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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全文阅读

作者:不懂拐弯     金荣的石头记txt下载     金荣的石头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惟其有之,王道荡荡(上)

    小水们差点将金庄大门擂破时,守门的还是金振,本想他拿捏拿捏这些娃的,一眼瞧见一个准宗师太监冲着自己冷笑,便乖巧地开门放行了。那个太监昨天曾经让金振吃了个大苦头,半夜三更去偷听的金振被捉了现行。那个宗师一根手指就将金振弹飞十步,随后对金振道:“孩子及其长辈对金家并无恶意,请转告大汗放心。”

    阿嘎从黑暗中飘了过来,那准宗师眨眨眼,才放过金振自去了。

    金振当然知道孩子们只想讨好金小小,怎么会有恶意?但金荣很想知道谁在背后,目的的什么,金振心里倒有三分猜测,看了这个准宗师的表示,自觉猜测可能有七分准。

    果然第二天孩子们又来了,由那个太监押阵,金振自知管不了这事,一面开门放行,一面让阿嘎给里面报信。

    既然小小接手了招待水氏娃的工作,金荣开始按部就班地起床:哄宝贝们自己动手穿上衣服,棉袄棉帽,在丫头们伺候下吃了早饭——桃叶和胡氏早上看了熟睡的娃娃们一眼就找璜大奶奶做针线去了,所以这些事儿得奶爸管。

    吵吵闹闹,又哄又骗让孩子们吃喝完毕,有黑奴首领阿呶来报小小少爷已经赢了二十场,快累瘫了。

    金荣慢条斯理地放下袍摆,走出餐厅到了前院儿。只见南霞在小小耳边疯狂输出,指手画脚;金振在小小眼睛前摆招式,手法变幻无穷——临阵磨枪有毛用?阿嘎则在同一个太监吵架,说对方明明一根脚趾头出了圈,却不认输,乘金小小喊你输了的时候反击,这是赖皮……旁边一个少年抓耳挠腮地喊:“别吵了,算我输还不行吗?”

    那个太监明显没看到出圈的脚趾,拼命在反复说,拿出证据来。阿嘎把眼睛往四周一扫,旁边的孩子们一哄而散,谁也不出来作证。

    金荣到了场内,环顾四周,院内才安静下来。

    金荣道:“愿意作证,这位公子脚趾到底出圈没出圈的,请出列。”

    无人应答。

    金荣道:“是就是,非即非,难道真理、正义、公道就不如面子、前途、利害重要吗?”

    当下两个少年出列,说只是压线,未必算出圈。

    金荣冷笑道:“想清楚再回话!既然说了出口,你们就要为你的话负责!”

    那两个少年不顾其他人拼命打眼色,昂然道:“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金荣脸一板,“你们知道我是谁?什么态度?咹!”

    连那个太监都开始给那两个少年递眼色了,叫他们语气软乎点。

    少年甲道:“哪怕你是天下第一智者,也要讲道理的。”

    少年乙道:“我们亲眼所见,不会冤枉人的。”

    金荣冷笑道:“倒要请教你们,踩线算输吗?”

    少年乙道:“事先说好是出圈的算输,那么踩线不算。”

    金荣板着个脸道:“那么金小小停手被反击,这位公子赢得胜之不武,能算吗?”

    少年甲道:“小小虽然一度场面占优,但是对方没有认输他就停手,说明经验不足。上了战场,任何一个敌人都是至少要杀两遍的。小小以这一局输换一个宝贵的教训,是合算的。”

    金荣仰天大笑,“你二人为何来我家纠缠不休?”

    这二人哪里不知道机会就在眼前?立刻跪倒,“水涓、水沂久慕先生学识,愿拜先生为师,以附骥尾。”

    金荣笑道:“做我的学生怕是要有与天下为敌的勇气,虽千万人吾往矣……你自忖能做到几分?”

    二人道:“若为护道,虽舍身亦不辞。”

    金荣亲手扶起二人道:“且先立于我身后。”二人行以师礼,得意洋洋站在了金荣身后。其他水娃们又嫉又慕,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冲上去哭抱大腿。

    和金小小比武的那个踩圈少年上前一步,“金先生,吾……”

    呼呼呼,无数人影冲上来,将金荣团团围住,自我介绍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金荣手往下虚按,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这个大汗喜怒无常,焉知这个动作不是一道题?

    金荣回头看着金小小道:“这么多人,你喜欢哪个?”少年们立刻转过头看着金小小,期待着他回想起自己的好来。

    金小小道:“拿着熊仔来的水潞不错。”水潞大喜,正要欢呼。

    金小小道:“是个不错的狗腿子。”众人大笑。

    金荣道:“请后退,给这位水潞留出空间来。”

    众人一边笑,一边议论,一边迅速后退,水潞被称为狗腿子,心里不舒服,溜到了队伍里。

    金荣看着金小小一笑,“查无此人。”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跳出来道:“我也能当狗腿子。”众人大哗,原来是刚才比武踩线的水渑。

    金小小道:“有人太要面子,连别人的言语攻击都受不了,日后万一要忍胯下之辱怎么办?这个水渑不错。你站到我身后吧。”

    水渑看了看金荣,见他没有反对,立刻对金荣行了师礼,然后站到金小小身后。

    大家这才明白,金小小的狗腿子一说也是一道考题,看你是不是明白:别人说的话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城里人套路太深,我们玩不来!

    水潞靠实力出局,未必不是好事。

    金小小对人圈里隐藏的水潞道:“你退出,其实是好事,总比以后被人骂得气死强。你不适合我们金家,不过你送我熊宝这个情我领了。”

    如水渑一般自称狗腿子——大多数人还真的做不到。对比之下,完全不要脸的水渑得到这个机会,就是实力——脸皮厚也是实力。至于金小小的人情……至少目前还没人当回事。

    金荣对太监准宗师道:“就散了吧。”金叮叮在一边嗯哪了一声,南霞眼疾手快将她嘴巴捂住——难道你个大姑娘家家的在大庭广众之下选夫婿不成?她只要一开口,立刻就会成为大笑话。

    叮叮安详地看着南霞道:“奶奶,我只是想说他们只能是我的小师弟……”

    南霞道:“叮叮,等关上门说也来得及!”

    看了一场好戏的太监咋舌不已——金荣也罢了,心思如渊,那个金小小居然也这么厉害!真不愧是读通《易》的天才,对人性人心的把握简直是叹为观止。

    金荣挑选谁都会得罪人,但你们自己退出,就不好怪他——特别第三个名额是金小小亲自选人,你哪怕是通天的人物总不好跟七八岁的孩子计较。

    挑人的整个过程,细细品味就能发现,金家父子甚至用上了兵法!欲擒故纵、引蛇出洞、指东打西。脑子不够灵光的,或者脑子太聪明的人,就别来自取其辱了吧。

    剩下的水娃们议论纷纷离去,并未有多遗憾或者羡慕——正如金小小说的,资质普通的人拜入金荣门下,或许就是落了个深坑!没被选中,可能反是好事。

    到了下午,水沂、水涓、水渑家人送了消息来,明日一早来行拜师礼。

    金荣回信道,明日返京,后日再行拜师吧。

    在贾莅和贾小妹一个如释重负,一个泪水涟涟的欢送中,金家男女回到京城里。

    刚进金府,忽觉气氛古怪。贾瑞面色有些惭愧,门上两个小车夫欲言又止,留守的丫头们一脸委屈却又不说话,在家扫除的昆仑奴们干活时的认真劲儿前所未见。

    肯定是有事!通常这些昆仑奴是能倒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不干活儿就不干活。

    胡氏叫过一个丫头一问,大吃一惊,忙把金荣叫到后宅。事情说简单也简单,两个昆仑奴趁着主子下乡,想调戏调戏南越小丫头,于是他们把两个丫头拉到偏院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猥亵。

    天可怜见,你们是已经去了势的黑太监,居然还有这邪念?这些丫头才十岁,你们也下得了手?幸好昆仑奴们没有了作案工具,才没酿成大祸!

    贾瑞坐镇金宅,但是他对内宅没有处置权限,只吩咐巴雅尔和毕力格将两个涉事家伙关进小黑屋。阉奴啊,非皇家不能用啊!贾瑞怎么敢自作主张?

    金荣听贾瑞说完顾虑,再找两个受了委屈的丫头问明白了经过,然后冷笑一声。在广州买来他们时,话是说清楚的,规矩大如天!老阿呶也算尽心,管理也算得力。但是下面的人明显骨头没收紧!趁着主子全家不在就放飞自我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惟其有之,王道荡荡(下)

    金荣立刻全家上上下下集合,两个嫌犯被押在院中跪下。另外三个昆仑奴没有及时制止他们,跪在旁边,老阿呶跪在地当中,九个丫头一字排开。

    观摩的观众计:南霞、金振、阿嘎、王唯勤、智、勇、水渑、涓、沂、巴雅尔、毕力格、胡氏、桃叶、金小小、叮叮、美美、当当、贾瑞以及贾府安排的杂役和婆子,甚至五个厨子也拎着擀面杖或手巾在旁边杵着。

    金荣道:“金宅内部事务法庭开幕!原告!”眼睛看向两个丫头,小姑娘才十岁,但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再加上只是被摸了几下,没真正吃亏,她俩大大方方地走下来应答道:“是!主人!”。

    金荣命她们指认作案之人,以及过程。小姑娘们口齿伶俐地讲完,胸口起伏,极是激动。

    金荣道:“被告有什么辩词?”

    昆仑奴们汉语说得已经不错了,广东味渐少。一个道:“只是亲了两口,摸了一把。主人,这也算个事儿吗?”

    不得不说,不少人为金荣搞这么大阵仗颇为不解,婆子和厨子都认为就打几板子好了,还要原告、被告、观摩……大老爷开堂审案?这也不是个案子吧?连最起码的伤害都没有造成。

    金荣看着金小小、叮叮道:“你们怎么看?爹爹是不是小题大做?”

    金小小道:“整顿一下内宅也是应该的,那个家伙,”他一指地上跪着的被告,“是个不错的奴才。我建议打一顿,以儆效尤。”平时他把小主子伺候得很舒心——所以你觉得自己是个有脸面的奴才了?

    金叮叮道:“天大地大,法规最大。有用没用会不会干活儿不重要,关键是,这两个人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行无法无天之事,还不以为然。若不重惩,杀鸡儆猴,日后谁还把家规国法当回事?”

    金当当虽然人小,道理却大,道:“爹爹说,治家以军法,治家如治国,规矩比天大,才会成为全天下最公正廉明的家族。人家读书传家,代代当举人。咱们宁可做普通人,也要严规矩以持家,德为才先。”

    水沂身子一动,金荣点他道:“你说。”

    水沂道:“情有可原并不能代替违法必究。该怎样惩治就怎样惩治,日后大家伙才知道天地不可欺。”

    金小小:“以往并无先例,下不为例不行吗?”

    金荣:“不,有先例!以青城规矩,凡小偷小摸、当街斗殴者,鞭二十,剥光衣服展览。活过第二天的劳动改造。”

    王子腾孙子们一起道:“军法从严,于战场能胜。军法松懈,上战场必败。”

    金荣道:“如此我宣判,此二人剥光衣服,鞭二十,冻不死的话,明日起负责全院打扫,没有工钱。一年后刑满。”

    那二人吓得磕头连连,鞭刑也就罢了,冻一晚上那可是太凶险!非洲热得一年四季从来不穿衣服的,BJ现在是小冰河期末的冬天,还刚过年!……要冻死人的!

    金荣看着贾瑞道:“贾先生还是太客气了,破坏了规矩的,比如偷盗、奸淫、传话、窥视者,先抓了打一顿再问话。”

    贾瑞道:“内宅的事……”

    金荣打断他,“没人时,家里不分内外。交给你了,有事尽管下手,不用顾虑。”

    他又面向九个丫头道:“在金宅,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谁受了委屈,哪怕是这几个,”他一一将金小小、金叮叮、金美美、金当当鼻子点过,“欺侮了人,立刻告诉我或者贾先生,自然有人为你作主。”

    说实话,金荣这是毫不将胡氏、桃叶二人当作内宅之主,居然把权力放给贾瑞,其中深意令人深思。

    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金荣居然剥夺了他的母亲和夫人的部分权力,交给外人!

    王家三子和水氏三子面露震惊之色。

    胡氏和桃叶脸色都不大好看,但是却没有敢吱声。这个昆仑奴淫性大发之事将她们吓着了。她们不是水焉,提手跺脚都能取走一条人命,她们的权威是靠水焉、段冼莫成四大、金朵朵、托娅、费锞等树立起来的。所有的人,甚至托娅一走,她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点可就明显了。现在还有南霞撑场面,南霞一走呢?

    金荣对地上其他三个黑奴道:“为什么没有制止他们?”

    一人道:“这二人平日里干活还算用命……”

    金荣道:“因对家里有功,所以便自以为有了特权,可以视规矩为无物吗?”

    大家终于完全明白了金荣小题大做,用“开庭”的方式解决此事的原因:必须要明白什么是规矩比天大!老资格也要守规矩!

    金荣对巴雅尔和毕力格道:“你二人负责行刑。”天啊,这是不打算让这二人再活着了。这二人动手!二十鞭!冻一宿!

    金振目光向金荣看来,听说当初买这些奴才可不便宜。

    金荣淡淡地道:“做干净!”汉人们立刻都懂了,杀鸡儆猴,那鸡一定要死!否则心怀怨怼,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出来,就是一个隐患——其后果甚至会不堪设想。

    巴雅尔是直肠子,大汗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毕力格却多个心眼,还盯了金荣一句,“大汗,二十满鞭吗?”

    金荣目光盯了过来,毕力格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问。二人上前,双手一撕,黑奴的衣袄纷飞,从头到脚一丝不挂,胯下果然是空的。当众展示过后,两条鞭挂着风如约而至。

    在草原打马,鞭只能击在空中,让马儿跑起来即可,真的打在马屁股上——那怎么舍得?

    揍人则没那么多罗嗦,十鞭下来,两个黑奴惨叫声就出不来了。十五鞭,二坨肉只能趴在地上抽搐。二十鞭打满,已经看不出这二人是死是活了。

    胡氏捏住了桃叶的手,二人手心手背全是汗。金美美和金当当眼睛闭上,唯留一线偷看。

    空气中的血腥味不重,主要是两个蒙元车夫鞭上功夫实在是太好,哪怕是里面骨头打碎了,外皮也不怎么破。

    金荣转身道:“拖到角落里,看明天早上还活着不?”拂袖而去。

    金荣审案全过程,说过每一句话,当夜就传遍京城。王家小虎和水氏小龙就是干这个事儿的——现场直播金荣一举一动,录其言词,并留意其表情。

    满城皆思金荣说的话,尤其是——因对家里有功,所以便自以为有了特权,可以视规矩为无物吗?

    第二天,没人再提那两个没有作案工具还胆敢犯法的东西,整个金宅因海盗住过而松散、过年开心而轻慢的气质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除了男仆、婆子们兢兢业业外,九个南越丫头们天天求教于南霞,练习武艺。

    女人要保护好自己,没点绝招可不行哪。

    第二天,贾瑞负责接待了来帮儿子拜师的家长。这些人虽然有爵位,但家里儿孙甚多,却资源有限。这几个孩子如果找不到出路,日后就会泯然众人。龙子龙孙也没用,拿着微薄的钱粮连自己都养不活,刘备老娘卖鞋养家,很正常。

    李岩和红娘子对自己的儿孙真是够狠!看来八旗子弟、赵宋子弟,朱明祸害堕落的惨剧再难发生于水氏子弟身上了。他们必须下场抢夺有限的社会资源,但是却不能科举,不能经商,不能参军——能选择的出路就很少了:开荒种地、开作坊、开书店倒是可以的,外贸、下草原或出海、当游侠进天网是鼓励的。

    随大流来到金荣门上也是碰个运气,没想到居然入了金荣的眼,让其他亲戚们干瞪眼,这几位还真是得意了几天。在金荣身边混几年,手上资源随便漏个一两滴下来,日后前途还用担心吗?

