是万石楼船,与艨艟两次碰撞,除了断上几根船桨,硬是啥事没有。只是经过一系列变故,它似乎累了,竟在水道右侧停了下来,无论晋军水手桨手如何折腾,它就是纹丝不动。莫要忘了,这里是狭窄水道,本就因撞击艨艟偏了航道,再被“摸”上一下,还加上斗舰翻覆导致的巨浪冲击,吃水够深的它偏航太多,居然悲催的搁浅了。

    目瞪口呆!除了三艘倒霉舰船上的晋军在哭天抢地,鳌山战场双方人员悉数目瞪口呆!三艘舰艇你追我赶,各不相让,结果却是一翻一断一搁浅,还十分合拍的封锁水道,堪称巧夺天工。天可怜见,纪某人设局瓮中砸鳖,梦想过楼船翻覆,梦想过敌舰倾轧,梦想过痛击晋军,但他从未梦到过全歼啊!

    “好人,好人啊,都是好人啊!”山寨高处,纪某人甩甩脑袋,终于回过味来,转转贼眼,他突然火急火燎的狂喊起来,“停!停!直娘贼,别乱砸!别乱砸啦!都是咱们的!都是咱们自己的船啦!”

    “传令兵,发旗语让敌军投降!”一边喊,纪泽一边冲到抛石机阵地,严正喝止了又一拨的发射,接着大声令道:“换吊火罐,全用石头!封锁水道,只砸外逃舰船,迫降就成!对了,石头小点,定要小点,千万别砸坏咱们的楼船斗舰,买都没地买啊!”

    鳌山岛这边着手捉俘招降,晋军那边则对应的忙着逃生。从巨变中清醒,晋军们再也没有了继续战斗的想法,满头脑都是跑路。既然大船过不去,那就换小的吧,小船、舢板纷纷被放入水中,当官的、身手好的、有眼力的蜂拥而上,厉喝怒骂、你推我挤乃至拔刀相向自不待言。

    只余四艘的游艇一改原本的不受待见,翻身农奴把歌唱,顿时成了人人艳羡的香饽饽。不过,游艇官兵似很记仇,只顾向外逃窜,对于四周抛来的媚眼,一概敬谢不敏。

    当然,也有一艘艨艟不信邪,在官兵协力操控下,硬要撞开船骸堵塞,可惜尚未如愿,它便被集中而来的石雨覆盖,本就伤损的船身须臾间便散了架,反令得狭窄水道堵塞得更为严实。

    一番亡命争夺,晋军最终有三艘游艇和八艘舢板凭借身小灵活,成功窜入水道深处,暂得逃出生天。可怜他们近时两千有余,出来的仅两百出头,而其中,倒是没捺下准一流高手陈楷极其护卫的军主陈痊。

    最前一艘游艇上,陈楷静立船头,眉头紧皱,默然不语,脚下则瘫坐着依旧浑浑噩噩的陈痊。不似他人的劫后欣喜,阅历丰富的陈楷却觉安海贼不会轻易放过己方,是以并未放松。而水道出口处的空空荡荡,更是证明了此点。

    果然,出了水道的视觉盲区,陈楷沮丧的发现,鳌山岛东侧的洋面上,正有十几艘舰船破浪而来,桅顶所挂旗帜上有一条半身出海的冲天巨蛟,赫然是代表安海商会的“巨蛟出海”旗。这自然是唐生与陶飙所率的两曲安海水军,收到三道烽火的信号,从群岛隐蔽处杀了出来,不过,他们也仅能起到清剿残敌并打扫战场的作用了。

    南方洋面,正豕突狼奔着巡航在外的晋军舰船。本来,主力攻寨发财时留下看后路,这批晋军显是不受待见的旁系,看完鳌山水寨的惨败,再见到掩杀而来的安海水军,他们怎不胆战心惊?又怎会拼命?两艘艨艟带着四艘游艇,早已不管不顾向南逃去,丝毫不愿给安海军捉拿的机会,当然也没给陈痊等人得到救援的机会。

    急切间,陈楷抬头四顾,向东是敌方船队,向北是贼寨岛礁,向南又逃脱不掉,那只有向西了。无路可逃之下,也只能先上岛避一下,毕竟郁州岛那么大,他准一流高手,当能平安躲过此劫。只是,距离郁州岛还有小十里呢,而所在的小小游艇竟挤着四五十人,速度怎能快得起来?

    为了陈氏精英的逃生,没用的废物还是下海吧!语气森寒,陈楷冷视游艇众人道:“船太小了,为了更多人逃生,只得留下一些人,还请下水者自谋生路,莫怪陈某无奈之举!”

    继而,陈楷在众目睽睽之下,果断开始为广陵陈氏拉起了仇恨。只见他身形闪动,拳脚齐出,一连串的噗通声中,船上有二三十人被他毫不客气的送入海里,只留下水手、陈氏子弟以及数名身体强壮的“准”桨手。经过此番清理,游艇轻装上阵,速度大增,乘风破浪间直飙郁州岛...

    当安海水军仗着车船之疾,截回一艘艨艟,两艘游艇,八艘舢板以及近三百俘虏凯旋而回的时候,水寨内逃生无望的晋军已经全部投降就缚,血旗军正在解困万石楼船以及翻覆斗舰中的生者。入寨水道经过初步清理也已通航,大战却是就此终了。

    是役,安海一方以寨防破坏与寥寥伤亡的微弱代价,完败水师后军,战果堪称辉煌。初步统计,共歼敌约两千三百,其中轻伤、无伤俘虏一千八百余人,缴获一艘楼船、两艘斗舰、三艘艨艟、四艘游艇,其它兵甲军械若干,另击毁艨艟两艘、游艇四艘。唯一遗憾的是,陈痊终归被陈楷带着逃入了郁州岛,除非痛下功夫,一时还真不易捉拿。

    徐州水师的后军来了二千五百人,此战仅有不到二百人逃脱,堪称损失殆尽。半日前尚且不可一世的他们,难挡猪一样的领导和狐一样的敌手内外夹击,无比憋屈的怆然倒下,充任了安海商会扬名崛起的一块垫脚石。不止于此,还将是安海营迅速壮大的养料...

    月上梢头,鳌山水寨,码头四周,一屯血旗亲卫凛然肃立,刀剑森寒。他们环卫的圈中,千多晋军降卒则席地盘坐、秩序井然。而几座尚存的棱堡里,隐约传出阵阵呼声,有哀嚎、有惨叫、有哭喊,间或还有歇斯底里的狂笑。

    圆月之下,荒岛之上,如此恐怖的声音,混在呜呜的海风里,恰似来自地狱的丧曲,为鳌山岛平添几分阴森,更向降卒们昭示了这里的凛然。不用说,安海一方正在逼迫晋军降卒浴血誓师,缴纳投名状。

    经过调查审讯乃至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降卒已被分为作恶多端、老弱伤残、身价不菲以及普通健卒四类,此时两百老弱伤残和近百余身价不菲的军官已被另外看押,剩下有望争取的普通健卒正被逼着对近百广陵陈氏或紧跟陈氏的劣迹军官“浴血”下手。

    此战后军虽败,罪不在中下层军兵,军户出身的他们,素质毋庸置疑,甚至略高于现有安海水军。这样的千多兵源,纪某人自要将之纳入麾下。既然摧毁了汉家的一支精锐,那便再建一支更加精锐的吧,底限愈加沦陷的纪某人,无耻的自我解释着,终于再度将血腥的投名状之举,施加到了汉家内斗的俘虏身上。

    一伍伍普通降卒进入棱堡,又一伍伍的出来,伴随着堡内的凄厉惨嚎、呻吟低哼直至寂然无声。只是,相比去年在雄鹰寨针对中丘郡兵的情形,从棱堡中浴血而出的降卒却多无悲无喜,更有面显惬然,恰似方除心中块垒。

