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政息,日落星摇(下)
水硕自从公开了宗师身份后威望凭空暴涨一大截儿,过去得看着凌三攴的脸色说话,如今在何庥面前完全不必了——这才慢慢有了九五至尊的味道。
何庥抵达御书房时,皇帝正在例行公事般喝茶,蜂蜜山参,灵芝鹿茸。
皇帝开过何庥一个玩笑后,二人开始谈清国使团的事。那个陆路通如今身居显位,赵国不好再拿他当皇城司的自己人。不仅不能逼迫他,还得帮他完成任务,好回去掌握更多的权势。
以张蓁滴水不漏的尿性,他的学生想必拎得清轻重的,如何两边找平衡,是门艺术——哪怕一开始走不直,多练练就好了。
何庥又提到陆路通和北静王的来往,皇帝没有接这个茬儿,何庥乖巧地开始谈忠顺王想洗白自己,跟贾氏借戏班子开新戏。
皇帝冷笑道:“怎么到处都有姓贾的搞事儿?”
听说你陛下也姓贾?
何庥立刻闭嘴,变换话题开始谈今年国内庄稼收成,连续三年大丰收,可喜可贺。
水硕立刻明白了何庥言下之意,可以将隔年陈粮卖给清国。今年羊皮大丰收,正好减少给蒙元的粮食份额配给,让米粮价格上涨,那么相对的羊肉羊皮价格就能再降低点,可以加倍剥削草原。
这种“货币”魔法的奥秘只能意会不能明说。
掏空蒙元是既定国策,金荣不许做鸦片,利用价格手段总是可以的吧?
二人同时大笑。
准格尔汗王,已经成年的策妄阿拉布坦收到了宝音的一封信。红衣大主教的儿子桑吉亲自做信使。
桑吉的意思是“佛,觉悟”,众生在无明当中昏睡,要清醒过来就是“桑”。
策妄阿拉布坦听到手下禀报,吓了一跳。当年他的叔叔葛尔丹在图播高原跟随红衣大和尚修行,习武学文,谋略战术,西域中原的语言,甚至希伯来语。这个桑吉是葛尔丹的小师弟,由于身份高贵,很少人见过此人。策妄阿拉布坦为了夺回被天下会解维军占领的本属于他的地盘,曾经南下北上寻求帮助。本以为聚集军队要好几年才能把贾珩赶走,结果言教主亲自出手劝离了天下军。
桑吉当时也曾在言教主身边伺候,还嘲笑策妄阿拉布坦太过瘦小,根本比不上葛尔丹兄弟。
几年不见,桑吉来干什么?西方教主死在赵国皇帝手里,如果他要我替西方教主报仇的话,我怎么应付他?赵国那庞然大物谁惹得起?策妄阿拉布坦刚刚在和巴米尔兄弟的斗争中占了上风,张炽和张炘的策略出了问题,他们紧贴水涗和童隰,而现在青城是蒙元人占主动,赵官正处于收缩之中。
策妄阿拉布坦请桑吉坐下喝茶,酽酽的奶茶喝下去,身心舒坦。
桑吉道:“年后,宝音大汗将会进攻赵国四川,看看能不能取下云贵高原。”
策妄笑道:“宝音疯了?”
桑吉道:“我倒不这么觉得。”
策妄:“是不是里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桑吉捏着奶干嚼了两个,“赵国内部斗争,拿四川做赌注,赌宝音杀掉蜀王和成都府就乖乖地退回去。”
策妄道:“谁这么卖国?难道不知道一旦刀出鞘不饮尽鲜血是收不回来的吗?”
桑吉不肯再说,道:“我爹希望我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日后图播有事,要借你的兵一用。”
策妄道:“你想和赵人斗还是把宝音撵出去?”
桑吉道:“图播想自立久矣,难得这三年图播统一在了我爹旗帜之下,如果有可能,我想想试试。”
策妄笑道:“金荣会怎么说?”
桑吉道:“我管他呢?只怕他到时候鞭长莫及。只要我们一动手,蒙元和清国,南越,甚至朝鲜和日本从四面进攻赵国,将赵国肢解掉,岂不快哉!”
策妄立刻来了兴趣。
桑吉推开地图,他指着四川云南贵州道:“只要让宝音在四川把他的兵消耗掉,我振臂一呼将他推翻,这西南一角到湖北湖南就是我们的了。你从长城外找机会入关,陕宁晋河套归你。蒙元那边我有人,他们从大同入,将黄河以北甚至到长江拿下AH。清国从山海关入,占领从山东河北到长江的大块土地。”
策妄听呆了,让赵国缩小到只剩长江以南?
桑吉道:“怎么可能?阮光絺可不是善茬,阮福映已经被人端了老巢,富国岛金荣的人已经被驱逐——西山朝后顾之忧已解,那么南越努力一下还是能取下长江以南的……反正三国期间这块楚地就是安南之越地,也算千年后的回归吧。”
策妄咽了口水,咕咚一声在静室内是那么明显。
桑吉目光如火,像是看没出息的地主家傻儿子一般盯了策妄阿拉布坦零点零一秒,然后又开始了呓语,“五国讨赵,那是多么美妙的情景啊!我爹居然一直以来不肯听那个女人的建议,”他陡然惊觉,转了口风,“作为皇族,回到中国是我家十多代人的奋斗目标!现在看来,实现它的机会就要成熟了!到时候日本出兵拿下江浙闽台,赵国再翻不了身了。”
策妄道:“那么谁会打响第一枪呢?”
桑吉道:“目前大家应该都没准备好!蒙元必须要立刻清除所有的赵官,童隰等人必须要搞臭,闻老太婆,候老太婆必须要滚,金珑摄政王必须要死!”
策妄道:“这个很难。”
桑吉道:“如果你知道怎么做就不难!南朝死了多少宗师?普通人都能杀掉宗师,不过几百支枪的事儿,我们还有炮。”
策妄是跟金珑喝过三百杯的,闻部长和候厅长都是极友善的女人,干练而公平。他看着狂热的桑吉不知道怎么劝。
桑吉道:“我们的同志已经开始了战斗,很快胜利的号角就会响遍高山草原,赵人即将如癞皮狗一样被撵得无处藏身。”
策妄升起一个冲动,要不要现在就掐死这个狂人。赵人多可怕,你知道不?贾珩、言教主、童隰都是百里挑一的狠人,你敢和他们平起平坐抻量长短?连他们的家庭妇女都能执掌一国!你一个从未吃过苦,坐在温暖的毡房里喝奶茶长大的小家伙未免太想当然了。
桑吉道:“你肯定以为这么宏大的计划是我想出来的,”他莫测高深地拧起嘴角,“我们是有导师的,她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胸怀宽广的智者,阅人无数,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背靠海量财富,手握千军万马,屠灭赵国易如反掌。”
策妄阿拉布坦想,背后另有其人?虽然吹得过了,好像取赵国易如反掌,嘿嘿,大概也就是个玩阴谋诡计的——可能有三分靠谱。这位桑吉毛还没长齐呢,“这位拉比是哪位?”
桑吉崇敬的目光收了回来,转向策妄,“现在还不能说出她的名号,有朝一日,她的大名将遍行于阳光普照之地,凡有井水处便能得闻她的大名。”
策妄心道:“连名字都不泄露的人,行事必定诡谲奸诈,朝三暮四,我和这种人交往得当心被他算计了去。”
桑吉目光向窗外沉沉西下的太阳看去。
策妄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嗯,阳光普照之地……当夜晚来临时,星光普照之下会发生什么?
策妄道:“可是赵人亿万,我们小国寡民加起来也没人家一半多,赵国天下哪里坐得稳?”
桑吉撇嘴道:“当年贾珩五千先锋破西域十二国,为什么人那么少却迅速安定了地方?那么多维拉特本地人支持侵略军?”
这是策妄心头之痛,百思不得其解。
桑吉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光吃干饭了吗?也不研究学习人家的手段?”
策妄脸红。
桑吉道:“解维军每到一地立刻召开奴隶诉苦大会,痛斥老爷们欺压百姓,两手鲜血。然后把地主老财大和尚的家底掀开分给贫苦平民,奴隶立刻得自由,还有钱财可以拿。他们不支持给自己自由和钱财的人还敢支持谁?”
策妄脸都白了。
桑吉:“老爷们人多还是平民奴隶人多?”他白了策妄一眼,“这就叫土地革命,又叫穷光蛋的投名状!攻下赵国,我们也用这手,天下可定!”
革命滥觞,起义发端(上)
曾经有一份份痴情放在齐齐格的面前,但她完全不屑一顾,因为她只喜欢蒙古人的英雄,巴特尔就是这样突出——方圆千里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强壮,更博学,更有谋略。齐齐格坚持到了最后,在金荣和贾琮的帮助下心满意足得偿所愿嫁给了巴特尔。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巴特尔有着蒙古人的长处,也有着汉人的优点,完美的酋长,智勇双全的将军,谈吐雅致,还会写诗。
唯一让齐齐格担心的是巴特尔可能在外面有了野女人。最近巴特尔举止古怪,神秘兮兮,鬼鬼祟祟,总觉得他在隐瞒着什么。齐齐格心里蕴酿了一百种酷刑,施展在渣男巴特尔和他那边不要脸的女人身上……直到有一天哥哥巴图带着照那斯图来吃饭。
整个吃饭的过程里,他们都在窃窃私语,一旦齐齐格端着烤肉或者酒进帐篷,他们秒转换话题开始牛头不对马嘴地瞎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一旦齐齐格放下东西走出去,他们就没了声音,又开始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商讨什么。
齐齐格怀疑他们说的可能不是女人,而是别的。至于嘛,防女人防成这样?好像我们会告密似的……干娘又不在。齐齐格心底里忽然“咯噔”一下。天啊……
巴特尔第二天就去找那布顺和,第三天去了更远的部落,一个月后,快下雪了巴特尔才回到家中。
齐齐格说马上天冷了去青城住吧,巴特尔用一种很奇特的眼光看着自己,没有讲要不要去青城,只是沉默……
齐齐格确定,肯定要出事儿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大。她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人微言轻。她依然在心里祷告,但是事情仍旧朝着最坏的方向滑去。
十月的草原已经很冷了,寒风打着转儿卷起枯叶向远方走去,但走不动,也走不远,便只好把黄叶放下。蓝色的天空干燥而冷漠,映衬着干硬的地面,平白多了一层肃杀与沉重。
古怪的气氛带来的分量压在齐齐格心头,她的双胞胎女儿一左一右牵着弟弟的手在草原上奔跑,齐齐格想大喊大叫地发泄掉心头的壅堵,声音到了嗓子眼儿却变成了“慢点跑,仔细看摔着。”
经过一年的快速抢工,水焉、水涗、贾蓉、许家铖、甄凁的天下城宅子都建好了,高高的围墙下边是垫得高高的夯土层,保温砖双层墙壁把房子造得极其坚固。只有薛氏新宅子还遥遥无期,只做了一半。也不知道贾琛在忙什么。
齐齐格坐在马车里,看着天庙脚下山峦一般的豪华别墅,忽然警觉,“他们房子造得那么结实,在防备谁?”贾氏、许氏和甄氏的宅子紧紧地连在一起,已知藏兵一千。水焉和水涗的宅子一东一西,正好掐住了天下城两端的水源。
金珑摄政王也有一套房子,紧挨着呼尔乐的一号住宅,正好在天下城的核心部位,同样的高墙厚砖,面积有一百多亩。
齐齐格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愿我想错了……
哈日珠拉今年嫁人,她将离开青城搬到几百里外的九原,当地的酋长们拥有更大的地盘,更多的牛羊和更强壮的士兵。EEDS的恩和族长做的媒,对方可能和朝鲁家还有点亲戚关系。
可怜的照那斯图,居然和哈日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哈日疯狂崇拜胡干娘?
忽然得到的答案伴随着一阵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齐齐格浑身都在颤抖,想起出嫁那天哈日一步一回头地和弟弟们向西走去,泪水滚落。而照那斯图却去了暖姐的妓院,差点弄死两个姑娘。
哈日肯定已经知道些什么——天下会将会对赵国发动南侵,青城将再一次成为征战漩涡中心,胡氏干娘将永远不会回来了。
如果战争来临,林皇妃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儿,能不能活下来?闻部长和候厅长倒也还好,她们和摄政王都算是蒙元人,就算不偏向蒙元,至少是安全的。童隰、水焉虽然比较危险,但他们有金荣背景,有人会保护他们。而水涗的处境最难,作为皇子,很难说会不会有人提议砍了他祭旗。
赵国商人应该是两头下注的,贾氏、许氏和甄氏等赵国商队可能会一时断绝供货,但一旦分了胜负,蒙元重返黄河流域,甚至兵抵淮河,他们就是治理南朝的先锋队。
伤感也没用,在国家大事前,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齐齐格念叨着自己也不信的祷词,求长生天保佑。
蒙元重新崛起就在眼前。金荣大汗想必也是极开心的吧,如果我们推举他为皇帝,南朝人大概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汉人地盘终归是要交给汉人来管的……金荣这个假汉人,会是个好皇帝。
金珑望着天,一脸无奈。大家认为你是土默特的王,自然而然屁股要坐到土默特这边。天下会决议召集第一批战士汇集到天下城来,金珑立刻明白了,蒙元从来没有改变过南下的理想。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入不了天下会,蒙元贵族从来没有信任过他,或许也从未信任过金荣。
这么长时间的海量钱粮货物,全喂了白眼狼。
闻大娘和婉婷现在也都知道了草原的选择。冬季来临,青城即将封城,巴特尔的城管大队接管了所有的城门、库房、广场、赌场、城楼床弩、火药库、大炮和城主府。
童隰就算想再火炼青城也没有机会了,赵人的公务员和城管被统一集中在天庙广场,住在毡房里,口粮只给当天,没有火,只有冷饼冷奶冷萝卜干吃。
金珑全家被蒙元人包围在天庙脚下,有酋长夫人们时刻陪着闻大娘和婉婷,金哼哼身边永远有一个蒙元高手。金珑虽然没人管得住,但是无论他身处何地,总有一队火枪手跟着。
水涗和林黛玉搬家到了自己的院子,同样被一千人“保护”起来。
薛家就在水涗家巷子对面,贾琛闭门不出,印钞厂也停工了,工人们不准回家,只能住在未完工的院里。
贾蓉的一千人非常引人注目,盯着他的人有五千,住在贾氏院子的附近,将连成一片的许、甄包围在核心。
贾珩的一千人被安置在天庙广场,同样只给一天的口粮,不得外出。
水焉已经被隔离,她搬到天下城后,台吉们专门划出两千人守在她门口。哪怕是强宗师,你总一口气杀不光两千人!
甚至天网报第三刊都没给她校对过!
当水焉拿到第三刊成品时,禁不住勃然大怒!特别是“理想国崩溃论”让她感到深深的恐惧——王吤和庄濉失控了。
毫无疑问,这两个人都是大才,也曾在赵国那个酱缸官场中摔打过。如同一树争先恐后向上攀爬的猴子,他们向上看到的是无耻的红屁股沾满了屎,向下看到的是一张张相似的谄媚面孔、贪婪的目光和从来不刷的黄牙,冒着陈腐朽败的蛮荒气息。
想略微替老百姓争取点儿东西,既得利益方立刻就伸出无数的爪子,拦着你挠着你拖着你撕扯着你,让你寸步难行、动弹不得。
他们再清廉也必须要收下“常例”,否则就是和整个官场作对,就是断人财路。
他们必须要长袖善舞于当地豪强宗族之间,否则他们就会变成聋子和瞎子,自己的声音传不出大堂。
他们必须尊敬那些根本不值得尊敬的流氓混子,因为他们是谁谁谁的亲戚。
他们必须要说约定俗成的套话,因为你一旦说了没人想听的东西,甚至出人意料实话实说,那么下次你就没机会开口了。
你的夫人必须要懂事,会来事,不找事,还要能担事。有些钱你不能不收,不收就得罪人,但不该你收,必须要你夫人收。有些话不能你讲,必须要你夫人讲,方能不留把柄。所以社交场上,你的夫人不能弱,一弱就影响你本人的官场地位;也不能太强,太强就破坏了你的官声和腾挪余地。
庄濉和王吤从来都是理想主义者,否则不会当了两天官就退休读书。他们胸中燃烧着火焰,如果不能焚毁这天地,就会杀死自己。
他们随水焉来到了蒙元,看到青城的政风,几乎立刻就背叛了水氏王朝。
这套制度应该推行天下!