    听闻整个过程的水硕将一柄玉如意直接扔在华太监脑袋上,当然还没打到脸就化为粉末——否则皇帝只怕要另找一只新狗腿了。

    “为什么没人问王莽失败的原因?”皇帝压抑着怒气。那么多水氏子弟,没一个合用的!

    华太监道:“可能是这个问题只合皇上问,其他任何人问都是僭越。”

    更有可能是这些娃斗鸡走马拿手,对学问一无所知,脑中空空吧。

    水氏族人青黄不接啊。

古今遗恨,不肯愁归(上)

    水硕拾起一柄象牙小折扇玩着,这扇子正面是秦观最著名的《南乡子》,皇帝指末撑开扇面,露出最末一句: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难道要朕亲自上门去讨教这个毛头小子?哼哼。”水硕的心声没有被牙齿拦截住,溜了出来。

    未见面时想拜金荣为师,见面后觉得对方年纪轻轻,就拉不下面子请教了?怪不得皇帝宁可扮刺客上门,也不愿正大光明召见——低头难啊,皇帝该读读《师说》。

    何庥举着一份报纸凑了上来,“陛下,天网报对前面的国亡论作了更正,登录了一个叫云山不知的人写的《论中兴》,句句硬顶国桓亡说法。可见鄢国公主还是心向大赵的。”

    很明显这个云山不知跟贾葆没什么关系,只是用这个名字,从侧面表明天网报的立场。

    皇帝道:“有没有报道朕之与民同乐看戏事?有没有评论忠顺王之事?”

    何庥看了华太监一眼,那太监在装死。何庥有些后悔,自己跑得未免太急了些。

    皇帝见他们卡壳,提手将报纸夺过来一页一页细看,时不时地冷笑一声或者怒哼一声。

    大量篇幅都是蒙元新气象,赵国内容则多评论金荣和清国沁阳王的兄弟情谊,猜测什么样的大才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师兄弟。又议论清国聘请贾环和金振去当地方官,前途如何,摆明了要赵国投资源给他们做政绩……会不会被人当踏脚石?会不会被赵人视为卖国?

    嘁!皇帝嗤之以鼻,八字还没一撇,你们蒙元倒先闹得挺欢实!金荣支的招根本就没有可行性,富察福尔康得多想不通了才会放两个赵国少年名将在清赵边境当封疆大吏?这不是引狼入室嘛!

    皇帝暗笑蒙元人没见识,金荣异想天开,陆路通装傻装着装着变成了真傻。

    在第五或六版角落里,才有讽刺文章说赵国的所谓“与民同乐”就是皇帝和文武大官关上门自己寻开心,找了三个五个感动赵国的普通人物妆点门面……

    金荣大汗以前天天在街面上逛,童相上班下班都有老头老太太送东西给他吃。相比之下,蒙元的领导更接地气,靠近人民群众,和老百姓心贴心,关心老百姓的疾苦,绝非假惺惺的赵国上下能比的。

    而且这部戏一味歌功颂德,虚情假意,胡编乱造……虽然是金荣大汗手笔,有一说一,这戏是命题作文,比剑仙故事差了不只一个等级!金大汗拿这个戏入乡随俗,拍拍皇帝马屁,逗他开心开心——皇帝不会把这些无耻吹捧当作真话来听吧?

    皇帝“啪”地将报纸扔到地上,砸裂了一块瓷砖而厚厚的报纸居然完好无损,可见他是收了力道的。“煌言报怎么还没出来?我们自己的声音呢?”

    何庥心道:“这个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贾宝玉。”他摇头道:“可能还在赶制中。也许想针对性地驳斥天网的反动言论。”

    皇帝冷嗖嗖地道:“人家把稿子千里迢迢送到青城,印刷好再发行到乡下,然后被我们捕获,居然比我们守着京城搞得还快?”

    “这个贾宝玉行不行?”何庥在心里帮皇帝把话补足。可惜皇帝生气归生气,却并不打算点贾宝玉的名。何庥开始感到好奇,这个贾宝玉何德何能,屁股居然坐得如此稳当?

    皇帝道:“去把水䄧叫来。”

    堂堂水族长被皇帝一吼立刻屁颠屁颠跑来听令。

    皇帝道:“族长,请你想个辙,让金荣公开演讲,主题是论王莽王安石的政改失败的必然与偶然。”

    水䄧暗暗叫苦。

    皇帝道:“让孔家人跟他辩论好了,国子监全体老师帮着赶稿子,一定要把金荣的气焰打下去。”

    这个办法不错。倒是可以一试。

    小衍圣已经动身来京,他邀请的万人批斗团基本上就要抵京了,斯盛事也。

    金荣,你不是很能嘛,舌战群儒够不够你的分量身价?皇帝看着水䄧的背影开始冷笑。

    贾瑞处理好方方面面人物写给金荣的书信,伸了个懒腰。午后他将给金家孩子们讲史。贾瑞以前在宁国府当代课老师,镇住学生的法宝就是讲故事。从春秋两汉,到明朝。所以他偶尔会吹嘘,金荣的剑仙故事之所以能扣住历史,全靠他讲得明白。

    在贾氏学堂里,皇帝的荒淫故事最受欢迎,其次是武将的武力值排名。隋唐演义的排名体系就曾被贾瑞狠狠痛批,让贾蓉、贾蔷之类的学生都能听得兴致勃勃,然后换整个下午他们安静地写字背书。

    金荣提前跟贾瑞打了招呼,不用讲八股作文,只要讲史就行。贾瑞暗道可惜!他中举之后手感正热,跃跃欲试地想传授一下八股经验。结果被告知金家孩子只学文史,诗歌词赋和书法。绘画和数学由金荣亲自教,这让贾瑞感觉简直是大材小用。

    今天是第一节课,贾瑞好好地做了准备,一心要用两汉三国故事一炮打响,把金家娃们一网打尽。

    等他进了教室,发现里面竟然挤得满满当当,一愣。原来两个车夫、六个丫头、贾莅、贾小妹也钻了进来。三王、三水、四金娃不用说了,边上还坐着个阿嘎,金振也在,打着哈欠。

    贾瑞放下讲义,简单的开场白后道:“大汗曾论王莽,那么王莽的年代中原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这得从战国末,秦统一六国说起……”

    不用说了,贾瑞大获成功,该吃晚饭了大家还不肯放学,热烈讨论卫青和霍去病到底是怎样才杀得匈奴西迁万里。

    贾瑞通过这个下午解开了成功密码——提个背景,把几个人生平简介拼凑一下,然后放开了让孩子们补充讨论。

    贾瑞敲敲桌面,教室里暂时安静了。“穿透历史的迷雾,看透历史的秘密,照你们这样脱离实际空谈只会误事。今天我布置作业是,大家各显神通,找到汉朝文献,买或者借或摘抄出来。”

    有人问,哪些算文献?

    贾瑞道:“凡正史、野史、笔记,诗赋歌都算!”

    南越小丫头因下午要干活,早走得七七八八,只余一人在这里记录——可怜她字也不识几个,全靠小脑子硬记。那孩子可怜巴巴地问:“我们没有资源怎么办?”

    贾瑞笑,“史记、汉书、后汉书听说过没?上街买一套只要十多两银子罢?你们凑钱也行……看不懂……要不先把曹操的几首诗背出来……”

    安排了任务,忽然一个声音喊:“贾先生,今天讲得虽然热闹,但是有什么用啊?”

    贾瑞早有准备,微笑道:“你们将参加会试?乡试还是殿试?或者打算给人做幕友?”下面人大笑。

    贾瑞又道:“以史为鉴可以知什么?这句话谁说的?说给谁听的?在哪本书里有记载?”《旧唐书·魏徵传》可没人读过,自然也没人知道这是李世民假装追忆魏征说的话……后来他掘了魏征的墓,据说还鞭尸。

    贾瑞一指那倒霉孩子王唯智道:“这是你的作业。找到那句话的出处并补充完整,了解清楚谁说这个话,以及其大背景。”

    可怜的王唯智,王家人几百号未必能找出一个知道这句话的出处的!说不得,另外俩还得去帮忙。王家规矩,一人有难,个个麻烦——除非你在军营里不得外出。所以王子腾“中风”,三个儿子媳妇就躲进军营逃避责任去了。既然有皇帝亲口御封千里驹老四,还要我们干嘛?儿子女儿越多越没人管父母。

    贾瑞很高兴没人提王莽的事儿,皇帝可能迷上了王莽,这些孩子却只喜欢关羽。

    贾莅和贾小妹可怜巴巴地看着金小小:“除了论语,我们家连一本书都没有,更别提先生说的闲书了。怎么办?”

    金小小道:“家里没闲书?你娘叫你识字干啥,考状元吗?”

    贾莅挠头:“我也不知道……我奶说,买书不如买肉吃。”

    好吧,服了。贾老娘真有远见,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

    璜大奶奶的私房钱那么多,为什么不拿出来给儿子女儿用?

    贾小妹道:“我娘说,我们姓贾,又不姓金,凭什么要她姓金的掏钱?”

    金叮叮道:“你们好可怜。我和小小都有零花钱的,太太和夫人根本不管我们买什么。”

    贾小妹羡慕地道:“那你们平时钱怎么花?”

    金小小认真地道:“我们从来不花钱,钱得存着。”

    贾莅:“你不想买点玩具和糖果吗?”

    金小小呶呶嘴,目标三个水小龙:“外面买的哪有宁国府或者他们送的好?宁国府有玩具作坊的,东西随便拿。至于吃的,天下有谁比我爹更懂吃?他那儿时时刻都有好吃的。至于买书,出云老师只要开出单子来,爹爹随便就扔出几百两银子来,让我们买书。还有不少人送书给我读的,比如豫王世子,送了几百本唐人小说、宋人词话、元曲小说,有印刷本也有手抄本。”

    完败。

    贾小妹:“乖外甥,我不要书,把你那个熊宝借给姑姑我玩儿两天呗?”

    金小小捂着嘴笑道:“它每天要喝两斤奶,以后还得顿顿吃肉,你养得起不?”

    贾小妹拉着金美美的手转身就走,“美美,吃晚饭去!我发现我平时吃的还不如你家的宠物。”

古今遗恨,不肯愁归(下)

    陆路通从北方回来,带回来了富察福尔康的旨意:因清国内部不靖,国事松懈,农事困顿,田野村庄饱经战火蹂躏,千里无鸡鸣。今闻野有大贤金振,赋闲在家,特许沁阳王之请,延至三燕之府龙城,为龙城太守,四品,统辖军政。有贤人贾环者,为QQHE太守,四品,统辖军政。

    消息传开,举国轰动。原说清朝皇帝疯了才会允陆路通所请,如今正式聘书都来了,速度之快有如闪电。出手就是两个四品,这是封疆大吏啊!豪横之极!

    说清皇疯了的人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到底清国有什么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看这两个地方,都在清蒙边界不远处,一南一北相隔千里,人迹罕至,虽然未必算穷乡僻壤,但一家子共用一条裤子的大有人在。

    看来清国这是要搞试验田开发区啊!

    还是何庥一语道破清国人的心思:把毫无产出的边远地区扔给赵国开发,搞得好了,清国大赚,搞得坏了——那两个鬼地方能坏成啥样?不长草了?

    只要金振、贾环为了这块飞地投入资源,这就是为人做嫁!八旗做梦都要笑醒——日后随便指个借口,升个官儿,便能白得了这一切,难道你赵国还敢千里行军深入草原来咬我不成?

    陆路通大大方方地将两份聘书往荣国府和金宅一送,赵国君臣们就凌乱了。

    怎么办?

    派出那二人去给清国免费打白工?还得倒贴资源?

    不派?理由呢?人家是白身,没有公职的。叛国?人家是两国友好的见证!土默特有多少赵国人在当官吏?这叫做命运共同体!凭什么清国请不动赵国之有识之士,而蒙元却可以?

    陆路通仰天大笑——各个渠道的信息源源不断汇聚而来:有人提议立案调查“贾环是怎的就被踢出国子监?”贾环嫡母欺负庶子,强夺贾环出入权是否属实?当年忠顺王苦劝贾环为国效力不可惜身,结果他立了大功被投闲置散——何人在作梗?金振本该去兵部报到,为何不了了之?孔大埔胆敢阻挠金振在山东征兵是受谁指使?还传说金振在泰山跳崖自杀未遂,他受了什么委屈?金振无书可读只能跟着贾瑞学汉史……小衍圣你怎么说?

    两个当红炸子鸡生平被一丝一缕抽出来置于阳光之下细细剖析。皇城司老早就有“金振寄居孔家,想逃跑又被孔家活捉、监禁”的记录,简直就成了孔氏打压私生子的现成黑料。

    贾环的亲生母亲赵氏被嫡母逼得疯疯颠颠,贾环国子监的名额被嫡兄贾宝玉强夺之事也被宣扬得人所尽知。

    皇帝气得恨不能将贾政抓来痛斥,可惜这个是家事,皇帝手再长也伸不进去。关于贾王氏欺负庶子的议论最早先传到贾史氏耳朵里,气得她肝痛,然后招来王氏一阵痛斥,直接把王氏骂晕了。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来前年贾府因林皇妃和外家决裂,名誉大损,如今泼天盖地的谤词向贾氏袭来,形容之不堪——连贾珍都被搞得灰头土脸。

    有人说,宁荣二府藏污纳垢,只有门口的石头狮子是干净的。此话一出立刻风靡全城。

    贾敬死后,贾珍第一次觉得:如父亲那样低调可能是对的。如今二府成为众矢之的,名誉扫地,下面离心离德、树未倒而猢狲疑——皇帝肯定在推波助澜、挖墙角!

    但是目前贾氏为挽回颓势能用的办法不多。

    贾琮于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贾环是主动将名额让出来的,才稍微挽回了一些谤毁,否则宁荣家风之不堪要上邸报了。

    皇帝默许之下,贾元春由花姐陪着,乘一顶小轿回了荣国府。从侧门一进荣国府,元春的眼泪就没有止过。先和养母王氏、祖母贾史氏叙旧,贾政、贾赦闻风而动,前来问讯。得知突然回家是出于皇帝授意,赦政二人松了一口气。这是要和好了?

    贾珍派贾蔷来打听情况,元春道:“皇帝只问环弟弟是怎么想的,贾府会给环弟弟多少支持。”

    贾氏再如何实力惊人,也开不了这么多条战线——蒙元、四川、金陵这三个方向的重要性仅次于山西老家。不能动的。

    一分为四之后,贾氏勉强从边边角角扫出点银子支援攻打南越——幸好金荣拉王子腾入场,否则阮光缵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排得上号。

    目前西域和图播也在紧锣密鼓地招兵买马,要配合策妄阿拉布坦、宝音以及红衣大主教的儿子桑吉,看他们何时东来,里应外合。

    为什么贾府往金陵遣散仆从?养不起啦!

    贾环东进当官这事儿是金荣搞出来的,还需金荣来指明方向。

    元春一提金荣的名字,贾氏三巨头都有些尴尬:刚刚在金荣安排下贾氏做出了“解放南越路线图”,大家私下在说必须要和金荣做切割,不能被金荣置于掌控之下。结果被打脸:连元春都认为金荣才是最合适的指路人!

    贾环在清国闯下的诺大名声全靠金荣那几封书信:教你游击战,教你建立根据地,教你行王道收买人心——看看结果吧,被痛揍的清国来请——在换了皇帝之后。

    这是大赚,也是把贾氏放在火上烤啊!

    皇帝命早已剥夺了贵妃称号却成了皇帝偷情对象的元春上门,这是什么意思?还指点贾氏去请教金荣?