    细究原因,郡兵管理松散,也易得到吃拿卡要等收入,可算一份生计。外军士卒非但户籍管理更为严格,世代不得转行他业,而且薪饷常被上官克扣,更被上官如奴仆般使唤,说是军户还不如说是军奴!是故,外军士卒勇悍不假,可那仅是被压抑下的求存,其心底对朝廷与军官的不满远强过郡兵,对于向上官捅刀子自也不那么抗拒。

    “投名状”之后,在酒肉热饭的帮助下,纪泽、马涛等人带着普通健卒们连夜进行了忆苦思甜。通过安海老卒的现身说法,降卒们得知了安海商会的军民待遇,还得到了解救家眷的承诺。结果,竟有大半降卒对商会动了心,更有四五百人当即请求入伙,事情顺利得令人咋舌。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陈楷陈痊屡屡萁豆相煎所带来的反面功效。

    欣喜之余,纪泽不免为晋朝悲哀,血肉长城被扭曲至此,安能保障社稷?随即,他从亲卫、安海水军乃至降卒底层中抽调军官,将投效降卒打散混编为十个队,送入预备营整训。余下普通降卒则按态度被编为隔离看管的队组,分行进一步思想教育和劳动改造。

    收编俘虏,重修工事,恢复生产,赏功罚过,大战事宜基本落定,可是,干挨打绝非纪某人的性格,司马腾暂时得忍,广陵陈氏却不必。况且,他此番南下,本就是要找事祸乱沿海的...

第二百三十七回 琅琊王导

    永兴二年,九月十八,巳时,云,徐州琅琊,王氏祖宅。

    琅琊郡,临沂县郊,青山之脚,绿水之畔,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庄园坞堡。它古朴大气却不露奢华,垛高墙厚却不显张扬,阡陌交通却自有素雅。它便是琅琊王氏的祖宅,从西汉迄今数百年,历经人世沧桑,历经朝代变迁,历经毁建兴衰,从中走出的高官显贵不知凡几。而今,他已拥有左近数千顷良田,容纳上下近万的人口,云淡风轻间,更已傲立于士族巅峰。

    此时,庄园正门大开,门前张灯结彩,门墙上贴着斗大的“寿”字,门外业已停有数十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奢华不显却绝非凡俗。不明底细者定觉这是主人过寿在广邀亲朋,但实则不然,过寿不假,确仅是琅琊王氏自家的一场低调寿宴,所来者皆为地道的王氏族人,且还只是青徐左近的族人。

    庄园东北偏僻处,坐落着一个突兀的独立小院,茅屋竹扉,简朴幽静,并无任何喜寿气氛。院后有一汪水塘,塘边垂柳之下,一名白须白发的六旬老者身着粗布麻衫,正端坐着悠然垂钓。很难相信,这老者竟然恰是今日过寿之人。

    相比老者的悠然,此处的气氛略显凝重。在老者身侧矮桌两侧,肃然端坐两人。左侧稍显富态者年近四旬,正是前徐州长史王修;右侧古井无波的是一名俊朗青年,他叫王导,正史中,他是东晋开国的肱股之臣,也是令琅琊王氏达成“王与马,贡天下”局面的关键人物。

    《晋书·王导列传》有载:“王导,字茂弘,父裁,镇军司马。导少有风鉴,识量清远。年十四,陈留高士张公见而奇之,谓其从兄敦曰:“此兒容貌志气,将相之器也。后参东海王越军事,时元帝为琅邪王,与导素相亲善。导知天下已乱,遂倾心推奉,潜有兴复之志。帝亦雅相器重,契同友执。帝之在洛阳也,导每劝令之国。会帝出镇下邳,请导为安东司马,军谋密策,知无不为。”

    矮桌前端两丈之远,躬身站立一人,身着青衫做文士打扮,却是屏气不敢稍动。若是马涛在此,定可认出此人乃是三月前到访鳌山岛,嚣张索要好处的王氏管事王忠,其人偏房庶出,明面身份为王氏的一名商行管事,实则司职王氏在徐州沿海一带的密谍事务。

    突然,水中浮漂陡沉,老者扬杆一提,一尾斤许鲤鱼随之被拖出水面,一番蹦跳之后依旧无奈的被老者捕入竹篓。老者洗洗手,一瘸一拐回到桌边,施施然坐下,竟是腿有残疾。呷了口凉茶,他这才轻笑道:“世治虚长一旬,可定力相较茂弘却略有不如啊!”

    “叔父教训得是,小侄受教了!”王修脸一红,连忙上前一步鞠躬行礼。王修胖了些,太阳下呆久了难免不安生,可在外气度雍容的他,在老者面前却丝毫不敢造次。相比之下,同样起身相迎老者的王导却是依旧古井无波,丝毫不为适才的褒扬所动。

    老者叫做王涛,王氏大族老,其人文武双全,深谙兵法,昔年在灭吴大战中曾大放异彩,怎奈伤重残疾,坏了品相,却是不得再行为官。但其在外虽已声明不显,却一直代家主总览王氏在徐州的族内事务,手掌琅琊王氏上千私兵,也是王衍、王敦、王导、王修等人的嫡系长辈,堪称族内山岳,便是现任家主王衍当面,也得对其恭敬有礼。

    冲王修王导二人挥挥手示意坐下,王涛看向王导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至于偏房庶子王忠,他则看都未看一眼。轻拍桌上一份信报,王涛淡然道:“老夫今日过寿,不想清早便得知水师惨败一事,此事非小,你二人谁能与我细说来龙去脉?”

    王修闻言清清嗓子道:“三月前,某听王忠说起鳌山诸岛换了主人,有个安海商会取代了巨蟹帮,实力还颇为不俗,却是不将我王氏放在眼里。彼时正值东海王筹备西迎圣驾,我等便也未予理会。孰料前几日却闻密谍报知,那安海贼或为陈记劫案真凶,广陵陈氏本也与我王氏有隙,小侄索性暗放风声,令陈氏与那安海贼鹤蚌相争。”

    “那广陵陈氏、临淮陈氏以及庐江陈氏同姓同源,互为声援,势力纵横江淮,庐江陈敏更借两年前剿灭石冰之乱声名大噪,于江淮乃至江南诸军颇有影响,还被东海王封为右将军协同出征迎驾,在徐州已直逼我王氏地位。其实,据修了解,那安海贼最多仅能勉强自守,令陈氏大吃苦头,终归当被清剿,岂料...”

    说到这里,王修稍露惭色,不无苦笑道:“只是,孰料那安海贼强劲至此,竟将水师后军诱伏全歼。哎,此战势必引发徐州震动,徒增恐慌,不利东海王大事,修之前料事不明,轻率挑起事端,委实惭愧。”

    王涛随意摆摆手道:“此事错不在你,那安海贼却有几分门道,如此势力在身畔崛起,你假手陈氏打压倒也在理。后军虽灭,一群海贼却也难扰大局,无需挂怀。况且,陈氏有此挫败,茂弘正可借机整顿水师,增强我王氏影响,确可得利。好了,还是说说后续吧。”

    “叔父大人,那安海贼无视我王氏招揽,且实力雄厚,竟能痛歼水师后军,颇显嚣张大胆,侄儿以为,其身后恐有不小势力!东海王提兵在外,琅琊王必不愿后院生乱,当会尽力清剿安海贼,我等不弱全力相助都督府铲除之,以免养虎为患,致我王氏身畔出现难控势力。”王修微微欠身,眼露杀机道。

    王涛默然不语,目光转向王导,王导见此,却是摇头道:“后军几近全灭,我等自当插手重建,甚或将广陵陈氏挤出后军,同时,水师中军亦可趁机接管后军诸多水卡,尤其是云梯关。但对安海贼,导却更愿适时招抚,甚至遣出附庸家族参与黑市与之走近。这非但因为鳌山海域岛屿林立,剿之难尽,徒费人力财力,更因其已够格作我王氏棋子。”

    王修讶道:“那安海贼可是拒绝附庸我王氏,说是交恶也不为过,我等如何利用他们,又有这等必要吗?”