月迥临关,行人夜吹(上)
居绪年纪大了,又胖而畏寒,平素本就不怎么出门。青城气氛渐渐紧张,居绪立刻安排人手将账本藏进木箱,深深掩埋在天庙下的棺葬区下。目前这个棺葬区里唯有楚伦一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银行的根子就是钱和账!贷款收不收得回来?全靠自觉吗?
三七学校也放假了,汉蒙少年们陆陆续续回到家,天庙地下的图书馆里,除了庄濉和王吤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几乎没有人来了,另一个角落里面住着从西域掳来的懂阿拉伯语的老人。
三七学校的老师们基本上都是宫女嬷嬷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秀才,运气好的在青城变色前就离开了草原,运气不好的只能驻留于此,等待进一步消息。
整个蒙元草原屏息静候着南下的信号。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童隰提议召开天下会年会,商议赵蒙一体化进程。
蒙元台吉、酋长、长老们大笑,童隰疯了吗?日后南下,将淮河以北占领了,一体化不就完成了?
童隰,你想怎样?大局已定。
政务大厅,童隰冷笑着站直身子,对面的巴特尔为他凛然神色及威势所慑,不由自主地矮了一截。
童隰道:“自从金荣入蒙,赵国商队带来了粮食、奢侈品和仁义、公平、恩慈。金荣的母亲和妻子,广大牧民群众以万家生佛视之。赵国输入了草原急需的盐铁,你们得到了温暖和富足。”
巴特尔更矮了。
童隰:“哪怕金大汗不在土默特,去寻找盟友,赵国依然送来了一纸盟约,一体化进程和命运共同体的意向。草原所有的汗国欢呼雀跃,两国从此和平。你土默特一家小小汗国,甚至能将清国压倒。老夫问你,凭什么?”
巴特尔已经知道童隰准备说什么了。
童隰:“你们倒好,狼子野心,背信弃义,利令智昏,朝三暮四。我且问你,历史上蒙元曾经占有过天下一半土地,封国无穷,为何一眨眼就烟消云散?”
巴特尔在听到一连串“成语杀”的时候已经要跪了,烟消云散四个字一出,他果真软倒在地。
童隰轻蔑地看着巴特尔:“人无信不立,国无信恒亡是也!天下会的宗旨是什么?那首歌唱来给老夫听听!”
巴特尔面红耳赤,嚅嚅不能言。
童隰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高声断喝:“来人,唱!”
政务厅人满为患,挤得转身都难,就是要看看童隰如何活剥了巴特尔。
听到一声命令,再看到童隰手撕巴特尔的惨烈现场,汉蒙公务员不再犹豫,立刻高声开唱。
我们是一群想要飞翔的少年,寻找着草原的边缘。
和同志们在一起,我插上了翅膀,奋力地冲向永恒的太阳!
只有腾格里能将我阻挡!唯有腾格里高高在上!我的尊严使我无比坚强!
没有人天生高贵!没有人永远都对!没有人能剥夺别人的自由与幸福!没有人能将别人欺侮!
我们要的不过是和你一样的生存!我们唱的是自在不拘的灵魂!
如同不羁的野马,我们迎接高原的风雪。拾起我们的武器,哪怕沾染鲜红的热血!
前进!无畏无惧的少年!飞翔!一起追寻我们的理想!
童隰冷笑道,“怎么,没有人能剥夺你的自由和财富,你就能剥夺别人的自由和财富了?你不想做人,反而又想重新去当畜牲?咹?”
巴特尔不能答。作为半个汉博学者,他读过的汉书比土默特所有蒙人读过的加起来还多。
礼义廉耻总还尚存心头。
童隰甩袖,向外走去,政务厅太狭,怎么一百个人就挤满了?他高唱着《我们的歌》,目光是坚定,气势如虹。公务员们渐渐低落的歌声被他一人再次挑起一个高峰。
金荣的雕像还没完全弄好,但是其轮廓已成,上百个公务员高声唱着“拾起我们的武器,哪怕沾染鲜红的热血”簇拥着童隰单薄的身影,面向金荣六丈高的立像站成一个扇形,雄浑的歌声回荡在庞大的广场上,引起的回音传播到青城的角角落落。
越来越多的蒙人聚集而来,城内的天下会议员们焦急地串联商量着,是不是该出兵镇压。在他们达成一致意见前,广场已经站满了人,除了赵人,还有清国人和维拉特人。蒙人稀稀拉拉的东一簇西一堆,面色凶悍,狠狠地盯着造反的公务员。
童隰登上台阶最高层,伸出双手,向天而立。他的蒙语水平已经到了专业八级,他的身体在这六七年的将养中达到了一生中最佳状态。
童隰喊道:“万古长青、全知全能、仁慈悲悯、无坚不摧的腾格里,请垂怜。”
所有的公务员都在三七学校培训过,他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如何去应援演讲的萨满。童隰高唱一句,他们就重复一遍以应和,让远在城市边缘的听众们听见童隰在搞什么鬼。
“我恳请腾格里原谅背信弃义的罪人,”童隰音调开始变高,只一句话就将天下会议员打成罪人,抹上一层臭味。
“他们不相信腾格里的意志不容背叛!他们想把朋友递来盐和饼之手斩断!他们眼红邻居家的财富,希望通过抢夺让自己得到更多!他们鄙视了腾格里的恩赐而想要拥有自己不配的东西!腾格里所赐予的一切他们视而不见!他们永不满足!”公务员开始记录,这篇轰动一时的雄文拯救了童隰在赵国的名声,让他登上了神坛,逼迫凌三攴及其继任者无法冒天下之大不韪,动童隰一根头发。
所有的青城土著低下头,开始念颂腾格里之名。
有脑子清醒的酋长议员想赶紧去堵童隰的嘴,喊了几嗓子,但没人敢穿过整齐的人群冲上去。
这一次,青城又失控了。
童隰的灵感如同山洪倾泄:“而贪心的半人半鬼们自己胖得马都骑不上,刀都提不动,却要纯真无邪善良的少年们帮他去犯罪,去做长生天所不能容忍的罪行!自己躲在后面捞好处!”
轰然一声,举城震动,少年们原本因“可以南下大抢发笔横财”而激动得浑身颤动,此刻因感到被人利用而气愤地浑身颤抖。
童隰喊:“成吉思汗抢遍全世界,他的儿子们个个是王,但是黄沙下面埋葬着多少可怜的牧民?他们为了蒙元战斗,他们死后,妻子儿女却成了别人的奴仆!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被追杀了几百年,这就是腾格里降下的报应!”
若在十年前,谁敢这么置疑成吉思汗,立刻就会被撕成碎片。但是金荣引导天下楼大讨论,如今的草原还需要成吉思汗吗?结论早已深入人心——获得好处的都是少数老爷,普通牧民活着要看运气,至于维拉特等仆从兵基本上就是替死鬼,所以大英雄都是要我们去送死的,所以我们不需要。
无数的小部落为你们孛尔只斤拼死拼活,反而被人吞并——不公平的分配,早已引起后人的反思和强烈共鸣。
童隰注意到大多数听众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冷笑一声,喊道:“我只想问,老爷们是不是骗我们小老百姓去死?”
理论上做政治演讲,用词要直白,句子要短,节奏要快,气势全开,不能反复设问,不能让听众有空思考,更不能原因结果转折假设一阵乱炖——下结论要明了简洁凶悍,方便立即推销出去;喊口号要朗朗上口,直击痛点,方便反复唱颂;情绪要极端、爽、发泄、解恨,上头。
童隰还是太文邹邹了些,不过这个程度的煽动对见过世面的青城人来说刚刚好。唱YMCA是就太难为人家了,唱过“没有人天生高贵”,“我们只想和你一样地活着”之后,效果已经好得不能更好了。
山呼海啸一般的应援响起,广场上只闻“他们骗我们去死”的海潮轰鸣和恍然大悟声。
一个胖得像猪一般的长老愤怒地指着童隰:“你是赵国的奸细,是来破坏蒙元团结的坏人!”立刻有人怀疑地看向童隰。
童隰哪会将这个战斗力为渣的家伙放在眼里?这种程度的反驳简直就是送人头。
他高举双手,“腾格里在上,青城能有今天的繁荣昌盛安全富裕,难道不是金荣大汗留下的恩泽吗?难道不是大家共同努力辛辛苦苦劳作的成果吗?而你,千里之外的穷光蛋,偷吃了我们青城土默特的财富,又要骗我们去死,是不是想夺了青城自己享受?”
怀疑的目光向那胖子及其随从看去,陡然冲击而来的压力让那人结巴了起来——童隰说对了,很明显这个人心里有鬼,而且胖得不像草原人。至于你置疑人家谋夺青城,那还用说?在座各位,有一说一,哪个不想?
童隰非常感谢这个胖子给自己一个机会说出以下这些话:“青城不是野心家的刀!土默特拒绝成为背弃腾格里的罪人!你们要去抢赵国,滚蛋!自己去!用你的胖屁股去撞长城吧!腾格里会惩罚你全家,让你全族死光!”
这是最恶毒的诅咒,那个胖子一跳八寸高,脏话一连串飞出来,旁边一个维拉特老兵收不住愤怒,一拳将他打倒,周围早有三七学校的流氓教员围拢,趁机踩了那胖子的肚子脖子裆下好几脚,眼见得他是不能活了。他的随从甚至来不及替老爷挡挡,就被推开。
土默特蒙人看到窃国大盗,吃得脑满肠肥的小偷被干翻,大声叫好。蒙人见了血,情绪飚升,容易上头,童隰决定再添把柴——你们不想好了是吧?大家都别过了。
童隰又喊:“赵国主动送来了粮食和财富,让每一个娃娃都有衣服,每一个老人都有饭吃。我们土默特人是懂感恩的,我们不能背叛朋友!我们不想死在千里之外!我们爱腾格里,我们更爱生命!”
这时候聚集而来的人已经把广场挤得风雨不透,连城门官都擅离职守跑来应和。声援者早已不限于公务员,全部老百姓开始高喊,“爱腾格里,爱生命,守信义,敬朋友。”看来做文字工作的公务员总结提炼童隰的中心思想、点中蒙人G点能力很突出,朗朗上口,简洁有力,符合蒙人三观,表扬!
巴特尔脚依然软,汗水使他身上已经湿透了,城管大队没人肯听他指挥去阻止童隰。他们是吃国家饭的,干好自己的活儿,童隰就会发下现金,随意购买吃喝,甚至还能给儿女媳妇买玩具和点心!巴特尔……是哪根沙葱?
而在以前,敖斯尔和达达当政的时候,草原上每年都要饿死冻死人的——这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才过了几天?你们又来闹腾了!
对于过去,土默特是有记忆的!新社会和旧酋长之治的对比,鲜艳刺目!大雪过后失去亲人的悲痛记忆犹新!青城拾粪扫地吃皇粮的老人天天感谢新政府、宣传大汗母子是长生天人间行走,佛母慈悲,随便指个轻省活养着自己,恩典啊!
这些车轱辘话耳熟能详!
朝克图退休时,没有一个牧民给他献过哈达或礼物。但是童隰下班,能天天在大街上吃到普通大爷大妈送来的奶干饼子!
这就是人心!心灰意冷的朝克图浪迹赌场青楼,一言不发,被闻大娘一推就倒!那是多么的自暴自弃!
就像导游们容不得任何人说金荣的坏话,街上任何一个五分钟就能平价卖出牛羊不被奸商欺负的牧民,同样容不得人说政务厅一句坏话!那些从赵国来的大人们个个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公平仁慈,给穷人作主……在过去,蒙元土著们见到贵人要跪,挡路了挨打,穷得没裤子,白灾来了只能等死!
现实太残酷:欺侮老乡的都是自己人。
哈日珠拉撞了人,蒙元贵人出来说话辩解,没有一个老百姓相信。但是婉婷孤身一人往台阶上一站,千人的愤怒立刻就平了。哪怕是最后调查组根本没有查出凶手是谁,老百姓还给侯菩萨找理由——凶手太狡猾,侯菩萨太善良!
童隰背靠着金荣半成品立像,面对千万人群,此时此刻的他正经历着一生最宏大的高光时刻,他吼出的口号响彻云霄。天下会外来的议员毕竟是客场,有几个老百姓认得僧格是谁?更有维拉特人明显站在童隰一边,声势浩大。他们背井离乡,不想变成奴隶,赵人才是靠山。
童隰看到了某个手下打出的手势,他伸出手将狂热的听众声音按下去,“把议员们抓起来!”
城管大队的人为首立刻把广场上的一百多个密谋着南侵的议员们逮住,包括僧格、巴特尔、巴图和还没入天下会的倒霉孩子照那斯图。他们被推到了童隰面前。
童隰指着这一百多个已经被打断腿或者手的胖子们喊:“你们知罪吗?”
巴特尔被自己的手下牢牢按在地上,他猛然抬头看向童相,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占据了他的脑子——童隰你疯了吧?
僧格是童隰老朋友了,他还要拉拉关系套套近乎,但一碰到童隰的目光,满透着阴冷和决绝,僧格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一把火烧死数万活人、让整个城市陪葬的童隰就算吃素,也是你们这些蠢货惹得起的?童隰研究了草原七年,你研究了他几天?
月迥临关,行人夜吹(下)
童隰取得的战术优势,全是因为这些议员手下多达上万的士兵正分散开守着水焉、金珑、贾蓉、水涗等天下城住户,他们以为青城在自己手里,老百姓的意志不值得一提,而童隰似乎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了。
所以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冷冷地坐稳在敌占区的书生,特别是老得成了精的进士,哪怕他从未大声吼过脏话,每天喝稀饭。
童隰决定让他们这些贵人们看看,被金荣尊重、喂饱的低层百姓,包括从维拉特移民而来的士兵们,到底站在谁一边!他赌赢了,连敖斯尔巴特尔和达达巴图都被城管大队当场擒拿。
必须要马上做出的决断。
童隰是被凌三攴打压了一辈子的雄才,太上皇都不太敢用的狠人,戴权都得罪不起的辣手书生。但是蒙元人不知道!他们平时只看到过小老头儿傻不拉叽地逗女儿,戴着老花镜读报表,坐在马车上细声细气跟泥腿子说话!
你到底有几分成色?你敢?巴图——这个《我们的歌》的创作者——断了一支胳膊,微微冷笑,嘲讽地看着童隰。
这两年达达赚到的钱比前面三辈子积累的都多,但是,哪怕金荣不在,巴图也觉得达达的话语权被剥夺了,达达必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童隰在十秒钟内下了决断:“背叛了盟约的人啊,你们忘记了腾格里的严酷了吗?”应援的公务员们都猜到了即将发生什么,他们嘴巴张得老大,不可思议地想阻止童隰说出那句话……但是其他更多的满脑子“他们骗我们去死,自己躲在后面捡便宜”的蒙元土著人群接替了给童隰做应援的任务,他们同时高呼:“腾格里!腾格里!腾格里!”
童隰手落,“我代表金荣大汗,行使腾格里的意志,杀!”
城管大队是带刀的,他们曾得到贾琮或者贾珩的训练,他们要考试才能进入城管,他们有文指导做思想工作,他们和青城的导游一样是金荣的脑残粉,他们早就被赵国赌场青楼老板喂饱……他们只知道童隰才是给我们发工资的人,而巴特尔却要我们去送死!
一百多道刀光过后,鲜血冲天飞起,以维拉特移民为首,欢呼声响彻云霄。公务员们飞快计算接下来要做什么,必须抢时间。童相,你怎么还不闭嘴!
幸好童隰也很清醒:“腾格里的意志得到了贯彻。我宣布青城进入紧急状态!封城!拿起你的武器,杀掉外来的坏人,保卫我们的财富!让骗人的野心家滚蛋!”
一个王吤的同伴,来自四川的大帅哥,尖着嗓子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自由万岁!”
从今天起,这句话将流传一千年,很多人以为是童隰第一个喊出来的,其实现场的蒙人根本没有听懂那句四川话……听懂的只有汉人,他们立刻翻译了这句话,连童隰都高声叫好应和!
