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回 再见程三
永兴二年,五月十五,午时四刻,晴,赵郡平棘,雄鹰楼。
或为补偿去年的兵祸连连,老天爷今年给了大晋一个好年景,挨过一个残酷的春荒,田里的作物长势喜人,冬小麦更已熟得颗粒饱满。农夫们镰刀飞舞之间,也将节节攀高大半年的粮价直接腰斩。除了倒霉的并州与西蜀,大晋百姓总算露出笑容,没兵没灾半年委实不易,或许生活会更加美好呢。就在这等虚妄的丰收太平中,本就花天酒地的纨绔阔少们自然更加欢实,于是,雄鹰楼的生意也跟着异常红火。
此时,三层某豪华雅间门口,侍立着八名彪形大汉,个个昂头挺胸,盛气凌人。一看架势,便知这一行人绝非一般富家子弟。雅间之内,五名华服青年正在饮酒作乐,以诗会友,觥筹交错间,几人倒皆有了几分醉意。
“巍然三千尺,底阔顶上尖;他日掉个头,顶阔底下尖!”一名高瘦青年借着酒兴,手指窗外远处的一个小山头,高声吟哦道。看其摇头晃脑,下巴高台,目光深沉,一脸装逼的模样,是真的以为自家念出了绝世好句。
恶心!尽管其他青年都有呕吐的冲动,却必须将之压在心底,谁叫人家是赵郡五官院江晖的嫡长子,伯父还是冀州主簿,赵郡江氏更是上了士族谱的老牌士族,可非他们的家世可比。是以众人非但没谁敢于批判,反而纷纷鼓掌叫起好来。
一名尖嘴猴腮的青年抢先赞道:“江兄好句,堪称余音在耳,绕梁三日,所谓对酒当歌,正配这美酒佳肴啊!”
边上的一名瘦削青年或许有些受不了这等煎熬,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终是强效着转移话题道:“正是如此,此店之豆腐系列、烤鸡系列、卤鸭系列近来声名鹊起,更有这百果酿芳香流溢,委实美味可口,在下每每来此品尝,仍百食不厌,纵在整个冀州也难得一尝啊!”
雅兴被转本就不爽,最后一句更触了眉头,谁不知他赵郡将氏在平棘城也有家酒楼,还是老字号呢?那江姓青年一扫方才的知性斯文,手指瘦削青年,竖眉怒斥道:“姓裴的,你懂个屁,有俺江氏翠月楼在,这等破店算什么?还整个冀州都难得一尝,简直没见过世面!”
“更何况,不需多久,此楼姓纪姓江还当两说!哼哼,小小丘八,一朝得意竟猖狂,敢与我江氏抢生意,岂能有好?届时,你小样便可于翠月楼品尝这等酒肴了,哈哈,只恐你囊中羞涩啊!”几句话骂得裴姓青年脸色阵青阵白,江姓青年仍不解气,他又显摆道,“这雄鹰楼奇技淫巧甚多,譬如冰糖、麻将、扑克,然则此类新奇物事,终须入我江氏啊!哈哈哈...”
一番大放厥词,江姓青年似已发泄完怒气,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这才在其他几名青年的劝解下,转而聊起了风月。而那名裴姓青年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躲到墙角画圈圈,偷着生闷气去。
宴毕,江姓青年在四个彪形大汉的搀扶下,醉醺醺的离开雄鹰楼,一路间还不时四下扫看,伴以嘿嘿冷笑。其他青年也带上剩余的大汉护从,纷纷尾随离去。但他们所不知的是,就在他们离去片刻,一脸沉重的雄鹰楼二掌柜从一间储物室走出,急急走入后院,再过不久,两只鸽子扑腾腾飞起,直奔西方而去...
于此同时,太平寨,被人惦记的纪泽正带着纪芙与剑无烟等人乔装闲逛。朔望为血旗军民的休沐之日,各有两天,纪芙的学堂自也休课。适逢纪泽刚从深山巡查归来,运粮水路的开拓颇为顺利,途径已基本就绪,只待适时出战,他这个便宜哥哥就欲在战前多陪陪纪芙,是以微服私访,带她前来太平寨逛逛大集。
经过四个月的经营,尤其在太平寨为了便于诸方物流,于青杨山口西侧另设了一个交割货场之后,这里的生意愈加红火,预定的太平寨管委会也已凑齐了十三家成员,隐成一个利益组织。借此平台,血旗营的百果酿、兵甲等产品已将分销商发展到了冀司幽豫等州的二三十个郡,只有断货,没有滞销,以至上月的毛利高达五万贯。
如今,寨中的上百店铺已经悉数开张,更有一些雄鹰寨民前来转悠,热闹程度已是远胜开业之日。不过,或因故往过于清苦,纪芙逛得开心,却只逛不买,害得剑无烟也不好阔绰,倒是免了纪泽等人沦为拎包客的悲催。
只是,当纪芙第三次回头走近某家店铺,拿起同一支发簪的时候,纪泽差点一个踉跄,实在忍不住了,直接越殂代疱道:“店家,这支发簪某要了,多少钱?”
“呵呵,客人真有眼光,原本六百钱的,这位姑娘如此喜欢,五百钱就拿走吧。”店家伙计一脸笑意,末了加了一句,“若有粮券,每斗可算六十五钱。”
这里也有倒卖粮券吗?纪泽不由失笑,粮券自是他上月搞出来的。粮价波动太大,严重降低了血旗军民的生活水平,为此,手头宽裕的纪泽大施恩惠,对辖民以每斗五十钱限价供粮,这自然要配合户籍登记,分男女老幼按人头限额售粮。于是,就有了辖民在雄鹰钱庄兑换粮券,非粮券只能高价购粮,也就有了少量过剩粮券的倒买倒卖。
纪芙却是不干了,涉及到钱的事情她素来门清,当即气呼呼道:“哥,居然有人倒卖粮券,岂非有亏你一片苦心?那原本可都是你的钱啊!”
“呵呵,一点小便宜,就让大家乐呵乐呵吧。”纪泽忙付钱取货,拉上纪芙走人,出店后才对她笑道。其实,他倒对此十分乐见其成,毕竟这仅是百姓们牙根省出的丁点,这点利益无需执着,却可铺开百姓认同纸币的第一步。
信步间来到广场,这里的地面月前换成了水泥铺设,颇显整洁大气,引得不少来客啧啧称奇。而今,水泥这种建材已被血旗营广泛用于铺路,非但兴建的各寨之间,便是太平寨至青杨山口之间,也为运粮铺设了一条水泥窄路。大量应用也促进了研发更新,最新的水泥制品已经可以用于房屋与城墙的修建。
水泥技术的日趋成熟,非但加快了太行三十六寨的建设,还为血旗营带来了一笔暴力。就在今日上午的专题拍卖会上,以郡为单位,水泥的分区技术转让展开竞标,早便见惯水泥好处的分销商们反应踊跃,令血旗营一把就进账了四万贯。
细说起来,四万贯这一价码,还是纪泽授意拍卖场莫要刺激抬价的结果。毕竟,刚至西晋,在高邑目睹屠村惨景之时,纪泽便产生过一个想法,也即促进水泥推广,相助各地的宗族大户修建坞堡,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乱世杀戮,尽量多避免一些汉家百姓的减员。
“冬小麦,七百八十钱一石,急购五百石,青杨货场交货,有意者速来协商!”交易厅门前,纪泽恰听里面传来一名侍者的高声报价,不由淡淡一笑。夏收良好,粮价回跌,血旗营正开始分批分次,从各种渠道可劲的购进粮食,没准这一单便是自家报的价呢。
路过礼堂,里面则传出陈晓诗那甜美的声音:“诸位贵客,下午好,今番拍卖的首件物品同样是宝剑,但非过往的青云,而是秋虹,铸剑者乃是...郑光大师!这里需要重点说明一下,此剑乃郑光大师加盟雄鹰兵工后的第一件作品,郑光大师有言,经与雄鹰兵工欧鹤等铸剑师交流创新,这柄秋虹堪称其生平铸剑之极品...”
纪泽嘿嘿一乐,这位郑光大师可算是送上门来的人才,直接令雄鹰兵工的铸兵水平上了一个台阶。三月前他所铸的秋水剑折断于雄鹰兵工的青云之下,铸剑成痴的郑光闻讯后立马赶来了雄鹰寨,在证实青云剑品质非虚之后,为了学得这门工艺,竟然毫不犹豫的与雄鹰兵工签订了为期十年的“卖身契”。而就在昨天,纪某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刚从郑光手里取得了自己的最新兵器——三尖两刃刀。
愉悦间,纪泽几人闲步进入了镖师堂之畔的酒肆,这里汇集着三教九流,更是镖师们吹牛打屁的场所,也是暗影收集消息的重点关注区。几人坐定,点了些酒水吃食,边歇脚边听起了江湖人物的谈天说地,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嘿,三哥,那个乔晞竟然真就被人给刺杀了,啧啧,匈奴前任冠军将军啊,就因淫杀了贾浑之妻宗氏,上了镖师堂的除恶榜。别说还真解气,这下,看那些胡狗有谁还敢胡来?”不远处,一名劲装大汉吐沫横飞道,“听说动手的那个秦鸣火了,他的镖师团排名一下窜至榜首,已经四颗星,距离五颗满星就差一步。他出身的玄剑门,本仅一个几十人的小门派,也被邀入太平寨管委会,算是傍上大树了。”
“哼,那乔晞虽因宗氏一事被连降四级,不过是刘渊收买人心而为,风头过了总要起复,如今其人在离石被刺,刘渊焉能善罢甘休。别说那秦鸣,便是太平寨恐也难逃报复。”“三哥”背对纪泽,熟练的掀开桌上一个盒盖,从内抽张纸巾抹了抹嘴,淡淡道,“那除恶榜上几乎都是匈奴恶徒,血旗营这是想与匈奴不死不休,就不怕别个以牙还牙吗?”
纪泽听得心头一动,这位“三哥”倒是颇有见识。镖师堂的除恶榜暗里没少对汉家败类的除恶,但未免招惹是非,明里悬赏的大多是残杀汉民的胡族。“三哥”所言的确有理,但血旗营需要竖立一面抗匈的大旗,以尽快拉拢民间闲散势力为己所用,同时震慑胡酋减少残杀汉民,其间得失便仁者见仁了。
然而,真正引起纪泽注意的却是“三哥”说话的声音,令他感觉颇有印象,一时又想不起来,好奇之下,便多了份留意。直到一刻钟后,“三哥”二人付账离去,行至某处转角,“三哥”掀开一面帘布,熟练的取块湿巾擦了把脸。转头之际,瞥眼而来的纪泽这才看清了对方。
程三!?声音与脸型配合,纪泽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此人竟然九成像是程三,成都王司马颖的心腹密谍。尽管这厮伪装了一脸络腮胡,但又怎能瞒过记性超好且刻意打量的纪泽?
眉头一皱,纪泽召来随行的一名亲卫,附耳低声道:“跟上此人,传令暗影查清其在太平寨有何作为。”
太平寨是血旗营的核心地盘,暗桩眼线不要太多。当纪泽带着妹妹吃饱喝足出门之时,亲卫已经返回,随其而来的还有一名相貌普通的青衣侍者,却是太平寨内的暗影负责人。
择一偏僻之处,这名暗影头目禀道:“将军,那人属下查了,自称何成,青州人氏,当是首次来寨,适才购买了一大批兵甲,钢刀枪头为主,足以简单武装千人。此人并无其他特别举动,当是全为兵甲而来,时下已经离寨,大人是否需要跟踪调查?”
何成?禾呈?三哥?果然是程三!看其对酒肆物品的熟悉运用,譬如擦脸湿巾的位置,还有盒内纸巾,那可是雄鹰造纸应纪泽要求最新搞出来的生活用纸,用到太平寨不过一月而已,足见这程三没少乔装改扮,前来太平寨晃悠。
“你且说说,这等兵器交易是否常见?”纪泽不答反问道。
“不算分销商那些大额订单,这等交易每月都会有上三四次,购买者各有其人,所称去向也各不相同。为防公然破坏太平寨管理协约,若无特别之处,我等也未刻意追查。”那名暗影头目解释道。
“不必管他,由其自去。呵呵,你辛苦了,去忙吧。”纪泽笑着摆摆手,打发走了那名暗影,心中却已盘算开了。
倘若这些匿名订单一半属于程三一方,其所购兵器总计已可武装五六千人,这已足以起兵叛乱,更别说他们定还另有渠道。也即是说,只要大晋局势有变,譬如关东关西阵营开战,司马颖定是要在河北之地作乱一番了。
当然,程三作为司马颖的心腹死忠,地位颇高,对太平寨这般熟悉当非仅仅为了购买兵甲,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司马颖一系似乎仍在关注他纪某人,酒香不怕林子深啊...
第一百八十二回 假戏成真
程三之事并未让纪泽太过上心,没人惦念是庸才嘛。然而,当他带着纪芙等人返回雄鹰寨,吴兰急急送来的赵郡消息就让他因为被人惦念而愤懑了。书房内,吴兰递上了暗影从赵郡雄鹰楼传来的鸽报,正是江姓青年中午在雄鹰楼雅间的言谈记录。
“大人,这名江姓青年乃赵郡五官掾江晖之子江焕,其伯父现任冀州主簿,其族为丙姓士族。听其口风,恐怕赵郡有人将对我等不利,卑下已加派人手监视江晖,但请将军早做提防。”面色凝重,吴兰解说道,“另外,根据暗影对滹槽帮的秘密调查,赵郡江氏素与滹槽帮关系密切,此事或与滹槽帮也有关联。”
纪泽面色阴沉的看完消息,脑中已经闪出那个江晖的身影。昔日自家好意请他去雄鹰楼吃酒,那厮竟与赵郡的主记室卞舒一道,背后盘算着何时吞了自家产业。当时,纪泽仅觉二人痴人说梦,也未加以理会,如今看来,江氏竟然真会有所动作,而雄鹰楼似已被内定为江氏的战利品。甚或,四月前自己太平寨遇刺也有他们的份儿。
还好,江晖的好儿子此番无意间泄露了口风,否则他纪某人真可能被人暗算。只是,纪泽颇不明白,五官掾是官府玩春秋祭祀的闲职,位高而权轻,主簿强点也有限,至少他们手下连一名郡兵都没得调动,便是那滹槽帮最多也就数百帮众,他江氏凭啥觊觎血旗营的产业,就凭几百家族私兵?抑或用口水喷死自家的数千大军吗?
当然,既然觊觎血旗营,就须承受血旗营的怒火,时间早晚而已。纪泽恨声道:“暗影给我仔细调查赵郡江氏,家族成员、田庄宅产、私兵部署、防卫情况,或许我血旗营须得杀鸡儆猴...”
正自发狠,有亲卫来报,白望山求见。纪泽与吴兰对视一眼,似乎皆有所悟。结果见面之后,白望山带来一条宣召纪泽前往平棘的命令,理由是司马腾拟于五日后在平棘城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夏收之后的并州战事。本是一次合情合理的召见,谁都知道夏粮入仓,匈奴人就该出来打草谷了,可是,恰有江焕的那番厥词,事情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令人安顿白望山歇息,纪泽立马召集一众智囊前来商议。说明相关情况后,纪泽皱眉道:“江焕小儿虽为狂狈之语,却也表明赵郡有股势力欲对纪某与血旗营不利。而今恰逢司马腾召见,多半应在此处,只恐鸿门宴一场,却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孙鹏毫不犹豫道:“将军,此行平棘凶多吉少,估计多半会被扣留。届时因你为质,我等恐将被迫听从司马腾乱命,进入并州硬抗匈奴,白白送死。没了队伍,产业自将为人瓜分,将军更是危矣,好端端一片基业或将就此瓦解啊。将军绝不可冒险,不妨直接称病,派个人去就是。”
“去年底将军前往平棘安然无恙,而今大战在即,那司马腾缘何此时发作,岂非自损实力?”李良却是疑惑道。
“哎,去年底将军能够平安,那时血旗营势力尚弱,不在东嬴公眼里,自不会为了小小血旗营自损声名。而今血旗营战兵过五千,更有诸多产业日进斗金,瞒不住人,却已值得下手。”吴兰嘴挂讥嘲,冷声说道,“更何况,我等虽真心抗匈,别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觉扣押将军才更妥当。”
“此行的确安危叵测,决不可轻忽。”张宾面色沉郁,不无纠结道,“可江焕小儿所言未必是真,东嬴公召集,若是随便称病不去,反是将军落人口实,难逃打压甚或惩处啊。”
纪泽苦笑,心中自是一万个不愿去。可司马腾此举虽然多半是用心险恶,但这是阳谋,光明正大,他纪某人投入并州军,若是诚心抗匈,就该参加此次军议。否则,他便是心中有鬼,自毁承诺,非但要受司马腾等人名正言顺的打压,还会自损声明,这在重然守诺的西晋可非小事。
毕竟是看过无数肥皂剧的人,眼珠可劲转呀转,纪泽蓦的灵光一闪,他司马家的老祖宗司马懿昔日糊弄曹爽,将装病这一招给玩烂了,咱就来招更狠得,自编自导一出苦肉计,来搪塞司马腾的这场召见吧!
一脸奸笑,纪泽徐徐道:“装病不行,那就来个苦肉计,自个玩一出途中遇刺,负伤被迫返回吧。嘿嘿,纪某应他东嬴公之召,却在他地头上为人所刺,挨了冷箭,他难辞其咎,咱就势回山,包管叫谁都没话可说...”
中丘城北上五十里,已是入了赵郡高邑的荒野,官道通常行者寥寥,夏日骄阳下更是罕有人迹。五月十八,下晌时分,一支三百多人的马队顶着烈日,向北徐徐行来。尽管天气炎热,队伍中的护卫骑士依旧顶盔束甲,阵列严明,一看便是精锐悍卒。
队伍中央,纪泽身着金甲,骑乘黑子,神情悠然,有着准一流高手的修为打底,即便不算寒暑不侵,这种天气下的重重包裹还不至令他炎热难当。随护他左右的骑士,则是亲卫屯与教导屯。他们这一行,正是按照司马腾的命令前往赵郡平棘,参加所谓的并州军议。按照纪泽贪生怕死的秉性,即便认为司马腾对他当是扣留软禁而非直接辣手,他也要多带些小弟,才敢公然上路的。
纪泽身边,身着八品官服的白望山一脸笑意的陪同而行,心中却是颇为纠结。尽管他这个平民出身的武林人物在官方不受待见,位卑职微,无法得知大人物们的具体谋划,但凭借晋阳宗的密谍职能,白望山还是根据来前的些许风声,隐隐感觉纪泽此行前景堪忧。
说实在的,与血旗营接触多了,寒门出身的他对这支勃勃向上的势力颇有好感,师门俊彦剑无烟的明显倒向更令他倾向血旗营,只是,所处立场不同,他总不能背叛晋阳宗与司马腾吧。暗自惋惜间,眼见明日平棘在望,纪泽即将深陷虎穴,他的内心却是愈加复杂。
然而,满心担忧的白望山并不知道,他的意义更多将是一桩阴谋的见证。此刻,他眼中的倒霉鬼纪泽,盔甲下正绑缚着几袋鸡血,其作用自是必要时刻令纪泽浑身浴血,显出重伤之态。而届时纪泽的惨样,将顺理成章的由他白望山亲眼目睹并转报司马腾。
“白副堂主,白副堂主,白兄,呵呵,缘何心不在焉,莫非心忧并州战事?”连叫几声,唤醒心神部署的白望山,纪泽笑道,“此番召开军议,东嬴公真欲大举讨伐匈奴叛贼,光复并州?”
“咳咳,说是如此,听闻东嬴公大人业已遣人北上,意欲联络鲜卑拓跋猗,同击匈奴。只是,据在下所知,匠作坊目前所制者多为城防器械,而非攻城器械,或是为了稳守反击吧,却不知并州何日方能光复全境,家乡百姓何时方能安居乐业?”白望山摇头苦笑,不无愤懑,“敢问将军是何想法?”
“呵呵,某无力掌控并州战事,只知匈奴人杀一个少一个,匈奴实力灭一分弱一分。”纪泽言语淡淡,却带凛然杀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纪某自有私心,但抗匈除暴,护我汉家江山,却是责无旁贷!”
白望山心头一热,目光一亮,但瞬间隐显黯然,良久,却是幽幽说了一句:“将军若想杀胡,也需保全自身啊。”
纪泽奇怪的看了白望山一眼,恰与其目光相对。淡淡一笑,纪泽点了点头,却是未做回应,绕开了话题。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与白望山闲扯,他一边已将心思转向前方二十里外的预伏点。那里,黄雄领衔的特战屯昨日便已到位,等着为白望山极其随员献上一出刺杀大戏。
绕过一个小丘,北向的官道略有偏东,左侧出现一汪名为芦荡池的湖泊,方圆二三里,湖上数艘大小船只乘风川行,通过几条大小河流融入滹沱水网。道路右侧的小丘北向逐渐矮斜,与一片小树林浑然相接,红黄的小花隐现于片片葱绿,为夏日的寂闷平添抹抹亮色。
行于官道,介于青山绿水之间,感受着湖畔的清风徐徐,纪泽不禁感慨前工业时代的自然风貌,随便走上几步便有远超后世度假胜地的享受,悠然间直欲高歌一曲。
不对!太静了!毕竟感知敏锐且数经生死,惬意骑行的纪泽突然察觉一丝不妥。偌大一片林子,盛夏日高时分,其中居然静悄悄的,就连一路上令人厌烦的婵鸣都几近无声,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涌上心头。他一个激灵,虽然不能肯定自己的感觉,但贪生怕死的本性令他毫不犹豫的做出了最保险的决断!
蓦然间,却见纪泽勒马扬手,沉声喝令:“暂停前进!持盾护卫!战斗准备!”
亲魏屯与教导屯皆为军中遴选出的精英,训练有素,行事有条不紊。随着纪泽命令下达,他们旋即持刀举盾,控马聚集,转眼间摆出防守阵型;剑无烟与纪铁则立即率些亲卫团团围住纪泽,密集的大盾将他护得水泼不进。一根响箭跟着射向高空,用凄厉的啸叫,知会队伍前后的探哨注意警戒。
于此同时,纪泽全力展开感知,仔细观察小丘与树林。数息时间紧张而缓慢的流逝,什么都没发生,有着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掩,他一时也未发现什么端倪,但是,隐隐的不安感觉却越加强烈。
怪异的寂静中,血旗军卒们不由将疑惑的眼神投向纪泽,搞不清自家将军为何如此突发紧张。而白望山的几名随从则面含讥讽,显然对这名血旗将军的贪生怕死早有耳闻,对此番的草木皆兵颇为不屑。
感受到危机,纪泽可没兴趣理会他人的疑惑甚至讥嘲,眼见四周并无动静,他扬手一指小丘方向,喝道:“散射!”随着他的命令,队伍内圈的血旗士卒立刻取弓搭箭,向着小丘的树丛间漫射出上百根箭矢。
“啊!”“嗯!”箭雨落下,小丘树丛中传来一声惨叫和一声闷哼。
果然有人埋伏!众人大惊,可这拨箭雨像是捅了马蜂窝,不待他们进一步动作,小丘、树林乃至湖面,接连不断的传来阵阵梆子声。随之,前方二里外的树林中一阵喧嚣,三百余骑兵全副武装,一股脑的从中涌出。
湖上,队伍身后,两艘不起眼的千石商船突然靠边搭板,数百黑衣壮汉冲出船舱、蜂拥上岸,凭借鹿角、大盾、长枪、弓箭,他们迅速摆起不甚齐整的防御步阵,封住了官道退路;更令人胆寒的是,两艘商船首尾甲板上的帆布被掀开,竟然露出了八架床弩。
“嗖!嗖!嗖!”最直接的攻击来自小丘树丛中的箭矢。好在,仅有十数支羽箭零散射来,颇显寒碜的落向血旗队伍。显然,这里还仅是埋伏圈的边缘,有着纪泽的提前警惕,已有防备的队伍在零星羽箭下自是几无损伤,可是,战场形式却丝毫不容乐观。
队伍中间,纪泽额冒冷汗,急目四望,满心紧张。尽管他稍前一步发现敌方埋伏,并用火力侦察打乱其弓、骑突袭的节奏。但是,前有强骑,后有封堵,左为水泊,右是林木伏兵,己方转眼仍是彻底落入了敌方埋伏,且是面对数倍之敌,这该如何是好?
