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鸿声里,栏杆拍遍(下)
连飞一直紧紧守在金荣背后。他昨天就到了金荣身边,汇报了半夜工作。以至于没时间揍金振——此刻看到金振就在旁边看着热闹,他用眼角把欠揍的金振剜了两记,吓得金振往康宏背后缩了缩。阿嘎笑道:“人家没有恶意!怕什么怕?”
金振心道,你是不知道从小挨他揍的心理阴影,已经作下病了……
金荣答应了无数的拜访,无数的饭局,无数的邀约,才松了一口气。在人群里一眼看到阮光缵,他是跟着贾府的人来迎接贾琮的。
贾琮和他这个准妹夫仅来得及说了一两句话,就被一群女人冲散。
看阮光缵那油光水滑的样儿,迎春的婚事估计快了。
阮福映一看到阮光缵,立刻幸灾乐祸地凑上去打了个招呼,“同是天涯亡国君,相逢何必曾相识?”然后阮光缵板着脸、直着脖子绕过阮福映,向贾琮的方向追去——他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贾琮不闹腾。
张前天师没有出现,但是张出尘看到了某个人,就乖乖地领着奣凮宗师的徒子徒孙跟着走了。她没有回头看五灯哪怕一眼。
贾惜春早在洛阳就提前跟着贾蔷回到宁国府,她有好几百个手下要管理……如果她收服不了贾敬留下的江湖势力,贾氏力量便消弱。对她来说,真正的考验这才开始!不过凭手里还有奣凮传承这个因素,加上贾葆出云道士将成为惜春的助理,能借三一法师和青城七十二道场的威势帮助她实现权力交接。只是青城七十二道场的声名虽然在西南很有分量,但是在中原还差着点儿,毕竟偏远了些。
马道婆看着冼晴晴将叮叮送到胡氏车上,随即远远地跟胡氏打了个招呼,就凑合着南霞、贾琮去了——不解决掉贾琮尚公主的婚事儿,她是不能休息的……其实南霞和贾琮都允了,反倒是贾赦推脱了几次,想亲耳听听贾琮的说法——主要还是心里不爽,而且不放心,甚至想从中作梗毁了这姻缘才好。但马道婆是决不轻易认输的,皇帝皇后也不是善茬儿,相比之下,贾赦算个屁。今天是个好日子,三方当面说清楚。
三个多时辰后,金荣一行才进入城门,回羊肠巷去了。
贾璜夫妇领着被金小小打傻了的儿子和无辜的女儿留在城外金庄,过两天再上门。
连飞还要去上班,他必须时刻关注上面动向,别让金荣成了瞎子聋子。
金振拉上阿嘎去逛京城。阿嘎的眼睛已经不够用了——先前在洛阳,已对历史巨城叹为观止,现在进了BJ才知道何为泱泱大国,上国气象——日本再模仿中国,也只得其皮,抄不出魂来。
五灯碰到一个太监,领着他去了皇宫,六灯师父还有身后之物要交接。哪怕是从九灯到六灯,盏盏都是宗师,但五灯还是太年轻了些。他连续多日盯着“奣凮道书”,好几次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那泛着五彩流溢光芒的道书,但在最后关头都被贾葆给打断了。有几位不怎么安分的前车之鉴强抢或者想偷走道书,都被拖入道书空间。
于是江湖传说出云道人有邪法,要读道书,必先解决掉出云。幸好受了道书一击之后,出云的身法变得极其诡异,一般人打不过他。几次危险度过之后,出云贾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金荣把这个宝贝交给自己——当替死鬼呗,还替他赚钱!他本人倒落了个好名声,恶名都是自己顶了去,钱还没落下几个!出云大恨!还是太幼稚,太贪婪了。本以为咬到了一口肥的,结果是个酸骨头!全天下能占金荣便宜的人大概还没出生。
五灯其实和贾葆一样,道书就在眼前,但对其秘密就是束手无策。他看着道书冷光闪烁,最后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境界未到,看道书就是浪费时间。
放弃也是一种智慧。
离开洛阳第一天,贾出云眼睛一闭,恋恋不舍地把书扔在金荣身前,身心疲惫。
金荣抠抠鼻孔,左右看看,翻了翻书,已经没有哪个观察者来惹他了,于是把书扔给了巴雅尔和毕力格,这两个人当初也受了道书一击,算是有缘。
毕力格小心翼翼,慢慢靠近,伸出指尖碰了碰书,确定安全!他拿起书,不知怎的就开始睡觉。直到金荣一行开始卸行李打尖,才莫名醒来。幸好有黑奴给他赶车。
过后巴雅尔看到毕力格好像得了好处,也大着胆子摸摸书,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随意把书塞进怀里,然后此后几日记忆消失,直到了BJ城外才记起自己赶着车走了很远的路。
这个插曲除了他俩自己,其他人全然不知!但当他们拉马卸车见到朝鲁并打招呼时,朝鲁大吃一惊——这两个小车夫是被张蓁选中的第一批爱乐团少年——汉人后代,会说汉语,机灵,懂点功夫。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两个孩子气质雄壮,举手投足都是道气,这是脱胎换骨了?
朝鲁仗着受过高原训练、功夫勤练不辍,在皇城司内部名气不小,在土默特更是威名赫赫,便吼要和巴雅尔和毕力格走两招,看看这五年有没有偷懒。
两个车夫自然求之不得,平时蒋弘或者苗敢等人根本不搭理这俩货,他们打架都是自成一派。有朝鲁愿意指点指点,他们开心不已。
首先二对一,朝鲁一个大意,被巴雅尔和毕力格揍成了滚地西瓜。朝鲁哪吃过这亏?接下来单挑,朝鲁空手,允许车夫们持刀。
巴雅尔多了个心眼,也空手上场,朝鲁用摔技,他们凭借从连飞或其他人那里偷学的本事,竟然双方打得势均力敌。
朝鲁大怒,抬出一把大刀来,金五仙、王子腾的孙子们听前廊这边热闹,都来观战。金荣还在跟胡安舅舅长谈,听说动刀子了,也来助威。
这次是毕力格上场应付。
一开始毕力格还有些紧张,朝鲁是出身EEDS汗国的小台吉,在张家口皇城司当百户的大人物,自己怎么干得过他?
没想到以刀对刀,毕力格完全不吃亏。他的招式有些来自成娟娟,有些来自连飞——传自柯剧和余立根,有些来自东来或南渔,有些来自娇音或毒藤,甚至还有贾出云和五灯的影子。
朝鲁直来直去的功夫被毕力格眼花缭乱的花招搞得没脾气,想用力量和速度硬吃,人家毕力格身体素质也不输你!当年在青藏高原也没闲着,而且更年轻。
若不是朝鲁地位太高,怕五六个回合就要断腿断手了。王家小子、金振和阿嘎康宏全程旁观,津津有味地看着朝鲁吃亏。金荣瞅一眼就失去了兴趣,甩开胡安入内找冼晴晴去询问京城风云去了。
后院儿也不平静。
连飞把杏儿和橙儿往金宅一扔就不管了,真是不知道安了什么心?
所以当胡氏一行回到内宅,在杏儿橙儿陪同下参观了自己的新家后,也不知道该拿连飞的两个小媳妇儿怎么办。于是她先赏了两套还算不错的头面再说,把见过世面的两个人惊吓了一下,忽然想起芹红在茶楼,心头窃喜,岂不是她就没有了这贵重的见面礼?
桃叶让九个丫头配合贾府的婆子媳妇们安排了住宿——冼晴晴厚着脸皮也挤了进来。
四个孩子已经呱唧呱唧讲了一路。他们只用了五分钟就克服了两年没见面的陌生,叮叮听着小小或者美美絮絮叨叨地讲述,对大海和大鱼充满了想像。只有当当对这个亲姐姐没话讲,只想着他自己的心事……娘没和姐姐在一起,看来她还是更喜欢自己一些……
晚饭过后,冼晴晴来向金荣汇报了这两年京城里的动向,重点讲了亲身经历的元春出宫,花姐暴露,皇帝杀言教主经过。又讲贾府被叮叮搅得天翻地覆,地道被堵,除了花姐和叮叮,普通人过不去。
毕竟是女子,对京城局势了解仅限于后宫、后宅。比起段妍妍和莫姒姒婚姻事业双丰收,冼成二人可就落后太多了。
离开了天网,她们跟聋子瞎子差不多,毫无作为。
求释悬疑,故人来投(上)
金荣板着脸道:“冼姐,鄢国公主要的是能独当一面的铁娘子——”
冼晴晴面红耳赤。
金荣道:“天网在宫里的布置全军覆没了,难道你们俩在宫里养伤期间竟然没有重建天网昃门?”
冼晴晴咬牙道:“都是那几个老虔婆,把我们盯得那么紧……”
金荣又道:“那么若诗嬷嬷留在宫里和京城的力量你们有没有去努力收拢一下?”
这个倒是有的。冼晴晴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脸没丢光。
金荣道:“如果若诗、咏坤、戴权的人能联络上的话,你给我办个事,那么这两年在宫里就不算白过……”
冼晴晴道:“请大汗示下。”她的态度始终比较客气,不像成娟娟一直当金荣是一坨……肥料。
金荣道:“宫里头最是人多眼杂事儿多,几代人的恩恩怨怨,都是问也问不明白的。我想找宫里头年龄最大的人问点陈年往事,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娥,抑或是妃子,最好靠近皇帝、皇后、贵妃的,知道的比较详细。”
冼晴晴道:“原本宫里的准宗师还有不少,个个都是活了几十年的老人。后来在戴权等人反叛时死了不少。尤其是戴权策反了咏坤,又是一大批人被撵去角落里自生自灭了。”
金荣道:“难道咏坤和戴权的人没有全受到株连,还活着?”
冼晴晴道:“如果认真追究,宫里就没人了。哪个太监不是戴权领导过的?哪个宫女没有被若诗或者咏坤训导过?但凡有点机灵劲儿的都曾是戴权的跟班!努力学功夫出人头地的宫女哪个不曾向咏坤、若诗求教过?”
金荣:“既如此,这些人的忠心也就难说了吧?”
冼晴晴道:“两面三刀,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留一手,监视身边人随时准备出卖……这是宫中男女或者不男不女的拿手好戏。”
忠诚,不存在的!连戴乐乐那么高位的大珰居然也有天网的工资可以拿,而且心安理得两头赚。戴权那人更别说了,另有身份,深不可测。
冼晴晴道:“所以如果你想问出实话来,好处得给到位。”
金荣笑道:“也不是想听什么秘闻轶事,随便聊聊天……积古的老人家也许会需要一个听众。”
冼晴晴道:“要不从戴权和咏坤开始?他们在荣国府养病。”
金荣道:“还是最后找他俩吧……”其实是不大相信这二位会开诚布公,编造历史就没意思了。
冼晴晴道:“这事儿急吗?”
金荣道:“每两日面谈一个吧。”百忙之中两天要面谈一个,这说明其实是很急的喽……
冼晴晴历来是有啥说啥、直接了当:“人,我们给你找,但是你到底在查什么总得交待一下,让我有点数吧?”
金荣笑,“我们已经知道,皇帝杀掉了双胞胎哥哥,才从妓院小开变成了太子东宫。此事应该不少人知道,比如戴权、太上皇、天网、雪宗师,甚至大学士。义忠王仁义,虽然有人在传说他是噬血狂魔,但是我们都知道义忠王是冤枉的。为什么太上皇宁可要一个杀兄恶魔继位,也不要正常点的义忠王?难道文武百官无人阻止吗?当时的大学士是哪个?是怎么当官把政的?义忠王为什么被全家毒死?为什么他的幼子幼女会被双圣救下来,以后又不闻不问?这所有的事情发生得都不合情理,我随便问问不行吗?”
冼晴晴吓得脸色苍白,这人胆子也太大了吧?不仅矛头直指当今,还要扒先帝的坟。
金荣道:“我隐约听说,本朝最强是黑羽军,矛落如雨是硕果仅存的黑羽……为什么这个强军消失了?现在的兵头聂䍿、孙恤东、史鼎之流仅能守成,毫无开拓进取之能……王子腾全靠疯狗打法和蒙元周旋,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虽然听不懂“技术含量”啥意思,冼晴晴还是明白了大概——她们这些工具人从小时候起,很少置疑权威——别人告诉她什么就是什么。但这些历史知识在金荣看来,虽然支离破碎,但里全是鲜血淋漓的你死我活!甚至王子腾敢直接对抗皇帝,而皇帝却只能受着,偷偷收买王夔玩儿阴的——说明皇帝心虚。
你已经坐稳了帝位,还心虚什么?太上皇对水硕执政得失不置一词,但却又天天闹别扭……里面必然有秘密有待发掘。
冼晴晴说话就像成娟娟的刀,直接,明确,破开核心:“这和你有关系吗?”
金荣语塞,流光溢彩的皮肤下似乎传出一阵刀鸣。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对通灵宝玉起了戒心,很想知道这些事背后的逻辑是什么……通灵宝玉在奣凮“逝去”之后毫无动静,稳当得让人心慌……
金荣知道,如果没有彻底掌握全部信息,日后和这个石头记系统摊牌、决胜负之际就会丢分甚至翻盘!这个系统的要求是改变贾氏命运,那么现在改变了多少?赢定了吗?有没有什么自己没算到的?从贾珍的大炮看,贾氏自取灭亡简直就是本能。皇帝后面还有什么手段?
从奣凮的事来看,通灵宝玉或者祂背后的“观察者”是没有底限的,奇招奇术应有尽有。过去的蝴蝶翅膀早已扇动,未来的暴雨何时光临?那不可预知的疾风冲哪里吹?鬼才知道。通灵宝玉或者观察者的最后一招是怎样的不要脸,可以往最坏里打算。
墨菲圣人说过话,贾芸可能忘了,但是贾蔷应该记得:事情如果有出错的可能性,那么必然会出错,早晚而已。红楼梦再怎么改,贾氏最后结局不会太好,金荣未必救得了。
看看天色已晚,冼晴晴不好多待,金荣将她送到院儿门口,看着她进入叮叮美美两个女生的独院儿,里面有三个南越丫头伺候着。当当和小小也有三个丫头伺候,目前为止还能住内院,很快他们就要搬出来自己住了,会和金振、阿嘎康宏住一起。
金荣决不会允许把男生养成个贾宝玉来!以前小小是跟着贾出云的,泥里滚,树丛里钻,跟家将学本事,往金珑的枪尖上凑。
金荣有些头痛,得给儿子找老师了……其实金珑是最合适的,可惜他在青城坐镇,维护金家基本盘,保护童隰人身安全,根本走不开。原定的老师王吤和庄濉远在天庙,化身革命启蒙引路人,这谁想得到?自己那个爆脾气儿子有没有资格做人家的学生?
如今贾出云忙自己的事儿去了,他的学问是算卦……够邪门儿的。金荣一想到儿子右手掐指算命,左手拿刀砍人,就想笑……
金振和阿嘎倒是合适,就是不知道阿嘎愿意不?给他看道书,人家还不肯看,傲娇的日本人!虽然一天到晚笑咪咪的,其实最不好相与了。
金荣还没回到房中,前面来报,有个姓贾的求见。半夜三更不睡觉,非奸即盗!金荣白天又行路,又应酬,又搬家,又看车夫战朝鲁,又观察王子腾的孙子的工作态度,又给冼晴晴安排工作……还让不让人活了?这一辈子没这么忙过!
金荣抖擞精神,来到前院,小广场上巴雅尔正在教训王子腾三个孙子,以一敌三,反把那三个公子哥揍得哭爹喊娘。
金荣嘴角上扬,喝了一口热水,嘿嘿,说到调教熊孩子,谁能比得上……一个身被长袍的男子进了屋,带来一身寒气。
金荣吃惊地站起来,贾瑞?你戴着口罩也休想瞒过老子的钛合金狗眼!