虽然没有卢梭的口号——“天然的”、“生下来就有的自由”——反理性地诱使人们相信“个人财产”是罪恶之渊薮,而“不受限制”就是“解放”,追求“自由”就是对私人财产的公共处置权的合法化……
他以为他喊的口号跟陈涉吴广、黄巢、李自成的均贫富、分田地、不纳粮相同,但是毕竟时代不同了。
这句口号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四川学子很快就认识到了他喊出的口号到底是怎样的可怕——青城即将成为全草原的公共产业,所有的草原人都对青城拥有了权力……强大的草原新政府的出现反而成为摧毁青城发展动力的直接原因。
童隰更不知道,群众运动的力量和惯性绝不是他一手掀得起来就能随便按得下去的。
他于背水一战中发动群众,打了天下会一个措手不及,但并不意味着他能控制住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城管大队杀掉了巴特尔,他们还不能封刀,必须要把敖斯尔和达达清理干净。天下城还有万把外来军队,立场未明。
由此恐怖的革命以革命的恐怖作为开场秀,拉开了帷幕,背景音乐《我们的歌》早已给无产牧民们指明了方向:拿起武器,战斗!赵国太远,而且是朋友,酋长老爷们才是敌人。让他们垮掉!自由的草原不需要这些愚蠢贪婪的贵人!你们应该消失。
青城失控。踩碎了旧传统的草原陷入了无所适从,打烂的盆盆罐罐里面的好东西一旦流失,就再也找不到了。
法国的拿破仑还在积存力量,巴士底狱依然幽暗、阴森而神秘,英国、意大利、德意志、奥匈帝国的皇帝们歌舞升平,茜茜公主还有四十多年才会出生……不起眼的青城,反倒成了大革命滥觞之地而载入了史册。
童隰一开始唱《我们的歌》,远在天边的金荣就感到了仙灵微光的冲刷,只是如今的微光只能在他皮肤下流转,如果量太大,偶尔能让人看到金属光芒反射。
金荣向青城方向看去,完全不知道这一波一波仙灵微光是怎样的一个情况?难道青城人在唱戏?蜀王强抢不老婆婆?蜀王妃替父正名?江南剑伎与蔡文姬?山鬼画皮?
此时金荣正带着孩子们跑到了黄河岸上,河水颜色暗黄,水量充沛,打着漩吞噬着空气和风。两个小车夫抱着两个小娃娃坐在马上,金小小独自骑一匹大马。今天的黄河之旅对孩子们来说太疲劳了些。
金荣做了个手势,几匹马转身下了河堤,向来路奔去。
秋风萧瑟,寒气逼人,孩子们却必须要适应,这是金荣的坚持。环境险恶,气候却是最安全的敌人。如果连秋冬之风都打得倒你,你还能干啥?
金小小腰跨短剑,身背短弓,袖子里全是连飞教他玩儿的箭、刀、刺、石,一边走,一边嘀咕,怎么还没截道的?伏牛山,熊耳山,传说中的那么多山大王,莫非死光了?从良了?还是看不上我们这几匹千里马?
大概金小小还不知道,豫王府、河南府和贾氏早就给绿林道打过招呼,敢冲撞金荣的死全寨。皇城司早就一路清场,闲杂人等稍微表情猥琐点的就是死。
明月千丈高升,光照星空万里,官道上根本没有过客,金荣一行急急赶路,忽然金荣一指林深处,“一只老虎!”金小小大喜。
这倒霉的老虎本想伏击一只鹿,结果金荣老远就把它指给金小小看。金小小立刻骑着马持弓向老虎冲去,那马冲到一半忽然警觉,原来是要上山打老虎?马头一摆,转身想逃。那老虎被搅黄了狩猎,气得不行,向金小小冲来。金小小回身射了两箭,可惜在慌乱疾驰的马背上开弓夜射,难度太大了点,两支箭都走了空。老虎闪电般追到马屁股后,临危不乱的金小小用飞蝗石打到老虎鼻子,又抽刀砍了老虎一记。
巴雅尔搂着金美美想帮小小一把的,毕竟那老虎正值壮年,天色又暗,万一有闪失呢?
金小小大喊不许帮我,然后离开那没用的马背,跃起半空,避开了老虎空中两掌,轻巧地坐到了老虎背上。他知道猫科动物颈后的软皮是破绽,虎妈妈从小衔着这个部位跑东跑西的。果然那虎后颈被擒拿,立刻就是一愣。金小小顾不得破坏虎皮的完整,刀从脊柱缝里刺下,结果力气不够没有刺穿,也没控制住老虎跳起三丈高。
哎呀,不是谁都像连飞一样天生神力,就像武松重生似的。金小小还有心情叹气。
金荣看看儿子打成了烂仗,叹气道:“没那个本事还逞能。”身形一动就横跨十多丈到了老虎面前,一个耳光把三百多斤的老虎打得横飞两丈,翻滚着将一棵老树撞断。而金小小则被金荣提着脚丫子倒挂在空中,手舞足蹈。
金荣问:“知道错了没?”
金小小喊,“知道了,知道了,我应该从脖子下面下手。”人体解剖课是金珑亲自教的,从哪个部位下手对方死得最干净、自己用力最小——换老虎就不会杀啦?
金荣将金小小扔下,小小连翻五个跟斗,才化解了力量,没被老爹摔个屁股墩儿。
毕力格搂着金当当,小心翼翼靠近那老虎,脑袋已经被金荣那一巴掌打得稀烂。自从被道书千刀万剐之后,金荣早已成了人形怪物,众家将跟他轮流过招,全部是一招死。南霞一直在奇怪他这么厉害,但怎么看也不像宗师,但是大家同意大概宗师的肉体也没他那么变态。
两个小车夫也曾有幸挨了道书一击,功夫大进,估计能独斗猛虎,但仍然吃不得金荣一击。贾葆出云道士功夫从来没有显露过,不知道吃了道书一击后进展如何。
金小小抚摸着惊魂未定的马,安慰了一会,随即又狠狠批评了一顿,逼着它驼上死老虎……那马一路走得屎尿横流,颠三倒四。估计回去要么就废了,要么突破成了宗师马。
草丛里、大树后、官道侧埋伏的河南府、豫王府、皇城司、黑道、土著宗族的无数眼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六七岁的金小小天都黑了还敢单挑壮年华南虎。然后金荣帮儿子出气,一个耳光把老虎打烂……
回去添油加醋地报告一番后,河南地面上从此安静下来……便有人猜测恐怕奣凮宗师不是主动退出江湖,而是被金荣逼的。
回到豫王府时已经过了半夜,女人们一阵子大惊小怪:打老虎?吓着当当美美怎么办?伤着小小怎么办?马惊了摔着怎么办?老虎皮坏了不值钱了怎么办?……
金荣不耐烦地道:“女人!哼!”然后招致更猛烈的炮火攻击。桃叶眼泪鼻涕地滚在金荣怀里,一旦孩子有事,我也不活了,巴拉巴拉。
金荣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再怀孕一个,让桃叶忙起来……自从他有了个新的金小荣,桃叶感觉完全不同了,一碰就酥,一动就讨饶……
如果是宗师躺在身下的话,金荣不由想,那会是怎样的风情?……水焉,可惜了。
煌煌大言,区区小恙(上)
凌三攴衰老了许多。在刚退休时,他还意气风发地上围场骑射,没猎到熊,只射了一两只兔子,回家之后就起不来床了。这么多年殚精竭虑,身体透支得厉害,一放松就跟断了弦似的。
孙子凌宣衣不解带伺候了几天,祖父身体略微平稳了,他的爹娘也从山东乡下赶到京城,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潜伏于山东乡下的凌余睿凌大爷其实也是考中了举人的。当时贾敬刚刚中了进士,成了万里挑一的文武双全精英,凌三攴当时只是领尚书职的侍郎官,在太上皇的指示下把贾敬逼入御史台,断了他入阁之路。而凌三攴的儿子便是代价,终身不得入仕。
也正因为儿子不能当官,皇帝补偿他,凌三攴火速登天:三步并作两步,从侍郎而尚书,从学士登顶为首相。
凌三攴也没有辜负两代皇帝的信任,打造出了十年无饥馑,万里无灾荒的盛世风光。
对比“赵国首相无善终先例”的尿性,凌三攴能得以平安着陆,可知其手段之辣,算计之精,后路之深,可为千年第一。
自凌三攴病倒后,来探望老同志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有:代表皇帝的太监数人,王爷、公爵及以下三十,将军二十,青年储备干部一百五十,地方势力若干不详,甚至还有国际友人,如宫布。
皇帝更是三天问药,五日询医,恩宠备至。新任大学士何庥虽然没有上门请教,但也自以为得计地一口吞下了凌三攴的各路安置:比如胡安明明是凌宣挖掘出来的,但何庥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再比如《煌言报》成立发行是凌三攴做的,业绩却放在了何庥名下——日后出了事自然也是何大学士兜着。而主编贾宝玉根本就是凌宣的小跟班,而何庥却以为他是皇帝控制贾府的暗子。
凌宣甚至没有出面,一切就安排好了。凌宣一度怀疑何庥是将计就计,否则天下居然还有这么蠢的大学士?那个贾宝玉明显有问题,难道你都不打算查一下?
第一期《煌言》刊登了老衍圣的绝笔,以及无数哀悼老孔的对联、诗歌和散文。大力歌颂了朱熹、二程、王阳明等学者的“学术成就”,报道了皇帝陛下的文治武功,大量篇幅介绍了凌三攴的功业,登载了国子监祭酒的长文悼念先帝和建国先烈。
总而言之,这个煌言除了体制内的人会读,以便摸索政治风向,赶个时髦,或者揣测上意;老百姓看不懂,也没兴趣。唯一稍微可能引起老百姓兴趣的“小说连载”居然登载的是某个侍郎模仿金荣的剑仙小说写的“蜀山剿魔”,说书人已经被撵走了,也没个宣传渠道……于是翻了个水花,煌言报即沉没于最新版“时文集赞”(举人进士范文一百篇)的巨大轰动中了。
凌宣将煌言首刊放下,这个爷爷的秘室现在归他了,真好!大权在握,秘密在手,血脉相连,文气传承的感觉真好!凌宣站在窗口向外看去,犹如站到了世界之巅,俯瞰着芸芸众生,无喜无悲。
入秋的后花园有很多活儿要做,那几个瘦皮猴儿手脚倒是勤快,凌宣总是能看到他们在忙碌,似乎天生就不晓累。
或许吧,一字不识,万事不知,终身呆在方圆几里地内,不出仕不远游不发财不惹事,种田或做手艺,平安平凡平淡平和,无惊无险无奇无聊过一生,也很好吧。
案牍之劳形,俗务之累心,丝竹管弦难为听,家长里短坏人情。何必?
这个秘室最大的财富,是凌三攴藏着的为官三十载所见所闻记录。包涵着百官千吏,宫闱秘闻,奸臣忠臣能臣庸官,太监宫女杂役,只要涉及重大政治事件,事无巨细,凌三攴都会记录下来。
比如去草原签一体化意向,提议是谁,秘书是谁,皇城司谁,甚至驾车夫也有名字留下!蒙元接待者,导游谁,谈判地点过程,对所有蒙元赵国的高官的评价,对一体化进程的预估,皇帝的看法,百官的言论,厚厚几万字。
这是一本史书,当然有些个人看法,完全和朝庭公开意见相悖,还揭露了某些人表面一套,私下一套——比如先帝和现任……
读着爷爷的冷嘲热讽,凌宣想,如果这个东西泄露出去,就是大地震。不要说皇帝容不得,百官容不得,贵族容不得,就是自己读着都害怕。
为什么爷爷会写下这么个东西?万一被人看到,岂不是祸遗后代?
凌宣自然不能理解干了无数阴私之事的谋略家——凌三攴——之无伤大雅的癖好:得意了一辈子,干了许多不能为外人道之事,或者绝不能为朝庭承认的事儿,诉说欲是如此强烈,比锦衣夜行还让人难熬!又如地下放光,水里化冰,火中燃烧……幕后黑手心有不甘啊!
哪个英雄人物不想留名青史?在浑水一样的赵国政坛厮杀,斩获无数,也吃亏无数,心里不免有委屈,甚至是冤情,何妨记录下来以待后人解密……
总而言之,任何人都会不甘心默默无闻——你们知道吗?老夫薄名根本配不上老夫真正功绩!
另外一个角度看,虽然爷爷的名誉已经是开国以降独一无二……凡事皆有万一!日后若有人泼脏水,嫁祸污蔑,留下这些东西是可以保护自己身后名的。
果然老辣!
凌宣听见父亲在召唤自己,便锁箱关门,离开了。当夜,两只黑手将锁拧开,然后两条人影向内室摸去……
凌晨时分,连飞从小皮猴儿手里接过今日连载——《凌三攴谈先帝择东宫篇》。
不得不说,凌三攴八股写得好,作史官记录历史大事记也是极合格的。首先,日期交待得清清楚楚。其次,历史背景讲述得明明白白。第三,前因后果条理清晰。第四,过程步骤合乎情理。第五,还有评论。
就是保密工作做得很差,隐隐约约有不少人都知道老凌有本台账,能要人命的那种……在连飞教导下,皮猴儿们不知不觉地蚂蚁搬家法将记录偷出来。连凌宣都不知道,每次他读过一册放在一边后,几天后那一册就会消失,封面依然原来一样,但是里面全是白纸。
连飞读过了先帝挑选东宫的原因结果后,大感佩服!这个皇帝看儿子的眼光,硬是要得!你不能看淘气不淘气,听话不听话,读书爱不爱,亲民假不假,朋党多不多,或者武功高不高。
水硕之所以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并不是因为出身高贵——事实上大家都知道英妃并不是水硕生母,一个妓院里的米脂姑娘才是。
水硕幼年时荒唐的风流韵事、争风吃醋也是贾赦、水硰这些人领着他乱来……看似不利于进驻东宫。但是皇帝却视角独特:年轻人的精力旺盛,心高气傲!发泄掉戾气,见识见识花巷烟柳是好事。见过世面,过花丛而不沾才是最高境界!莫学赵佶!
册子里还记录了一则君臣问答,当凌三攴最终爬上学士高位,敢直面先帝了,他才开玩笑般道:“东宫性格执拗,虽敏而不甚好学,臣惶恐不安,怕有负陛下。”
先帝笑,“爱卿接触东宫日子不久,尚不曾留意,无论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朕,皇儿从未应对失误而吃过亏。他可曾对爱卿不敬?”
凌三攴摇头:“太子温良恭俭让,绝无失礼。”
皇帝:“总有人在朕耳边说,东宫望之不似人君,嘿嘿,如果真类似人君,我怎么敢把江山交给他?”
原来外面疯传的先帝说皇帝不类人君的话竟然是这样来的!先帝宁可看好一个浪荡子也不要义忠王这个“类人君者”!
为什么?
先帝没有在凌三攴的记录中再解释什么,想必凌三攴已然明白了,但是后来的读者怎么办?连飞抓耳挠腮地……搞不懂。
旁边一只雪白的手将连飞手里的册子拿了去,连飞抬头道:“范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雪君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椅上,从乖巧的芹红手里取过茶,吸了一口茶香,淡淡地道:“那两个皮猴儿背后缀了两个尾巴被我料理了。”
连飞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
范雪君不答。
连飞:“走,范姐,事态紧急,我们立刻去把凌三攴台账全部搬走。”
煌煌大言,区区小恙(下)
范雪君幽幽地道:“我刚到京城还没一个月,你就指使我干这个,干那个……老娘教你功夫的时候,你还吃奶呢,现在,啊?!了不得了你?看把你给能的!”
连飞讨饶:“范姐啊,皇帝看来要忍不住啦,咱们护着凌府一时,总护不住一世。替他灭了三个准宗师已经太过啦,算来后面肯定还有一波又一波。东西取走了,事情就消停了。”
范雪君眼睛一红。
连飞道:“那个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咱们得让他收着点儿……”
范雪君起身道:“罢了,老娘都突破宗师了,怎么反要听你这小子的?”
芹红腿一软,跪倒在地。
范雪君瞅了她一眼,和连飞穿窗而出。
凌府在夜色中黑沉沉的一大片,没有一丝灯光,连飞潜入,不一会儿把两个猴子从大通铺上捉了来。四人在猴儿们带领下钻入密室,下了地道,不一会儿连飞和范雪君一人一个大箱子扛了出来,翻墙而出。
二人还没到达万喜楼,范雪君一个转身,将肩上箱子扔给连飞,自己拦在路中央。
一个轻柔的声音叹息道:“娘,何必呢?”
水硕——或者说水硕的双胞胎弟弟——站在了范雪君身前,他一指连飞:“东西放下,饶你不死。”
连飞出外始终画着脸,赶路身姿变化万千,连身高都与本来不同,是以皇帝身为宗师,又曾面对面与连飞交谈,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连飞哪敢迟疑,拔腿飞奔而去。
水硕绕过母亲,就要去追,范雪君伸手将他拦住。
水硕道:“母亲,您不能不识大体,那东西传出去就有大事。”
范雪君道:“你说的是你亲手杀掉了你哥哥这事儿吗?”