更可气的是,境地如此危险,血旗军普通士卒不免紧张,白望山几人亦然,可十多名屯队军官却是表情怪异,有几人甚至不知死活的俯首偷笑。这里必须说明,军官们绝非淡漠生死、拥有什么大无畏精神,而是他们事先已知纪泽将诈作遇刺,居然神经大调的将这次埋伏当成了自家的演戏,哪怕时间地点和人数似有出入。
新任的教导屯长潘权最为实诚,竟忍不住嘟哝道:“大人真够气派,就连演场戏都拉出这么多人,也太真了吧!”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早被重兵埋伏吓得心肝狂突,纪泽听到潘权感慨,差点栽下马去,他立马嘶声咆哮:“直娘贼!这不是演戏,是真的埋伏截杀!都给老子打起精神,玩脱啦,得拼命啦...”
第一百八十三回 杀招迭出
芦荡池畔,纪某人骤遇埋伏,弄假成真。几声咆哮令军官们明白了险恶情势,他旋即大脑急速转动,寻思逃生正事。逢林莫入不必说,入湖更甭想,环视两圈,他便知己方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前方敌骑。与其回身逃跑被敌方围追堵截,两面夹击,不弱抢先突击,灭了敌方骑兵再说。
“滹槽帮!这里是滹槽帮的地界,他们怎敢行刺将军大人?”这时,白望山惊怒交加的喝道。他随晋阳宗已在赵郡活动多时,倒是认出了随船突袭的敌人。
身处险境,纪泽但有决定,可没闲暇去想敌人是谁,更没兴趣与敌方废话,毫不犹豫的,他厉声吼道:“弟兄们,我等已经中伏,想要活命回去,必须杀散那些骑兵,狭路相逢勇者胜!锥形阵,冲锋!”
“血战求活,死不旋踵!血战求活,死不旋踵...”血旗军在各级军官的调度下,队伍迅速启动加速,亲卫屯在前,教导屯在后,伴随着嘹亮的口号,行进间迅速调整为冲锋阵型,杀向对面的敌骑。三百多人引起漫天烟尘,硬是形成惊涛之势。
设伏骑阵之中,为首者是名缨盔亮甲的瘦高青年,不是并州军将领,也非赵郡战将,居然是江晖之子江焕,这厮不善文房善武装,披挂起来倒还颇有几分英气。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趁着纪泽前往赵郡的机会,这厮竟敢亲率家族的三百骑兵,联合滹槽帮在此半道截杀。
不过,此刻的江焕却面色难看,令他郁闷的自是血旗一方奸猾似鬼,令战局发展完全出乎预料。按照设计,待血旗队伍行至他的当前位置,林中埋伏的三百弓手突施冷箭,他江氏骑兵侧向横切,加上南北官道和船只上各有封堵,必可轻易全歼血旗军。可现在,面对血旗军率先发起的骑兵冲锋,他却必须在骑兵提速与弓手协攻之间做出抉择。
相比骑兵原地等宰,江焕更能接受弓兵的短暂缺席。两害相权取其轻,他须臾间算清得失,十分决断的吼道:“锥形阵!骑兵突击!给我上,杀乱贼纪虎者,赏钱百万!”旋即,三百江氏骑兵南向加速,直奔血旗骑兵。骄阳之下,两股烟尘快速接近!
“射!”“射!”血旗和江氏的两支马队接近一箭之地,纪泽和江焕同时下令放箭。双方人员立刻仰身举弓,借着马力,抛射出早已备好的箭矢。嗖嗖嗖嗖,两拨箭雨在空中交错而过,狠狠扑向对方骑阵。
放箭之后,双方军卒均伏低身体,一手持缰,一手持盾护住人、马,凭借盾牌、铠甲来避免弓箭的杀伤。差别在于,血旗军全副铁甲,而江焕拉出的江氏骑兵仅有百人配备铁甲,余下配备的则是难敌三棱箭镞的皮甲。于是,江氏骑兵的伤亡明显惨重,更不乏坠马者在滚滚马蹄下便成肉泥。
避完一轮箭雨,双方相聚不足六十步。江氏骑兵已经取出刀枪等近战兵器,而血旗军士卒则收起盾牌,取出投枪。正当江焕红着眼、咬着牙,呼喝手下在近战中碾压血旗军的时候,血旗军阵中再次传来纪泽的高声怒喝:“投!”
“咻咻咻咻...”随之,血旗军卒距敌四十步远时,接连掷出投枪。数百投枪借着马速,快速升空,带着呜呜风声,像是凭空冒出的乌云,直扑江氏骑兵。
中原少有投枪应用,江氏私兵何尝见过投枪这种攻击,对之毫无准备。骤然遇袭,他们惊骇欲绝,只能乱糟糟的凭借本能进行防护。投枪转眼便狠狠扎入江氏阵中,带起漫天血雾和无情屠杀,伴以此起彼伏的人嚎马嘶。
必须说,在对冲的马队之间施放投枪,其威力何止步战中的两倍,甚至连铁甲盾牌都无法阻挡它们的穿刺。江氏骑阵就像被割倒的麦茬,私兵们纷纷中枪落马,不少重伤马匹也轰然倒地并不断翻滚,满眼都是血串葫芦。再经这拨投枪打击,江氏骑兵业已折损近半。
然而不止于此,投枪效果不光在于杀伤,还在于震慑敌方和搅乱敌阵。血淋淋的屠杀,将不少幸存的江氏骑兵骇得面无人色,以至有人已经逡巡不前。就在这人喊马嘶之中,因为尸体阻挡,因为士气暴跌,因为有人逡巡,江氏骑兵的冲击速度骤降,原本势不可挡的冲锋阵势也变得愈加散乱。
“杀纪虎!跟我杀啊!”当然,江氏私兵中,也有挺过箭矢投枪犹不改色的悍勇死士,譬如呼喝着突于队前的私兵统领江和,一位曾在马战中斩杀过准一流高手的人物。
这一刻,脑中想着百万赏金,江和下意识舔着嘴唇,长刀已被攥紧,就待品味那杀戮的快感。但下一刻,江和瞳孔猛缩,面上兴奋瞬变为惊惧。只因对面骑阵中,随着第一排血旗骑卒俯身持刃,其后露出的敌骑却个个左手持弩,右手握刀,看死人般冷视过来,眼中明显还带有一丝讥诮。
直娘贼!咋这么多花样,这血旗军还叫不叫别个混了?江和心中愤懑,立刻矮身缩头,可劲甩动手中大刀,在马前舞出刀花朵朵,企盼着再渡此劫。
“叮叮叮...”伴着数声弩矢击中刀铠的脆响,江和惊喜的发现,这些弩矢远较通常的短小力弱,称为弩钉更合适。然而,不待他松上一口气,噗噗扑的响声不断传入耳中,继而他感受到手、腿、脚上传来的剧痛,以至大刀也跟着脱手。而他的战马似也未能逃过,已经失蹄倒下。
混蛋!这么多弩矢,干嘛都盯着老子一人射呀!?江和心中狂骂,尚未展示马战功夫,便在无穷无尽的弩钉下栽了,怎不憋屈?唯一令他释然的是,天旋地转间他发现,倒霉的并不是他一个,与他同在前排的己方私兵一样纷纷落马。
血旗军怎能射出这么多弩矢?身在半空,江和忍不住瞟向血旗骑阵,发现敌方的前三排已经悉数俯身,时下射弩的已是第四排军卒,但这也不该有如此多的弩矢呀。可惜不待他搞清人生的最后一个疑问,一根弩矢射入他的喉头,而他眼中的最后图像,则是蓝天白云下的一只偌大马蹄。
江和死前所纠结的,正是血旗军少量装备的五支装连弩。连弩相比弓弩,恰似手枪相比步枪,力量弱、射程短但发射快,正适用于近战、混战。这等好货自然得给亲卫配齐,不想今日赶好发挥了威力。
说来血旗亲卫的骑战水平或还低于江氏私兵,但凭借连弩与投枪的突兀打击,不待双方短兵相接,江氏骑阵已经伤亡惨重,前几排更已所剩寥寥,余者自是肝胆愈烈,进而踌躇缓进。本就起步稍晚的江氏骑阵,此刻已经几无冲击力可言。
“跟我杀!杀光这帮贼厮鸟!”不知何时,纪铁已经乘骑“枣子”冲至队前,一边怒吼,一边挥舞陌刀劈翻一名正应其峰的江氏私兵。身后亲卫则紧紧跟随,人借马力,热刀切牛油般杀入江氏私兵的骑队。
“保护大公子!保护大公子!”相对血旗一方的喊杀,江氏私兵中传出了听似慷慨实则惊惶的呼喝。
双方瞟眼看去,却是那位牛气哄哄誓要除贼的江焕,侥幸躲过诸般远程打击之后,却已被惊得失魂落魄,只在几名亲兵的拖扯下,率先拉开了逃跑的序幕。统领身死,江焕逃跑,自有脑袋灵活的私兵喊起口号,自发掉头,加入了保护大公子的序列。一而二,二而三,转眼全部...
关键时刻,对装备强化的不遗余力收到了令人惊喜的回报。气势汹汹的三百敌骑,转眼变为死伤惨重的溃兵,血旗一方第一次真正意义的骑阵冲锋,甚至无需经历对撞的残酷,所要做的仅是障碍跑马,继而碾在敌方背后射箭、捅刀子罢了。
逃生之路出现曙光,纪泽那棵砰砰乱跳的小心心终于落回胸膛。一声冷笑,对方吓得自己不轻,如今自要痛打落水狗,他弯弓搭箭,气定神闲,目标正是敌方那个衣甲鲜明的大公子。可就在箭矢将脱未脱之际,伴着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路东树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血旗乱贼,休得猖狂!看我观山取尔首级!”
感受到针对自己的浓烈杀气,纪泽一个激灵,霎时懊悔自己干嘛装逼穿着这套显眼的金铠,以至被敌人一眼认出。但真正倒霉的却是江焕,原本纪泽还想捉个重量级活口,射的是江焕的马,可被这么一吓,手一抖,箭矢抬了一台,却听嗖的一声锐啸,那根箭矢竟是好死不死的射入了江焕的脖颈。
此刻,江焕的死活已不在纪泽的考虑,他所要面对的是伏敌的又一波攻势。不远处,一名四旬道人手提七尺青锋,带着数十黑衣人,正一人当先,飞速掠往骑阵侧翼,斜刺里向他杀来。其人仪表堂堂、正气凛然,甚至有些仙风道骨,突进间更是衣袂飘飘、潇洒自如,只是那冷冷目光中的凛冽,委实令人心寒。
好气派!好扮相!好侠气!好强大!就如场中多数人一样,纪泽的第一感觉是来人代表着正义!可他转念一想不对,这个气息恐怖的家伙若是代表正义,那么他要击杀的自己又算怎么回事呢?电光火石间,纪泽摆脱乱七八糟的念头,这才赫然惊觉,自己刚才差点为对方所慑!
这厮绝对是名一流高手,甚至会些邪门功法,难怪胆敢如此嚣张的侧扑骑阵。纪泽惊骇之余,嘶声怒吼道:“极杀!”
纪泽的暴喝惊醒了同样被慑的周遭亲卫,作为专门保护纪泽的精锐,他们的日常训练自然少不了针对特殊场合或是特殊敌手的演练,而“极杀”正是集体应对超级高手的杀阵。瞬间,十多把连弩向着突前接近的观山道人展开团射。
“咿!”纪泽反应之快令得观山道人不由惊讶,但也仅此而已。面对连绵攻来的弩矢,他面显不屑,娴熟自如的展开剑法,闲庭信步般将自身护得水泼不进。十把连弩的联合攻击,仅是令其突进速度有所迟缓罢了。
然而,自信满满的观山道人得意得似乎过早,纪某人为了保护自己而设计的“极杀”又岂会如此简单?连弩未停,又是十名亲卫同时出手,十块棱角带刺的飞石带着呜呜风声,直袭观山周身。
对于这种类似飞蝗石的暗器,尽管有些疑惑,观山道人仍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挥剑拨打。可不曾想,飞石的锋利外形仅是个由头,真正的杀招却在其内部。随着飞石在观山剑下片片碎裂,其中喷出大量石灰粉,顿时笼罩了观山全身。
需要说明的是,秉承纪某人非坑敌不舒服斯基的习惯,“极杀”中的石灰粉可是混入了生漆、火盐等数种作料。这种石灰粉,不光具有迷眼的效果,对于口耳鼻窍的刺激伤害同样不容小视。
可怜的观山道人,纵然拥有臻至化境的修为,纵然穿有不惧刀剑的内甲,纵然发现不对便立刻闭目屏息,可惜他之前太过嚣张,太过大意,猝然间焉能逃过强化石灰粉的荼毒?一时间,他眼泪鼻涕一大把,咳嗽耳鸣止不住,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御剑幕开始漏洞百出,一直被其蔑视的弩矢,终于得以突破防御,不断扎入他的手脚四肢。
事情并没完,紧随石灰粉的是几张挂满钩刺的坚韧抛网,从不同方向兜头罩下。本就被石灰粉、连弩整得晕头转向,猝不及防的观山转眼便无比委屈的被两张抛网笼住,原本飘忽游移的俊逸身形顿时变成一团粽子,被定格在紧贴骑阵的道边。
连弩、石灰、抛网仍非“极杀”组合的全部,随着观山道人被网住的身形迟滞,血旗亲卫们毫不迟疑的发动了后续攻击。数支踏张劲弩,带着呜呜凄鸣射入网中;数杆投枪也紧随而至;后方的数名亲卫,则已驾马提速,毫不怜悯的将之踏成肉泥!
“哈哈哈,任尔威风八面,也难...”然而,纪某人方自得意瞬息,面色旋即阴沉下来。
因为,血旗军虽然击溃了江氏骑兵,斩杀了观山这个夯货高手,但官道毕竟狭窄,崩溃的江氏骑兵依旧大大阻碍了血旗骑卒的驰速。而紧随观山的数十黑衣人竟然悍不畏死,决绝然居中横切往骑阵,若是被其纠缠住,没有速度的骑兵那就是待宰的活靶子...
第一百八十四回 跳水破局
芦荡池畔,官道林边,可笑观山道人气吞山河的来,带着迷人风采,不想装逼过头孤身前突,猖狂之下转瞬便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堂堂的一流化境高手,威严的正义使者,未及绽放光彩,便在血旗军的一众奸笑中沦为网中死鱼。
然而,击溃江氏骑兵,斩杀观山道人,纪泽与血旗军的形势依旧危急,只因对付他们已令血旗骑阵速度大减,更有尾随观山道人的数十黑衣人,已从林间横切而至,悍不畏死的杀入骑阵中部,纠缠得骑阵速度再减。于此同时,右前方的林间,数百黑衣人正影影绰绰的加速迎来,而后方的敌船与步卒也在向前追近。
决不能在此陷入步卒重围!纪泽不敢迟疑,厉声吼道:“骑阵别停!加速前冲!莫要纠缠!”
“嗖嗖嗖...”“噗噗噗...”纪泽喝令的当口,那数十黑衣人已与血旗军交起手来。一方拼命冲突,一方决死纠缠,双方箭矢交错,刀箭劈砍,骑队中部的右侧,伴着人喊马嘶,血光迸溅,已有血旗军卒接连落马,更有黑衣刺客人头滚落。一时间,仅余官道左侧的血旗骑卒仍在前突奔驰。
这还不算,本为观山随众的蒙面黑衣人中,有名显是胡人的粗矮汉子竟是突兀发力,以不亚观山的速度,更强观山的气势,蓦然直扑纪泽。却见他瞪着铜铃碧眼,双足在地一点,身体刹那凌空飞起,窜过骑阵外缘的血旗军卒,手中宝剑奋力一削,蓝光过处,玎噗两声,竟将前方一名亲卫的鹰翅刀连同头颅削为四断。
“噗”的一声,头戴钢盔的另一名亲卫意欲挥刀拦截,碧眼胡人竟然霸道无比的甩出一脚,抢先踢得那亲卫脑浆迸裂,翻身栽落。那碧眼胡人根本不停,左脚一点那军卒的马背,身体再次凌空掠起,犹如一只大鸟,竟欲越过数名近卫,直扑阵中的纪泽。
秋虹剑!那是自家三天前才卖出的神兵,太坑瘪了!碧眼,皮肤泛白!莫非是匈奴人?悔然加骇然,纪泽不及多想,忙提刀在手,指向那碧眼胡人喝令道:“拦住这碧眼!极杀!”
命令下了,怎奈极杀阴招方才大都已用在观山那个倒霉鬼身上,一时哪能重新派上,即便有几个飞蝗石打出去,那碧眼胡人也已知道厉害,只管暂闭呼吸不予理会。渔网之类更是奈何其人不得,倒是些许连弩射中了碧眼胡人,可其人身着内甲,非要害部位纵有鲜血迸溅,却未影响其人身形,恰似毫无效果。
眼见强如暴龙的碧眼胡人转眼杀至,纪泽也不含糊,双臂较力,三尖刀划过一道亮弧,拦腰斜劈对方。那碧眼胡人端的厉害,单手挥剑迎上,却听铛的一声,其身形虽被震退,单臂之力竟是生生架住了纪泽的三尖刀。
“噗!”碧眼胡人的确难缠,落地之后,他一个翻滚,钻过一个马腹,不攻纪泽,却将黑子的后腿一剑削断。可怜的黑子就此栽倒,纪泽忙甩镫离鞍。为避战马踩踏,他丢开三尖刀,空中手刨脚蹬,总算闪过两名骑卒,落于道左湖边的一块凸滩。
碧眼胡人却是不慢,竟也跟着窜来,纵跃间挺剑便刺。好在剑无烟与白望山二人这时业已跃身下马,双双回身截住碧眼胡人,可惜合二人之力,却被碧眼胡人压得手忙脚乱,仅能勉强迟缓片刻。纪泽忙拔出佩刀杀上,三人合战碧眼胡人,这才势均力敌。
但是,碧眼胡人却是认准了纪泽,坚决将之堵在那一块凸滩不得离去。其人悍不畏死,非要害小伤浑然不顾,剑剑凌厉凶悍,拼命纠缠住纪泽,令其根本无暇走脱。四人高手相斗,且在狭小凸滩,其余亲卫也难插手,一时愣是僵持于此。
而他们这一僵持,可难坏了一众亲卫。按照晋朝军法,战场上主将殒命,亲兵护卫理应问斩,血旗军军规大量借鉴晋朝军法,贪生怕死的纪泽不会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故而只将处斩改为终生苦役。所以,若是纪泽出事,这帮近卫肯定讨不到好,却又哪敢离去。
当然,即便不考虑自身得失,纪泽对于血旗营的功绩和意义,也令一众亲卫根本无法接受纪泽发生意外。是以,左右亲卫顾忌着纪泽不肯离去,拥堵之下,本就狭窄的官道奔驰得更为艰难,骑队几已停滞,想来这也正是碧眼胡人的用心所在。
“大哥,俺救你来了。”骑队最前,纪铁已经高喝着策马欲回。骑队中部,黑衣人死伤惨重,但仍拼命纠缠,更有人过来协助碧眼胡人,没了冲击力的血旗骑卒们一时也无法速战速决,正被拖住。战场两侧,伏兵正步步逼近。可恨这个碧眼胡人一时却是拖住了纪泽,从而也拖住了整个血旗军的奔逃步伐。
决不能拖延下去,否则即便宰了碧眼胡人,己方也势必被步卒与敌船围于官道,届时凶多吉少。纪泽明白,碧眼胡人的目标就是斩首他纪泽,而己方骑队停滞的关键其实也在于顾忌他,否则只要少许牺牲,提起速度的骑队必将势不可挡。拖延下去都得完蛋,纪泽心中发狠,那就自己先将碧眼胡人引开,让出官道破局吧!
瞟了眼身侧湖泊,纪泽眼前一亮,自己游泳技术前生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难道还怕水下逃不过敌人吗?况且,湖泊北部里许,偏巧是一片芦苇荡,纪泽自信往湖心兜个圈,自己能在商船与林间敌人追上之前游至那里。至于碧眼胡人,他若下水,咱就跟他比长泳,一个立志做海贼的总比一个胡族野兽水性好吧。若他不下水,咱就短泳上岸再上马,终归能跳出这块凸滩死地。
“莫要管我!都上马,给我继续前冲!”脑中思忖,纪泽已经高喝出声,同时瞅一空档,退身岸边,扑通一声跃入湖中。
入水之间,纪泽不忘扯断铠甲系带,将头盔护甲、血袋、衬服等累赘一一甩落。等到他抵达湖底,身上已经只剩一套贴身内甲、一把宝刀与一个贴身百宝囊,不经意的,狼奔鼠窜的纪泽或许已经创造了这个时代跑路脱衣的最快记录。
纪泽被逼跳湖,可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令得一干近卫更是大眼瞪小眼。然而,纪泽不论心机还是武艺,都是他们中最顶尖的,就连水性,好吧,北方人会水的本就不多,亲卫中水性好的都被留在黄淮了,也就新补的亲卫有几个尚可,下意识的开始脱盔去甲,可他们几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混蛋!哪里逃!”一片惊愕中,碧眼胡人最先反应过来,他一声咆哮,就欲追入水中。
“休走!”这边的剑无烟倒是明白了纪泽的意图,可她并不确认纪某人的水性,哪能放心让碧眼胡人立马入水去追,一声娇叱,她侧步挺剑,横身便挡住了碧眼胡人的去路。
“找死!”碧眼胡人被阻,顿时大怒,挥剑便斩向剑无烟。可剑无烟却在剑法中使出太极精益,宝剑左一圈右一带,虽被碧眼胡人压得毫无反手之力,却愣是短暂拖住了碧眼胡人。
碧眼胡人却是凶悍,被剑无烟拖了两合,因为担心走脱纪泽,他怒吼一身,不再与剑无烟纠缠,硬是以伤换伤,拼着左肩被剑无烟划开一道血口,一脚撩起,砰一声正中剑无烟小腹,同时挥手一剑,直削剑无烟的脖颈。
“噗...”剑无烟狂吐一口鲜血,身体倒飞而去,哪还有力气格挡索命一剑。所幸白望山恰时出手,当的一声架住了碧眼胡人此剑,怎奈碧眼胡人力气颇大,白望山此剑又格得仓促。却见碧眼胡人的宝剑擦过剑无烟的咽喉,带出血线一丝,令得剑无烟生死不知。
“混账!某誓杀你!”一个猛子刚出了水面,纪泽恰时看见剑无烟受伤一幕,顿时目眦欲裂,咆哮连连,心中更如缺了一块的疼痛。但他毕竟是一军主将,属下数百人仍处危难之中,却容不得他率性而为,眼见亲卫们仍在踌躇,更有几人已经去甲意欲入水,忙厉声喝道:“悉数上马,冲出重围,去湖水北岸接应我!”