贾瑞拉下帽子,放下面罩,看着金荣长长地出了口气,“金荣?”这个孩子变化太大,七八年不见,不敢认了。
金荣笑道:“瑞大爷这风雪迢迢的,从金陵赶来,莫非是跟我要那二十两银子的欠账?”
二人同时大笑。有男仆送上热茶,贾瑞一口饮尽。
“长话短说,”贾瑞中举之后气质大不相同,也算是长大成人了:“我得到的消息,他们用我当先锋,要宣扬你在读书时的惫懒,不学无术、抄袭、骗名之类的评论已经暗中在漫延了。”
金荣点头,预料之中。
贾瑞:“可能他们先从你的师道入手,那张图画,一只狗的那个,”他的脸一红,“一直在贾宝玉手里,就是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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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沉思地看着这个贾瑞,化敌为友?我能相信你吗?
贾瑞道:“提前告诉你一声,做好准备。”
金荣犹豫道:“为什么?”
贾瑞道:“我今年中举,族里正在安排,难道瑞犬之名能帮我得到官位么?”他的脸已经要烧起来了。
金荣有点理解了,瑞大爷必须要否认金荣讥讽的人是他,瑞犬之名必须与他无关!否则日后在官场里根本活不下去。
甄家把贾瑞挖出来控诉金荣的“师道有亏”本来是有奇效的,但是巧就巧在贾瑞刚刚中了举……当然就算没中,哪怕甄氏送独立连排别墅给他补偿,但凡要点儿脸的也绝不会把污水往自个儿身上泼。孔家掏钱出路费请贾瑞来BJ,竟然给了贾瑞一个交好金荣、一笑泯恩仇的机会,双方都能体面地下台阶。
金荣问,“代儒太爷爷进京了没?”
这一声太爷爷一出,贾瑞立刻舒了一口气,“我爷爷经不得车马劳顿,京城寒冷难捱,所以留了金陵老宅里,正好我生了个女孩儿,家里也不能没人。”
含饴弄孙,这个贾瑞……
金荣道:“正好我的儿子女儿读书缺个老师,瑞大爷有意在我这儿入幕么?”
贾瑞要的就是这个!否则半夜三更跑来干嘛?卖人情什么时候不行?马上金荣要去宁国府吃饭,难道贾瑞捉不到时机跟金荣说句话不成?
贾瑞道:“诶,求之不得。只是怕耽搁了金大汗的事务。”这是在问,你请我教小孩儿还是入幕当实权师爷?这个区别很大。
金荣笑,“我的文牍之事以前是交给童隰童老师的……现在正好无人打理,瑞大爷中了举,怕是要大材小用了。”
贾瑞松了一口气,童隰曾经用过的咖位嘛,还是可以的,说出去也好听!否则老子随便听族里安排,从县丞做起,两年一转,知县,州同、通判、知州、同知、知府十五年够了,还真不一定跟你混。他起身一礼道:“愿为大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当个笔帖士,日后机会有的是——金荣身边的幕府成员,那是什么起点?外面人会挤破头争抢。
双方地位明确了,立刻有了一家人的感觉。金荣道:“先生明日就搬进来吧,我立刻宣布消息。”
当即二人走出来,正好看到王子腾家三个小老虎被毕力格揍得满地找牙,巴雅尔在旁边喝茶……王小老虎们心里很受伤:车夫而已,怎么会这儿猛?当然朝鲁被揍在先,我们的面子可以不论。
金荣拉着贾瑞的手,“大家停一停,我来介绍一下我当年的老师——贾瑞,瑞大爷。”
众人围了上来,有几个男仆脸色大变,不可思议地看着贾瑞。
金荣道:“我千辛万苦才请来了我的老师,如今为西席,首席幕友兼为几个孩子的先生。来来来,贾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
五仙、胡安、金振、康宏等人围了上来,金荣一一介绍,把每一个人狠狠吹嘘了一场。
贾瑞早就通过官场的关系了解了金荣五个兄长的成色,属于心比天高,才不过中人的那种,跟中举的国学大师比,最多就是会点打打杀杀,自己在智商上能稳压他们。至于金振,大名鼎鼎的名将,孔家私生子……如今孔金不两立的时刻,这个孔家人坐在这里的含义不问可知。那个康宏又是什么鬼?客客气气一言不发……唯一可虑的竞争对手是阮福映,却又是外国人。
金荣看看贾瑞的神色,声音里稍微加了点压迫感,“这位康宏先生是武道宗师,金振的好朋友。”
全场沉默,然后轰动,刚才被贾瑞的到来惊到内核的男仆脸色已经开始发灰了。
金五仙围上阿嘎,谀词如流,把这个日本孤狼感动得不行。
当夜还没到天明,金荣府新闻传遍京城——先锋贾瑞投敌,自荐为西席。金荣夹袋里还装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宗师,孔家私生子背着孔家结交宗师,然后拉着宗师投到金荣帐中。
无数信使向南方飞去,小衍圣正在准备年后上京,愤怒之极,砸了书房,毁了几百万贯的书画文玩清供,按下。
国子监已经考试结束,正在等公布分数等第的学子们暗中串联,要给金荣一个好看。明年春就是大比,不准备中状元的都在摩拳擦掌。金荣你准备好迎接来自读书人的暴击了吗?
金荣难得休息了一天,从第三天起,请柬纷纷扬扬而来,其中最显眼的是清国使团的邀请——陆路通尊金荣为“师兄”,约请喝酒。
这是陆路通第一次向外界宣布自己的根底——金荣师弟。至于他们的老师是谁,轰动的京城官场开始全民猜猜猜。有说是贾代儒的,有说是童隰的,有说是贾瑞的,有说是贾敬的……最不靠谱的竟然猜是张太师,引起大众起哄:张太师是大坏人,专门和妖异的番僧交往,怎么可能是金大汗和陆王爷的师父?此事成为百年悬案。
而更让全京官场大跌眼镜的是,金荣居然携贾环、金振二名将种子欣然赴会!这是去打脸清国的吗?
除了北静王在圈禁中叹息,咬牙切齿,痛悔苦忏,没有人能猜到贾环、金振跟着去清国使团到底是为什么。
这两年贾环低伏,金振消失,当年在清国打游击的英雄将种们早已沉寂湮没。宁荣二府最出风头的年轻一代是贾宝玉,搞《煌言报》,以及贾珩,一举拿下天下会总司令之职,平定了土默特。
贾环和金振忽然又出现在金荣身侧,一个巨大的可以称为“将星如云”的阴影开始聚集。
而见面地居然在一个偏僻的茶楼里!
这是一家据说是山西人开的客栈里,茶楼的苗老板提前一个月开始了装修,将原来说书的狭窄空场扩大两倍。一楼茶座撤掉,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座位。二楼则全是包厢,三楼是“私人会所”,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这个茶楼连招牌都重新做了,叫做“第一京剧院”。好大口气。有一个人数庞大的戏班子天天在这里排练,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吚吚呀呀,乒乓鼓点,乱成菜场。当金荣、陆路通、金振、贾环、康宏宗师坐到三楼后,越来越多的奇怪面孔开始出现,打听这戏班子的事。扈四娘早已暗中叮嘱手下,除了阿嘎的事不能提,其他随便说。
来历不言而喻的路人们来打听情况,被告知有个新戏将从年三十开始正式上演。前三天只赠票不售票,如果想看,从年初三开始对外发售戏票。届时每日两场演出,欢迎光临云云。
有人便问,何为“京剧”。伙计们年龄虽小,却口齿伶俐得紧,道:“昆腔、黄梅调好听不?京剧更好听!”
于是路人又问,上什么戏?牡丹亭还是窦娥冤?答曰江山美人志,新戏。
路人摇着头,没听说过,不看。
伙计神秘兮兮地道:“这戏主角是五王爷,爱上了酒店女老板,东宫也不要,跟着女老板跑了……”
嗞……某王爷淫奔事半年前才凉下来,怎么已经上戏里了?这个可不能错过。为什么早不让进?
伙计冷冷地道:“前三天只招待王爷、公爷、将军、学士、侍郎等等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请问贵客您几品啊?”
哦,我舅舅的邻居是六品官儿……
那么年初三请早吧您。
立刻有人联想到贾府的年终大戏。
每年贾府是要连唱五天大戏的,拜年的亲朋好友吃喝听戏,好不开心。由于贾府的戏年年上新,质量极佳,而且只唱五场,深受欢迎,使荣宁二府一度成为官场焦点,但是外面大多数人是听不到那些戏的。
贾氏势力正在撤离京城。显然今年贾府要关门过年的,那么唱大戏的新年俗难道变成绝响?
伙计们将贾府今年可能“没戏”的意思一说,路人们秒懂,于是就嚷嚷说要进来“先听听”。在交过贵得没道理的茶钱后,好奇心爆棚的路人们蜂拥而入,只是二楼被两个蒙元少年拦住了,大家只好悻悻然在下面干巴巴地听,眼巴巴的看着楼上。
金荣和陆路通犹抱琵琶半遮面在此地公开会面,为什么?
招待记者,饵诱皇帝(上)
台上两个娇滴滴女子正在哭,却又不是嚎啕,而是坚强地垂泪,慢板声声,控诉命运不公、世道残忍。
只几句,大家就被这戏的唱腔和念白给吸引住了,扈四娘还不满足,又和两个四娘演员重新确认这一段重头戏的细节。两个四娘一左一右,把这一段唱了三遍,改了两三个细节,扈四娘才愁眉苦脸地喊,“流水板,流水板,我们再做一次。”
路人们惊诧莫名的目光里呼啦呼啦上来十几个男男女女,胡琴拉开,三个女老生叫板起,然后四五个小生、老生、花脸开唱,分工明确,绝不能唱进别人台词里去。快板唱念最吃熟练度,要形成不加思索张口就来的习惯。偏偏习惯又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三五十遍过后,你就开始怀疑自己的每一个发音,每一口咬字,甚至上句唱过后下句就蒙圈了……
有人唱错,有人唱乱,反反复复从新开始,扈四娘骂人骂得鼻子都歪了……
在这震耳欲聋的快板中,金荣把着陆路通的手臂,二人并排从三楼走下。路人们抬头细查,但从他们脸上完全看不出端倪。
有一个二愣子趁胡琴停止,演员们安静下来之机,冲着金荣喊了:“金大汗,我是天网报记者,您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金荣假装正要离开,闻言一愣,停步转身道:“原来是记者朋友,你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轰地一声,全场振奋,大家也不假装路人了,喊:“多谢金大汗体恤。”
金荣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陆路通,“相信陆王爷必然也是知无不言的。”
乒乓声中,从外面又冲进来五六个人,一把银子砸得伙计眉开眼笑。
陆路通给金荣一个“你要不要玩儿这么大”的眼神。
金荣冲着明显是他本人安排的二愣子记者道:“趁我心情好,赶紧问。”
那人不再理会旁边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大声道:“请问金大汗,您和陆王爷谈了些什么?”
轰地一声,观众们要疯了,你傻还是呆?疯还是二?金大汗会不会直接提刀砍人?
金荣道:“我和师弟多年未见,就多聊了些以前的事儿,很开心,很感慨。”
大厅里的噪音已经不亚于刚才唱戏了——哇,还真回答啊,老子以为他要发火了。
有人问,“金大汗,你们的老师是哪一位啊?竟然教出您二位英雄人物?”问话的躲在角落里,武功相当不错,声音回荡叫你摸不清他藏身位子。
金荣自然不会计较那人的小家子气,豪爽地道:“我们的老师自然是非凡人物,但是非他允许,我们不得泄露其身份姓名,请你见谅。”
哇,你客气得过头了吧,直接一个耳光甩过去也绝不过分!对着个小人物说见谅就过分了!你知道你自己是谁,什么身份吗?
立刻有人问,“金大汗是神仙人物,怎么对我们这些小人物说见谅呢?太失身份啦。”
一听这大实话,大家的心提到嗓子眼儿,都愤怒地想撕碎这人一张嘴!怎么说话的?讲一讲尊卑好吧?不会说话你就别开口,没人拿你当哑巴!
陆路通的目光也照了过来,康宏宗师眼睛里也射出冷芒。但那人功夫不错,在两大高手的注目下昂然挺立。
金荣失笑,“我并不觉得我身份有多高贵,在长生天眼中,”他的手指指那个高手,又指指自己,“我们二人没有区别,不过都是蝼蚁。”
大家忽然想起,金荣首先是个神棍,其次才是……妖孽。虽然明知对方在PUA,控脑,但是这话说得好漂亮!有道理!佩服!舒服。
下面的人开始赞颂,金荣手往下虚压道:“当年我们天下会初立,就有一首歌,唱理想和信念的。”
词汇超前,但意思嘛,大家也胡乱猜到三分。
金荣开始哼唱《我们的歌》,陆路通和金振立刻加入,投入地把这蒙语歌唱完。那二愣子适时地问,“大汗,请您解释解释这歌唱得啥呀?”
金荣扭头对金振说,“听说你在曲阜孔家读了两年书?把这歌用汉语唱唱呗。”
其实这首歌的汉语雅言版和白话版老早就做好了,既然让金振表现,金振哪不知机?朗声用汉语唱了一遍雅言版。有手快的胡琴和鼓师摸着了调,还给金振来了个伴奏,于是他人来疯又唱了一遍大白话。
听众们情绪立刻上来了——“平等”“追求”反欺凌,反压迫,反等级的意思太具煽动性,很有点儿上头!下面的探子们深受震憾。
二愣子乘大家回味这歌的造反意味时,大声问陆路通:“陆王爷,您在赵国工作进展顺利吗?”
陆路通立刻跳了起来,大声道:“清国已经放弃了尊严,放弃了独立,放弃了国格,向伟大的赵国乞求援助。但是赵国总是一味推脱,拖延、很勉强。难道赵国仁义之邦,竟然愿意眼睁睁看着清国平民百姓饿死吗?须知他们本来是赵人啊!是为了逃离战乱、饥荒、压迫才去的清国。我恳请赵国放开恩怨,垂怜可怜的百姓吧。”
轰,如同地震中一座高楼压垮了另一座高楼,声浪拔地而起,震耳欲聋。
无数只笔在疾书——哪怕一开始没想到用笔,也有贴心的伙计给你送上一套,唯恐你记不住似的。
一个声音道:“清国狼子野心,最怕我们救活了蛇反被蛇咬。”
陆路通道:“所以我来请教金荣大汗,我最亲爱的师兄,天下第一才子,天下第一战略家,请求他的指点。”
是个人就忍受不了陆路通的彩虹屁,纷纷问:“金大汗怎么说?”他们早忘了这是国家机密,一群小小的探子探听国家机密,怕死得不够快?
陆路通道:“我遵从金荣大汗的建议,并完全赞同金荣大汗的判断,将竭力说服清国朝野,聘请赵国最出色的少年将军,曾经大力帮助过清国百姓,建立爱民根据地的金振、贾环二位将军成为清国赵国接壤地区的知府。帮助清国治理地方,现在你们相信清国的诚意了吗?”
震惊!
陆路通斜眼看了金荣一眼,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从骗柯剧开始,到东进清国转移汉民,都得了金荣指点。混入清国高层后,失去了金荣指示,简直是寸步难行,尤其在处理赵国关系方面,越闹越僵——颇有点自掘坟墓,自断退路的意思。
大家一坐下,金荣就把这建议一甩,所有人恍然大悟:让清国带着镣铐跳舞,不就得了!金振和贾环……十八岁的府尹?太惊人啦!他俩都高兴地跳了起来!金荣对自己早有安排,真不愧是哥!