    王导轻叹口气,意味深长道:“东海王欲匡扶设计,却战事不利,被阻徐豫边境。东嬴公与平昌公空有大军,却怯战自保,而幽州王浚手握强兵,虽声援东海王,却迟迟不肯发兵,显是讨要好处,已成割据之势。中原仅余范阳王一力支撑,关东阵营一时恐怕难有起色,时局堪忧啊!”

    “九月庚寅朔,公师籓又害平原太守王景、清河太守冯熊。庚子,豫州刺史刘乔攻范阳王虓于许昌,败之。”面露阴郁,王导索然道,“近日导更是听闻,那血旗将军北出蛮荒,绕道抵达辽东,已具一万精骑,声言要浮海中原讨一说法,恐将更添变数,哎,东嬴公做的这叫什么事,尽帮倒忙啊。”

    “司马家篡夺曹魏江山却不加自爱,愈难掌控局面,没准就此失了基业,却恐连累我王氏池鱼之殃。”王涛冷哼一声,深以为然道,“只不知你说这些,与水师一事何干?莫非业已不看好东海王与关东阵营?”

    王导面色沉重道:“叔父所言甚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导正心忧我王氏前程。关东阵营地大物博,后势强劲,战胜关西乃必然之事。但朝野崩坏过甚,诸王乱战连年,且有异族兵起,中原疲敝,流民丛生,农事受扰,粮食匮乏,加之此战再迁延日久,难保另有野心家抬头,汉末混战或将不远,却非东海王所能遏制,届时我王氏何以自处?”

    王涛沉吟片刻,终也面色凝重道:“茂弘言之有理,却不知有何打算?”

    王导不答,却是瞥眼场中站立的王忠。王涛领会其意,转向王忠,态度却殊无对王导王修的慈祥,冷声道:“老夫不想便知你等如何会注意到安海贼,当日又是如何招揽安海贼的,少不了敲诈勒索那点破事,我王氏孝悌贤德的家风,迟早要被你等不孝子弟所败坏!”

    说到这里,王涛泛起怒色,随手抓起一个茶杯便砸向王忠,又准又狠,颇显武功根底,竟将王忠砸得满头开花。王涛这才继续道:“你给老夫记住,并带话给那帮纨绔小子,时局动乱,我王氏虽然显耀,却更须隐忍谨慎,顾惜实力,再有妄惹是非者,老夫打断他的狗腿。总算你等此番不曾乱来,且退下,牵涉此事者悉数遣往外地,滚!”

    王忠诺诺退走,王导王修视若无睹。带人影消失,王导这才继续说道:“徐州乃四战之地,中原若乱,徐州必乱。放眼大晋,彼时唯一可保安定者,怕就是江南故吴之地了。是以导以为,我王氏此时便当着眼江南,渗透布子,为我王氏留一退路。若有可能,亦可设法令琅琊王迁往江南坐镇,届时导必可令我王氏立稳江南。”

    “不愧我王氏安海儿!茂弘之说,老夫定会尽快与家主及几位族老商榷,及早布局。”王涛沉吟良久,蓦然鼓掌道,“不过,若想立足江南,故吴士族历来抱团取火,排挤外人,却是不易插足,那几家陈氏与他们多有联系,日后都将成为我等南下阻碍。呵呵,说了这么多,看来茂弘是想利用安海贼给他们再添些麻烦了。”

    “呵呵,叔父英明,一眼便看出侄儿心思了。”王导一笑,不无戏谑道,“那安海贼既有实力,又不知后台深浅,我等何必招惹。左右他们已与陈氏不死不休,我等不妨设法祸水南引,让其去消耗陈氏甚或故吴士族去,多少也能引些混乱,我等恰可相机布子。届时事态发展,怕就由不得安海贼自己了...”

    鳌山寨,纪泽浑不知自家的安海营业已沦为他人眼中的棋子。但通过审讯俘虏中的幕僚与高级军官,他也得知了水师后军攻打鳌山寨的缘由,却因有匿名之人在淮阴城放出风言,声称近来大发请帖广邀沿海势力出席黑市开幕的安海商会,正是陈记船坊劫案的元凶。

    可恼那广陵陈氏,一直寻查劫贼无果,正顶着舆论压力,声威与日俱跌,闻讯后虽无确切证据,仍将安海商会粗暴的定为元凶。其实若用排除法,沿海有胆又有实力作案的灰黑势力还真数得到安海商会;况且,安海商会欲办黑市想必富裕,又有人丁数千,还没听说有甚后台,对其征缴,陈氏能抢钱抢粮抢人丁,就算灭错了又有何妨?

    于是,由陈氏主张,徐州都督府无可无不可,这场剿匪大戏歪打正着的拉开序幕。好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纪泽却不知是何人在针对安海商会。尽管在纪泽的督促下,全面排查的安海商会真就寻出了一名向外通报了陈记劫案的细作,怎奈那厮完全为钱服务,连自己效忠的真正势力都不曾知晓。不消说,这条线必是断了。

    寻不出幕后黑手,那就拿阴沟翻船的广陵陈氏来泄愤吧。既然他们并无证据便对安海商会出手,那就必须承受安海商会的怒火,不得不说,无耻的纪某人已经选择性遗忘了自家先对陈记船坊下黑手的事实,更何况他本就想着找事捣乱沿海呢。

    当然,恩怨是非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损敌肥己,抢钱抢粮抢人,安海营的发展速度远不满足纪某人对晋海的野望,而且,若想化解与陈氏的这段梁子,只有趁他病要他命,就着后军惨败,海防空虚的时机出动。即便不至灭掉广陵陈氏,也要将它打得一蹶不振,无力再有动作,并给自家的安海商会打出一个不容招惹的海上威名。

    于是,就在鳌山军民犹自庆祝保卫战大捷的时候,纪泽业已从俘虏中挑出一应投诚带路党,搞清了广陵陈氏的一应产业。继而,一系列针对广陵陈氏的大规模洗劫计划,美其名为安海营实战练兵计划,在纪泽与一干军官的奸笑声中定了型。

    十九日凌晨,鳌山岛改由血旗近卫军大部接替防御,安海营近两千军卒则悉数登船南下,恶狼般扑向广陵陈氏的诸多沿海产业。当然,这拨行动中自也少不了深入广陵内地,以悄然接来俘虏家眷,那可是至少五千的军户人口,对安海营绝对是一记大补...