“扑通!”纪泽话音未落,碧眼胡人已经窜入湖中,直奔纪泽而来。尽管恨不得立时杀了这碧眼胡人为剑无烟报仇,但纪泽却知彼此差距,要动手也先摸清其人入水后的状况才好,是以,纪泽未再停留,而是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带着碧眼胡人向湖心而去。
“伤势不轻,但性命无虞,呵呵,脖颈仅是划破皮而已!我等还是按将军命令,尽快突围吧!”白望山已经探看了剑无烟的伤势,松口气之余,他面带怪异道。左右他是看着剑无烟长大的,队中又没其他女子,他便操起昏迷的剑无烟纵身上马。
纪泽的变故终于被追砍溃骑的所有血旗骑卒发现,按照他的命令,纪铁立刻收拢队伍,任由最后的数十名江氏骑兵逃离。而队伍中段,去了纪泽与碧眼胡人,主逃臣辱的亲卫们再无顾忌,将怒火疯狂泄往失去主心骨的黑衣人,战马长嘶,喊杀咆哮,战刀闪亮,鲜血残肢,搭上近十条近卫性命,这里的战斗转眼便告结束。
继而,亲卫与教导屯稍整阵型,合为一股,在纪铁与潘权的率领下,架起护盾,提起马速,沿着官道向北突围。也是此刻,道边树林中的数百弓手终于移至战场边缘,向他们发起了箭雨攻击,怎奈却已晚了一步,虽对血旗军不乏杀伤,却已难阻大部冲出重围..
同一时刻,战场南侧,一艘敌方商船的主舱内,主席胡椅座有一名翠衫女子,正目光喷火的隔窗注视着战场方向。在她脚下,一个破碎的茶盏中,残余的冰饮还氤氲着淡淡水汽。两名打扇的侍女则战战兢兢的缩在船舱一角,大气不敢出,怯怯的看着她们这位愤怒的女公子。
这位女公子身材高挑,面覆白纱却难掩俏丽,裸露出的肌肤更是雪白如脂,不看面容便知是个尤物。只不过,她那双勾人心魄却又森寒如冰的名眸,竟是明显带着蓝色,显然不是汉人,抑或不是纯粹的汉人。她叫刘月琪,汉匈混血,是匈奴汉国丞相刘宣的孙女,汉王刘渊的堂妹,而她的另一身份,则是匈奴密谍组织“狼吻”的主事者。
“关当家,你守在此地有何用处,还不速速近湖擒杀那狂徒纪泽?”发了一通脾气,刘月琪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怒声对着陪席的一名中年壮汉吩咐道。
“诺!”壮汉面现尴尬,眼底怒色一闪而没,却不敢与眼前这名蛇蝎美人顶牛,只得应声出了船舱。这名看似谦恭的壮汉可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物,滹槽帮大当家关冲,此次参与伏击的除了江氏骑兵,主要都是他滹槽帮的帮众。少有人知的是,纵横滹沱河流域的滹槽帮,早在多年前便成了匈奴刘渊的附庸。
“小小纪虎,妄称血旗将军也就罢了,竟敢不知死活,与我大匈奴作对,哼,看你究竟有几条命?这次还能叫你逃了?”眼中厉芒闪烁,刘月琪声寒彻骨,可话语中却难掩一丝忧虑。
说来这已是刘月琪第二次设计暗杀纪泽了。第一次正是在太平寨。那时血旗营方才打出西出抗匈的旗号,恰在河北联络亲匈势力的刘月琪看之不爽,便随意从附庸势力滹槽帮中派出一名准一流高手,辅以一些死士,前去刺杀纪泽,结果自是有去无回。
此次,刘月琪却是奉了刘渊命令而来,实因血旗营的抗匈风头越搞越大,尤其除恶榜上的乔晞被杀令刘渊大动肝火。是以,刘月琪此番也动了大手笔,非但联合了两股势力,还重金雇佣了江湖之名杀手观山,并出动了狼吻第一高手图珲作为暗中的双保险,这才布置了对纪泽的这场伏杀。
可不曾想,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先是敌方提前警觉,接着己方骑兵一触即溃,继而观山表现得犹如白痴,后手图珲也苦战无功,己方为了封堵后路临时调离人手而空出的湖畔,却又偏偏成了纪泽的逃生之路。一步差,步步差,自认的天罗地网愣是形同虚设,怎不让她心中窝火,兼而信心受损?
第一百八十五回 湖中死斗
芦荡池上,迈出船舱的关冲满心郁闷,不光因为刘月琪对他呼来喝去的态度,更为自己沦为匈奴走狗的命运。昔日他关冲落难之时,曾被当时名满大晋的匈奴贤达刘渊搭救,进而在刘渊的鼎力相助下壮大了滹槽帮,岂料那些帮助仅是可口的钓饵,令他越陷越深,一步步沦为刘渊的附庸,而今刘渊独立,他与滹槽帮更是沦为了汉家的内奸。
甩了甩头,关冲回到现实,事到如今,滹槽帮与血旗营已是大打出手,绝对不能让纪泽活着逃离。只恼刘月琪那个眼高手低的女人,战场指挥远逊于阴谋算计,偏生要指手画脚。先前为了更好的掩饰埋伏,那女人硬是安排自家的其他快船都藏往十里之外,以至如今手中只有这慢吞吞的商船,给入湖追杀徒增麻烦。
“官道的弟兄,快点登船,入湖追杀。水鬼弟兄,随我先行一步!”恼归恼,到得船头,关冲立刻摆出大当家的派头,神情肃穆,声音洪亮道,“林中的弟兄,卡住北岸官道!”
一阵吆喝后,关冲率四五十水鬼先行入水,追向正窜往湖心的纪泽,滹槽帮封堵来路的三百帮众,在完成一次登陆演习之后,急匆匆的蜂拥回船,随着两艘桨叶翻飞的商船,直追纪泽而去。至于原本林中的数百弓箭伏兵,则依旧呆于林中,美其名曰控制湖泊北岸,毕竟也不能指望他们出林追杀血旗骑兵不是?
再说血旗骑卒,没有正面阻拦,凭借良好的盾甲装备和自我防护,加之奔行中的换位保护,他们在滹槽帮临时拼凑的箭阵下伤损尚可接受。待到冲至三里外的湖泊西北角停下,他们共在官道上丢下五十多具尸体,另有负伤者五六十人,尚有一战之力的仍余两百多人。
此处已距丘林一箭之外,料定敌方步卒不敢出林寻自家骑兵找抽,纪铁与潘权略作分工,随即带着剩余的百多亲卫,下入芦苇滩去接应纪泽。原地则由潘权统领剩余教导屯兵卒和伤员,牵制敌兵的同时见机行事。
不知不觉间,伏击和被伏的双方,分别控制起了芦荡池的东、北两面堤岸,而此场战斗的重心,则随着纪泽的落水而逃,也由官道陆战,演变成了一场湖中水战。只是,看水中的力量对比,纪泽的处境似乎很不好...
波光粼粼的湖中,纪泽的身影犹如一尾轻快的游鱼,手脚每轮自然摆动,丈许距离一晃而过。不时的,他还回头瞟上一眼,似乎生怕自己游得太快,导致旅程过于孤单。在其身后十丈,碧眼胡人图珲正在紧追不舍,但看他那全身绷紧的架势,相比前者的悠然惬意,委实有些辛苦。
与众人的想象不同,此刻的纪泽丝毫没有处境堪忧的自觉,更不复入水前的焦虑无奈,甚至还能抽空关敌料阵。这一切的原因,自要归功于他的游泳技术远强于后面的图珲。后世的纪泽长于水乡,本就水性极佳,兼有烂大街的游泳技巧,在西晋算得上游泳高手。而泳技方面,矮冬瓜图珲虽受过杀手的相关训练,但北方胡人又岂会擅长游泳。
眼下最明显的效果,就是纪泽随便动动,都能比拼命追赶的图珲快出一截,他暂已不必为了性命担忧了。不得不说,确保自身无虞之后,纪泽的主导性格瞬间就从贪生怕死跃迁为贪心不足,报复杀敌的念头占据上风。也是这时,他才可以冷静的分析事情始末与那个变态的碧眼胡人。
此番刺杀声势浩大,敌方出动了上千兵众,兼有两名一流高手,幕后绝非寻常势力,至少不是滹槽帮所能主导。纪泽直接排除了司马腾的可能,并州战事在即,软禁纪泽驱使血旗营与杀掉纪泽逼反血旗营,正常人都不会错误选择。
如此不顾大局的刺杀举动,赵魏士族们也不该这般傻缺。那么,算算可能的对头,幕后势力多半是关西阵营抑或匈奴刘渊,而看身后的这个一流高手,疑是匈胡的碧眼刺客,之前隐至观山身亡才肯出手,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是以,幕后主导为匈奴的可能性最大。
既非司马腾出手,他血旗军就不怕在此耗下去,他就更不急了。这一放松,纪泽立马意识到,创口不少的碧眼胡人不可能长期保持那般强悍,尤其在水中。只要时间推移,碧眼胡人迟早要从恶狼变为绵羊。既如此,像这种疯狂追杀自己的恶狼,为何不趁其最虚弱的时候将之铲除,既为剑无烟报仇,也防留一强力后患。
于是,脑中一通算计,纪泽开始了对付图珲的第一步,也即溜鱼。他不断调整自己的速度、方向和姿态,演绎出一副勉力逃亡且渐渐不支的表象,以确保图珲始终处于即将斩杀自己的虚妄而不可自拔。同时,他不忘随时观察图珲的表现,印证想法之余力图准确把握其状态。
正如纪泽所想,图珲先前为了拖住纪泽可没少受创,入水前为了摆脱剑无烟,肩膀的创口更是深可见骨,而这些创伤也是高傲自负的他不依不饶追杀迄今的一个原因。愤怒之余,此刻的图珲不免有些懊悔自己的下水,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哪怕已经受伤不轻,哪怕已是勉力支撑,一对一若再不能杀死纪泽,他这狼吻第一高手还咋混?
紧跟纪泽,图珲转眼已追有半刻钟,心中对纪泽的咒骂不下千百次呀千百次,这厮堂堂一个血旗将军,就不能停下来与我图珲勇士堂堂一战吗?只因纪某人着实奸猾,除了偶尔换气,基本保持在湖底潜行,不时还扬起湖底的淤泥水草,扰乱他图珲的视线,借机左拐右弯作势欲溜。
为了不让纪泽溜掉,图珲不得不聚精会神睁圆双眼,凭借造诣一般的水性,发挥修为高深的优势,全力以赴的潜行追逐。长时间折腾下来,本就受伤的他已将自己的精神和体力消耗了七七八八,对己身伤势的强行压制也愈加艰难。
好在,图珲欣慰的发现,自己是勉力而为,前方的纪泽也近强弩之末,看其速度已经下降了许多,应该挺不了多久,得手为期不远了。追逐间,二人距离越来越近。不出图珲所料,纪泽根本不敢停下面对他,而是加快了游动速度,颇有垂死挣扎的意味。一切那么合理,图珲当然不能允许纪泽逃出手心,故而他也鼓起余勇,奋力追赶而上。
二人的最后冲刺,转眼就窜过数十丈距离。图珲已经有些不支,却仍在勉力支持,因为他与纪泽的距离已拉至四丈之内,追上格杀仅在反掌之间,即将到手的胜利令他拼出了最后一份力气。只是,图珲的肺似乎有些跟不上节奏,以他现在的运动量和身体状况,此时已经达到正常状态下数倍甚至十数倍的换气频率。也幸好纪泽看似同样不济,不断出水换气,图珲才不至于将人追丢。
就在图珲满心期盼,准备再换一口气便对纪泽痛下辣手的时候,却不知纪泽的溜鱼阶段已经结束。一直逃亡的纪泽突然回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连弩,五支弩矢接连射向图珲的头部。尽管连弩在水中的力道和速度都下降不少,但此刻的图珲也不敢托大,连忙全力挥剑将之化解,以至准备好的出水换气被硬生生的拦下。
按下窒息的不适,图珲立刻全力蹬水,挺剑刺向纪泽,不料他刚摆出姿势,纪泽已经再度转身前逃。小丑!图珲心中不屑,就着蹬水之势,身体前窜,顺势上浮,准备继续那被打搅的换气。
可是,当图珲头部接近水面的时候,前窜的纪泽死性不改,再次转身偷袭,手中的连弩换了个弩匣再次向图珲射出五支弩矢。面对一样的攻击,图珲一样的应对,纪泽则是一样的转身而逃。看起来,逃生无望的纪泽展开了临死前的疯狂,竟想利用图珲的短暂窒息,来搏取最后翻盘的侥幸。只可惜,他的攻击看起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幼稚!图珲自认看透了纪泽阻扰自己换气的企图,于是,在他本该上浮换气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上浮的身形,身体前窜,迎面攻向再度转身意欲突袭的纪泽,吓得纪泽大惊失色、扭身就逃。
怎料,图珲本该扑出的身体急速上窜,头部快速冲往水面。原来他刚才的攻击只是虚招,有着纪泽被吓退的这点时间,便足够他尽情的换气了。当然,鉴于纪泽的奸猾似鬼,图珲的身体仍然做出警惕的防守姿态,秋虹剑更在水下遥指纪泽方向。
哼,你小子也憋得不行了吧,等着!就在出水前的一刻,图珲放心的看到,纪泽忙也上窜意欲换气。只是,因为精神疲惫,因为水流激荡,因为纪泽故意搅起的淤泥水草,他却未注意,纪泽伸向水面的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黑色圆筒,致命的圆筒。
“真愣!”终于可以再次呼吸清新空气,图珲出水的脸上挂上得瑟,依旧不忘腹诽纪泽一句。可惜,不待他的得色在脸上绽放为笑容,便被一篷飞针粗暴的掐灭。十数根飞针,像从地狱中飞来,丝毫不给图珲反应机会,就在他头部出水的刹那,狠狠的扎向他的脸上、头上、眼中、口中...
长距离兜圈,回身骚扰,佯做乏力,纪泽一步步设计,一点点积累,牵着图珲的鼻子,终于令他露出头部空门大开的破绽。就在其疲惫且懈怠的六识受水花干扰的刹那,处心等待的纪泽终于用暴雨梨花针发动了致命袭击。
可怜的图珲,精气神几已耗尽,堂堂一流高手,在飞针临身的瞬间,连收缩肌肉、闭上眼帘等起码的预防反应都未及做出,只能用最无辜、最柔嫩的面部,结结实实的承受了这一死亡之吻。
“啊!啊!啊...”来自、肌肤、穴位、五官甚至心神的剧痛,令得图珲发出一连串惨绝人寰的嘶吼,震撼了湖泊周遭。伴随着惨嚎,图珲一直压制的各处伤势也一同爆发,直痛得他宝剑乱舞,身形翻滚,在平静的湖面搅起轩然巨浪,强弩之末的他,显已在这瞬间彻底崩溃。
“噗”的一声轻响,一道刀光在浊浪中一闪而逝。最爱落井下石的纪泽,适时窜近图珲,狠狠补上一刀,刀尖挑断了图珲的气管、颈动脉乃至半个脖子。凄厉的嚎叫戛然而止,翻腾的湖面趋于平静,但那片漫开的鲜红,仍在叙述着一名顶尖高手的不甘陨落。
插满飞针的那张脸上,最终停留的不是痛苦,不是恐惧,也不是怨愤,而是懊悔。因为,图珲最后一刻方才想起,自己从入水开始,便犯下了太多错误,一名普通杀手都该知道的诸多错误,而最核心的一条,就是他从始至终都小瞧了这个一味逃跑的血旗将军。
费尽心机,终于干掉了图珲这个大麻烦。报仇出气之余,纪某人自没忘记行使缴获战利品的全力。先用宝刀拨了下图珲尸体,见无异常,他这才自嘲一笑,快速扑了过去,捞起那把秋虹剑,三日前它的拍卖价可是六百万钱呢!
向上一窜,纪泽身子露出水面,终于可以痛快的换口气了。可是,大口呼吸的纪泽怎么也无法将嘴巴闭上,因为,游斗图珲消耗了太多时间,他马上就要被人包饺子了。
不知何时,纪泽所在湖面影影绰绰的出现了数十名敌方“水鬼”,从东西两侧,象个口袋似的包夹过来。两艘敌方商船则跟在水鬼之后,巍巍然向北压迫而来,其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以及那些森寒的床弩,委实令人头皮发麻。
“哇靠!”纪泽一声悲呼,立马窜入水中,拼命向北潜逃。使出吃奶力气,手脚并用之下,他总算在对方合围之前,勉强逃出了包围。
只是,阴杀图珲没少令纪泽费心费力,水中速度明显大不如前。在他身后不到十丈,四五十名水鬼紧追不舍。尤其是头前三人,竟然还在不断拉近与他的距离,而且,那三个家伙背上扛的是啥,咋就那么像是后世的潜水枪呢...
第一百八十六回 脱险回巢
骄阳水暖,芦荡池内,纪某人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根本没空回头,全部心思就在压榨自己身体的每一分气力,游得快点再快点。屁股后面就是五十多名敌方水鬼,要想活命,他必须尽快出水,会合自家那帮旱鸭子近卫,而最现实的目标只能是前方的那片芦苇滩了。
面临死亡压迫,纪泽发扬了打不死累不垮的小强精神,爆发余勇,数十丈逃下来,愣是与追兵保持了超过五丈的安全距离。眼见前方距离芦苇滩不到十丈,涉水迎来的纪铁等人也已面目清晰,即将死里逃生的纪某人不由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微笑。
然而,不待纪泽的笑容绽放,警兆突生。条件反应般的横移身体,纪泽同时偏头瞟去,直见三根小号弩枪急速而来,在水里带出三道尾流,附以怪异的尖啸。
纪泽身后,始终咬得最近的三人,每人此刻均手端一架长圆筒状物事。三人正是滹槽帮大当家关冲以及三、四两位当家,而他们刚刚发射的,则是特制的短距离弹力水弩,水下仅只五丈的射程,偏生这时的距离够了。
三根弩枪转瞬而至,尽管有着湖水阻滞,短距离内,流线型弩枪的威力仍然不亚陆上的普通弩矢。凭借战斗直觉,纪泽勉力做出了规避动作,可惜体力亏空下,他却难免力不从心。
三根弩枪,第一根射向头部,靠着偏头的动作,以及最后瞬间身体的一点下窜,纪泽只付出了一绺头发外带小块头皮的代价;第二根弩枪直插裆部,通过勉力扭腰,纪泽用臀部的一块血肉,替代了朝天一柱香的噩运。
至于直奔后心的第三根弩枪,纪泽却是再难避开,只能扭动身体将肩胛骨送上,但就在他咬牙闭眼的刹那,却听铛的一声,弩枪竟是射中了方才背于后腰的那把秋虹剑。
值啊,没白贪心啊!尽管被震出一口老血,纪泽仍是庆幸不已。借着秋虹剑身传来的巨力,纪泽趁势一窜,直接上了苇滩,窜身就跑,迎向十数丈外的纪铁等人。只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苇滩令他的速度不免放缓。
这时,紧随其后的关冲再也无法淡定。血旗营是个不受待见的势力,刺杀纪泽若成,届时血旗营分崩离析,司马腾等官方势力没准忙着分赃,他关冲与滹槽帮凭借关系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纪泽活着逃离,强大而团结的血旗营将是他与滹槽帮的噩梦,官方势力为了稳定,恐也难以放过他们。
拼了!情急之下,关冲向身后的三、四当家一个手势,随即奋力向上一窜,竟然从没顶的湖水中跃出。而心有灵犀的三四当家则在水下窜到关冲脚前,浮出水面的上半身适时成了两块踏板。
“哪里走!”悬空的关冲大吼一声,双足在三、四当家肩头一点,身体旋即凌空前窜数丈,如大鸟般直扑纪泽,右手更从后背拔出一把大号分水刺,对着纪泽当头就劈,其凛然之势,绝对不亚于完好状态的纪泽。好身手,好配合,只可惜他再是心急,这时也不该窜得太高!
“找死!”纪铁一声暴喝,拽出一杆投枪,咻的一声射了过来。不光是他,早因失职而满心羞愧的亲卫们终于寻得泄火机会,箭矢、投枪、连弩乃至踏张弩也纷纷射出,泼水般向着空中飞人关冲招呼了过去。
“噗噗噗...”然后,完成人生最后一次杂技表演的关冲当家,便穿着一身刺猬装,扑通一声落入湖中。落水前的最后一刻,他不甘的看见,纪泽业已翻滚着躲入了亲卫的盾阵之后,还没忘向他瞥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咻咻咻...”蓦的,数跟弩枪带着尖啸,直扑苇滩上的血旗军卒,却是动作迟缓的商船终于进入了床弩射程。只可惜距离仍远,面对血旗亲卫的盾阵,或射偏或被挡,倒是颇像总晚一步的港警,放些空枪权做礼送。
“哒哒哒...”同样像是晚来一步的港警,湖泊北方,一道扬天烟尘正快速逼近。不消说,通过飞鹰传信获知此地变故,那帮等着“刺杀”演出的傻鸟特战屯终于赶来救场了。
关冲被杀,血旗营再有援兵赶来,滹槽帮的三、四当家眼见纪泽被百余全副武装的亲卫保护着退往湖岸,心知再无机会留下纪泽,也没敢再追,干脆与一干水鬼们留在湖里保命了。待得商船上的箭手逼近,纪泽等人业已返回了岸上。
不过在临撤之时,为人背起的纪泽,却是攒劲高喝道:“对面的汉家弟兄们,尔等可知自己是在为匈奴人卖命?尔等这是数典忘祖,甘为汉奸!只要尔等捕杀那些匈奴恶贼,纪某可以宽恕尔等,否则,血旗营必将踏平尔等,除恶榜也将有尔等汉奸之名!”
事实上,纪泽尚不确认滹槽帮的背后就是匈奴人,碧眼胡人为汉家势力效忠的可不罕见,但说句话又不要本钱,左右滹槽帮他必将摧毁,即便不是匈奴人指使,有的没的先扣上罪名,打草惊蛇抑或制造点内乱也好。况且,入并抗匈在即,为免内斗,为振军心,也必须先栽赃给匈奴人。
“啪!”商船舱内,刘月琪再度摔碎了一个茶盏,目中怒火熊熊,却又难掩几分惊色,几分憋闷。那血旗将军怎生这般妖孽,杀了图珲,宰了关冲,再躲一劫也就罢了,怎生还确定是匈奴出的手,这岂非对狼吻在赵魏之地搞风搞雨大为不利?
“哼,血旗狂徒,与我大匈奴作对,令我狼吻损失惨重,便是叫你侥幸逃了,此番某也定让你难有安稳!”眼中闪过幽光,刘月琪冷声骂道。不过,她很快便抛开诸般心思,因为她现在似更应该为了自家性命着想,毕竟,普通滹槽帮众若因纪泽所言,确知了她这个匈奴幕后的存在,结果可真不好说...
纪泽浑不知自己已经扣对了屎盆子,他刚上岸,便撞上了急急迎来的一众军官。挥手止住众人的问候,他忐忑而希冀的问道:“剑无烟如何了?”
“将军放心,无烟姑娘并无大碍,那一剑仅是划破皮而已。倒是腹部挨了那胡人一脚颇重,内腑震伤,须得调养一段时间。某已给她服下疗伤之药,暂还昏迷。”见纪泽如此关切剑无烟,白望山眼中满是欢喜,俄而瞥见秋虹剑,却是惊道,“将军,你所背之剑看似那胡人所用,莫非...”
听得剑无烟性命无忧,纪泽一颗心收回肚里,淡淡笑道:“那厮本不善水,竟敢下水追杀于我,哼,杀死杀伤我的人,还急着送死,纪某自要讨还血债!”
众人皆知那碧眼胡人的厉害,即便之前听见湖中动静,也不敢相信其已被杀,而今被纪泽拿着敌方宝剑亲口证实,无不振奋,也难掩骇然。新任特战屯长黄雄更是羡慕不已,他愤懑填膺道:“将军,听说丘林内还有一众贼人,据说仅是三百杂牌弓手,便让我特战屯去收拾,给大人再出口恶气吧!”
“好,注意捉些活口回来!”纪泽并没犹豫,当即点头道,“潘屯长,教导屯随做后援!”