陆路通很感慨。
唉,人家就是算无遗策,自己看来天大的难题,人家一句话就将你的资源全面盘活,战略纵深也做出来了,最妙的是,赵清双方都会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而真正得利方,用脚后跟想都知道是谁。
金荣交待,待他放出这个消息后,陆路通要立刻借口护粮去山海关,不要再给赵国朝野加压力了,且缓一缓,避一避。另外张蓁那边还有任务要交接。
高人就是高人,他那目光不仅停留在脚下的路上,也在千里之外。
陆路通立刻熄了某种小心思。别说自己只是一个杂牌王爷,没实权没根基——就算是富察福尔康,如果金荣想取他性命,估计也就是三五句话的功夫,计划就做出来了。
自己从敲磐开始就斗不过他,以后还是紧跟着金荣混吧。有些游戏咱们玩不起,必须要找准自己的定位。
金荣召开了有史以来第一次记者招待会,那个“第一京剧院”名声大噪,茶客如雨,慕名来看彩排,先过过瘾——另有小道消息,皇帝和金荣的第一次见面将在三楼的私密会所进行。
全城轰动。
借着东风,大戏请柬提前十日开始向官场飞去。贵人降趾,请严格按请柬要求的数字带人,随从只能在指定地点——后院小厅等候,望提前周知,面责不雅。得到请柬的人欣喜若狂,没有得到的则到处求名额。
就这请柬还有一个鄙视链?难道大年三十场就高级?年初一就次一等,年初二就勉强似的?
金荣这一张薄纸片搞得赵国官场风声鹤唳,都乌眼鸡一样打听:你拿到年初一?嘿嘿鄙人不才,年三十!啊?李兄你哪天啊?喔年初二场啊,哼,金荣简直是不拿我们李兄当盘菜?盘他!……喔,年初二场是公主包场?非亲厚不得入?贾琮和金振都年初二去?哎呀,李兄,要不咱俩换换?……哇您得了三张请柬,可以带六个人……别走别走老李,上次你看中的那款千年老茶树二代出的白茶,我那儿还有,快上家来品品……
招待记者,饵诱皇帝(下)
最讨厌的是金荣的规矩太大:戏场噤声,禁叫卖,禁喧哗移动……而且最让人不爽的是,请柬上讲得清楚,场内座位没有多余,每柬只能进二人!而且连座位号都规定死了……当然大家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前后左右都有谁,也放心了,没坐在仇人旁边。
事情渐渐清楚了:皇帝、皇后会年三十光临;公主、王爷年初二光临;文武百官五品之上被一网打尽,六品以下看你的人脉、或者钱包深度。
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去,给不给面子的事儿了,而是你的江湖地位证明!比如有几位没品秩的老先生,德高望重的,名字拿出来能辟邪的,将坐在皇帝的大包间里!他们的夫人或者女儿将和皇后坐旁边的小包间!
凌三攴,虽然退休了,在皇家包间隔壁有自己的包厢,可以装五个人——也就是说,凌相直接可以带四个人入场!这就是咖位!
何庥这些大学士、尚书、侍郎就只能二人一组分享一个包间,每人只能带二人!而普通的京官,只能坐在大厅里。
这些大佬的女眷年初二公主包场才会来,她们有特殊待遇,可以除了带一个朋友或女儿入场,另外可以带一个丫头伺候。据传言,初二场其实是贵女的相亲会,年轻俊彦要认真对待……
为了安排请柬,贾瑞不吃不喝地将官场人物做了深入分析。吴新登是老排请柬的,也被贾瑞拖来把关——毕竟贾瑞在金陵读书多年,对京城时刻发生着变动的势力版图的理解还没更新到完全让人放心的地步。
在写了七八个时辰的请柬后,贾瑞和吴新登都要累瘫了,感觉手臂要断掉了一样……但是一想到那些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一想到金振和贾环紧跟金荣得到的机遇……贾瑞就兴奋地止不住想引吭高歌。
投靠金荣,对了。
过年的气氛渐渐浓烈,窗花,灶糖,年画满大街都是。在杏儿橙儿的权威安排下,金宅焕然一新。胡氏和桃叶没空忙装潢,她们带着孩子天天在外面社交。
除了贾府、北静王府外,皇后、几个郡王府里轮流跑了一圈,收获无数礼物。渐渐地,京城社交圈就将水焉、南霞、贾琮这几年在哪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了解了,满足了好奇之外,积累下来的“八卦”基本上够聊到下半年。尤其是令贵妃千里认子,水焉万里奔波重启天网,让贵妇们还陪着流了几滴泪。
皇后听说南霞守着儿子不假辞色于贾赦,松了一口气。水氏老人们则半真半假地将水焉的生死过往一阵怜惜,哭哭笑笑,对水焉的一双儿女加倍赏赐,以弥补缺憾。
这是帮皇帝挽回和天网的关系吗?
天网报喊出来的“国桓亡”理论在赵国高层看来,就是对赵国体制的讨伐檄文。牧民们在北方掀起的对酋长的革命浪潮让人心惊。这是水焉的大板子战书。
金荣唱出的反动歌曲在圈子里流传,虽然赵国还没有明确说法,但是刺头天网报必须改辙更张的意思先由女人们说出来,传进水焉的耳朵,就是一个缓冲,再去影响金荣。大家目前还不知道其实是王吤和庄濉塞私货,水焉对第三期天网报根本就失去控制了。
皇帝为做好和金荣面谈的准备,将蜀王公子水砾召见了两次,详细询问天网报的观念和金荣的真实想法。水砾只喜欢唱戏,虽然和贾葆主笔了首刊,但那是平稳的颂圣,第二期之后的天网报和他没什么关系。由柏拉图的“理想国”发展出来的平等、法制、私权、公权、投票的思想,是水砾完全不知道的。
水硕失望地打发了水砾,看着全程陪同的何庥道:“看来许多事不是金荣搞的,也不是鄢国公主搞的,是那些文人自己的私货。”
何庥提醒道:“天网报也全文刊发了老衍圣的绝笔,可知其立场是公允的。”
皇帝按着太阳道:“若非还有余地,我们必然要对天网报下禁令了。”
何庥:“关于天网报喊出的国溃论,当初金荣也是这样看。他借岳飞孙女洗冤录故事对鄢国说,国之气运一定是向下的,走向崩溃的。老臣当年读到这个记录,脖子后面寒毛都竖起了。”
皇帝道:“朕也觉得金荣和那个熵变,讲出了某种天道之理。我们该怎样才能跳出循环来呢?金荣没有说,只让鄢国明月清风走天涯,而熵变更是语焉不详。唉,真是恨不得立刻请金荣来彻夜长谈之。”
何庥笑道:“他是送家将回来完婚的,谈话不急。咱们还是观其行,听其言,再定行止。”
皇帝苦笑:“咱们还指望着BJ咱们是主场,必然要对他形成围剿杀势,结果人家才出了两招,咱们的主场优势就没了。此人之弈技观止矣。”
何庥脸一红。
金荣先和清使演个双簧,利用大家的好奇心,把一家偏僻茶楼搞成了京城第一社交地。推出“清国聘请贾琮、金振去清国当府尹治理赵蒙清边境”这招必杀棋,让清国的战略劣势立刻翻红,赵国反而尴尬地要死。
首先贾环、金振是你赵国闲置的,无职无位,你没有立场阻拦他们。其次,赵清边境被这二人管理,想必能大发,联想一下三国交界处筑城计划,——经贸中心承德立刻就有了东方屏障:土默特遥遥呼应,是西方屏障;面向朝鲜日本,(目前大家还不知道朝鲜将插一脚),金荣的新城计划成功率已经高达九成!
有了贾环、金振双星,加上赵国答应了的出海口,这个大城立刻就会解决清国的粮食短缺问题,清国的山货可以多一个出海口去和西方、南洋换银子。
金荣这脑袋是怎么长的?
看到了希望的清国对所有条款尽然是全力推动的。用两块被打烂的土地上的两个知府官职换取来自赵蒙的巨量投资以及清国的对外口岸,怎么看都合算!
陆路通促成此事,又对外宣称他是金荣小师弟,从此在三国可以横着走了!以前所有因身份问题留下的后患全部解决!如果陆路通回去掌握了更多的权力,金荣参差可算是清国无冕之王了。
何庥感慨了半天,那个“记者招待会”的鬼点子一出,金荣立刻取得官宣主动权,赵国官方如果不跟上也搞个记者会,日后朝野是听金荣怎么说呢还是看落后无数日子的邸报呢?
皇帝道:“那个茶楼,把第一京剧院招牌打出去,朕再上门看戏,与民同乐,怕是以后这个金荣的据点谁也动不得了。”
何庥道:“那个茶楼可以买下来,如果金荣懂事的话……皇上舍得不去看戏吗?”这个戏是五皇子的救命动作,如果皇帝敢不去,皇后能立刻撞死在你面前。
水硕苦笑:“当然舍不得!金荣约朕在那里私下会见,就是建立私人关系,交朋友的意思了,朕若不识好歹,恐怕金荣要视朕为敌了。况且他把朕去看戏的好处已经预支给朕了。”
水硕说的是金荣请了不少德高望重的老人,分享皇帝的包间,这个姿态一出,水硕即跃身为二千年来第一圣君!这个肥到流油的诱饵,金荣根本不怕水硕不咬。
大德客人名单往宫里一送,水硕立刻就明白自己被算计了,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生养了一门三进士的寡妇,著书立说的贫苦老举子,赐药赐医救人无数菩萨心肠的名医,发明了新式纺车的妇人,八十多的诗画书三绝老人,还有一个少年天才——三岁能诗五岁能文。此外金荣下狠手挖掘出来一位治水能臣,虽不过以五品官退休,但是治河上万里,活民以亿计。
这些人往那儿一坐,皇帝的文治就立起来了:不用歌功颂德,都在那摆着呢。再让皇后给客人们倒杯茶,夫妇二人还不就被吹成圣人了?
这么肥的大料啊,你明知道有毒,还是得吞!
唯智能勇,唯勤能振(上)
贾赦、贾政、贾珍陪着金荣给贾敬上了香,金荣回忆了当年敬老爷的指导之恩,唏嘘不已。后谈正事,金荣告诉他们,“南越的事要拉上王家。”
贾珍不解:“王家?他们实力强,必然是要拿走大头的。”
金荣看着贾珍,不由得叹息,贾敬看不上这个儿子是有道理的。贾氏在珍大爷手上只会衰败。
金荣道:“南越是大国,宋明都咬不动放弃了,难道我们比前人还厉害?”贾政和贾赦细思一会儿,点头认可了金荣的判断。海上力量王家远胜贾氏,有王家参与,赢面就大些。王家养着外国人,再加上以二阮为旗帜,形势才对己方更有利。
金荣道:“吾有意将南越分成三国,让他们去乱斗,咱们吃红利。”
贾赦道:“第三国是谁?”
金荣道:“我兄长若能建国于南方……”
贾赦道:“那何必让给二阮?你取了全境便是。”女婿的利益说让就让?金荣摇头,这个二老爷脑子也不大行啊。
“南越终究是动荡了十年,我们吃独食就是与全越为敌。分境而治之才安定。且我兄长非长于治国,最多让他们玩玩而已。争天下的游戏,谁能统一南越,怕是要看他们下一代谁比较狠了。”
哇,金荣已经在布局下一代!
“二姑娘做了阮光缵王后,说不定阮光缵能卧薪尝胆光复全越也未可知。”这是安慰贾赦了,贾氏人多日观察结果,阮光缵非明君之质,最多是个好人。
但是好人是活不长、活不爽的!三次元世界中的阮光缵死后被法国支持的阮福映灭国戳尸,惨不可言。
贾政:“王家不要和我们起了争执就好。”
金荣:“有敌人,有对手,能共同强盛。世无敌手,国桓亡。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三贾陷入沉思。今日与金荣一席谈,简直是太有价值了。要不是还要脸皮,赦老爷要跪求让南霞原谅之计了。
南越之事并不能阻碍贾氏的裂赵计划,最多就是个小插曲。是以听到金荣提议拉王家入伙,甚至让王家吃大头,贾氏都没啥意见。因为其战略重心不在南方,得到了是白来的便宜——有阮光缵打头阵招纳旧部,有金五仙地头蛇算计着谋夺大西朝已经准备多年,再加上王家,怎么看感觉难度都不算大而利益却厚。
后院之中极是热闹。大观园雪景极美,赏雪之后,史老太君请胡氏、桃叶和璜大奶奶坐在内厅火盆边上唠嗑。胡氏一回京就给老太太请过安,送了礼。这一次贾史氏是为回礼请金荣全家吃饭的。
男人们都在外面大厅,儿孙们陪着。贾琮和贾赦谈得还不错,贾氏目前形势严峻,内部再不团结,就是取死之道。回京当日,刑夫人受了贾琮一拜,且起身还礼,二人算是揭过恩怨。贾琏加倍陪着小心,贾琮自然客客气气的,不提什么鞭打脚踢了。贾宝玉虽然趾高气昂,内里却胆怯,贾琮这个彪形大汉往跟前一杵,立刻就怂了,笑脸相迎,搂肩抱腰,低声下气好不亲热。
迎春的未来夫婿阮光缵坐在贾琮左手边,只是有些坐立不安。阮福映在贾琮右手边,他复国有望,心情极好,忍不住拿贾琮开了两个玩笑——阮光缵听得更郁闷了。复国之事到现在贾家还没给他一个说法,南越形势在英法可能的参与下瞬息万变,多一天耽搁,就多一分失败的可能。
贾琮扭头,低声告诉阮光缵,金荣已有安排,让阮光缵略略放松了些。但是阮福映却知道日后王家出兵,夺回南越之后,他是要和阮光缵瓜分南越的。
王熙凤、李纨、迎春、惜春正围着探春的女儿转悠。翠墨的儿子还不大能跑,走路也很勉强,琥珀、袭人、金钗儿环绕着,稀罕得不行。好像探春又有了,所以赵姨娘夸张地跑来跑去,也不提生女儿是个赔钱货了。最好这一个是儿子,但若运气不好还是女儿,这话更不能乱说了,会影响探春心情的……
宫布作为蒙元人,对儿子的渴望是没有止境的。日后他的儿女肯定是留在BJ不走了,读书考状元也说不定,不管在赵国还是回老家,男丁不足会受欺侮,这是他们敖斯尔家的共识。
巴特尔在叛乱中死了,只有双胞胎女儿活了下来,齐齐格的三宝受了惊,死于随后的土默特之乱,可惜了这个极好看的男孩儿。朝克图跟那顺布和又决裂了,如今敖斯尔在老朝克图领导下苟延残喘,底下的革命牧民越来越难管,势头大不如前。
宫布在BJ不敢回家,紧紧抱着凌三攴、何庥、天罡会的少年们不放手,勉强维持着影响力,但实际上他的行情也在降低。
童隰退休后,宫布作为蒙元驻京办主任,何去何从还要看形势。所以探春很少回贾府,就是怕大家问这问那。此次宁府宴请金荣,胡氏、桃叶专门提出要见见探春。当初说探春是作为公主替身下嫁金荣的,结果鄢国公主截胡自提了。如今多年过去,事情已然抛在诸人的脑后,见面只叙离情,不及尴尬。宫布的媳妇,那是通家之好,必须要把隔阂打通。
终于到了开饭时间,喝酒!外面已经热闹至极:贾蔷、芸、菌、兰、琏、贾宝玉、环加上归队的贾瑞等正在车轮战宫布、二阮、五仙、金振、康宏、王子腾三虎和甄宝玉。
贾琮缩回在角落里想心事,所以并未加入。七年没回家,他的变化太大,大家都有点怕他。
最滑稽是阿嘎康宏,任何人敬他酒都老老实实一口见底,他一个人接下了贾氏两轮进攻,简直是个酒仙。只有金振严重怀疑这个老哥从来没喝过这么极品的酒,感觉被生活亏待了,所以趁机回本儿。
王子腾的孙子是小字辈,谁都可以捏着他们鼻子硬灌。前面拼刀打不过车夫,这边拼酒又被叔叔哥哥们打得溃不成形——简直郁闷死了。
贾政、贾赦陪着金荣的到来让气氛陡然上了一个台阶,贾瑞先冲上来敬三人一杯,然后包括阴阳怪气的贾宝玉,大家轮流敬酒。新晋双圣贾芸贾菌得到了金荣的单独回敬,喜气到达了顶点。
他们不知道,一旦这二人的母亲去世,这两个将进入真正的合道状态——所谓出家人,就是没有家的人。
金荣和大家热闹了一阵,就坐到了贾琮旁边,其他人知趣,便不再骚扰这二人。
贾琮闷闷地道:“我娘不能来这里,过年她哪儿都去不了。”
金荣沉默半晌,“七公主的事谈得怎么样了?”