第二百三十八回 再掠陈氏

    永兴二年,九月十九,亥时,晴,广陵盐渎近海。

    盐渎早在两汉时期即为产盐重镇,其星罗棋布的盐场工坊不仅为朝廷提供大笔税金,也为广陵乃至徐州官府负担大量财政,更是世家大族的重要经济来源。在这些盐场工坊之中,陈记盐场无疑是规模最大的几家之一,它有奴隶盐工五百,护卫私兵四百,外加雇佣劳工七八百,乃是广陵陈氏诸多产业中最重要的一处。

    淡淡月色下,盐渎洋面出现了几条黑影。黑影逐渐接近海岸,隐约可见四艘千石之上的海船。海船在离岸一里外停下,一阵轻微的水声过后,两百披甲执刃的士卒划着十条舢板,登上了此处的无人荒滩。舢板放下众人后立刻返回,不久又往返了三趟,再度运来了数百士卒。

    一阵低声吆喝,八九百人很快在沙滩上列成了数个方阵,借着月色,可见他们的为首者面容硬朗、彪悍魁梧,正是纪泽。整装完毕,他们在投诚降卒带路下,悄声潜往南方,所向之处正是五里外的陈记盐场。

    针对广陵陈氏的近海产业,安海商会今夜将实施有计划的系列打击,陈记盐场是最重的一环。为对付四百精锐私兵,夏爽的安海步曲全员出动,系列行动总指挥纪某人也带了一屯亲卫来此观敌料阵。如此大动干戈,为保行动无误之余,也是为了将安海营多拉出来实战锤炼。

    作为广陵陈氏的支柱产业,盐场恰似一座坞堡,防御设施堪称豪华,不但有二丈五的围墙,还有四座箭楼、十数大型床弩、。只可惜水师后军的惨败消息尚未传至此处,而广陵陈氏横行太久,一直无人敢惹,所以私兵十分松懈,围墙箭楼上还能站着值守的不过寥寥,且看他们萎靡欲睡的架势,这个人数还在不时减少。

    一片浮云随风飘至,遮住弯弯的月头,原本晦暗的四野更是变得漆黑。夏爽一声低喝,其直属队率先出动摸哨,余人则远远尾随,仅留少量军卒封锁通往县城的道路。

    对于抽冷子打闷棍,夏爽作为纪泽曾经的亲卫军官,可谓驾轻就熟,而他的属下军兵确也训练有素。盐场仅余的两名清醒私兵首先被无声放倒,随即箭楼也被逐一控制。只是在对付最后一处箭楼时,一名陈氏守卫有所警觉,敲响了警钟,不过这并不打紧,因为盐场大门已被打开,安海军们也已打起火把,潮水般的涌入了盐场。

    “何方鼠辈,竟敢夜闯广陵陈氏?”随着一声暴喝,一名华服男子从盐场的中央主宅窜出,率着十数衣甲不整的护卫守住了宅门。

    此人年过四旬,面目英俊却略带淫邪,看其声到人到的身法,应该正是陈氏坐镇此处的一名供奉。根据带路党交代,此人名为樊同,准一流高手,原是一名采花大盗,匪号“玉蝴蝶”,昔日毁女清白无数,后因被江湖诸众联手追杀,走投无路之下隐名洗手,投入广陵陈氏。

    入堡的安海军并未浪费时间等待答话,而是按着事先分工直奔烽火台、水门、仓库、堡门以及兵营等预定目标。倒是来此打酱油的纪泽得空,索性运起内劲,放声高喝,使出攻心战术:“我等乃安海商会,广陵陈氏水师已经落败于鳌山岛!我等来此只寻广陵陈氏晦气,绝不滥杀无辜,无干人等…”

    “嗖!嗖!嗖!”然而,言犹未尽,慷慨陈词的纪某人突觉恶风扑面,三支羽箭已近眼前。原来这樊同略知安海商会内情,猜出纪泽乃是魁首,竟然暗令箭手偷袭,意图斩首立功。

    “叮、叮、叮!”一片刀影闪过,为举盾格挡的纪泽提前解了困,纪铭的谑笑跟着传来:“嘿嘿!小子莫要嘚瑟,小心阴沟翻船呀!”

    “大胆狂徒,冥顽不灵,竟还胆敢偷袭我家会长,弟兄们,给我杀了他们!”负责攻取主宅的安海屯长也是太行出身,被袭杀纪泽的冷箭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立即咆哮着率兵冲了上去。

    那屯长话音未落,纪铭也已从纪泽身边掠过,随着军卒一道直扑樊同,口中还高喝道:“小白脸,老夫陪你玩玩!谁都别跟老夫抢!老夫今个要松松筋骨,诶,你这厮不是玉蝴蝶嘛...”

    “嗖!嗖!嗖!”突然,边叫边接近樊同的纪铭,竟是不动声色的甩出三根金针,直奔樊同面门。却是纪铭恼火这厮偷袭纪泽,想要以牙还牙,利用樊同被叫破身份的愣神,用金针暗器同样发起偷袭。

    “叮、叮、叮!”樊同身前闪起的三道火花,却是纪铭的阴险偷袭被同样阴险的樊同勘破。只是,那樊同的武艺却非纪铭敌首,虽挡下金针偷袭,却在纪铭的刀下左支右绌。

    但樊同这厮确有心计,一边挥剑招架着意欲退入宅内逃走,一边还不忘义愤填膺的怒斥以图扰敌心神:“老匹夫,竟欲暗箭伤人!你安海贼就会无耻偷袭吗?有种择地与某单打独斗!”

    都些什么人啊!一向自认阴险的纪某人不免汗颜,这一个赛一个阴险,一个赛一个无耻,江湖该怎么混,还好自己走的是军旅路线啊!得,别巧舌如簧了,也别给安海步曲添乱了,他在亲卫拱卫中,干脆上了堡墙门楼,抄手观看起了这场小小的盐场战局。

    凭借了解地形和骤然发难,安海军初始的推进十分顺利,烽火台、水门、棚户区一一入手,军营区也控制了马厩和近半营区。零星算下来,私兵的死伤、俘虏已经近半。

    然而,陈记盐场作为广陵陈氏最重要的产业,其私兵的实力委实精锐,有十数二三流高手不说,普通兵卒也皆训练有素。经过开始的慌乱无序,在各级军官的吆喝下,他们逐渐聚集,有一队人甚至组成盾阵,利用房舍地利堵在安海军前方。随之,安海军伤亡增加,步伐也放慢下来。

    “砰!”一杆弩枪凌空射来,盾牌爆裂中,一名持盾私兵被弩枪射穿;弩枪去势不减,又穿透其身后的另一私兵方才止歇。不待私兵们堵上缺口,又是“砰”的一声,两名私兵连同盾牌再度倒下。

    陈氏私兵骇然看去,弩枪却是来自盐场围墙上的防御床弩,只可惜它们现已被血旗亲卫占据,并调转方向射向了原本的主人。纪泽希望安海营军卒实战磨练不假,却是舍不得太过伤损,自不愿歼灭战打成持久消耗战。

    盾阵被破,安海军卒士气大振,欢呼声中,他们发挥出该有的训练水平,刀枪并举、弓枪齐发,拦路私兵转眼死伤一片。安海军继续突进,以鸳鸯阵的犀利,面对混乱的敌人如同砍瓜切菜。而每当私兵聚集过多时,总有弩枪适时飞来,将之血腥打散。如是几次,私兵们再也不敢结阵阻挡安海军,纷纷掉头,远床弩而逃。

    “向我靠拢!”眼见私兵崩溃在即,一个洪亮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循声望去,一名升高八尺,体罩铁甲的虬髯大汉手持铁棍,威风凛凛的横在一条窄道中间,其身后恰因房舍阻挡成为弩枪死角。众多私兵顿时如同找到主心骨,毫不犹豫的奔向声音来处,擦过大汉,在其身后逐渐聚集。

    “呜”的一声,有人挑衅,墙头亲卫立刻毫不客气的射出几杆弩枪,其中一杆恰好直奔那虬髯大汉。虬髯大汉早有准备,他抡起铁棍,快速绝伦的挥下。砰声巨响中,铁棍正面击中弩枪,令其应声崩碎,而大汉仅仅后退了一步,看起来竟是毫无异样。

    “卧槽,小铁的缩小版嘛!却不知此人是何来历?”堡墙之上,纪泽惊呼出声。这虬髯大汉当有准一流高手的战力,且膂力惊人,凭他表现,恐怕遇上纪铁也不妨多让。

    “禀会长,此人名叫范毅,原为外军一屯长,因仗义耿直得罪上官而招迫害入狱,陈氏怜惜其才,将之救出并委以盐场副统领之职,故其对广陵陈氏可谓忠心耿耿。”立有身畔的带路党向纪泽出言解说道。

