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飞蛋打,一了百了(下)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小窗户射进房间,半梦半醒的三个人陡然惊醒,一道紫光从那书中飞出来直刺金荣另一只耳朵,很快焦黑的血迹出现在耳垂上。
南霞问,“谁知道金荣挨了多少记了?”
从金荣肚子里传来一闷闷的声音,“一百八十多了。”
挨了一百八十多次刀砍活刮?嗞,贾出云冷汗如雨,他只吃了一记就痛不可扼,一百八十是什么概念?
五日五夜后,金荣被三千观察者轮了一圈,终于活了下来——他的外形变成了一个人形的鸡蛋。光滑的皮肤上慢慢有了光彩,那是新来的仙灵微光,被挡在外面。
道书再也没有放出攻击,大概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金荣身边的桌上上堆了一堆高温烧焦的舍利一般的手指、脚趾、眼珠、耳朵残骸以及那两个坚如金石的蛋蛋,形状暧昧的鸡儿。
这些东西或金或银,流光溢彩,如果你不讲究那本来是人体的哪个部位的话,你会觉得那是艺术品。
很明显,南霞、出尘、贾四姑娘看到某个东西会脸红,却并不妨碍她们取走了手指舍利或者耳朵舍利。家将们则一脸嫌弃地收藏了鼻子牙齿,有人收藏了脚趾,不知道哪个人收藏了蛋蛋——应该是阮福映吧,可能他还想生个孩子。
东西很快就消失瓜分了,只剩小鸡和眼珠——金荣不让拿。
又三日,五仙开始设想这金荣蛋里会不会孵出一只凤凰或者跳出一个猴子来,甚至开了赌局,然后没有脑袋没有嘴巴的人形蛋蛋里面传来金荣的声音,把这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臭骂一顿。
你能想像一只巨大的五彩斑斓光芒流转的鸟蛋里面传出怒吼的场景吗?
第九日清晨,那蛋一动,五灯立刻惊醒——他和出云始终守着须臾不离,终于看见全身赤裸的新金荣站起身来,除了没有毛发,全身上下又和往常一样了。连眼睛和小鸡蛋蛋都长了回来,光芒流转,状若神祉。
出云和五灯闭着眼睛帮金荣把崭新的内衣外衫穿上。
只见这个新生的金荣皮肤浅黄光滑,目光如深井,眼珠不再是纯黑,里面有五彩斑斓光芒流转,神物自晦般的深不可测。
他的眉毛还没长回来,鼻子高大笔直,嘴巴、下巴、脸型、后脑都是完美尺寸,钻石比例,天下第一美男子称号应该逃不掉了。原本留了胡须,由桃叶每天给他清理修剪,现在则不需要了,脖子上没有一丝赘肉和横纹,胸膛对称隆起,腹部六块整齐的排列,胳膊上的肌肉柔和起伏,充满了力量,没有一丝松懈。大腿肌肉如同几条海豚扎进波浪,小腿则如同山丘平缓起伏。
这是一具完美的身体。
穿上衣服后,金荣随手将道书从桌上提起,抛给出云。贾出云伸手接住,放入怀里。五灯眼睛立刻红了,金荣笑道:“现在谁都可以看了,已经不碍了。放话出去,道书出世,天下任何人都能求一观。当然咱们不能白给,让他们拿出诚意来。出云,这个事儿交给你了。”
五灯和闻讯而来的张出尘、惜春艳幕之极,贾出云立刻会成为天下第一道僮。
一个张出尘的准宗师师哥破门而入扑向道书,怒吼着,“此神物是我老师遗留当有德者居之!”手刚刚摸上封面,突然面色古怪,神态轻松,微笑着化为星星点点,被手中的道书吸收。
贾出云大惊,小心翼翼把书收在握中,略一犹豫,转过头看着五灯道:“要不你试着摸摸?”
五灯摇头,不敢。
时空碎片中的三千观察者被仙灵微光中和,稳定了他们和通灵宝玉世界的联系,这书便由虚转实,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非仙灵微光拥有者会一碰即碎,成为空间碎片的养料。
贾出云按了按胸口,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金荣扶着张出尘的手慢慢地走出房门,直到街上,看着零星的几个早起的卖菜的大妈,微微笑着:“我回来了。”仰天倒下,昏迷了过去。
金振骑着马在泰山山区转了好多天,他终于还是决定登上玉皇顶看看——来都来了。
而在他心底,是抗拒的,有点担心自己会忍不住一跃解千愁。
他知道这个不对,但是他不知道这么辛苦活着为了什么……也没有人告诉他怎样的活着才算有意义。
小豆子在妓院长大,一直在努力地装可爱,以人嫌狗厌的标签来掩盖对“爱”与“被爱”的巨大渴望,粘着一切潜在的可能喜欢他的人,贪婪地索取感情。
终于,金荣收他为弟弟,孔家给他一个祖宗……心满意足之余,他还是有些遗憾——毕竟只是干弟弟而已,亲爹亲娘也已经不在了。
干旱了许久的内心尝到了爱的雨露,便忍不住想要得到更多。
可惜爷爷去逝,奶奶不怎么搭理自己,伯伯族长逼自己去杀金荣……这也是家?
金振满世界跑,干了许多大事,结果终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的心底一片冰凉!
于是就想到,或许从悬崖上跳下去……还能找到亲爹亲娘,他们会疼我的。
他一面飞奔上山,一面眼泪横飞。马匹被扔到山脚下自生自灭,包袱虽然在背上,金振想,反正不想活了,待会儿遇到乞丐,我就把包袱送给他——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牵挂……
他想起了金荣,又哭了一会儿,依然决定去跳崖。哥哥虽亲,干娘虽然对我很好,但是他们要干大事,心里满满的,容不下我。
金振越跑越委曲,呜咽之声大放,这里是泰山边缘,游人罕至。
金振身形使开了,狂风海啸一般蹿上山顶,云海中有许多山峰隐约可见。金振坐在山颠哭了半天,心情才好了点儿,或者明天再去死吧?这边的悬崖一点也不高。
他找了棵位置绝佳的大树,轻轻跃上树颠,平躺下,看着日落西山发怔。
星光闪烁,夜风冰凉,金振翻了个身,脑子里睡意全无,如果我消失在这世界上,谁会为我一哭?
大家都很忙,没空想我。
金振没来由地想起了张蓁,那天发现他躲在树丛里等死,还嘲笑他矫情,为什么不直接走进山庄说找金荣,里面的东来、南渔、毒藤又不会把你关起来。
现在的金振有点理解张蓁了,他其实已经有求死之心,不愿意再苟且——见那些陌生人干什么?
金振完全可以去找余立根、金荣或者连飞,但是出于某种心情,他只想躲着他们。
如果我死了,你们伤心不?金振有些莫名其妙地解气,似乎拿自己的死亡去刺伤别人是一件很体面的事。
用我的死来惩罚你们不重视我!……金振怔怔地看着广袤的星空,感觉自己心胸似乎有点狭隘,小家子气十足。
这会不会太可笑了?
爱我的人会痛苦,不爱我的人会当笑话讲。最后尴尬的只能是自己……的鬼魂。
也许我要思考的是,我有什么值得别人来爱?
金振将他短暂的一生回忆了一遍,决定还是不回答这个让自己很尴尬的问题。
我爱别人更多,还是希望别人爱我更多?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更尴尬了……哼哼,一个要自杀的人,计算那么多干什么?
人为什么活着?吃饭还是索爱?
死后我会去哪里?如果活着没有爱,死后会不会变成恶鬼?
金振昏昏欲睡,秋日的风真舒服,好像妈妈的手……
一个声音从旁边树枝上传来:“小哭包,为什么不哭了?”
金振嘭地坐碎十几根树枝,降落到了十多尺以下,才扶着腰立定。一根老枝的树皮里隐隐约约冒出个人脸来。
金振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你是山神还是妖精?”
那张脸鄙夷地道:“你个要寻死觅活的人还怕山神妖精?”
金振道:“谁,谁,谁说我要寻死觅活的?”
那张脸道:“刚才屡次三番走近悬崖,想跳不跳的难道是别人?”
金振:“谁,谁,谁说我一定会跳下去的?”
那张脸:“我老人家在这里二三十年,跳崖的见得多了,都是你这样的。”
金振:“所以在别人跳崖前,老神仙都会跟人聊聊?”
寂寞云海,扶醉天边(上)
那张脸:“那倒不一定。其他跳崖的都是普通人,废物一样的东西……你大概十五六岁?年纪轻轻的功夫不差,算人间天才吧,怎么也要跳崖呢?吃错药了?”
金振:“你才吃错药了。”他一跃而下,拔腿飞奔。
跑了一个时辰,大概跑在百里开外了,往石头上一坐,又开始想心事。
那张脸出现在石头边上,继续唠嗑儿,“小兄弟,听听我老人家的经验之谈,女人这个事儿吧,也别太当真……”
金振翻了个白眼,“老神仙,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为了女人才想跳的呢?”