特战屯装备精良,军卒精悍,更在深山老林里混了四个月,如今入林收拾一些水贼当无问题。教导屯跟上协助,既增加保险,也算一种锻炼。至于他自己这边,芦荡池北岸为开阔平野,有百名亲卫骑兵,他纪泽还巴不得水贼们上岸来袭呢。
打发走黄雄潘权,纪泽一边让人给他处理伤势,一边询问余人道:“方才那帮敌骑当有俘虏吧,可有审讯结果?”
“禀大人,已有些许消息。水中贼人与林间弓手皆属滹槽帮,共出动六百余人;敌方骑兵则属赵郡江氏。他们之前皆藏于船内,沿河运动至此方上岸埋伏,是以我方上下一无所察。”新任记室右史上官仁出言道。他年仅十六,颇通文武,并州流民出身,为纪泽看中拔擢,因主记军事,是以此番随行。
“搞错没有,并州大战在即,赵郡江氏何以如此疯狂,竟然有胆伏杀纪某?”纪泽愕然,忍不住确认道。
“敌骑俘虏不少,的确是赵郡江氏无疑,江氏大公子江焕甚至已经没于此战。”上官仁点头肯定,继而解释道,“不过,江氏私兵之前并不知情,是被江氏大公子江焕以游猎为名带出家族驻地,抵达此处才知晓情况。据其一名小头领称,此事仅江焕一人擅作主张,并非江氏家族决定。”
“卧槽!一名纨绔就敢向我血旗营动兵,不灭江氏,我等何以立足赵魏?立足太行?”纪泽下巴掉地,继而愤然道,颇有受辱之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一帮阿猫阿狗,甚至一名纨绔,竟然都敢打自家的主意,真以为士族就了不起吗?这一刻,他有率军冲入平棘城灭掉江氏的冲动,他还真就不惧赵郡那些尸位素餐的军兵...
纪泽这边了解原委,特战屯与教导屯业已冲入湖东丘林,对滹槽帮伏兵进行了血腥报复。一场烈度低于平素训练的战斗,特战屯充分发挥林间作战的特战水平,一阵麻利的刀砍弩射,将滹槽帮的三百多乌合之众杀得鬼哭狼嚎,直至滹槽帮留下近半尸体,余者悉数跳湖溃逃。而湖中商船捞起这些逃众之后,知道再难讨好,便也灰溜溜的离去。
清理战场,收集马匹,审讯俘虏,很快,有林中伏兵的俘虏供出消息,他们都是滹槽帮众,而在湖中商船上,有名年轻的蒙面女子,白肤蓝目,之前关冲等人对其态度甚恭。本还对江氏义愤填膺喊打喊杀的纪泽,闻讯后却是沉默下来。
滹槽帮仅仅为了黑市抢生意,没必要也没能力如此针对血旗营,更多迹象将这场伏杀的元凶指向匈奴人。如此一来,赵郡江氏便该是被拖下水的货色。倘若他纪泽葬身于此,血旗营必将对滹槽帮乃至赵郡江氏展开疯狂报复,势必开罪赵魏士族,就此也将与司马腾阵营决裂,还如何联合抗匈,甚至会引发内乱,阻碍并州抗匈!
匈奴人好阴险的算计,好狡诈的心机啊!纪泽悚然惊醒,自己若是大动干戈,岂非依旧着了他们的道?可是,自己身为血旗营主将,若是不予凌厉反击,岂非助长赵魏士族抑或其他势力的嚣张气焰,血旗营又如何立足?再说了,他纪某人被人欺负到头顶都还忍着,那干脆也就别混势力,寻个地方隐居得了!
纪泽正自思虑百转,白望山上前劝道:“将军,此似刺杀多半是匈奴密谍狼吻所为,这等手笔,加之俘虏所述相貌,若某所料不差,那女子或是狼吻主事刘月琪亲至。此事还望将军暂且忍耐,莫要坏了抗匈大局,中了匈奴人的离间之计啊。”
白望山人老成精,久经世故,显也看出了匈奴人的阴险用心,可血旗营这边的许多人就不干了,纪铁怒道:“你这老家伙说些什么呢,我大哥被人屡次刺杀,焉能忍了,让别人下次再来行刺吗?若非见你方才相助出手,俺就一刀劈了你!”
非但纪铁,黄雄、潘权、上官仁等人同样义愤填膺,纪泽满意之余,却是喝道:“三弟不可造次,快向白兄道歉!白兄这是着眼大局,你等且莫吵闹!”
“不必,不必。其实,白某也非要求将军忍下此事,只希望暂莫闹大,至少也等过了今夏之战才好。”白望山主动冲纪铁摆摆手,继而一脸恳求的望向纪泽。
莫要闹大?纪泽心头一动,如今情形倒是颇似后世国共合作抗日,***的有理有利有节当是最好的应对之策。略一沉吟,他已有计较,开始提笔飞鹰传令,同时不忘对白望山道:“今日之事白兄也看得分明,纪某伤得不轻,需人背负方可移动,无法前往平棘,这便回山了,还望白兄自行返回,替我向东嬴公细禀此间详情。”
旋即,纪泽沉下脸道:“纪某受此无妄之灾,赵郡江氏勾结匈奴作乱,还望东嬴公能给我血旗营一个交代,否则后院不宁,我等如何入并抗匈?此外,弟兄们激愤难平,恐会有所过激行动,还请东嬴公见谅,纪某会尽量约束,至少不会让弟兄们公然入城胡闹...”
第一百八十七回 有利有节
永兴二年,五月十八,亥时,青杨山口。
青杨山口,昔日用来征剿雄鹰寨的青杨大营早已荡然无存,便是原有的郡兵哨卡也被撤销,这里已成血旗营与中丘官府默认的商贸通道和辖境边界,山内归血旗营管理,山外归中丘官府,双方互不侵扰,相安无事,类似的山口还有一个,也即赵郡房子县的子母谷口。
开春以来,即便入夜时分,青杨山口也偶有车马进出,只因入山二里便有一个青杨货场,用于太平寨交易的货物周转,令得这个山口空前的热闹。不过,今日傍晚起,青杨山口突然多了许多军卒驻扎,虽未封闭商路,气氛却显得极为凝重。深夜时分,更有近三千步卒陆续来此,傍一山头立营驻扎,顿时给人一股大战将至的压抑。
此刻,血旗猎猎之下,中军大帐灯火通明,但其内气氛却比外间想象的要轻松得多。纪某人已从芦荡池退回这里,他头缠纱布,正趴在一张地铺上,受创的臀部令他短期内再难端出威风凛凛的坐姿。在他下首两侧,则跪坐着孙鹏、郝勇、吴兰等一众军官。该说明的已经说明,该请罪的已经恕免,该布置的也已布置,这里的都是打酱油的角色,是以人人均语态轻松。
当然,也有个不合群的,那便是自行赶来劝架的张宾。面显纠结,他再一次劝道:“将军,主不可怒而兴师,宾以为此事还当交由冀州官府处断,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我等此番出山动兵,虽仅骑兵前曲与特战屯不足千人,目标也仅滹槽帮与江氏田庄,但已属擅自越境,侵扰地方,恐将引发东嬴公、平昌公乃至刺史府强烈不满,即便此番不予追究,日后恐也另有掣肘,后患无穷啊。”
下午结束芦荡池战事,纪泽便派出特战屯,乘骑北上赵郡北部的蒲吾县,赶在滹槽帮残兵逃回之前,铲平其在那里的老巢冶口堡。
同时,本就因为纪泽出山前往赵郡,提前驻扎青杨山口以应不测的骑兵前曲,下午也接到纪泽的飞鹰传令,连夜出动劫掠江氏在赵郡的四处大型田庄。夏收几毕,那里合计该有两三万石的冬麦,纪泽可不介意打着报复的旗号捞上一把。而青杨山口这三千大军,便是为了帮他们镇场的。
“孟孙兄所言甚是,此事一起,我血旗营与关东阵营必将裂痕加大,但即便我等忍气吞声,对方便会善待我等吗?只怕更加瞧我等不起,压榨欺凌更将接踵而来。”暗叹此时的张宾仍在幻想大晋有望中兴,难免软弱摇摆,纪泽淡笑道,“纪某乃是以打促和,震慑宵小,只会令他人更加善待我血旗营。非是如此,我等如何安心西出抗匈?”
“对了,还得提醒孟孙兄,此番出兵可不止一千,白洋营千余人可也出动了。嘿嘿,历时四月,张银与刘杰几人为了升官,倒真拉起了一部满编的水军,此番恰好对战滹槽帮回撤之众,捉那匈奴奸细,实战演练一场,也好入并作战。”挪了挪屁股,纪泽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才坏笑道,“再说,滹槽帮看不惯太平寨黑市,其实他们冶河口那处黑市地处水路要冲,纪某早也盯着呢,此番便给占下来吧。”
张宾脸色更苦,索性闭口不言。倒是刘灵吵吵道:“将军,那赵郡江氏太也猖狂,竟敢袭杀将军,叫卑下来说,光是劫其城外田庄太过客气,理当摸入平棘灭其满门,也好叫他人再不敢觊觎我血旗营!”
“奉充,灭门之举太过狠辣,毕竟刺杀乃江焕擅自所为,我血旗营乃大晋王师...呵呵,好吧,说实在的,老子也想灭了江氏,只是他江氏还有个冀州主簿江苗远在信都,灭门不净却结下死仇,更是徒惹众怒,委实不值啊。”瞥了眼刘灵这个暴力狂,正史中的造反头子,纪泽耐心解释道。
“不对!啊...哎呦...唏...好痛...”蓦的,纪泽惊得一把坐起,结果屁股着铺,直疼得他龇牙咧嘴,良久才唏着气道,“或许根本不用我等动手,便会有人主动替我等行灭门之举了!”
众人皆听得一头雾水,还是张宾最善权谋,率先叫道:“将军莫非是说,那匈奴奸人还不罢手,今夜或将屠戮江氏之人,转而嫁祸于血旗营?届时不论我等如何辩解,都难逃最大嫌疑,从而为各方攻讦,我等与士族官府本就貌合神离,如此还如何联合抗匈?”
“易地处之,纪某或会如此行事!”纪泽点点头,转向上官仁吩咐道,“立即传信平棘雄鹰楼,令其设法阻止,不,不必阻止,若有人屠戮江氏,设法跟踪,再联系白望山揪出真凶便好。切记,雄鹰楼暗中立即全力戒备,万不可给人栽赃机会。哎,只不知信息经由雄鹰寨飞奴转递,是否已然迟了...”
这时,一名医护女兵前来通禀剑无烟已经醒转,这自是纪泽之前的特别交代。纪泽听得一喜,左右诸事已定,便再草草嘱咐几句,打发众人各自散去,自己则令亲卫背起,去医护营看望一众伤兵,自然,最后且最重要的就是剑无烟。
一番探看抚慰,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帐篷,掀帘而进,帐篷里毡毯铺地,沁香宁神,剑无烟的医护条件显有特别照顾。一张方形小几上摆着一盏油灯,令帐内泛起淡淡的昏黄,几后便是剑无烟的病榻。此刻,她正软软的斜倚被卷,半坐半躺地榻之上,再不见寻常的爽利侠气,更多一份娇柔。在她身前,一名女护兵则一边给她喂药,一边喋喋说道着什么。
“无烟,感觉如何了?都是我拖累,害得你生死一线。”龇着牙,咧着嘴,纪泽由亲卫扶着侧卧桌旁,不无歉意道,“天晚不便,我等就暂停青杨山口。这里条件差了些,明日就送你回寨。”
“听她们说,以你后来所展水性,本可远远甩开那名碧眼胡人,可你却非要在湖中与之缠斗,直至将之杀死?你堂堂将军,何以与一凶徒死斗,何其不值,何其不智?”剑无烟并未接纪泽关切的话茬,反而冷下声音,不无埋怨道。显然,纪某人水中斩杀图珲之事,已由快嘴女医护兵传入了她的耳中。
“这不没事嘛,呵呵,当时以为你...呵呵,当时就想杀了他为你报仇,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也有些后怕。要是早知你没大碍,我早便溜了,呵呵,唏...”纪泽随口笑道,习惯性的摸了把发型,却是触及伤处,顿时冷哼一声。
“你这身伤都是击杀那名碧眼胡人留下的吧,一定很疼吧。”剑无烟的语气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哽咽,“为我报仇就不要命了吗?你可是血旗之主,怎的这么傻?”
纪泽一滞,很想坦白受伤是来自最后关冲的水弩,可又觉太破坏气氛,嘴巴开合两下,终是说到:“你我相处已久,哪有什么血旗将军,也没什么晋阳宗人,你能为我舍生,我自也能为你忘死。”
话到这里,帐篷内的医护兵与亲卫早已识相的退了出去。剑无烟则是喃喃的重复着纪泽的话:“你能为我舍生,我自也能为你忘死...”念着念着,她的语音愈加哽咽,晶莹的泪珠更如掉线似的大滴滚落。只是,那张木板脸依旧毫无表情。
太煽情了!纪泽也为自己方才的脱口之语而惊讶,见剑无烟反应如此强烈,再瞟见她那木板脸,不由心中一动,尝试着说道:“你看,你那面具的脖颈处都被划破了,要不将它取下吧,天怪热的。”
剑无烟娇躯一震,眼泪也没了,忙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果如纪泽所言,之前已被图珲一剑挑破。略一迟疑,耳根已经红透,却见她银牙一咬,左手用力一拽,旋即多了一团胶皮面具。那张木板脸竟然真给她拽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满面羞红的花容月貌,以及一双既羞且怯,偷眼望来的剪水明眸。
冰肌玉肤,滑腻似酥,鬓云有度,柳眉弯弯,眸如秋水,香腮似雪,唇红齿白,秀容靓丽,她眸子半闭,眉目含羞,嘴角犹挂一缕纯甜的笑容。那笑容灿如春华,皎如秋月,闭月羞花,甚至祸国殃民,直看得纪某人呼吸停滞,目瞪口呆,浑浑然不知身处何地,今夕何年!
“咕噜!”良久良久,纪某人被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惊醒,顿觉自家嘴角业已湿漉一片,忙挥袖将不争气的垂涎一把抹去。这时,他才发现,剑无烟看向他的眼神除了满满的柔情,还带上了几分欢喜,几分得意,嘴角甚至还挂上了几分讥诮。
“要不,那面具还是修修戴回去吧,太美太酷炫,太晃眼了。若是这般护卫我左右,只怕我再也无心做事,天天尽担心有人来抢了。”讪讪一笑,纪泽干咳两声,不无感慨道。
“咯咯咯...”女为悦己者容,剑无烟满心欢喜,一阵轻笑,生如银铃道,“我十岁之时,先师便令我戴上面具,说是为免我因相貌之故,沦为师门联姻工具,再也不得自由。这一戴便是十年,不想今日...”
“令师真乃智者,纪某真得感谢他,真的!”纪泽连连点头,忽而经一道,“令师不会有过交代,第一个见你真容的男子,你要么嫁他,要么杀他吧?”
“哼,美得你!”剑无烟粉面羞红,杏眼一瞪,再显侠女气势道,“先师可没说过要嫁,倒是说过要杀,咯咯咯...”
纪泽这边与剑无烟在帐篷中情浓意浓,平棘城里,他的名义上司司马腾却憋闷万分。临时行营内,他正铁青着脸端坐书房。田兰侧席陪坐,堂中则站着二人,一人垂手侧立,正是从芦荡池赶回,刚禀完详情的白望山;另一人则长躬到底,却是赵郡五官掾江晖。
“职下教子不严,那孽子竟敢擅袭血旗将军,死有余辜,职下有罪,还请东嬴公责罚!”江晖语带哽咽,泣声请罪道。他是从败逃家将口中方才得知芦荡池之事,痛丧爱子之余,却是压下愤恨,主动来此负荆请罪了。
江晖怎么也想不到,江焕竟敢背着他自作主张至此。通过审讯江焕侍从得知,只因他江晖垂涎雄鹰商会的诸多产业,那孽子竟在滹槽帮的“好友”怂恿下认为,只要宰了纪泽便可瓦解血旗营,他江晖便能心想事成,他江焕便能名震河北。于是,这个没脑子的货便瞒着自家老子,私自拉上三百私兵外出游猎,游猎对象竟是血旗将军,却不知他老子江晖自有计划,正等着借司马腾对付血旗营之时出手捞好处呢。
“你且先退下吧。”冷冷盯势江晖半天,司马腾挥挥手,淡淡吩咐道。
司马腾现在的确很想治江晖的罪,正如纪泽等人之前预料,并州战事在即,他此番本欲将纪泽诱至平棘,软禁留在身边,从而吞并血旗营为己所用,岂料却被坏了好事,焉能不恨?怎奈江晖算不得什么,可江氏却是赵郡本土的士族代表,他司马腾本就鸠占鹊巢,名不正言不顺,又怎好轻易处理冀州官员,却也只能先按下性子。
江晖退下,书房内陷入沉寂。司马腾可非权谋菜鸟,两相印证下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清晰,匈奴人当是主谋,滹槽帮为其爪牙,江氏被其拖下水,怎奈刺杀不成反漏了马脚。如今匈奴人倒是一走了之,被搅黄谋算的司马腾却要坑瘪的应对烂摊子了。
“来人,传并州诸员前往正厅议事!”片刻后,司马腾对外吩咐一声,又询问了白望山一些细节,便带着他与田兰前往了行营正厅。
“走水了,城中走水了!”只是,正厅等待的司马腾尚未聚齐一众亲信,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出厅一看,着火的方向正是城东北,那里居住的都是世家大族、官员贤达,而且,那火很大,似乎未经酝酿便即至此,显然更像是人为。
“快去查,是谁家出事了?”司马腾心头一阵,急声吩咐道,脑中已经产生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很快有人禀报,出事的正是赵郡江氏...
第一百八十八回 占据冶口
永兴二年,五月十九,卯时,蒲吾县冶口堡。
蒲吾县位于赵郡西北部,原属冀州常山郡,后晋武帝厚封赵王司马伦,拆常山郡大部并入赵郡,令蒲吾时下隶属赵郡。蒲吾县郊,有处河流三岔口,西南而来的冶河在此汇入西北而来的滹沱河,继而东去流入掘鲤淀。就在冶河北岸两河夹角处,滹槽帮建有水陆堡寨与货运码头,也即作为其老巢与黑市所在的冶口堡。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行二十余骑来到冶口堡门前,叫门的是关冲的一名心腹头目,边上还有一名江氏家将催促开门。这二人守门小头目都认得,也就直接开了门。小头目却是不知,来骑除了这两名芦荡池的俘虏,余者皆为血旗营特战屯精锐。
“吱嘎嘎...”随着吊桥放下,堡门打开,守门的十余滹槽帮众尚未搞明白情况,便被涌入的来骑悉数打倒。继而,哒哒马蹄声从西方急速逼近,而冶口堡上空也响彻起威严的警告:“滹槽帮勾结匈奴,汉奸叛国,袭杀血旗将军,官军现来征剿!只惩首恶,盲从者不究!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堡内帮众与家眷尚还懵懂,特战屯大队人马已经冲入冶口堡,并直奔各处要害位置、要员居所与码头泊船。事实上,暗影对滹槽帮本也有所渗透,虽时日尚短,无法提前知悉刺杀这等绝密安排,但提供冶口堡的详细布防却是绰绰有余。
船速抵不过马速,滹槽帮主力尚未赶回,堡内仅有百名守卫,且在汉奸叛国这等罪名下先就软了三分,除了少量头脑不好的顽固分子被无情斩杀,余众纷纷投降,有备来袭的特战屯对冶口堡的占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留守的滹槽帮二当家也被黄雄带人抓获。由于来得够快够突然,特战屯甚至从关冲居所搜得了滹槽帮勾结匈奴的些许证据。
然而,滹槽帮本身未能翻起风浪,码头区的黑市却闹出了动静。须知滹槽帮能够私家占据冶河口这等水路要冲,背后自有本土士族支持,他们非但暗中享受黑市带来的红利,自身在这里也长期设有商铺从事贸易。如今血旗军占据冶口堡,他们的在场人员自然不干。此刻的黑市长街,十数华服掌柜在上百各家护卫的簇拥下,正堵住街口,吵吵个不停。
“诸位稍安勿躁,滹槽帮勾结匈奴刺杀我家将军,我血旗营来此清剿,并不会无端殃及各家店铺,还请诸位各回店铺,莫要阻挠我等军务。”功曹屯史陈桐一脸人畜无害,笑呵呵道,“再说,你等乱糟糟的,总得有个代表来说吧。”
华服人士一通眼色,最终站出三人,其中一名肥胖之人怒喝道:“此乃赵郡地界,凡事自有郡府做主,尔等即便是血旗营,即便所言为真,也无权来此执行公务,这是越境动兵,是侵扰地方,我等决不能答应尔等占据此地。”
自有带路党向陈桐指出,这三名店铺掌柜正代表着冶口堡黑市最大的三家后台,也即赵郡本土的头面士族江氏、卞氏与罗氏。前两者的掌舵人分别为五官掾江晖与主记室卞舒,原本还有个掌控郡兵的罗氏,去年底却因征剿血旗军不力,家主被免去贼曹之职,兵权落入司马腾之手,但其族在赵郡的影响力依旧不可轻视。
压根没搭理那个胖子,陈桐手指三人中的一名瘦高中年人,笑眯眯道:“你便是江氏在此地的主事吧?”
那瘦高中年人一挺胸,嘴挂不屑道:“本人江茂,你有何话说?”
“陈某提醒诸位,离这厮远些,以免被殃及池鱼。江氏协同滹槽帮刺杀我家将军,同属叛国汉奸,其大公子江焕已为我家将军斩杀!”陈桐却是转往一众掌柜分说,继而挥手令道,“左右还不给某拿下江氏余孽,但有抵抗,给老子往死里招呼!”
江焕大公子被血旗营杀了!?陈桐的话引起一片骚动。惊疑之余,众人不自觉的远离了江氏之人。那江茂更是面色大变,忙一边退往护卫群,一边叫道:“尔敢,我江氏乃丙姓士族,尔等凭甚信口定罪?”
“嗖嗖嗖...”血旗军卒们正恨着江氏,可没咋客气,见江茂欲逃,弓箭弩矢立马招呼过去,顿将江茂与十数上前护他的江氏护卫射翻于血泊之中,现场立马惨嚎一片。总算来前纪泽交代过这个黑市要长期占据,别把人都吓跑了,军卒们仅是射的腿脚,没有大开杀戒。
杀猴骇鸡!血旗营真敢对士族之人下手,这一下,在场的掌柜护卫们再也不闹腾了。陈桐冷笑道:“士族就了不起吗,都他妈什么玩意儿,也敢与我血旗营顶牛?去年幽并联军南下,胡寇肆掠,你等怎不去与他们说理?那时我血旗军浴血奋战,除暴安民,你等在哪龟缩呢?凭什么定罪?老子告诉你等,就凭这刀枪弓弩!”
江茂等人被拖走,陈桐这才像是刚想起来,他拍拍手笑道:“对了,将军来前交代过,我血旗营要以德服人。瞧我这记性,总得让诸位看看江氏与滹槽帮通敌卖国的证据不是。”
你咋不早点出示,否则咱们也不来闹了啊!一众掌柜心中暗骂,可看着陈桐那张笑脸,愣是没人胆敢吱声。随后,陈桐果然叫来芦荡池的俘虏,并出示了搜得的通匈信件,令在场众人再也无话可说。
“好了,我血旗营乃正义之师,凡事以德服人。这冶口堡我等占定了,诸位愿意留下合作,我等欢迎;不愿合作,三日后自可携财货离去。现在,还请诸位各回店铺,紧闭门窗,非传唤不得擅自窥探抑或外出!但有捣乱者,格杀勿论!还望诸位莫要学那江氏,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终于,陈桐下达了逐客令。
见识了血旗营的强硬,一众掌柜与护卫再没脾气,那胖子第一个开溜,余人也立马作鸟兽散,各回各家,码头遂定。彻底掌控冶口堡的特战屯则立即展开布防,以待即将从芦荡池返回的滹槽帮主力...