    我们想跟金荣分割!如果再随着金荣的节奏起舞,世上就没有独立的贾氏了,只有刘备手下的糜竺、糜芳了。

    元春的提示让贾政第一个注意到:贾氏有在战略、战术方面越来越依赖金荣的趋势,并且贾氏最出挑的第三代全部是金荣培养出来、或者占了“金荣同学身份”的便宜。

    这让贾政惭愧不已。

    贾赦喃喃地道:“皇帝的手未免也太伸得长了。”

    元春道:“二老爷,皇帝其实是在问,环儿能不能不去清国。”

    贾珍刚刚下班,才处理好宁府事,火急火燎地过来,闻言立刻一跳八丈高:“凭啥?”

    皇帝这是在嫉妒!如果贾环在QQHE立足稳了,也不去算钱粮权势带来的好处,但凡在清国朝庭上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简直可比诸葛家族一分为三。

    贾珍道:“当年诸葛家族吴有诸葛瑾、诸葛恪父子,蜀得诸葛亮、诸葛瞻父子以及诸葛均,魏得诸葛诞、诸葛靓父子效力。我贾氏难道比不得前贤?”

    元春冷笑道:“诸葛恪、诞皆夷三族。诸葛瞻死而姜维不救。分成三家难道比合力一定强吗?”

    贾珍道:“恪是为脸面赌吴之国运战败而死,诞是不降司马氏而灭,瞻几乎可算自杀。若不身死,诸葛氏可得大兴。”

    贾政:“我儿如今过得可舒心?”他看向花姐,“送你们离京还是能办得到的。”

    元春跪下道:“女儿差点连累了父亲和家里,不将功补过……女儿不认输。”

    贾政将她扶起:“贾家亏欠我儿甚多,何必强撑?皇帝允许你回来传话,未必没有让你选择的意思:留下伺候皇帝,或者如令贵妃般一走了之。”

    元春苦笑着道:“女儿无能,任性妄为,只能拖累家里。不如留在皇帝身边,说不定能为家里尽一份绵薄之力。”

    花姐道:“皇帝有时故意说些事情,未必不是在往这边传话。贵妃离开的话,断了一条线,有点可惜。”

    的确如此。随着贾氏一步一步地离开,贾元春的重要性可能会日复一日地增长。

争春皆苦,群芳零落(上)

    关于最近最热的两件事——王莽之失和清国抢才,凌三攴和孙子讨论过多次。虽然退休了,但是老家伙恋栈权力中心,流连于京城权贵之间,这个热闹焉能错过?关于王莽,凌三攴给皇子们上过课,讲稿也是给皇帝过了目的,当然他只是四平八稳地照抄史上公认的看法——乱臣贼子假冒圣人,此为定论。他的政策侵害了豪强,所以失败。

    但是,这些观点没有解决一个问题——王莽难道不知道豪强必然反对“均田”、“平价”、“公平执法”?他的新朝也绵延了近廿年,一代人……凭什么他能顺顺当当代汉自立?难道仅凭亲儿子因为杀了奴隶而抵命自杀?当初,全体朝臣为当了五年丞相的王莽求加九锡!班固更说举国支持其当政。究其原因,难道不是王莽的理想就是人民的理想,算是一场平民逆袭的革命?

    他输在何时?何地?刘秀借南阳豪强力量卷土重来,里面有没有儒家大佬在暗中支持这历史的反动?如果王莽庞大的军队没有倒戈,中国是不是能提前两千年进入社会主义?凌氏三代应该不懂什么是社会主义,但是“大同社会”是知道的。如果举国反对王莽,是不是意味着连贫民都想拥有特权,拥抱剥削,拥护“社会达尔文主义”,反对“自上而下”的恩赐?弱肉强食不仅是强者之路,恐怕弱者也喜欢这个。

    这个话题可以讨论一千年,但另一个事情迫在眉睫!清国力邀金振、贾环,甚至挤出两个四品高官的位子,而贾敬死后,皇帝才赏了个五品的丧事待遇!这个诚意不可不说是到位了。

    “此阳谋也。”凌三攴评论道,“跟永琪比,这个福尔康视野更广,心胸开阔,手段高明!就放在明面上,让你看个通透,你怎样应手?送你两个军政大员之位,正好是一条孤军深入的大龙的两个眼!必须要两眼都成,大龙才得不死。一眼若死,另一眼势难独活。高明!”

    凌宣道:“咱们家持何立场?”

    凌三攴:“你觉得咱们家应该持什么立场?”

    凌宣最近有点飘,主要是在他的算计下贾宝玉连干了几件蠢事。

    一,动作迟缓,没有夺下舆论至高点,将话语权拱手让人。一个月前发生的陈闻旧事说了又说,比如给清国运了多少石陈米,皇帝的新年致辞——谁要看这种东西?

    二,对热点话题的分析束手束脚,隔靴搔痒。既没有拍好马屁,也没有打痛敌人,老百姓想看的东西,比如十八才女集体婚礼,一带而过,政府部门吹牛放空炮的东西倒是连篇累牍。

    三,目光狭隘却立场坚定——俗称顽固不化!凡是外国的都是坏的,凡是赵国的,甚至是屎,都香。凡是汉人老祖宗说话必是警世通言——哪怕是两千年前的主张;凡是蒙清人说话都是别有用心,狗屁不通——比如“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元人出品,必没道理。

    四,对国内政策理解肤浅,歌功颂德都唱不到点子上。皇帝请客听戏,那些客人是谁,有什么功绩,完全不提——似乎皇帝请错了人似的。又似乎在说皇帝找人来做秀,表面像明君,其实并没真正把这些做出突出贡献的老百姓当回事儿。——当然贾宝玉这一点看得很准,但表达得这么浅显就没意思了。

    五,刊登了不少诗歌,居然都是朝庭高官所做的制式文,用字险丽,面目可憎,嚼之无味。广大群众想看的《江山美人志》精彩唱词全无踪影——连戏评都只寥寥数语,而且语焉不详。对皇后屡次落泪倒是大书而特书——至于为什么哭,完全不分析……坊间传闻这戏极为滑稽好笑,皇后简直哭得莫名其妙,难道是牙痛?

    凌宣思考片刻道:“咱们要做人间清醒——别人同意的咱们反对,别人反对的咱们鼓吹。”

    原来杠精的别名也是“人间清醒”?

    凌三攴哭笑不得,“万一别人看出来你只是为反对而反对,没有建设性,只会放空炮怎么办?”

    凌宣俯首道:“请问爷爷,咱们怎么办?”

    凌三攴道:“你年纪轻轻,(高中都没毕业)能有什么见识观点?没的拿出来让人笑话。好好儿睁开眼睛看着,做好记录,什么人在何时何地对谁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任何人问你看法,你都答之以只是学习,不敢胡说,怕贻笑大方。”

    凌宣道:“这也太憋屈了吧?”

    凌三攴笑道:“总比说错做错让人拿住、一辈子没有翻身之日强。我能在朝堂上三十年不倒全靠一条:该张嘴时闭嘴,该闭嘴时闭嘴!”

    凌宣嘴巴动了动,半晌道:“如果皇帝垂询呢?”

    凌三攴冷笑:“皇帝永远不会垂询于你,放心吧。或者五十年后下一个皇帝会问你一声,如果你没有提前把自己给害死的话。”

    凌宣不愤地道:“连何庥那种只会说大话的贱人也能混上首相,我怎么就不能了呢?”

    凌三攴闭上眼睛再睁开,“无论如何要送你北上承德了,从头做起,从基础做起。何时你不再觉得天下人不过如此了,什么时候你就能当大用了。”

    凌宣嘴角抽了抽,鞠个躬退下,心里无声地道:“本来嘛,这世界上大多数都是傻子疯子痴子,或者利令智昏,或者鬼迷心窍,或者沐猴而冠,言不达意,朝三暮四,贪婪浅薄,自以为是,胸无大志,好高骛远,从众愚昧,粗鄙不文,或者读书读傻了……能有几个像样的?爷爷越老,胆子越小,阳气不足了。”

    凌三攴拾起老花眼镜开始研究松江府送来的报告《禁洋布入华疏》——松江织户万人签名的报告怎能不看?洋布如洪水泛滥一般拥入江南,虽然数量有限,但是趋势一年更比一年多,已经有作坊在倒闭了,剩下的苦苦挣扎。

    洋人进入中国市场的手段简单粗暴,没有技术含量——就是用超低价、高品质硬冲,打破原来的势力版图——难道他们洋人打的是“逼死赵国纺织作坊独占中国”的主意?哈哈,想得倒美。(不过这一招一直到五百年后还在上演——只要有人敢创新,不管是共享单车、还是网购、甚至写小说、拍电影,抄袭者一哄而上,模仿、减配、搞价格战,恰烂钱,看谁死得慢,真正是脸都不要了)

    凌三攴寻思,便宜的布大量进入赵国正好可以倒逼国内织厂改进手艺,降低成本,提升质量,和洋布争嘛!反正俺家在山东,手根本伸不进纺织业里去。

    松江的织户们未免想得太理想化了——难道关闭国门你就安全了?我看你们是不思进取!固步自封!凡强者都是杀出来的。打不过?学习人家先进经验啊!他们会偷技术,你们也去偷啊!为赚钱还要脸做什么?

    哼哼,英国人是血汗工厂?榨取童工劳动?一天工作十个时辰?说得跟真的似的。英国朝庭难道不为民作主?把老百姓都逼死了难道他们还能把作坊搬到印度去喝印度人的血?他们用老百姓的血肉来换取权贵的财富……这样的朝庭能活得下去?说不定三年五载就被异族推倒了。被剥皮喝血的老百姓怎么会支持那种朝庭?如果英国找不到办法安抚百姓,亡国不远矣。

    可怜凌老头完全不知道,中国人的口号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是“菩萨天尊都是怜悯世人的,所以我们可以反抗”,继而“为了求得更好的运气,佛祖菩萨天尊可以来买通,比如烧香或者许愿还愿”,最后“你们会有报应的!来世我会来收账的!”或者“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而英国人的口号是“上帝可怜可怜我吧……”,“如果上帝不可怜我,肯定是我的问题”,从而觉得“这些苦是上帝对我的考验!考验我的信仰是否坚定,所以我不能反抗上帝的意志”,最后“只要我饿不死,就要忍耐下去,洋和尚大老爷怎么会错?他们代表的是上帝的意志”,“如果我上当受骗,那是我活该。”

    所以凌老头以己度人,以为英国老百姓必然是要抗击资本家剥削——其实,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哪怕土地被老爷抢走了,那必然是我活该……或者乞求罗滨瀚、佐猡、蜘蛛怪、绿毛怪、猫妖、半人半蝙蝠的机关怪兽来拯救世界,我们普通人就享受英雄拯救天下带来的福利好了,鼓掌欢呼。然后告那些超人违法犯罪,因为程序不正义。

争春皆苦,群芳零落(下)

    凌三攴继续往下读……常此以往,织工尽没,洋布将赚走赵国所有的银子?哈哈,赵国的钱谁赚得光?茶、瓷、丝两三样就能吃穷你英法的国库!小样儿!苏州人就会危言耸听!

    儿孙自有儿孙福,江浙人自有江浙福。我老了,管一时也管不了一世啊!你们苏州老板过了几百年好日子了,躺着就把钱赚了。明朝皇帝穷到要当裤子,下来讨饭,你们居然敢抗捐、引诱太监先动手,然后造谣污蔑朝庭,再把太监逼走……你们发了财对国家有几文钱好处?反而因不种粮食,只养桑蚕、棉花,千里膏腴之江南居然屡屡饿死人!账倒要算到朝庭头上——这是害国啊!李自成席卷天下,为什么不下江南?你们私下里的勾当有多龌蹉?!坐视明朝亡国的不就是你们这些自诩仁义的仕绅嘛?!

    哦,洋人做布匹比你们厉害,就又把朝庭想起来了?该你们纳税时干嘛去了?

    活该!至少卖洋布,朝庭能收到税!

    哼哼,你们这些贱皮子,除了眼睛里有银子,心里哪有朝庭的影子?大概让你们吃点亏才会老实。这些恨国不亡的商人倒闭就倒闭吧,正好把倒闭作坊的工匠打包送到新城去!让金荣占个大便宜,换凌宣一个前途。

    如何操作倒是要好好规划规划。老夫为赵国辛苦一世,也该收点儿了吧。

    凌三攴的价值观其转变一般人可能体会不到,但是九皇子水溻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越发暴烈了。下人动辄得咎,虽然不至于出人命,但皮肉之苦总躲不掉的。

    眼见得他就要开府了,结果都开了年,上面一点消息都没有。既没有封王的意思,也不知道父皇会把自己放在哪个衙门里观政。每次水溻精心制造和学士们的偶遇,从来都是笑脸贴上个冷屁股。可以理解他们是因宗师皇帝就像危崖峻谷,其威凛然而不敢接触皇子,但你让皇子本人怎么想?

    水溻原本在尚书房就是一个庞大的存在,把老十那个傻子压得死死的。结果忽然整个宫里在传说十皇子的“纯孝”、“朴实”、“烂漫”,根本不傻——于是某些不善的目光就向九皇子看来,似乎“傻子”的外号是九儿给贴在十儿的脑门上的。

    滑天下之大稽!那个外号是老师们取的!与我何干?

    水溻是个极骄傲的,哪受过这委屈?可是……敌人在哪儿?吵架都找不到对手!

    正月里的尚书房没人在认真读书,大家讨论最多的是《江山美人志》那颗大毒草。每每想到“五爷”和皇上隔空对唱,忧国忧民,正气凛然那恶心模样,水溻就腻味得不行。至于绝不攀龙附凤的“四娘”大段自白,思母情深,民情探寻,这些居心叵测的东西,相信是个人就能看出其阴险狡诈来……

    幸好皇帝依然没有宣召忠顺王回京——皇帝应该尚未有转寰的意思,水小九替皇帝设计一句台词:你既然喜欢探究民情民俗,那么就在下面去探一辈子吧!

    或许此事背后有金荣在操盘,而皇帝最警惕的就是外戚之类接触皇子、想插手皇室内事——水焉不够,再加上金荣?

    哈哈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个扈四娘是什么人?北静王的钱袋子,江湖邪教高层,千人斩,隐隐还和金荣有关系——皇帝怎么会放心?

    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仅五哥如此,扈四娘如此,金荣只怕也是如此!自误!

    水溻一字一句地将今日作业写完,题目是汉武得失论。

    对水溻来说,这样的文章意思不大:你既不敢畅所欲言“假如我做了皇帝”,又不能畏手畏脚,连“皇帝应该开疆拓土,封狼居胥”都不敢说。中间的度要把握好,但又不能太刻意,似乎知道这道题是皇帝考察皇子们心胸似的。

    水溻稍微提了一句,汉武雄才大略,或许耗费国力太甚,废太子的收缩养元想法,恢复文景时的无为之策更有利于国。写到此,已稍嫌过了,似有影射什么的嫌疑。水溻将笔放下,父亲是武道宗师,终不至于被一两句话就挑得毛了。而且这作业皇帝未必看!管他!

    南三所的王子居来了个新客,老十,水溻决定回去看看这孩子在干啥。武艺学得怎么样?要不要哥哥教教你?

    天色尚早,放学后的皇室男女们或者骑马,或者打拳,或者散步。女孩们另有居处,男孩子们则分享一个由几个小院落组成的大院。水溻故意从十皇子水涡门前过,大门紧闭。

    水涡闭门,这不稀奇,小傻子经常做些正常人干不出来的事。

    时交二月,御花园没意思,离南三所又远,水溻闲步走在红墙碧瓦之间,看着卫士、太监、宫女们匆匆忙忙。九皇子颇有些感慨:这些人终身都在这方圆十里的大院子里度过,外面的世界再精彩纷呈和他们关系也不大。当他们临终前回首一生,会为自己碌碌无为、一事无成、默默无闻,甘心吗?他们会不会说如汉末唐末明末般太监掌权、闯祸、灭口、滥杀、引诱皇帝往邪道上走……方才不负此头!