水硕怒道:“我没有,不是我,别瞎说。”五十多岁的人在娘面前发嗲,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范雪君:“他死在摧肝手之下,脾肝俱碎,除了你还有谁?”
水硕:“我和他轮流做皇子,轮流上御书房读书,轮流见皇帝,”半夜三更的,他的声音未免些太响,甚至引起回音。好在这里远离民居,是宽大的中央大街,附近无人。
范雪君:“所以你一听说他会入东宫,就动手了?”
水硕:“凭什么那个废物能豪宅美婢,而我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念头,只能在妓院里烂掉,就像……你!”
范雪君抚胸,倒退一步。
水硕面有愧疚之色,但一步不退:“先帝让戴权问我,如果要在他和我中间选一个当皇帝,应该选谁?”
范雪君又退一步,面色大变。
水硕压低嗓子哈哈大笑,“没想到吧,我是遵旨行事!”
范雪君喃喃地道:“虎毒不食子,他,他,竟然……”
水硕:“据说我们都是贾氏后代,根本不是水岩血脉……如果硬不起心肠,贾氏这个大毒瘤谁来解决?”
范雪君又退一步。
水硕立刻转身向连飞追去,范雪君挥袖攻向儿子一招,逼得他回身化解。
范雪君冷冷地道:“东西在我那里很安全,你要好好当皇帝,如果变成了昏君,你懂的。”言毕跃起,消失在黑暗中。
水硕早知娘是强宗师,没想到居然这么强!只一袖子就打得自己胸中气血翻腾,久久无法平息。等他安抚住了造反的气血,范雪君和那个人早就无影无踪。
水硕略想片刻,一时间拿自己的娘没什么办法,东西在她那里也算让人放心。也只好先退让一步,从长计议。
不过,事情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是有点慌……母亲下榻何处?让马道婆去查一下。
凌三攴到现在才真正的安全了。
第二天凌宣照例到密室读书,只见地道大开,一惊,立刻下去查验,然后屁滚尿流去找爷爷。
凌三攴正在儿子媳妇陪伴下,半躺着身子,就着蛏子、萝卜条、火腿丁,细嚼慢咽喝粥。
凌宣屁股着火似的跑进来,惊得侍女一阵骚动。
凌大爷先把闲杂人等撵走,然后不由分说把儿子骂一顿,什么“没定力”,“没静气”之类。凌宣假装谦虚听了两句趁老爹骂人换气间隙,急急地说,“爷爷,地道里那几个大箱子丢了俩,另外两个里面只剩白纸了。”
凌三攴抬起眼皮,看着孙子半晌,然后哈哈大笑,一跃而起,哪有什么老态龙钟?凌三攴挥袖,隔着老远的门窗被袖风关上。
见到爷爷功夫尚在,气色变得红润有光泽,脸上灰败之气一扫而光,凌宣哪里不知道,天下人都上了爷爷的当!
退休是真,台账是真,生病奄奄一息是半真半假。生病果然是生病,但也没有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东西送走了,老凌家彻底清静了,无论是宫里还是别的什么人,转移了烫手山芋,目的达到了,凌三攴这才真正地安全着陆。
凌宣:“爷爷,咱们把那四箱文稿一烧不行吗?非得搞成这样,万一有人拿这文稿来栽赃您,大兴文字狱……”
凌三攴心情明显很好,居然有耐心回答孙子这白痴问题:“其一,这个东西既然存在,就不可假装看不见,不然别人不信,总来翻箱倒柜。”
知道这个三十年史记录的人虽然不多,但是该知道的都知道——这是凌三攴自保的武器。
凌三攴道:“其次,老子辛辛苦苦三十年,默默无闻地干了多少脏活、累活、苦活,怎么能继续无闻于世?不管谁得了去,无形之中就是替老夫做宣传,政史不记,野史得见,才不负老夫的鞠躬尽瘁。”
这个回答原在凌宣意料之内,不算稀奇。
凌三攴瞟一眼孙子:“取走了这东西的人在咱们府里必然留着暗线,时间一长自然会留下线索。老夫也不是吃素的,拿了我东西,不给出交待来脱得了身?”
凌宣道:“爷爷您估计是哪方面的人?”
凌三攴冷笑着道:“不外乎宫里、天网、江南、某个王爷……”这个范围也太广了吧。
凌三攴:“上次谁说在后面听到打斗,看到血迹的?”
凌大爷道:“是我,但是我赶到时人都走了。”
凌三攴:“必有宫里一方,而且输了。”
这个判断很有意思。
凌三攴:“如果宫里赢了,当天就把东西搬走了。东西始终在,说明赢家不是宫里的人,也不怕宫里的人找他们算账。”不怕皇帝的势力不多,但也不算少——是谁会对这套记录感兴趣?
“肯定不是贾氏,他们有自己的记录,比爷爷的只多不少,犯不着。”凌宣分析,那么就是天网了?好像也不对,天网对这个记录感兴趣?他们的密档比贾氏只会多不会少。
“哎,伤脑筋了。”凌大爷也道,“新势力里头最大的可能性反而是何庥他们广东广西帮了。”
凌大爷道:“爹,咱们可以回老家了吗?”
凌三攴对凌宣道:“传消息出去,老夫病情有所好转,要在死前游山玩水,追随金荣大汗脚步去了。”
什么鬼?
凌宣道:“爷爷,您要去河南找金荣?”
凌三攴给他一个白眼,“我自然去草原。”
凌大爷:“爹,你这么大年纪……”
凌三攴道:“呸,老子还有三十年可活呢。我要去草原看看青城和天庙,体味一下和赵国不同的政情民心。说不定以后我就落户青城不回来了。”
凌宣:“爷爷,那我怎么办?”
凌三攴,“你留在京城读书,孝敬你老子。”
凌大爷忙道:“爹,我自然陪您去草原。”
凌三攴摇头,“宣儿还是太嫩,你在这儿看着他别闯祸了。陪我去草原,另有其人。”
当然是宫布!他又是地头蛇,又和老凌头熟,为人呆萌而有傻气。凌三攴喜欢跟直肠子打交道。
还没找宫布,宫布先找上门来大哭道:“泥腿子造反,童隰又把草原翻了个底朝天。凌相爷一定要帮帮我。”
凌三攴生病康复,朝庭消息就基本上不送过来了,所以他对青城大革命竟然一无所知,待问清楚了,凌三攴沉默半晌,道:“童隰好厉害!这是要草原一弱千年啊。”
救饥陈粮,止战平权(上)
清国贸易代表团在沁阳王陆路通的带领下从白雪飘零的北国一路南下,到达尚未发生第一场雪的BJ。
理藩院、户部各来了一个侍郎代表政府,水硕的一个弟弟代表皇帝,在官道上迎接八旗团队。陆路通依然光头,没有扎辫子,也没有束发。头戴一顶金冠,华丽的锦袍将他雄壮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迎接他的官员并没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丝善意,下垂的嘴角深刻地推翻了他们关于傻王爷的一切猜想。
北静王没有出现,清国事先的外交努力完全失败。陆路通气恼了半天,忽然警觉,自己这是被权力冲昏头脑了!赵国是什么地方?法制完备,眼高于顶,从来没有接受外国干涉内政的。往大了说那是丧权辱国,往小了说就是,乡下鼻屎大的国家,自请为藩,居然敢对赵国东宫事指手画脚?蛮子就是蛮子!
从赵国大佬的微笑中陆路通读懂了他们的思维方式,读出了自己的分量,读通了自己应该采取的策略。
虽然我是赵国皇城司的探子,但是,只要张蓁不出现,老子就不鸟皇城司。公事公办,我也只代表清国。嘿嘿老子拿你们没办法,你们拿我也一样。
陆路通想通了,一行人也到了馆驿,住下。
知道陆王爷本来是赵国小特警的人着实不少,陆路通一行还没吃完中午饭,一拨一拨的皇城司干部来访,都是原戴乐乐一系,有的曾经是陆小子的培训教练,有的是招聘孤儿的拐子,有的是张蓁办公室同事,还有一个是厨房打饭的老头儿。他们身份一报,陆路通只回了一句“让他们滚。”便打发了。
地球上有的是不要脸的货,不能给他们留一条缝,不然你能尴尬到想砍人。八旗的人听到诸如“千户”、“总兵”、“主理”、“百户”之类的大人物纷纷来见陆路通,心里有些嘀咕,这人的根底看来在赵国了……但愿他莫要辜负了皇帝和八旗的信任。但陆王爷想都没想,直接闭门羹送上,将这些不请自来的大人物统统撵走,很是让大家松了一口气。哪怕是做个表面,也没堕了清国威风……如果那玩意儿还有剩下的话。
赵国人办事儿就是讲究,过场之多,简直会让提倡礼治的孔子也要腹诽一番。先是递交国书仪式,皇帝还不出面,由分管外事的治事学士接受国书。然后是“议题和流程”讨论,两天就过去了。等皇帝批复、学士们认可之后,双方进入第一个议题讨论,赵国认为分封清国,哪一个身价比较合适(合算)——“朝贡国”、“藩属国”、“附属国”、“赠贡国”还是“藩屏国”?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不定好双方关系,你们想要的粮食,呵呵,一粒都没有!
这些事儿都不需要陆路通出面,自然有分管具体事务的员外郎商讨后敲定——而且都是早就讨价还价过了,现在象征性地谈一谈,装模作样争一争,然后签字定论。算是获得了第一个外交成果,开了个好头。
又休息一天,开始讨论作为“进贡国”,清国每年进贡的货物种类及数量。
陆路通极不耐烦地听着双方专业领导交锋。由于蒙元内战,清国新皇帝得位手段下作,所以没有捞着“一体化”或者“共同体”待遇,只能忍气吞声地自降身份。得求赵国开恩,允许清国输入一定数量的山货换取粮食。
赵国官员不紧不慢,先讨论“粮食是不是能出口的商品”——得了上风、逼得清国低头后,然后再扭扭捏捏讨论给清国的份额,还把给蒙元的粮食数拿出来恶心人——说给了清国蒙元就没有了云云,最后又讨论价格……这一谈就到了月底,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大事,赵国能给你扯皮到明年春耕!到时候清国大概已经饿死一半人口了。
陆路通每天的任务就是带着谈判队伍上班下班,咬着牙忍受赵国干部的冷嘲热讽、饱和攻击,还得面带微笑,似乎对方说得太得我心似的。哪怕是七窍生烟,热血冲到喉咙口,眼冒金星,脚软腿麻……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不能吼!不能让笑容淡哪怕一厘!
八旗代表早知道这场谈判不好打,没想到竟然难到这个地步!几次三番清国干部要熬不过去了,赵国官员才会慢条斯理地道;“如果贵方有具体困难,欢迎详细解说,让我们做个记录,形成报表,征求领导意见,特批一下……帮邻居纾困解难,是我大赵一贯作风,哪怕是损失几千万贯,为了赵清长治久安,和平友谊,我们也认了。”
一口老血就含在清国官员嘴里,如果不是怕有损国格——当然这玩意儿目前大概只于理论上还有幸存——大家能喷对面洋洋得意的那个侍郎一脸一身。
艰苦卓绝的谈判结果,第一批粮食——隔年陈粮,喂猪的,起运。
清国代表们看着对方签字、粮食从河道上运下、装上马车,终于舒了口气。要不是此刻赵国官员在得意洋洋地剔牙,清国人会哭出来的……太丢人了,什么时候清国堕落到了这个地步?人家粮食早就候在运河码头了,就是不给你……弱国无外交啊!
有了第一批十万石粮食分给八旗,大概明春就能不饿死人,山匪会少一些。人口就是生产力,只要人活下来,少一条腿也不要紧……
全怪蒙元革命!
童隰一声高呼就将土默特翻了个天地:牧民不听蒙人酋长的指挥,只听赵国人的,童隰直接砍了天下会议员一百二三十个人头!到现在,一个月了,土默特还在内战!也不知道谁在打谁。
否则按原计划,蒙军陈兵长城关下,清国居高临下看着赵国,得牛逼死!
国运在赵。
秋风中的BJ色彩黑黄,极其无趣,当年跟着张唢呐跑东跑西,穿门过户,敲磐打磬的快乐再找不回了,物是人非。
狐女天下没人敢说了,倒夜香的唐大哥原本是天网的人,死盯着张百户,后来天网大变动,也不知道现在哪去了。
陆路通袖着手在街上逛着,去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书场——万喜楼坐了坐。别说是挤得满坑满谷的听书人再无踪迹,连跑堂的都一个瞎,一个瘸,一个断了手。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饮杯茶去;
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读着原本说书人坐的池子边高高挂起的从广东抄来的楹联,陆路通一笑。
有点意思。
居然要进了门才让你知道为什么该进门坐坐。这逻辑有点委婉。
在柜台前,又有一联:
“家住龙井,求娶碧螺,春润毛峰老君眉。
惯调雀舌,偶至六安,瓜祭红袍铁观音。”
横批“忆往思甜”。
想必这里就是卖这几款茶了。
还好点心和茶味道都不错,陆路通吃到了很正宗的十三香烤羊肉、西域馕、江南馄饨和龙井茶。老板娘是山东人,手下的西域女奴姿色也很不错。东南西北的人都能找到可吃的点心,算特色吧。
陆路通也不是没碰过美女的人,稍看了看就移开目光。芹红对这个大汉没什么兴趣,大概是关外汉人,发了财回BJ逛逛的,这样的人没有一千,一年也能见到八百。
直到连飞从楼上探下头来,盯了芹红一眼。陆路通和连飞同时注意到对方的存在——虽然谁都没有认出对方身份。
连飞是个读书人样子,脸上画得朴实而平直。当年他跟着桃叶上草原,见到金荣当晚,陆路通陷害柯剧,最后假死脱身——这二人基本上只见过却没有交往过。陆路通外貌变化更大些,原来那个质朴少年在崇山峻岭中吸收了大山的阳刚之气,又时刻警惕着熊虎,还得装傻充愣,杀皇子如喝水,心如钢铁,身如磐石,如今早已变成了一个怪物。
芹红得了连飞示意忙走上楼去,连飞需要她帮忙把凌三攴的某些文字摘录下来日后送到天网报刊登,这个活儿交给其他的谁都不能放心。安排好了任务之后,连飞下楼,刚才那个客人已经走了,连飞便将这人抛到脑后。
金荣进京在即,他必须要把所有的安排全部再视察一遍。要结婚的家将们已分批悄悄潜入了京城,连飞把他们安排在九个物业之中,布置自己的婚房,熟悉环境,和手下的蒙元孩子们磨合磨合,等待新娘子的光临。
没有一人提出回宁国府或者荣国府看看老东家。连飞很满意。
救饥陈粮,止战平权(下)
事实上金家五仙和张蓁也进了京城,连飞刚刚把他们安置下来。他们浏览了京城风光后,将会北上,随陆路通出关拜祭——是的,金荣的爷爷和父亲都葬在关外,与宝藏为伍。
金家五仙还有一个任务——过了年要在某个岛上接收海船。
当年凌三攴入草原谈一体化,楚伦按照金荣意愿,向凌三攴下了定单——五艘百万石大船。五仙身边所带的金银,都是尾款,验货之后交给宁波船行。最重要是大炮,每只船二十门铜炮!如果不达标,金家五仙有权拒付!说到船,金家五仙才是权威,绝无被人骗的可能!另外还有严保根的千人手下呢。
本来金荣想从南越北上直接到宁波取船,只是因奣凮宗师相邀,提前上陆。所以交货地点改在水焉提供的一个岛上。她的天网少年班就在附近隐藏,由于水焉转战草原,少年们有的去了土默特,还有大量人手被派出去接管各省市的天网报办事处。除了船坞,水焉的这个基地处于放弃状态,罗姥姥和柳氏已经搬空了小岛。
金家五仙祭祖之后将会提了船,再下越南,将阮光絺从王位上撵下去,然后开始大清洗,将土著豪强宗族蓖一遍。
张蓁多年前就寻找到了王子腾推荐的风水宝地,点出龙头,让陆路通偷运汉奴在此安家。
金荣将在此筑城!取名承德。
蒯家班回到苏州过年后将直接出山海关与张蓁汇合。水焉、贾蓉、童隰都得到了金荣的指令,此刻段妍妍、柯剧夫妇和莫姒姒、刘塬夫妇大概已经上路,避开蒙元内战,去山海关等张蓁了。罗姥姥和柳氏还在南方安排天网分支,她们带着十多个天网童子军的孩子们也会在明春到达。贾蓉和许家、甄家的商队将会于开春将建筑物资直接运出关。
另外,如果天下城那边闹得太野,童隰控制不住形势,费锞将会把土默特所有人手全撤到承德。日后这个新城和青城将会成为双璧,照耀在长城以外,成为万里疆域内的政治、经济、工业中心。承德将是制约蒙元、赵国、清国的枢纽,还遥望着朝鲜和日本。
天下城眼下大概只剩水焉、水涗、林黛玉、若诗、居绪叔侄等少数几个了。据柯剧带出来的消息,天庙地下的四川书生们、公务员、三七学校的老师目前有贾蓉、贾琛和贾珩共两千多人保护着,算是安全的。
难得贾蓉他们没有和水涗和水焉闹起来,赵人不内讧……前所未闻也!大家都是文明人,有些事还是拉不下面皮的。
反正目前为止,土默特的土地上还是蒙人打蒙人,内战不止。童隰变成了革命领袖,召集了上万牧民平民,其中一半是维拉特移民,正在和天下会台吉长老酋长们带来的贵族军对峙。目前天还不算冷,但估计这个月就会见分晓——要么贵族军全部投降,要么他们退到草原深处,从此蒙赵生意和他们没关系了。
贵族军的头脑显然想得到,这场革命一旦泛滥开,所有的酋长地位都会摇摇欲坠!平民们一旦尝到了甜头,把老爷踩在脚下……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思之不寒而栗。
但是打下去的话,倘若旧蒙贵族赢了——赵国人退回南方,一切又回到十年前老样子,春梦了无痕。
当然还有第三个可能,和平谈判!贵人们把权力和利益让渡一部分给平民……
无数信使在五千里方圆内的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奔走。坐在酋长级的、甚至中央酋长级马车的贵人们心急火燎往天下城赶……千万不要得罪童隰!好日子必须要保住!不能让赵人缩回去!不能让蒙赵贸易崩溃!一体化进程不能断!