“来了!来了!”过午时分,堡墙之上,一名军卒手指西南冶河方向叫道。黄雄等人循声望去,果见冶河上游出现了十数艘大小船只,打的正是滹槽帮的旗帜。他不由眉头一皱,倒非担心守不住冶口堡,而是担心敌方见到老巢被占,无望之下遁去。须知血旗营若想真正占稳冶口堡这个链接太行山与掘鲤淀的水路要冲,滹槽帮残部必须剪除。
“来了!来了!”就在此时,另一军卒手指东方滹沱河的下游方向,一脸欢喜的叫道。众人讶然看去,却见八艘千石快船正在急速赶来,船上所悬的是面桃花旗,正是此战约定的白洋营用旗。黄雄一乐,大声笑道:“哈哈,还真巧!弟兄们,我等先小阴敌人一把,接着就待看水战好戏吧...”
此时,桃花旗下,张银等人正踌躇满志。四个月时间,凭借血旗营的大力支持,他们可劲的招募流民,训练水战,总算聚起了满编的一部水军,按血旗营配置,两曲加校尉直属屯,合计官兵共有一千五。只是,手握这么一支队伍,却仅在掘鲤淀偷摸吞并过两伙小水贼,犹如锦衣夜行,憋闷得紧,今个带出上千主力,总算有个抖威机会了。
“咿?军令中不是说特战屯将先一步占据冶口堡吗,怎的堡上仍是滹槽帮的旗帜?”眼尖的刘杰皱起眉头,旋即眼神一凝,笑骂道,“呦,码头上有血旗挥舞,好久不见了。嗯,那帮家伙不会是想阴人吧,咋咱血旗营都好这一口呢?”
“是啊,好久不见了。”凝视滹沱河南岸,码头寨墙上正在挥舞的那面血旗,心生感慨的张银忽的面色一肃,大声喝道,“那是旗语,有敌船接近,定是我等视线被遮的冶河方向。情况紧急,桨手全力加速,余人注意隐蔽,全员做好战斗准备!”
随着张银的命令,八艘快船桨叶翻飞,全力加速,不久便赶到三岔河口,这里他们果然看到了十数艘挂有滹槽帮旗帜的船只,马上就将从冶河驶入滹沱河。张银继续下令:“莫要停,继续前行,一直驶往上游。”
白洋船队继续上行,张银等人回望,视野中,滹槽帮船队驶入了滹沱河,减速转向后正驶往冶口堡码头。显然,因视线关系,落败回归的滹槽帮众并未发现方才码头寨墙上的血旗挥舞。当然,对于急速远去的桃花旗船队,他们也未在意,无非是帮逃缴保护费的家伙,滹槽帮如今存亡难料,他们现在可没心思追究这些。
“口头传令,全体减速,随时准备掉头,装上家伙事!”心有预料,张银睨视已有里许远的滹槽帮船队,大声喝令道。随着命令在各船间传递,白洋军卒们揭开盖布,露出床弩;翻上舷板,组成女墙;竖起舱板,构成箭台...一艘艘普通快船,转眼便成了简化版的武装战船。
“不若准备火船,用以打乱敌船秩序?”孟楷提醒道。这位昔日的金鲤贼三当家,如今已是白洋水营的兵曹史,延续着狗头军师的老本行。
“不必,总共不到五百败兵,我军两倍于对方,何须多此一举,正该让弟兄们练练实战!”张银摇摇头,旋即眼冒绿光道,“再说,那些船回头可都将归我白洋营,多是经过改装的武装商船,尤其那艘三千石旗舰,寻常买都不好买,哪舍得烧呀?”
“嗖嗖嗖...”“咻咻咻...”就当滹槽帮船队驶近水寨门前,呼喝上方弟兄开门之时,寨墙上突然射出大量的箭矢弩枪,尖啸着扑入涌上甲板等待回堡的帮众人群。猝不及防之下,靠近寨门的近半船只上,滹槽帮众们纷纷中箭,血花飞溅,人体栽倒,受伤落河,鬼哭狼嚎,顿时混乱一片。
“退!快退!”旗舰之上,三四当家如坠冰窟,三当家顿时尖叫道。怎奈事发仓促,一众船只退是退了,仓惶间却有了彼此剐蹭甚至碰撞,令得滹槽帮船队更加混乱。
相比之下,倒是四当家更为洒脱,他无悲无喜,无惊无怒,仅是不断呢喃:“难怪那个匈奴女人说有要事,提前下船,原来已有估测,这是让我等前来趟刀呀...”
“换旗!全体掉头,成雁形阵杀过去,一艘敌船都不能少,都是老子的!”上游里许之外,一直关注码头方向的张银顿时一声大吼。早已待命的八艘船只迅速掉头,并在转身之间形成了意在包夹的雁形阵。而一面面血旗更取代桃花旗被高高挂起,在江风中轻舞飞扬。
于此同时,冶口堡原本的滹槽帮旗帜被齐齐放倒,同样代之以猎猎血旗。黄雄的大嗓门随之响起:“滹槽帮的弟兄们,你等为虎作伥,跟随关冲等人为匈奴卖命,实乃数典忘祖!如今你等老巢被端,家小被擒,还不速速投降,更待何时?甚或杀了汉奸头领将功赎罪,另得封赏!我血旗营保证只惩主恶,盲从不究!”
再看滹槽帮一众人,芦荡池打虎不成反被咬,本就士气低迷,还被血旗营一再披露为勾结匈奴,尽管三四当家信誓旦旦绝无投匈之事,可刘月琪、图珲、以及芦荡池畔悍然横切血旗骑阵的那帮黑衣神秘死士,都令众人心生疑窦。混帮派杀人没关系,可别真成了数典忘祖的通胡叛国啊!
如今老巢被夺,家小被擒,想要携家带款跑路都已不能,血旗营更还冒出了一支强大水军前来征剿,纵是三四当家再有淫威,此刻众人也再无一点士气。更有甚者,不少人的眼中已在闪烁不定,其中,旗舰上有个名叫杨威的小头目,眼睛闪烁得最为明亮。
这位杨威正是暗影打入滹槽帮的暗子,小半年时间,混成统带五十人的头目已属不易,怎奈仍是位卑权轻,未能及时传出滹槽帮设伏芦荡池的关键消息,好在纪将军吉人天相,可他杨威难免记过一次,而今滹槽帮更是覆灭在即,他若再不拼上一把,就白活这半年了啊。
“直娘贼,死无葬身还是荣华富贵在此一举,干他丫的!”牙一咬,杨威低骂一句,冲手下的十多亲信做了个手势,这些人昨晚都已被他说动,是愿随他一道洗心革面的...
第一百八十九回 官升一级
“嗖嗖嗖...”冶口堡外,滹槽帮船队,十数冷箭突然从旗舰侧舷射出,非是向着堡寨方向,而是直奔船首处上蹿下跳的滹槽帮三当家,以及正玩深沉的四当家。于此同时,杨威的怒吼震天山响:“弟兄们,他们当家的勾结匈奴,卖国求荣,咱们不过混口饭吃,何必陪他们当汉奸,数典忘祖,还无家可归?弟兄们,宰了他们,投血旗营保家眷去...”
“噗噗噗...”箭矢入肉,鲜血飙射,兀自牵肠百转的四当家很干脆的倒毙于冷箭之下。倒是三当家心有警惕,反应敏捷,一把拽过一名亲随替自己挡下箭矢,从而令那亲随明白了人生的最后一个道理:原来许多亲兵的舍生护主都是这么来的。
“你这杂碎找死!看老子...”桑当家大怒,一把拔下唯一一支插入左肩的箭矢,浑不顾鲜血飙飞,挥刀指向杨威,就欲下令斩杀。殊不料话至半截,他忽觉心头一痛,低头看去,却是多了一截冷森森的剑尖。
身边不都是自己的心腹死忠吗,三当家不甘倒下,迅速黯淡的视野中,出现亲随头目柳武那张不能再熟悉的笑脸,以及一句冰冷的赠语:“俺老婆刚给俺生了个大胖小子,俺可不想让儿子被人戳脊梁骨,更不想俺老婆上别人的床...”
“弟兄们,俺反正,俺不给匈奴人做狗!俺们一道反正啊!”丢下三当家的尸体,柳武一把退至舷边,背靠挡板,一面持刀左右警戒,一面嘶声吼道。
事实证明,柳武想多了,并没谁红着眼睛向他扑杀过来。本就有着通匈的蛛丝马迹,再加纪泽、黄雄、杨威的三人成虎,濒临绝境的滹槽帮众们谁还愿意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去做汉奸死鬼,只恨自家动手晚了杨威柳武一步。得,当家都没了,就从了血旗营吧,于是,第一面降旗在旗舰升起,随即便有第二面,第三面...
当踌躇满志的白洋舰队以最整齐的阵型,最雄壮的英姿杀至滹槽帮船前的时候,面面降旗已令他们寻不见下手对象了。宽阔的滹沱河上,旋即响彻起张银的悲呼:“卧槽!卧槽!卧卧卧...老子是来实战练兵的,不是来看人递降表的呀...”
麦收夏爽,难得心宽,这两日,赵郡百姓更得了一条饭后谈资。五月十八夜,平棘城内发生了一件令人惊悚却又解气的大事,素来东刮西捞的五官掾江晖,从东嬴公行营返家不久,其府邸便遭到一群黑衣蒙面人的夜袭,举家上下连主带仆九十八口,不分男女老幼,被人灭了九十七口,事后还被人点火将府邸烧了个精光。
唯一活命的是名值夜护院,其人脑子够活,见来袭者势大,同伴纷纷被杀,便没敢声张,躲在后院假山缝中保得一命。躲藏期间,他却是偷听到来袭者的些许对话,其中多次提到“我血旗营”、“为纪将军出气”、“回雄鹰楼”等等字样。于是,平棘城的雄鹰楼当夜便为官军查封,只是,最有经验的捕头对其细搜了一夜,仍是一无所获。
少有人知的是,就在江府起火的同时,两只飞鸽落入雄鹰楼顶。不久,雄鹰楼后院被人溜入,来人在几处角落丢下些包裹便悄然离去,更有一名雄鹰楼护院带伤夜归。好在,包裹与那名护院在官军到来之前便永远消失了,而深夜“送礼的黑衣人”,则被雄鹰楼护卫统领热情的暗中“护送”至其住处。
事情并没完,次日,平棘城传言满天飞,赵郡江氏与滹槽帮在芦荡池联手截杀血旗将军纪虎未成,结果江晖被血旗营报复灭门。赵郡乃至中丘郡国不断传来的消息也印证了此点,因为芦荡池那里血痕犹在,而江氏在赵郡的四处田庄一夜间皆被血旗骑兵攻占,血旗营正水陆两路,可劲搬运其中的存粮。
不光是江氏,蒲吾县郊,坐落于冶河三岔口的滹槽帮老巢也在一夜间被百多血旗军卒突袭占领,连带那里的黑市一道落入血旗营掌控。据说,天明后滹槽帮曾有数百帮众赶回冶河口,意欲夺回冶口堡,但却遭遇血旗营一支水军突击,结果全军覆没,滹槽帮彻底除名。此外,三千血旗军悍然驻至青杨山口,显是做为此番报复劫掠的压阵后援。
于此同时,太平寨传出消息,除恶榜对匈奴狼吻的主事人刘月琪开出高价悬赏。作为解释,血旗营宣曹史柳泉在太平寨公开宣称,芦荡池刺杀事件是由狼吻策划,滹槽帮与江氏为其帮凶,血旗营近日的系列举措仅是对他们的正当报复,不涉及任何政治含义。而且,血旗营的反击是有节制的,并未入城行动。江晖灭门乃狼吻栽赃之举,殃及无辜,残忍狠毒,是以主事者刘月琪该上除恶榜!
“主公,这血旗营太过嚣张,太过放肆,非但纵兵劫掠乡里,还入城灭门江晖,根本没把主公放在眼里,本地贤达更是惊魂不定,抗议连连,我等岂能任其妄为?如此下去,岂非助长其跋扈气焰,令赵郡上下失据?”东嬴公行营正厅,司马腾与一众并州心腹济济一堂,户曹从事何俱一脸愤慨,义正辞严道,却未注意司马腾的面无表情。
“何从事,夏收将毕,匈奴人已在离石征集民夫,调动兵马,蠢蠢欲动,恐将对晋阳不利,我军抗之尚且不及,正四下征调钱粮兵马前往晋阳,哪有精力惩戒血旗营,莫非要我等两面开战吗?”并州军司马周良看出司马腾不悦,忙出言为主分忧,不乏落井下石,谁叫军政文武素来不对付呢。
何俱也不傻,发现自个说话时候不对,忙推脱道:“俱也非不识大体,实乃近日赵郡贤达怨言颇多,皆言血旗营杀戮太过,他们须得耗资加强防卫,令属下征剿钱粮平添艰难啊。”
司马腾淡淡瞥了眼何俱,未做言语。正是这厮出主意让自己诓血旗纪虎前来平棘,结果被匈奴细作横插一脚,挑动赵郡士族与血旗营内斗一场,令他司马腾吃肉不成反落一身骚。那两方都非好货,偏生他现在两方都不好处罚,正里外没面子。这何俱竟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就与纪虎有那么丁点私仇嘛,若非这厮征募钱粮确有一手,真该呵斥其一通出出心中恶气。
“什么贤达,还要加强护卫,怀疑我并州军吗?哼,去年我幽并大军在此驻防,怎不见他们胆敢牙蹦个不字?一帮得锅上炕的蠢货,血旗营再是不济,也是挂着我并州军旗号,他们说动手就敢动手,究竟是何意图?”田兰冷笑出言道。这几月血旗营没少给田家兄弟送礼物交好,吃了纪某人不少好处,田兰虽不会顶风替血旗营说话,但踩踩血旗营的对头还是可以的。
直娘贼,这赵郡士族与血旗营一样,都不是好鸟,司马腾心中暗骂,眼中更露冷光。见此,田兰抱拳道:“禀主公,今日凌晨晋阳宗人刚刚破获一伙匈奴奸细,其中便有匈奴人灭门江晖的人证物证,更有少许内奸名单,谅赵郡士族再也无法借辞推脱。那破案之人白望山就在厅外,主公是否一见?”
事关匈奴,司马腾心中一动,点头道:“宣!”
白望山很快进得厅来,难掩一脸疲惫,冲司马腾恭敬一礼,他取出一叠文书捧在手上,说道:“禀主上,那日匈奴奸细血洗江氏之后,曾经派人夜往雄鹰楼意欲栽赃,好在雄鹰楼有所提防,反而跟踪来人发现其窝点。我等获悉此事之后,并未立即抓捕,而是监视尾随,从而又得奸人两处窝点,这才出手清剿,共斩杀二十八人,俘虏十三人,只可惜狼吻主事刘月琪先一步走脱。此乃供词,还请主上一观。”
“从奸人供词来看,江晖灭门确与血旗营无关,此乃匈奴人栽赃之举。”有贴身护卫将文书递交给司马腾,就着这一空档,白望山多说一句道。此番破获匈奴奸细,杀捕四十余人,堪称大功一件,一切皆源自雄鹰楼主动提供的线索,白望山知道这是纪泽对其善意的回应,这里也就下意识帮血旗营说句好话。
司马腾的心思放在内奸之上,毕竟匈奴人坏他好事难免因为有人泄露了他的谋算,对白望山这等小人物的废话便未搭理。接过文书一看,他立马沉下脸来,只因其上列有一排十数个姓名,多是赵郡士族的从属甚至家人。
司马腾也知道,对士族而言家大与国,他们都喜欢将鸡蛋放在多个篮子里,可竟然与匈奴人接触,他就难以忍受了。但是,不能忍也得忍,这不是一家两家,且人家仅是有点联系,随时都可壁虎断尾,他司马腾总不能将赵郡的本土士族都给得罪了吧。
这边司马腾面色难看,那边有会错意的,就对白望山落井下石了。薄盛早看不惯血旗营,也看不惯靠拢田家兄弟的晋阳宗白虎堂,当即冷哼道:“血旗营是否与江晖灭门有关,主公自有裁决,哪容你在此多嘴?哼,你不会与血旗营联系多了,被其收买了吧?”
白望山一怔,继而大惊,知道自己刚立了大功,加之熬夜一宿,有失谨慎了,这勾心斗角的议事厅内岂容他这小人物发表倾向性言论。他立马躬身长揖,诚惶诚恐道:“卑下对主上忠心耿耿,办事皆从主上所需,适才仅是陈述案情,还请主上明鉴!”
薄盛分明是强词夺理的珠心之语,怎奈说对了时候。此刻司马腾正自憋火,血旗营他轻易动不得,赵郡士族他也轻易动不得,你白望山这个平民出身的小人物竟敢帮血旗营说话,本公还动不得吗,武林高手本公一抓一大把。总算白望山刚立了大功,司马腾又是有涵养的雅量人士,他也没处罚白望山,仅是挥挥手不耐烦道:“聒噪,退下!”
以司马腾在并州军的地位,这一表态,无甚背景的白望山就算仕途到头了,田家兄弟也不会为他让司马腾不悦。就因挑错时候,多说了一句略带倾向性的实话,立功无赏反落这等下场,可谓无妄之灾。
且不说失魂落魄退去的白望山,司马腾呵斥一句,闷气稍减,收起文书,其上人员自要清除,相关士族留待日后慢慢炮制,他转回正题道:“周司马,求援拓跋鲜卑一事进展如何?”
“对方正在商议。”周良苦笑道,“这些胡人也会耍花腔了。”
“哼,贪心胡儿,无非想多要些好处罢了。”似因赵郡士族的背后小动作令司马腾压力更大,稍一沉吟,他断然道,“匈奴开战在即,不能等了。这样,财物加五成,许以拓跋猗大单于之封,还有拓跋猗那名汉人幕僚卫操,他若能促成此事,许以右将军之封。”
众人苦笑,并无异议。周良瞟眼司马腾面色稍好,心一横,却是直言谏道:“主公,那血旗营兵力不少,且看那纪泽在芦荡池已三百破一千,战力的确不俗。属下以为,还当尽力拉拢,至少令其此番入并作战,而非留在赵魏捣乱。”
不知不觉间,血旗营实力已经不容小觑,此番血旗将军被刺,竟敢扬言要一交代,方才愿意出兵抗匈,司马腾要么惩办江氏,开罪赵郡本土士族,要么就得给些好处和稀泥,这是个避不开的问题。
司马腾沉默,心中怒火再生,好处他可以给,却难忍被个泥腿子胁迫。厅中也陷入寂静,一时落针可闻。良久,司马腾眼中忽的幽光连闪,继而森然冷笑道:“田江军,便由你去,替本公探望那纪虎。告诉他,他清剿匈奴奸细有功,本公将表举他为护匈奴中郎将,不过,让他将所有兵马立即撤出赵郡,并于月底前开拔入并!”
护匈奴中郎将!四品高官,职比司马腾属下头号大将田甄,且非卫操那种针对外胡的虚官!厅中一片沉寂,却无一人反对,便是极不喜欢纪泽的何俱,此刻都未吱声。因为,这么超拔给个高官,打破并州军的规则与平衡,说明司马腾已经不打算再留下纪虎这个人。这一点,只能怪纪某人一心套用***的手段,却忽略了时代与自身档次的差异。
众人皆为司马腾心腹亲信,从其表情与语气可知,司马腾这是真的恨上了那个胆敢要挟他的泥腿子血旗将军,甚至已有主意收拾他了,是以才毫不吝惜封赏。
散会之后,司马腾单独留下何俱,淡淡吩咐道:“你与赵郡士族交往颇多,适当透个口风,血旗营西出并州之后,本公也要忙于并州战事,便无力照顾血旗营山中家眷了。他们理当多费些心思,当然,血旗营一应高官之眷属,最好送入平棘城保护起来。哼哼,所谓狗咬狗,一嘴毛...”
第一百九十回 布防待发
五月二十,冀州赵郡,就在血旗将军遇刺事件传得沸沸扬扬之际,血旗营的名义上司,赵郡的实际掌控人司马腾终于做出了表态,据其行营传出的消息,因血旗将军清剿匈奴奸细有功,特表为护匈奴中郎将,而江氏本仅江焕年少无知为人所诓,加之江晖被灭门,便不再追究其余人等。明白人都知道,司马腾这是和稀泥了。
三日之后,血旗营终将从江氏和滹槽帮掠得的三万石粮食,两千眷属奴仆,以及价值五六万贯的金银财货,通过水陆两路辗转运入山内。其间,司马腾确未派出军兵阻拦,仅是派遣将军田兰前往青杨山口探望了血旗将军,而一直义愤填膺的赵郡士族也未有实际举措,后来更是再不公开谈论此事。
再一日,血旗营宣曹史柳泉于太平寨宣布,血旗营是大晋王师,不会随意侵扰地方,冶口堡不日便将撤军。血旗营将联合太平寨管委会各家,合伙成立一家太平商会,纯商业运营,冶口堡与滹槽帮各地的不动产业,乃至太平寨黑市与雄鹰楼,都将被作价入股。太平商会的首任大掌柜将由赵郡盛族孙家的孙治担纲,血旗营将淡出管理,仅在必要时维护其合理权益。
与之同时,冶口堡换上了太平商会的白鸽旗帜,驻扎那里的血旗军悉数撤离,换为太平商会的寻常护卫,而青杨山口的血旗主力也随之撤军。就此,因血旗将军被刺所引发的系列事件告一段落,笼罩赵郡数日的阴霾看似消散,消息人士在羡慕血旗将军因祸得福之余,则将目光转向了太行西侧即将到来的并州战事。
五月二十五,雄鹰寨聚义厅,军政高层会议正在召开,气氛却显凝重。纪泽居中正坐,肃容沉声道:“并州最新消息,匈奴人已经结束夏收,正在调集人马民夫,据不确切情报,匈奴此番将出兵两万,民夫两万,号五万大军,由刘聪为帅,綦毋豚为副,目标当为太原郡晋阳城。值此大战之际,正是我血旗营西出之时,但是,入并之前,我等务必稳固后方才可安心作战,今日会商便是为此。”
“此番入并暂估耗时一月,血旗营将出动战兵左右两部,近卫与骑卫两曲,以及白洋水营千余,官兵合计五千余人,另有随军民兵两千。留守主力为孙鹏的中部人马,辅以预备营与民兵,具体防务将由孙校尉全权负责,下面便由介成细说后方布署。”话音方落,纪泽忽觉身体一寒,却是梅倩投来了杀人般的目光,他忙补充道,“当然,我等还有木兰营坐镇,当可自保无虞,呵呵。”
嘿嘿一笑,孙鹏清清嗓子道:“鉴于三十六寨地域广阔,分散防御难免空虚,是以主力外出期间,我军将对雄鹰、白狼与铁谷三城予以重点防御。大部寨民将集中至铁谷城,加强防御之余,参与其全力建设,其余各寨仅留少量青壮民兵用以预警和照看庄稼,五日内必须完成人员迁移。此外,原有雄鹰楼、太平寨人员也需完成与太平商会的交接,撤回铁谷城,一应护卫暂先编入预备营参与防务...”
“卑下有些不明,冶口堡也就罢了,我血旗营苦心经营太平寨与雄鹰楼,方入正轨,获利丰厚,一切良好,缘何要交给太平商会,摊薄利润,岂非将钱往外推吗?”待得孙鹏叙说完毕,方从山外返回的商曹史胡宝得了机会,第一个说道。得悉血旗营占据冶口堡,他本还想着雄鹰商会扩大经营,更展手脚,殊不料一转眼非但没了冶口堡,连太平寨和雄鹰楼都被纪泽给转让了,怎不憋闷?