他这个态度算是极其不礼貌的了,但那张脸并不怎么生气,唠叨道:“一般你这个年龄的人吧,多半为情所困……少年须戒之在色,中年人当戒怒,老年人要戒之在得。就像我老人家,一文不名……”
金振取下包袱扔给那脸,“里面有千把两银子,买你个闭嘴。”起身又跑。
然后扑通摔倒。
那脸怒道:“都说老年人戒之在贪,你拿一千两银子来诱惑我,简直就是在坏我道行!”
金振躺倒在地,喃喃道:“老子好像惹上大麻烦了。”
那脸得意地道:“你当然是惹上大麻烦了!我老人家平时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也不怎么跟人聊天……除了上次有个小姑娘嫁错了人想跳崖,我劝她三天三夜。”
金振:“后来她醒悟回家了?”
那张脸怒道:“老子劝不醒她,怒火中烧就一巴掌把她拍死了!”
金振坐起来道:“要不你也拍死我吧。”
那脸:“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寻死……等我劝你无果再拍死你不迟。”
金振沉默。
那脸:“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分享心事吗?老子保证不笑话你。”
金振沉默,欲言又止。
那脸:“不是为女人,莫非是为了男人?看你阳气十足,精气外溢,应该不至于有龙阳……”
金振打断他道:“要从我娘说起……我哥虽然对我很好,但是他有自己的女人子女,根本照顾不到我的情绪,爷爷刚刚死,我叔伯就不管我了。没人爱,没人管,没有家,我活着干嘛?”
一开始那张脸还叭唧嘴,同意或者感慨,等分享完故事后,金振忽然发现那货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金振四顾,完全看不出那张脸去了何处,只有自己的包袱还在脚下。
连神仙妖精都没话讲了,金振站起身,向玉皇顶走去。还是死了算了。
他也不去管那包袱,空着手,踢着路上够得着的石子儿,百无聊赖地向上攀登。黎明的泰山风轻云淡,太白金星及其他三两颗星星顽强地趁着晖霞暗淡,在天空发出最后几缕金色的光芒。
不得不说金振的功夫的确不错,百里距离须臾即至。他站在玉皇顶,面对云海,眺望远方。鲜嫩的带着汁液的太阳缓慢地从云层上方露了一小脸,红中带桔,霞光万丈。站在蓝色泛白的天空背景上,如乳燕新生,幼龙出壳。浮云飘动,直伸展至天边,小心翼翼地护卫着这新生的太阳,似乎稍有闪失,太阳之炎就灭了。
泰山危岩壁立,千仞高岗下的云海深不可测。想来这么一跳,就能融化在蓝天之中,归于沉寂。
千峰惯见齐鲁哀,万古惟留过客悲。
寂寂悬崖摇落处,怜我何事到天涯!
(金振自小半文盲,范雪君根本不怎么重视他的文学教育,跟着孔家人读了两天书,只会改诗,不会写。这几句偷窃自刘长卿诗《长沙过贾谊宅》)
然后身边一个声音道:“跳的时候,要不要喊一二三?”
金振嗷嚎一嗓子跳起老高,眼看就要落下云海了,一只手拎着金振的脖子把他从悬崖外面扯进来道:“还没喊一二三……你想先跳啊?”
金振看着面前这位身高只到自己肩膀的小老头儿道:“你又是谁?怎么也要跳崖?”
那老头脸上全是皱纹,头发秃得只剩一枚枣核大小的髻子,从而显得脑袋特别大。脖子以下是脏兮兮的长袍,可能十年前洗过,背上还驼着金振的背包。
那老头哂笑,露出三粒仅存的大黄牙:“刚才你跟我聊了那么久,忘啦?”
金振惊魂未定道:“你捣什么乱!我跳我的,你是神仙,又要跳什么鬼?”
那老头道:“我也是孤儿,从小被人欺侮,和你一样没人爱,没人管,没有家。我想了半天,不如和你一块儿死了算了。”
金振道:“你不是山神或者妖精?”
那老头生气道:“你才是个妖精。”
金振道:“跳就跳!你别劝我啊……你上那边跳去,别妨碍我。”
那老头:“二十年前我从那边跳过一次,下面是树林,跳不死人,你这边好,说不定就跳得死……。”
金振无可无不可地道:“随便你。”然后走到云海边上,太阳不再温婉,气势全开,热辣辣的,但是庄严肃穆的气氛好像没了……
他往下走了半步,那老头道:“同为跳友,能不能问问你的姓名?”
金振:“我爹娘从来没有给我取过名字……我爹都不知道还有个我……我哥倒是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金振。”然后纵身向云海扑去,脑中想,“终于解脱了,不用伤心了……但是我还没见到过巨鲨呢,哥哥倒是放屁崩掉一个,我还没见识天之涯海之角呢,我还没生过儿子女儿好好爱他们,我还没享受过被女人爱的滋味呢,我还没品尝过当皇帝王爷的味道呢,我甚至还没跟哥哥和干娘道别……其实我不想死,我只是在没事找事……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家,我一定要……”
然后他被那老头一把拽了回来,当他两脚着地时,一身冷汗浸透了全身衣服。
那老头生气地道:“不是说好喊一二三的嘛,你怎么可以抢跳!你这个人太自私自利啦,一点也不想着点儿别人。听我来喊三……”
金振:“老人家,既然你不是妖怪,同为跳友,还没问你姓名呢?”
老头道:“以前人家叫我阿嘎,也不是什么正经名字……我喊一……”
金振道:“你的悲惨故事我还没听过呢,赶紧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阿嘎生气地道:“我不说!要跳还不赶紧的?!”
金振道:“凭什么你把人家的心事打听了去,自己的故事却不说?”这一位难道就是能杀东来却反被他杀的那个日本浪人?
阿嘎道:“我就不说,你反正打不过我。”
金振道:“我忽然想喝酒了,你想不想喝?”
阿嘎咂摸咂摸嘴,口水流了出来然后咽下去:“老子没钱。”
金振指着包:“我有。”
阿嘎:“可是哪里有酒?”
金振:“你不是一直混泰山的嘛,咋不知道呢?”当初东来一掌把你打傻了?或者你本来就傻,舍不得杀东来,等人家来杀。
阿嘎:“从来不去要花钱的地方,也很少和外面的人交往……采药打猎观日出,偶尔劝人莫寻短见。”
金振:“难道不寂寞吗?”
阿嘎:“你混在那么多哥哥姐姐干娘爷爷奶奶堆里,热热闹闹的,你寂寞吗?”
好像也对哦,但凡身边有个伴儿,也不至于求死。
金振抬头四处看看,哪是哪啊?阿嘎指着,介绍碧峰寺、斗母宫、万仙楼、红门宫、壶天阁、碧霞祠、岱庙在哪个方向。
金振道:“走,找酒去,就醉倒在云海天边,嚼碎仙霞而吞吐星光。”
阿嘎大喜,这话说得漂亮,极合他准宗师的身份。
二人飞身跃起,闪电般消失在林木巨石之后。
寂寞云海,扶醉天边(下)
五第三章
金陵虽然号称六朝古都,虎踞龙蟠之地,其实水阔山低,就是地势略微有利防守方而已。太平天国和民国小朝庭占领此地,只得了中兴十年,最后星散崩溃,可见此地未必存了多么旺的龙气。
薛蟠自然想不到那么多。自从何龙来警告他不可弄丢了胡安,薛蟠便开始揪心挠肺。有心问计于薛宝钗和娘,却左等没有回音,右等不见消息。普通人没资格用八百里加急,书信来回,只怕一两个月都是正常的。
胡安是怎样一个人?薛蟠自然要亲自见见。这个四十岁的老光棍面目瘦削,目光闪烁,嘴巴外突,枯黄的右手小指留着长长指甲,衣服倒是整整齐齐,谈吐也算得体。如果能读写的话,放在薛氏商铺里,别说小管事,就是中等掌柜也是能做的。
薛蟠想,这么个滥赌鬼,倒是可惜了。
见到大老板,胡安有些激动。大概他还不确定妹妹认不认自己,外甥会把自己怎么样,所以极其谦恭,卑辞谄让,貌敬伏低。
胡安居住在薛氏家祠旁边的小庙里,隔着几里路还有个尼姑庵,是个清净福地。这个胡安每天在小庙周围散步,偶尔上街看看,庙祝每日与他喝酒聊天,他一边打扫打扫屋子,清洗衣物,一边动脑筋,见到了妹子该如何说话卖惨,怎样给外甥留下好印象……
平淡的中秋节后,薛蝌、刑岫烟夫妇从BJ回来了。这二人刚刚完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薛蝌拜见了大兄薛蟠,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
薛蟠道:“难道京里没人托你带信来吗?”
薛蝌道:“夫人只说让哥老老实实地待着,别乱跑乱说话。”
薛蟠咬着后槽牙道:“有没有提一个姓胡的人的事?”
薛蝌道:“没有啊。”
咦?薛蟠当即就慌了。难道她们竟然要我亲自拿主意?我怎么敢?
薛蝌看他那样,便问堂哥是不是有糟心事。
薛蟠将胡安的事和他的顾虑讲给薛蝌听,薛蝌恍然道:“怪不得太太没有说话,她们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啊?这事还不够大吗?
薛蝌笑道:“这事本来就和我们薛氏没关系吧?”