把天下军给公平中立的赵人管理!比如贾珩!把所有造反的汗国军队解散,许牧民自由迁徙。
让天下会具有更普遍的代表性,给平民进入天下会的权力!天下会的会长必须四五年就换人!
让整个草原势力可以公平竞争会长一职。
童隰也必须要改组青城政务厅!目前青城明显成了整个草原的权力中心,那么整个草原所有部落都有权力竞争丞相、政务部长、厅长、公务员的权力!
无数的条款渐渐成型,自觉有资格在新蒙元担任职务的议员和少年们纷纷拿出三七学校毕业证书和自己当公务员的履历。甚至有人把自己的汉语四六级证书都准备好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蒙元能以统一的声音发出命令,那么成吉思汗的辉煌就能回到草原。只是这一次,拿到这个权力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人分享,用红蓝牌来表达意见。
这次青城之乱很明显,是旧秩序走向新秩序的必经之痛。原本是以百年为单位才能让阶级矛盾反复爆发、有效或无效调和并最终妥协的——穿越者福利让这个过程浓缩在短短的七年之中得以解决,算是通灵宝玉君的无伤大雅的小抄作弊吧。
“阶级”这个词语在宋朝陈亮的词《满江红(怀韩子师尚书)》里就出现了,不算稀奇。
草原权力固有版图被童隰一只手搅得天翻地覆,原来的地头蛇——土默特大大小小的势力在青城、维拉特、赵国、几十个汗国的角力下,已经被碾得粉碎。那顺布和凭借个人威望和童隰的支持整合了敖斯尔残余力量,并成为城管大队的新队长。巴图的一个弟弟收编了达达族势力,并交到了童隰手里,自己继续做马车生意发大财去了。
但随着内战的深化,翻身平民绝对不会让旧势力卷土重来。所以要么那顺布和放弃酋长地位,把族人“私民”全部交给青城,成为“公民”;要么内战还将继续,直到分出胜负:到底是无产者彻底掌握政权,还是旧奴隶主继续把持生杀予夺大权?
那顺布和最终的选择和达达一样,放弃“私民”,成为“公民”,并且获得了以往弟弟活着的时候自己根本没有的权力和地位。但是从此他被牢牢地拴在童隰的战车上,并且和他老爹朝克图亲子关系一刀两断。
童隰有点私心:只要乱战持续到明年开春,赵国军队就能堂而皇之走进草原“保护商队”。可惜,草原局势终于还是平息了下来,方方面面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酋长们继续享受贸易带来的利益,但是得分一部分权力给平民,比如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平民进入天下会,开始跟老爷们平起平坐;理论上牧民们可以自由迁徙,不受酋长管束。旧酋长的军队被解散,只允许保留不超过五百人的常备军(大多数汗王根本养不起军队,平时打仗都是临时征召本部落男人,现在能自由流动了,你怎么招军?);天下军重组,总司令是贾珩,大家都很信任他。这次草原之乱他经受住了考验,没有偏袒任何一方,甚至拒绝了童隰的直接命令——他对童隰说,“你又不是天下会议员”。(贾珩要是能配合赵皇帝的乏走狗童隰,大概太阳得从西边升起来。)
童隰思前想后,赵国要控制住新政权,恐怕还得靠金荣的办法——在千里之外再造新城,让土默特人和新城竞争!童隰已经打包了不少人,趁着蒙元内战,送往三国交界处。当年陆路通就在那里碰到富察福尔康,开始了属于他的传奇。
虽然说童隰号称是金荣的老师,但是这么多年合作与斗争,隔空较量之下,童隰是彻底服气了。草原的巨大变化,居然来自于金荣八年前下的一招闲棋——货币上印着“天地会监制,青城城市管理中心授权,土默特汗金荣主持发行”!这是法律形式规定了天下会至高无上的地位,一切草原争端都在天下会框架下解决。
这孩子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甚至连他让巴图创作的歌最后反而成了童隰反败为胜的武器,而这支歌让巴图主动放弃了反抗,甘愿受死。
这谁能想到?
不过如果天下会想干涉青城内务,嘿嘿,老夫还要难为难为你们!想的是挺美,哪有那么容易!
开畦分水,间柳红桃(上)
草原风起云涌,原本还有一人本可以呼风唤雨的,可惜三个儿子全部背叛了自己——除了韦承嘉,王子腾无人可用,捉襟见肘。
皇帝的暗杀和儿子的背叛使王子腾的权势一落千丈,再加上他的病,连王家本支都开始讨论是不是把资源投给王家另一个偏支小辈,目前还没出头,在官场底层偏上,中层偏下处厮混……
这就是为什么王子腾捏着甄宝玉,义忠王遗孤,没有任何作为的原因。连水硕都不认为甄宝玉的这个身份有任何意义。
义忠王已经是历史了,再怎样折腾也翻不起浪花来。
王子腾捏着皇帝身世之秘也没有用了,放出来惹一身骚,污辱性或者有点儿,伤害性为零。
想清楚之后,王子腾又吐出一口血来,如果自己手握雄兵或者还有叫板皇帝的勇气——当然最后还是会死得惨不可言,但却能给皇帝好好儿地添个堵。王子腾愉快地幻想着,意淫着,麻醉着自己,做着大杀四方的美梦,然后醒来。一笑。
他这一年啥也没有干,只是把他的族里一个女孩儿嫁给了韦承嘉,贴了好大一笔嫁妆,算是酬谢韦承嘉的忠贞。看着贾氏挺直腰板和皇帝正面硬杠,又羡慕又后悔。贾氏早有退出京城的计划,贾珍一反贾敬的一贯内敛作风,强势打脸皇帝,毫无疑问打出了四大家族的威风。王子腾设身处地地计算了半晌,自己根本没有底气和皇帝硬顶——终还是贾氏赢了皇帝一招。一个金荣加贾琮,皇帝要挑翻贾氏,怕先得把金荣废了。
可惜王氏本有机会把金荣牢牢地拴在裤腰上的,可恶的王夔!可怕的天网!
王子腾开始心灰意冷,有意过了年就离开京城,回金陵老家,远离这政治漩涡算了。没想到童隰派人来,送上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幅承德地图,留给王子腾一个承诺:城管大队由你推荐人来管理。
这是一个机会,如同贾氏之于青城一样,开天辟地。王子腾的儿子皆不成器,一群混帐。但是,如果让第三代去草原倒也不错。
王子腾正把自己关在黑暗中思索,忽然有人来报,说金荣有书信来。王子腾一惊。自从离开青城,金荣并未和王子腾有过往来,今日来信,必有大事。
送信的自称是个广西人,五大三粗,耿直朴实,和王子腾预想的蒙元信使完全不同。
强忍住明亮的光线带来的生理上的不适,王子腾捏着信道:“你叫什么名字?金荣大汗怎么会想起给我书信?稀罕得紧。”
那壮汉不卑不亢地道:“小人姓严,名保根,金家三代家臣。我家幼主金荣,乃是海王金多多指定传人,请王大人明鉴。”
王子腾汗毛竖起,“金多多?那个海盗王?”
严保根笑道:“当年颇有些凑巧之处,也瞒不住有心人。当年我家主人向法兰西人购买了二十门火炮,结果这批货被海盗吃了。这个海盗似乎和王家某个老爷有关系……”
王子腾冷笑道,“破了咕蚬岛的人果然是金多多?亏我们一直以为是南渔那边的人。”
南渔的夫人是毒藤,毒藤的师姐是娇音,娇音的男人是王家旁枝。所以娇音通过毒藤质问南渔有没有出手灭了某个海盗的大本营,南渔有点莫名其妙,自然死不承认。但是如果没有宗师出手,那个海盗营高手如云,普通黑吃黑的话不大可能全军覆没、鸡犬不留——海上势力中南渔宗师出手的可能性最大。此事也间接导致毒藤和南渔夫妻反目,娇音和毒藤也互有了心病——师姐认为毒藤的男人让王家吃了血亏,师妹认为没有证据你们凭什么赖在我们家南渔头上?南渔则说毒藤胳膊肘朝外拐,你男人受冤枉了不管,老帮着外人说话。
这几大势力的龃龉也间接影响了福建浙江一带江湖关系和海上形势——金多多吃掉海盗岛势力暴涨,开始称霸南海和东海,而三宗师的互不信任就导致夫妻成仇,姐妹敌对,王家势力收缩。王家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金氏,甚至双方还有过冲突,但是金多多御下手段实在是高明,王家没有钻出条缝来,是为悬疑。
今天严保根交待清楚,真相大白,原来南渔果然是无辜的。这夫妻俩居然先吃亏在老金身上,后又死在小金手上……这是世仇!可惜这二人师门实力大损,地盘急剧萎缩,顾不上找金荣麻烦。
看我王家如今青黄不接,所以你们姓金的就敢上门来浪了?
严保根好像没有注意到王子腾身上的寒气,笑道:“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家小主子金荣完全不知道上一代人的恩怨,王大人就算去问,他也搞不明白的。”
王子腾咬着牙根,“所以他写信来有何吩咐?取老夫一命么?”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严保根道:“不敢不敢,我家小主子说了,天下有战略眼光的统帅不多,王大人是独一无二的高人,当年的指点迷津之恩依然在心。”
王子腾脸色好了很多。
严保根道:“青城平稳之后,贾氏和薛家能得大利,我家主子问,现在有同等级的大利,王家有意乎?”
韦承嘉在房间角落里动了一动。
严保根道:“阮光缵被夺了国,正在贾氏寻找帮助。贾氏力量全部投入北方,他们哪里有余力南向?我家主子问,南越一国之利,王大人可与贾家、金家共享之。”
王子腾闭目片刻,然后将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过,道:“也就是说,北方新城给王家一个城管大队长的位子,南越给王家一个藩王?那么金家要什么?”
严保根笑道:“金家喜欢躲在后面,不喜欢露面。金家五仙不是治国之材,做个富贵闲人好了。有金荣在,天下难道还有人敢给他们委屈不成?”这话说的……豪横至极。
王子腾瞅了严保根半晌,道:“让我见到金氏的诚意。”
严保根道:“王大人可送几个孙辈给金荣调教,三年后能成天下雄。”
王子腾立刻道:“成交!”
严保根道:“既如此,四月十五前,请王家出两千到五千人,十艘船,到泉州港候命。”
王子腾道:“怎么?”
严保根道:“争取两、三个月内拿下南越。”
王子腾:“你们出多少人?”
严保根:“我们做向导,还有内应,人手不超过三千。贾氏会招纳疍民,人数大概一万多。”
王子腾道:“倘若你们骗我们……”
严保根道:“金荣将于月内入京,他将给你一个保证。”说着严保根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正是当年王子腾被王夔算计瘫痪在床,命韦承嘉给金荣带去的私章还有一份名单。
韦承嘉接过,打开扫视一遍。
严保根道:“完璧归赵。”
王子腾抬了抬手指,从房梁上跃下一人,身如柳叶,从丈许高处跃下竟然没有掀起一丝空气扰动。这是一个宗师?专门刺杀的?
王子腾道:“你立刻送小四,小七,小十一去河南,在金荣身边伺候。”
那人一躬,严保根只眨眨眼,那人就不见了。
大户人家的底蕴简直就是深不可测。自从王子腾在家里被儿子暗算之后,任何时候他的身边都安排了高手保护。
严保根请了王子腾一封回书后便退下了,他将于明日午时在门房上取信。
王子腾命窗帘拉下,室内复归一片昏暗。
“承嘉,你怎么看?”王子腾沉默良久道。
韦承嘉想了想,道:“和金荣合作之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吃亏的。”
王子腾叹气道:“恨不生如金家子啊。”
开畦分水,间柳红桃(下)
严保根从王府出来便直接回到了羊肠巷。
金宅已经完全修缮完毕,即使以贾珍的眼光来看也很拿得出手了。大门型制完全按照王爵标准来,朱漆铜钉,门上十二个户对,八阶进身,麒麟门当——这是水焉的面子,也是金荣自己实力使然。
进门围廊左右展开,一个山水屏风迎面挡住门外好奇的目光,瓷砖铺就万里瀚海风光图宏伟霸气。绕过煞气屏障,是一个广场,曲径花坛、浅池,荷塘,戏台,尽头是大小两个会客厅,以及巨大的餐厅、厨房。东西小门通往三进侧院,能住百人。
二进三进四进皆有风光,不及详述。金家五仙不好住进内院,他们和手下千来号海贼将前院、侧院全住满了。招待他们的仆役早已备齐——贾氏遣散了不少管家仆役,都安置于此,反正连飞有的是钱。忠心不忠心的,暂时指望不上——他们在贾府干活儿时也未必把东家当作天。
女仆都由连飞的小媳妇儿杏儿、橙儿管着,在内院细细抹擦扫洗,紧张地等着胡氏、桃叶大驾光临。桃叶是王府出身,那目光得挑剔成啥样?杏、橙二人是曲阜培养出来的高等级丫头,但这并不意味她们达到了京城高门大户的及格线。
连飞为了打击掉这二人的骄横,直把太上皇、大公主、忠顺王、北静王、西平王和金荣一家的交际往来简单说了说,更提了提宁夏德王妃将胡氏当女儿看,蜀王夫人、郡主、成都府尹夫人则被胡氏和陶夫人压得抬不起头……
不能再形容了,杏儿要昏倒了,大口喘气,可能要控制不住呕吐了。橙儿面色苍白,全身都在发抖,手颤得提不起来……
五仙们等严保根叙述了与王子腾的交谈过程,俱松了一口气。京城作派哪是他们这些乡下土包子能想像的?王子腾这种云端人物他们连见一见的勇气都没有。幸好严保根扎住了台面没有垮,金家的面子保住了。
正在议论王子腾的权倾天下的过往,门房,一个贾府奴才,跟头把式地跑进来,哭丧着脸道:“启禀大爷,门上有个自称是金大汗舅舅的人领着衙门里的人上门来了。”
啊?金仙桦跳起来道:“抬我的刀来!”老五仙柚忙拦住,“我去看看。”
其他四仙七嘴八舌地道:“胡夫人的兄弟?要好好招待才行?”
“谁知道是不是假货?”
“顺天府的人来干什么?打出去……”
金仙柚随着门房来到大门口,只见两个差官守着一个背着个破包袱的中年人。那差官们趾高气昂,谈笑风生,旁若无人。但那中年人局促不安地站在拴马桩边,背对着秋风发抖。
金仙柚道:“哪位是金荣的亲戚啊?”