张宾出言解释道:“想来诸位对此多有疑惑,冶口堡不得驻兵乃东嬴公所令,我等做了妥协。事实上,太平寨、雄鹰楼、冶口堡利润虽然可观,但相比兵工、百果酿等等利润却也不算什么。而我等若要掌控这些产业,势必牵涉大量防卫力量,且易成为他人攻击弱点,甚或被要挟,得不偿失,倒不妨交与太平商会,让众家共担风险与防务,他人也更难撼动,我等只需确保物流渠道畅通即可。”
“大人刚刚得封护匈奴中郎将,声威正盛,更有江氏与滹槽帮教训在前,谁人还敢造次,这般退缩未免太谨慎了吧。”胡宝依旧不服道。
张宾面色一肃,沉声道:“正是这个护匈奴中郎将才令我等愈加谨慎。一个并无实质供给的空头高位,且不说这一名号令我血旗营与抗匈再难摆脱关系,此番将军凭借兵事胁迫而得此高位,恰如捧杀,诸位试想,会有多少人心中不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此番主力西出,将军大力整备后防,也正基于此点。”
见胡宝还欲再说,纪泽不由暗叹,这厮赚钱精明,大局观却差。其实这也是血旗营老班底的通病,他们皆出身底层,吃苦耐劳,实干能力强,却易一叶障目,主次不分。相比经济利益,太平寨、雄鹰楼、冶口堡的更大价值在于物资流通、资源整合、信息获取乃至势力联盟等等隐形好处,它们非但不会因太平商会而受损,反会增加。
建立太平商会,隐身幕后,收缩防御还在其次,其实是以牺牲些许并不牢靠的经济利益,将更多势力捆上血旗营的战车。有财大家发,人多力量大,若能真正调动十三家管委会成员,乃至吸取更多人的加入,其力量足令司马腾仔细掂量,甚或自行滚雪球,整出一个沿河至海的托拉斯利益集团,岂非远胜血旗营单打独斗,苦逼的一点点攒劲?
“时局瞬息万变,时不我待,血旗营毕竟是新生势力,若想尽快做大做强办大事,必须团结更多势力,形成合力,于这等大局而言,些许经济损失并不打紧,况且,焉知实力暴增的太平商会不会为血旗营带来更多利润?”敲敲案几,纪泽结束了这一话题,“诸位对于后方防御事宜,是否还有其它建议?”
“将军,为防有人伤害眷属,甚或以之胁迫我血旗营,良以为值此微妙时刻,所有九品以上官员,皆当将亲近眷属接入铁谷城。”李良建议道,目光则是看向在场的张宾与赵海,却因血旗高层中,目前仅此二人属于大家族嫡系,直系亲眷仍在山外。
李良这是替纪泽出头做恶人了,张宾心中雪亮,真是贼船好上不好下啊。苦笑一声,张宾点头道:“言之有理,宾正有些替山外亲眷忧心,便书信一封,还请李监曹遣人迎接一趟。”
张宾如此合作,令纪泽松了口气,不算家破人亡的士族流民,这可是第一家主动迁入三十六寨的士族,即便仅是张宾的直系眷属,也殊为不易呀。不无感谢的冲张宾点点头,他对李良道:“各家眷属入山之事便由监曹负责,可寻探曹与孙校尉配合相助,须得悉心安排照顾,容不得任何闪失!”
又将目光转向大厅角落那一脸茫然兼苦逼的赵海,纪泽直接拍板道:“赵屯长,你与赵户曹之事瞒不过有心人,若是有人欲对血旗营不利,令尊令堂首当其冲。是以,监曹将以我血旗将军之名义,请他们暂来三十六寨做客,你只管书信一封说明情况便是。”
一阵嘿笑中,此事议罢,柳泉举手言道:“大军出征在外,寨内百姓势必心忧,不知将军是否可以适当传递一些非保密军情,由我宣曹告知百姓,也好安定人心啊。”
“这个建议不错,某会安排军情及时传回。”纪泽含笑点头,蓦的心头一动,何不动作大些,他笑道,“三十六寨将成气候,宣曹不妨办份报纸,定期讲述寨内大事小情,山外时局要闻,以及此番战事消息。恰似朝廷底报,每旬先一至两期,也可加印特刊,左右雄鹰商会已有造纸与印刷能力。呵呵,具体细节会后你我细谈...”
会议结束,由雄鹰寨第一个全面转移,血旗营开始了大搬迁。寨民们多是来自流民,吃得苦,尽管铁谷城的住宅尚未完工,毕竟城墙等防御设施业已完备,为了安全起见,辛苦些倒也无妨。不过,纷纷扰扰中,却有四千健妇与上千青壮民夫以各种名义,再被悄然转移至西南深山。
不两日,并州军却是派来了联络官何浩一行,催促血旗营按期出兵,怎奈抵达雄鹰寨抑或该称雄鹰城的时候,这里业已空空荡荡,别说老弱妇幼,便是青壮与军兵都已悉数搬往了铁谷城,仅余刘耿率本曲军卒以及五百青壮民兵在此扼守三十六寨的东端山道。来众面面相觑,只得被引领着西往铁谷城。
并未得以入城,何浩一行半途便被人接上,转到西南,并在日暮前抵达了铁谷城南方五里的一个山谷。这里营帐连绵数里,岗哨森严,兵甲铿锵,显是大军在此集结。本还忐忑血旗营会否喊上半年口号,最终却拒绝入并的何浩一行齐齐松了口气。
一路被引往中军大帐,沿途所见军卒的兵甲装备令何浩惊疑万分,因为每伍军卒都有一名铁甲盾卫,那些铁叶甲虽然多显做工粗糙,可绝对货真价实,五千军兵可就是千套铁甲啊,他们并州军如今正兵两万,怕也仅只千套铁甲吧。
非但重盾兵身披铁甲,每一伍的其他军卒也皆铁盔皮甲,尽管有些皮甲显得老旧,但在每件皮甲的胸肩颈等要害步卫都镶有铁片。至于刀枪弓盾,不乏军伍经验的何浩一眼看出,每名军卒随身所携的武器,都足以再简单装配一人。
何浩自然知道,半年前血旗营还是一无所有的溃兵乱民,其间也从未获得过朝廷或地方的任何补给,如今竟能配上更胜并州军的兵甲,人说太平寨日进斗金果然不虚,果然该谋夺啊。他若知晓每名军卒还有贴身绸衣,且他见到的仅是普通步卒的装备,或该要流鼻血了。当然,为了凑齐这些装备,血旗营的管制材料却也再无丁点库存。
看疼了眼睛,望人穷的何浩也没看到兵甲不齐的军卒,反是看到了一些训练箭阵的武装民兵。天杀的,民夫都配有藤甲、兜鍪、钢刀与长弓,尽管那些一看就不算好货,可也不能配给民夫啊。
眼红如血的何浩总算被引至中军大帐,很配合的解下佩刀,他入得帐内,却见纪泽正翻阅文件,非但稳坐不动,甚至都没看他一眼。眼中闪过愠色,何浩却迅速收敛,反是挂上谦恭的笑容。他虽是代表司马腾的上差,但职仅六品校尉,又在别人地头,还是不靠司马腾补给的营头,只能先忍着,待到血旗营出了井陉关再行搓圆捏扁吧。
余光将何浩的表现收入眼底,故作傲慢的纪泽心中警惕,这货能被司马腾派来应付自己,果然是个笑里藏刀的狠角色,可得提防着些。稍拖片刻,见何浩仍无异色,纪泽也就不装了,他抬头笑看何浩,明知故问道:“何校尉吧,远来山里,不知有何要事?”
“卑职何浩,见过中郎将大人!”何浩先是行了一礼,继而递出一份军令,朗声道,“奉主公之命,卑职前来血旗营权做战时联络,并督请将军尽早出兵。”
接过亲卫转递来的公文,纪泽扫了一眼,淡淡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东嬴公令某月底前出兵,五日内抵达井陉,可纪某这四品中郎将却非东嬴公便可任命,正式朝廷批文未至,不好领军啊。”
淡淡一笑,何浩再次取出一份公文道:“倒是卑职疏忽了,大人勿忧,洛阳东台的批文已至,卑职给带来了。”
纪泽下巴掉地,算算时间不到十日,平棘到洛阳便是一个来回,司马腾的急迫可见一斑,若非刺杀事件,时间怕不要逼得更紧。左右何时出兵是他根据并州军情上下碰牙的事情,便也懒得纠缠,淡淡道:“既如此,纪某接令便是。你且下去吧,某会派一什亲卫随护左右,有何需求提出便是。”
何浩憋屈赔笑离去,纪泽也未起身相送,依旧倨傲。相比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纪泽更感兴趣的是何浩一行中的白望山,其人居然沦为一名毫无身份的普通随员,仅用于领路打杂,那厮不是刚立了大功嘛,怎的没升官反遭贬谪了呢?
“将军,这是白望山白副堂主托我等送给将军的礼物。”正思忖间,一名派去“关照”何浩一行的亲卫近帐,递上一份纸笺禀道。纪泽忙接过一看,眼神顿时一凝,面上喜怒惊疑交替,这何止是大礼,分明还是投名状嘛...
第一百九十一回 兵出太行
永兴二年,五月三十,未时,晴,铁谷城南。
何浩在血旗大营一呆就是三天,待遇则是节节跌落。首日虽被纪泽慢待,行动也始终有血旗亲卫“照应”,仍还享受客人的礼遇。但第二日,一通莫名其妙的参观过后,他与他的上百随员便不知不觉的被隔离了。而到了昨天,他更是干脆被限制了行动自由,且到哪都是冷脸,憋闷自不待言。
其实,何浩也知道,自己是并州户曹从事何俱的堂侄,死鬼何康的族兄,血旗将军当能查出,难免怀疑他此行心存恶意,不给好脸也属正常。事实上他对血旗营也的确没啥好意,可他毕竟身为东嬴公派来的联络官,某种意义上说是监军也不为过,血旗营怎可对他如此不敬?
身处军营的何浩却是不知,正是随着他的到来,血旗营确知了司马腾以及并州军对己方的真实恶意。既然司马腾那般敌视血旗营,偏生纪某人从没依赖过司马腾,便是抗匈都不会受他并州军的钳制,那又何必再与一名使者虚与委蛇,浪费心神呢!同时,这般冷遇也是告诉血旗上下,别跟这厮与并州军走近,免得犯路线错误。而这一切的起源,正是被他何浩当做使唤向导随队带来的白望山。
要说白望山前些日子确被憋狠了,破获匈奴奸细大案,却因一语知疏恶了司马腾。大领导根本无需发话,只要给个眼神,下面自然有人会让领导顺气,于是,立功后他非但没得封赏,反而遭遇了诸多刁难。白虎堂所依附的田兰慑于司马腾对纪泽的杀心,也无意庇护白望山,代表贵族出身一派的刘堂主更尽打压挖苦之能事。恰似这一趟,他一个往日的使者竟成了打杂的差役,连个副使都不是,岂非啪啪打脸?
自己被欺负也就忍了,早非首次嘛,但最让白望山无法忍受的是,此番清剿匈奴奸细,随他行动的亲信伤亡了十余人,竟然因他之故,一点抚恤补偿都没。皇帝还不差饿兵呢,白望山彻底怒了,他又不是没人可投,不说纪泽对他有意招揽,光凭剑无烟与纪泽的关系,他就不怕自己与亲信门人在血旗营吃不开。于是,白副堂主就此恨然变节。
上门总得带些彩头,清剿匈奴奸细时,白望山其实还得了一份狼吻在血旗营埋下的奸细名单,这是他本就打算答谢纪泽的。不光如此,临离平棘之前,他还凭自己在晋阳宗的多年厮混,顺了一份并州军在血旗营的暗谍名单。两份大礼奉上,他这位获任血旗营探曹佐史的老江湖更是点出,并州军定已开始着手对付血旗营。
得了名单,大军将出的纪泽没敢玩将计就计,徒留隐患,当夜便组织了秘密逮捕,继而拔出萝卜带出泥,又捕了一批被收买或控制的人。结果好险没把纪泽给吓着,血旗军民统共竟查出了五十多名双方暗谍,最高官职已至骑卫屯副,正是新兵大演那日射落箭靶的周挺。谁叫他血旗营扩张得这么快,一份看似没有纰漏的身世自述便能入寨呢。
一发狠,纪泽干脆连何浩的核心随员也强行逮捕,审讯他们所知的暗谍名单,并逼问司马腾对血旗营的潜在招数。结果确是小有收获,再度排查出暗谍数名,确认了司马腾当日确有软禁纪泽于平棘的计划,还得知了入并之后并州军的些许恶意“款待”。若非张宾苦劝莫与并州军最终撕破脸面,恼怒的纪泽已将何浩也抓来拷打了。
好在,三批落网的暗子多是年后血旗营声势壮大后投来的,而参与西袭筹备的军民都是用的年前的可靠老寨民,西袭计划尚未泄露。并且并州军似无针对三十六寨的计划,军事行动仍可继续。
但举一反三,赵魏士族定还有着不少暗子暂未查出。为防大军西出时后院起火,纪泽索性在军民间公开此事,发动群众展开人民战争,擦亮眼睛警惕一切牛鬼蛇神。同时,他在监察厅下紧急成立了卫曹,由留山养伤的剑无烟暂任卫曹史,挑选培养特卫人员,专事对血旗军政高层的人身保卫...
眼见到了月底最后一天,限定的出兵日子,血旗营仍无动向,尚还不明自身处境的何浩再难忍耐,便厚起脸皮,冲帐篷门口的血旗亲卫道:“兄弟,能否帮忙通传一下,某家有急事,意欲求见中郎将大人。”
“大人另有要事,没空见你!”令何浩愤恨的是,血旗亲卫仅是冷冷回答一声,身体动都没动,连前两日的象征性通传都免了。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反复数次,何浩终是咬牙回了帐篷。
“何校尉,将军有令,今夜队伍开拔,望你加紧休息,届时莫要掉队添乱。”所幸的是,午餐过后,何浩正在帐篷内愁苦之际,却听血旗亲卫的什长带来一个意外而惊喜的消息。
“怎的这么突然,还是夜间行军,莫非有了紧急军情?”何浩压抑住欣喜,忍不住问道。
这一点何浩倒没猜错,就在上午,血旗营收到来自并州的消息,匈奴大军向太原郡开拔了。这是血旗营一直等待的机会,浑水摸鱼的机会,军情刻不容缓,左右三十六寨的转移事项基本完毕,老巢后防就绪,筹备半年之久的西袭行动自不能因细作一事而耽搁。是以,纪泽紧急修补后院一把之后,终要率军踏上西袭匈奴的山路。
“无可奉告!”那亲卫什长淡淡留下一句,旋即转身离去。
已经习惯了类似回答,何浩已没了脾气,毕竟血旗营开拔就成,他的任务便已完成大半,有冤有仇过了井陉再说。彼时血旗营身处并州,一切都得靠并州军支应,他这联络官自有手段连本带利一道讨回来。届时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方才那个血旗亲卫的什长。
歪歪遐想得心情舒畅,何浩一扫三日来的心浮气躁,脑中再度回味一遍誓师出征的演说稿,如何既不惹恼纪泽,又能多为东嬴公拉拢军心。不知不觉间,他陷入混沌,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直到迷迷糊糊间,何浩被一阵排山倒海的高呼声惊醒:“杀匈报仇!杀匈报仇!杀匈报仇...”
何浩猛一翻身坐起,随着神智清醒,他的面色迅速阴沉下来。因为他能听出,这等声音至少来自数千人的齐声高呼,定是血旗营正在战前誓师,可他作为司马腾派来的联络官,本该是监军的角色,竟然没被邀请参加,更别说腹稿数日的那通讲话了。
“抢钱抢粮抢女人!抢钱抢粮抢女人!抢钱抢粮抢女人...”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呼声响起,明显比方才的声浪还显浩荡。何浩愕然,这就是护匈奴中郎将主持的抗匈誓词吗,不知为何,他方才的怒气瞬间雨消云散,自个堂堂士人,何必跟一帮土鳖贼匪怄气呢,回头随便设些圈套,让他们送死卖命便是。
不过,晚间饱餐战饭之后,何浩连那点阿Q精神都快崩溃了。只因出发前他才知道,随他同来血旗营的并州官员以及他的百人卫队,继最初的隔离之后,如今更是不会随他同行了,血旗营仅给他留了两名普通卫士跟随打杂,理由依旧很生硬,涉及血旗营军事行动,那些人不必随行。其实,血旗营此时也无法将那些随员交还给何浩,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已被血旗监曹用过大刑,根本无力随军了。
这下是被彻底软禁了,连想做些小动作都没可能,对方之所以留下自己,看来真就为了必要时跑腿联络所用。何浩怎么也没想到,血旗营胆敢做得这么狠,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礼节性发表一通抗议之后,仍得选择接受,乖乖跟着数千背负奇怪竹箱的血旗军卒步行上路,心中如何憋劲却是无人知晓。
不过,跟随大军走了一个时辰,何浩便没心思暗运真气了。再度看了眼方从云霭中小露一脸的北极星,何浩急急冲那名血旗什长问道:“我等怎生西向而行,不去井陉关吗,不是入并作战吗?”
那什长略显讶色,倒未如同之前那般无可奉告,而是谑笑道:“并州不就在西面吗,谁说入并非要走井陉关呢?”
“...”何浩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劲来,却是忍不住一通怪笑,其间满满的讥嘲,有对自己的,也有对并州军上下的,可笑自家阴谋陷阱设了一箩筐,别个却根本不走那根独木桥。到了这时,他也总算想通了血旗营为何夜间秘密开拔,那就是防着向他这样的歹念之人泄密添乱啊...
并州上党,黎亭邸阁,这里四面环山,南北有浊漳、清漳两河包夹,曾经是殷商古黎国的都城所在,后来一度置县,但到了魏晋,此地已被划入上党郡置潞县的辖境,而原本建于高地、墙周五里、南北两门的黎亭城邑,则被设为并州的邸阁官仓。
继去年底占据屯留、长子、泫氏诸县之后,今年春,匈奴汉国为备春荒,再度对上党郡用兵,占据了黎亭邸阁乃至上党全境。自此,黎亭官仓便一直由一支千人匈骑驻守,而它的储粮功能依旧被匈奴人保留,上党地区的新征夏粮也陆续运入此地储存。
黎亭邸阁身处上党高地的滁黎小盆地,东有匈奴重兵把守的壶关要塞,北隔群山与乐平乌桓相邻,南为匈奴汉国前将军刘景坐镇的潞县郡城,西为匈奴别部羯胡聚居的武乡县,黎亭压根不担心有晋军前来骚扰,安全无虞,是以这里的守军过得不要太爽。
六月初四近晚,一支三百多人的运粮队伍缓缓抵近邸阁之下。这是一支本地的运粮百姓,看神情,他们从上到下都是苦着个脸。普通青壮苦的是自家的粮食被匈奴人征走了大半,剩下的根本不够吃到秋收,而为首的啬夫脸色更苦,因为按交粮日期,他们这支粮队已经晚了三天。匈奴人可不是好脾气,便是顺民也有横遭刀斧的时候,更别说他明显犯有延期之罪了。
“吱嘎嘎...”门楼上方一阵盘查之后,邸阁大门打开,出来一队匈奴军卒,为首的则是一名矮壮凶相的百夫长。在其身边,弯腰相陪的则是名兼做通译的汉人仓吏。
“哎,刘叔,你咋晚了三天,跟自家性命过不去吗?今番想过此劫,不大出血决计不行。至少十万钱,没这个数,钱某恐也帮不了你,若是没带,赶快令人跑回去凑吧,今天可必须得取来。”钱姓仓吏与这刘姓啬夫是旧识,倒是抢先帮着支招。
瞟了眼狞笑望来的百夫长,刘姓啬夫不禁一个哆嗦。尽管刘渊个人深受汉化,号称宽仁爱民,不分匈汉,对新夺汉土也多沿用了晋朝体制与基层官吏,但那是为了统治剥削汉民的需要,下面的匈奴大兵们更没那么高觉悟,有着延期这一借口,杀他犹如杀鸡那么简单。不由的,他在心中将那帮逼他故意逾期三天的家伙骂了一百遍呀一百遍,可谁叫自家五代单传的宝贝孙儿落入别个手中了呢。
“有,有,已经准备着了。哎,这些本是准备给孙子讨媳妇用的存货,这回都给咱刨出来了啊。”收敛心神,刘姓啬夫挤出一脸笑容,哆嗦着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冲匈奴人展示,分明是十块黄澄澄的金饼。同时,刘姓啬夫转过头,冲队伍方向一个示意。
队中立马有人会意,五名貌不起扬的青壮贴近身手,分别拉开了五辆大车的盖布,里面却非粮食,而是满登登的酒坛,怕不有上百之数。最显眼位置,甚至还有两瓶百果酿。本已因为黄金而面色好转的百夫长顿时眼睛发亮,面露大喜之色,这年头缺粮更缺酒,他仅一百夫长,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了。
“进去吧,进去卸粮吧,没事了,下次注意,哈哈...”百夫长用蹩脚汉话嚷嚷几句,挥手示意队伍入仓,自个早已近水楼台先得月,伸手拎起一坛酒水,一把拍开泥封便抱着大酒坛灌了起来,其他小弟们则也一呼啦都围了过来,继而是邸阁内的更多匈奴兵卒。当然,没人敢动那两瓶百果酿,那只能是千夫长大人的。
于是,上百粮车仅被象征性检查,便在钱姓仓吏的引导下,径直入了邸阁,并在三两匈奴军卒心不在焉的监督中,由百姓自行卸货了...
第一百九十二回 袭取邸阁
夜半三更,喧嚣尽去,滁黎盆地的四野安宁一片,仅余蛙叫虫鸣。此刻,刘姓啬夫等一众运粮民夫早已卸货走人,黎亭邸阁结束了一日的寻常事务,业已城门紧闭。城墙之上,照例有一个百人队夜间值守,只不过,细看每名井然战力的守卒,无不手拄枪杆,身倚墙垛小寐。城邑之内,鼾声更是此起彼伏,而且,今夜的鼾声似乎特别响。
成排林立的粮仓之前,一什匈奴军卒伴着兵甲铿锵,沿道巡逻走来。看他们人人的S型足迹与左右飘忽的身法,与其说是巡逻,不如说是云中漫步。没办法,谁叫今日刘姓啬夫为了消罪,奉上的酒水数量够多,足令上千守卒人人整上两晚呢?匈奴汉子谁不爱吃酒扬马挥刀,值守与喝酒可不冲突,尤其还是在这安全无虞的黎亭。
“娘的,听说这酒水是那老货生儿子时,呃,就为孙子娶亲给埋下的,呃,快三十年的陈酿,真他妈够劲!”不时打个酒嗝,那十夫长摇摇晃晃,絮絮叨叨道,“娘的,汉人的好东西就是多,呃,不知哪天汉王能带咱们杀入中原,呃,那才抢得过瘾啊!”
“头,您那么勇猛,到时定能大展神威,砍上好多首级,呃,咱就跟你身边一道发财了,呵呵。”一名胡卒迷糊间仍不忘拍马,大着舌头道,“咋这腿脚越来越软,要不,呃,咱们也寻个地歇会吧,也就十夫长您恪尽职守,别的家伙早就没影了呀。”
醉醺醺的,这一什匈奴巡卒左摇右摆着离去,此处再度恢复清净,除了那响遍邸阁的打鼾声。蓦的,一个脆声突兀响起,颇似金属落地,在空空荡荡的邸阁内颇显清晰,恰好传自刘姓啬夫傍晚搬粮所入的那间仓库。
霎时间,此处的空气隐显肃杀而凝重,但过了良久,邸阁内鼾声依旧,并未因此有任何异样。空气逐渐恢复平常,嘎吱一声轻响,粮仓大门向内拉开,探出一个脑袋,獐头鼠目,左右一阵观瞧,这才转向地上的一个老旧铜锁,低声骂道:“直娘贼,咋一捅就掉,都旧成这样还用。娘的,吓死哥了!”