    兵营这边,眼见范毅如此彪悍,安海军卒们不由驻足踌躇,而近百私兵则趁机逃过大汉身后,并很快组成了防御军阵。凭借虬髯大汉的一己之力,他们居然堪堪稳住了崩溃之势。见此,现场指挥的夏爽不愿过多死伤,下令暂停了强攻,转而列阵对峙以待众军汇集,军营内陷入怪异的平静。

    “急令主宅方面的步卒,活捉私兵正统领。”堡墙之上,纪泽看清兵营情形,忙吩咐传令兵道。随即,他留下一队亲卫操控床弩,自己则率众前往了兵营。

    路过主宅,安海军卒业已杀了进去,那个玉蝴蝶虽然奸猾,却终归招架不住经验老到的纪铭,已被斩杀于门槛之处。只是,在其尸体旁边,却站着三名安海军兵,正借着门墙火把,勾头共同看着居中之人手中的一本书册,目光中难掩火热。纪泽分明看见面向他的一名军卒,鼻头正在滴血却兀自不觉。

    “战斗期间,你等在做什么?将那书册拿来!”纪泽既恼且奇,上前一步喝道。

    那三人听得一颤,抬头见是纪泽,忙窘迫的击胸行礼。居中的是名年轻的什长,他一边颇为不舍的将书册递给纪泽,一边面带惭色的挠头解释道:“禀会长,我等正在按令清理战场。”

    御女心经!纪泽却已被书册封皮的题名吸引,无暇理会那什长的解释。

    这书可不是这么看的,暴殄天物啊,纪泽下意识左右一瞟,这才想起剑无烟难抗晕船,并未随来参与行动。心下窃喜,他却板起脸来,回忆着前生学校辅导员的台词,语重心长的训诫道:“你等如此年轻,尚有大好前途,焉能沉溺女色......好好干,某看好你等,去忙吧,下不为例,这书某便没收了!”

    三名小兵如蒙大赦的开溜,这时,盐场主宅也已被安海军卒彻底肃清,盐场私兵统领,也是一名陈氏族人被推搡着押了出来。纪泽忙将书册不动声色的揣入袖中,面上重新挂起一会之长该有的伟光正,向那私兵统领淡淡道:“随我等去劝降犹在负隅顽抗的私兵,成了你生,不成你死,如何说辞自便!”

    半盏茶后,兵营两军阵前,那私兵统领情真意切的开始了劝诫:“弟兄们,你等为我陈氏做得够多了,莫再无谓牺牲了...我等家小业已落入安海之手,不为自己也要为父母妻儿想想啊...范毅,我命令你立即解除武装,莫非你想要弟兄们悉数无辜送命吗...”

    一刻钟后,在纪泽指天发誓不会伤及范毅一干私兵的人身安全之下,陈记盐场的最后一批抵抗力量终于弃械投降。陈记盐场就像外黄里嫩的烤羊羔,任由安海强盗们狼吞虎咽,更有十数艘泊于水门码头的陈记商船协助消化。一个时辰的争分夺秒后,陈记盐场的人财被悉数掏空,一支比来时大了数倍的安海船队悠然入海离去。

    同一时刻,淮浦、射阳两地,临近水路的数处陈氏农庄分别被安海军偷袭洗劫,除了钱粮,陈氏管事或成年族人青壮奴隶、私兵及家眷、年轻侍女也被掳走,实因时间不允许思想改造,安海强盗们按照既定策略,干脆将可能吸收入会的全部带上了。

    日上三竿,淮浦云梯关东北的一座海岛,数十艘大小船只在此汇集停泊,不少桅顶挂有巨蛟出海旗,正是劫掠凯旋的安海一众。集中统计下来,此番共劫秋粮三万石,金银铜前合两万贯,盐四千石,兵甲古玩等等不计其数,更有人口两千之数,堪称盆满钵满。

    根据既定计划,安海船队空出部分艨艟游艇,护着十数新缴商船,由唐生陶飙率各曲大部,组成入淮舰队。他们将在二十多名入伙晋军的辅助下,换上晋军服装,打上晋军旗号,手持伪造公文,利用淮河下游空虚的机会,前往广陵淮阴的水师军户村,趁夜接来千多愿降军服的家眷。只是,谁都不曾想到,这一趟接眷会引发轩然大波...

第二百三十九回 敌追我赶

    正午时分,完成调整的安海船队一分为二,入淮舰队西行而去,余者数十艘舰船则由纪泽率领着返回鳌山岛。一路无话,次日一早纪泽等人顶着北风抵达了鳌山海域。远远看去,入寨水道已经清理完毕,缴自晋军的船只正泊于码头,接受着安海船坊的维修。

    船队并未直接进入水寨,而是先绕到了鳌山岛西北四五里远的北固岛停泊。北固岛是一座方圆四五里的小岛,其上有天然的树林、水潭,可供数千人短期驻留。由于掳来的两千多陈氏部众心思复杂,安海商会可不敢将他们直接带上鳌山岛,不说机密泄露、人员混乱等问题,若是来个集体暴乱,那商会就欲哭无泪了。

    说来令纪某人难以置信,安海营所掠产业仅是广陵陈氏的沿海部分,约占一半而已,其中还不含陈氏祖宅,这便掠得人口四百户上下,那么广陵陈氏所辖人口当不下八百户,这些大多可都是隐户。

    纵有近年来流民大量涌往相对富裕的江淮,为讨生计不惜卖身为奴的缘故,陈氏的隐户数量也足够令人震撼。须知整个广陵郡的在籍人口也就八千多户,广陵陈氏在户籍上仅是一户,其一家的隐户便有广陵在籍人户的一成,赋税大头的口赋,乃至其他众多徭役,仅需按一户的人头缴纳!

    由此推想,整个广陵的世家大族综合起来,隐户该有多少,至少不下在籍户数的一半吧。世家大族享受各种社会权利的同时,却回避了最基本的徭赋义务,口中却还高喊着礼义廉耻,这样的社会结构焉能长久?当然,纪某人义愤填膺片刻,却是洒然一笑,大哥不说二姐,他自个来到大晋已有一年,拥众已过十万,好似还未交过多少税呢!

    由于飞奴的存在,商会可以得知船队抵达时间,故而已在北固岛上准备了简易帐篷、热水热饭,当然,更少不了能言善辩的军民、刀枪森寒的士卒以及临时搭建的会场。两千人口尤其是其中的过半青壮,对于安海商会堪称大补,马涛等人早已攒足了劲,只等拉人入伙呢。

    一日三餐、荤素搭配,用日常饭食展示安海商会的丰衣足食;揭发批斗、鞭笞处斩,用广陵陈氏鲜血彰显安海商会的除暴安良;煽情哭诉、赞美吹嘘,用忆苦思甜颂扬安海商会的扶危济困;高薪福利、学文习武,用具体待遇阐明安海商会的大同乐土。若敢不信,挑些颇有人望的代表去鳌山岛上看看便是!

    北固岛上,纪某人与马涛为首的一帮思想工作者舌灿莲花,使出浑身解数,硬将绝大多数被掳部众忽悠得晕头转向、心生向往。不得不说,血旗阵营拉人入伙的伎俩已臻成熟,对底层百姓的煽动效果极佳。随着思想工作的进行,多数被掳部众动了心,以盐工为主的陈氏奴隶更是没啥犹豫便纷纷入了伙...