那中年人抖抖缩缩,点头哈腰地走过来,还没开口,旁边的差官大大咧咧地道:“你谁啊?见到我们顺天府的人也不自报家门?”
金仙柚道:“忠顺王没有你这样的手下吧?我家金荣和王爷交往时也没见过您这号牛逼人物啊?忠顺王刚刚拜我家金荣为师了,你知道不?”
忠顺王已经不存在于京城社交圈了,但哪怕这哥们儿臭不可闻,也是个王爷,不是小小的差官敢当众占口头便宜的——“呦,您是金大汗的什么人?”换一位也不能这么大排场气场,还直呼其名。
金仙柚不理他,只上上下下打量那中年人,那人低声下气地自我介绍一番,说若不是草原大乱,现在他应该在青城给薛氏印钞厂做事了。
谅没人敢冒认亲戚,不过金仙柚也没轻易放过这人,从头到脚在大街上问了个明白。那胡安说到账上出了差错时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
直到两个差官脸色灰黑了,金仙柚才停止,问差官怎么个章程。
那为首的差官气焰低靡,递交了一份文书,道:“金陵府交割来的人犯,交到贵府就算完结了。”
金仙柚讶然:“千里送亲戚,这金陵府差官果然是义士,我们必要当面致谢。还请这位差官让金陵府来人过府一叙。”
那二人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怏怏地去了。
胡安道:“那两个京城的差官可不是善茬儿,听说路子野朋友多关系硬背景深……”
金仙柚头也不回,手指往差官背后一指,“明天一早打断这二人一条腿来。”
两个小个子从角落里钻出来,按了按帽子,从金仙柚身边走过,向那差官追去。
金仙柚笑容可掬地对胡安道:“胡大舅,里边儿请。”当先向侧门走去。
胡安抬头看了看门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破烂不堪沾满油渍水渍,回头看了看远去的那两个准备打断人腿的流氓,愣了一会儿,向金仙柚追去。
账上耍手段算什么?老子要跟着这一群没有王法的混蛋混了!
好机会!
那两个差官拐了两个弯,外衣反穿,立刻变了个形象,七拐八拐到一家冷僻的茶楼坐着。
柜台里坐着个彪形大汉正皱着眉毛查账,身边两个少年歪嘴斜肩的,看来三个人在闹别扭。整个茶楼一个客人都没有。
两个差官在最暗的角落里坐定,不一会儿,一个少年跑堂过来招呼客人。
追踪的海盗探子则眼睛都没歪一下,直接走过了茶楼大门,然后扭着眼角把茶楼地势研究了一下。
这个茶楼有三层,建在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上,偏偏前后左右都有高墙,稍稍走两步就看不到招牌了——怎么会有人在这么个藏风纳气谁也注意不到的鬼地方开茶楼?青楼还差不多!面积倒是很不小。
一个海盗探子找了个能看到茶楼大门却又能隐住身形的位置,在草木后的阴影里躺下。
半个时辰后,来了两人,另一个探子从街道那头大摇大摆地经过,果然看到四个人坐到一桌。一个时辰后,差官们出门,扬长而去。再半个时辰,后来者也出门离开。两个海盗一人盯一组,分头行动,就和过去上陆踩盘子一样。
柜台里的苗敢对一个少年道:“听出来了没?喝茶的什么来路?跟踪的什么来路?”
虽然在闹别扭,张蓁训练出来的少年职业素养还在,他低声道:“先到的二人是顺天府的人,后来的二人是何庥的人。外面的人好像是金府的。”
苗敢没有注意到外面,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身都在“亏本生意”上,否则那两个海盗探子是他认识的,金五仙身边的人,严保根的得力手下。
苗敢一听“金”字,便问,“哪个金府?”心里涌起不祥之兆。
小探子道:“就是咱们头儿家。”
苗敢伸手就想一巴掌呼过去,那孩子捂着脑袋道:“是胡大舅爷的事儿。”
苗敢放下巴掌,真要打这孩子头上,估计胸腔都得碎了。张唢呐训练出来的孩子机灵有余,功夫不行——大概是因为身为探子,如果功夫太出众容易露馅?
苗敢刷刷刷写了个条儿交给那小子,他卷巴卷巴,塞进一个竹哨,半个时辰后这竹哨就到了连飞手里。
“何府通过顺天府插手胡安事?”连飞读着这秘信,半天才翻译出来,喝河贺、呼胡虎户,音都差不多,要弄明白是哪个,得慢慢拼。
一个时辰后,金家五仙也都知道了,何庥在顺天府帮助下盯着胡安。
连飞亲自立刻审讯!
才问了一句,胡安就全招了。
真是个废物。穿上豪华尊贵的一身新衣服,仍是个瘪三样。
搞清楚对方居住点、回来复命的跟踪者立刻询问,“两条腿还断不?”
有了大学士掺合进来,金家五仙都有些犹豫。连飞不开口,听这几位怎么说。
胡安将众人脸色研究了一遍,细声细气地道:“如果金荣在,他会怎样?”
金仙柏道:“我这个弟弟放个屁都能崩个海怪……他会怕皇帝吗?”
金仙杛道:“恐怕赵国皇帝需要他更多些。”
金仙柏一拍大腿,“那就干!都欺上门来了!”
胡安低下了头,这个外甥了不得,连皇帝都得顾忌他的想法。
金仙柚对探子们道:“连何学士府的人一起干!打断他四条腿!对方家住哪里搞清楚没?”
探子们只搞清楚了一个人住处,毕竟分身乏术啊。
金仙杼阴测测地道:“抓住一个问一个呗,多大点事?”
胡安心底里评估着金家兄弟的成色,试探地道:“或者也可以先不打断腿,虚与委蛇,看看他们要我干啥活儿,对金荣什么目的,是不是皇帝的意思——反正人就在那里住着,要断他的腿随时都行。”
这个主意很正,五仙们一起点头。连飞起身道:“天色已晚,请各位安歇吧。”
今天正好可以陪杏儿橙儿乐一乐,五仙们看看连飞,莞尔一笑。
连飞脸都不红,老干部了,怕人说?嘁。
人生如戏,唱念做打(上)
“我本是二八好佳娘,织衣下田将线纺。可恨老天雨水降,冲毁良田淹没家乡……”
“嗯咳,咳,”扈四娘打断了龄官的演唱。这个龄官娇是够娇,但是形体偏弱,音薄声细,做不了大青衣,但是扈四娘要给大家一个弱女反抗强梁的映像,就挑中了这个怎么看也不像是下地干过活儿的龄官。
“你须再粗犷些,记住你不是大小姐,是个粗使丫头。”扈总导演终于找到一个龄官能理解的概念。
竞争者太多,太强!龄官看了看一共四个“四娘”,两个徽班的大青衣,一个唱黄梅戏的美人儿,哼!
贾府的戏子们清淡有余,放不大开。幸好龄官这些人气质无限接近贾府的大小姐,很符合扈四娘梦寐以求的美颜效果——又美又娇。所以她力排众议让龄官做女一号,当然要和三枚备胎最后大比拼,龄官虽然领先半步,却依旧岌岌可危。
丝竹重启,四个女主角一个一个过关,女人们深知,这是进京大考,要么上天,要么回家。个个使出洪荒之力,根据个人理解,动作表情都自有特色绝活儿。尤其是来自徽班的两个老演员,当真是眼神腰身到处放电,旁观的洛阳的风流学生们,特别是贡献了诗词和台词念白的作者们激动地发抖。
那边院子里在排配角戏,渔樵耕读猎匠大联唱、皇帝的大段忧国忧民独唱、王爷的为真爱宁可舍弃王位的大段独唱、无数好朋友或师长劝他谨慎行事,莫要为情所困的对唱……快板行板慢板一句抢一句,当真听着过瘾。
丝竹管弦都有两套班子,其中之一专门给这些配角走戏,花钱如流水。
按照送戏班子上门的贾蔷说法,这规模,同时开三四个团都够用了。
贾蔷比之当年成熟稳重多了,见惯了富贵起落,对金荣再没有算计争锋,只剩佩服。当他面对面与金荣谈论过去、八卦同学时,心里好像在和贾敬说话一般高山仰止。
这个同学已是神仙人物,不是当年排练小苹果时的总导演了。
金荣对贾蔷的记忆仅剩排练节目时的各种捣蛋、干涉、抢功,毕竟彼时刚刚穿越,脑子不是很清晰,前世今生的记忆穿插干涉,混乱不堪。太过久远的与贾蔷的互动已经不剩多少,感觉跟陌生人差不多少。所以聊天时并无太多包袱负担,说说当年贾蔷偷听排练,偷吃点心——金荣只笑笑则过,倒是让大帅哥贾蔷尴尬不已——尤其戏班子的美丽女孩儿还在旁边听着……
贾府戏班子包括乐队,都是贾蔷在支应,忠顺王只负担徽班和黄梅调三个班子的费用。这泾渭分明的作风也侧面说明贾氏和水泾要划清界线,虽然肯定是做给皇帝百官看的,但是政治派别之间交往无小事,还是分清楚的好。
扮演五王爷的是唱黄梅调的一个男演员,形象有点粗鄙,但是水泾宁可变丑也拒绝用扮相超帅的藕官,宝官,大家也随便他去。结果小生藕官、小生宝官只好往后站。
这二人憋住气要压倒黄梅哥,唱得这叫一个卖力,要不是水泾想卖可怜,说不定男一号就被藕官和宝官给夺了去。
黄梅哥怎么用心都唱不过那二人,搞得自己畏畏缩缩,越发地可怜兮兮,忠顺王也就越满意。
藕官宝官简直郁闷死了。直到有一次金荣来看彩排,黄梅哥弱弱柔柔,藕官宝官气势如虹,忙叫停,把藕宝二人骂了一顿。二人这才恍然大悟,立刻也开始装可怜。加上徽班的一个帅哥,年龄稍微大了些大家都不太满意,四个人一个比一个唱得惨,独白说得一个比一个纠结,哈姆雷特都没这么窝囊过!居然就是这倒霉气质让忠顺王老怀大畅,目光停留在藕官宝官身上的时间也多了起来。藕官宝官大受鼓舞,越发哀声叹气地,弄得黄梅哥越发的郁闷。
演皇帝的老生挑的都是沉稳大气的,大花面葵官和老生艾官都没入选。但她俩走了金荣的路子,嚷嚷说当初剑仙李白的闹剧里她们费了多少心血,又帮迎春和刑大姑娘到处请教殷商文化,功劳比天大巴拉巴拉。金荣便对总导演扈四娘道:“我们挑的演皇帝老生或者大花脸未必合上意,不妨多几个备选。”
扈四娘深以为然,结果现在有六个老生或者花脸竞争皇帝一角。
尤其是高潮部分,皇帝在朝堂讲八荣八耻,王爷在田间讲为政当听民意、清廉、严明。二人同时占领舞台隔空对唱,你一句我一句,这叫一个父子连心,合拍默契。四个王爷六个皇帝轮番上阵配合,看哪两个最搭。没想到居然是黄梅哥和葵官这二人,一个唱一个和,一个声急一个情浓,一个忧国忧民一个居安思危……忠顺王看一次大哭一场,来一次泪撒洛水一次,简直……高兴坏了。
冬雪降落在洛水两岸,动身的时间也到来了。草原平靖下来,童隰那边三天一封急报,五天一拨信使,牧民大革命终于在金荣遥控之下平安落幕。冯紫英本来要上洛阳见金荣,结果草原大乱,他跟着老冯去了前线视察。何庥的信使变成了贾蔷,只问了个好,其他重要信息一句没有。
天下目光全在草原。
草原上出现了一个最高法院一样的天下会,专门执法,讲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可能还会把爪子伸进青城的城管……
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蒙清赵三国交界处的热闹:贾蓉商号、水焉侍女、童隰的公务员、陆路通的代表、天下会观察员都已云集后世这个叫做承德的地界。
赵清谈判简直就是蜗牛打架。陆路通带着随身助理假作送粮,其实是将张蓁送往山海关。更做了新城的安排——这天大的好事儿,清国当然要入股!最想不到的是,陆路通的独院旧居还保留着,后来成了一个旅游打卡地。
等到大公主的人段妍妍夫妇和莫姒姒夫妇携天网少年到达时,陆路通单人匹马回了BJ。留下清国接粮队的人员紧急给国内送信儿,开春的时候,人员物资必须要到承德。
王子腾的族叔冒着风雪从BJ抵达承德时,这里已是千帐云集。借着早年汉人逃奴在此平整的土地,引水挖渠,一片兴旺景象。
王家信使如风,从北到南动员起来,到正月刚过,福建浙江的十艘大船开始活动,开始为打仗做适应性训练。
赵国提供了渤海的一个弯弯曲曲的通海口,又一次开始凭借地利坐享其成。当然港口建设是赵国的任务,童隰和何庥即将达成共识,细节慢慢谈——这是深入一体化进程的一环。新城一开埠,何庥必然进入史书,享受凌三攴都没有得到的历史地位和经贸成果。
其实闻风而动的还有朝鲜,王子李颀已经准备元日登基,他的耳目早已报上新城之事。新年未过,朝鲜使者已然找上门来,向新城代理总理刘塬申请加入。
其实新城临时总理是段妍妍,副总理是刘塬。不过在朝鲜使者面前,由女总理接待有些尴尬——哪怕是跑天下跑断腿的段妍妍也不大放得开。于是便由刘塬和柯剧同时接见来使,一看居然还是青城里掌管朝鲜铺子的熟人!
于是朝鲜成了和清国、蒙元、赵国同等地位的创始会员——把日本政府吓了一跳,是后话。
金振和老阿嘎可怜兮兮地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戏服,鼻子上两块白,竖着冲天辫儿,在群美环绕中扭扭捏捏地晃,一会儿插科打诨说两句俏皮话,一会儿假模假式劝解落难的王爷和四娘,目的却瞄着他们口袋里的银子。尤其阿嘎那山东日本口音,说着,“哥儿别难过,老天爷看着呢,你的包袱让我瞅瞅。”或者“姐儿别伤心,给哥儿生个一男半女,不比什么都强?你的褡裢漏不漏?”那味道简直笑死个人。
金振扮演小偷,在五爷身边飘过来,晃过去,跟斗把式翻得那叫一个精彩。结果五爷被强盗欺侮,这小偷还跳出来替五爷打抱不平,说这个皇子不是坏人,兜里干净得好像过年前的老鼠窝……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反正怎么让人开心怎么来,怎么挑逗观众眼泪怎么来。班子里的丑角儿人选虽然也有好几个,可就是没那个老人家的蔫坏劲儿。阿嘎这个小偷,最后变成了好人,一会想骗五爷的钱,一会劝四娘不要上吊,唠唠叨叨还说,“叫你别死你偏要死,不知道伤心的都是稀罕你的人儿?”
扈四娘在下面听到这句戏里原本没有的台词,是老阿嘎的即兴,愣了半晌,然后放声大哭。
下了戏,金振一屁股坐在金荣身边,抱怨金荣不体恤弟弟,还拿准宗师高手当戏子耍着玩儿。
阿嘎连忙给金振使眼色,叫他别说话了,看得罪了给钱的人。
人生如戏,唱念做打(下)
金荣板着脸道:“你居然趁我事儿多去泰山顶上跳崖?我让你跳!哼哼,好好跟这些戏子们学学!什么叫做戏比天大,戏如人生,人戏合一,假戏真做,冷眼旁观,人生百态,悲欢离合,不过戏一场!”
金振哑了。
那天他磨磨蹭蹭地在洛阳街道上赖着,就看着豫王府大门,欲进不进,把阿嘎给急的,不知道那金荣得凶成啥样——金振死都不怕却怕见哥哥。果然二人一见面,问明白情况——金振还不肯细说,胡氏和桃叶刨根问底的,一下子就露了馅儿。金荣大怒,将小豆子大骂一顿,又好好地谢了阿嘎。然后立逼着金振学做人,居然是让他演戏!