    毁灭……似乎也很爽。

    水溻被自己吓了一跳,他面色有些灰白,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想到“毁灭世界”,自己就兴奋地了不得。

    我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它在诱惑我堕入深渊……水溻的后背升起一个冷战,巨大的恐惧占据了全身,攫取了他的魂魄,随即一种别样的快感占据了他的身心!

    肾上腺素以十倍二十倍的数量将第一个、第二个……第十亿个细胞调动起来,水溻舒心地呻吟出声。光只是一枚邪念就让九皇子尝到了甜头——脑垂体分泌出超量的多巴胺,让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堕入邪道的奖励吗?

    短暂的刺激不仅能让九皇子满足,而且使他的感官更加敏锐,机体更加轻灵,力量似乎在爆发边缘。

    水溻伸手向他的武道老师,一个准宗师,攻去,笑道:“看拳!”

    那准宗师轻轻用袍袖将这一拳笼罩,忽然一愣,九皇子的拳劲透体而入攻向他的心脉。

    那宗师退了一步,目露奇光。

    水溻第二拳又来,崩拳吐气,大喝一声“嗨!”那太监凝重地以腕挡腕,强大的劲气“啪”地一声将他的手腕弹开。

    身边的大小太监们只看到主子停步,沉思,身体一抖,便牛逼了起来,把武道准宗师打得连退两步。第一步还算突袭,情有可原,第二招居然能和宗师打得五五分!众人震惊。

    水溻还想提起第三口气来,可惜肾上腺素那劲儿已经过了。水溻吸了一口气然后萎靡在地,宗师伸手将他拦腰抱起。只见水溻虽然脉相散乱、呼吸急促、全身颤抖,但血红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兴奋。

    刚才的爆发耗尽了他的精力,如果以这条路探索下去,似乎也能看到一点登顶之望,未来可期。

    水溻俯在老师肩头,兴奋地全身颤抖!老子才是天下第一武学奇才!我发明创造了“邪念引导法”能调动三倍的感知力和爆发力,如果这样练习下去,岂不是能秒杀宗师?哈哈哈哈……又继续想,史上那些杀人狂魔之所以噬杀,难道就是为了刚才那一瞬的浑身舒爽然后武力三倍爆发?

    可怜的娃,他肯定是没有听说过,义忠王曾被诬为“噬血狂魔”或者日本有一种“以杀念为引激发身体潜能,以伤促成长,最后自杀以证道”的邪恶路子——阿嘎康宏可能是史上少有的走通了这条路的日本浪人。但是他机缘——父亲是日本第一高手,东来将他打落悬崖,金振挽救了他的心性,《江山美人志》让他悟透了真假人生,他天天和金荣、五灯、出云泡在一起,耳濡目染得了三分“道气”——可不是偶然中的必然,而更像是天道的余数:于理论上的不可知,数学上的不可能,而导出的小概率事件——无一可得重复。

    水溻在胡思乱想中幸福地沉沉睡去。

楼观沧海,门对江潮(上)

    水沂、水渑、水涓自然结成一派和王唯智、王唯勤、王唯勇势不两立,双方拼命拉拢贾瑞、车夫和金振等金荣身边人,小团伙活动搞得不亦乐乎。

    金荣从不单独带着一派人出门访客,一般会水氏一人配王氏二人,或相反。这几人作为金小小等人的陪读,能获准跟着金荣会客,这简直是天大的“苦差”——驾车、规划线路、捧盒、跑腿儿、备询、记录,甚至还要挡酒,行酒令,划拳,应付各式各样的挑衅和为难。

    但是很出风头!

    比如,西宁郡王请客,这位禾字辈的老人的情况你水家人不能不知。那么话题就必须你们来挑,拣老人最得意的往事说。马屁质量你们要保证!

    再如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借薛蟠、贾宝玉之名相邀,那么其家族背景你王家子弟总不能说不知道吧?冯家来龙去脉你们得交待清楚吧?冯紫英的能量,在子弟圈子里的咖位、口碑,和哪些人交好,你们得门儿清对吧?

    谁说得明白,知道得多,就能随金荣出访,知道的少,那就只能家里待着。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为什么这个实权将军会与古人,那个汉朝耿直、不懂拐弯、有才而不遇的倒霉蛋同名?警幻仙姑的恶趣味?

    冯紫英为人倒是爽快豪气,这是京圈对他的一致评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的就不假辞色。

    这样的性格在公子堆里也算是异类,侧面也表明了其家里对他宠爱有加。虽然其父地位在军中算是高层,但冯紫英的这个性格很容易招惹敌人,比如仇都尉的公子。

    冯紫英请客地点选在了春柔馆。如今的春柔馆越发兴旺了——里面的姑娘姿色、情调、价钱在整个京城也是屈指可数。至于赌场,就更值得说说了。新老板一到,立刻将原本低调到不可思议的赌场改造得金碧辉煌,由最美的姑娘坐镇赌桌,最俏的男孩往来伺候,最私密豪华的空间闹中取静,最隐秘的道路曲折幽深。

    论新老板对男人心思的把握,十个范雪君也比不上。因为范姑娘她只伺候过一个男人,那人名字叫皇帝。第二个她伺候的男人也是皇帝,却二十多年没有登过门、喊过娘。

    冯紫英安排的包厢在赌场里某个角落之中独栋小楼二楼——壁画缨络,花窗穹顶,瓶插腊梅,炉薰丁香。主宾是金荣和宫布,陪客有贾宝玉、贾环、贾蔷、史家两个小子以及柳湘莲。

    金荣来得不早不晚,身后跟着水渑、水沂、王唯勇、宫布,没太让别人等候,卡着点来的。冯紫英、贾环、贾蔷一直候在楼下,亲自将金荣等迎上二楼。

    看到金荣身后有甘为走狗的水渑诸人,众人目光都闪了一闪。这些水氏旁枝的第三代子弟属于“可以给面儿、也可以不给”的层次,主要看其他公子哥儿的心情,或者政治斗争的需要。

    前年,贾环原说要追随金荣,看看一龙贾琮的成色,结果被警告不得出京。唯金振一意孤行南下拯救即将被宗师围殴的金荣,从此脱离了体制,但也在金荣-连飞体系中确立了地位!甚至运气不错,给连飞指了条出路,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

    贾环每每思之,咬牙切齿。所以他一见金荣便深鞠一躬,让金荣有些不解其意。

    贾环道:“金荣,自从你北上青城,我就自觉和你关系不同,还因差点和你成亲戚而大喜大悲过……”事涉探春,他点到为止,“日后如何在北方生存,还要求教于你,待会儿咱们可要多喝几杯。”

    自从跟着金荣、金振和陆路通谈妥了入清国当官的意向之后,贾环还没找到机会求教于金荣谈细节,今天可不能放走了他。

    冯紫英笑道:“太守大人,这话说的好像刘备找到卧龙凤雏似的。”

    众人大笑,只有贾宝玉脸色红得有些不大正常,但笑得格外响亮,似乎在说,这是我兄弟!与有荣焉!

    史家小子一拍脑袋,“冯大哥,还有一个太守大人没有光临,要不要小弟去请?”这是要主动拉关系的意思了。

    金荣道:“金振不在,一大早的不知上哪儿去疯了……”

    王唯勇插口道:“小衍圣公今日抵京,金大哥去迎接了。”

    众人一起静下来,看看金荣脸色。来者不善,是冲着高呼“拉下神坛”的这位来开片的。

    金荣淡淡地笑,道:“哦,原来是侄儿去接伯伯了。”轻描淡写,呵呵,但愿事到临头你也这么淡定。

    冯紫英道:“日后有的是机会和那位将种喝酒。”他把将种二字咬得很清晰,很重,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重视。

    贾环不悦的目光立刻就转向冯紫英。此人从来不和贾环交际的,他的名单上只有薛蟠、贾琏、宝玉、蓉、蔷之流。

    史家两娃立刻笑道:“清国民团也是厉害得紧的,人多势又众,还有地利。金振在山里打了一年游击,躲躲闪闪没死也是本事。”

    嗯?

    贾环眉毛立了起来。

    柳湘莲道:“我们在清国纵横万里,杀人无数,所致之处无不披靡,哪有躲躲闪闪?”他也曾抢了不少东西,算天罡会里比较出挑的,撤也撤得及时。于是出言帮了贾环一句。

    史家娃相视而笑,“躲躲闪闪的难道另有其人?”这是在挑事?

    宫布是贾环亲姐夫,立刻接下话题道:“谁在揭老子伤疤?说我躲在后面不敢出关?”其实北静王也赖在关内不敢出长城一步,宫布护下贾环,大家立刻起哄,要史家兄弟给在清国打过仗的几位敬酒赔礼。

    宫布笑道:“还未请教这二位公子?”

    贾蔷一一介绍道:“都是史家表叔。这位是忠靖侯史鼎的幼公子史台岳,这位是保龄侯史鼐的幼子史台岵。”

    宫布道:“环三爷在东北杀人时您二位何处高就啊?”小兄弟二人脸红。

    金荣点头道:“我在青城温泉山摆下诛蛮雷火阵,原本想算计十万蒙元大军,结果浪费在了区区三万人身上。那时忠靖候就在三十里外,如果他胆子大一点,不躲躲闪闪的话,这三万人头怎么着有一半会算在他的功劳薄上,不至于让我全部送给了王大统制。”

    这一个耳光打得如此响亮,以至于两个史家娃都恨不得往桌子下钻。

    王唯勇表面是个莽夫,名字也有个勇,其实却是个狐狸,接口道:“可惜我小叔王夔在大同,千里之外,动作稍慢了些,没亲自目睹地火炼狱……”

    这一刀补得扎实,史台岳和史台岵扭头不再说话,却也不曾挥袖而去。

    冯紫英立刻喊上酒。

    金荣道:“我们吃酒一向不问恩怨,只问酒量…”

    冯紫英忙道:“今儿个都是好朋友,哪有什么仇怨?”

    金荣点头道;“拼酒论英雄嘛,想必诸位是不会认怂的?”

    众人一起喊拼酒就拼酒!谁怕谁!

    柳湘莲举杯道:“金大汗,咱们自从香山一别,也七八年未见面了。”那时柳瀚跟在金荣身后,刺客死光了他们才出现。

    金荣此时已经知道柳湘莲其实是水焉的人,混在京城圈子里传消息,递小话的,自然给了个好脸色,笑道:“遥想当年,令叔全家风采依稀,不愧是山东地面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啊!”

    柳湘莲干笑两声,然后不再开口。金荣提到其叔柳瀚,就是在告诉他,金荣的话就是鄢国的话。

    冯紫英没想到这些人关系如此复杂,不禁有些头痛。

    贾宝玉便道:“今日咱们可要多叙叙,金荣你给大家指条明路走如何?”

    冯紫英借着贾宝玉这话带头向金荣敬酒,话里话外的要金荣的“关照”、“指点”或者“领引”。其实大家平辈,冯紫英更三十了,说指点已经是僭越,领引又是什么鬼?当日何庥本想让他给金荣带句私话,探探金荣的底,结果草原大乱,冯唐带着儿子上长城观察草原革命。于是何庥与冯紫英都错失了和金荣建立私人关系的机会,便宜了凌三攴凌宣,后悔啊!

    金荣滑不留手地对付了几句,大家一饮而尽坐下。

楼观沧海,门对江潮(下)

    男人凑到一起,要么国家大事,要么房中艳事。这一桌也不例外,渐渐的话题不离赵蒙清关系,都说日后三国必有一战。

    宫布冷笑,“打仗?谁怕谁?”众人一起嘘他还拎得动刀不?或者只有连飞盗来的照夜狮子宝马才驼得动他……

    王唯勇听众人逼宫布喝酒,笑道:“金大汗在此,谁敢说打仗的事?”举桌皆默,然后都来敬金荣酒求放过。

    咦?金荣也就罢了,你个王家小辈张狂什么?当下贾宝玉就想帮甄宝玉教训教训这个唯勇,道:“唯勇你应该喜欢打仗才对嘛!天下越不太平,你们机会越多。”

    文不成武不就的贾宝玉从未提过刀,却喊打喊杀的,王唯勇对这废物极鄙夷不屑,但是辈分在那时,不好硬顶,便摇头不语。

    贾宝玉却从不饶人的,当下又道:“舅舅之后,王家能出几个将才啊,不然咱们得靠谁?”废物就是废物,靠谁的话都说出来了,贾环再忍不住,啪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撂。

    贾宝玉、贾蔷目光立刻照了过来,史台岳笑道:“贾太守当然是咱们四大家族的众望所归,还用说?靠他呀。”阴阳怪气的。

    贾环在战场上待得久了,性格脾气越来越像贾赦,直来直去,怒道:“四大家族?现在哪还有四大家族?忙不叠地各自撇清关系才是吧?”

    史台岵道:“撇不撇关系的不知道,有些人逃离京城是快得紧。”

    贾宝玉脸也沉了下来,四大家族离心离德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但是明面上还是相亲相爱,共进同退。

    冯紫英打圆场道:“金大汗崛起,咱们自然是靠他的。”

    金荣道:“不敢当,我南北东西地飘泊散逸,走到哪儿是哪儿……连我也不知该靠着谁呢!”

    这出酒席可能是金荣出道以来最别扭的一场了,人人尴喝尬饮,酸言辣语,都有话说,却都只合说一半,气氛又冷又涩。

    忽然“噔噔噔”有人上楼,冒冒失失推门而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进来的这个青年又粗又壮,头发总跃跃欲试地想逃脱发簪,眉毛如刀,左劈右砍,鼻子又大又圆,嘴巴又阔又扁,大饼脸上油光蹭亮。

    冯紫英冷冷地道,“仇大少?你跑来干啥?找打架?”

    这位仇大少道:“正好路过,听到楼上在吵架……跟个娘们儿似的,怪不得打架也跟个娘们儿似的。”

    贾蔷笑道:“仇大少说笑了,我们正在宴请金荣大汗。”

    今天的贾蔷全无长袖善舞的架势,缩手缩脚,既没有帮到贾宝玉也没压住贾环,在史家兄弟面前插话的机会也没抢到。

    仇大少道:“你是哪位?一边去。”这是彻底不给脸了,贾蔷脸都青了。这边一桌立刻同仇敌忾,将矛头对准仇大少。

    宫布举杯走上来道:“仇哥,都是好朋友,来喝一杯。”

    仇大少一把将酒打翻在地:“谁跟你们好朋友?你们配吗?”宫布脸都紫了,就要大吼,这些年,已经没人敢当面给他难堪了。

    冯紫英一看宫布那体型,打架必然吃亏,一拍桌子跃起身,一拳打向仇大少,金荣看着仇大少和冯紫英势均力敌地拼了两拳,咳嗽了一声,水沂朗声道:“大汗命你等住手。”

    冯紫英虚攻一拳将仇大少逼开,退了一步。那仇大少冷笑道:“什么狗屁大汗?啥玩意儿?”

    金荣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自从他入京,纵横捭阖以嘴巴开路,皇帝率众准宗师打上门时,他没打就认怂了,还讲了个故事——许多人在传说金荣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全靠以色事人。这些话隐隐辱及水焉,金荣拜会各路大神,自然也听到了不少有心无意的嘲讽。

    这个仇大少上门来口出不逊,自然是个立威的好对手,金荣于零点零一秒钟里决定帮一帮薛蟠,将打死仇大少的因果担下——他哈哈哈大笑三声,鬼魅一般出现在仇大少身前,搧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耳光声中,仇大少上身倒仰向外厅飞去,半个脑袋插入红木门,脖子以下断成三截。

    金荣冷笑道:“银样蜡枪头。”

    整个饭厅里的人全呆了,没有人看到金荣移动的“线路”和“过程”,呈现在众人视网膜底的只有:坐在上首的金荣起身,闪电般站在仇大少面前,挥手,手背发出白光,以及向后飞出的仇大少脑袋缓缓插入可比钢铁的红木门。

    仇大少手下挤在楼梯口,脸上得意的笑容残留在空中随即变得扭曲,惊骇,恐怖,空白。

    金荣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回头对甘为走狗的水渑道:“叫春柔馆老板来说话。”

    转身对智勇双全的小王道:“去顺天府报案,我遇到了刺客,被我杀了。”

    又对贾宝玉道:“你立刻回荣国府向你爹报告此事。”

    对贾蔷道:“你去金宅报告贾瑞此事。”

    对贾环道:“你去兵部报告珍大爷,说我被欺负了。”

    对柳湘莲道:“你去万喜楼报告此事。”这是半公开柳湘莲是他的人了。

    金荣对宫布道:“立刻去理藩院告状,抗议。”宫布还不肯走,金荣道:“大家不能都陷进去了,人一定要在外面。”

    仇大少的手下蜂拥而上向金荣扑去,水渑、沂、王唯勇、贾环、宫布一齐动手将他们踢下楼,随后点到名字的众人冲出了春柔馆。

    冯紫英大张开的嘴才合上,“金大汗,您知道他是谁吗?”