    午后,纪某人正欲再度一展口才,却被拉出人声鼎沸的会场,一则紧急转来的消息令他不得不一溜烟返回鳌山主寨。消息由入淮舰队携带的飞奴传来,是一级红色信报,血旗诸营的信报按照紧急、重要、普通业已分为一、二、三级,各自以红蓝黄三色为记,可见此信之重要。

    根据消息,入淮舰队遇到了麻烦,倒非他们未能接到家眷,相反,有着降卒带路党相助,接迎降卒家眷的过程十分顺利。唐生等人利用伪造的印信、公文,以处置通匪军眷的名义,轻易瞒过了所遇关卡,在淮阴城西南五十里的四道沟一带,将五千多降卒家眷平安带上了船。

    然而,也该遭安海营走霉运,入淮舰队东归途中,竟在邗沟接入淮河的末口闸区,遇上了恰被司马睿与王导派出,急急赶来淮阴一带接替后军防区,以大发其财的水师中军主力。这下好嘛,伪造公文为显权威,打的正是水师中军的名头,原本近千冒牌水军,碰到寻常水卡,咋呼几声也就过了,怎奈此番假李鬼遇上真李逵,被识破还有商量?

    泄露了行踪,入淮舰队却也抓了两名敌哨,得知了敌军情况,水师中军正兵两千,此番来了一千五,算上辅兵私兵足有两千五,妥妥又一支水师后军。得,跑吧,唐生等人当机立断放弃北出末口经淮河出海的原定路线,决定继续冒充晋军迷惑前路水卡,边打边逃,凭借后军带路党对水路的熟悉,沿邗沟向南,绕至射阳湖出海...

    九月二十一,酉时四刻,射阳湖。夕阳余辉,蒿茸泛黄,苇帐连绵,芦花起伏,近晚的秋风带着冷意,令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也令周遭更显空寂。还好偶有惊鱼腾跃出水,像是应和远处起落苇荡的飞鸟,为这份寂寥另添了几点生机。

    “哗哗哗...”蓦的,一阵水声从西北河口响起,隐隐带着急促,打破了这份安宁。不久,十数艘舰船快速驶过,像是条条迅捷的游鱼,一晃便消失在浩瀚的水波深处。待到水痕消弭,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初始,一切恰似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艨艟旗舰,唐生等人伫立船头,一脸严肃,默默无言。从中午遭遇水师中军,迄今已过三个多时辰,他们一边轮流断后,持续伤亡,艰难阻挡着水师追兵,一边打着晋军旗号,沿邗沟运河一路南下,终于在天黑之际窜入了射阳湖。

    尽管向东经由射阳河便可入海,前方也未见晋军水师,可一众军官却毫无喜色,因为这一路舰队后方始终有晋军追击,借着邗沟狭窄尚可维持局部战斗,入湖后若被追上,便难免一场全面血战了。而且,谁知前方入海口就没有拦截呢?他们已经嗅到危险气息,更是隐有进入渔网的感觉。

    “来了!来了!陶军候他们赶上来了。”瞭望手大声喊道。众人回头望去,果见两艘艨艟与数艘游艇快速追了上来。

    这一路,为了阻滞后方的官军追兵,入淮舰队没少在前劫掠官船,扰乱私船,以阻扰敌军的追击形成。方才接近射阳湖入口,唐生更是下令陶彪等人将沿途掳劫的数艘设卡税船集中凿沉,堵塞航道,为船队入湖后多争取些时间,自己则护着较慢的载人商船先行一步,如今看来,应是断后队伍顺利归队了。

    不久,陶彪所乘艨艟赶了上来,船身各处不乏插矢、血迹、烧痕等战斗遗留。待得与旗舰齐头并进,陶彪朗声道:“三艘税船已被凿沉,横在河道中央,想要清理可得费上不少时间。对了,适才与敌军在沉船处纠缠,我细数了一下,追兵有一艘斗舰、三艘艨艟和六七艘游艇,估计仅有近千。”

    会算数的军官悉数心中格登,追兵仅占水师中军的一半不到,多半该有另一支官军直接绕路卡往射阳河口了。唐生面色不变,淡淡点头问道:“子浩,沉船之时可有麻烦?伤亡多少?”

    陶彪面色一黯,声音苦涩道:“起初还好,双方都是艨艟游艇,战力相仿,我军士气更盛,反令敌军束手束脚。可待得敌方斗舰加入战团,我军便明显吃亏了,一艘游艇甚至被其一记拍杆直接砸翻。还好彼时沉船几已事毕,敌军斗舰不得前进,我等便赶紧脱离战斗。半日下来,我水一曲入淮五百多人,已战死六十多,受伤近百,直娘贼!”

    听到伤亡数目,唐生的嘴角不禁抽了抽,他水二曲的伤亡也强不到哪儿啊。眼圈微红,他忍不住跟着骂道:“直娘贼,练了半年的兵,说没就没了...”

    “禀军候,前方哨船传来旗语,正东出现一支船队,有十数艘千石以上的商船,所挂旗帜为广陵陈氏,现在尚可回避。”一名瞭望手过来汇报,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回避什么,你小子昔日做贼做惯了,不知道咱们现在是官军吗?”或为调节气氛,唐生不无戏谑的笑骂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广陵陈氏不愧是开船坊的,船就是多啊,既是他们,就接近看看。若是方便,不若抢下这些船,以分散船载人数,提高舰队航速,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呵呵,怎么又是陈氏,这广陵哪都少不了他们吗?不过,总是劫掠他们,某都觉着不好意思了,嘿嘿。”陶飙嘿然一笑,神情却殊无不好意思。

    对于唐生的临时起意,众人自无异议,毕竟所接家眷近五千人,挤在十数艘商船里,严重拖累了航行速度,若非家眷中有不少人轮流参与滑桨,没准已被官军追上了,如今有机会从死敌陈氏抢些船只应急,自是再好不过。

    两支船队逐渐接近,通过望远镜,船头诸人老远便看出对方船只吃水很浅。唐生呵呵一笑,说道:“应是返空船队,护卫可能不多。让兄弟们做好准备,听我号令…”

    很快,命令层层下达,安海军各就各位...

    “停船!接受检查!”船到近前,随着陶飙的大声吆喝,入淮舰队的旗舰艨艟直接贴上对方首船,其余艨艟、游艇则上前将陈氏船队包围起来。

    “瞎了你们狗眼,我广陵陈氏也要检查吗?”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船舱想起,随即一名锦衣男子从中踱出,身边还有两名美貌侍女给他打扇捶背。此人三十出头,面目俊朗,仪态雍容,一看便是陈姓本家的重要族人,只是他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委实令人很想在其上留下几个脚印。

    “直娘贼,啰嗦个啥!”陶飙暴喝一声,身形一闪便越到对方船头。他还算有涵养,并未给锦衣男印脚印,只是将钢刀架上他的脖子,用刀面拍拍他的脸颊,这才狞笑道:“小子听好,老子是水师中军,不是那些海里喂鱼的后军!什么尘氏土氏,都给老子乖乖听候检查,否则老子让你吃板刀面!”

    “啊!”“啊!”陶飙动作太快,船头的陈氏护卫根本未及反应,事实上他们也从未想过竟有官军敢对陈氏族人动粗,最终还是侍女的两声尖叫惊醒了一时呆愣的陈氏诸人。

    “锵锵锵...”顿时金铁声不绝于耳,几名广陵陈氏护卫纷纷拔出腰刀,但因有所顾忌而不敢轻动。再看那位潇洒倜傥的锦衣男,此刻面色苍白,牙齿打战,嘴巴开合间毫无声响,恰似长久缺水的鱼儿,哪还有一点方才的雍容气度。

    “住手!怎可如此无礼!”盔明甲亮的水二曲功曹曲史徐同施施然迈出船舱,不咸不淡的呵斥陶飙一句,算是为可怜的锦衣男解了围。待到陶飙挪开钢刀,他接着对锦衣男正色道:“在下王同,水师中军校尉,现有安海水贼混入江淮,我等奉命在此搜查,还请足下配合!”