“娘的,若非纪老的迷药够劲,今个咱们怕不就都得栽在这了!孟十二,往后你小子再敢自吹神偷被俺听见,看老子不打爆你那张臭嘴!”又一声低骂传出,随着仓门拉大,一个魁梧大汉擦着冷汗现出身形,正是血旗营特战屯长黄雄。
要说血旗营谋划黎亭已有数月之久,暗影早就暗中控制了刘姓啬夫一家。今日的运粮大车悉数被做了手脚,运粮民夫中也混有暗影人员。就在大量匈奴守卒被美酒吸引之际,三两监看搬粮的守卒也在些许民夫的殷勤讨好中被遮了视线,是以木马计顺利得逞,藏在车中的特战军卒与兵甲便混在粮袋中,被当成粮食堆入了粮仓。
“一队,控制烽火台与马厩,绝不可令烽火燃起!二队,待城门有了动静,立即突袭城首府院。其余人,跟我去城门!多一句废话,沿途见人便杀,无需活口!”随着百余精锐鱼贯涌出粮仓,黄雄低声令道。
旋即,特战屯兵分三拨,悄然疾去,很快便消失在邸阁的各个巷道。这里的地形图早被暗影搞到,军卒们皆记得滚瓜烂熟。而安谧的邸阁中,空气里逐渐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且越来越浓...
于此同时,西方五十里外,襄垣县浊漳河码头,上百匈奴守卒也因相似的理由享受到了陈年美酒,一个个正发出甜美的鼾声。事实上,匈奴人不善水,上党地区也无水军,如今之所以驻兵于此,仅因近来夏粮运输需要浊漳河水运。
一片安谧中,两艘寻常货船逆流而来,不遮不蔽的抵近码头,极像是刚从东方黎亭码头送粮归来的返空船。停船靠岸,几名船工打扮的人上了码头,为首之人却是之前卧底滹槽帮的杨威。他轻咿一声,不禁为了码头的毫无戒备而诧异。
随即,杨威的目光扫过码头货场里的粮堆,最后落到了码头靠泊的数十艘大小船只,其中不乏贪婪与惋惜。上党沦陷之后,浊漳河与下游司州的水运已经中断,匈奴统治下更是几无商贸可言,清浊漳河上的大部货船如今也只能停在码头发霉,只可惜血旗营能用却带不走。
月色下,一条身影从码头门房中走了出来,身穿麻布短衣,手持硬木长枪,看似个普通乡兵,他压低声音对上岸之人道:“弟兄们辛苦了,行船时遇上那条怪鱼没有?”
“怪鱼没遇上,倒是逮着一只千年老龟。”为首之人低低一笑,口中对着暗号,人已上前冲对方肩头就是一拳道,“石老五,不想是你在这接应,真是好久不见了。”
“威哥,听说你跳到了水军,还立功升职成了屯长,都快羡慕死兄弟我了。要不,这趟完事后,你也带我混吧。这探曹真不是人干的,睡觉半睁眼,见人三分笑,又危险又憋屈。”石老五笑嘻嘻道,二人皆为最早的一批暗影,却是极为热络。
杨威一笑,不无得意,那日在滹槽帮船队领头窝里反之后,他便向老熟人张银请求跳槽。尽管张银很不爽他坏了自家练兵计划,但入并大战在即,滹槽帮数百帮众也急需一名可信之人统领,杨威无疑最为合适。于是,杨威便成了一名水军屯长,另一反骨仔柳武为屯副,手下则挑自家眷入山的滹槽帮众。今个再见苦瘪的卧底故人,杨威感觉的确良好。
“呵呵,没问题,只要你不嫌弃俺庙小就成。”小扯两句,杨威立马转入正题道,“老五,这里情况如何?”
“纪老的药酒真管用,胡狗大都睡得跟死猪似的,上下对此还一无所察。现在仅有两个闹肚子的胡狗,还有十来个汉人乡兵清醒着,也没聚在一块,很好打发。”石老五嘿嘿坏笑道。
杨威点点头,一个示意,顿有两人手提几条烤鱼出仓而来,五六人挂上人畜无害的笑容,跟着石老五一道往里走去。不一刻,码头货场中传出微不可闻的闷哼,如是再三,直到远处陆路道口处出现一支高举的火把,在夜空中三次画圈。
见此,两艘船舱中立马窜出黑压压的人影,手持刀盾弓弩,悄无声息的摸向码头各处,伴随着空气中愈加浓烈的血腥气息。那些匈奴人既然依旧死睡,那就睡着死吧。
一刻钟之后,整个码头突然热闹起来,两百多血旗水卒们带着细软兵甲的缴获,近百的汉人乡兵、船工、搬运工,乃至十数名被掳民女则都被集中到了岸边,他们将作为血旗营行船期间的暂时劳工。至于百名匈奴守卒,自已悉数倒入血泊。
挥手压下众人喧哗,杨威沉声道:“乡亲们,我等乃大晋血旗营官兵,护匈奴中郎将纪虎麾下,也即血旗将军麾下。如今我军进攻上党,你等知晓了军事秘密,只能跟着我等一同走,期间协助操船。事后或加入我血旗营,或领取钱粮遣返。好了,听从分配上船吧。”
“可是,我等这般跟着去干活,匈奴人会杀死我等亲眷,你等既是大晋王师,就当为我等考虑啊。”一名仓吏打扮的中年男子急声道,在人群中颇显突兀,顿时引发百姓们抗议一片。
“你姓甚名谁?又觉应当如何?”杨威立马竖起了眉毛,冷声问道。此人言之有理,顾及家小乃人之常情,但血旗营身处敌境,为了军事行动与军事保密,他甚至连货场中的粮食都没抢没烧,又岂能有妇人之仁?
“在下罗鸿,大人可以将我等绑缚住,甚或留下少许人手看管,我等保证绝不添乱,绝不泄密。”那中年男子说着说着,眼见杨威目中显出杀机,忙又改口道,“要不,大人将那些匈奴尸体也带走吧,那样匈奴人搞不清此处情况,或可放过我等家人。”
举手之劳而已,杨威这才点头,令人立即将那些尸体搬上船,回头择一湍急处抛河。军情紧急,结束了这一小插曲,一屯水军立即带着近百民壮,驾驶着码头船只,沿河往下游而去。
不光是杨威这一屯,这个夜晚,千余血旗水军分为数股,在既有暗影的配合下,以有心算无心,或偷或抢,顺利将左近百里内的船只搜刮一空,河桥也将在天亮前悉数烧毁。当然,浊漳河南岸的潞县码头却是例外...
黎亭邸阁,四下依旧宁静无声,但不知何时,其城外里许,业已潜伏了黑压压的数千血旗军卒。借着早已铺就的山道,血旗营上下用了三日时间,横穿了太行群岭,再一日修整之后,终是钻出大山,利用暗影备好的船只搭桥渡过清漳河,适时出现于此。
隐隐的,血腥味已在晚风下飘至城外,飘至等待已久的纪泽鼻中,更是刺激着他那紧张的神经。由不得他不紧张,以这邸阁的地势,若是不能取巧夺下,让匈奴人居高防守,血旗营便是拼命攻取得手,也将伤亡惨重,无力抵抗左近匈奴驻军的反扑。是以,袭取黎亭乃是入并胜利的先决条件,哪怕再卑鄙阴险的方法,纪泽也不吝使用。
呐喊在心底不断重复,开门开门快开门啊,千万别叫匈奴人点起烽火啊。可苍天根本不理他的茬,城北门楼上,突然传来铛铛铛的示警锣声,伴以呼喝打斗声,继而声音很快席卷全城。
“弟兄们冲啊,强行攻城,日后能否吃饱就看这一着啊!”心中一沉,眼睛一红,纪泽不做多想,高喝着一跃而起,带头冲向前方的黎亭城,都到了这里,怎么着也得进攻一次呀。随后的数千官军忙也呼喝着杀往城邑方向。
“吱嘎嘎...”像是老天爷开的玩笑,纪泽刚冲上没有二十丈,邸阁北门竟是打开了。同时,城门楼上,一只火把清晰的画圈三次。这是特战屯发出的开门信号,看来北城门上的抵抗并不猛烈,偷门成了!
梦寐以求的城门洞开,战情的大起大落令纪泽好险一个踉跄,但到了这时,他反而不急了,也才想起自个统领的已是数千兵马,仗不是这么打的。停下奔跑,他大声令道:“不要乱,按照战前布署来,左部左曲先上,控制西城兵营...”
“杀啊!杀啊...”血旗军的士气愈加高涨,呼喝愈加雄壮。无数黑影在纪泽的督令下,按着既定序列,盎然扑向黎亭诚意,快而有序,顺利入城,继而分流杀向各自的既定目标。
城内立即喊杀声大起,不过,抽空细听的纪泽愕然发现,咋里里外外吼的都是汉话呢。更令纪泽无语的是,当他的近卫后军轮到入城的时候,城内的喊杀声竟然几乎停了,纪铭老儿的药酒真就那么灵吗?
一名军卒兴奋的赶来,迎上刚抵城门的纪泽,行礼大声道:“禀将军,我左部左曲业已完全掌控西城军营,斩敌近三百,俘虏两百余。敌方军卒多酒劲未退,根本不堪一击,我曲仅有三死八伤。梅军候请示将军,俘虏如何处理?”
又一军卒赶来,满面春风道:“禀将军,我右部右曲已从南城门杀入,敌方不堪一击,我等不曾放走一人...”
一份份战报验证了纪泽的想法,城内各处重点设施皆已被血旗营掌控,敌军最高统将开始便已被特战屯突击袭杀,而所遇的敌卒几乎个个腿脚打飘,手软无力,双方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甚至,军营内迄今仍有些许匈奴军卒在酣睡不醒。
“哈哈哈,通知下去,我等战情紧张,无力分心,不留匈奴俘虏,且集中押至南门外,统一处斩祭旗!”心情大好,纪泽却没对匈奴军卒手下留情,毫不犹豫的令道。
众亲卫簇拥之下,纪泽以胜利者的姿态,施施然步入黎亭邸阁。半年的筹谋,多少人的心血,数不清的财力物力,还有那太行深山的忠魂埋骨,相比那些付出,这几日翻山越岭、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的大军潜行真就不算什么。如今,为了数万寨民的生存,血旗营终于迈出了胜利的第一步,也是先决的一步!
第一百九十三回 围点诱援
黎亭邸阁,浓浓的血腥气中,荡漾着血旗军卒们的欢声笑语,那欢腾劲儿,恰似一群闯入米缸的老鼠。可不是嘛,根据邸阁内那名钱姓仓吏的交代,邸阁现有存粮二十万石,足够三十六寨现有人口躺着吃五年,不,省着点吃七八年都没问题。血旗营上下大都体验过忍饥挨饿的流民生涯,如何不兴奋?
城主府正厅,聚集了诸多前来交令的军官,气氛热烈激昂,纪泽却有些心不在焉。存粮树木远超预计的十余万石,自因匈奴人将上党郡的所掠存粮与夏收征粮都运到了此处,直待血旗营前来提粮,堪称好人。只是,接近翻倍的存粮也给运送回山带来了麻烦,原定三五天的搬运计划最多会延长至十天,这势必对全盘战局产生巨大影响。
上党郡虽不富裕,但其地处并冀司三州要冲,境内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太行八陉占了三个,各陉的关口皆有匈奴驻军,而整个上党郡的匈奴驻军则已过万。血旗营的原本方案是闪电战,偷袭夺下上党东北部的黎亭,再痛击左近约五千驻军,继而封锁浊漳河与西面的滁山诸岭,如是拖延五日,上党它处的敌军尚不及完全反应,血旗营便已搬走粮食跑路,是以五千大军足矣应付此战。
粮食就是命,纪泽一粒都不肯舍弃,但如今,暴增的粮食令血旗营需要抵住十天,原本只需应付黎亭左近五千敌军,而今却不得不应对上党全境的上万敌军,甚至上党之外的匈奴军,现有的五千兵力就显不足了。
为何兵力总是养时嫌多,用时不够呢?似乎看出纪泽的苦恼,随军而来的探曹佐史白望山笑道:“上党有如此多百姓,青壮不在少数,大人何不紧急扩军?”
纪泽一愕,苦笑道:“大战已起,如今扩军何来战力?又如何确保忠诚?再说,百姓未经训练便贸然上阵,岂非令他们送死?”
白望山面带揶揄,眼中却闪过厉芒,淡淡道,“上党山地众多,百姓贫困,本就凶悍,更有诸多杂胡定居,只要摧毁其家园,控制其家眷,再许以好处,何俱其不肯效死?”
纪泽再愕,旋即心头一凛,这岂非乱民起事的典型做法嘛,他可不愿强人所难,日后徒增内部不和。张宾更是怒而插言道:“将军万万不可,我等乃大晋王师,焉能行那不仁之事,岂非坏了将军与血旗营声名?况且如是带回百姓,他们又岂能与血旗营一心?”
白望山却不退让,他冷笑道:“并州军为了扩充兵力,这等做法私下早便有了,怎不见人诽谤东嬴公,更别说这里实际已是匈奴辖境!卑下多次听闻,大人起家之时,一路作战一路扩军,不是一样战无不胜嘛,如今条件更好,大人怎的反没底气了呢?”
纪泽听得一震,想想去年血旗营起兵之时的窘境,他顿觉恍然。如今条件好了,玩起了高额养兵,玩起了正大光明,却快忘了那时的浴血乞活,少了那份冷酷狠绝,真是官越大顾忌越多啊,天下远没太平呢。
“传令下去,匈奴俘虏暂留性命,以待新兵浴血誓师!”沉吟良久,纪泽眼中闪过坚决,冲白望山点点头,吩咐一名亲卫道。
正欲开口再说,恰此时,段德风风火火冲了近来,眉开眼笑道:“将军,我等在邸阁马厩内缴获战马两千,个个膘肥体壮,哈哈,我骑卫曲一人双马都够了!”
为了横穿太行,此番血旗营的战马悉数留在三十六寨,仅带来了一应马具,就指着来黎亭夺马使用,但收获如此之丰还是令纪泽欢喜不已。他笑着问道:“这里又无战事,千名驻军何以有两千战马?”
“哈哈,大人莫非忘了这里是邸阁吗?养马消耗可比养人还大呢。为了减少运送粮草损耗,左近匈奴军的备马没少放此饲养。”段德嘿嘿笑道。
“都是好人啊。此番你骑卫曲便一人双马,不过,别把好马都挑走了,我的近卫也得配马啊,哈哈。”纪泽说笑两句,面容转肃道,“拿下邸阁仅是第一步,按照战前计划,我军将实施一次围点打援,目标自是西方武乡县驻军与南方郡城路线的驻军,此点维持原计划不改。唯一调整之处,便是我军须得紧急征召本地百姓入伍作战。”
扫视厅中军官,纪泽冷然道:“拖延运粮将致战事迁延,敌军汇聚而来,我方势必兵力不足。如今既然多了近倍存粮,我等也无惧三十六寨人口暴增,是以左近汉家与杂胡百姓纪某将悉数迁离,而非原定的自愿投奔,其中青壮则择优入军。是以,诸军再遇城乡百姓,尽可裹挟随军,并焚毁村庄城镇,坚定新兵战心,当然,功曹诸史当尽量好言劝说。”
挥手打住意欲劝阻的张宾,纪泽搬出自己的道理:“血旗营尚还势弱,上党诸陉皆被匈奴封锁,难以勾连晋军外援,此番入并我等无法占据上党,战略上只得削弱匈奴。汉匈对抗,最终须得比拼双方资源与国力,留下百姓给匈奴当顺民,无非增其钱粮兵源等实力,用以对抗大晋。是以,不论钱粮人口,不论个人意愿,我军对上党之一切,能带走便带走,带不走也须毁掉...”
五更时分,上党潞城,郡守府内,匈奴右於陆王,也即所谓匈奴汉国的前将军刘景,正在雕花大床上酣然熟睡,口中兀自呼出些许酒气。这个正史中将在延津把三万晋朝降卒百姓沉入黄河的残暴家伙,此时正是上党郡的实际掌控者。而光在郡置潞城,他就亲自统领着两千匈奴本部军与两千杂胡仆从军。
“咚咚咚...”忽然,房门被重重叩响,伴以侍卫长那焦急的声音:“大王,将军,黎亭邸阁出事了,有烽火信号!将军,快醒醒啊,邸阁出事了...”
“混账!吵什么吵?找死吗...邸阁...邸阁...你说什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甩了甩昨夜宿醉遗留的头昏,刘景骂咧咧的叨叨两句,豁然惊醒,顿时醉意全无,整个人都不好了!
黎亭那里可有二十万石存粮,足够十万大军半年用度,若有了闪失,他这个坐镇上党的前将军真就难保是何下场。刘景哪还呆得住,一把拨开身边的侍寝女子,他一跃而起,光着身子就冲至院中。果不其然,北方天空火红一片,看距离该当就是邸阁方向!不只是邸阁,似乎邸阁周围的乡村也在冒着火光。
“快,派遣伺候前去探查!”刘景一蹦三尺高,急声令道,“快,吹号聚将!还有,全军整备待发...”
半刻钟后,一支精锐探哨一人双马,奔骑出了潞城北门,直向黎亭河桥而去。两刻钟后,刘景留下千名军卒守城,自身带着三千全副武装的骑兵,急冲冲出得潞城。方出城门,刘景便迎上第一批折返回报的探哨,随同的还有两名匈奴骑卒。
其中一名骑卒边喘粗气,边大声禀道:“卑下见过将军,我等乃黎亭河桥的卡哨,适才有少许避乱百姓南渡浊漳河,据其所言,黎亭三名当地啬夫联合山匪,号一万大军举事反叛。其中有个啬夫名为刘园,更是自称仁公将军,蛊惑百姓迎接晋军反攻上党,此刻正强行裹挟乡民围攻邸阁。我等不敢怠慢,特前来禀报。”
“小小汉狗,不知死活!你等可知邸阁如今状况如何?”挥手打住那卡哨的絮絮叨叨,刘景怒声问道。其实,刘景此刻业已松了口气,一帮山匪乱民而已,匈奴镇压得多了,便让他们偷袭入城,也不是自家千名匈奴驻军的对手,甚至他都觉得自个方才太过紧张,压根没必要带出这么多兵马。至于叛军人数,取个一成便好,整个黎亭还没万人呢。
“百姓说法不一,卑下不敢妄语,已有兄弟过河侦查,很快当有详细回报。”那渡桥卡哨忙道。
“你那河桥有多少守军,可做好防范?”心头一动,刘景蓦的急声问道。
“我等一什匈人,辅以五十仆从军,已严阵以待!”那卡哨道,一脸刚毅之色。
“快去再探!”刘景压根没再搭理那卡哨的表现,冲探哨喝令一声,已经催马前行,同时传令一名千夫长道,“你快率五百本部加紧赶往黎亭河桥,莫要顾惜马力,渡桥恐有危险,莫叫那帮汉狗给毁了!”
毕竟正史中将会历任匈奴汉国的大司马、太师、太宰,刘景并非脓包,他犹不放心,旋即又派出五百骑卒急速赶往河桥以西十五里的渡头,利用那里的渡船搭建河桥,以防河桥不测。
大军急速前行,二十里一晃而过,可行至半途,刘景便接到探哨送来的一个坏消息,就在刚才援骑赶到之前,有三百悍匪乱民突袭河桥北岸,哨卡军卒不敌,援骑抵达之时,渡桥已被叛军烧毁了!
潞县至黎亭的唯一河桥被毁,刘景大怒,却也有所预料,当即下令大军转向,赶往渡头方向。还好,疾奔二十余里赶到渡头之时,北岸渡头的船只虽被叛军烧毁一空,但南岸反应及时,更有援骑杀到,乘船来袭的叛匪被轻松击退,渡船无虞,且浮桥已经开始搭建。
暗松口气之余,刘景心中不免焦躁。来袭叛匪虽被击退,但仍占据着对岸,用弓箭居高临下骚扰河中浮桥搭建。更令他心焦的是,叛匪战力虽然一般,但策划如此周全,定是预谋已久,难保对邸阁没有什么暗招。他刘景事前都对这场叛乱一无所察,就别说邸阁驻军会有提防了,偷袭之下焉知战况如何?
恰此时,一名浑身湿漉的探哨被带至刘景身前,其人一脸急迫,惶声禀道:“将军,小的方从对岸潜回,邸阁左近乡村多被焚毁,乡民被叛匪驱赶至邸阁之下,如今五六千乱民正在围攻邸阁。据乱民相传,邸阁城门已失...”
“你说什么!邸阁丢了?”刘景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一把抓过探哨脖颈,一脸狰狞道,“邸阁怎会失守?守军都是吃屎的吗,一帮乱民都防不住?”
“咳咳咳...邸阁尚未丢失,丢的仅是南城门,但驻军抵死抵抗,双方迄今仍在城门口附近激战!”探哨面色紫涨,差点被勒得眼睛翻白,总算还要细问的刘景及时松开了手,他才咳嗽连连道,“小的进不了邸阁,但据乱民相传,邸阁城中有仓吏被人收买,昨夜骗得南门值夜守卒喝下药酒,并打开南城门。好在另有巡逻军卒及时发现,守军陆续赶到封堵,城门狭窄,双方皆损失惨重,却皆难以奈何对方!”
总算搞清楚战况,刘景重拾一线希望,却更心急如焚,城门狭窄处的战斗最为惨烈,那就是人堆人挤着对砍,管你本领高低,战力战技均难发挥,数千乱民的人数优势反可最大体现,鬼知道城门处能耗上多久。再瞟眼依旧缓慢搭建的浮桥进程,他顿时火冒三丈。
“布根,快率你部五百人,上船横渡对岸,抢滩登陆,赶走那些苍蝇!”刘景转向身边一名仆从军副千夫长,冷声喝令道。
河桥被毁,潞县的大部分船只均靠泊此处,数十丈宽的浊漳河面,也就这个渡头的船只足够搭建浮桥。军情紧急,刘景不可能另换地方过河,当前所能做的,便是不惜牺牲,尽快打散河对岸的骚扰叛匪,以加快搭桥速度了。自然,抢滩登陆这等危险活计非仆从军莫属。
“遵命!”布根应声答道,一脸的忠诚驯服,心中却难免幽怨,大家都不善水,咋又是自家队伍去送死。他手握杂胡乃至汉人组成的仆从军五百人,与五百匈奴本部军卒并为一个千人队,可名为副千夫长,他本人又何尝脱得开仆从二字。
点起布下军卒,下马来到岸边,布根正欲跳上一艘千石商船,却被一名匈奴百夫长伸手拦住,对方目露戏谑,手指另一边一堆更小的游艇甚至渔船,咧嘴笑道:“大船要用来搭建浮桥,那些小船才是你等该用的...”
第一百九十四回 陌刀显威
“弟兄们,上船,杀过去!”浊漳南岸,渡头之上,布根一跺脚,转身带着一众部下,行往那些小船的方向,咬牙切齿的吼道。却不知口中喊着杀字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对面的叛匪,还是身边的匈奴主子。
说起来,匈奴横行草原数百年,征服掌控的附属杂胡部族不知凡几,驱使杂胡别部的仆从军当炮灰,且自身吃肉别部喝汤早成一种惯例,这样又能保持匈奴本部实力,又能削弱压制附属部族,其意义稍微老成些的都心知肚明。
即便南匈奴本族分为五部定居并州过百年,生产生活方式大幅向农耕民族演变,这等匈奴本部欺压别部杂胡的习惯依旧,匈奴汉国自立之后更为抬头。这些仆从军装备待遇差,危险艰辛先上,部族家人活得苦,还要受匈奴本部族人的歧视,心中怨念可未必比汉人少。恰如匈奴别部羌渠出身的石勒,正史中势弱之时重回并州投靠匈奴,可势强之后杀起匈奴人,比起杀汉人还狠!