    金荣笑道:“我需要知道吗?反正了账了。”

    史家兄弟崇拜地看着金荣:“大汗,您有何差遣?史台岳、史台岵听令。”这个软绵绵的金荣简直神了,这个身法,这个武功,这个气度,这个脑子,听都没听说过。

    金荣道:“你们是证人,待会儿顺天府的人来,你们帮我介绍一个情况。”

    春柔馆的老板,正如传说所言,是个半老徐娘。她不像范雪君喜欢手摇团扇,足踩高屐,而是手把红帕,足踏粉鞋,面上围着黄丝巾。金荣身量算是高的,这位老板娘平底鞋穿着,身高丝毫不弱于金荣。

    “呦,”她皮笑肉不笑地一把推开门,道:“这不是前春柔馆头号女装伪娘写手金荣嘛?”这是不想给金荣面子了,揭老底?

    金荣本想起身迎接这位,一听这话又坐了回去。

    老板娘愠怒地绕过一地鲜血,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金荣,你需知此地是京城,不容你放肆!来人!将这个狂徒……”

    金荣伸手拾起筷子,笑道:“聒噪。”随手将筷子飞出向那女子扔去,风雷之声大作。

    那老板娘怒道:“大胆!”身边一个女子挥手迎向那双筷子,将其化为粉末,瞧身手竟然是个准宗师。

    老板娘戟指金荣:“将此狂徒拿下!”

    金荣道:“你们不问问青红皂白吗?或者这个刺客压根儿就是你派来的?否则我们在这个隐秘的角落里吃饭,外人如何得知?”

    老板娘吼:“你竟敢杀人?我要你去死!”这恼羞成怒样更说明牛大少果然是此人煽动来挑事儿的。

    楼下聚集的人大概都听见了这句“我要你去死”——金荣要的就是这效果!

    那准宗师女子隔着酒桌向金荣抓来,身前的桌椅酒菜瞬间粉碎。金荣大拇指按向那女子额头,这是奣凮宗师绝技,魂魄攻击!

    那准宗师眼睁睁地看着手指按上额头,全身僵直,爪子击向空中。众人震惊!一招!这是什么功夫?妖法吗?金荣从她身边走过,那女子僵直地向后轰然倒地,手还抓着空气。

    金荣背着手悠哉悠哉向老板娘走去,“你要我死?指使刺客的就是你了?那么,请你上路吧。”

    那老板娘飞起一脚,激得整个楼房似乎也往上一跳——原来她是宗师!

    金荣全身皮肤金光流转,泛出夺目光芒,二人双脚相交,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四面八方传开,屋顶、地板、家俱尽化为粉末,支撑小楼的六根立柱同时断为十二截。

    楼塌墙倒!冯紫英、史家兄弟被甩落数丈,大口吐血。

    时间在此凝固!

    在冯紫英和史家兄弟惊骇的目光中,金荣身上金光转白,那女宗师一条腿碎成千百片,和着鲜血四散飘飞。

    金荣也不回气,笑道:“原来是个纸糊的宗师,前几天万喜楼,差点将连飞踢断根的就是你吧?呵呵。”

    那宗师转身就走,哪怕只余一条腿,依然身形如电。

    金荣左手虚虚一控,就像当年戴权将花姐玩弄于指尖一般,那宗师身体如同一道彩虹,头前脚后,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钟,然后倒飞而回。

    金荣摆了个罗汉懒腰,双拳斜击在宗师粉肩上,那女子长声惨呼,轰然落地,就像打翻的洗脚盆似的。身体碎为八九块。

    金荣挥袖挡开灰尘,站直了身体,四顾微笑道:“好爽,那就开始吧。”

学无以广,志无以成(上)

    孔小圣端坐于楼船二层。眼见得身侧南归的平底货船擦肩而过,迤逦而返,心底完全不能古井无波。

    他知道只要踏入京城,自己的名声、家族的名誉、祖宗的神位就全押上去了!

    但心有点虚。准备了多日,越准备越没底。

    赌桌的对手方,金荣,却隐藏在云雾缭绕之中。研究越多,越看不透此人。

    当年他身边仅三四人便敢向死而生,平草原,灭数十万人,万国来朝。

    去高原,三百六十人对战三万图播骑兵,灭图播、平西域,天翻地覆。

    应对大和尚、老秀才辩论,随手就是传世雄文,让人辩驳无由。

    新船旧船之说到现在为止还没个真正的说法能服众,把道理讲明白。

    最新的“国桓亡”,“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二则新理论一听就知道是金荣的路子——完全跳出了一家一国藩篱,直指“人的本身”的阶级属性——当然小衍圣总结不出“阶级属性”这高端名词,但是金荣的“无君”、“非礼”之道已经渐露端倪!

    万民皆能议论国是,褒贬国策,点评公务员,因无上无下,故无“以下犯上”!

    以法为君,是以民选!——犹如上古之君,皆民选之!

    尊礼,守礼,立制,守制,皆不若守法!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虽国君亦然!小衍圣忖之,“以人为君,国恒亡。以法为君,国得长存!”来自英法美国的“人人平等”说在赵国被严禁讨论甚至不能被提及,但这并不意味着孔小衍圣没听说过,甚至不懂!

    哪怕不说、不看、不听,冥冥之中,四面八方而来的压力让固守自持的皇权被无数的恶意窥视着!

    因金荣崛起而紧张过度的不仅是忧心忡忡的孔氏,更还有皇帝!

    金荣的“拉下神坛”说飞快流传于大江南北,毫无疑问有某些势力在推动,这是试探手,皇帝怎么应都不对劲。

    事实证明,读书人去了蒙元,在面对这歪理时,虽都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但点头称是者甚众,甚至有人在高呼“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如果金荣不经科举而大开官场门户,天下一半读书人立刻就会叛变。

    而目前的孔小衍圣还代表着“最广大读书人的根本利益”,但怕只怕,一旦金荣抛出个什么诱饵,站在“最广大读书人”对立面的可就难说到底是谁了。

    随小衍圣而来的有几百个积年大儒、高僧和道士,甚至还有地方名医——反正孔氏也是病急,估摸着有点影响力的,懂点儿啥的,会说两句的,能写写算算的,都往篮子里划拉。

    都这个时候了,守着留着藏着掖着干什么?

    渡口在即,孔氏乘坐的三艘巍峨大船如载千钧,缓缓停下,等候靠岸。力夫的吆喝声在噪杂的河口显得那么突兀和凌乱,小孔胸中陡然泛起一阵恶心。

    “这也算是另一种进京赶考吧?”他心里苦笑:人生在世没有谁是什么事都能顺顺利利办得成的,总会经历无尽风雨。但愿柳暗花明会在山穷水尽之时不期而至。

    小孔深知自己其实只是个样子货,仗着家世在外面横冲直撞,居高临下,以势夺人,以名压人。但就学识看,自己大概最多算个童生,连秀才都勉强。从经历看,自己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风刀血雨,从未置自己于死地,也从未想过要舍身求道。

    孔小衍圣的眼睛向其他船上熙熙攘攘跑来跑去的读书人望去——这些人文章道德也罢了,见识、学问、机变、气魄恐怕都很普通。虽然人数众多,但并未使他感到安全或稳妥,反而隐隐有些害怕。

    京城来风并不友善。

    码头忙乱渐熄,力夫退到远处,初春的寒风遇上了汗水,外邪易侵,卖苦力的人要时刻躲着点儿,不少人口里天天含着姜片。

    三只江船并排停靠,数条船板搭上去,空荡荡的码头开始人头攒动。

    两条人影站在了队伍面前。

    当先一个少年朗声道:“京城末进金振,迎接孔家主大驾,并有不解之惑,请教诸位前辈达者。如果各位不能答得让人心服口服,请各位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嗯?众人一滞。

    这是两人挑三百的意思?金振据说是孔家后人,怎么反了?你读过几本书,懂得几个道理?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一道身影掠过跳板,向金振扑去,大喝道:“小子无礼,滚!”双拳如山,欲裂山摧岩,风声大作——这是孔氏高手来清理门户了。

    金振身边那个瘦瘦的中年人,面目普通,气质平平出奇,挺身而出挡在金振身前。再从袖子里摸出个手帕来,缠住对方拳头再一挥手,那高手倒飞而出,砸在船上,将三层楼的船舱打穿,落入水中。

    本来还有三个人跃跃欲试想教训教训金振,见此威势俱息了武斗之心。有宗师护着,再多高手上去也是白给。

    金振道:“赵国文风孱弱,清逸而无味,繁琐而空洞,在下不才,狂妄自大,欲以一人挑战山东一省读书人。请赐教。”

    一年轻人道:“我观你行事有礼有节,何必做那无父无君之贼?”

    从这句话起,震惊赵国、影响后世百年的万人百日辩论正式拉开帷幕。

    金振道:“吾自幼失怙,于妓院长大,须怪不得我不知有父。承蒙贵人相助,读书习武,稍明事理。自食其力,自生自灭,君不知有我,我何必知有君?”

    众人哗然。原先不知道金振是孔氏遗孤的,现在一打听也都明白了。孔氏始乱终弃,居然让遗腹子在妓院长大,可谓大丑闻!这孩子先前进攻清国,大行王道,可算是出污泥而不染。但此人今天站在了黄巢、陈涉那边,此孔氏之罪也。

    有人道:“你父母过世,难道是君之过?太太平平长大成人,岂非君恩?”

    金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难道我侥幸活下来不谢老天,反要谢皇帝?皇帝再大,能大过天?”

    这是狡辩,但是前面那位立论本身就强词夺理,大哥不说二哥。

    有人道:“你出身孔氏,如何能对宗族拔刀相向?”

    金振道:“吾只知有母,死于妓院,不知宗族。他们与我相认,连名字都未赐下。宗族视我如虫蚁,我自然视其为陌路。”这个事儿说不清楚了!但是族谱不收此人,可见孔氏并未视其为本宗。

    有人道:“金荣祸害人间,我等为解救苍生而来,你竟然要助纣为虐?”

    金振又抛出个立论道:“金荣说话有理有据,蒙元得以大治,是以赵国当以之为鉴。天下非一姓一人之天下,天下人有权求真知、明真理!怎能一家之言以蔽塞民智?凡是视天下为私者,皆民贼也。”

    没人上前硬杠,但是大家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果然金振道:“孔氏有何大功于天下?宋人当国则投靠宋人,金人当政就投靠金人。自汉以降,未闻孔氏有诤臣、忠直之士。不知道诸位以其马首是瞻,是何道理?”

    有人道:“至圣先师,天下之师范,道德之表,我敬之乃出自真心。”

    金振道:“有祠堂拜还不够?我看你们这趋炎附势、贼来即降的样子,孔圣人若活着得笑死,真不愧是他的徒子徒孙?”

    这话太毒,没法子接。孔子、孟子、苏秦、张仪、商鞅、伍子胥、孙武、庞涓之类都没有“祖国”概念。奔走于诸侯之间,谁用我就忠于谁——这正是中国文人罕见烈士的传统。如文天祥、于谦者千年来屈指可数,比比皆是“水太凉”。

    一人喝道:“小子无状!非人哉!”

    金振道:“世上多有衣冠禽兽者,沐猴而冠,男盗女娼,欺世盗名,却得享大富贵。近的如严嵩,远的有蔡京,更早的匡衡大贪官不仅凿壁偷光还偷贫民田地……其人多出儒门,斯人哉?”

    沉默良久,有人道:“你说有惑待解?”

    金振道:“一人重抑或天下重?以天下事一人者,国祚几何?”

    无人应答。

    一人道:“人君乃天子,牧民治国,此乃一人事一国也。”

    金振狡猾地一笑,“我说的不是皇帝,是孔家。”

    孔小衍圣再忍不住,道:“孔氏只有食邑,何来的一国事一人之说?”

学无以广,志无以成(下)

    金振道:“且不说孔家特权,我只问举国学子只读儒法,八股科举,圣人言至高无上、不容置疑。外国人已经在环球旅行,占领新大陆,国势蒸蒸日上。而国人还捧着一本本千年前的旧书,孜孜以求功名利禄,固步自封,夜郎自大。如此以往,天下还有我大赵的立锥之地吗?”

    金振选择的这个角度太好了,是大多数读书人看不到或者不及去想的——八股文还不够练,外国人的事情考试又不考,研究它有什么用?

    但凡有些野心的人也不会想到去学外语,番邦猴子有好东西吗?——世界上再没有比我赵国文化更高级的了,他们都是蛮夷!

    只有想着跟外国人做生意的劣等商人,才会去钻营外国事,赚烂钱。学外语有什么用?

    我们虽然只是个举人/秀才/童生,也比那些蛮夷之国的国主更高贵!

    有人道:“我们上国读书人,有必要纡尊降贵去研究蛮夷禽兽之国吗?”

    金振:“如今天下有多少外国传教士在赵国发展信徒?他们在研究赵国,而赵人知道他们是何人,怀抱何等目的而来?”

    另一个嗤道:“天下有谁是我大赵一合之敌?杞人忧天!”

    金振冷笑道:“蒙元和清国,你打跑的?”

    那人语塞,忙道:“我大赵不是有你金小将军嘛,自然是高枕无忧。”

    金振:“我们并没打败清国,而是逃回来了。你不用在我脸上贴金。”

    有人喊:“蒙元和清国哪敢来犯?我大赵地广物博,哪里是……”

    金振冷笑:“当年的两晋、李唐、赵宋、朱明也是这么想!结果甚至皇帝都被人捉了去!不就是因为朝庭内外都是你们这种坐井观天只会说漂亮话的货色吗?”

    有人道:“蛮子如今厉害到什么程度了?”

    金振道:“人家蕞尔小国也能环球行船,万里外打仗,吞并百倍千倍于母国的土地,其国力早已超过了我大赵!你们看不到?就是因为瞎!”

    有人辩驳道:“我赵人也南下南洋,建国者也有。”

    金振道:“他们数载兴、数载灭,和赵国朝庭又有何关系?要你与有荣焉?”

    有人道:“你说我们应该冲出大陆,占领大海,也是一句话,可以写信给煌言报或者天网报。堵着圣衍公座驾干什么?”

    金振冷笑道:“我专门来点醒你们这些糊涂蛋、梦中人,莫要再关起门来称大王,闭上眼睛充好汉了。赵国未来在星辰大海,孔孟之道可以休矣。”

    有人道:“你这些话只合说于皇帝听,我们人微言轻,能作何想?”说这话的是那个医生,没考上科举的。

    金振道:“我要孔氏承认儒门误国,孔氏自动去爵位。天下任何学问,三百六十行,皆是显学,并无高低贵贱!八股选仕当止。”

    一冷笑道:“幼稚。千年以降科举取仕,哪能因你一句话说取消就取消?”

    金振道:“隋唐时的科举哪有八股?而隋唐国力冠绝一世。大道万千,儒门唯取千万分之一二,致使诸位上进之路越走越窄。”

    下面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科举之路窄固然未必是八股之罪,但是哪个读书人不希望另有晋身之阶?