薛蟠啊了一声——那么凌三攴来问的话……
薛蝌道:“为什么凌家不派人把这个人捉去?不是说欠他家的钱吗?”
薛蟠道:“我听南京官场说凌三攴快下野了。你从京出发时,估计凌相就要递交告老辞呈了。”
薛蝌:“所以凌家哪有空来管金荣的事?送给他一笔钱,让他自己去找妹妹,不就跟我们没关系了!如果这个胡安是我们交到金荣手里,万一有什么不妥当,赖在咱们身上岂不是滑稽?”
薛蟠一愣,这个倒是不得不防。他抬起眼皮仔细看了看这个堂弟,见过世面了啊!能担起重任了!从刚才他说话的分寸来看,这个堂弟做事相当靠谱。
薛蝌:“这个人做了那么久薛家的伙计,又是个滥赌鬼,竟然没有小偷小摸的事儿?”
薛蟠:“——倒是不妨去查查?”
薛蝌:“先看他手脚干净不干净再做道理。如果他清白的,就是人品还好,懂轻重的,就送点钱。如果手脚不干净,立刻送官,把薛家和这个人关系斩断。让贾雨村去伤脑筋去。”
薛蟠:“正好年末盘账……”两个人互相看看,八月十五也算年末?不管了,先查账,没事也可以挖出点事儿来,送金陵府,让贾雨村接盘。以后凌家来人问,由贾雨村接着。
薛蝌:“为什么姓凌的要这个人?如果凌三攴退相位,这个人不就没用了?哥,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凌家人来保这个人?”
薛蟠回忆何龙的言行,他打了自己手心三下。
薛蝌气道:“合着从头到尾您自己吓自己?就算是凌相亲自来问,也是要讲道理的。一个街面上的混混就把您给吓住了。”
薛蟠:“不就是想着拍拍人凌相的马屁嘛。”
薛蝌:“这个姓何的什么来路,让人去探探底。”
薛蟠咬牙道:“如果他敢诈我……”
薛蝌看着这个堂兄,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命都敢取,现在怎么胆小如鼠成这样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薛蟠道:“兄弟,其实我当初在贾府学里……多有得罪金荣,如今他越做盘子越大,往来都是一国之主,高僧大德,公主太上……说实话,我怕了。”
薛蝌立刻明白了。
薛蟠束手束脚,被人拿捏,全是因为那个金荣在他心上留下太多压力。
薛蟠:“你见过贾琛,喝过他的喜酒的,这么个英雄人物虽然入赘我薛家,谁敢小觑他?他手里一百条汉子,在他面前就像根树桩子似的。前面不管是水还是火,贾琛马鞭指处,眼睛都不眨就扑上去。这一百人在南京街面上一走,想抓人就抓人,说打断谁骨头,天王老子求情也没有用。”
薛蝌想起贾琛面无表情的脸,也打了个冷战。照理说这个人生得极好看的,否则薛太太也看不上——眉清目秀,气质高贵,但是只要他眼睛凝聚在你身上,你就全身发冷,好像被狼盯上了。
薛蟠:“据说他刚从图播高原下来时,路过一群乱吠的野狗,只扭头看了狗群一眼,有狗就吓尿了。”
薛蝌自然听说过这个笑话,赘婿嘛,给自己吹牛打气怕被这边欺侮,总是有的——尤其薛大爷的名声在外——但这些故事竟然未必全是吹牛的?
整顿薛家商铺,打杀人的事情未必没有,但就是没人敢闹。贾琛的手下走到哪儿都是神鬼退散,妖魔辟易。
薛蟠最后颤抖着道:“贾琮的副将如此,贾琮如何?贾琮等等对金荣五体投地,指哪儿打哪儿,那么金荣如何?”
说了半天,原来如此!
温室里的花朵薛大爷,被野兽一样的贾琛吓着了,联想到金荣——据说金荣是一步十算,一反手除掉数十万人命也只是等闲!
“金荣过处,”薛蟠有些说不下去,但是终于还是把话讲完:“寸草不生,是不是?”
薛蝌安慰他:“再怎么厉害,他也得讲道理,是不?”
薛蟠道:“你知道咱们家在青城印钞,能赚多少?特别是入股了居成吉的银行之后。”
薛蝌怎么可能知道,他好奇心涨了上来,可惜薛大爷机灵地避开了数字,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我娘为了保住这个生意,往机器设备材料和培养工匠、研发新技术上每年投资一万两银子!”
让视财如命的太太每年投资一万银子进去,就为保证薛氏印钞技术无可替代?
薛蝌手也有些发抖,“听说这个生意是大妹妹自己的?”
薛蟠用力点头:“当初青城屡次三番被人洗劫,薛家长老一力反对我们被捆绑在童隰身上。只有妹妹说,我信金荣,你们退出就退出,我一个人搞。结果这个印钞行被我妹妹在居绪那里贷款买下,我娘后来找妹妹说话,给了我一点干股。”
薛蝌看看这堂哥的奢华作派,摇头道:“大妹妹真是好眼光!”
薛蟠喘气道:“你说,我怕不怕?据贾琛说,只要金荣一句话,全青城扑刀山蹈火海,就没人敢眨眼睛的。”
薛蝌沉思。
薛蟠显摆着消息的灵通:“金荣半年前就喊,孔孟休矣,儒门必死。你猜怎么着?山东无数书信发出去,全国各地的书院都得了老衍圣临终遗作——我负责印刷的,”他得意地摇摇脑袋和尾巴,“小衍圣要搞万人大会,发动释道儒三教批金荣,重塑儒门,再造理学,清除妖孽。”
薛蝌脸有些发白,站在金荣的立场上一想,这一万个大知识分子一个人一句话就够金荣穷于应付了。作为青城既得利益方,金荣如果输了,薛家怎么好看得了?
薛蟠:“金陵几个书院的老夫子们都得了邀请,要卫道杀贼——”他见吓住了薛蝌,更得意了,“但是有内部消息,大多数年轻学子都是站在金荣那边的!”
石破天惊!
薛蟠全身上下的聪明肉都在发光:“你可知道为什么?”
薛蝌猜到了八分,但依然傻不愣登地问,“为什么?”
薛蟠瞪了弟弟一眼,似乎在说平时那么机灵一人,咋没看懂呢——“在青城,根本无须科举考试就能入城管当官,连家庭妇女都身居高位——年轻的小伙子们早就急得嗷嗷叫,咱们为什么不学青城那一套?凭什么非举人不得入仕?宫女出身的厅长,不识字的部长,歪瓜裂枣的蒙人都能大干特干,权倾一国,他们这些自许青年才俊,再世诸葛的家伙,摩拳擦掌饥渴难耐,恨不能明天就去土默特青城找童隰报到……小孔圣有什么资源来收买一国的年轻才俊?”
赵国科举,江浙最难!一百名童生里也未必出半个举人,更别提进士了。薛蝌笑道:“大哥就是大哥,把这些书呆子们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薛蟠得意洋洋指点江山:“小孔就算能赢现在一时,也赢不了未来一世。金荣早就在年轻人心里成了圣人!你说,他的舅舅的事,我怎么敢做主?”
崔嵬立庙,应天成军(上)
秋日的草原似乎一夜白头一般地枯萎了,风从北方携来无尽肃杀。小动物们开始制造紧张气氛,挖洞潜藏,拼命厮杀添膘。羊群不安地望着南方,再嗅嗅北方,然后拥挤在一起。
贾珩和他的一千人马已经在草原上游荡了一个多月。自集结起,周围盘旋的或明或暗的大小部队就没有消停过,时刻监视控制着这些汉骑。
贾珩计算了一下补给,如果天下会仍然没有讨论出个结果,那就只好上门打秋风了。到时候动了手,闹得不愉快,可就连兄弟都没法做了。
如今的天下会议员扩充到了三百多人,规模增加了一倍,代表着外蒙和内蒙方圆万里的几千个小势力,几百个大势力和几十个汗国。
十多个金帐汗国的大汗们都在天庙附近置了业,顺理成章地驻扎军队。也就是说,如今的土默特表面上没有军队,却实际上是个火药桶,只要打起来就是数万人的大规模混战。
幸好天下会投票机制比较完备——从成吉思汗的年代起,就有类似的“合议”机制,所以蒙元贵人接受红蓝牌议事相当地快。当年铁木真南下西征也必须取得十多个大部落的理解和支持才能开打,并非一言堂。如今几百年过去了,蒙骑依然是蒙骑,但天下再无铁木真!绝对权威的消失使蒙元的政治气氛和政策走向充满了不确定性。
比如关于林皇妃入会,一会儿传说有三十多个议员支持,一会儿又辟谣说这些议员都收回了支持,因为赵国国内矛盾尖锐,大家希望置身事外。
贾珩要笑死了:蒙元的政治家们战略目光还是差了啊!越是赵国国内出问题,你就越应该插手进去——要么支持一派打一派,要么当和事佬在国际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做中间人两头吃差价!