    广陵陈氏诸人已然得知了后军惨败之事,见对方言行合理,根本未曾想到这是假冒晋军在贼喊捉贼。面对一帮蛮不讲理的大兵,他们更多是暗恨自家的后军队伍不争气,却毫无反抗之心。锦衣男惊魂甫定,在陶飙的逼视下,哪还敢废话,立刻战战兢兢的下令护卫收起兵刃,各船接受检查。

    “正常!”“正常!”“正常…”十数股安海军卒全副武装,分别登上陈氏商船,一番检查之后,陆陆续续的发出报告。

    “正常!”终于,安海旗舰的瞭望手也跟着报告了一声。锦衣男苍白的面容逐渐带上了微笑,从兵卒的汇报来看,对方似乎并无刁难之意,可他哪里知道,对方登船士卒口中的“正常”代表的是可以下手,而瞭望手口中的“正常”代表的却是四下无船呢!

    正想再开口分说,锦衣男忽见对方船舱中走出一名独臂军官,他顿时心生疑窦,大晋官员要求品相,晋军何时会有独臂之人呢?但不待锦衣男有所反应,独臂军官唐生突兀喝令道:“动手!”

    随即,各船水卫纷纷动手,对船工、护卫发起突袭。陶飙更是猝然挥刀,转瞬斩杀了锦衣男身边的两名护卫,并将钢刀再次搭上锦衣男的脖颈。本就只有数十随护空船的普通护卫,陈氏船队哪里抗得住安海水卫的骤然突袭,很快便被安海军全部掌控,未能逃脱一人一船。

    从两船碰头到战斗结束,不到一刻钟时间。入淮船队就此再添十数艘载人船只,逃速大增。只是,前方的道路却已不再通畅...

第二百四十回 兵困射阳

    “快!家眷分船疏散!快…快!前往射阳河口!”射阳湖上,唐生的催喝响彻水面。入淮舰队再夺陈氏十数商船,却又耽搁些许时间,是该再度加速逃离了。

    有着数千水师家眷,入淮舰队自然不缺水手。在唐生的命令催促下,水手就位,家眷分船,舰队很快完成整编,三十余艘大小船只以更快的速度向东而去。随着水痕的消失,这处湖面也恢复了平静,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半个时辰之后,另一支船队匆匆赶来,再次惊扰了这里的安宁。斗舰一艘、两千石艨艟三艘、游艇六艘、盔明甲亮的晋卒近千,这支船队正是衔尾追击安海船队的水师一部。单看十余舰船行进间的规整有序,便知其绝非弱旅。

    斗舰顶台,水师中军左司马宋滦一脸焦躁,不停的踱来踱去。中午发现大股安海军船队,水师中军可不知徐州司马王导的高瞻远瞩,自要碾压这群胆敢入淮捣乱的海贼。宋滦接令尾追,迄今已是三个半时辰,船队一路紧跟猛打,怎奈邗沟狭窄无法包抄,以至不能真正拦截贼军,适才更被贼军堵塞航道耽搁,以至迄今仍未能重创贼军。

    “都是王欣向将军胡乱建议,让我等乘上斗舰,慢似蜗牛!若都是艨艟,贼军焉能逃脱?那厮无非怕我独得歼贼之功,简直就是混账!”蓦的,宋滦猛地一拍身前栏杆,不满的骂道。如今安海贼进入射阳湖,再有六七十里,他们就可能被绕到射阳河口堵截的典军校尉王欣逮个正着,届时他宋滦非但军功大减,岂非还要丢脸丢到姥姥家?

    闻听宋滦之言,其身边的几名军官忙将脑袋偏向它处,装作没听见。事实上,有众多士卒轮流滑桨,斗舰并未耽误多少时间,之所以未能追上安海贼,关键还是在于安海贼凿船堵塞了水道。当然,王欣出自琅琊王氏,宋滦虽仅寒门,却因能力突出方被琅琊王一系欣赏提拔,这种涉及上司之间的口水仗,在公共场合还是少掺和的好。

    “桨手都没吃饭吗?传令下去,桨手换人,加速前进!”见无人搭腔,宋滦更加不爽,却也不好发作,只好拿桨手撒气。接令的军官心中苦笑,这已经是一个时辰内的第四条相同命令,不过他也巴不得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当即转身快步离去,留下依旧焦躁不安的宋滦和几名不敢作声的倒霉同僚。

    子时,距离射阳河口二十里的湖面,入淮舰队匆匆而来。旗舰船舱,一众军官正为哨船刚发来的探报争执不休。根据探报,前方的射阳河口果然有官军堵截。因是夜晚,哨船只确定了一艘五千石斗舰的存在,至于艨艟、游艇和大体兵力尚且不得而知。

    陶彪梗着脖子道:“水师中军零零总总不过三千人,分出一部追兵,再留一部驻守淮河,前方又能有多少?即便加上郡兵,最多不过千人,我等至少还有八百可战之兵,又有何惧?狭路相逢勇者胜,射阳河面宽过百丈,我以为不如直冲封锁,只需商船入海,便可一切无碍。若是犹豫不前,被后方追兵赶上,岂不更加危险?”

    “冲,冲,艨艟行,游艇行,商船笨重脆弱,行吗?敌方只需一味纠缠,拖到追兵赶上,届时即便舰队入海,商船又能逃走几艘?家眷又能逃出几人?我等冒险入怀,又是为何而来?”徐同毫不客气的驳斥了陶彪。显然,军官的看法分为两派,徐同、陶彪正是各自的代表。

    面对仍旧各执己见的军官,唐生霍地站起,沉声道:“尽管尚未确定前方官军兵力,但我等不可拿数千性命冒险!趁着月夜,利用千里镜之便,我等暂先躲藏于青纱帐,待探明情况再做定夺。”

    随着唐生拍板,入淮舰队在旗舰命令下,立即转向南去,仅余前出的哨船携带望远镜继续东行探哨。仅仅两刻钟后,宋滦统帅的追击船队赶到同一湖面,他们丝毫没有停留,依旧向东直追而去,这一幕自被远处安海军哨船传回旗舰...

    射阳湖南部,一片芦苇荡在月色下静静矗立。如同湖区处处可见的青纱帐,这片方圆数里的芦苇在夜风中轻轻摇摆,毫无特别之处。然而,在芦苇荡深处,安海舰队数十大小船只挤在其间,每船甲板都坐满了出来透气的男女老少。江南秋尽草未凋,九月的夜风是如此清凉,却吹不走他们满脸的愁容。

    旗舰主舱,十余安海军官围绕着舱壁上的简易地图,人人眉头紧锁,一声不吭。只因他们非但获悉了追击舰队的动向,前方河口的更细情报也已送来,在射阳河口,堵截官军除了一艘斗舰,另有四艘艨艟和八艘游艇,兵力还略多于追击船队。

    晋军的围追堵截如此之快、如此之强,入淮舰队若是方才直冲封锁线,势必面临两千晋军的前后夹击。一身冷汗的同时,众人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尽管幸运躲过一次灭顶之灾,可入淮舰队的处境更糟,围追堵截变成瓮中之鳖,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落针可闻的舱内,气氛格外压抑。脾气火爆的陶彪受不过如此沉闷,率先嚷道:“我说,诸位也别费劲了,干脆就猫在这芦苇荡,向会长请援,约好时间一起打破河口封锁,狠狠干上他一架!”