贾琮头垂得更低了。
这是不愿意?
他沉声道:“这些年贾氏和水氏斗而不破,今年更是差点撕破脸,破坏了先祖定下的契约。皇室也有些后怕,我们却以为占了上风,沾沾自喜。”
金荣道:“你的看法?”
贾琮:“我们渐渐撤离京城,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豪强宗族如果不能融入国家体系,妄图以小家凌驾于国体之上——要么如明朝一般吸干了国家的血,一起当亡国奴;要么如同唐朝,风吹雨打去休。从李世民到武则天三朝皇室人共同努力,才打掉了山东山西的世族,创建盛世。但后世又慢慢养出新的豪强兵头,吸血吃肉,将国运耗尽。此局无解。
贾琮道:“就算我入赘皇家,也只是延缓了水贾决战的迟早罢了。”
金荣拍折贾琮的肩,这孩子长大了,考虑问题站得高了,也就看得远了。
金荣道:“人生一世,白驹过隙,开心一日是一日。何必杞人忧天,替古人担忧?儿孙自有儿孙福,后来人必然比咱们更有智慧,他们或许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贾琮张开嘴,又合上。引图播入川,杀掉蜀王,分裂川贵的计划虽然因蒙元之乱而搁浅,但是贾氏如果安安静静乖乖退出京城,日后江湖上放屁还响吗?
临走时放个大炮仗是难免的。蒙元暂时没有南下的条件、能力或者意愿,图播和维拉特却是有的。
这个卖国计划是贾氏最高机密,金荣不知道……还是莫要知道的好。该你知道的时候,大概全国都知晓了。心情愉悦地挥洒你的善舞长袖吧,水焉的夫婿,贾氏需要和你做分割了。
但是七公主如果最终下嫁贾琮,日后水贾反目,贾琮如何面对公主?
策反贾琮?不可能的,离开了贾氏,他贾琮算个啥?
唯智能勇,唯勤能振(下)
吃过酒,大家到大观园里走走散心。王家小子们一路缠着金振。康宏宗师脸比较冷,他们不敢去纠缠,但是金振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正是好玩好闹的年纪,几个人说说笑笑,比比划划,听金振高谈阔论。
远处一群女子迎面兜来,隔着老远就闻到香风阵阵。几个荷尔蒙满溢的小子们身体虽然让到一边,但心猿意马,炽热的目光依然留在路中央做旋转,一张脸一张脸地扫视。
原来是桃叶领着四个孩子——确切地说是地头蛇金叮叮领着三个弟妹和小妈,在介绍她曾经在哪里捉到过蛇或者老鼠,在哪里躲着偷看丫头们和男仆说话……
桃叶捏着一把汗,生怕这娃说出什么不合宜的东西让主人家尴尬。好在叮叮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如何像公主一样说话”,她十分明白说什么,怎么说,有“吓人一跳”的效果而不会“叫人跳脚”。
一道目光忽然降落在金振身上,那目光是如此有力,金振心有所感,抬头回视,只见一个娇小身量的姑娘正在打量自己。那姑娘眉毛细如烟,眼睛不大却灵动至极,鼻子嘴唇不算突出有型,但配合得恰到好处。乌云般的长发扎成一个漂亮的髻,红绿蓝青紫各色小碎钻拼成几朵小花正好将发髻压住。
金振脸红了。
惜春是看过金振表演小偷二号的……金振却没见过她。
女人们冲让路的男人们点头致意,金当当冲金振喊:“小叔,晚点找你玩儿……”
金振挥手。
金小小喊:“小叔你带我们去长城吧?”
金振手往下切,手指发出了一个信号,那两个皮猴子才闭了嘴。
惜春笑道:“长城啊,我也很想去呢……”
所有的目光向她看去,探春意味深长地笑道:“想去就去。你不说,谁知道你想去?”
惜春闹了个大红脸。
金振的事她很清楚,甚至那天因金振自杀未遂被金荣往死里骂,她就在隔壁听。这个金振长相虽然只是周正,比金荣的绝世美颜要差许多,但是他的气质却是活泼泼的,清灵灵的,热腾腾的,踏实而狡狯,不会让人无聊。相比之下,金荣的美色就像假花,色泽艳丽,形状规整,却少了些灵气、生气和鲜活。
她和张出尘整天蒙脸出入,大皮袄大棉袍大斗篷穿着,混在一群奣凮宗师的徒子徒孙里,金振根本不知道她是哪位——惜春后来跟着贾蔷和戏班子提前回京,金振忙着演戏,二人竟然不曾面对面过。
这一次大观园路边偶遇,惜春一时情不自禁露了心思——当然也不排除是故意的——探春快人快语,向桃叶发出了消息。
桃叶跟惜春很熟,从广州到洛阳一路同行,这个姑娘意志坚定,性格爽直、功夫极出色(反正桃叶看来能飞上一人高大石头的就是极出色了),也不是爱挑剔、说话尖刻、要计较的浅薄人……闲了和胡氏扒卦,说不知道哪个少年能娶了这出身高贵却平易近人,体贴入微的姑娘去——哈,也就是你们,金荣的娘和媳妇,换个人试试看惜春会不会态度“平易”或者关心“体贴”?比如刘姥姥或者薛宝琴?
桃叶对惜春的观感很好,如果能推动金振和她成就姻缘,倒是天作之合。作为整天围着孩子转的家庭妇女,如果居然能做媒,而且成功的可能性很大的样子,桃叶立刻充满了精神能量,浑身上下洋溢着母性的八卦之光。
桃叶笑道:“正好我身子乏了,要不四姑娘你替我领着孩子们去爬长城吧。”
这算是同意撮合这一对儿了,众媳妇儿婆子们立刻贴上,大赞四姑娘有心了。
金叮叮跟惜春最熟,不仅是因为一直是惜春教她功夫,更因为她大闹荣国府时惜春是唯一不骂她的,甚至有一次还帮她打掩护。她拉着惜春的手又跳又笑,胡氏瞪了她一眼,然后金叮叮才低眉顺眼地重拾公主范儿,那别扭的正经模样要多假有多假。
“我这个小叔可好玩儿了,”金小小宣布,“他会捉鸟儿。”这说的是在四川时金振走苗寨,一路打猎,到了犍为,送了小小好几只漂亮鸟儿。
后来贾出云教小小易经,这些鸟惨遭拔毛之刑——因为诸葛、伯温前辈都是摇羽毛扇子的,很明显金小小同学也需要一柄。
金叮叮一直在大观园里小闹腾,哪见识过捉鸟抓豹子的大阵仗,大世面?她羡慕得眼睛都红了,道:“明儿个一定要找个豹子,让小叔去捉。”
金小小撇嘴,“我前儿还差点捉住一头大老虎呢,豹子有什么稀奇?”
桃叶立刻斥道:“是你差点被老虎吃了吧?全靠你爹救命……”
那虎皮颈部被小小的刀划得不像样子,价值大跌,不过还舍不得卖,此刻正卷在金小小的床底下做纪念。
金小小辩解自己能应付老虎,你看我的力气,说着将一块百斤卧牛石举起。
金叮叮听说,立逼着小小去拿虎皮出来看。
贾府媳妇们看着过年才八岁的小小咋舌,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
等女人们走远了,金振的目光才收回来,王子腾孙子的名字分别是,王唯智,王唯勇,王唯勤。其中唯勇心思最细腻,笑对金振道,“那个看你的是四姑姑。”
金振的红脸还没褪色——经历过苗女风流的浪子居然还脸红?奇怪。
唯勤道:“她是敬大爷的孤女,以后要执掌江湖的。”
金振早有耳闻,说贾府出了个女中豪杰,没想到人家似乎看上了自己。
康宏看看金振,“哎呀,如果有个人来管管我们金大府尹,说不定就成了一段佳话,打造出个治世名臣了呢。”
金振心里喜悦满满的,快乐沉甸甸的,但愿能事业爱情双丰收吧。
有人吹了声口哨,金振一眼看到贾环正从拐角处挤眉弄眼地,便知道有鬼,两人在东北打仗老有默契了。
贾环发了个意义不明的消息,然后biu地一声就不见了。
大家继续闲逛,沁芳河上冰层很厚了。王唯智名字里虽然有个智字,其实是个莽夫,全因心思单纯入了王子腾的眼。他嗖地跃上冰河,像闪电般在冰上滑行。其他人没这个本事,就干看着。一个声音道:“唯智啊,在别人家做客怎么这么轻浮无状呢?”
众人回头,假装突然发现一样,“宝叔,”王小虎们作礼。真假两个宝玉联袂而来,其实隔着老远大家就发现这两人了,故意不回头——主要是刚才斗酒时甄宝玉里通外人,表面上替客队打,其实故意输给主队。贾环最看不惯这种人,看到这两块玉就绕道走了。
说话的是甄宝玉,他在王家住了两年了,其间偶尔有回金陵,但王子腾一定要他在身边待着。
贾宝玉自然不会让人难堪,立刻对甄宝玉道:“说啥呢?这就是你家,想怎样就怎样折腾,看人家滑得多好?”
甄宝玉喊王子腾儿子哥,所以这几位得叫他叔,王唯勤扭头看了看甄宝玉,道:“把别人家当自己家这不是咱们的一贯作派吗?”
甄宝玉腾地脸红了,他和王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住了两年,吃穿住用都是亲儿子待遇。甄宝玉原本跟这个唯勤不熟,最多请安时会碰头,其他时候根本不怎么交往——哪怕一起读书习武。
甄宝玉被噎得不行,道:“你说得好,明儿个我就搬出去!免得你说嘴。”
金振解劝道:“不过是玩笑话,我一辈子吃我哥用我哥,也没啥不好意思。”
甄宝玉更怒,“你知道你爹是谁嘛?”
金振脸都紫了,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甄宝玉这是要找死啊。
阿嘎康宏插嘴道:“恕我直言,这位公子父亲是哪位啊?”
甄宝玉又傻了,难道说是甄凁?明显不是,但真爹是哪个?不知道。
康宏道:“原来大家都不知道。”众人扭转头,大概是在笑。
甄宝玉转身就走,将袖子握在拳头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爹是谁?
非之不沮,不知晦朔(上)
水姮收剑,将面前的十个葫芦数了一数。刚才一剑斩了十枚葫芦尖头,倒地七枚,只有三枚合乎要求:不歪不倒、断口平滑。横挥一剑达到十个葫芦整齐切口,原地不动,那个太难。以她的力量、速度、爆发、角度微调、呼吸控制等条件来看,基本上合格三枚就是极限了。
水氏习剑者少,多用刀、锤、鞭、戟之类比较威风的武器。女子则习拳掌,暗器比较多。当然到了水䂴、水焉、水硕那个层次,武器什么的就不重要了,信手一抓,什么东西不能拿来杀人?
皇帝站在演武场门口并不进来,他默默地看着小七一个动作反复十遍二十遍地琢磨,目光游移。良久,七公主看见了父皇,高兴地跳过来请安。
水硕道:“七儿,累不累?”
水姮抿了抿嘴角:“不累不累,我也要当宗师,像……父皇一样。”
水硕点点头,目光中神色复杂。
水姮道:“刚才那一剑总是把握不好,请父皇指点。”
水硕失笑,手一挥,隔空将女儿腰中的剑取在手里,略一掂量,喝道:“葫芦来!”
当下太监们从旁边的大框里取出葫芦抱在怀里,什么叫做葫芦,来?皇帝示意往天上抛,数枚葫芦飞上半空。皇帝长身而起,剑分左右,迟拙滞缓。
这是……?
场内都是会些功夫的,实在没看出这左一划拉右一扒拉到底是何等妙招。
葫芦尚未落地,尽成齑粉,风一吹便散入空中无影无踪了。
这是靠功夫硬吃,毫无机巧。
水硕问:“手法重要吗?”
水姮张开嘴,她今年十五岁,过几日就十六了,正是一个女孩儿最饱满最紧凑的年龄。她愣着接过皇帝塞入手的剑,低头看看,这剑上已经布满了裂纹,如冰如晶。水姮左手一弹,这剑也化灰而走,最后仅存一个剑柄。
皇帝背着手转身道,“七儿,我们走走。”
水姮心神不定地跟上,剑折易,成粉难。那些葫芦是今年新结的果,并非又脆又老一碰即碎的老葫芦。仅用剑舞出的风就将嫩葫芦碎成粉末,七公主完全不明白,葫芦里的水分到哪里去了。石头成粉易,陶瓷成粉易,但是你听说过水灵灵的萝卜成粉的吗?
皇帝走在前面,女儿落后一步跟着,像个奴仆。水硕道:“你初二那天去看戏,就当看个戏吧。贾琮未必是你良配,心里要有数。”皇后很起劲这事儿,皇帝却不看好。
水姮应了。本来自己只是起了好奇心,多问了几句,哪里就谈婚论嫁了?不知道谁在里面听风就是雨,闹得举世皆惊——怎么,就凭本姑娘的花容月貌,嫁不出去吗?
皇帝道:“贾氏可能在谋划着一件大事,他们最近收缩得厉害,这不正常。如果你能从贾琮口里打听到一些端倪,就是大功一件。”
这是不可能的,本姑娘不可能倒贴笑脸给陌生男人,更别说探听消息了。人家的机密我要用什么代价去换?这么容易泄露的,那还是机密嘛?讲给你听你敢不敢信?
水姮鼓起勇气,“父皇,我想见见令贵妃。”
水硕沉默。
水姮不敢再说话。
迎面看到丽妃正牵着儿子的手在散步。这个十皇子已经八九岁了,身材瘦削,体态风流,更类其母。
水硕仔细看看儿子的脸,瘦硬削薄,毫无富贵相。眉眼之间松松散散,并没有发现贾蓉的影子,但是好像也不大像自己。这个十皇子……读书不行,习武不行,却惯说傻话,一天到晚粘着秦贵妃。
皇帝让戴权偷听尚书房的助教议论,说这个老十怕是个傻子。
冬日的北海枯黄皱黑,毫无看头。秦可卿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跟儿子灌输什么理论。
看到皇帝,秦可卿母子连忙上来见礼。
水硕看看这个被人唤作是傻子的儿子面容,清纯朴直、头脑简单或者是有的,说他傻是不是就太过了?
“涡儿,”水硕道:“最近在读何书?”