“嗖嗖嗖...”随着布根率军划船入河,对岸的箭矢开始集火这帮仆从军,数百箭矢尖啸着兜头扑下。可怜这帮坑瘪的仆从军,最多身着皮甲,骑兵盾也护不到半身,河面上又无遮无拦,黑夜中只能尽量缩起身体,凭借运气躲箭。不断有惨叫哀嚎声从小船上传出,不时还夹杂着人体落水声。
不光如此,岸上的叛匪们边射边退,还仗着高度与掩体不受反击。偏生渡头的船工都被征去驾船搭建浮桥了,不善水性也不善操船的仆从军们将船驾驶的又慢又晃,骑射擅长的他们在船上反而没啥准星。他们只得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凑前白白挨射,简直就是单方面的蹂躏,心中苦瘪不言自明。
还有更苦瘪的,对岸的叛匪竟然展开心理攻势,十数大嗓门高声齐吼道:“船上的仆从军弟兄们,这种送死的活匈奴人干嘛自己不上,他们就是想要消耗你等,削弱你等部族,以便更易欺凌你等亲友家小啊。大家都是受匈奴狗欺负的,干嘛互相拼杀,我等应当联起手来,一同斩杀可恨的匈奴人啊...”
吼声够大够响,传到对岸众军的耳里,他们大多都懂些汉语,难免神情各异。这是对本部军与仆从军赤裸裸的进行挑拨离间,直气得刘景面色涨红,却又不知如何否认,只得将凶狠的目光瞪向周围的那些仆从军官,令他们人人噤若寒蝉。
倒是身处危境的布根表现出了足够的忠诚,他怒声吼道:“弟兄们别听对岸的瞎叫唤,他们是什么东西,一帮乱民贼匪,我等世代追随大匈...”
“头,嗓子都喊哑了,上面让咱们嚷嚷这些管用吗?瞧河里那家伙,吵吵得那么凶,定在向匈奴主子表忠呢,真是被卖了还替人数钱!”浊漳北岸,一名百姓打扮的血旗军卒对着同样装扮的功曹屯史笑道。
“挑拨离间哪有一蹴而就的,我看敌方船速似乎就慢了些嘛。再说了,现在匈奴势大,仆从军肯定敢怒不敢言,若是待会他们陷入绝境,就不好说了,呵呵。”那功曹屯史目视敌船,淡淡笑道,“得了,上面下的命令,执行便是,在可劲喊会,待会儿就得溜了。”
船速再慢,数十丈的河宽也有到头的时候。当五百仆从军艰难登上北岸,小股聚集着杀往叛匪的时候,他们已折了半数。而那些叛匪果然不愧是乱民贼匪,一见血拼在即,忙唿哨着仓惶逃离,转眼就消失在山道弯角,压根不给徒步过河的仆从军泄愤机会。就此,仆从军占据北岸并列阵警戒,而浮桥的搭建也再无干扰。
“一群只会动嘴的汉狗!待会抓住他们,将舌头都先给拔了!”浊漳南岸,刘景见此哈哈大笑,但转眼瞥见远方夜空的冲天烽火,脸色再显焦躁。他厉声喝道:“传令下去,一刻钟内若再未搭好浮桥,皆斩!各部做好渡河准备,扎奇部首发...各部过河后直接出发...刘成部断后警戒,防止有贼半渡而击!”
忙着调度过河的刘景想到了半渡而击,却未留意对岸那并不陌生的喇叭口地形。虽然北岸都是山岭丘林,可渡头这里的山道豁口显然比河桥那边狭窄得多。倒是被他留着最后出发的千夫长刘成提醒道:“将军,前方道路收窄,敌方不会夜间埋伏吧?”
“呵呵,山道虽缩,但也有十数丈,且路段不长,两侧树林又是缓坡,纵有埋伏,也无法阻挡骑兵奔突。”刘景借着月色,定眼观察片刻,旋即不耐烦的摆手道,“时间无多,还是增援邸阁要紧,一群乱民而已,若是与之在此纠缠,岂非遂了其愿?”
有着敌军两度怯懦避战,刘景自始至终认定敌首仅是一群乱民山匪。哪怕对方的弓箭配备有些多,哪怕对方的招数有些全,但在远方烽火的催促下,在诸多欲拒还赢的阻扰下,皆被刘景自行脑补,予以无害解释,否则他就不该如此草率了。
军令如山,兵卒与船工拼了命的干活,总算在一刻钟内搭好了浮桥,而之前前往河桥的匈奴骑队也已赶来归队。早已心急如焚的刘景大手一挥,怒喝道:“渡河!快!莫让贼人坏了邸阁内的粮食!”
“哒哒哒...”马蹄踏踏,同样急不可耐的匈奴骑兵立时驱马过桥。扎奇居前呼喝,带着本部军与仆从军千人,快速过桥后也不稍停,直接奔往渐缩的喇叭口,以前去救援邸阁。或是受到方才挑拨离间的影响,扎奇此番并未让仆从军打头阵,毕竟,怎么看下面的战斗该是抢功劳的时机。
然而,就在扎奇所部通过喇叭口,沿着山道斜右转了个方向,速度大降的时候,在他们面前,蓦然出现了一支重装布兵队伍,完全横住了窄道去路。正所谓黑盔黑甲黑面罩,手持森寒长陌刀,半夜五更矗那里,一声不吭似鬼曹!
夜半郊野,骤然直面前方阵列严整的血旗陌刀屯,五排手持陌刀的重步兵,真如面对来自阎罗殿的鬼差。品味其蓄势待发的森冷杀意,头前的那些匈奴兵们禁不住毛骨悚然,硬生生收住了战马的步伐,但悲催的是,后面的袍泽们不答应啊。
“起!”并未给前排匈奴兵们更多的反应时间,石大柱的嘶吼在暗夜中突兀响起,浑厚中带着刚毅,苍凉中蕴含决绝,犹如划破长空的一声霹雳!
十数丈的山道上,伴随着咆哮,一片刀光乍然升起,在匈奴兵之前出现的,是一片如雪如林的冲天刀墙。即使在深沉的暗夜,他们也显得那么森寒,那么夺魄!前排匈奴兵蒙了,怯了,想退了,却被后方的盲流推搡着前进,不情不愿的抵近重步刀林。
“斩!”就在双方相距三四步远的时候,短促而决绝的断喝再度响彻,充满豪迈,充满铁血,充满凛冽!
远在丘顶的纪泽,听到石大柱的这声咆哮,禁不住毛发贲张,这是一种令他热血沸腾的咆哮!遥想五百年前,横扫宇内的大秦洪流,吼出的是否是这种咆哮;遥想四百年前,碾压匈奴的大汉铁军,吼出的是否是这种咆哮;遥想四百年后,远驱突厥的大唐健儿,吼出的是否是这种咆哮?穿越千年百年,这种咆哮终被他纪泽带到了这一汉家势衰的时空!
“嗖嗖嗖...”黑暗中,传出兵刃斩风的声音,并非钝兵的呼呼声响,而是一种尖锐的急响!
“嗤嗤嗤...”紧跟着的是另一种奇怪声音。和声音一起出现的,还有颜色,衬映几点零散的火光,如同白雪上的金色夕彩,但很快的,夕彩淹没于另一种绚丽——红!鲜红!殷红!血红!犹如雨后那仅有一色的飞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当头颅被斩断,当身体被肢解,当战马被两分,在那一瞬,双方兵卒不但视觉听觉,甚至触觉也现入了异状。有淋漓的鲜血,不是流淌,而是喷溅;有凄厉的惨嚎,不及传开,刹那断绝;有零散的肢体,再无生机,永归厚土!
这一切来得太快,以至匈奴兵们根本无法做出正确反应。或者说,到了这个距离、这个境地,已经没有任何选择可以称得上正确了。他们看到的是面前的一片雪亮,是刀么?怎生这般长?怎生双开刃?又是这样的光亮!仅仅一斩,那种光芒迅猛而简单,忽然冒出,转眼消逝,却将笼罩下的生命剿成齑粉!
“撩!”不待匈奴兵回神,也不待己方军卒品味,石大柱的断喝再度响起。斩过之后,大刀已经朝下,那已经沾满了猩红的白光,条件反射的便转方向,以一个既定的弧度忽然撩起,刚才躲过了斩劈的匈奴兵再经此一击,十不存一!
“回!”喝令再起,杀戮继续。这不是单纯的回鞘,陌刀根本也没有鞘!在它倒拖之时,由于两边皆刃,这一回犹如倒拖锯子,绝大部分的漏网之鱼将在这一倒拖中死于刃下。与此同时,阵内人员借机微调,重步兵整体则踏进一步。人踏进了一步,刀墙也就跟着逼近了一步,附带的,一步之前所有的生命,彻底化为乌有!
“退!快退!求求你,别他妈的往前挤了啊...”魂飞魄散,惊骇欲绝,重新沦为头排的匈奴骑卒们,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嘶吼。
“怎么回事!给我冲,大匈奴勇士是无可阻...”扎奇的咆哮在队中响起,但随着他的战马拐过弯角,他的喝声便因眼前的场景戛然而止。
“砰!”敲打地面的沉闷声响,正来自陌刀将士的脚步。他们百里挑一,魁梧强壮,手握一把三四十斤的大刀,身穿四五十斤的重铠,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了强健的双腿,脚步踏下之际,自然而然力量惊人。虽然他们不是故意将脚步踩踏得极响来装样,可这般声响委实踏入了每个人的心底,令他们更显气势滔天!
陌刀这种可怕的武器,经过陌刀屯上下乃至血旗营高手们的全心研习,每一步动作都蕴藏着杀机,每一种特性都有着功效,配以这套简单实用的专创武技,其威力果然骇人。而今日的首次登场,吓呆了敌方匈奴兵,惊呆了旁观的血旗军,甚至震撼了始作俑者纪泽。
“大哥,都怨你,本来陌刀屯是俺带出来的,废了那么多心血,这下好了,风头都叫石大柱那厮给接了。”犹在震撼的纪泽,被纪铁的抱怨拉回现实,“不行,此战结束俺要回陌刀屯!”
“哈哈,陌刀屯这功劳,也少不了你一份,就别羡慕了,下面自有你立功抖威的机会!”纪泽莞尔,心有所思道,“想回去也无不可,不过要等陌刀屯扩编升曲,还得攒上一段时间,呵呵。”
纪泽心里,已在遐想着陌刀横行的将来了。虽然成本昂贵,虽然移动不便,虽然难以持久,虽然有诸多限制,但必须承认,在特定场合,譬如今日山道的狭路相逢,配备陌刀的重步兵,业已成为血旗军的一大杀器。这一点,通过残酷实战,通过匈人鲜血,通过无情杀戮,为血旗军上下所深知,而在日后,也将会被血旗营的敌人所深知。
“起!”悠长的号令再次响起。山道间,陌刀在重步兵手中,已经回复了可以再度挥击的位置,再下面,便是对匈奴兵们第二轮的残忍剿杀!
“射!”一声暴喝在陌刀屯的身后响起,终有现场军官赵能回神喝令道。旋即,压在陌刀屯之后的军卒们如梦初醒,纷纷向前方不知所措的匈奴骑阵射出箭矢与投枪。嗖嗖声中,它们在频频杀伤之外,更令这群匈奴兵骇得魂飞魄散!
其实,当匈奴骑兵拐弯降速乃至收势欲停,让陌刀屯挥出第一刀之后,这里的战斗已经没了悬念,而这条山道也彻底不通。只是,这一点刘景尚还一无所知,仍在指挥着他的大队人马狂奔过河,却是不曾注意,西方晦暗的河面上,已经隐现了一群黑点...
第一百九十五回 上房拆梯
永兴二年,六月初五,寅时六刻,滁山脚下。
滁山位于邸阁以西四十里,是黎亭与武乡县的天然分界,在其偏北位置,有一山间豁口名为滁缺谷,是武乡与黎亭之间的官道所在。此刻,借着远方黎亭邸阁的冲天烽火,可见谷侧林中隐现寒光,这里埋伏的兵马,正是血旗营骑卫曲与五百民兵。
谷东林间,一身戎装的赵海难抑紧张,只得没话找话道:“军候大人,武乡五百守卒,来此救援者最多四百,我骑卫曲六百余人,还是突袭,对付他们岂非绰绰有余,何必还要民兵相助?”
“这是将军的意思,他说武乡多有匈奴的羌渠别部,作战勇猛,应当尽量收服,多些兵力压制,更易达成目的。”白了赵海一眼,段德对这个唠叨家伙也无可奈何,谁叫别个有裙带嫌疑呢。
“哒哒哒...”西方夜幕下,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段德面上一喜,赵海也没废话了,二人皆透过草丛瞪眼看去。不久,便见西方谷口来了支步骑混合的队伍。看装束,前面百人骑兵分明是匈奴本部军卒,至于后面的三百步卒,除了多为黄须,装束上太过五花八门,赤膊的都有,不用想便是武乡本地的仆从军了。
“娘的,你等快些,咱们可不能比前将军大人到的还晚!若是误了军务,邸阁万一有失,你等全族赔上也不够!”马上的匈奴百夫长压根没管谷口地形险恶,一边毫不迟疑的率队入谷,一边还不忘回头呵斥步行拖后的仆从军。
“射!杀匈奴人!”然而,就在他们一众人悉数冲入滁缺谷豁口的时候,头顶上突兀响起一声暴喝。同时,山谷两侧点起火把一片,火光映衬下旗帆招展,更有一面猎猎血旗居高兀立。
“嗖嗖嗖...”“咻咻咻...”山豁两侧,紧随段德的喝令,数百狂暴的投枪箭矢,响着摄魂的呼啸,犹如死神之吻,转眼扑入猝不及防的敌军群中。尤其是配有铁质枪头的投枪,兼有落差带来的冲能,简直无坚不摧,完全就是来敌的噩梦。
伏袭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暴烈,毫无防备的武乡援兵,特别是被重点关照的匈奴骑兵,怔然中纷纷中箭中枪。惨呼,血溅,洞穿,濒死,甚至不乏血串葫芦,一枪多命,简直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不待惊魂未定的仆从军们做出反应,谷口两侧更已各转出一彪骑兵,令他们逃无可逃...
清漳南岸,眼见己方已有两千军卒顺利过河,刘景暗松口气,窃喜敌军没有再用半渡而击来恶心自己。尽管他已隐隐听道对岸弯后有杀声传出,但两岸之间通报战况太过费时,心急之下,他却没耐心等待,大手一挥,他便一马当先,带着最后一支千人对奔往北岸。最多又是一拨叛匪骚扰,他的人马怎会被小撮乱民所阻?
抵达北岸,刘景极为不爽的发现,自家的大队兵马竟正堵在山道的喇叭口。没说的,他当即喝令:“吹号,催促前方进军,怎生被一帮毛贼阻挡如此之久?”
且不说此番号角又将多少匈奴儿郎逼入陌刀之下,刘景见到自己的进军号角并未产生多少效果,正欲发飙,忽见一名军卒盔歪甲斜,跌跌撞撞冲到他面前,带着哭腔禀道:“将军,大事不好,前方有重甲兵堵住山道,人人过丈大刀,端的厉害,就连扎奇千夫长也被劈成两半了!”
“你说什么?重甲布兵!?”火急火燎的刘景脑袋一嗡,不可置信的喝道。前方山道阻拦的竟是重甲步兵,显然,敌方绝非乱民山匪那般简单。下意识的,他回头看往自己的后路,却见己方的最后一千骑兵刚刚过了浮桥。
“快看!船!上游来了好多船!不对,前面的快船是火船,有人要烧毁浮桥啊!”正当刘景感觉不对之际,岸边忽有匈奴兵卒惊呼道。
“哒哒哒...”黑暗之中,南岸传来一阵马蹄声。隔得尚远,便有弩矢带着凄厉的锐啸,扑入毫无防备的渡头守卒中间。尽管马蹄声听来不过两百骑,可短暂封堵浮桥南端却已绰绰有余。至于南岸那数十名二线的卡哨守卒,还是别指望了吧。
“嘟嘟嘟...”奇异的号声终是响起,激昂嘹亮,伴以漫山遍野的喊杀声,伴以嗖嗖咻咻的破空声。箭矢投枪带着尖啸,无情落入拥挤于山道的匈奴兵众,带起腥风血雨。
人喊马嘶中,匈奴兵众惊骇于黑夜中伏,更搞不清状况,顿时大乱。有的希望执行命令前突,以冲出这段要命的山道,有的则希望暂先退往河边,与主将刘景会合,便是各级军官也各执己见。一时间,山道更加拥堵不堪。
于此同时,山丘两侧亮起了火把点点,映衬出数不清的旗帆招展,配以漫山遍野的呼喝,看似至少有上万伏兵。而东侧丘顶的火光最为通明,那里,竖起了一面特大的猎猎血旗!
血旗将军!?刘景脑袋有点发懵,那个跳蚤不是在冀州吗,隔着个太行呢,兵至上党怎会无声无息?太行,刘景霍然明白,对方定是穿越太行而来。那么,之前的乱民山匪暴乱,黎亭危在旦夕,还有不堪一击的阻扰,都不过是做戏,目的便是将自家兵马引入这块死地。可笑他渡河时还担心被半渡而击,人家这是上房拆梯,要的是全歼啊!
“咻咻咻...”“噗噗噗...”身边的声响惊醒了刘景,十数弩枪尖啸着疾射而来,接连没入刘景身边的护卫群中。人喊马嘶,鲜血四溅,哀嚎惨叫,再好的铁甲也难挡床弩的劲道,却是河中的船只杀近了。不容分说,刘景的亲兵已经拉着刘景的马缰,护着他远离河滩方向。
只是,南有河船截击,东北、西北有居高临下的弓弩,唯一的正北山道也被堵塞,往哪撤呢?不由得,刘景仍将希望放在前方的山道,那是逃出生天的最佳方向!
“吹号,前冲,定要打通道路!”刘景嘶声怒吼,他迄今仍不相信,自家的匈奴铁骑怎会冲不过步兵拦截,血旗军又如何?于是,号角长鸣,又一波匈奴兵被迫填冲到了陌刀之前。
“斩!”“撩!”“回!”“起...”口令在轮复,刀光在翻飞,屠戮在继续,陌刀屯已经杀过山道弯角,五排疲惫的陌刀手已经换了一轮,而扎奇的五百匈奴本部更已被悉数碾碎。
山丘之下,胆寒的匈奴兵们早已不再前进,却因后方的拥堵而只能引颈待戮,更有箭矢投枪在头顶飞舞,怎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骑阵边缘,已有军卒开始弃马而逃,疯狂跃入两侧的山林,以侥幸逃脱那恐怖的刀墙。迎接他们的是箭矢、铁蒺藜、四角钉,但即便内里有此杀招,又能比陌刀分尸更凄惨吗?
“呜呜呜...”终于,令山道匈奴兵解脱的号角响起,那是刘景集结兵马的命令。只因刘景也看到了陌刀屯铸就的那面刀墙,明白了属下弟兄们的苦,及时改正自家的错。于是,喇叭口山道的匈奴兵们在箭矢投枪的欢送下,哭天喊地的扭头就逃,只留下满地的人尸马尸,以及最前部跑不及的倒霉鬼去阻挡那恶魔般的陌刀阵。
“将军,杀下去吧,趁着敌方混乱退却,我等衔尾追杀,定可大破敌军!”山丘之上,钱波对纪泽急切道。
“不行,且再消磨敌军一会。刘景还握有千余军卒,且敌方已被团团包围,无路可逃,若做困兽之斗,我方与其平地短兵相接,即便全歼,也将损失惨重,不值!”纪泽摇摇头,断然拒绝道。虽说慈不掌兵,但他更愿最大可能的减少人员损失。
“砰!砰!砰!”当能逃的胡骑都退出山道,仅剩下尸横遍野的时候,大量木料被脚绑木鞋的民兵们迅速堆起,继而燃起熊熊烈火,代替陌刀屯封堵山道。毕竟,陌刀手们是血肉之躯,重甲重刀使着,很容易累的,震慑敌胆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可歇会了。
“砰!砰!砰!”河面之上,数艘火船靠北而行,奋不顾身的撞上浮桥,其上的硝磺火油与柴草借着惯性,将大火带给了桥面与其下的船只。转眼间,浮桥北段烈火升腾,彻底断了匈奴人的退路。而那些操纵火船的水手,却已游往浮桥南段,协助解决完卡哨守卒的特战屯,开始拆卸浮桥南段,以令水军船只自由通行,将弓弩打击送到北岸各处。
终于,短促而激烈的埋伏战暂时告一段落,东方也出现了鱼肚白。可怜的刘景所部,人数已从出发前的三千,变为现在的一千五六,且得包括四五百负伤兵卒。而且,他们被迫拥挤在浊漳河与两座丘岭的中心位置,一片方圆不过五十丈的小小地盘,因为仅有此地能暂避各方弓弩的射程。当然,仅是暂时!
“山下的人听着,尔等已被彻底围困,想要活命只能器械投降。上天有好生之德,纪某在此承诺,只要尔等投降,匈奴本部军卒只需服五年苦役。仆从军的兄弟们,你等更可加入我血旗军,最低薪俸每月千钱,且邸阁已在我手,可按家眷人数保证廉价供粮,何必跟着匈奴人一条道走到黑,他们可没当你等为同族,没少欺凌你等...”山丘之上,纪泽摆弄三寸不烂之舌,通过人力扩音喇叭传到每个人的耳里。
身处绝境,刘景并无胆怯,已在快速整顿兵马。眼见士气低落,他怒声吼道:“血旗小儿,不过仗着些阴谋诡计,将我等围困于此,可敢正面一战。哼哼,不敢放马过来,只要我等守上半日,自有大兵来援,哈哈,届时看你这偷鸡摸狗的小儿还能这般猖狂?”
“援兵嘛,哈哈哈,刘景,你不会指望武乡县那五百仆从军吧,免费告知你一条消息,就在方才,纪某收到布下捷报,他们已在滁山脚下设伏,全歼武乡来援。至于其他援兵,这浊漳河百里之内已无河桥,南岸也无船只留下,我血旗水军还正上下巡游,便是壶关也在百里之外,却不知一日之内可有援兵?”纪泽仰天长啸,不无奚落道,“却不知你等缺乏水粮,一日后是否还能这般喊话?”
纪泽的喊话显然打击了匈奴上下的信心,固守待援看似无望,由是,有人开始目光闪烁,有人变得一脸决绝,刘景则一边催促各部整顿兵马,一边四下扫看,以找寻突破之路。
不过,刘景在加紧时间准备,纪泽更是个边说边捅刀的主。这点时间,他已将一众弩手调前五十步,完成对敌军的远射覆盖。随着令旗挥动,随军携带的数百踏张弩开始发威,强弩劲矢带着慑人心魄的尖啸,直扑敌群。便是对方业已组成盾阵,同样在踏张弩下伤亡不断。
“仆从军的弟兄们听了,尔等若是不愿白白受死,大可前往河滩歇息,直待战后整编入军,纪某发誓,定以寻常汉人之标准优待尔等!”强弩加压之下,纪泽再度巧舌如簧,“当然,倘若你等斩下匈奴人头,一级五千钱,军官另有加赏,刘景首级价值百万,日后入伍还可直接拔擢...”
“闭嘴!无耻小儿,休想挑拨离间!”刘景实在不敢再让纪泽如此搬弄是非了,他怒声喝道,“弟兄们,咱们不能在此等死,杀进林去,一路向西,避开血旗主力,逃一个算一个!布根,你部打头...”
随着刘景对进攻序列的分派,仆从军们的眼睛更加闪烁了,因为他们此刻仍被安排为前导炮灰。其实这时真不怪刘景,他总不能将后背留给有所动摇了的仆从军吧。
“尊令!”布根大声应诺,面上一如既往的忠诚驯服。旋即,他带上属下两百多人,骑着从战场临时搜集的战马,越众而出往西而去。
“真是个好仆从,此事过后,定要加以提拔!”看着布根如此爽快,刘景心中满意,又将狠厉的目光转向其他仆从军官。可不待他出言训诫,却听身畔惊呼一片。他下意识顺着众人目光看去,顿时五内俱焚,好险没从马上栽下,却因布根业已带着部署拐了个弯,冲往了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