好在不用金振开口唱,只要京腔京韵白话就行。阿嘎看得真好玩儿,简直这一辈子就没这么开心过!有一天阿嘎入戏太深,跑上来劝四娘莫要寻死,说得演员都演不下去了。
扈四娘大手一挥,于是剧本按照阿嘎和金振特点做了修改,于是就有了两个丑角儿。一个打,一个说——幸好没人知道阿嘎是准宗师高手,不然扈四娘得吓尿。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出《江山美人志》终于成型,苦日子总算是熬出来了!进京的演员也定了,剩下的人攒了个二团,准备唱遍中原。
经过洛阳学子的宣扬,外面早就在疯传忠顺王艳史如何如何。有提前看过的抹着眼泪走出戏场,一言不发,只竖起两个大拇指。
首演当天,扈四娘紧张得站不住脚,在后台僵着脸,瘫在椅子上,结巴着话都说不利索。看到下面胡氏、桃叶领着贾惜春、张出尘、南霞、贾琮、贾出云甚至五灯和尚坐进包厢,她脑袋一阵空白,天旋地转,觉得今日肯定要成为史上最惨开场……她浑身一软,蜷缩在台角念念有词,不知道在求哪路神仙保佑——哪怕让我断条腿……
很快戏场坐满,豫王妃,府尹夫人等等贵妇纷纷到场,互相致意。但没有人来见胡氏,胡氏她们自然也任谁不搭理。
开唱锣鼓打开,将乱糟糟的声音压下。一声极高音从远处传来:“鸿蒙开天分清浊,人间何处不苍桑?……”定场诗过后第一幕,救美。一个藩僧大摇大摆上场,左手一个美娇娘,右手一个大钱袋。唱过亮相,一个老人拖着女主角上来往地下一扔。洪水、卖身葬亲一番哭述后,那藩僧淫笑着去摸摸四娘,被拒绝。
那老人大怒,要四娘卖身还债,四娘哭唱“宁死不愿舍了清白”。
已经有人在抹眼泪了。
王爷打扮成书生路过,看到拉拉扯扯,寻死觅活的便突发善心,买下四娘当丫头。四娘捂着胸道:“我可是卖身不献身的。”
四下里大笑。
那书生嘲笑道:“眼小发稀皮肤黄,手粗脚大举止慌。若不是锅里缺了二两肉,谁会买个倔驴脾气犟?”
全场大笑。
二人一路闹着别扭,四娘时不时捉弄书生,那书生则故意要四娘出丑,下面观众眼泪都笑出来了。当书生到了王府门口,威胁要把四娘卖到王府倒马桶,四娘问,“难道王府没茅房?”
全场笑崩。
然后无数兵丁冲出来将书生包围,四娘喊,“公子快跑,官差来啦。”
书生故意道:“我又没犯法,为何怕官差?”
四娘道:“我们穷人出现在官人面前,没罪也有错!”全场沉默。
书生自然就是王爷了,四娘大吃一惊,请求开恩放归。书生故意道:“你欠我钱怎么算?”
四娘道:“容我做牛做马当有后报。”
第二幕,饭店。四娘找了个洗菜洗碗的工作,王爷偶尔来吃饭,嘲笑她,四娘不卑不亢,大唱:“谁说人穷志就短?谁说女子不如男?”
全场沉思。
饭店老板唱了几句思念家乡,叶落归根,把下面观众逗得哭了一场。然后四娘趁着王爷在,借钱盘下饭店。
王爷道:“你可欠我越来越多啦,最后怎么还?”
四娘唱:“谢王爷菩萨心肠,古道热肠,冷面火肠,侠肝义胆,小女子绝不会好心当作驴肝肺,必然肝脑涂地,披肝沥胆,捧上一片碧血丹心……”
王爷打断她道:“好不容易涨了点儿学问,怎么都是肝啊胆啊心啊肺啊肠子啊,还有面?说些个成语跟报菜名儿似的?”
全场大笑。
盘下饭店后,饭店靠着说书发了财。四娘要嫁说书先生,王爷偏不许。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架,快板一串,高腔花腔贯口迭起,满堂彩声不绝。最后四娘慢板唱道:“他答应我明媒正娶,八抬花桥进洞房!”
王爷吼,“我就是不许!”
四娘被带跑节奏,吼道:“欠你的钱我已经还清了!”下面观众一阵骚动。
王爷怒道:“我娶你!”
全场倒吸气。
旁边有人偷听到,立刻传得沸沸扬扬,王爷一横心,上书请求皇帝准许他低娶四娘,边写边唱,豪气干云。
从皇帝、皇妃、大臣、先生、死党轮流劝降。又是一连串花腔快板贯口,大堂彩声不绝。
王爷最后用一个慢板细述衷肠,将“面目美”不是“心高贵”,“读书多”不见得“通事理”,“门当户对”未必“灵魂相依”,“锦上添花”不见得就能“同甘共苦”说得无比透彻。
在场的贵女们都不自在起来。
第三幕,花烛。王爷无比忙碌,自己迎亲,自己司仪,自己拜堂,寒酸的婚事明明让人心酸不已,偏偏让女观众们眼泪一边飞,一边笑着鼓掌叫好甘愿送上祝福。
各式人等又来指指点点,四娘每日强颜欢笑,直到王爷被贬,黜了爵位。四娘唱念一阵要上吊自杀,此时阿嘎上场,鬼鬼祟祟想偷东西。结果一物陡然从天而降,阿嘎被砸在后脑勺上,大叫一声“鹅,一只绣花鞋?”这山东口音一出,立刻笑倒一片。正在上吊的四娘听到声音,吓得喊啊啊。阿嘎陡然听到头顶惨叫,吓得一个屁股墩,然后鹅鹅鹅怪叫。
观众已经快笑疯了。
阿嘎把四娘掺下来,道:“姑娘,人生本来一场戏,悲欢离合莫当真!叫你别死你偏要死,不知道伤心的都是稀罕你的人儿?”
山东口音的念白简直太有杀伤力了,但观众们笑得很勉强。
王爷及时出现,行板唱出:“不爱江山更爱美人,你若随风,我必沙沉。人生苦短,去日寒冷。前生有缘,我愿陪你浪迹天涯。今世报还,趁青春,走走看看。心何必那么狭,天下那么大,我们用脚去丈量它。”
好气魄!好胸襟!
第四幕,出游。二人与各色人等合唱对唱,喜怒哀乐,贫病孤寡,官吏书生,商贩瓜娃。
小偷二号登场,偷偷摸摸就是各种巧合不能得手。跟斗把式一番,拿到包袱褡裢,里面空空如也。有强盗来抢,小偷还为王爷求情,一阵乱战。
一个强盗指着四娘喊,“你个婆娘又穷又丑,凶啥子凶?”
本来这台词是又穷又瘦,金荣大笔一挥,改成丑。扈四娘还不肯,金荣问,“你这戏唱给谁看?”四娘秒怂。
听那陕西强盗疯狂吐槽,四娘气疯了,提起鞋底打跑了那嘴贱的东西,全场大笑。
第五幕,皇帝在朝堂一封信一封信地读,开始唱忧国忧民,鞠躬尽瘁,八荣八耻,王爷与之遥相呼应,二人隔空对唱,默契十足。
背景女声开始,“时光荏苒,道路万千,人间疾苦,母子难见。”王爷与四娘牵着两个娃娃的手,怀念母亲大段行板。观众早已眼泪汪汪,恨不能帮王爷求情。
终于王爷决定,无论如何,要带子女去给母亲磕头请安,于是回京。一路上大唱国泰民安,路不拾遗,民风淳朴,江山永固。
最后这出戏大团圆,以四娘和皇妃手牵手圆满落幕,虽然没有提立东宫事,但是皇妃降座相迎,说明了一切。
震天彩声在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后响起,姑娘夫人们被压抑了半天,终于扬眉吐气,挂着泪眉开颜笑。
胡氏拉着桃叶的手,“光只看这戏,天下明君尽皆存于当世了。”
桃叶撇嘴道:“戏虽然好,这个四娘可不姓扈。”
惟神是宅,含形内虚(上)
传统的戏曲节奏是极慢的,情节也简单,唱念做打要符合那些一碗茶喝半天的人群之审美。最怕因快失之于浮躁,因急失之于鄙陋。
扈四娘虽然是总导演,但从策划到编剧,从选角儿到契合,金荣才是一票否决的那个人。结果搞下来,这出戏更接近现代小品,情节复杂,推进快捷,台词里塞满了私货,搞笑和武打,煽情和马屁,一样都不少。
全戏无尿点,逼得“名为看戏,实是社交”的贵女们说话的功夫都腾不出来,上茅房的时间都没有:脸上泪水没拭干呢,就笑得前仰后合;刚刚还笑着往嘴里送了个柿饼,下一秒听着上吊序曲或者思母哀歌,简直哭得活不出来,一不留神得噎死。
这么大容量的输出完全颠覆了“简单”、“直白”、“傻子都看得懂”、“只要热闹不要逻辑”、“爆点不要太多,得允许观众说话上茅房”、“飚高音”、“动作表情要细腻有嚼头”等逻辑!
这个戏一切都反着来:情节到处是隐喻;节奏快,推着你思考;台词里全是故做高深的抽象概念,极其烧脑;每个出场人物都活生生的,有自己的故事、立体而形象,绝非一个个平面符号。
最重要的是,女主角的自尊、独立、强势、不漂亮、没文化、事儿多,这么多槽点,居然不算太讨厌!
从来没有哪个戏女主角有这么多层次,有那么多进步、转变,而且还是情节的主要推动者。
相比之下,男主角更像是个工具人:完美,专一,文武双全,不贪财不贪色不贪权没野心,又仁慈、大方、体贴、迁就、决断、忠诚、孝顺……好像后世网络上恶臭的大女主意淫小说里的工具男一样,纯粹就是个符号——没有血肉,没有温度,没有思想。
这戏最大特点是:政治正确!在我皇治理下,哪怕小偷也可爱,哪怕是强盗也不敢伤人命,朝庭命官都心系百姓,皇帝高瞻远瞩,王子体味民意又文武双全,皇妃慈祥善良,大度温柔……
居然全戏没有反派大白脸!震惊!只是三王爷的戏都被删除干净了,生怕观众想起居然还有这么一位来。
在有识之士看来,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彩虹马屁!比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黄天霸父子缓和阶级矛盾,《施公案》里清官就是正义的那种马屁水平低级了无数倍。比之宋江投降朝庭,反贪官不反皇帝,展昭等江湖人索性变成朝庭代表的《七侠五义》,都让人作呕。
但是,你不这样写,忠顺王就翻不了身!
咦,他翻不翻身关老子屁事?金荣反思,对我有啥好处?那么卖力干啥?连演员都是我从贾府借来的,是我的人去AH做的招聘……
如果水泾就像戏里那样,当上了皇帝,老子岂不是相当于太监?
我有病!
肯定是闲出来的。
金荣在大街小巷听着街头巷尾议论声,开口四娘,闭口五爷,心里五味杂陈,好像被人吃了豆腐……
两个戏班子轮流上演磨合,观看对方试演,总结经验教训,做着进京前的最后准备。
这出观念超前的戏轰动河南地面是意料之内,但是扈四娘得到了上流社会邀约就很过分了!与之相比之下,胡氏和桃叶依然被排斥在河南社交圈之外,就像透明人一般。
扈四娘花蝴蝶似的在各个府邸间飞舞,哭诉与王爷的纯洁友谊,自豪地讲当年一手打造“天下第一书场”的盛景。
倘若不是她胸前依然波涛汹涌,金荣几乎以为她悔改了,成了贞洁姐。
从内里讲,她还是那个千人斩。
居然有人开始烧冷灶,捧着这个女人,水泾的社交活动立刻变成官方主办……以为凭一部戏忠顺王就能翻身当太子似的,难道这位扈老板还真能当上王妃?太子妃?甚至皇后?
金荣笑,没有娘家运作,世子妃的位子哪是一般人能沾手的?也只有无脑穿越文才敢这么写,让世子、王爷、总裁、大地主见到穿越女就走不动路——好像既没吃过甜的也没喝过辣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戏是戏,人是人。扈四娘如果出不了戏,后面哪有她的好果子吃?跟水泾拜过堂的那位难道是吃素的小白兔?既然你敢编排她既不“心高贵”,又不“通事理”,还不能“灵魂相依”,更说不上“同甘共苦”,你就要准备好人家的狂风暴雨!
如果四娘迫不及待地想进京的话……倒是很快就有好戏看了——真实的世界比戏更荒唐。
金振在戏外也品尝到了不少滋味:女角之间勾心斗角,互使绊子;男角则拉帮结派,成群结队;乐队更是如此:京城派、AH派、黄梅派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
她们会抽冷子在戏台子上陷害一下别的派系。比如临时改个台词啦,让胡琴突然拔高一个调啦,行板突然加速变快板啦,走位风骚故意阻挡别人啦。更常见在舞台上公然抢戏,多走一步,把别人挤到了暗处,台词错漏害别人接不下词儿……都是下了戏打架的理由,有时甚至还会动刀。
扈四娘总算脑子清醒,知道谁是害群之马——她开除了贾府十二官中的八个,清理了三个徽班配角儿,撵走了两个黄梅乐师,才算消停了。京城派只剩四个女孩五个琴师,成了少数派。徽班最终统治了这出戏,大获全胜。黄梅派紧跟徽班,也算是得利方。主要角色里只剩葵官一个演皇帝,撑着京派的面子,其他人全军覆没。
天天有人来拉拢金振和阿嘎,说联合起来就不会被欺侮,人多力量大……但其实他们十二官才是戏霸。
贾府这十二官头一个兴起拉帮结伙的风气,专门搬弄是非,惯会颠倒黑白,而且两面三刀!一天到晚抢戏,排挤别人,一有机会就嘲笑打击,冷嘲热讽,最拿手的是逢高踩低……什么阴谋诡计都拿手,唯独戏不行!尤其是场上应变,远比不上从田间地头杀出重围的野路子。
这才是真正的江湖:实力决定地位。
这也是真正的人性:本事不够,阴狠来凑。能力不足,考虑下毒。
金振回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春柔馆的婊子们,个个阴阳怪气,斤斤计较,糖口毒心——谁阴险狡诈没底线,她就活得好;谁奸滑刁钻两面三刀,她就占便宜。范姐只看不管,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各打五十大板。
在实力相差不大的前提下,善良仁慈是负资产。性格好,脾气软,死得快!
手段才是根本:坑蒙拐骗,反间计,美人计,装病计,上房抽梯,引蛇出洞,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投石问路,李代桃僵,……三十六计使发了才有用!就差真下毒了。
这就是婊子气。金振笑。
其实大家都是可怜人,下九流,为了一点点甜头,跪舔也就罢了,何必内卷到往死里陷害对方,牙啃手掐的地步?这是同类相残,同种相食!咱们到底是人,还是畜牲?