水涡道:“父皇,儿臣最近在读剑仙绣娘传。”
果然是个傻子。你应该说读《史记》或者《金荣语录》,妇女解放运动的图画书说出来没的惹人笑。果然小太监的目光全是笑意,不是善意的笑,而是幸灾乐祸、鄙夷不屑的那种。
水硕和蔼地道:“我儿是不是也想做剑仙啊?”
水涡挺胸道:“若能做大剑仙,给个皇帝也不换。”
连神思不属的水姮都有些可怜这个娃儿了——皇家之耻二号,仅比水涗低一级。
水硕有些不悦,“你知道你爹是皇帝吗?”
水涡呆呆地道:“正是知道才这么说啊——父皇从来不笑,整天皱眉头,都不帅了,可见当皇帝很辛苦,很痛苦……”自从金荣用一个“帅”字来形容他的剑仙以来,大家夸对方小孩儿都说他“帅”,小孩儿们自己夸自己,最高标准就是“帅”。
太监宫女动容,这孩子淳朴孝良,傻却不呆,是个君子。
水硕露出笑容,“涡儿,你瞧父皇现在不就笑了嘛?”
水涡呆呆地看着皇帝道:“原来父皇笑起来这么好看。”水硕也五十岁多了,突破宗师后将自己的皮肤彻底漂得更细腻更白净,目光闪耀着十八岁少年特有的精光,如果剃了胡须,大概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
当然中年男人眼睛里的智慧、沉稳、世故和坚忍是小年轻男孩没有的,但又没有耄耋老人的释然与内荏,这一丝油腻感泄露了他真实年龄,得扣分。
本身皇帝很少和家人一起活动,跟儿子待在一起的时间还比不上跟凌三攴或者戴权一起的时间长——儿子难得见到自己真情流露,也是可怜。皇帝目光中有一丝湿润。
作为一国之君,权掌一国,至尊无上,天然的威严峻严,让人望之生畏,更于无形之中拉开了和旁人的距离。
再加上秦可卿和皇帝的心病,地宫的诡异之处,按捺不住的对这个儿子的古怪联想使皇帝对这母子有些不大愿意见面。
听闻水涡这么说,水硕陡然心里一酸……当年自己在妓院里苦候轮到自己进宫见爹,大概也是这个模样吧?他大步上前,捧住水涡的脸,道:“我儿也很可爱。”
这话是个孩子都爱听,水涡给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周围的太监宫女们想,尚书房的教授们只怕眼睛都瞎掉了——十皇子这两招耍出来,叫傻?
皇帝牵着儿子的手漫步湖边,体会到小手的温暖,水涡满足地叹息道:“原来牵着爹爹的手这么幸福啊。”
水硕的眼泪喷涌而出,但一流出了眼框就被他绝世功夫蒸发成空气,所以宫女太监们如果有抬头的,会发现皇帝眼睛里喷出一缕白雾。皇帝想哈哈一笑,但是嗓子里堵了个东西,逼得他急促但并不引人注目地呼吸了几下。和儿子的陌生感突然压上心头——孩子平时乖不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会不会骑马?有没有要好的兄弟朋友?有没有人可以说说心里话?受了委屈哭不哭?什么时候停止尿床?日后一个人住到南三所去会不会怕?……
水硕侧过脸看向儿子,只见他心满意足地拉着自己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儿子说的对,如果有其他选择,何必为帝王?
年终大戏终于要开台大考了,扈四娘紧张得全身都在发出软、硬、冷、热、僵、直、膨胀、萎缩等自相矛盾的信号。她赶路时脚是歪的,吃饭时米会撒,喝水一定会呛,睡着后会突然梦中惨叫。无论在干什么,一定会抽风,突然跳起大喊一声诸如“山水屏风修改好了没?”或者“小偷一号的口音还是河北的?我要山东!”……她的一惊一乍感染了所有员工,大家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错的,没落在正确的调上。
总算是今天要拿出来见人了,从乐师到唱将,所有的人都有“赶紧上刑场挨刀吧,再等下去就崩溃了”的感觉。
本来这些乐师都是老油条,任何曲牌出手即来的那种,后被扈四娘挑剔音色、节奏、配合、急缓等所有细节后,直指灵魂地问,“皇帝会怎么想?”乐师们手都在抖……要不是行李被扣,封闭在五大三粗的汉子们驻守的车马店里,有人都想逃跑了。
昨天排练结束,扈四娘尖着嗓子把每一个人的错挑了一遍,还未等下面人造反,随即大手笔银子派了下来,每人十两!平日里工钱才三两银子,因为团里包吃包住,是净赚,也算不少了。奖金突然翻出三倍工钱,员工们立刻想到如果讨好了皇后,钱会更多!于是精神焕然一新。
扈四娘尖着嗓子,有点歇斯底里(没想到这个词也穿越了)……演得好了,皇帝会亏待你们?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水准,卖把子力气……
非之不沮,不知晦朔(下)
楼上楼下已经被太监们查了五遍了,午时刚过,金荣、胡氏、桃叶盛装而至。
早有华太监亲自迎候在此,陪着金荣在一楼喝茶。一刻钟后,皇帝和皇后微服光临。见金荣一家在门口候着,皇帝一把扶住要下跪的金荣,而云皇后则一手一个将胡氏和桃叶搀扶起来。
昨天云皇后派心腹宫女和嬷嬷把这戏用放大镜一帧一帧地检查过,保证前面提出的意见一一都得到了贯彻执行,大把银子立刻赏了下来。而扈四娘一分钱没有克扣,全部发下。
一定要讨皇帝欢心,让人们闭嘴!这是忠顺王回京第一役。如果成功,云皇后就欠了金荣大人情了,故她是绝不会让胡氏桃叶跪下去,就是要金荣看清楚,我虽贵为皇后,但为了儿子,什么礼仪啊、地位啊、金钱啊全不重要。
云皇后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两枚精美绝伦的戒指出现在胡氏和桃叶手心里,那做工之细,用料之精,为金荣穿越来之仅见。胡氏桃叶谢过皇后娘娘,三人上包间去说话喝茶去了。今天的点心茶水全部是御厨准备,苗敢的厨子被撵到后面劈柴去了。
皇帝和金荣目光对上,都吃了一惊:在皇帝眼里,连飞、金振、贾环这样的少年英杰已经是“优雅与美好,英武和智慧共存”的极限了,尤其连飞,第一次进宫,其神仙之姿让惯见英伟少年的堂官们赞为与王夔双璧。其实王夔是皇帝亲口夸为千里驹,才得大名,就外表、气场、能力、神态而言,哪里比得上连飞一半?唯家世一样远超他人。
后来因皇城司述职,皇帝又几次亲自接见过连飞、朝鲁,对这些金荣调教出来的有用之材大加赞赏。那么人人都说金荣之侧再无英杰,是怎样的一种人才能得到这个赞许?
好奇的皇帝多次打听,可惜听到的东西往往自相矛盾:宫布说金荣随意而惫懒,朝鲁说金荣平易有智慧,太上皇说这一家人都是神仙,水焉说金荣潇洒但邋遢,蜀王及其子说金荣超脱、雅致、清淡,而贾环和金振都说金荣很凶。北静王说金荣恃才而慢,忠顺王说金荣狡狯博学,西平王说金荣孱弱无骨。
一千人眼里就有一千个金荣!人格画像根本无法完成。但大家都知道,任你表面如何装,成就摆着呢——没有哪个懒人、蠢人、贱人能做成这么大的事业!在皇帝看来,只有忧国忧民,劳心情极,夙兴夜寐,读书不绝,笔耕不辍,宵衣旰食才配得上“天下第一才子”、“战略家”、“治国奇才”、“桃李满天下”、“故事家”、“佛道双杀”、“破解儒学”、“土默特王者”称号。
但是面前这个年轻人,面目自然极出色的,但看上去很普通啊!五官精致是精致了,却模糊。气质恬淡、清雅,但轻薄。目光闪烁,一看就是心眼多,但城府浅。皮肤呈暗金色,须毛皆短。以皇帝阅人无数,此子一望到底,透明澄澈——哪像杀人无算,诛人诛心的魔王样?
金荣以为自己将看到一个城府深不可测、性格喜怒无常、表情巍峨竦峙,言语萧疏淡雅,姿态居高临下,人格虚情假意的“厚重”高人……没有想,居然看到的是一个普通人!他的威严是约束着的,架子是缺角少骨头的,审视是遮遮掩掩的,掂量是若有若无的,作派和所有的北方人一样:热情得极其表面,表演浮夸而浅薄,对你的掂量虽然不算肆无忌惮,但是里面那种市侩的算计完全是放在明面上的。这味道,很熟悉——就像当年在羊肠巷里计较着人情往来的胡氏,那么直白,毫不矫饰。
当然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经不怎么需要遮掩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尽管至尊需要喜怒不露、神秘无常,偶尔扔几句诛心般尖刻刁钻的语言,要会庖丁解牛般犀利而娴熟的操弄人心,未必时时都端着泰山压顶般的威严整肃。
这个皇帝和太上皇完全不同!或许和他在妓院长大有关:敏感、自卑、狠辣、骄傲、胆怯、计较。
金荣立刻知道该如何跟这个人打交道——不要露底,永远留三分。
这个皇帝是狼王,没吃准对手之前,他不敢进攻!只要不到山穷水尽的那地步,就只会没完没了地试探。
这就是贾珍摆开十来门炮凌三攴立刻认怂的原因了——他懂皇帝!没有十成把握,宁可安全第一,把头缩回去。水硕在水焉失控后召集六千禁军围成乌龟壳阵,还要卡着金叮叮脖子才感觉安全……如果金荣知道这些详情,只怕在他眼里,这个皇帝就是个废物,完全不值得一提。
金荣和皇帝各自瞪大眼睛,把对方的深浅以自己的经验给测度一番,收获甚微,感觉要控制对方完成PUA,基本上毫无可能。对方表里不一,可见心志坚硬,智勇兼备,城府如渊,都不是会臣服于人的。
二人面对面坐下,皇帝笑道:“朕思君久矣,今日终于得见。”
金荣哽咽道:“今日得见天颜,不禁思先帝恩德,臣或失礼于君前。请恕罪。”
水硕立刻眼睛湿了,“先帝曾言金荣有仙人之姿,高逸清涵,今日方知先帝之辨材识人,至矣。”
二人忆往昔、颂先皇,半晌,气氛融洽,感情契合,心里甜蜜。
皇帝道:“金荣你走遍南北,以观天下,见识不浅,以赵国之国情民情,可有教朕者?”
金荣谢道:“臣无状,好为大言,以语出狂悖惊世、行事荒唐骇俗为乐,实则只知任气放诞,无有一策利国。得陛下垂询,心下惶惑,愧不敢应。”
皇帝道:“君于宁夏、蜀中皆有王道策出,今日朕当面请教,君何忍虚言搪塞?或者是因朕心不诚么?”
金荣低头道:“臣惶恐。若皇上有问,臣必言无不尽,只恐言之无物污了尊听。”
皇帝道:“君于土默特行无君之治,是何用意?”
果然来了。
皇帝从来都知道,青城的“依法自治”、“议员共治”就是推翻帝制的第一步,先给天下人看个模范。
金荣道:“臣初到蒙元,手下无兵,连城门都进不去,环世皆敌。又年幼蠢薄,无所以立,隧求迂回之法。凡有事者交与下面去做,开放议员议政,分享权力于公务员,我则行仲裁以自保。凡事定了规矩,便大如天!只要我本人、童先生不带头破坏规矩,青城上上下下有法无人情,则易为也。”
皇帝道:“你屡次三番讲,茅屋虽破,风可入,雨可入,皇帝非请不得入,是何意?”
金荣笑,“陛下,古之圣人之所以圣,是为养民,抑是夺民、残民?”
皇帝忍住不悦:“若皆由你说,个人私利凌驾于国之上,万一国有事,修路造桥,交税纳赋,战争救灾,岂不是自缚手脚?”
金荣笑:“陛下,青城只收商人三十税一,农税、徭役皆免,而且不用百姓做白工,付钱给老百姓购买徭役,童先生也从不加赋……难道青城国事基建缺钱用吗?”
皇帝陷入沉思。“免农税、放开商业,发行纸币,竟然如此有利?”
金荣笑:“国库之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予民一元钱纸币,民能创造十元钱流通,变成税又还给我。何必强逼硬拽?”
皇帝道:“以赵国之大,此策可行乎?如何避免前朝纸币贬值之祸?”
金荣看看旁边做记录的文官道,“臣不知也,须从长计议。”
皇帝再咄咄逼人道:“金荣你替忠顺王写戏,是干预东宫事乎?”还真是喋喋不休地进攻啊!
金荣笑道:“皇上春秋鼎盛,返老还童,长命二百岁等闲事也。难道待忠顺王垂垂老矣,陛下才想起要行天伦之乐不成?”
皇帝泪水涟涟地道:“金先生说得对!朕知之矣。”
千缕相思,人间留住(上)
金荣笑道:“皇上,人生如戏,何不放下执念?纵情一笑?”
皇帝轻松地道:“如此甚好,朕拭目且待。”
二人出了三楼“会所”,楼下早已坐得满满当当。皇帝扶着金荣的肩,为有意让大家看得更清楚,还稍一侧身,让金荣与自己并行下楼。
一楼已坐满,正在熙熙攘攘谈笑的大臣贵胄们不由得一静。皇帝放开金荣,钻进包间,那里除了胡氏桃叶外,还有几个贵客。
皇帝不许众人跪拜见礼,一个一个问候过来,还拉着一个老农民的手讲了半天收成,众人才坐下。胡氏和桃叶告退,回到自己包间,楼下的众人将整个过场看在眼里。
今日大年三十,皇帝皇后与民同乐,这盛举将记入史册。自己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心情澎湃。
不一会儿,凌三攴全家来给皇帝请安,又乱一阵。皇帝亲自扶着步履蹒跚的凌三攴回自己包间,又冲着下面众臣挥手致意,引起一片欢呼。
华太监得皇帝暗示,冲某处点点头,一挥拂尘。“当~”一声清越的磬声荡开,噪杂的大厅开始安静,来回走动交际的观众回到自己座上。三响过后,无伴奏清音飘渺而至……
众人静下来,有冷笑的,有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期盼的,都知道忠顺王的前途就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了。
开场就是可怜的四娘身世,那番僧邪恶地伸舌头去舔四娘引起一阵骚动。皇后娘娘愤怒地差点将手里的茶杯给砸出去。
五爷一出,跟四娘互相整蛊搞笑,让大臣们都有些尴尬,冷场来得如此突然,演员和扈四娘全晕了——在洛阳,这里本应该是个小高潮啊。
当四娘问“难道王府没茅房”时,从皇帝包间会来一阵痛快的大笑,就像得了命令似的,紧绷的气氛立刻解封,笑声不绝。第一幕落下,总算是没太掉链子。
扈四娘听到了那一声救命的大笑,才回了魂,不然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没有幕间休息,立刻开始第二幕。开场就是一个快板“谁说女子不如男”,立刻得了满堂彩,皇后这边的女眷们疯狂叫好,还有人往台上扔银子,气氛到达第一个高潮。王爷说“我娶你”时,特别是只求“灵魂相依”时,隐隐听到有啜泣声不知从哪里传来。
第三幕简直就是眼泪炸弹,孤零零的婚礼,四娘自尽,下面的老夫子大官们借喝茶拭泪。小偷一号阻止了四娘上吊,大家一起松了一口气。
第四幕是艰苦的出巡,小偷强盗老百姓一一上场,台词里全是指桑骂槐,话里有话,大佬们脸色阴晴不定,在没得到皇帝的意见前都不敢表态。这一段最冷。唯一的笑点是扈四娘被长得歪瓜裂枣的强盗骂长得丑还那么凶,被压抑了好久的观众们大爆发,笑声差点掀了顶棚。
第五幕又是催泪弹一个接一个,先是思母慢板,逗得皇后放声大哭。然后皇帝忧国忧民,大段唱,五爷紧紧应和,默契十足。还有小孙子问,爷爷奶奶住在哪里,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哇,连老头子们眼睛都红了,开始擤鼻涕。
最后还有一个过场,小朋友先合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赚一波眼泪。然后皇妃在宫里唱“思儿泣血”,再赚一波泪水。皇后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皇帝,这一段是洛阳版里面没有的,在她的强烈要求下连夜赶制。
饰演贵妃的配角就是那位被番僧蹂躏的女子,也是渔樵耕读中的一位,还是劝王爷的狐朋狗友一只,只有大联唱或者惨叫哀鸣的戏份。现在则甩掉了番僧的对手戏,怕皇后知道了多心,然后添了大段慢板,众演员帮着她一个音一个音地抠细节,终于成功跻身一线咖位!