赵国皇帝处事极端,挑逗贾氏等传统豪强的势力,但豪强的立场是:赵国不是一家一姓的赵国,不能把资源和权力交出去!这种内斗不是一年两年能结束的——明朝皇帝和大臣们所代表的豪强与宗族斗了两百年——这局势本应该很合蒙元贵人的胃口!
多么好的机会!利用林皇妃从贾府嫁到皇室,甚至六皇爷有望登基这个利好,不把爪子伸进赵国反而缩回去,安于现状等赵国内斗出结果!……蠢!
如果林皇妃成了蒙元政策制定者之一,立刻就能对赵国的国内形势产生巨大压迫!水涗如果能取得草原支持,日后赵国有变,蒙元又能以另一种方式入主中原!
如果静候赵国皇帝与豪强打出结果,一点好处也捞不着不说,万一有人说豪强输入草原违禁品,是卖国,中止赵蒙的粮食和武器贸易,你们可就白瞎了。
金荣的发迹史难道没有教会你们点儿什么?当年他可是做为赵国插手草原的先锋军存在着,如果不是史鼎蠢且小气,土默特局势就是另一番模样!
童隰、水焉这些政治妖精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教草原这个乖!
金珑一家出身太低看不到这个点。
水涗自然也不肯让蒙元吃得满口肥油,他也怕自己被草原挟持,成为赵国的罪人——结果,现在尴尬了!林皇妃进不了天下会。
贾珩想,老子携军队来投,你们怎么个章程啊?迟迟不来的决议简直是贻误战机!
贾珩气得牙齿直痒痒!你们想两头不得罪?反而两头不讨好!贾珩手下缺补给,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也许马上就不得不跟蒙元翻脸了。
贾珩越发觉得汗王们不像政治家,更像是商人——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生怕自己少吃一口咸的甜的——是和平带来的敏感度下降还是清国盟友的崩溃让蒙元失去了锐利?
为了保证草原被绑在贾氏豪强的战车上,贾蓉送来的货物才真的是草原刚需!赵国朝庭只会拿瓷器丝绸茶叶鸦片来吸干草原的血!而贾氏等商队会带来敏感的粮食、枪炮、火药!虽也吸干了你们的血,但也支撑着你们。蒙元好汉们马都骑不动了,不靠枪炮火器还能靠啥?肥肉吗?
贾珩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替蒙元着急,他所看到的别人也都看到了:从贾蓉得到了青城内外最多的商铺和最好的宅地看,蒙元早就把屁股坐到了贾氏等豪强这边——豪强势力一旦完了,被皇帝收编,那么蒙元哪里是团结的赵国一合之敌?十年之后草原必然被吞并!只有保留住豪强的力量,赵国皇帝才会继续高捧着蒙元,送更多的政策来。
天下会动作迟缓拖延,无非就是要吊着贾珩,拿捏他,控制他,PUA。
贾珩明显技低一筹,没有看出来天下会根本就是在“熬鹰”——谁先眨眼睛,谁就输了。
当巴特尔和巴图联袂而至,请贾珩来天庙议事,并提出了收编贾氏军的条件后,贾珩才恍然大悟,自己彻底输了。没有战略纵深,后勤物资紧缺,把心气儿都磨灭得差不多了。贾珩早就失去了选择权,如今不得不把自己打包扎上蝴蝶结,送到了蒙元门口。请笑纳。
从另一个角度看,被天下会收编是贾珩的最佳选择,毕竟他有人脉,有威望,有战功。等日后自己升了司令之位,拥兵百万之后,今日的吃亏就不算亏,算入股。贾氏骑兵加入天下会,这样的存在也保证了贾蓉的利益和安全!
在达达和敖斯尔当家人陪伴下,贾珩领着他的五个卫兵纵马奔向天庙。
离哈拉沁湖老远,地平线上,圆形、三角形带高刺的几座塔楼就映入眼帘,在白云、绿草、蓝天、碧水间发出神秘的呼唤,请求着长生天的垂怜。
经过多年的建设,天庙主体已经完工。这庞大的建筑群缓缓地在眼前展现出如山一般巍峨的面目,庄严肃穆,气势宏伟,却又色彩斑斓,与美丽的草原融为一体,和谐共存。脚下高大的排列奇怪的灌木墙把天庙包裹起来,使天庙如同悬挂在半空之中,云海为纱,娆娆娉娉。
这庄严宏大的砖石叙事,充分传达了“腾格里”的伟岸、宽容与灵活。五里厚十里长的灌木带如迷宫,护住了东西两翼。以贾珩的眼光,如果敌人包围了天庙,这灌木丛就是天然屏障,还能藏兵游击。
十里地外东一堆西一堆的是水焉、薛氏和水涗的私家园林建设工地,工人们忙得热火朝天。
贾蓉的城堡在更西北部,贾珩偶尔去找贾蓉,给兄弟们去弄点吃的。贾蓉自己也养着“家丁”,加上隔壁许甄两家,共有千把人!虽然远比不上贾珩的职业军队能打,单兵能力算不错的。养这千把江湖好汉已经比较吃力,贾蓉能拿出来分享的东西不多。所以只有等贾珩在天下会站稳脚跟,贾蓉才真正地成为贾氏在草原上的分支老祖,可以开祠立宗了。
大家绕至天庙正门,站在大门口,第一眼就看到一人半高,能容双马并行的青色的拱形门廊。上画有金雀花枝纹,豪华富贵之气扑面而来。高高的门楼两翼展开,能住几十个贵人。事实上在天下城开工前,贵人们都住这宿舍。
进门,走过深远的步道廊,眼前豁然开朗——蓝色地砖铺开,如天国降临。这是一个方圆二百丈的巨大广场!可比紫禁城金水桥前的承天门广场。
三十六将雕像还未完成,但是底座已然做好,零零散散地将南北两个广场镇压住,不至于显得太过空旷。
原来金荣想将三十六将雕像放在主楼顶,但是大家觉得放在楼顶上谁看得到?不如放在广场上,体量还可以放大一倍。预定的三十六将名单里有宝音、那顺布和、巴特尔、巴图、朝鲁、甚至舍旺也是有机会入选的。现在大家拼命练兵,就是瞄着剩下的三十来个名额,一切拿军功来说话。
南广场东西两端有低矮的裙楼,和灌木迷宫交相辉映,若隐若现,是访客、香客、议员临时吃饭睡觉的地方。
这广场以蓝色瓷砖铺地,端得是无比豪华,很配得上大家对长生天至高无上属性的认知。
众人脱鞋,用门楼里盥洗池的长流清水洗干净脚,有蒙元少年送上干净的新布鞋。贾珩一看,还有芙瑞祥的独家标志。
崔嵬立庙,应天成军(下)
顶着太阳走了许久,才穿过了南广场。巴图已经铁定得到了一个造像名额,他得意地对贾珩道:“好好干,争取得一个雕像位子。”
贾珩想了想,光凭自己长征灭西域十二城的功劳怕是不够的——还要努力!
前面是主楼,高大入云,五星拱月的格局——小洋葱顶围绕着中心大穹顶,上都有冲天尖刺。这建筑物群落像山一样高大。雪白的玉石作墙、柱,加上南北广场还有蓝色地砖铺地……这花了多少钱?
有人看到贾珩在盯着墙面看是不是汉白玉,笑道:“虽然我们蒙古玉比不上昆仑玉……品质和河南玉差不多,也算很不错,但是也不可能贴墙上。这是白色瓷砖。漂亮吧?”
贾珩由衷地赞道:“巧夺天工。”
主楼大门和赵国道教神庭风格相似,红门蓝花描金,宽一丈,高三丈!这个木门怕有几百斤重。
在贾珩惊讶的注视下,两个蒙元小僮轻松地将巨门推开——这是什么技术?名气传遍草原的琉璃厅徐徐展现于面前!
高达五丈的穹顶上,有九块透明五彩琉璃天窗,将阳光迎入。两侧高达三丈的花窗用小块蓝红绿黄金的玻璃拼成了几何图案,整整齐齐,简直是美不胜收。
几百张座椅排成五列,座位之间有走廊,横平竖直,如同战士列队,刀切斧凿一般。
贾珩是练兵高手,队列训练能将自由散漫的蒙元牧民规定出统一整齐划一的动作,前进后退,数百个犹如一人。贾珩一看这椅子,就知道又是金荣的设计。
遥远的大厅尽头有半人高的巨大台子,有台阶从四面八方展开,以供人登上去,大概用于演讲或表演。大家走到高台前——贾珩一直在心底存着一个问题:都说腾格里在上,建此天庙是为了敬献长生天——那么,天的具像是什么?男人?女人?孩子?老人?
金荣他们很好地解决了这个艺术悖论——人能代表天吗?不能。那么祭天为什么要用人的形象?不如画画——天下图!
长生天之下万物皆可入这十丈宽、五丈高的巨型壁画——无尽的花与马群、羊群、牛群,巨大的太阳照耀在草原与高山上。在弯曲的河流一侧有骑士手扶刀马,目视远方。脚下有豹子,身后的帐篷外有女人在劳作,甚至有奴隶!