表面光亮如黄金,内里阴暗如狗屎。五十多人的演艺团体,天天乌烟瘴气到不能直视。扈四娘为大局计,将害群之马十二官撵掉大半,才安定了。
贾蔷不等金荣大队人马出发,带人提前走了——实在是臊得不行。这些养在府里的小女孩干活儿不行,搞事情倒是一流。
阿嘎前二十年一直待在山里,活得像个石头,哪见过这么多莺莺燕燕,台上亲亲爱爱你好我好,台下狠不得吃了对方,乌眼鸡似的抓挠撕咬……大开眼界。
此时的日本是有史以来最闭关锁国的时代,自给自足谈不上,富裕的只有顶层的大王、中央幕府将军和割据的大名们,老百姓相对贫困。
享保饥馑发生在半个世纪前,从中国飞渡海洋的蝗虫吃掉了半个日本,前几年火山又爆发了,造成了天明饥馑……除了蚂蚁一样的王公及其走狗——武士,整个日本还有一万六千家和尚或居士办的教人读书的寺子屋!可以想像普通的日本农民要养活多少人:大王(及其子女一大窝)、僧侣(及其子女老婆)、武士(及其子女老婆)、幕府(一大窝)、大名(一窝)、寺子屋(一窝)、工匠……连武士们大多活得像乞丐一样,一代不如一代。
阿嘎这个名字当然也是假的——他冷眼旁观戏子们哭哭啼啼,每次上吊前都要唱五分钟“我好苦”,女主角前一秒钟还哭得梨花带雨,下一秒就喜笑颜开,大喊给我留个鸡腿。
老阿嘎知道,那是戏!日本的能乐、伎艺、狂言,和中原的演艺完全不同。而不知不觉中,自己一不小心成了角儿。
惟神是宅,含形内虚(下)
老阿嘎最留神着金振,看他面上强颜欢笑,心里却冷寂孤谧。忽然一天,金振看透了什么,逐渐开始放开怀抱,放下自我,放弃自怜,放松束缚,日复一日地开朗,情绪垃圾一天天地减少,最后心澄澈了,眼明亮了,神安详了,人才通透了。
青春期的叛逆少年要走出来可真是不易啊!尤其是没爹娘的。
阿嘎心头着紧绷的一块也渐渐松散开来,全身心投入到逗观众眼泪的大业中去,也日渐脑清目明。
在入京前夜,他眼睁睁看着戏台子被拆,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好久,他才意识到“有始必有终”、“有聚总会散”……更思索着“天地之大身归何处?”魂不守舍地回到住所。
半夜三更的,他实在睡不着,起身走到中庭,仰望天空。
他在一个日本小镇出生,母亲把自己拉扯大,武士父亲关上门自称是武道日本第一,却不事生产,高不成低不就,坐吃山空。后来母亲被父亲的老板某大名看中,父亲被打发去刺杀幕府将军……而自己也被逼着跟着父亲去送死。父亲在战斗里受了重伤,但拼尽全力将自己救下,运气好躲过了追杀……
想到这一段,阿嘎怒气忽然爆炸,浑身上下气势恢宏,随后忽然意识到父亲母亲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父亲死后,他成了孤魂野鬼,在野外捡垃圾吃,疯狗般练刀,和浪人拼命战斗,屡次三番求死而不得,居然二十不到就杀出个无敌的名声。
最后那个阴险毒辣的大名死在了自己的刀下,而新怀孕的母亲却自杀了。阿嘎伤痛不已,在自责中来到中国。
或许中国的老天爷会收自己一命?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武功最高的东来果然将他一拳打下悬崖,但是一心求死的阿嘎就是死不了……反而功夫连续突破。
寂寞够了,孤独厌了,金振领着阿嘎进入了戏里。回头看看过往云烟,再俯视《江山美人志》的戏中人生,他忽然可以正视母亲的背叛了,他也可以平视父亲了。阿嘎终于不再是那个偏激而脆弱的男孩,靠打败别人来寻找自我认知,靠收获恐惧来消除恐惧,靠劝人莫死来探索死亡——或者说寻找活着的意义……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那个金荣反复在说这句话,有什么深刻的道理吗?这一刻,阿嘎忘了那个哭倒在父亲身边的男孩是谁,忘了守着父亲尸体在滂沱大雨里喊救命的男孩扭曲的面目,忘了那个拼命让肉体痛苦以忘记心灵痛苦的男孩最后变成了魔鬼……
他只知道有一个存在,一个非常强大的存在,躲在这一具躯壳里,百年不鸣,苟延残喘。
阿嘎陡地全身血管爆炸,经络寸断,剧痛袭来,无与伦比的痛!痛!那个魔鬼受不了痛,就会走……他会粉身碎骨,但自由了!
他在心里大喊痛快!痛快!我解脱了!
他的小天地一开一合,肉身忽重忽轻,所有的鲜血、经络、细胞重新组合排列升华——他正式跳进了宗师境界。
阿嘎仰天大笑,但声音却被拘束在身边三尺之内不许传递出这小跨院儿。他体内的劲气飞快地旋转着,他身体左右闪动,像在躲一千颗子弹的同时扫射,于空气中留下无数残影,无数个阿嘎同时出现,嗡嗡作响,好像是天下最好的精钢刀片在弹动。
他全身上下衣服被劲气割成十万或者二十万片布条,他黑黄的脏兮兮的身体变得雪白,矮小的身材肉眼可见地长高,和金振差不多高了才停止。
金振听到动静,披衣而起,只见本来就瘦小干瘪、飘忽不定的阿嘎背影更加地邪恶了。就如一道人形青烟,半个人融化在空气里,半个人影浓淡流转,波纹翩翩。
金振找出一套桃叶给自己准备的新衣服,立于窗内等着阿嘎巩固境界,并寻求自己的感悟。
天明时第一缕冬日暖阳将一盆橙红播洒在天地间,阿嘎回头望向金振,温暖的火焰如暖阳般在瞳孔中跳跃起舞,欢乐而亲切。有金振站在身后,他终于没有堕入魔道。那个魔鬼的最后一丝怨念溶解于早晨的暖阳之中。
金振将衣服抛给阿嘎,笑。阿嘎慢慢穿上新衣服。原来那个树懒一样的阿嘎不见了,他的外表年轻了五十岁。虽然不算漂亮,却鼻直肩宽,腰挺目朗,是个气质帅哥。
你演不了小偷了,金振想。
大家为老阿嘎不辞而别感到遗憾,又为新来一个叫“康宏”的帅哥感到开心。这个康宏整日里跟在金振身后,笑咪咪的也不说话。只扈四娘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先是怕阿嘎怕得要死,后看看这人脾气真好,便各番手段将出来,成了康宏之“闺蜜”。
有一次五灯来跟康宏说,他可以免费读一本道书,是金荣大汗的特别恩典——那个康宏则推脱说什么“越是免费的东西越是看不得。”
真是个怪人。
进京戏班子人员定了,多在大家预料之中,每个主角都有一个或者两个替换。因为这戏配角多,扈四娘要求每个演员都能顶替三个不同配角。比如番僧,一会就代替金振变成了小偷二号。又如在王爷耳边喋喋不休的大臣,下一幕她就变成了强盗,骂女主角又丑又穷。
幸好有舞台调度——金荣大汗发明的职位——不上台的老演员拿着本子,提前一刻钟来登记上场配角。多上场一次就多拿一份钱!
戏班子北上,但水泾得留在洛阳——没有旨意他不可回京。每天除了翘首以盼关切着京里消息外,还领着二团送戏下乡:除了洛阳,向南还有武汉,合肥;向东还有济南、金陵,杭州;向西还有长安……
得发声啊!
就在金荣一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表面热情似火其实冰凉的河南地面,王子腾的三个孙子前来报到。
金荣读了王子腾的书信,看着这三个雄赳赳的小子,个个虎头虎脑,虎背熊腰,心高气傲的模样。
其实也正常,除了贾府的人知道金荣厉害,外面公子哥们都说:有童隰这个军师,连飞侍卫,张蓁太师,贾琮将军,那顺布和前锋,宝音参谋长……傻子都能打下那片基业!——所谓金荣的本事就是收买人心,哭!长得好看,招蒙元公主稀罕!否则怎么会有公主把自己打包送上门?结果上错了床!气恼。
又说金荣阳气不足,番僧做法才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飞走了一半……
所以当金荣见到这三个小子时,他们更专注于金荣身边的高人,至于主公本身……长得这么好看,文文弱弱的,刻板印象更刻板了。
正好在家将离开后,金荣车队少赶车的,护卫人手也缺。于是尊这三人意愿,让他们领护卫之职。
调教熊孩子嘛,嘿嘿嘿嘿……
终于,在水砾送新娘子们全家抵京的第三天,金荣一行也到了京城。
宫布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排,他那身胚比跨下的马还庞大,也不知那马是怎么成功地将他驼到此处的。胡安远远地就听见了宫布大谈特谈他如何如何幸运地将金荣从茫茫人海中挖掘出来……
金五仙本来也想凑个热闹,但连飞传达的金荣的意思是,五仙不方便出现在有官员的场合——就让胡安代表他们吧。
胡安状似无意地于人群中游走,除了皇帝派出的太监,理藩院、兵部、学士府也有联络人到达。
此外,见过面的还有:贾璜和他媳妇儿,可能一子一女也来了,在马车上避寒风。但见贾璜媳妇儿一直在审问一群婆子:**还热不,大衣服准备了几套,皮靴是几码,得用毛巾捂着茶水别凉了……婆子媳妇们则笑让璜大奶奶放心,尤夫人昨儿交待了好几次,定不会让胡夫人和陶大奶奶受了寒去。
近午时,远方漫天灰土铺天盖地而来,当先一辆中央酋长级超豪华大车,旁边有三个雄壮的少年护卫着,后面车队长达一两里,向城门行来。
一阵轰动后,无数人迎上前,把胡安也胁裹在里面。
从大车里钻出一个少年,身量在车上显得极高,眉目如春日黎明的远山般清朗,气质如万里海洋在白云下一般平淡静默。目光扫过人群,胡安的心立刻停了半拍,只觉得被这位公子看了一眼,那是祖上积下的福份啊。
断鸿声里,栏杆拍遍(上)
观众大声欢呼,“金荣,金荣!”胡安张大嘴巴——这位翩翩佳公子就是外甥?
城门道上几百人,华丽的,争奇斗艳的,姹紫嫣红的,低调的奢华……无论什么皮草丝帛,高头大马,雄壮武士在这公子面前,就是土鸡野狗,破瓦烂砖。
宫布嗷唠一嗓子就想扑上去,那公子瞪了他一眼,然后向太监和大群穿官服的人走去。
胡安想,我还是先找妹子吧。外甥……是神仙人物,先躲躲。
当年那个扎着冲天辫子,小嘴巴从来不肯停止,要么说话要么吃东西的妹妹现在是什么模样?见到自己又是怎样的表情?如果她翻旧账自己当如何对付?如果她打骂自己,甚至让她那可怕的儿子动手的话……
当胡安看着几数个傻大黑粗的昆仑奴跑来跑去维持骡马,几个黑不溜秋丫头伺候着,一阵心乱。再看到马车里的女子,胡安立刻知道,这是妹妹——她和当年的妈妈一模一样!她正掀开车帘打量着乱糟糟的人群,有官方的迎接使,有私人的关系,有看热闹的陌生人……
胡安看到贾璜媳妇儿直冲上去,搂着她大哭,胡氏拍着小姑子的后背,让丫头们赶紧把磕了头的贾璜的一子一女领上后面暖和的马车。
胡安看到贾府的媳妇婆子分了一半去后面围着伺候另一马车,大概是金荣媳妇儿,一半围绕着妹妹,递水,递毛巾,送上厚风衣,给她换上大雪地靴。妹妹就像是天生的贵妇,任别人给她换衣服,擦擦脸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喝两口热气腾腾的**……不知不觉中,胡安哭湿了一脸——妹妹已经有这个地位了,公爵府的婆子随便用。
他穿过那些在拼命往金荣跟前挤的男仆,他们在人潮汹涌中艰难地牵马送大衣服,递水递手套。他路过了胖成一团的贾璜、三个少年护卫,躲开了那九个明显非中原小姑娘的忙乱——她们有的正在捉乱跑的小孩,有的接下胡氏用过的毛巾,有的捧着喝了三口的茶杯,有的扶贾璜媳妇站稳,有的给贾府婆子打赏——真败家!非得用银瓜子儿吗?
他让开两个正在打架的男孩子,年龄小的那个正按住另一个大胖子,“你算什么表叔?打得过我才算!”一个黑奴劝了这个劝那个,谁也不听他的。
他踉踉跄跄地差点摔倒在一个用披肩捂着半张脸的贵妇脚下,她正在对两个很有威仪的宫装嬷嬷甩袖子,卷起一阵狂风,“让他死了那条心吧!我住胡淑人家,既不去宫里也不去荣国府。”
胡安终于挪到了妹妹眼前,四目相对,欲说还休。
胡氏楞住,手里捏着半块豌豆黄掉到地上。
胡安的下嘴唇在抖,喉咙很干,一声“妹妹”在舌头根上转动,甫出唇便被风刮进了什刹海。
但是胡氏却看到了这个潦倒的中年人嘴唇动作,是妹妹两个字!没有落入耳中,却着实砸在她的心头。
她哭出来,立刻用手捂住声音。
一个美丽的少妇走过来,清脆的京片子响起,“这位大爷,请问您是?”
胡安被她的明丽和利索劲所慑,整个金陵,他见过无数的姑娘媳妇光临薛家铺子,再没有第二人有这么的强大气势、压迫的精神力量、不容置疑的劲儿、谦恭俭让的范儿和磅礴的权力富贵味儿。
胡安低下眉毛,“我叫胡安……”他的声音在噪杂的大街上既没得到关注,也没引起重视,但是胡氏挣扎着起来,按住桃叶肩,“他是我的哥哥。”
胡氏的声音从没这么心虚过。她曾无数次地预想见到哥哥是怎么一个体验,甚至为了避开这个人,想过把他打发去土默特——但终于还是见了面。
而她竟然没有预料之中的恐惧,憎恨,排斥,可怜或软弱。虽然眼泪在流,她透过泪光只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而已。预想中的相依为命、死去活来、久别重逢、或者切齿痛恨的悸动完全不存在。
桃叶回头看看婆婆,胡氏坚定地点头。桃叶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谁,金老四安排胡安和海盗们住在金宅侧院——很合桃叶的心意。
胡氏说了声“回家”就放下帘子,将寒风和那个理论上的哥哥都关在外面。
胡安退下,心头全是苦涩。妹妹不待见自己,是我活该——难道上去表功说,妹妹你有今天,全赖我当初把你卖了?
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不要命。外甥不是好相与的,看他媳妇就知道了——能把这样一个强大、美丽的女人治得服服贴贴,不是简单的有学问、有钱或者有权力就做得到的。
要在妹妹面前表露价值,让她刮目相看,让外甥知道什么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你们会离不开我的!我要成为这个豪门的话事人!我要让薛家看看,做你家伙计简直就是浪费和折辱!
此处离城门还有三十里,皇帝命人出城三十里来迎接金荣,算是面子给足。同样是王,陆路通只得到了出城十里的待遇。
凌宣也来了,他看笑话似的盯了一会儿王子腾的三个孙子甘做狗腿子,只这么一耽搁慢了一拍,结果金荣身边就成了人潮大漩涡。如非宗师高手,根本挤不进去,是以他完全没有机会递话。原本凌三攴想请金荣过府吃饭的……看看人家这个行情,啧啧啧,炙手可热啊!
新城建设计划一出,赵国这帮子没出息的财团们全疯了。宫布家门槛被踩碎,朝鲁家门板被挤塌,贾府围墙还没修好,又被汹涌的人流挤垮好几处……但凡和青城那几位搭上点儿边的,都能收礼收到手软。何庥已经提前赚到了孙子的媳妇儿本儿——他有十个孙子。
甚至不少姓水的也在商量着去找水焉。建新城啊,必然十倍的生发啊!谁会跟钱过不去?刘塬夫妇不是金荣的人,只是暂时去维持秩序的,未来承德事务权力还在金荣手里。
凌宣最见不得这种蜂团蚁聚。如果青城局势平稳的话,其实凌老头儿本想亲自上青城找童隰谈谈,卖个老脸,给孙子一个机会,拿一块好处……
凌宣收回思绪,自己来迎金荣也是临时起意。贾宝玉不肯去现眼,自己只好亲自上场——起步只略一矜持,金荣身边已经插不进针了。凌宣想,孔家掀起巨大波澜,组织万人批金尊孔……若是孔圣人本尊还魂,大概差不多能跟金荣比一比风头,别一别苗头。小孔圣本人……看来够呛!
孔家大概死也想不到自己掏路费请大咖来做文会骂人,结果可能人都去奉承敌方?
凌宣早做过青城的公务员考试题目,果然奇葩:简单的题只要是个读书人,就没有过不去的。难的题你听都没听过,比如三角形和正方形在什么情况下面积相等?四边形是不是一定在同一平面上?出这种题目的人是何种妖孽?
唉,得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金荣上家里来吃顿饭?先找宫布……凌宣游荡着,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凌宣瞅准一个机会跟金荣说了两句话——宫布牵的线。
本来凭宫布的巨肥身材和若有若无的武力值根本打不进疯狗般讨好金荣的包围圈儿的,但好歹他宫布在京城耕耘多年,无数银子花了出去,今天终于听着了回响——他迅速得到机会,在太监和理藩院走完过场之后,第一个冲出来搂住金荣,放声大哭。
金荣看了又看,确定了这个死胖子不是当年自己那具美术老师的肉体穿越而来——安慰了宫布几句,沾了一手鼻涕。
朝鲁功夫了得,紧贴在宫布身后,但也才和宫布肩膀上的金荣脑袋说了三句话,就被无数的将军、勋贵、不知代表谁的商铺老板扒拉到了一边。
然后金叮叮的尖叫声就响了起来,她一脚踢开挡路的无数大屁股,在恢复了功夫的冼晴晴帮助下直踹横踢,把障碍物们,包括只顾哭了、还没说上话的宫布踢飞,然后跳进金荣怀里。
金荣搂着闺女儿哄了半晌,发誓他没有忘记小叮叮,一直想回来拯救女儿脱离苦海……
成娟娟还在跑青城线,不在BJ,冼晴晴尴尬地望着父女俩,得了金荣眼角的明示,拼命说服叮叮先去找奶奶,金小小和美美、当当……叮叮只当没听见——然后金荣说,有全身漆黑的昆仑奴可看,而且美美她们有好多礼物给她。
一提到礼物,金荣还没松手,叮叮欢呼一声就不见了,人群如波浪分开,看方向正是胡氏那边。
老爹再亲不如礼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