贵妃生病,卧床不起,王爷携全家快马加鞭赶到,皇妃的病不药而愈。
大团圆终于完成。观众将压抑的心情全部释放,掌声叫好声,如雷霆,如马蹄,久久不绝。
一大框一大框的铜钱被拉上舞台高高垒起。皇后命人给五爷和四娘的演员各赏一枚玉珮。皇帝也命给扮皇帝和皇妃的演员,各赏了一枚玉珮。于是大观园十二官中,葵官登顶成角儿。
众人命重新上茶,谈论唱词情节良久,看皇帝离去了,才留下赏钱依依不舍地散去。这个赏钱该苗敢他们拿。扈四娘得了几大框铜钱,立刻发了下去,连没上场的备胎也有红包。欢声笑语直到半夜。
这一出江山美人志大获成功,年初一本来有人不想凑热闹的,被周围议论诱得也想一睹为快。于是请柬忽然大热,黑市上被炒到一千两银子一张。皇帝的包间里安排的是几个老王爷、爵爷,楼下更是勋贵如雨。
连贾赦、王子腾都来了,两个人也不大应付同僚拜年——反正敢来和他们说话的人也不多——和夫人们一道躲在金荣的包间里窃窃私语。
第三天是公主包场,请柬由皇家代发,都是外戚、手帕交、年青俊彦,各府小姐夫人。刑夫人昨天看过戏之后回来大加宣扬,搞得大家心痒痒的。贾府本来有贾母、惜春、迎春三张请柬的,贾母看王熙凤热心得紧,便让她们带李纨、贾兰去了。迎春自然将名额给了阮光缵。她们女眷挤金荣的包间,男人坐大厅。贾琮、贾环也有请柬,可以各带一人。这二人公开叫卖这两个名额,结果被宫布得了。
七公主水姮一双妙目在楼下人群里逡巡,今天来的水氏近亲比比皆是,水砾本该出现,但他是蜀中才女的送亲使。今天十八家将迎娶才女,正是热闹至极的时候,看戏只好下次了。
来看戏的少年们除了冯紫英这种比较出挑的,就是贾氏一龙一虎了。边关无事,冯紫英便回来过年。今天大年初二,百无禁忌,男女混坐,哪些有了意中人,哪些尚且待字闺中,一目了然。
贾琮和贾环一桌,两个人都是虎背熊腰,沉稳如山,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他们而不升起自惭之意。宫布和柳湘莲坐在旁边,探春不肯和宫布坐大厅里,便借口要带孩子不来。迎春将阮光缵扔到大厅里,旁边坐着金振。金振的眼睛一直在往上瞟,前天带着孩子们去了长城,和惜春说笑了一路。今日一想到惜春就在上面看着自己,他就有些坐立不安。阮光缵“嗤”地笑了一声,端起茶碗,金振面红耳赤,但终于安静了。
贾琮枯坐着,忽然若有所感,抬头向二楼望去,一双眼睛跳了开去。
贾琮叹息一声,听见了王熙凤那辩识度极高的笑声,将目光转向声音来处:李纨、迎春、惜春都在二楼,将金荣的包间挤得满满当当。隔壁是凌三攴的包间,里面一群莺莺燕燕,不知道是哪家姑娘。何庥的包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新大学士行情极好。
皇帝包间里也是人头攒动,贵妃公主有不少乘机出来放松放松,用团扇捂着脸,眼风乱飞。一双曾经长时间停留在贾琮身上的妙目默然闭上,然后转向他处。
可惜南霞令贵妃终还是没有出现,否则或许水姮会和她交流几句。
金宅今日迎亲,十八路迎亲使,十八路花桥,十八个新郎直奔各个蜀王房产。天下首富蜀王在京有好几套宅子,住下十八家四川的老夫子全家绰绰有余。晨曦郡主最终还是没有来京,大媒只好让蜀王世子水砾代劳了。证婚人贾敬去世了,便请德王世孙水洱担当。男方大媒是金荣,家将们的父母也早已接入京城。
所以这场婚礼极是隆重。
贾珍代表贾氏出席了大礼,表示这些家将可以转投他人,算是把组织关系理顺了。虽然贾氏族老颇有些怪话,但是人家只是合同工,来去自由。
连飞置下的九个产业是给家将两家共有的,以便互相帮衬。老丈人和丈母娘们都仔细研究过了这些产业,对两家平分这一点略微有点不满意,但是女婿们说了,一定日后把自家产业赚出来!
尤其苗敢和一个兄弟的第一京剧院轰动京城,皇帝大驾光临,让未来丈母娘们尤其满意。慢慢地便把女婿们从贾府家将身份变成金府家将一事抛开。贾氏行情渐跌,金荣却冉冉升起,择主而伺嘛,可以理解。
这个年就在这一样一样的喜事中过去,对金荣的打击并未出现。似乎皇帝搂着金荣的肩走下楼梯这个寓意太过惊悚,有心人还在掂量。
千缕相思,人间留住(下)
何庥作为实权大学士,喊出了“尊王”口号,人们对他褒贬不一。上任半年以来,四平八稳的风格是相当谨慎的了,如今的六部都只知有何,如臂使指,流转如意。
这个一声不吭的姓何的家伙有点意思——凌三攴私下评论。
应付了一拨又一拨的拜年后,何庥一头扎进后院,那里有七八个地主装束的人正在喝茶聊天。
他们面前摆着九道点心:虾饺、叉烧包、排骨、肠粉、蒸凤爪、蕉叶糯米倮、鲜虾烧卖、南瓜糕、灌汤小笼包。大冬天的置办这一桌点心花费够普通人家吃一年了。
再加上没什么人碰的枣泥饼、杏花酥、芝麻糖、松子糖、红豆团子……巨大的圆桌上摆得满满的,聊天也正到热闹处。
看到何庥进来,这几位也只不过点头挥手而已,并未将这天下巨宦放在眼里。何庥也并不见外,坐下就先吃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笼包。
“何生,”其中一个道,将口音调整到何庥正好听得懂的程度,“嘞食佐早餐没?”
事实上何庥中饭也吃过了。
何庥点头,“啱啱食佐……这些点心大家吃得还合口味吗?”
另一人道:“还好还好。何生捱更抵夜,辛苦啦。”
何庥自动将广东话过滤掉,道:“北方天冷,诸位还习惯吗?”
众人纷纷道:这个翻风天简直冻冰冰、凉浸浸、打冷震……
何庥看着这帮子可怜虫,又感受一下室温,火炉烧得比较旺,应该冻不着。
何庥:“那晚上睡得好吗?”
收获了一大堆“瞓到黄朝八晏”、“一日到黑,净系识得瞓”、“无觉好瞓”、“一觉瞓天光”之后,何庥点点头,睡得着,不认床就好。
有人便问:“皇帝可曾再见金荣一面?”坐观金荣战皇帝就是他们北上的目的!虚假的江山美人志哪比得上撕逼真人秀?
何庥摇着头咽下一块排骨,“金荣刚刚给家将完婚,和水砾往来了几次,又跑了一趟宁国府,不过没有吃饭就走了,去拜访了凌三攴。”
有人冷笑道:“扮鬼扮马,装神弄鬼,和凌相走动做给谁睇?”
何庥摇头:“我猜是为了凌宣的前途,老凌眼睛盯上了新城,他想当童隰第二,给孙子铺路。”
众人一起大骂。
有人笑道,“我如果是金荣就会说,躝尸趌路,滚远点。”
众人大笑。
何庥点头,“老凌是糊涂了,自己孙子什么德行?闹得差点青城大乱,真真是脸都不要了!”
有人点评:“佢凌宣唔多担当,但係佢冇必要做到屈人食死猫咁尽咯?”
何庥摇头,“不会逼金荣硬吃亏,肯定要拿东西去换的。”
另一个道:“我地和五仙冇搭上关系,可惜嘥嗮。”
一人道:“我地嘅目标唔是喱的什么新城,咪节外生枝。”
沉默。这些人大量资源投入到了美洲大陆,从西海岸取得了大量地盘。那么北方的新城就有心无力了。
何庥咽下一个虾饺问:“赵国之国运旺盛,我们如何发动?”
一阵沉默,某人一字一句地用标准普通话道:“贾氏撤出京城,四大家族和皇室决裂,内战是第一个触发条件。”
众人点头。
他道:“前年从清国赚了不少,从蒙元得到大量物资。所以要等国内大灾大战,把国库吃光,是第二个触发条件。”
何庥道:“如果一直天下太平……”
那人道:“那就一直等。”
众人点头。
那人道:“国库见底,你再建言发行国债或者纸币,学习青城经验。水硕必然心动,然后利滚利,发新债还老债。最终只好卖官鬻爵,盘剥大户。此时你应该被当作替罪羊扔出去平息民愤了。”
虽然这个路线图早已烂熟于心,何庥的脸还是白了一白。
这些广东富商大户宗族豪强个个富可敌国,但是区区一个知府甚至知县就能堂而皇之把他们往死里整……这不公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投资南洋、檀香山、甚至新大陆的原因了。
为一人一族服务的国家机器必须要得到彻底改造!皇权必须要关进笼子里!沈万三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必须要为商人建立一个防火墙。他们去美洲就近观察美国的地主、商人、奴隶主是怎样运作,从英国人手里得到半独立的地位,以便日后在赵国照抄……北伐进京这个想法真是太诱人了。
退一步,哪怕不能建国,也必须要改造赵国:官员的任命与考核民众必须要参与!税赋不是你想收就收的,必须要和老百姓商量,而且老百姓必须要有查账的权力!必须有强力法律机构主持公道——就像土默特一样!
如果皇帝认不清现状,条件成熟了,广东将第一个独立。失去了两广,如果江浙皖再闹起来,哈哈,皇帝你连军费都凑不出来!
同样,江浙、两江、蜀藏、云贵、直隶、河套的地方势力必然闻风而动。到时候建立一个和美国一样的邦联国家:每家出点钱把选举出来的皇帝养起来,军队由豪强财团把持,解放农民,让他们自由流动!
但是,贾氏、水氏这种吸血家族必须踩碎!实力平均的豪强才能活下来!黑道之王这种物事必须死!
与英法美有直接来往的岭南豪强眼界毕竟和土包子们不同——他们忍受不了没有限制的皇权,就像死囚忍受不了悬挂在头顶的闸刀一样。
英国法国的国王在丢掉了民心、丧失了经济基础后,又丢掉了军队支持,然后一个接一个被砍头,赵国的豪强们看着很眼热。
在他们心里,吸血鬼不仅仅是贾氏这种黑道豪强,也包括贪得无厌的皇室。
每年来自美国的“中国公主号”船从广州一船一船地运送丝绸、瓷器、茶叶、象牙制品、首饰、玉器去美国,然后从美国运送人参、皮草、棉花、铅、胡椒、羽纱、墨西哥银元,甚至鸦片来交易……广东之富甲天下,但是权力呢?没有!
英国的经验很好,皇上垂拱而治——你只要把天下交给财团去治理好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宗族、豪强或黑道都是财团,血脉联系怎比得上利益联系?
“讲埋嗮滴废话,”一人道:“我们太保守,不消耗掉赵国国力,革命一百年未必能成功。”
“梗系啦!”另一个道:“尽人事啦,看天意啦……说不定英法最终会打上门。我们做比不做强。”嗯,诱引海外强国和赵国打仗,广东可以坐享其成,好主意!
何庥道:“金荣正在造新城,会不会给赵国续命?”
一人道:“我瞓身他做不成。筑城无异于吸血,佢重以为自己好醒,但是他就是你们BJ人说糊涂蛋!”
一人道:“金荣就是生安白造地骗钱。”
“反正你只要诈傻扮懵话唔知,”一人对何庥道:“让金荣消耗掉赵国和蒙清的财力,对我们讲是好事。”
“等到最后大石砸死蟹无声出,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何庥借吃茶掩饰了表情——在座的还没有人知道金荣吸引了多少人投资新城,反正据何庥计算,赵国排得上号的宗族豪强都在新城挂了“创始人号”——这是金荣造天庙的翻版,他一分钱不掏,人家哭着喊着送钱来,还唯恐不收。
现在还不知道金荣在那个飞地造城是什么章程,但是何大学士可以肯定,金荣依然会一个钱不掏而把新城建好,而且能置之于掌控之下。
从历史看,金荣做的事还没有半途黄了的。他的一步十算是天算!人算跟不上!
这和何庥没关系,反正他最终是要去美洲的,在那里买地造城建国!一船一船的广东广西人正在去美洲的路上——山区里贫困人口之多,你根本想不到。
消耗掉赵国的国力、拖清国下水、让蒙元处于内乱、三国争夺资源,对一心想干一番事业的两广财团来说是好事,没有道理作梗——如果方方面面进展顺利,以后就没有孙逸仙博士什么事儿了。
得行是道,天下弃之(上)
日落后的BJ安静异常,虽然还在过年,街上还是冷清了下来。白雪簌簌落下,推窗探夜,只见星光若有若无,斜月惨淡,屋檐下冰棱挂了三尺。
金荣将窗复关上,提起连飞收藏的凌三攴记录,又放下,闭目养神。读别人的手稿最使眼睛疲劳了,特别是凌三攴年轻时好写小字,蚊子大小的行草密密麻麻,又有添加删减,涂涂抹抹,如同被搅得稀碎的紫菜蛋花汤。
芹红终于见到了相公经常提到的好友“金公子”,为什么杭州来的读书人能迅速搭上富豪金公子并且还与之分享一看就非同寻常的手稿,芹红不知道,也不敢问。
连飞曾经让她誊写了不少页,从二十年前到去年,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事升降和朝堂见闻——可能是哪个小官偷偷写的日记吧。
这种能留在朝堂上二十年的必然不是普通人,但是这东西毕竟是朝堂秘闻,随随便便开放给金公子读,这样好吗?
当她看到那个武功高强的范姐对金公子也客客气气,言谈随意亲热,她就更加好奇了。可惜连相公的心腹,断手、瞎子和花子也不晓得这位金公子来路,芹红打听一下无果,就不再言语,端着油灯下楼去了。
过年期间茶楼不开门,但是货还是要对的,账还是要清的。照理这些账目要年前完成,但相公交待下来的抄抄写写的事儿实在是太多,对账只好放在年后进行了。
由于点心品种多,风格杂,味道不错,茶楼的生意居然被小点心给带了起来,真是没想到。原以为相公是开着茶楼结交读书人,在京城打名声,让杭州老乡上京时有个活动中心,赚老乡的钱——没想到杭州老乡或者本地书生一个没见着,反而把流连京城的外地人吸引住,招揽来了不少生意。
芹红捧起总账,虽然还没最后结清,但看着现金流水,似乎还不错,买下茶楼几个月,大概赚了上百两银子——甚至可能有二三百两!