    有人道:“我大赵以德治国,以孝治国,以礼治国。难道你要我们放弃三纲、五常、五伦,去学那蛮夷?”

    金振:“义仁礼我且不问,我只问你,智是什么?信是什么?”

    这有何难?智慧、机智、诚信、信任,随手就来。

    金振:“那么你们考不上进士举人,是你们不够智吗?你们出门就被骗,是你们太信任别人还是天下根本就没有诚信?”

    有人道:“所以才要教育……”

    金振:“正如桀、纣、北齐文宣帝高洋、后赵石虎、金海陵王完颜亮、吴末帝孙皓般无智、无信者,你作为臣民,拼了命不要去教育他,有用吗?”

    众人沉默,有不知史的赶紧向明白人打听,听了几句就受不了那些奇葩奇事了。

    金振道:“如今我大赵明君贤臣甚众,但举世皆敌,盛世之景有如镜花水月,有如宋末——你们何能知之?若今天不站出来,难道要等赵国为列强所欺,割地赔款了,你们才能了然明悟吗?”

    唉,金振被金荣荼毒,观点自然是对的,但略微有些耸人听闻,而且这节奏还是太急了些……

    三百书生哈哈大笑。

    有人在笑声中喊:“你这个骗子太没品啦!大话欺世,语无伦次啊。割地赔款?大赵又不是两宋!”

    辩论进展到了一方哈哈大笑的阶段,基本上可以判定另一方输了——哪怕是金振坚信赵国必将为列强所欺,但是就辩论层面上看,这种“推背图”般的灵机一动,只能算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姑且听之的赌咒。

    三百书生中一半的人面露笑容,对方输了。

    金振绷着脸,没想到前面铺垫了那么一大圈,照理基础功夫已经做得很扎实了,怎么这些榆木疙瘩就是瞎呢?

    其实明白金振苦心的还有一个,孔小衍圣——他深析青城理论已经有日子了,只有他明白金振在说什么——推翻儒门就是解放思想,放眼世界,然后才能与蒙元、清、图播以及欧洲万国对弈,最后实现大同!

    金荣早就说,夷人不读儒书,却遵循“天道”,如弱肉强食。他们未必无识,但肯定很强!如果赵国与之相斗,人家不远万里而来,够得着你,你却打不着他。人家这就是先立于不败,而赵国怎么都是输,哪怕是尽歼来犯之敌!

    英法美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墨西哥海船接踵而来,而大赵却只能被动等待、……如果对方运来的不是银子,而是刀剑火炮呢?

    温吞的赵国君子官员学者们一味不说实话,不理实情,自欺欺人——不如这耿直少年远矣。

    金振虽然看不见大伯的人在哪里,但他知道对方一定在听。金振上前一步朗声道:“孔族长,难道你一定要让祖宗在青史上留下恶名吗?”

    小衍圣知道自己再不可装聋作哑,无奈何上前,排众而出道:“独遵儒术的也不是我孔氏逼着皇帝去做的。”

    金振道:“我要你上疏,去孔子一切尊号,并建言广开取仕之门,不拘一格!蛮夷朝庭,举国皆兵,出海掠夺土地人口财富,赵国绝无可能置身事外,与世隔绝。当番人大炮坚船来临之时,我大赵千里海岸线哪里能抵挡来袭?届时难道让小帆板,抑或商船去撞大海船的铁炮弹不成?”

    其实赵国是有海军的,北海、南海都有炮舰。但是大多数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知道,所以也无从驳起。

    孔小衍圣浑身都在颤抖,他知道金振是对的!金振这样做才是真为孔家长远的好!赵国国势一泻千里之日就是孔家儒门被当作替罪羊扔出去以平民愤之时!

    他说赵一国奉孔氏一族,未必算错。蒙元儒生所做的一切让小衍圣不寒而栗:四川学子喊出“无产者联合起来”、“国桓亡”、“法大于天”的口号之时离他们到达草原还不到半载!

    金荣将矛头指向赵国文明之根,科举之魄,治国之魂——神坛上的孔孟之道——那一刻,小孔就知道,金荣一定会赢。原因很明显——除了自己一家子在闹,其他所有的大佬都假作不闻!

    但凡朝庭高官里有个把重量级人物发声,小孔也不至于自掏腰包拉一万个人入京找金荣唠嗑。

    金荣没出面,金振东拉西扯的,虽然输了辩论,但赢了小孔。

    这个台阶递了来,必须接——说不定皇帝也在想着取消八股呢。青城高官除童隰是进士,其他都是些家庭妇女、宫女嬷嬷、蒙元蛮子、皇城司打手、生意人,却将土默特打造成北国之星!

    八股误国或将成为共识——皇帝怕的仅是他自己独裁之权丧失。

    小孔犟到现在,胸中那一口气再撑不下去,他颓然道:“我这就去写奏章,你来帮我。”

    码头大哗,“咱们不是赢了吗?小孔圣莫非是疯了?”

    有人大喊,“小衍圣公,这奏章写不得啊!咱们还没输!”

    小孔衍圣点头道:“多谢提醒。我就不下船了,请大家按照原计划入京,你们有问题直接请教金荣吧。”

    读书人都自有坚持,看小衍圣心如死灰的模样,大家在腹内揣测——难道有什么关窍我们没有想通不成?你们谁把金振的话记录下来了?哦,有三个版本?大家凑凑,拟个完整版来,大家细细讨论。小衍圣到底是因为哪句话才放弃了胜利,甘愿认输,甚至让祖宗走下神坛?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掬水捧月,弄花香衣(上)

    水硕在半个叶辰后就拿到了码头辩论的全文,“赵国危殆”四个字在他眼前如蚊蚁般飞来飞去,爬上爬下。

    金振所言并没有超出皇帝的认知——美国年年有国书来,请求赵国承认其独立,这个疆域仅比赵国之一隅的十三州小国代表着不可限量的可能性,扩张蛮荒的野心昭然若揭。但承认了这个国家,岂不是交恶英国?每年都有来自英国的贡礼,女王也有书信往来,美国想要得到赵国的承认,必须要拿出更多的诚意来。

    从欧洲源源不断奔向新大陆的劳力,从赵国奋不顾身投向新大陆的两广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水硕:皇帝当不好,国民会弃之。欧洲菁华活力人口、赵国商人带着金钱和苦力占领了新大陆一角,全球势力版图必然变化。

    英国人还在拼命打压欧洲此起彼伏的新势力,对自家后院却不闻不问。如果美国韬光养晦,拼命西扩,甚至吃掉墨西哥,等欧洲自己把自己打烂,天下就只有美国和赵国两家了。

    不,赵国将不是美国的对手!

    水硕起身,人家有造环球大炮船的能力,赵国还没有尝试过!从海面上的力量看,赵国落后于欧洲各国矣。从维拉特购入的俄罗斯、瑞典所制火枪看,赵国的火枪大炮并无优势!甚至在稳定性、火力、射程看还有劣势!人家携大炮跨海而来,赵国有多少炮船能正面迎上去?

    如今的赵国仅能对草原、高原、北方自保无虞,但人家却能纵横四海!草原威胁不除,赵国无法直面蓝色的海洋。

    水泾是对的!必须要学习洋人之技,炼钢之术,钟表之术,化为武力。如有一天美赵对峙,赵国必须要有还击之力。

    要让朝野形成共识……怕还得靠金荣加把火。

    水硕起身,宣禀笔太监拟旨,招水泾回京。别再跑东南西北地唱戏了,你必须把你的“经世济用研习会”扩大,做强!

    太监记下了这一长串烧脑名词,以前大家都是拿忠顺王这个幕僚组织当笑话说的——皇帝没拨过几个大子儿,全靠占贾政的便宜,撒泼打滚四处化缘,而且搞四五年了也没听着个响。

    水硕寻思,幸好研习会里面的老人还没走,在京城到处要饭……全部找出来封个官儿。

    太监问,“陛下,这个经世济用研习会给定个什么级别?”

    皇帝咬牙道:“与国子监并齐,设大祭酒一,四品以上方能担任。”

    整个御书房陡然一静。惊天动地!开天辟地!但太仓促了些吧?

    禀笔太监凝重地道:“大学士那边……”

    皇帝冷冷地道:“强推下去。首任大祭酒由忠顺王担任,调工部侍郎贾政任副。”凌三攴或者还能跟皇帝掰个手腕子,反对不了就塞个人进去,但以何庥的咖位只好闭嘴。这个机构翻红是皇帝意志,甚至由贾政任副,里面的深刻含义足够下边咀嚼几天了。

    真没想到,忠顺王没有因一出伦理戏翻身,竟然是因金振高喊“赵国举世皆敌”而一举成为实权王爷,连贾政这种大佬都得给他打下手。

    还没到晚饭,金荣在春柔馆大杀四方的消息传来,皇帝惊得脸都白了——坐镇春柔馆的女宗师虽然没有自己娘的功夫高强,却也不是玩的,更何况宫里还出了个准宗师嬷嬷做副手——金荣轻轻松松全灭?还没有用道法?

    怪不得他面对那么多宗师,还安安稳稳坐下,不紧不慢地讲个王莽改革的故事。皇帝当然对王莽的事很熟悉,金荣一开口就知道他在弄啥,但是金荣的老底却没探出来,战略目标失败。还搭上个“皇帝亲身暗杀”的坏名声,洗都洗不白——伤害为零,侮辱性极强。

    没有探出来金荣老底的恶果就是,投靠而来的宗师对金荣心存鄙视,以为他就是个神棍二混子——甚至皇帝一度也这样认为:没有哪个强大的宗师会像金荣一样惫懒、怂、柔、软。

    不对,是柔而不软!柔能克刚的那种柔!

    走眼了。皇帝暗恨!天下宗师拢共那么三十几个,能忽悠一个半个来投,那得多难?多昂贵!好嘛,这就又折进去了一个半!

    剩下的宗师如今能动弹的估计连二十个都凑不出来了吧?这种战略资源是用一个少一个呀!黑白双宗师、东来、南渔毒藤夫妇、言教主、娇音、大将军、保山君、铁索横江、六灯加上今天损失的这位,十二个人没了。还不算失踪的奣凮宗师,万山之颠!

    加上在宫里死掉的夏太监等准宗师若干,戴权、咏坤等反叛,南渔师傅巢宗师等等高人……损失惨重。幸好清国太监首领早就死于内乱,不然就傻眼了。

    虽然皇帝自己、范雪君、水焉都是强宗师,但三人立场各异,尿不到一块儿……还好有张前天师和庞大的天师道给自己押阵。奣凮的徒子徒孙也都入了皇城司,这就是皇帝敢挑逗金荣的底气——目前看来还是大意了。

    金荣那边却有阿嘎康宏,贾氏有三一法师贾淮,僧道二圣明显也站在贾氏一边,南方宗族的供奉们根本就不理会朝庭的招揽……任重而道远啊。

    小太监来报,顺天府录取了金荣、冯紫英、史台岳、史台岵的口供。牛家屁都没放一个,收了尸走人。看来是明白自己这傻儿子被利用了——有那个宗师和准宗师陪葬,牛家并不亏。冯唐却要欠牛家一个人情了——如果不是牛大少和冯紫英总是见面互撕,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牛大少之死冯家虽然没有责任,但是却是有干系的。

    到半夜,又有人来报,京城数位大儒上船拜访孔小衍圣,长谈之后回家闭门不出。

    关于教育改革,皇帝其实完全没有头绪。想请教童隰,但人家根本不回京;想请教金荣,要问的东西太多,暂时轮不上——特别是又摊上了万喜楼刺杀的事,见面尴尬。

    皇帝目前并不打算召金荣入朝,还要再看看。

    赵历新年对残留于青城的赵人来说几乎可算是鸡肋了,鞭炮被禁,拜年被禁,连送灶祭祖都没人起心思做。老家在千里之外,祭祖?祖宗知道你在哪儿?

    如今蒙元贵人和赵人是井水不犯河水,牧民们坚定地站在赵人身边,童隰威望一丝不堕,反而因其演讲声势大炽。而蒙元贵族则逐渐放低身段,开始与牧民分享资源,茶叶、瓷器、羊毛毡之类,甚至帐篷和金属都有颁发给六十以上的老人“贺岁”。这是在叨买人心!但是严重对立的阶级矛盾也有所缓和。

    已经完成的金荣立像下时刻有哈达、奶制品供奉。这个雕像无时不刻地给金荣输送着仙灵微光,然后被阻挡在皮下,流动旋转出金属反光。

    水焉时常会找侯婉婷、林黛玉喝酒,如果闻大娘有空,朝克图愿意,她也会跟这二位聊聊。自从巴特尔、巴图被处决后,老朝克图一下子老了十年,脑子渐渐糊涂,说话渐渐词不达意,更时常会陡然一惊,然后老泪纵横。

    漂亮的水焉和其他赵人是如此刺眼,老朝克图要么躲着,要么恶狠狠地看着,嘴巴里嘟嘟囔囔,以水焉的耳力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在后悔当初派宫布和巴特尔去赵国寻找孛尔只斤后人——原想找个无害的小白兔,结果请来个大恶龙。

    政务大厅的蒙人公务员多有对赵人态度恶劣的,目前敏感期,赵人也不好多刺激他们——尤其是这些人多半都是天下会议员。

    结果就是从四川来的书生要面对蒙元土著势力和三七学校毕业生的双重夹击——后者因书生的到来晋升空间变小了,竞争激烈了,毕竟来自四川的学子个个学富五车,引经据典,哪是草原长大的文化速成班毕业的孩子比得上的?幸亏有鸡兔同笼之类的题目在保佑优秀的蒙元孩子得个前程——土默特三七学校的口号是,数学学好,发财升官没个跑儿!

    而四川学子们上数学课……是教不会,听不懂,算不出。

    除了数学外,四川学子们也有其他不开心:一边学习一边上政务厅干活儿……水土不服、生活习惯各异,语言不通、政务辛苦,而且还碰上了兵荒马乱!要不是家在千里之外,此地人烟稀少,周围狼视耽耽,早有一大半人要溜走。

    好在新城即将动工,日后有大量的公务员位子在等着他们去竞争,所以别扭归别扭,青城政府倒是激情澎湃,一副蒸蒸日上的气势。

    但凡有点心气儿的老人都把眼睛瞄上了承德新城的厅长、城管科长、统筹之职,连相位也有人觊觎。

掬水捧月,弄花香衣(下)

    当王吤组织四川老乡们一起学北方人包饺子时,应者寥寥——大家被催了又催,才从各自的公寓里钻进马车,陆陆续续向天下城驰来。

    今天年会的地点在鄢国公主府,只见山石嶙峋,冰河蜿蜒,松林、白桦等耐寒植株如标枪般环绕耸立,白墙红瓦在深林内隐现。寸土寸金的天下城里居然有人在庄子外面种树林——你们的心得有多大?当然有眼光的人却在想,如果林中埋伏数十个如刘塬、柯剧一般的人物,千军万马也杀不进去。只是怕火——但愿她们对火攻有预案。火攻?砍掉树,留下现成的路障树桩即可防骑兵。简单。

    进了庄子,房屋之间隔得极近,还有半封闭的四通八达的走廊相连接,从一屋进另一屋几乎不用湿鞋。

    南方庭院中常见的池塘、假山一概没有,就是一个小屋一个小屋星罗棋布,每个小屋左近有块空地能晒晒被子衣服,堆个雪人儿。——与其说这是公主驻跸,不如说是个军营。

    说好的豪华大宫殿呢?水焉和林皇妃争“最豪华”……最后搞成这个模样?

    大家在一个陌生丫头的招呼下进了一个超大厅堂,桌椅板凳并不奢华,火炉倒是有好几堆,火上有架子,有人在烤肉,十三香的味道让大家冰寒的心陡然一阵温暖。

    那个陌生的丫头自称斯琴,是西平王妃的蒙元事务助理。她稍微呆了一会儿,见水焉没有更多的交待,便去了隔壁,大概听林皇妃招呼去了。

    水焉刚刚将王吤和庄濉臭骂一顿,说他们最喜欢售卖私货——而按照金荣的意见,为求活得长远,天网报不应该有自己的立场!