高台上堆满了哈达、鲜花、肉干、奶干、羊皮、牛角、金银长明灯、书籍、刀……等供品。众人在台下蒲团上跪下,伏身敬天,良久才起来。
站在巨大壁画之下向左看,东侧墙上刻着敬献长生天有功贵人的生平。为了让游客看清金荣等人造像和文字介绍,角落里有旋转楼梯,扶着扶手往上走,再横跨大厅天花板,从另一侧旋转楼梯下来,正好把东西二墙浏览一遍。这个设计非常人性化,只是登上高厅之顶,是不是对长生天不敬?
金荣道:“腾格里怎会以有人登上天梯而不悦?就算渺小的人类登天入云,也只是腾格里的恩典而已!不用想太多了。”
东侧墙上最高一个名字是孛尔只斤金荣:成吉思汗十七世孙,随父祖流落赵国。自幼聪颖,饱读博学,慈悲仁义,以平天下为志,不以科举为念……以前贾珩和金荣不熟,只知道那个小流氓不是个善茬——原来是不以科举为念,一心要平天下的原因……
金荣以下有数十个酋长和贵人的姓名与画像,排了满满一面墙,基本上把草原上说得上名号的汗王一网打尽,除了很多个孛尔只斤外,也有不少实力强人,比如达达苏和、敖斯尔朝克图。
僧格虽也上了墙,却被安排在最底下一行。介绍他的话只有一句:“天下会首任会长,德高望重。”然后僧格为这个待遇闹了好几天别扭:凭什么老子位子比达达苏和还低?
唉,谁让苏和有两个强大的儿子女儿呢?巴图、齐齐格!还有楚伦虽死,当年钱可拿出来不少……这些功劳都记在了苏和账上。
贾珩一扭头,正好顶住僧格的鼻子,僧格老头立刻抓住他的手开始抱怨,我这个会长还不如个普通议员,没有投票权,放屁都不响啊,巴拉巴拉。
贾珩赶紧安慰他,天下会离开哪个议员都没问题,但若会长要换人,铁定大乱……
虽然明知贾珩在胡诌敷衍、强行安慰,僧格仍然呵呵大笑起来。
西侧墙上满满的刻着祭天碑文,建庙经过。用蒙文书就,漂亮而高贵。据说是童隰亲手撰写的稿子,巴特尔翻译并书写,获得了大家一致赞扬。
整个琉璃厅明亮、堂皇、庄严、豪华、脱俗!任何人进来都将升起对天地的衷心敬畏,对生命的由衷赞叹,对未来的无尽向往。
穿过琉璃厅,再往里走,是巨大的宴会厅。同样的琉璃为顶,玻璃为窗,只是低矮了许多,大概一丈多高。设想一下,星空之下,烧烤架一字排开,酒桌曲折回环,五百人同时斗酒三百杯!该多么壮观!议员们已经在纷纷约酒了,一定要把贾珩喝得连醉三天不可。
旁边有楼梯通往钟楼和鼓楼,如今钟楼和鼓楼还空着。但基本建筑结构快成型了,工匠也联系上了,只等铜到位。大家议论了一会儿到何处去找铜矿,没有结果,也就放下此事。EEDS恩和装糊涂,大概是想把矿山留给子孙代代?但金荣肯定是有办法的。
贾珩好几年没有来过天庙了,今日在巴特尔、巴图和一众议员的陪伴下参观一遍,胸中充满了自豪之情。这壮观的天庙不仅是蒙元的骄傲,也是赵人的、唯拉特人的、甚至清国人的——贾珩当年也曾在工地上押着各国俘虏劳动!
跟随陪伴贾珩参观的人越来越多,天下会议员们七嘴八舌地抒发着对天庙的赞叹。当年的冰菩萨大家是只闻其名,没亲眼目睹,但眼前豪横的天庙,高耸入云的穹顶简直太让人自豪了!蒙元人汗国林立,分崩离析,勾心斗角,但在这天庙之下,空前团结!
这一座庙对草原的凝聚作用胜过了对英雄人物的崇拜与畏惧、胜过了空洞的理想信念的说教、胜过了金钱与利益的诱惑和勾引、胜过了穷凶极恶的敌人大军压境、胜过了对强大的赵国同仇敌忾、胜过了基于血统传承的连系!
这是信仰的力量!建筑美学的力量!
唯一美中不足,这天庙有些类似巴洛克风格却又迥异,还吸收了萨满吐蕃和***的元素——说好听点叫做借鉴了其他先进文化,说难听点叫抄袭了全世界,有点四不像!
当然蒯汲的团队是不肯背这个锅的——让几百个议员都认可的设计该有多难搞!幸好是金荣出手,凭他的威信,以他亲手设计的图纸做底子,再吸收了许多开出大额支票的金主意见,稍做微调,才得到了现在的成品。
可见元蒙是没有自己的建筑传承的,蒙古包太小,不能算“建筑”。
贾珩回忆着在草原上打马贼练兵的日子,和人群中交往多年的蒙元兄弟拍肩打背,搂抱亲吻。分隔两三年、时间和立场对立所带来的隔阂于不经意间消失。
当天大家果然用酒杯对贾珩发起了进攻,不过明天一大早天下会临时会议要召开,大家还算克制,没有真的让贾珩连醉三天起不来床!
贾珩和他的卫兵醺醺然睡在天庙的前楼宿舍里,听着草原上的秋风,闻着草原特有的香味,感慨万千:自己的下半辈子大概就要这样度过了。
再见,BJ。
为了不和祖国兵戎相见,但愿永不再见。
第二天天下会议员大会召开,基本上没费什么口舌,贾氏私军就成功地取得了天下会军第二个番号——“应天军”。当初第一个番号军“解放维拉特志愿军”也是贾珩麾下的铁军。
贾珩的能力大家是认可的。天下军交到他手上,大家比较放心,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赵国人觉得贾珩来自赵国豪门,总比蒙元人坐这个位子放心些:蒙元人觉得贾珩已经与赵国皇帝决裂,你死我活,必然不会有二心;在维拉特人看来,解维军编制还在,日后有事,贾珩老首长振臂一呼,维拉特士兵必然云集响应——虽然士兵们早就去打工赚钱买房了,天下城开工的工地那么多……
三十年后有人说,赵国放贾珩出关可能是建国以来最大的错误!不少人颇颇点头。赵国人才济济,内卷得厉害,蒙元捡了个漏,是必然。
谪仙太子,所薄者厚
如果说有哪些城市是你一直听说却总是错过的,大概洛阳能排第一。传说中的夏国开始定都于此,以后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含武周)、后梁、后唐、后晋十三个王朝在洛阳建都,位居中国八大古都之首、世界四大圣城之首。
有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李耳隐居的老君山,埋着无数帝王的北邙山,充斥着山大王的伏牛山,吕洞宾封黄龙的熊耳山,天下九塞之崤关,洛水神女,献八卦的老龟,甚至玄奘的马也有自己的庙……
水泾平静地站在缑山之巅,抚摸着武则天手书“升仙太子之碑”盯着“大周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御制御书”几个字发呆。
说是说发配广西,其实他在几个准宗师太监的陪伴下一路南行游玩。
不知怎的,准宗师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召回宫,最后水泾身边仅剩几个普通高手。
这五六人面对着落日余晖,感念古往今来的王与寇,得与失,起与落,泪水沾襟湿了一片。水泾想,老子丢了王位都不哭,你们几个奴才哭个鬼!
水泾抬头,瞟了一眼孤独地立于山崖一侧男装打扮的扈四娘。这个女人自BJ开始就盯着这一队流放队伍,既不上来说话,也不离开。当四娘发现忠顺王只是不理会自己,并未喊打喊杀,于是更加光明正大地跟着。
水泾翻了个白眼,那个女人难道也想陪着去广西?
如今的水泾已经能够平静地对待此事了,甚至想到某些情节时还能笑笑。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谁也不知道——时间和距离能冲淡悔憾,消泯仇恨,解除戒备,增厚脸皮。
随着准宗师太监们逐渐离去,扈四娘离水泾越靠越近,甚至今天在碑前几乎要擦肩。
水泾背着手走过她身前,终还是停下脚步,低声道:“你又跟来干什么?”