芹红喜滋滋地盘算着是不是开年多招两个点心厨子,忽然她听到楼上楼下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抬头一看,两个黑衣人从楼上滚了下来,砸碎两张桌子。
这两人蒙着脸,全身上下都是黑色,金公子在身后居高临下笑道:“大雪天的,穿个白衣服不香吗?黑衣服映在房顶的积雪上多明显!”
那两人爬起来,一个直奔大门,一个冲芹红而来。那位金公子神奇地出现在大门口,一脚把那逃跑的家伙踢飞,又撞碎了三张椅子两张桌子。
直奔芹红而来的那位正要去捉芹红,手腕被从天而降的连飞叼在手指尖,然后整个一条胳膊软了下来,像个面条一样挂在肩膀上。然后那人痛得想惨叫,才张开嘴,里面就被连飞塞入一块抹布。
连飞拎着人走到金荣身边,扔下道:“说吧,你是谁的人?”
那人全身颤抖,却咬紧牙关不说话。
金荣指着他的同伙道:“看见没,你们这位胳膊上的骨头已经成了粉末,话都说不出来了。”看看这人没反应,就对连飞道:“把这位的腿也废掉一条。”
那人全身更加剧烈地颤抖,却依然一声不吭。
连飞提腿向他碾来,在将将要踩到时,金荣喊“停!”
那人刚松了一口气,金荣笑道,“骨头挺硬?”忽然风声一起,金荣伸手从空中取下两枚飞刀两枝箭,一人朗声道:“金荣贼子,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
金荣冷笑道:“我有何罪?说个明白!”外面打斗的声音响了起来,花子、断手和两个小车夫在破口大骂。
连飞立刻冲出去支援。
又有五箭从窗外向金荣射来,金荣随手拍飞,奇怪地道:“不就是说了两句孔子孟子的坏话嘛?至于来暗杀我吗?”
地上那人因感激金荣帮他挡了两箭,低声道:“外面传说以后科举考试要取消了,八股文不考了。所以好多人急了,说都是你在皇上面前下了谗言,要从肉体上消灭你。”
金荣若有所思,道:“原来有如此内情。”此时大厅里已经钻进十七八个黑衣蒙面人,将金荣、芹红团团围住。
芹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想,唉,这位金公子能跟皇帝进谗言?莫非这个是个奸臣?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奸臣!哇,我的相公有个奸臣朋友欸……
金荣微笑道:“为了杀我一个人,居然搞这么大阵仗?”外面呼喝之声越来越响,咚地一声,大门一开,连飞被砸进场,滚地葫芦一样撞倒在柜台边。芹红腿虽然软,还是跪着爬出来想把连飞拖到柜台里藏起来。
金荣看着后面跟进来的五个黑衣人笑道:“连准宗师都上了?金某何其荣幸!”
一人道:“你说儒门当死,哼哼,现在要死的是你了!虽然你杀过宗师,我们有这么多宗师在场,你没有侥幸!还有临终遗言吗?”
芹红左看右看,范姐呢?赶紧来救命……不会她也死了吧?不是说她是宗师高手嘛?
金荣盘膝坐在地上道:“孔子哪句话说过,文斗斗不过,就武斗?”
一人道:“朝闻道,夕死可也。我告诉你,儒学是中国人的灵魂,是文明之根!万世千年不会消失的。好了,道已闻,你可以死了。”
金荣伸手道:“哎哎哎,现在又不是早上,哪里来的朝闻道?多聊个十两银子的嗑儿呗?”其实那人也怕金荣传说中的一口气吹死宗师,能不用打头阵最好。
一人道:“跟你这种乱臣贼子有什么好聊的?”说话间,断手、花子、毕力格、巴雅尔被打得筋断骨折,扔在金荣身边。
现在除了范姐下落不明,西域女奴和厨子在地下室可能一时没被发现,金荣方全军覆没。
金荣道:“说到乱臣贼子,我倒有个剑仙故事,有人想听吗?”
一人道:“谁耐烦听你那些怪力乱神?我们早看过大纲了。”
金荣道:“反正我要死了,我祖上的英雄事迹不传于世多可惜?难道让广陵散之惨剧再现吗?”
一人道,“你就算想拖时间也没用,半夜三更的谁来救你?就算来三个五个的也是送死。”
金荣道:“既如此,何不让临死之人把话讲完?诸位请坐。”
黑衣人三三两两坐下,把柜台围得风雨不透。这个作派……真正的黑道哪有这样的?完成任务立刻逃跑才是。
金荣确定了这些人肯定是官面人物,可能是顺天府、皇城司、九门提督甚至……
金荣道:“世之圣人,都以救世济民为己任。我且问你,可知古之圣人乎?”
黑衣人纷纷答道,“那是自然。”原来还是读书人,讲话这么文邹邹的,对古之圣人感兴趣……
金荣道:“有一读书人,饱读圣人言语,行走各国山水,历经起伏万苦,察得江山千疮百孔,遂起了救世之心。哪怕是天下豪强林立,虽千万人孤往矣。”
他略停,“请问此人之知行合一,合乎儒门大道乎?”因怕上当,有陷阱,无人肯立马就回答。……看来不像是皇城司的人,他们没文化也没耐性。
一人道:“你尚未讲明白此人之行迹?”
金荣点头:“正当天下土地兼并为祸剧烈,农民流离失所。此人说道,当止私人买卖土地!失地的贫农可分地百亩。超过每人一百亩的家庭,无论是谁,交出土地分给贫民!而且土地不许买卖抵押,以防名义上均田,实则卖地或者出租。君且问,此策可是大善?”
众人点头,又摇头。
金荣讥笑道:“你们家个个都是大地主,自然不喜欢此策。但是农民有了地就不会饿死,岂不是善政?”
诶……表面好像是不错,但似乎这“绝对平均主义”有些不对劲处?
金荣道:“此书生又讲,人生来平等,并无高低贵贱,奴仆何苦被人买卖,当释奴!君以之为善乎?”
有人道:“有人投生皇族,有人投生奴仆,怎么可能生来平等?贤愚有别,强弱有分,人人平等是不可能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美国人天天喊人生来平等,赵国知识界又不是聋子,对这个“绝对平权主义”早有研究和应对。如果承认生来平等,第一个造反的可能是太监。
金荣道:“所以孔子闻厩焚,只问伤人乎,不问马,大约也是错了?奴仆哪有马贵?当年汉武帝为求天马,数万人攻西域,死伤过半,得马三五数。是军士活该吗?”
得行是道,天下弃之(下)
那人语塞,另一个道:“不要东拉西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礼法也。攻打西域是国家战略,与马无关!”
金荣一哂,“那书生觉得释奴依然不能算大同,便又道,不做工者不得食!贵者不自衣,不耕不织,不扫不煮,却是鼎食簋饮。而农民劳作四季,冻饿病死在路边。此仁义乎?”
有人应道:“天灾总是有的。当今太平盛世,风调雨顺,哪有冻死骨?”这个人水平太差,诡辩都不会,初中生水平。
金荣嗤地道:“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请问阁下,天下耕者有几个有恒产?”
一人道:“租赁得来的土地也算恒产。”这是强词夺理,但未必不能自圆其说。
金荣道:“所以将土地租赁农民,坐享其成,是理乎?”
一人道:“劳心者治人,治国,劳力者操贱役,此乃分工而已。不算不劳作。”避实就虚!虚伪!
金荣道:“皇族千人,拥地无算,雇农无算——是王爷养活了农民还是农民养活了王爷?”
某个人动了一动,金荣目光一凝,其余无人应答。
金荣道:“所以劳心者是必须的呢还是多余的呢?”
有人道:“总要有人造桥铺路,教化救济,平贼收税、外交。此国事也。”
金荣道:“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皇帝之所欲也,是开疆拓土,此亦仁乎?或霸乎?如此说,天下哪有仁君?”
黑衣人们更尴尬了,目光频频向一人瞟去,金荣竭力收束注意力道:“那书生又道,商人最会屯货炒高价,粮食明明有,却坚决不卖,坐等水旱欠收,高价卖出,以夺人田产。朝庭当出钱屯粮,与奸商对冲。此善政乎?”这是“绝对平价主义”,好是好的,但……
有人道:“朝庭哪里来的钱?”更重要的是,谁来解决贪污问题?
金荣道:“义仓常空,可是实情?”无人应答。这大老鼠无处不在,几千年来,从未消失过。
金荣道:“孔孟可有一言如何与奸商斗、与奸臣斗?应对水旱疫天灾,你要读几本程朱王?”
下面人一阵摇晃,这么说不公平!儒学不涉实务,是为选仕。只读书,当然永远学不会治水、防疫!
金荣又道:“这书生又嫌万一农民有事无处告贷,就会被高利贷吸血刮髓。所以朝庭可行仁政,低息贷款助农。诸位可有意见?”
终于有人说公道话:“如王安石青苗法,不强贷,不允许地方官吏从农民手里赚利差,或也可算善政。”
金荣对其点头致意,道:“那书生又想为贫民建屋,低价出租,免得路有冻死骨……请问诸位,若以上各事全部成功,是否天下大治?”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最后一人道:“可能或许会对万民有益的吧!你说的这些都是善政,深合孔孟大义,为何你不向皇上建议,反而要消灭儒门?”
金荣冷笑道:“谁说那些善政皇帝没有采纳?我告诉诸位,早就付诸实践,遍行天下了!”
所有的人道,怎么可能?我们怎么不知道?有人捂脸,似乎因这几位之无知而脸红。
金荣咳嗽一声,二十多个黑衣人渐渐停止讨论,目光复杂地看向金荣。
金荣冷笑道:“适才我说的那书生在历史上大大的有名,他叫王莽。”
轰地一声,喧哗声起。
半晌议论才渐止。
金荣道:“王莽新政前,儒门曾拼命为王莽鼓吹,说他是圣人,但王莽被灭后,又可曾说过王莽一句好话?王莽新政二十年,怎样失败的?为什么先有万民跪请,痛哭流涕求他拯救天下,后有军队战场上倒戈?难道他们发现自己选出来的圣人居然是个骗子?或者王莽的书生之见根本就是纸上谈兵,把世道搅得更乱?”
无人应答。
金荣冷笑:“骂王莽易,但司马昭、赵匡胤、李渊,哪一个不是篡位篡来的皇位?你儒门又说了什么?无论谁当皇帝,鞑子或蛮子,孔家人心安理得当衍圣公,将这样的家族供起来恶心人吗?”
沉默。
金荣冷笑道:“我说儒门必死,又没说赵国必亡!难道这个只会空谈误国的儒门死了,赵国就没了不成?”
有人不安地一动:“请问王莽之善政错在何处?”
金荣道:“你们如果质问我,喊打喊杀也罢了。若要请教我……还举着刀?这就是儒门做派吗?脸呢?”
当啷声越来越多,不少人投刀于地。
“罢了,”一人转身就走,许多人后面跟上。被打断了胳膊关节的那人在同伙的帮助下又把骨头找了回来,揉着筋郁闷地走了。
忽然金荣抬头道:“皇上慢走,不送。”一人略迟疑回看了一眼,只见金荣笑咪咪的模样,说不出多可恶。那人不置一词,转身离去。
金荣看着连飞众人道:“你们忍忍,救命的待会儿就来。”
不一会儿范雪君突然出现,在连飞、车夫等人身上拍拍打打,看似骨折筋断的人们慢慢站直,来回走动活血。
范姐道:“对不住啦。明天我请吃饭。”
金荣仰头看着房顶,斗争开始残酷起来了。皇帝为什么要放出“废除科举”的谎言?逼迫天下读书人与我作对?他今天来的目的除了试探我的成色、身边人的武力值、放出谣言、向全天下揭穿这个茶楼是我的据点外,还有什么?
早预料回京就会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一不小心就有性命之忧、甚至身败名裂,这才几天?年还没过完,就动刀了,皇帝为什么留着连飞等人不杀?他有什么更深的顾虑?
金荣撵众人去睡。
让连飞自己向芹红、断手他们解释自己到底是谁。
金荣回到金宅,整夜不眠。
刺杀事后,金荣命手下开始离开,一两天内金宅外院就基本上腾空了,海盗们是第一批走的。趁过年假期分批次离开——元宵节一过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呢。
和金荣长谈之后,胡安决定跟着五仙去打江山,顺便躲开皇城司或者学士府的纠缠。他和阮福映要先行去天网基地小岛,准备宁波船厂交货。
五仙出关祭拜先人,将金珑的二号宝藏启了付尾款——新船验货后,五仙、二阮、胡安将南下加入王家船队,一同杀奔南越。
第一批贾氏招募的疍民将在训练半年后,从北部湾向南攻打南越,第一目标拿下升龙城河内。
王氏船队将挑选南部港口向北打,目标首都富春。
金家五仙不与他们争锋,先拿下荃兰老家,再取富国岛,然后目光瞄向马来半岛。
三方攻南越,地盘谁抢到的就归谁。一切以拳头说话!
占领了南越后,二阮将一南一北瓜分南越,并立刻开始土改。富有经验的贾氏小将们将主导这一过程,反正在西域做过无数次了——把南越固有的土著势力全部打烂、踩碎。还是那句老话,谁抢到的归谁。
金荣和王子腾、二阮、五仙、贾氏小将们开会时讲,你们在南面打得声势越大,京城里的金荣和贾珍、王子腾就越安全!
但是自己要小心来自广东广西的赵军。
不知不觉中,金荣已经成了一个蜘蛛精,七手八脚遥控着天下东南西北,并决策千里。
皇帝目前应该还不太清楚这一切,他大概还在等阮光絺的觐见,甚至还可能用阮光絺来压贾氏和金荣。
所以五仙一定要做主把节奏带起来,抢地盘不重要,先拼命招人!把越方老朋友们招到自己麾下。
有人就有地盘!立足稳了后,把马来西亚十国一个一个拿下,五仙一人分领两个!
至于南越,扔给贾氏和王氏,让他们守住东路屏障,直接面对来自赵国的压力。
水氏能眼睁睁看着四大家族称霸于中南半岛?赵国必然要动手的。让他们去斗!
五仙服了。这个弟弟,强!把路线安排得明明白白!战略目标,战争走向,警戒带,全在他指尖之下。谁是盟友,谁是敌人,清清楚楚。
盛名无虚!
星落一人,笑暗香去(上)
水氏族老集会在天坛附近的角落里。这个院落是如此的不起眼,路过它而注意到它的人会不自觉地想,这大概是堆杂物的吧?
从外面看的确如此,木头、石头、沙子、水缸将这个院子四面八方盖满,显得凌乱而没头绪。但事实上如果有人仔细观察计算一番,他会发现这些垃圾正好堵住了小队刺客、骑兵大队、以及火枪进攻的路线,打乱其进攻或撤退的节奏。而里面只要有数杆火枪就能抵御大约上千人的进攻。
正屋分三进,每进二十多间栉比鳞次的小屋,你如果不是军事专家,就不会知道这些小屋的布置大有玄机,只要每楼蹲三五人就能再吃下上千人的进攻而自己不死一人。
正屋则像是洋葱一般层层嵌套,谁在哪里进出,开会,甚至设下陷阱,外面或者隔壁的人不会知道。
这是水氏族老开绝密会议的地方,皇帝都不能进。下面有地道通往不知何方。
还在新年里,水氏就急不可耐地聚集,还破天荒地请水硕旁听。
族长是禾字辈的水䄧——自从石字辈的水䂴、水硰干砸了“和水焉谈判”并丢掉了性命之后,大家推举了跟水焉平辈的水䄧,武功什么的当然远不如准宗师水䂴,但是脑子清楚,身段柔软,说话做事懂得拐弯。水氏族内现在有两个宗师,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天网总统领,如果这二位继续顶牛,一定要分出个主次——水氏族内该怎样拿捏分寸?