    庄濉是“国溃论”的主笔,自然将责任全盘担下,道:“孔老衍圣的绝笔文字虽然没有新意,老调重弹,但其悲情能使金荣束手束脚。咱们用这一个《理想国》来支持大汗,能平衡孔氏檄文带来的感情因素,降低其杀伤力,不至于舆论一边倒。”

    水焉道:“然则你的学说太过匪夷所思,简直就是危言耸听,岂是办报之正道?”

    王吤解围笑道:“除了咱们,谁知道这文章是佑圭写的?最新一刊就四平八稳,回到原来的路子上,那个文章就不显眼了。”

    水焉骂了声“自欺欺人”,便算了。平心而论,庄濉的文笔虽然半白半文,不伦不类,但做到了“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在举人、进士和官员眼中,去掉用白话来搞笑捣乱的部分,就文章本身的品质论:立意高妙,文字辛辣、结构严谨、用词精到、文采斐然——此文可中进士头三名。真真是大才啊!

    王吤又提到皇帝看戏之类齁甜的八宝饭文章,若想不令人作呕,还真有些难度。好在青城这里啥都缺,就是不缺调皮的流氓文人,三下五除二整出个阴阳怪气的东西来,算是禀承了天网报“表面一层褒,字里行间一层讽,展开一想第三层损”一贯风格。

    王吤看到水焉翻着“记者”从赵京发来的最新报道,说:“最近最红火的是金振辩孔小衍圣和金荣答凌三攴书两份文字。咱们肯定要重点推介,但是评还是不评?怎么评?得好好议议。”

    不是说来学包饺子的吗?怎么过年还得开个工作会议?还把西平王晾在隔壁?

    大家找自己喜欢的地方坐好:喜欢热闹的挤到领导旁边,暂时不需要在领导面前抢镜的人躲到火堆边的阴影里等着吃烤肉。

    《金荣答凌三攴书》是个古怪的游戏:凌相退休后闲极无聊,想与金荣文字往来谈论治国之道。却又作怪,不直接和金荣见面,偏要文字往来,还要在国子监先读一遍,征求意见后才送到金荣手中——这是借凌三攴的咖位,逼金荣不得不应战,以整个国子监之力硬夺金荣一人。

    金荣手中唯有贾瑞一个小举人,能抵个屁用?这个问难有失公允,但金荣自出道以来辩论不败的记录偏让远在草原深处的反叛读书人们对他充满了信心。毕竟国子监说话是可预估的,他们那两下子,张嘴前大家就能猜到七分——金荣要挑战儒门,没道理不事先做好准备。

    没想到金荣居然把国子监来信当作是家塾学习参考——他命贾瑞在学里开研讨会,组织家里的半大孩子们共同研究,一起给凌相回书——并抄送到国子监。

    双方你来我往已经好几个回合。这番杀机内蕴的游戏早就轰动京城。三水三王传出来讨论过程,据说是热闹无比,笑声掌声讨伐声震天响——这哪像是学堂的样子?偏吵了三天,翻了无数经典参考书,这些半大孩子们便能形成一封回信,硬杠回怼国子监!

    最新消息,因座位不够旁听者用,金氏学堂已经换了三次地方了。

    据记者发来的前方报道,越南丫头们靠着出售自己的座位已经赚了几十两银子了!她们年龄小、身材瘦,两个人挤一个位子,还要提前下课去干活儿……买她们位子的贾家、王家、史家、水家少爷们还乐此不疲,天天扔银子玩儿。

    这些学生写的文字哪怕有贾瑞修饰,依然朴实无华,意思浅薄。想必是贾瑞得了金荣示意,以孩子们的观点和表述为主,尤其是金叮叮和金小小,他们根本不允许贾瑞修改一个字!这跟后世的网文作者的窝囊熊样完全不同。反正金小小、金叮叮这些人不靠这文字赚钱,犯不着看谁的脸色。

    以水焉的眼光,金小小和金叮叮之流的口水话自然只能浮光掠影般,捂着心流着泪看,亲切是亲切,但是价值不大。

    她恋恋不舍地放下金叮叮的高谈阔论,喝一杯淡酒,然后请王吤和庄濉解读金荣在每封回书后的点评。目前看,金荣并未有特别的惊世骇俗之语,也就是老调重弹,强调五权分立有利于国,世界变化快,不可以老眼光视之,赵国军力空耗在西北、东北,对来自大海的威胁一无所知,以为英法美荷都是倭寇水平。

    水焉道:“这些六七岁孩子的胡言乱语有什么可评说的?刊登都没必要!”这是对金荣的抱怨?还是在显摆女儿的学识?

    王吤那老狐狸自然知道如何拍马——先把金叮叮一阵好夸,顺便带上一句小小也不错。

    庄濉等水焉听爽了,道:“就我们收集到的四封回信来看,赵国之社会现状分析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天网报来推动一下这四平八稳的进程吧?”社会这个词源于日本,此刻应该尚未出现……但穿越者效应之下,存在即合理。

    水焉立刻警惕起来,这个庄濉最不省心,他又想干什么?

    庄濉道:“天网报最新一刊的大标题我已经想好了——金荣,你是不是认为帝制才是国之衰败的最大毒瘤?”

    众人本还在烤肉蘸酱讨论嬉笑,庄濉言出,众皆震惊。

    水焉冷笑:“这明明是你庄佑圭的看法!怎么安在金荣头上?”

    庄濉阴险地道:“不下此重锤,金荣怎么可能亮底牌?和朝庭兜一辈子圈子吗?”

    水焉怒道:“你要置金荣于死地吗?”

    庄濉道:“若金荣死,岂不是证明了帝制果然是毒瘤!他献身于大道,德配天地,当照亮青史!”

    水焉大怒,“我不许!”

    庄濉笑道:“以我观之,大约这几天金荣就要直指帝制了!”

    水焉:“这不可能!他在京城,怎么敢挑衅皇帝?”

    庄濉道:“公主,我与你打一个赌——倘若金荣依旧推托,我立辞副主编。倘若我猜对,天网报以后当以我为主!”

    王吤苦笑:“难道你现在不是行主编之事吗?”

    庄濉目光中有火焰在雄雄燃烧:“只是主笔而已,我要彻底主持天网报!天下人需要听到震聋发聩的声音!”

    水焉:“你想要焚世灭国不成?”

    庄濉道:“文字永远不能焚灭谁,公主多虑了。文字只能启迪心灵,放大感知,授业解惑。”

    众人从未见过这种狂人,竟然直接讨要天网主编的位子!

    水焉看向王吤,王吤道:“你不就是想要我这个位子嘛?我和你赌了!”

    庄濉这才意识到他提议和公主打赌极其不妥,忙起身向水焉请罪。

    水焉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真诸葛还是庄孔明。”

    横竖输赢都是诸葛亮再世啊?众人大乐。

未觉春草,梧叶秋声(上)

    贾宝玉收回高高支在空中的腿,茗烟极有眼色地上前将主子踢乱的纸片给整理成一叠。

    这是《煌言报》的主编室——国子监地窖。十数个国子监的学生正在拼命地摘抄“凌三攴与金荣书”的要点及金荣的回复。

    金荣先谦虚地解释:凌相的思想高屋建瓴,意义非凡,让他应对很吃力,所以让金氏学堂的学生们一起学习研究,搞懂其内在含义,理清其来龙去脉……所以孩子们得到天下有数的大学问家指点,无不振奋,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研究思考讨论的心得记录下来,请凌相指点……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国子监的才子们愿意点评孩子们的管窥蠡测之见,是他们的幸运,希望不吝赐教……道理不辩不明,是非曲直越论越清,越是有矛盾,越是有必要求同存异,百家争鸣……

    一个学子冷笑道:“区区十岁不到的幼童,也敢在我们面前说求同存异,百家争鸣?”

    一人道:“据说人家五岁通《易》,博览群书呢。”

    众书生轰堂大笑,欢乐无比。

    一人道:“那么我们发掘发掘,看这里是不是也有三岁习射,四岁学尚书,五岁能诗,六岁全文背诵《齐物论》的天才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自报家门,这个两岁曾吟诗,那个三岁曾让梨,此厢四岁能背论语,彼五岁识字上万者……

    好吧,你们都是天才。贾宝玉看着学子们争先恐后吹牛皮,笑得格外响亮。

    对金荣的妒嫉早已深深掩埋,但贾宝玉总忍不住会让酸酸的小尾巴从海底翻个浪花,要么当面调戏一下金荣,要么在书僮丫头面前说个坏话……

    金荣高调回京,贾宝玉没有出迎——你当年在学里的混帐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秦钟的事更像一根刺,金荣动一动,宝玉就痛一痛。

    从草原送来的礼物,马、狼牙、鸟、鹿、水晶、熊仔子,贾宝玉略过一过眼便转过头送于别人,仇人的东西能要吗?

    等到金荣辣手杀人灭国了,贾宝玉才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前途:伯父眼见得没了爵位,父亲官职也是皇帝赏的,自己这辈子如果不出头,那么以后就别说嘴了——难道分家以后,坐吃山空的,真的等老了老了去找水涗这个表妹夫打秋风?

    脸都不要了。

    读书考状元?我不喜欢读书。谁也不能逼我做不喜欢的事!爹也不行!打死我我也不想参加全国统一公务员考试!考上又怎么样?进体制一步一步升官?那我五十岁时能混个四品不?

    公务员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就看爹,从学政到工部,如果没有真本事,光仗着不存在的爵位,早被人吞下去骨头都不剩了。我能跟爹比?

    不得不说,宝玉对自己定位认知还是很准的,毕竟被钗黛打击了那么多年。

    看看家族,贾赦无用武之地,贾珍也靠边站,基本上处于内退边缘了——荣国府其实是贾政一人在支撑着。宁国府贾蓉已经脱离了体制,千里之外的好坏也与这边脱钩了。而元春被贬就是贾氏大溃败的信号!

    贾家将于十年内退出权力中心,此乃共识。还有不少族老有些不服气,想不通……贾宝玉静下来一想,趋势已经如此明显,贾环、贾琮、贾琛、贾藻、贾莴无一人被朝庭起用。他们在草原、清国、西域干得再好,朝庭不仅无一人一马支援,收了天大的好处连回执都没有给一张。

    贾宝玉不甘心!我还年轻,还没尝过男人“醒掌天下权”的滋味。本来贾宝玉是瞧不上那些䘵蠹……但是金荣、贾环、贾琮眼见得是要留名青史了……贾宝玉再娘娘腔,再假清高,再贪图享乐,只要雄性荷尔蒙仍然在管涌,就绝不会违背其雄性本能——抢更大的地盘、赚更多的钱、掌握更大的权力、占据更多的女人,屠戮更多的敌人,并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所以当《煌言报》主编位子被端上桌送到贾宝玉身前时,他顿感饥肠辘辘,雄性荷尔蒙让他从警幻仙姑的“女性视角完美男性”变得有了自我意识,独立意志,开始具备了攻击性,真正地开始正视自己的“带把儿”属性。

    他遵照凌宣开出的条件,拿出了皇帝想看到的诚意——出卖了家族。

    贾政以为贾宝玉单纯是得了元春或者凌三攴的帮助而得到了这个职位,贾宝玉对外一贯窝囊的气质完美地诠释了“巧合、机遇不挑人”。

    全世界只有金叮叮知道,贾宝玉偷了贾政的某个文件。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偷窥到的这个情景对贾氏意味着什么——毕竟她才五岁,而且她已经把此事完全忘记了。

    贾宝玉通过不露声色地得到了《煌言报》主编的位子,虽然做得并不尽如人意,和《天网报》相比,又迟笨,又木讷,既虚伪又矫情……但这是官办!

    四平八稳,符合皇帝的口味,保守而安全才是第一位的!贾宝玉深深地知道,宁可拙重也不能轻佻,宁可死守立场也不能首鼠两端,宁可被骂老一套也不可标新立异,宁可没人看也不可授人以柄。

    没人有办舆论的经验,但是作为三代贵胄公子哥,本能地知道风险在哪里,他也天生地对所有人抱有戒心——尤其凌宣。

    凌三攴跳过孙子凌宣把办报的肥差交给贾宝玉,宝玉立刻就知道里面有鬼!作为整日里和姑娘丫头婆子厮混勾心斗角的半男半女的聪明人,“走到跟前就觉得浊气逼人”的凶悍男人居然将一朵花插在别人颈后——那只有一个原因,想卖个好价钱。不管怎样,在办报这件事情上,凌三攴的人情肯定是有毒的!想想贾珍的大炮对着谁!那是凌三攴本人的马车!——没有道理你的政敌白送大礼来的!他图啥?

    贾宝玉见了凌宣一面立刻就知道,这个大哥哥绝对不是个善茬儿!城府之深,心机之重,算计之精,见识之广、认知之明,绝对不是自己能比的!对方在青城时是童隰的二秘,忽然某日被带回来圈禁在国子监里,为什么?!

    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对方是灭门惨案的幕后杀手。贾宝玉颇有些胆寒!这个人一听到有贵人纵马撞人消息,立刻起意,转身就动手,第二天灭门——其行动之酷烈,机会抓得之准确,推动之干脆,简直是神了!若不是那个女厅长以同样的决断力、行动力和应变能力将青城秩序稳住,彼时的青城估计会提前进行平民对贵人的“革命”。赵国势力将会帮助牧民灭掉天下会,从而将不设防的土默特收入囊中。

    可惜了,功亏一篑,而且童隰不许!

    至于原因,贾宝玉自忖能猜到三分:行诡道挑起“牧民起义”毕竟不能放在阳光之下,迟早有人会联想到赵人身上,一旦沾上臭味就洗不掉。另外觉醒的牧民只是少数,草原上九成九的牧民依然有着“没有老爷管着就活不了”综合症,而且病入膏肓。能领导牧民的造反人才根本一时找不到。

    目前蒙元革命正好完美地说明了当年凌宣的挑动是多么多么的正确!此人眼光之准,动作之狠,效果之佳,一直到最近才爆发,产生了作用!

    这人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其实凌宣才是童隰的福将,蒙元革命的奠基人。

    贾赦、贾政他们根本不知道,皇帝的真实用心,是用这个位子收买出头无望的贾宝玉,日后掀翻贾氏,贾宝玉就是内应。皇帝和凌三攴关于“办报得罪人”的问答根本就是烟雾弹,作转移视线,麻痹贾氏用的。

    贾宝玉办报是否成功根本不重要,皇帝也从未指望《煌言》能干出花儿来。

    向天下人宣扬朝庭立场,表表功,自我吹嘘一番——哪怕自娱自乐也好的。必要的时候还能混淆视听、指鹿为马、欲加之罪用。在适当的时候对冲平衡一下《天网报》,就算优秀!

    《煌言报》之大用不在平日,而是非常时刻。

    贾宝玉拨弄着学子们整理好的《凌三攴、金荣问答》,微微冷笑——退了休还不消停,求名又求利,凌老头儿不甘寂寞啊。

    如果以为这人推荐我而不求回报,我定是瞎了!好在皇帝知我……

未觉春草,梧叶秋声(下)

    贾宝玉将目光转向金振与孔小衍圣对答录……已经十天了,贾宝玉仍然压着这篇文章不刊,上一期《煌言》发行时销量大增,无数人等着读金振的全文。等他们发现《煌言》和《天网》不约而同地避而不论金振之语,其好奇心更直要冲破天际了。如果这一刊仍然压着,而《天网》却全文点评的话——这简直是一定的——贾宝玉可以想见,朝庭会把自己捅成筛子:拱手把舆论至高点让人啦,面对邪说瑟瑟发抖、一言不发啦,颟顸愚钝啦,政治敏感性差啦,毕竟非科班出身能力不足啦……

    这些话早已听过无数次了。

    贾政屡次三番劝贾宝玉循机而退,他哪里知道儿子已经不是他的儿子啦,贾宝玉的亲爹现在是皇帝!皇帝不说话,贾宝玉就只能顶着。

    贾宝玉叹气,以国子监的水准推翻金振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但皇帝是听了金振语才起复的忠顺王……这篇文字简在帝心,驳不得!