扈四娘的扑通跪倒,低头只是哭。水泾这才发现她瘦了好多,不禁有些心痛,便将她拉起身来。四手相接,水泾久旷(久馋、久寂、久素)又有些跃跃欲试。
水泾暗恨自己没用,不再说话,往山下走去。他们的马匹就在不远处。扈四娘乖巧地跟在队伍后面,每个奴才排着队瞪了她一眼。
当夜,扈四娘堂而皇之走进了水泾房间。
扈四娘:“奴家从来没有把你当作王爷,你就是我的良人。”她温柔地垂下头,露出一抹娇羞——教科书般的操作。
水泾失笑道:“想我水泾养客三万,落难后身边仅余两三人。真是个笑话啊。”
一夜无话。
洛阳周围全是通衢广陌,四通八达,消息灵通。第二天全城人们开始向城南门涌去,人人都在传说,土默特大汗,天下第一才子,执掌奣凮宗师传承的金荣已然到了城外五里,即将入城。
听说河南府尹、嵩阳书院、豫王世子、府衙官员、当地豪强都已经候在城门口了。水泾失笑。自己初到河南时,这些人只送了点银子来,对自己避之尤恐不及。面对天下有数的大人物金荣,居然要出城迎候,那是外国人诶……你们真脸都不要了?尤其是嵩阳书院,人家要拉下儒门,灭杀孔学,你还去城门口舔?不要告诉我,你们是去拉横幅抗议的……
走,看热闹去!看金荣如今怎样了?还认得我不?扈四娘想到金荣的辣手,几十万人性命说烧就烧了,连飞也不管面前都有谁,一古脑全砍了。待会儿他在路边看到自己,要喊打喊杀的,旁边这位爷能不能帮上忙说上话,还不知道呢。
不过要想长治久安,恐怕胡夫人那一关非要过的。唉,磕头呗。
水泾不由分说拉起装死的扈四娘,在太监们的伺候下向城门挤去……在动用了武功之后,他们挤到了前排。扈四娘眼角乱扫,逃亡路线被热情的大姑娘小媳妇堵得死死的——据说金荣是天下第一神仙人物呢。今天这一关不容易啊。
站在河南府尹身边的豫王世子水汲刚下马车,一眼看见了水泾——他们五六年前见过,当时忠顺王已经开府,水汲在他家住了半年,二人关系还算过得去。水汲也不矫情,跟府尹打了个招呼,便走了过来,冲水泾点点头。
河南府尹是个微胖的中年人,姓徐名锦冺,大概有些近视加老花,眼神有些飘,在水汲身后向这边打量,面色古怪。
他这个官来得极惊险,当年他还是一县之长,河南地面发生大疫。一月之间疫情如同燎原之火,这个县下面天天死人,他这个县尊整个人都不好了,就在他要上吊前一天,皇城司一个张百户送来了防疫十条。这位徐锦冺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再烂也烂不到哪里去了。没想到防疫十条效果显著,感染人数直线下降。周围县有措施不到位的,竟然后来居上,死了小半个县的老人——幸好青壮死得少,不然就该那位县尊上吊了——最后只是罢了官而已。
得了表扬后,徐锦冺立刻加码,封路,烧病源,煮醋,蒲公英板蓝根不管什么,只要稍微有点用的野草,也不管道听途说的,就动员老百姓挖了煮水喝。不出意料,这位徐县尊很快就成了徐府尊——算是一个官场异数:没有师尊后台,同年无力,同乡无用,无党无派,居然进入高级国家干部行列,成了封疆大吏。
水汲打量着这个堂兄弟的气色,倒没有想像中的生无可恋或者怨天尤人。被一个“色”字牵连而丢了皇位,贯穿中华历史三千年,可与之比的大概只有李承乾那个倒霉孩子了。
幸好水泾今天阴阳调和,神清气爽,再加上本来就是超级好看的帅哥,能文能武,哪怕落难了,站在水汲身边也毫不逊色。
水汲偶然眼角扫到了男装的扈四娘,在她胸口一转,眼皮一跳,赶紧转开。瘦了一圈的扈四娘比过去当茶楼老板时漂亮了一倍,腰身也极婉约——否则水泾也不会再把这旧鞋捡起来穿上。水汲的想像力再丰富也不可能猜到这个男装女人就是害得水泾丢掉王位的那个女老板。
不得不说,水家基因很强大,哪怕是隔着两层的堂兄弟,站在一块儿,立刻能看出来他们有亲戚关系:同样的英姿焕发,身材高挑,气质高贵,一时瑜亮。
河南地面上黑白两道的无数眼神时刻不离河南府和豫王府,此刻看见一个风度不输豫王世子的年轻公子和世子互动,联想到传闻……立刻就明白了。咳嗽嘀咕之声掩藏在街道噪杂的背景里倒是不怎么明显,是以忠顺王的厚脸皮,在烁烁目光照耀下自然没有怎么泛红,而且与水汲谈笑自若。
不久红旗探马奔跑而至,城门口一阵骚动,无数脖子伸长看见一队长长的骑士队伍从树林后亮相,稳稳地向城门走来。河南府尹徐锦冺听身边一人报告了几句,便排众而出,向马队迎去。忠顺王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豫王世子瞄了他一眼,便自跟上府尹去和金荣说话。
隔着老远,当先高头大马上那少年就跃下马来。就这一个动作就引起了河南地面上顶尖高手一阵悸动——这个身法不像身法,更像仙法,似乎在无数个空间穿梭而来,历经百年又或一瞬才到达了这个位子。大姑娘小媳妇们开始尖叫,好像她们看得见人家的脸似的。
徐锦冺看这少年身材高挑,浑身上下衣着无不得体,头上高冠还是自己送的——他怕对方万里而来没有合适的礼服而失礼,提前送了几套衣服。想得如此周到,徐锦冺果然是个会做官的——其实做官就是做人,不能没锋芒,不能没预见,不能没胆子,不能想不到,当然也不能太清高。
水汲细看此人,头发不及一寸长,眉毛淡如青烟,下巴上的胡须若隐若现。听说金荣年龄二十三四,眼前这个少年怎么看才十七八的样子,哪有吹过草原风沙、晒过图播烈阳、泡过南海咸水的样子?他身后的蒋弘、苗敢和正在跟府尹打招呼的贾琮倒是个个都粗砺得好像沙漠里的石头——这才是符合大家认知的万里行者、积年旅人形象。
在贾琮的陪伴下,金荣等顺利完成了官场社交,和河南府地面上说得上名号的官员、豪强、闻人、读书人见了面,基本上没有失礼之处。河南府和嵩阳书院太过于客气,隐隐以下属自居,让金荣感到迷糊,连贾琮都很不适应。好在家将中有人非常懂官场这一套,苗敢挺身而出帮金荣垫了几句话,才解消了尴尬。
如果金荣今天在场面上输了,未免会沦为官场笑谈,河南府和嵩阳书院拿出极低的身段来只怕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当然洛阳百官齐出迎接金荣的盛事必然是得了皇帝的许可,给即将入京的金荣做预热。
说实在话,皇帝和新任大学士何庥也并不希望给他接风时的排场让金荣感觉不舒服,以为赵国朝庭想让他出丑。所以让金荣预先熟悉官场这一套作派就很有必要了!
如果童隰在身边,礼仪之事肯定没问题。但贾琮出身虽然高贵,却是个武夫,从来没有如贾琏、贾蓉、贾蔷一样有出面应酬的机会。所以一见面,金荣一行就在气势上被这些个油滑热情的中年人们压倒了。
幸好还有苗敢!他自小跟在娇音宗师身后捧刀执拂,游走于权贵之间,迎来送往是从小就做惯了的,比蒋弘这些人都懂怎么接梗儿并且还回去。所以在细节不论的前提下,金荣大场面上基本上可算过关。
当金荣一行在尖叫声中进了城门,大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水泾身上,没办法,鹤立鸡群的忠顺王哪怕被人群包围着,也实在是太突出了。太阳就是太阳,哪怕为乌云所欺也非群星所能遮蔽的。
金荣稍微一楞,不解地看向豫王世子,水汲低声道:“忠顺王谪游至此,正好碰上……”
金荣微笑,正好?特意也说不定。他扔下大部队,上前与水泾作礼。
河南府的官员们呼啦呼啦地溜之大吉,去“安排食宿”——就好像提前三天就安排好食宿的人不是他们似的。
金荣拱手道:“忠顺王爷?好巧。”
忠顺王还礼笑道:“金荣,我已经不是王爷了,惭愧惭愧。”
还没说两句话,金荣就看到了扈四娘,他眼皮一跳,马上就要发作。
扈四娘看到金荣依然是一副少年模样,只是皮肤白皙之下有金属光芒流动。目光如刀,少了眉毛这刀鞘,那眼睛里杀意骇然,沛然而至。扈四娘给他的王者风范吓傻了,脚下不由自主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话不敢说,只是磕头。
忠顺王咬住下唇,这个女人和金荣的恩怨害得自己丢了王位,如果金荣依然不肯放下,自己后面的一连串谋划只怕是要落空——就看金荣给不给自己这个面子。
扈四娘磕头磕到血流不止,胡氏才走到金荣身边,金荣回身挽住缰,口里喊,停,然后用眼角去示意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胡氏。胡氏下马与忠顺王见礼,一起回忆上次见面时先帝还在金庄住着不肯回宫……
金荣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胡氏早在广东就已听说了忠顺王和扈四娘的风流韵事,她斜眼看了扈四娘一眼又一眼,才认出此人。