过去水焉的活动范围在金荣身边三尺之内,矛盾并未体现。现在水焉坐镇青城,守着核心资产《天网报》。而她的名义上的夫君,实际上的领路人金荣则大举杀入皇帝势力范围。
金荣凭一出戏先声夺人,强化了他的才子地位。再以一场婚礼继续霸占热搜榜第一,告诉大家他是一个可比刘备的主公。再以半出“论王莽”止“书生杀手”,其语录风靡知识界——让人觉得儒学那一套根本无用,尽是假大空,早该灭亡了!又让人联想,那些儒生是不是暗戳戳的都想做王莽?
特别是金荣点出皇帝本人就在杀手队伍里,而无人当场反击——金荣立刻反败为胜,而且是大获全胜。因为不管那次刺杀是不是皇帝的试探,有没有在现场,没有当场否认就是默认!
皇帝本人居然扮刺客去逼迫金荣!你可以说是皇帝求贤若渴,试探试探金荣的成色;也可以说金荣乱喊,将一瓢污水泼在皇帝身上;甚至说金荣根本没有说过皇帝慢走的话,是别有用心的阴谋家在造谣生事,破坏和谐的赵国团结奋斗的大好局面,是境内外敌对势力的一次无脑干涉,也是公知精心策划的“你无法否认、无法承认、无法评论、甚至无法公论”的,专门来恶心人的狂言诞语。
皇帝先下手,将金荣周边护卫痛揍一顿并揭开了他的秘密据点茶楼,但金荣的反击也犀利,一句话就破了你的战术优势。
以后如果再有刺杀行为,那就是一坨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就算和皇帝本人没关系,你皇帝也得兜着。
皇帝恶心了金荣一晚上,金荣马上用一句话就恶心了皇帝好几天。如今华太监还得派人在金宅和万喜楼守着,别让愣头青冲击金荣——金荣或者没事儿,但皇帝心里得腻味死。
水䄧看看族老人到齐了,轻咳一声,窃窃私语声渐渐平息。过去族老会以年轻人居多,水焉叛族事后,嘴上没毛的一批人靠边站了,七老八十的禾字辈拄着拐牢牢占据了权力核心。
想必水䂴会再气死一次,且死不瞑目。
“族长,”有人道,“今年的族内规划是不是请水䄩来说说。”
水䄧将跃跃欲试的水䄩按下——五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本该年前完成的新年规划因金荣返京之事推迟到年后再议。”还不是老一套?今年跟去年差不多,去年跟前年差不多……
“我们要讨论的是,”水䄧扫视了大家一眼,“前年就有人提出来,安排一些水氏小字辈跟在金荣身边伺候,学习。”他稍停顿片刻,让大家自行消化为什么提出来了没有执行的原因。
无数目光在水硕脸上一点便转开,皇帝的脸色本来灰败,如今则多了一丝红晕。
“听说水涗在青城跟着童隰干得不错,”有人接口,“哪怕是蒙元内乱,水涗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招揽到了不少牧民和贵族的投靠。”
水涗和林黛玉在某个圈子里名气不小,青城一乱,立刻有人前来“求保护”,然后顺便被副将阿息保收了,成了水涗班底。
所有的赵国势力在青城内乱中都收到了投效,其中水涗因出征俄罗斯有战功,身边准宗师保镖加上林黛玉身边的若诗嬷嬷实力惊人,立刻成了除贾珩之外的第二大势力。
水硕的脸色好看了些,六子历练出来了,不再是皇室之耻,值得庆贺。
水䄧道:“倘若我们把更多的子弟打发去金荣身边学习,是不是能比贾氏的一龙五虎更有前途?”
贾氏的一龙五虎很久没人提了,直到贾琛从北到南彻底清洗薛家,贾环被清国点名要了去当实权知府,以及贾琮回归。如今除了贾藻和贾莴在金陵,贾珩是天下军总司令……都是大人物了。
现在的问题是,你筛选出了最优秀的旁枝子弟,人家金荣愿意不愿意收?从水焉那边论,你送过去的都是孙子,是要磕头的,冲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金荣喊爷爷?
那么皇帝前面莫名其妙地刺杀毒化了和金荣的关系,就是一个需要花代价弥补的错误。
水硕哪怕是皇帝,在宗族面前只是个小字辈,禾字辈说话,你只好听着,如果话不中听——你只能结束后去找那个族叔的儿子孙子报仇解恨去。
皇帝道:“所幸那天没有露脸,金荣喊的那一嗓子无人回应……”
所有人的眼睛看了看他,又都转开。皇帝你知道不知道,在这宗族秘密据点开会的目的何在?我们是来听你狡辩的吗?
我们是来听你认怂的!
我们的子弟当不了郡王,做不成翰林,被禁止做国内的生意与民争利——唯一的路子就是和金荣搭上关系,开商路给儿孙们发财。三代之后爵位就没了,俸禄也没了,你说我们急不急?
水硕感受到了寒冰一样的气氛,腰也有些软。宗族面前,个人就是一个屁!姓水的联合起来逼宫,你怎么办?难道说老子不管?哈,那么,万一有事,第一个出卖你的就是你的叔伯兄弟!
大家庭难为啊!更何况家长带着族老压迫你?
在以孝治国的赵国,皇帝如果敢反抗长辈,那是不可思议的……会被记载到族谱里去的。
水硕道:“现在族里有几个孩子想追随金荣的?”我倒要看看,哪些人这么不省心!
水䄩虽然被打断了规划报告,但他的规划里正好有一张名单。水䄩严肃地道:“一共有三百人报名,”水硕抿了抿嘴,这是一个可怖的数字——“刨去年纪在二十以上,十岁以下的,得了六十六人。”
水硕心想,莫非你们还准备考试抽签不成?
水䄩道:“在金荣论王莽后,又有二十人报名,所以如今有八十六个子弟想跟着金荣学习。”
水硕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但是还不能离开,这里并非他的主场。
水䄩看着大家道:“我以为大家应该公平竞争,还要看人家的意思。”
水硕讥讽地道:“所以如果金荣说你们先比武,分个高下再说,你们就先拼死八十个,然后在活下来的人里头挑?”
某个族老脾气火爆,可比当年的水硰,怒道:“我们凡做事讲究正大光明,该杀要剐,放在台面上来,绝不鬼鬼祟祟的半夜上门。如果金荣说拼死八十个,只收三人,那也算是个说法!”
这是彻底不打算给皇帝脸了。
水硕脸色大坏,做为皇帝的城府,心理防卫机制、由规矩形成的护城河立刻崩塌。他拍桌子道:“有赶着考状元的,有赶着嫁人的,倒头一回见到还有赶着去做狗的。是得好好抢抢,说不定金荣拉的屎还热乎着。”
那个爆脾气水秞反唇相讥道:“做谁的狗不是狗?好歹金荣把狗最后都带成了狼,不像你爹,把狼养成了虫。”这说的是谁?
水硕大怒,一拍桌子,“你说谁是虫?”那巨桌子轰然碎裂。
水秞昂然不惧,大声道:“你那么多兄弟,不都是虫子吗?”
好吧,总算没彻底照脸上拍,还有余地。
众人一起出言解劝。水硕已经不想呆下去了,起身拂袖而去。
星落一人,笑暗香去(下)
水秞在他背后道:“你逼走了鄢国,现在又出手对付她的夫君,此非仁君所为。”这话就过了,水硕回头,恨不能照着这位脸上揍去。
水秞乘他还没出手,喊道:“你的学士府七个大学士,加起来比得过金荣一人吗?”
水硕再待不下去,闪身离去。
族老们埋怨道:“把他气跑了,后面怎么办?”
水秞冷笑道:“不给他下重手,他还不知道如今形势严峻呢。”
有人问,“风调雨顺,万国来朝,哪里严峻了?”
水秞道:“蒙元、西域、图播、清国如今都是那个人的手下在管理经营,万一联手南下瓜分赵国会如何?”
大家一起摇头,“可能吗?蒙元刚刚安定下来。”
水䄧道:“正是因为安定下来了才好动手啊。”
有人道:“童隰必会送警告来。”
水秞道:“警告来了你再做准备吗?钱粮准备得如何?”
清国肉干油少,捞了清国一巴掌对皇族来说算是大补,但对国库来说聊胜于无。
又有人道:“各地粮库是不是要开始清查底粮之事了?我打赌,清查组走到哪儿,火灾就烧到哪儿。杀一圈人头挂上,明年又是一群肥老鼠养出来。”
水秞道:“我们这就上门请教金荣,看这个粮仓鼠多的问题如何如何解决。”
大家呛声道:“难道八十六人一起上门讨教?”
水䄧起身笑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贾璜的儿子莅公子十岁了,现在已经长大,不再一激动就漏尿,但是人家换了个新毛病——读书头必痛。璜大奶奶若要训斥,人家还振振有词,说金荣哥也不读书,做成那么大事业,焉知我不行?
璜大奶奶也不知道金荣读没读书,但是人家靠写诗、讲故事、画画赚回来好大身家。
你会画画吗?你金荣哥隔着面纱能画出公主相貌,捕获芳心,你且画个蛐蛐儿来看看?
贾莅振振有词:“为什么不让妹妹画?公主据说是有画才诗才,而且是书法大家、武艺宗师——你去逼妹妹好了。”碰上这种不讲道理、没有逻辑、语言紊乱、脑子糊涂的孩子,揍一顿是最简单有效的。但是贾老娘不许,金大奶奶空有屠龙力也无处可使——就像你在网上碰到的键盘杠精,出言如吼口号,思路角度新奇,爱因斯坦都吵不过他。
老二贾小妹——没取名字,就叫小妹——才六岁,但是论口才并不输乃兄半筹,笑道:“我们家如果出个女才子,哥,你还出得了门不?日后我大把银子赚到手,还能背着婆家把钱送你花不成?”
璜大奶奶大笑,莅大公子大怒;这个妹妹简直是……白疼了。给哥哥又怎么了嘛?姨奶奶不也给她哥胡安一个机会?
反正贾璜家就是一个杠精集中营,每天兵荒马乱。
金振从清国打仗回来时和余立根、于释怀在贾璜这里住过几个月,不仅陪着孩子们玩儿,也曾教过一些基础功夫。当然贾氏学堂里的功夫是必修,而且戴权是贾璜寄名爹,养伤期间虽没有特别教导什么,但叮嘱儿子管好孙子,练好武艺的话是交待下来的。只是这位贾莅同学做啥都不上心,除了能打几招王八拳,其他刀枪剑戟斧钺勾叉样样稀松,给戴权、咏坤磕头请安时一直往后躲——其武力值大概仅比贾宝玉强一丝。
为了迎接胡氏金荣回家,贾璜好好儿地将金庄里里外外收拾了收拾。一家五口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正月十五那天,举城欢庆,灯火辉煌。金庄自然也不例外,贾璜费尽心思找人做了女剑仙花灯五盏,都是半人高,极为精致,高高地悬挂在树梢头——也不怕着火——将左近邻居吸引来了不少。如今金庄被皇庄包围了,原来的两家候爷不知得罪了谁,卖掉了庄子。
贾莅同学很认识了几个玩伴,比如水涓,水渑等等。
金荣胡氏桃叶带着四个孩子,加上南霞、金振、阿嘎康宏领着四个丫头、四个黑奴来到金庄过上元节。南霞闷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出来走动了,开心得不行。阿嘎第一次享受京城年味儿,人间烟火气让他平静而超脱,温暖而依恋。
白天还有游龙灯、舞狮子、踩高跷、划旱船、扭秧歌、打太平鼓的从附近过,凡上门表演的,贾璜打赏了不少铜钱。丫头们是南越来的,黑奴们虽然在广州混,他们哪里见识过京城的大热闹?年前第一次看到下雪时这帮人都疯了,在雪地里滚爬跑摔了半个时辰,让金叮叮鄙视不已。
借着踩高跷的机会,邻居家的小水们来到金庄就不肯走了,和贾莅、金小小、金当当、金美美和贾小妹立刻就熟稔起来。好吃好玩儿的东西一分享,叮叮当当美美小妹立刻就投敌叛变,成了小水少年团的粉丝,把金小小和贾莅给气的。
华灯初上时分,小水的奴仆们从家里带出一大堆玩具来给小小和贾莅看,这俩没出息的货立刻缴械,拿着镶金铸银的刀、弓、马鞭、剑、手盾、手斧、灯笼、布偶、铃铛、铁环爱不释手。
一些十四五岁不到的少年,故意往金荣这边拱阿拱阿,金荣也很快地就和他们打成一片,认识了这些人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人越来越多,最后小小的金庄里竟然挤了四五十个陌生孩子,这引起金振和阿嘎的注意。南霞不会弄元宵,就坐在边上,看着孩子们疯了一整天。
四个黑奴和四个丫头都在厨房里学胡氏、贾老娘晃元宵。胡氏对进厨房来偷吃的金振低声道:“这些孩子莫非有求于咱们?一会端过来一大堆吃食点心,一会拉着小小、叮叮去看小马小驴,听说还有一头熊仔子。”
金振点点头,表示一切尽在掌握。吃了一碗豆沙馅的元宵,吧唧吧唧嘴,回味无穷地道:“这几个在拼命讨好小小,生怕小小瞧瞧不上似的。”
金荣从门外挤进来,正好听见冷笑道:“一个一个的人精,甭管了,该来的就会来。”然后捡了一碗肉馅元宵——家里除了他没人吃肉馅。
金振:“莫非这些孩子想当金小小的伴读?”
阿嘎神奇出现,夺走金振的第二碗元宵,吞了一个,满意地道:“日本的将军、大名身边都有漂亮的小男孩伺候……都是武士家的好孩子。”
日本男孩……好可怜。金荣看了看阿嘎,这个中年人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阿嘎噬杀,张蓁噬杀,莫非和日本的耽美文化有关?
金庄还有一个女魔头——金叮叮,大孩子们在接近讨好金小小的同时,实在甩不掉这个讨厌的小女生,也只好捏着鼻子算上她一个。只有胖胖的贾小妹既上不了房顶,也飞不上树梢,扔暗器也不会,只好黯然退出大孩子圈,陪着金美美和金当当玩转转椅或者布娃娃,同时用不符合她年龄的酸酸的眼神看着跑得跟旋风一样的金叮叮。
疯到入夜,忽然有老人家上门来,向金荣和贾璜致歉,说自家孩子们疏于管教,打扰了。
四十多个大孩子们乖巧懂事地跟着老人一步三回头地回家,甚至有一位哭着走了……直到金小小喊:“明儿来玩儿啊。”才欢呼雀跃着离去。
金荣对着空气打了个手势,金振和阿嘎融化在了夜色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金荣正搂着被窝里赖床的金美美、金当当讲故事,突然听外面阿嘎报告说水氏娃人潮汹涌,院子都挤不下了——金荣仰天倒下,哎呀,大过年的!
赶紧拿个章程来!这人海战术之讨厌,连心大的金老师都受不了了。
金小小早就起床做体能了,和他睡一张床的贾莅也被揪着耳朵出来举铁——谁让表外甥比老虎还凶呢?贾莅和金小小见面第一天就被收拾得很惨。连成年老虎都能过两招的金小小,拿捏起软胖子表叔来简直就是喝水一样容易。
正觉得修理贾莅无趣,小小看到六七十个水娃上门,立刻眼珠子一转,摆下擂台要挑战水氏众娃!
当年摄政王在草原摆开摔跤擂台连胜六十多场,金小小同学如何不能书写一个属于自己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