    “如今已近晚秋,芦苇已渐凋黄,还好有芦花撑上这最后几天。但纵使舰队放倒帆桅,白日怕也难躲刻意搜查。况且官军或许还会增兵至此,而鳌山岛已无像样水军,即便会长勉强凑齐一支水军,又有几分战力?”有军官开枪反驳起了这个好战分子。

    “既然呆不住,那离开就是,不是还有其他出口吗?”陶彪抗声道,颇显理屈词穷。

    “可咱们舰队携家带口,又有商船,跑不快啊。今日若非你率军阻塞水道,怕已血战一场了。只恨我等需要保护众多家眷,委实不便放手一战啊。”徐同一脸苦笑的开口,再次否决了陶彪的提议。

    “走也不行,留也不行,那干脆各行其是,要走要留自便,大不了拼死血战一场,也总比这般憋闷好啊。”屡次被反驳,陶彪有些怒了,不满的嘟囔道。这句可能破坏团结的随口气话再没人搭理,但舱中气氛却是愈加沉闷,甚至显出一丝诡异。毕竟,重压之下,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念头可是人之常情。

    “好!好一个各行其是!子浩说得好!”就在这一人心惶惶之际,一直默不作声的唐生猛的站起,一脸决然道。

    一片愕然中,陶飙却是黑下脸道:“姓唐的,俺方才仅是信口一说,可没丢下家眷跑路的意思,你可别给老子临阵退缩!”

    摆了摆手,唐生淡然道:“既然留下担心官军搜索,逃走又嫌速度太慢,不若分兵。部分水军乘驶原有入淮船只离开,并闹出动静引走河口官军。步分水军则护着家眷,乘坐陈氏商船留与芦苇荡隐藏,明夜冒充陈氏船队前往射阳河口,并发信请会长届时接应。官军被引走,明日射阳湖区及河口必然空虚,想来家眷应可平安躲藏与脱身。”

    眼见众人点头赞成,唐生这才冲陶飙冷哼一声,断然道:“唐某不才,便带着一众空船临阵脱逃,去诱敌引走官军,你这愣头青还是呆着拼死保护家眷吧。”

    众人哑然,陶飙更被说得脸色涨红。谁都知道,诱敌水军虽轻装出发,但沿途官军渐有提防,所临追堵将更加凶险;况且明日不到日落,不可抛弃商船,不得与官军正面硬战,以免泄露家眷行藏,行进速度势必受限,是以诱敌水军势必远远艰险于躲藏之军,甚至很可能有去无回。

    “哼,陶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你这主意不错,只怕战力不济,诱敌之功还是留给陶某与麾下弟兄吧。”陶飙同样冷哼一声,并不相让道。他与唐生性格迥异,一个蛮勇敢拼,一个谋略狡诈,寻常算不得亲近,但此刻虽口头强硬,却是抢起了更加凶险的任务。

    “这江淮水道四通八达,我安海水军训练有素、精诚团结,何处去不得,区区追剿又有何惧?”眼底闪过暖意,唐生却是淡然道:“但这需要智慧,需要临机应变,某对你不放心。听令吧,记住,此番入淮,唐某才是主将!”

    陶飙却是不依,怒声道:“直娘贼,少来压我,会长令你担任主将,仅是因为收集家眷需要精细调度,若为作战,可未必由你担任主将!这等凶险之事,焉能少了陶某担纲!”

    眼见这两位还要争执,徐同笑着打圆场道:“诱敌之军必有战事,多些战力也好。左右家眷仅是躲藏,无需战斗,不妨仅留下一屯水军警戒,余者还是同去吧,也好全了同袍之谊。”

    看了看陶飙这个拧货,唐生未再坚持,他面容一肃道:“就依徐功曹所言,留下一屯水军。至于诱敌去向,我等来自西北,当地已有警惕,怕会阻塞水道;东方更有重兵不提,只有西南原为水师后军防区,此时依旧空虚,我等不若南下邗沟,去江淮腹地闹上一闹,能兜回射阳湖最好,大不了就一游长江嘛,终归有路入海,呵呵...”

    入怀舰队就此开始调整布置。家眷、水手、兵卒、船只重新分配,即将出动的水军,以及部分抽作桨手的眷属青壮抓紧休息。与此同时,按备份原则,两份相同的一级红色信报通过两只飞奴,一起送往了鳌山岛...

    求援飞奴飞经射阳河口的时候,它们下方的湖面,两支水师中军的舰队刚好胜利会师。只是,会师双方对此显然殊无欣喜。遥遥相对的两艘斗舰上,左司马宋滦和典军校尉王欣二人相对而立,二位水师中军的重将大眼瞪着小眼,坑瘪无言。

    良久,还是出身顶级士族的王欣涵养更好,他率先打破沉默,朗声笑道:“宋司马此行辛苦,不知是否已将安海贼一网成擒?”

    要说中军素来是掌权者的自留地,如今司马睿为徐州都督,徐州水师的中军本当为琅琊王府的嫡系,怎奈司马睿根底不厚,而王导与司马睿此时互为臂助,颇似吕不韦与嬴异人之谊,故而如今的水师中军内,倒是司马睿与琅琊王氏平分秋色。但大佬们能够亲如知己,下面的小弟们却难免一争短长,宋滦与王欣正是其中代表。

    不过,争来争去熟鸭子飞了,王欣这厮竟还五十步笑百步,宋滦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不假辞色的反诘道:“安海贼逃命功夫委实厉害,我等却是未能追上,想来他们已入王大人彀中了吧!”

    二人再次大眼瞪小眼半天,同时哈哈一笑,各自转头啐了一口,继而回身散去。当然,内斗归内斗,安海贼未能捕获,二人都讨不了好,所以还是要一同拉网搜索的。于是,宋滦和王欣很默契的指挥部下,分别对射阳湖东、西两面连夜展开巡查,并通令各大小河口加强巡防探查。同样默契的是,二人均派出一艘哨船,紧紧盯住了对方的斗舰...

    且不说水师中军,两只飞奴凭借其天生的地磁定位能力,按着归巢特性,于天亮前累死累活的飞回了鳌山,将信报完好的送给了同样累死累活,刚刚小憩片刻的纪某人。之所以累,绝非夜夜笙歌,而是他在忙着南下救援的紧急筹备,不论留在鳌山的水军力量如何不堪,麾下六千军民陷落于邗沟,却是不能不救的。

    从白日收到第一封红色信报,纪泽便紧急着手,打着家眷已被接上贼船的宣传,他把后军降卒的投诚人数成功忽悠至一千有余。继而,通过从血旗近卫、安海各曲乃至投诚降卒中遴选军官,他将投诚俘虏紧急暂编为两曲水军,至于其战力,那就听天由命了,左右他纪某人又非一次两次带着乌合之众跟人血战求活。

    质量不足数量凑,两曲暂编水军,加上略习过水战的安海步曲,以及稍通水性的血旗特战曲,乃至一屯女兵与一屯不晕船的亲卫,纪某人总算凑起了三千乌合水军,倒也颇有煌煌之势。至于鳌山寨的守卫,只得交给数百旱鸭子亲卫,带着一众岛上青壮负责了。

    纪某人原本打算天亮后出发南下,如今再接红色信报,得,小爷睡不成,大家也都别睡了,现在就走吧!于是,三千大军摸黑踏上了南下救援的大小舰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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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穿西晋末,附身一溃兵,他摊上了一个华夏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刘渊刘耀,石勒石虎,鲜卑慕容,怎一个汉家内轧,怎一个诸族并起,怎一个兵荒马乱,怎一个人肉为食!且看主人公如何流窜乞活,如何厚黑经营,如何血战求生,如何辟土桃源,之后又如何兼济天下...乞活西晋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乞活西晋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乞活西晋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