瞧她那满脸灰土血流的样子,硕大的上身依然如故,还是那么下贱地自然抖动……胡氏撇了撇嘴,将下巴抬起,与忠顺王道别。身后九个南越丫头英姿飒爽地簇拥着胡氏轻松上马。她们每人也自驾一马,渐次从扈四娘面前经过,那狐假虎威的样子让扈四娘咬紧牙关。其中两个丫头怀里还端端正正坐着两个小娃娃,一本正经地拉住缰做骑马状——那是金美美和金当当。
金荣和水泾约了后日见面,便同水汲去了,他们将下榻豫王别业。
水泾将扈四娘从尘埃里拉起来。往好了想,估计金家和扈四娘的恩怨就此了了,水泾长出了一口气。
眼前又走过一头大马,上面坐个六七岁的小童,虎背熊腰,面目清俊,四处张望,目光中全是好奇。他一手持缰,一手玩着两枚圆滚滚的银球,大概有二两重,在手指间飞舞,神出鬼没。
这就是通《易》的金小小了,瞧他那骑术、手法,还文武双全呢。
金小小马后是桃叶和出尘、贾惜春。再后面是贾出云、五灯和尚和其他几个家将。马队最后簇拥着数十个和尚道士以及江湖人物,不知道是不是被所谓“道书”吸引而来的。
金家五仙和多达千人的海盗护卫并未露面。
忠顺王回到馆驿,坐在角落里盘算。扈四娘胆战心惊地一会儿送水,一会儿上点心,扭着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天暗了,太监给水泾房间点起了蜡烛,忠顺王不想再枯坐下去,便带着大家出去吃饭。
洛阳美食在水泾看来也就这样了:点心也就灌汤包值得一提,名气很大的洛阳水席里除了酸爽的冷菜还能入口,豆腐皮卷地圈儿倒是还行。雀舌腰片雁脯也就听着好听,雀舌还犯了“粒粒皆辛苦”那位李绅的忌讳,不可碰之。海参鱼翅要看是谁做,洛阳手法比BJ的厨子差了不少。萝卜吃出燕窝味儿?水泾根本不喜欢燕窝!清清爽爽的萝卜吃着不好吗?非得加那么多工序上去。花花绿绿汤汤水水,和牡丹花入菜一样,大鸣大放的风格让人没胃口。
水泾便问扈四娘想吃什么,她答以“连汤肉片。”这个可以有,太监们都点头。其实水泾更想吃宫里没有的东西,比如肉骨头、鹅掌之类,但是身边左右都想吃肉……唉,从众,从俗。
他们找了个酒楼,在二楼包厢里坐定。不一会儿,楼下正中的舞台上有女优开始弹唱,轻歌曼舞。
出门在外也没什么讲究,大家团团围坐,小太监伺候着水泾将汤水泡了饭,他只用了一点清淡的小菜。等他开始慢慢地喝茶,听曲子了,太监们和扈四娘等才敢开吃。
将将吃到八分饱,台上来了两个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开始讲《土默特战记》。扈四娘一听到这个书名字,嘴巴边半个大肉丸子掉在碗里,激起一股山楂捞的汤水来。
水泾斜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往楼下望去。这个说书人满脸风尘色,旁边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徒弟帮腔弹弦,二人开讲。话说番僧一心要设计青城金大汗,便找了个绝世美人宛儿,拜张太师为义父,故意接近珑王叔。珑王叔被妖女所迷,泄露了金大汗生辰八字!张太师又拾了一根金大汗的头发,被妖女交给了番僧。
于是番僧连续做法七七四十九日,从而摄了金荣的三魂六魄。总算妖女真心爱上了珑王叔,良心发现,在最后一天交待了实情。童丞相排出卦,算出了八百里连营中那番僧位置,于是珑王叔的母亲闻太夫人当机立断,和侍卫连飞一起入敌营盗法宝。珑王叔则坐镇青城,派遣十八路大将夜袭敌营,以接应闻太夫人。
最后闻太夫人有惊无险地破法成功,挽回了金荣大汗二魂五魄,还捡回了连飞遗落在敌营的青虹宝剑,而连飞则抢了维拉特先锋坐下照夜狮子千里驹和凤翅镏金仙人镗……
边说边唱,搞了一个多时辰,到半夜才讲完。听众们如醉如痴,随着情节,或惊悚或愤怒或遗憾或欣喜,如果不是连飞抢夺了天下第一宝马和千金不换的极品武器,只怕今天会因丢了青虹宝剑,被骂出屎来。——连飞在万喜楼大开杀戒,莫非是听了这一节书的原因?老子会动贪念去偷马?
水泾看着铜钱如雨扔下去,回头对扈四娘道:“果然好书。”
扈四娘略有些得意,道:“没想到盗书者无处不在啊。”
好书是好书,万喜楼赚了不少。那些腰缠万贯的说书人乘禁口令一人盘下了一个茶楼,正在得意时被连飞一锅烩了砍头……
水泾冷笑道:“就是得罪了张蓁跟侯厅长。”
后面她们还有编排蒙元公主一心想嫁金荣结果上了巴特尔先锋的床的情节——反正齐齐格不在中原,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别人口中的自己的形象,想砍人也未必知道去砍谁。
水泾心情忽然好了许多——金荣刚到草原,强敌环伺,举世皆敌,可用者仅宫布、张蓁、贾琮聊聊数人!连童隰、巴特尔、余立根、连飞在内都心怀鬼胎。金荣稍微行偏踏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对照自己处境,再困难,自己也比当年的金荣有优势得多。翻身并非完全不可能的!
五爷四娘,齐家修身(上)
洛阳纸贵,那是因为富贵人家多,对文学主动或被动的追求使得文艺范儿在这里是标配。人口众多的学生们满脑子记忆背诵理解二程“识仁”、“定性”、“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讲义之余,对剑仙故事的痴迷比其他地方丝毫不弱,甚至更甚!
对于只穿小尾巴所化的抹胸和小裤衩在大街上走路的狐女的热切向往与崇拜似乎较其他地方更热烈……当然好像也和这个话本被禁也有关系——显然禁得似乎并不怎么彻底——狐女对皇帝人心的揭露简直是最最大逆不道的揣测上意,另有老学究对说书人大讲特讲“食色性”,听得痛不欲生——要成圣得灭人欲的呀。
狐女之父金荣光临洛阳,在读书人中引起的讨论涟漪浪花远超其“逆孔孟斗儒学”的强盗行径。更有些对如何当官感兴趣的人非常想从金荣口中挖出治国理政的秘密来。
所以金荣一到豫王别业住下,从早上老老早,至晚上老老晚,访客不断。除了修行中人求道书一观者由贾出云和五灯去应付外,理学大师,官场达人,文盲豪强们把金荣给占用了整整三天,然后金荣闭门谢客,找水泾道歉。
先前爽约,金荣已经托苗敢给水泾道过歉了,忠顺王只好表示理解,对金荣吃饭如厕时都要与人辩论表达了同情,并祝贺金荣因对修行界公开阅览道书而大赚一笔。
是的,天下并无免费的午餐,五彩流光的书页根本不可能是凡物!花点钱接触接触这神物,多合算!幸好价格是公开的,童叟无欺:看一页多少钱,看十页多少钱,不限页数只限时间多少钱——账算得清清楚楚,钱收得明明白白。
高手们前仆后继,花光余财,还要排队。
无数黄金白银正在流入蒋弘的大箱子。贾出云和五灯只记账不能碰钱,管钱和管账分开是规矩。
在金荣的团队里,规矩比天大。
也有企图偷书、抢钱的宗师,不知怎的,这些人半夜三更进了豫王别业就没有出来过。
水泾笑道:“大汗从广州到武当山不过一个月内走完,怎么从武当山到洛阳反拖了这么久?是不是奣凮宗师的徒弟跟你抢夺宗师衣钵?”
金荣但笑不语。的确是有好几个张出尘的师兄准宗师来抢夺道书,手一碰到书就被粉碎了吸进去。除了贾出云,其他人都只能看不能摸,一碰就成了书的一部分。唯有那些乖乖地只动口不动手的读书人据说都得到了观察者的部分传承,他们有了幻觉并当作是天启……不过这么可怕的事金荣并不打算告诉水泾。
水泾亲手给金荣续上茶,叹气,“我这两年好苦。”
金荣道:“再苦也不比这些地方官苦——事儿贼多,升官难,钱还少。”
水泾道:“河南府尹倒是个能吏,做事有板有眼,虽然胆子小而且也不机灵,却是个能让人放心的。”
金荣看了看忠顺王的脸色,开玩笑道:“看来王爷对重返京畿已然胸有成竹了,还有闲心点评地方。”
水泾道:“恐怕还要你金大才子帮忙哪。你的手下连飞算计四娘牵连到我,我只找你这个正主子讨个说法。”
金荣笑道:“连飞现在是我叔叔的干儿子,我可不敢当他是个下人。”
水泾长叹道:“想我在顺天府任上兢兢业业,尽职勤奋,虽然不敢说克绍箕裘,反躬自问也不该得此报应。你说?”
金荣笑,“报应一说最是飘渺,种善因未必得善果,或招徕无妄之灾也未可知。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因为我们站得太低了,看到了小道理,却没看到大道理,甚至天地至理。”
水泾抓住金荣痛脚:“子亦谈理乎?”