    “天下非一姓一人之天下,视天下为私产者,皆民贼也”——这个立论你能不驳?

    “文人少烈士,敌来即降”——这话怎么驳?明末大豪全是争先恐后地卖国者,记忆犹新。

    “欺世盗名,却得享大富贵”——这是社会现状,你能装着没看见?

    “一人重还是天下重?必以天下事一人者,国祚几何?”——此大逆不道之语,皇帝可以不论,你敢实录?

    “国人还捧着一本本千年前的旧书,孜孜以求功名利禄,固步自封,夜郎自大。如此以往,天下还有我大赵的立锥之地吗?”——这话简直说到人心底里了,要不是前面说的太过大逆不道,贾宝玉就要击节赞叹了。

    “皇帝都被番人捉了去!不就是因为朝庭内外都是你们这种货色吗?”——这话骂得太痛快,皇帝肯定喜欢听。崇祯说朕非亡国之君,都是你们亡国之臣害的。但如果贾宝玉敢评论,那就把百官尽得罪光了。

    “赵国未来在星辰大海,孔孟之道可以休矣”——这话皇帝肯定喜欢,太提气!

    如果对那些大逆不道之语驳不得力,就会有人说“煌言的立场到底在哪边?”以后朝庭要对自己秋后算账,这就是现成的把柄!

    这个度如何把握?

    贾宝玉伤透了脑子……或许有个人可以请教一下,贾宝玉想。

    他回府后衣服也没顾上脱,先去让人把惜春请出来。自从他去国子监上学后,大观园里面就不好随便进了。

    贾惜春听宝玉说完,道:“这个容易,”她最近有点飘,江湖上捧着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把大把银子扔下去,忠诚之心是买不来,但能听个响。反正她的战略目标又不求开拓,仅维持住贾敬留下来的基本盘就好!

    她让贾葆从亲近的宗门中挑选了几百个江湖豪客,扔给瘫痪的戴权和咏坤嬷嬷调教。恩威并施,一两年内就能看到效果。这些人将是贾氏退守江湖的第一道防线,俗称挨刀货、炮灰、易耗品。

    贾宝玉来咨询《煌言报》立场,甚合惜春一心要“大展鸿图”的心思——她叠起两根手指,指点着那一叠《金振语录》道:“用悬赏征集法。天网报不是征集燃烧,冷热,成圆的解释文章嘛?许多落魄文人正少这样一个发声、求名的渠道!煌言用千两纹银资助书生对金振语录进行驳斥或诠释,立场无所谓,只求言之成物,言之有理。至于后面是否把来稿全文刊发赏析——那也是半年后的事儿了,谁还记得这个茬儿不成?”

    贾宝玉咋舌,“我家的姑娘了不得!如此棘手的事,在你那就是庖丁解牛——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惜春撇嘴,那是你笨!推卸责任嘛,女人最拿手了。你们男人要充好汉,遇事就硬顶,死得其所。

    贾宝玉又深躬道:“哥哥尚有一事请教妹妹,烦求不吝赐教。”便将凌宣事相询。

    惜春道:“此事易尔。明早你拿着这个金振语录去找凌三攴,他必然是不会见你的。凌宣如果给你出主意,无论是支持金振还是反对金振,他定是要乱出主意的。等你将此事以我的方式解决,凌宣必然愧疚而退,不敢再设计害你了。”

    贾宝玉叹道:“亏得你是个女孩儿家!若你是个男子,天下无噍类矣。”

    贾惜春看着贾宝玉的背影,眉毛皱起,这个二哥哥怎么回事?那么一目了然的手段都看不出来,他难道另有顾忌?

    深思半晌,惜春瞪大眼睛,“不对!贾宝玉有问题!他现在是皇帝的人了!”

    贾宝玉自然想不到自己在惜春那儿泄了底——他对皇帝立场的百般迁就,对国子监的才子一味笼络,对屁股下这个连品秩都没有的座位的重视,对权力的流连忘返让旁观者惜春一望到底。贾政和贾赦因贾琮的婚事或者忠顺王起复之事忙到飞起,所以对贾宝玉的底色渐变毫无察觉……

    惜春判断很准确。

    痛心疾首!惜春有些冲动,想直接找到族长,召开族老会议,三堂会审贾宝玉,逼他承认!

    转念一想,父亲贾敬是如何对待家族叛徒的?血腥味从来没有淡过的高门大富大贵之家……每年都有人命消失在雨雾阴霾深处……

    惜春自己否定了这个办法。如果做得绝了,和皇帝就没了转寰余地,撕破脸皮的代价太大。那么是否能利用好贾宝玉这个人,弄个好玩儿的局出来,让凌三攴和皇帝吃个哑巴亏?比如蒋干盗书?

    贾惜春计议不定,立刻招出云说话,这种阴谋诡计最适合出云道士。

    贾葆依然一副道骨仙风姿态,替惜春办事之余,偶尔会与贾芸、贾菌谈道论仙,评判金荣对释、道、儒的进攻。

    这冒牌双圣的文化水平和宗教理论明显没有打好基础……毕竟占领这两具身体的只是风月宝鉴——俗称镜子,和紫金钵盂——俗称饭盆,而已。

    或者通灵宝玉曾经赋予这两个法器些许神异,但是二级人工智能根本不能完全脱离寄生体而独立。宿主的学识、性格、情感能给法器染上别样色彩。所以江湖传说双圣喜怒无常,行事不守成规,朝令夕改,疯疯颠颠,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坐在贾敬的道观里博览群书,同时与贾葆的交流中,贾芸、贾菌渐渐提升了理论基础,从浮光掠影的粗浅认知变得别有体会、真知灼见若隐若现。

    贾葆仔细听了惜春对贾宝玉的怀疑,道:“毕竟是三老爷唯一的嫡子,咱们只是怀疑而已,且莫轻举妄动。我去请教一下贾芸、贾菌。你是未出阁的女子,不可乱来。试探宝二叔,设陷阱坑一坑三根棍子……日后当然可以交给金振来做。”

    惜春听到金振二字脸略红了一红……在胡氏桃叶的安排下,大家的心意都已明了——她略一犹豫,道:“能挽救的话,对宝玉还是要伸手挽救一下子的。”

    贾葆道:“我自青城下山,跟随金荣走南闯北,学到了一个道理。越是大家庭,越是国事、军事、外交事,这个道理不能错的。”

    贾惜春眼睛立刻红了。

    贾葆一字一句地道:“大是大非面前,一切都是浮云。要么贾氏投降朝庭,任人宰割。要么獠牙利爪就亮出来,该出手时手不能软。贾氏上下千多号人口,一旦输了就是为奴为婢为妓的下场,特别是我们这种人家,因怕我们卷土重来——别人会留手么?若真到了不可为时,咱们拼了命最多救下一二人,其余尽归贱籍,死无葬身之地。”

    贾惜春听到“为婢为妓”几个字,脸色终于变了,难道为了贾宝玉一人坏了整个家族?

    如果贾惜春有这个妇人之仁,贾葆立刻就会废掉惜春,自己将家族责任担起来。

    一个千年家族,人才储备第一要紧:退路时时必须要在握:及时止损、纠错的能力必要强大;其内部权力斗争之激烈远非孔氏排队吃(让)果子的家族能想像。

    贾葆是贾淮一系嫡重孙,眼睛死盯着公府,必要时要行家法的。金陵贾氏的目光则盯着京城一系,山西老家的人则盯着全天下的贾氏分支——真实《红楼梦》中宁荣二府被查抄,唯贾兰一人翻身,却影响不到金陵老宅,更碰不了山西老家的势力!便是这个原因:大家族的防火墙一层套一层,核心隐匿如狡兔三窟,外面的人哪能全搞清?当年朱元璋对贾氏下了死手,人头滚滚,结果贾氏潜入江湖,利用农民起义将朱家天下打翻在地,连逃到缅甸的朱家子孙也躲不过族灭下场。

    君子报仇,二百年不晚。

黑云压城,金鳞向日(上)

    凌三攴见到了蜂拥而至的老朋友。他们上京只有一个理由:万儒批金荣,这是盛事啊!不报路费也得来,他一张嘴干得过一万个?不过万一金荣赢了,科举大溃……那也是千年不遇之盛事,提前预知高考新动向,不容错过。

    来访者有些人是老同学,有些是老上司,有些曾有恩义于凌三攴,有些人……纯粹只是不能得罪,必须亲见。

    背后,凌三攴让孙子将各大书院老儒生名单整理一下,简单介绍人家的特长与专精,学生的辉煌,以及在京城的人脉……然后打包给金荣送去。

    凌三攴儿子,凌余睿大爷也闲不着。他的任务就是接待父亲来不及亲见但必须维护往来增进感情的访客,记下大家的祝福和诉求,将礼物退回。如果实在推不掉,让管家备下回礼,送到人家借住之处。

    加上今年又是大比年,京城书生云集,书香满城,书声琅琅。旅店、出租屋、庙宇的价格翻了三倍。今年中状元的是来自河南府的书生,本来应该名声大噪,结果金振辩孔小圣,凌三攴与金荣书声势之大,把他的风头抢得干干净净。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今年三甲都是哪几个——反而因传说科举改革,这一科进士运气真好,可能是最后一批八股进士云云。

    包括何庥、凌三攴在内的大大小小的官员接待任务也不轻省——他们捏着鼻子,强忍着不适,静听客人们对金荣的狂妄、粗鄙、无知、不自知、妄图颠覆名教……疯狂吐槽,同时在大骂爽了嘴之后,大家总会旁敲侧击问问今后会试春闱动向,皇帝心思——

    官员们哪敢胡说八道?连皇帝有意改革八股这谣言大家都没敢公开议论过,你们来问我,我又去问哪个?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猜测金荣的底牌和皇帝的倾向,不要命了敢乱讲?

    连国子监祭酒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支持鼓励金荣进京讲道,却又默许儒门大量文武高手进京狙击他,还给释、道两教方便,生怕对金荣形不成合围,完不成围剿之势。

    谁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大家每天都能在公开场合听到老儒生顿足捶胸地高呼:“祖宗成法动不得……千年以降长治久安,传续薪火,继往开来,全赖儒门……大赵以德治国,以孝治国,才能海清河晏、万国来朝……万万不可学土默特青城,高低贵贱乱得不成样子,女人当政,乾坤倒悬……命可以不要,大节不能有失!人心坏了,国将不国……”

    凌大爷不仅要在家接待进京的父亲的老部下、各省城学政、各书院山长,而且天天被拉出来参加文会、花会、笔会、议会、学会、研讨会、思辩会、清惘会……从早忙到晚,三五个场子是最起码必到的。

    凌大爷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在仕林中声望不低,也曾很为乡人、同学、座师、府台、巡抚、督抚、学政、县令们办过几件私事——凌家七八十口人,仅凭老爷子的俸禄怎么活得下去?作为举人,就应该交往文人名士,应酬往来……参与国家大事,也顺手办些利国利民的小事……既然是小事,凌大爷自然不会有些许良心上的不安,只要不直接害人,便是德行无亏。

    抚慰了痛哭流涕的追忆往昔寒窗苦读的老人,搪塞了讨教除了圣人言还有别的什么可以“稍事涉猎”的少年,平息了大骂“某些人自己考不上科举就想推倒八股,纯粹就是流氓”的义愤填膺的大儒,嘲讽了追问朝庭动向打听金荣喜好的投机钻营的官油子……之外,还要婉辞“赐书”、“建言”、“列书单划范围”、“组学会”、“统一上书”、“千人请愿签名”等一系列有益身心的低级别政治活动……

    累。凌大爷坐在轿上,偶得了几句,细细推敲起来:

    烛光摇落柳絮飞,枯草不解七分醉。

    推满新月寄怅棱,半掬一池思乡泪……

    到哪里了?

    凌大爷掀开轿帘,已是亥初时分,京城宵禁自然与他这样的人无关。他若要出门,无论何时,无论带几人,都不会有人啰嗦半句。

    轿夫图省事,抄近路跨过侧坊门,向凌府方向走去,到家还需再跨过两道坊门。

    路边一条人影一闪而逝。

    凌大爷毕竟是练武之人,目光之锐利哪怕在夜晚也未曾降低过敏感度,更兼那条缩入街角门洞的人有些大意了,以为是个人就夜盲。

    凌大爷手一指:“去看看。”作为爱国爱君爱民的非官方名士,若能抓住半夜三更在外游荡的非奸即盗(坐轿子的除外),也是美事一桩,可以好好地吹吹。

    手下家丁立刻上前,将一个脏兮兮、油腻腻的老太太拖了出来。

    借着家丁手中的火把灯笼,凌大爷仔细看看这位,穿了件看不出本色的薄袄,裤子灰灰油油,鞋子在灯笼光照不见的地方,想来干净不到哪里去。她脸色灰暗,目光倒清矍,浑身上下一股子便宜香粉的刺鼻味道,让人恶心。他卑而不贱地施了一礼便不再说话。

    凌大爷道:“半夜三更不睡觉,你一个老太婆在外面晃什么?”

    那人低声细语地道:“年纪大了睡不着觉,出门散散。”

    凌大爷摆手道:“赶紧回去吧,认得回家的路吗?”

    那老太太点头,随即退入黑暗。

    凌府人起轿,向深处走去。片刻,凌大爷忽然惊醒,那人看上去是个老太太,行的却是男人礼——那气质根本不像是普通贫穷人家纳鞋底、切韭菜的老女人!倒像个高官。联想到香味,多半是个太监假扮女人!

    凌大爷立刻喝住轿,让手下回去搜索那个老人,“此人有诈!”

    不出意料,那个老人果然消失不见——半夜三更一个老太监着女装出现在民坊角落,可能还是个懂功夫的!这事能捅破天!

    碰上了就不能不管!凌大爷不再遮掩,从轿中一跃而出,窜至半空,身形如电地在房顶上一掠而过。来回几个圈后,果然发现河边一棵大树树干后有一个东西。晚上夜视不要用正眼搜寻黑暗,要用眼角余光,再暗的角落也能看个大概。

    凌大爷如夜枭般发出长啸,家丁们立刻向这个方向聚来。凌大爷已然落到香气薰人的老人面前三尺,冷然道:“你到底是何人?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那人叹气道:“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唉,得罪了。”他探出手向凌大爷抓来。凌大爷全身劲气发作,迎上那爪。二手相接,那老人笑道:“原来是凌三攴的公子……凌举人,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外面乱跑也罢了,咋还管上闲事儿了呢?真是的……”

    他悠哉悠哉把话说完,凌大爷上半身和下半身已然惨遭撕开,鲜血内脏四散抛飞,家丁们正好淋了个正着,吓得啊啊啊大喊……整个坊内居民全被惨叫声惊起,乒乓开门声不绝。

    那老人脚下用力,将石板踏碎,一大篷石子被扇形踢飞,将灯笼打灭,火把跌落。随即嘚啵一声他瘦小的身影跃入旁边的小河,水花一响复归平静。

    观众都快吓疯了。

    不久停在百步外的轿子也被坊丁找到,竟然是凌相府上轿子!

    出大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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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介绍:
中学美术老师金荣被人脑后砸了一石头,于是被通灵宝玉抓入红楼梦二次元世界,做苦力干活。制造仙灵气......都是为了艺术!金荣叹气道:“咱们就像下围棋,边角都布置好了,最后决胜之处就是中原腹地。北京不得不去啊。”胡氏道:“你在跟谁对弈?”金荣坐起身来,看着胡氏的眼睛道:“全天下。”金荣的石头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荣的石头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荣的石头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