金荣辩道:“吾读天地大书,揣摩人间冷暖,理非自许,气非自得,天地自生,谈之何必变色?不过是个说辞。”
这个意思很深,水泾一时接不下,便转而谈他的罪名:“我学习西洋之技有错吗?那也是对理的追求!我研究青城的纸钞发行秘密,有错吗?里面有治国之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夷人之道可以制夷……朝庭对我何其刻薄。”
金荣并不因自己被归入“夷人”而不满,在水泾醒悟自己乱开腔可能得罪了人之前笑道:“你这个好奇宝宝,有志向是可以的,付诸行动也是对的,但是论私德也得洁身自好才是。”
水泾:“四娘未婚,与我两情相悦,害了公还是害了私?你不喜欢四娘她们拿先帝的某些事开玩笑,我可以理解。凭心而论,她们也没什么坏心……”
金荣正色道:“你如果只是这个认知水平,劝你别上位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跟那个女人生娃娃去吧。”
水泾一躬:“请指点。”
金荣:“你之私德也是天家事,更是天下事。扈四娘背景复杂,原是罗教小珰头,现在接近了你,有没有不怀好意?日后突然冒出个龙子龙女,再被人利用来打击你,你怎么办??”
水泾冷汗浸透了衣服,对啊,万一有人把扈四娘和她的孩子卖到烟花柳巷或者送到敌国,放出谣言,败坏我的名誉……如果四娘背后有人指使想控制自己怎么办?所以穿透迷雾看清真相是多么的难。如今落难,正好把四娘她们看个清楚。
水泾道:“四娘对我不离不弃,我看是真心的。”
金荣又道:“你顺天府断案,是论心还是论迹?”
水泾恍然大悟:“断案论迹,办公治事也当如此。”
金荣:“你被贬出京,却躲过了皇帝和贾氏开战,远离何庥替凌的动荡,又见识了风土人情,这是福还是祸?”
水泾喜道:“父皇在保我?”……这个还真难说。皇帝正值壮年,又突破了宗师,活到一百二十岁也很常见——比如贾淮根本就是开国英雄——你这个忠顺王可能到了耄耋之年,你的老子仍然年轻英伟。……当然你愿意往好处想也不错,开心就好。
金荣抠抠胡子碴儿,“依我大赵的制度,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你的事搞得这样臭了,出来避避风头,长长见识,交交朋友。有啥不好?”
水泾点头:“对!待在京里哪能如此近距离接触地方官吏,看看人文地理和老百姓的精神面貌?更不能与君肆意畅谈。”
金荣:“所以,被圈禁的那个才是真正玩蛋了。”
水泾轻蔑地道,“哼,那个废物蠢货,亏我还拿他当对手。”
金荣:“你的对手在更北方。”其实你的对手是你爹,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不好提醒,只能拿六爷水涗说事。
水泾俯身道:“先生有以教我?”
金荣:“这个世界很大,百万里疆域,亿万人口,小小的赵国不过是世界一隅,你们做鸡虫之争,不亦乐乎。我没话说。”
水泾讶然:“中国富甲天下,泱泱大国,人文荟萃,傲视群雄,一国之位在你看来不过一虫吗?大哉!请允我以师礼随侍左右。”
金荣笑道:“莫非是要求一个解套之法?”
水泾大笑:“老师明鉴。”
金荣笑道:“方法很多,可是法不轻传,你须以物事来换。”
水泾郑重道:“吾愿为先生执鞭,先生有事,水泾不辞。”
金荣道:“你的一切问题全在淫奔事上,要扭转乾坤,须从舆论入手。”
水泾再拜:“学生不明,请老师指点。”
金荣招手:“出云,你来记录。”在另一桌伸长耳朵光明正大偷听的贾出云立刻变出来一整套笔墨纸砚铺开,然后把桌椅挪到金荣旁边,水泾都看傻了。
五爷四娘,齐家修身(下)
遥远的子虚国里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五王爷,最喜欢吃喝嫖赌。(水泾差点跳八丈高)有一天他偶遇一个西域女奴四娘,正在被老爷鞭打,一问之下原来这个老爷是想把四娘敬献给番僧糟蹋。四娘宁死不屈,五王爷可怜她,随手将四娘买下。
四娘在王爷身边唱曲儿跳舞说说西域老家,讲讲幼稚的人生信条,比如善良是一个人最大的财富,别占别人便宜等等。五王爷只相信权力才是财富,欺侮别人没什么了不起,经常与四娘辩论。后来五王爷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四娘,四娘却不从:要么你明媒正娶,要么请放了我。
王爷大怒,把四娘打了一顿,结果看着四娘浑身血痕自己心疼得要死。四娘请求赎身,王爷故意报了个高价,四娘说先欠着。五王爷便放了她,却暗中让人保护她。
四娘给酒楼当厨子,做点心,省下微不足道的工钱要还给五王爷。结果那酒楼老板家里出了事,又因一直亏钱,就想把酒楼卖掉。四娘用这存的钱,又向五王爷借了点儿,盘下酒楼,改为茶楼,专门请落魄书生来讲故事。
五王爷也经常光临,生意兴隆了,四娘还清了王爷的钱,想嫁给那个书生。王爷大怒不许,四娘道:“还是那句话,谁明媒正娶,我嫁给谁。”王爷道:“我娶你!”
这句话被三王爷偷听到,宣扬得街知巷闻,还编出香艳的淫奔故事企图破坏五王爷名誉。各路大臣、皇后、老师、朋友都来劝五王爷放弃这个女老板。五爷最后一怒道:“反正皇位没我的份儿,我就要娶这个女人。”
婚礼当日无一人到场祝贺,司仪、贺客都是五王爷自己一人扮演。
四娘哭着嫁给了六王爷后,京城说书人开始讲某人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风流韵事,二人在京城待不下去,就变卖了茶楼云游天下。
王爷看到了:
农夫四季无歇辛苦劳作,
学子悬梁刺骨孱弱至老,
工匠起早贪黑节衣缩食,
小吏贪婪心黑欺男霸女,
官员昏庸无能欺上瞒下,
豪强恃强凌弱草菅人命,
孤老生无可依缺衣少食,
孤儿生死由命存亡在天,
商人富可敌国攀比享乐,
皇亲国戚花天酒地浪费国帑……
五王爷誓要改变这个暗无天日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他给皇帝写了几百封信,讲述一路见闻和观风心得。当他五年后携一儿一女回到京城时,立刻被封为太子。
四娘终于修成正果,最后从奴隶变成皇后娘娘,这二人成了子虚国一代明君,圣后。
金荣闲闲地把故事讲完,水泾目瞪口呆,脸色潮红,激动得不能自已。
金荣冲苗敢招手,吩咐道:“你立刻进京,找贾珍,借贾府的戏班子给我一用。”
苗敢道:“带到洛阳来吗?”
金荣想了想,“反正以京城形势,老太妃刚刚去世,那个班子一时没什么用,带到洛阳来吧,交给忠顺王和扈四娘排练新戏。”
水泾犹豫道:“让我跟贾氏合作吗?”
金荣摇头:“你太优秀了,贾氏看不上你。除非你开给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只是借个戏班子而已,他们不肯借的话就找王子腾,我记得他们王家有昆曲班子,只在江南演出而已。”
水泾对一头雾水的苗敢道:“小苗将军,请告诉贾珍,如今我是金荣的学生,奉侍起居。”
金荣呸了他一口:“我可不敢当,怕折寿。说清楚了啊,我也没有支持你取东宫的意思。别赖我。”
多年前,苗敢在羊肠巷见过忠顺王看待金荣就像雄鹰看待土蟞,如今金荣跟他言笑随意,笑骂随心,心里咋舌。
金荣道:“你赶紧问问贾琮有没有什么话带给京城,去吧。”
金荣对水泾道:“让四娘把情节理出来。你肯定知道洛阳谁能诗能曲,赶紧让他根据人物和情节,写三十首曲子。另外找书院的学生要把对话做得生动风趣。把听众眼泪鼻涕全逗下来。”
这么个大工程,没有半年的水磨工夫,这本子基本上不能看。
金荣:“写剧本的人多找些,这戏过年前要基本成型,可以边演边改,我要带戏进京的。”又转过头对蒋弘道:“AH有大量戏班子可以收编,贾珍如果动作慢了,一个月内戏班子到不了洛阳,我就只带徽班进京。苗敢去BJ,你去AH拉戏班子来。”
苗敢和蒋弘这才意识到事态紧急,现在已经九月了,三个月内新戏要成型带进BJ,那得要神仙帮忙。
水泾道:“要不要这么急?”
金荣幽幽地道:“有些人专门喜欢出幺蛾子,我也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水泾道:“是孔家召集天下书院来与老师辩论的事吗?”
苗敢、蒋弘听到忠顺王果真在喊老师,不安地动了一动,对视一眼。
金荣淡淡地道:“不止,恐怕人家给我准备的惊喜十倍于此呢。”
水泾顺理成章地带着他的手下和扈四娘搬进豫王别业,私下里跟水汲碰了碰头,金荣把前前南越国主阮福映介绍给水氏兄弟认识,大家喝了一顿五王爷和四娘的“喜酒”。
半夜三更,金家五仙在洛阳城外接上了金荣和十八个家将。从武当山出来后,五仙一千人带着张蓁、家将扮作商队,前后隔着三日的路程。
金荣利用道书赚了海量金银,装了箱,要二十多匹马才背得动。十八个家将带着二十匹马的金银,加入了五仙和严保根队伍。
金荣和张蓁、五仙们又嘀嘀咕咕了许久才分别。随后金荣单人独骑回了洛阳,五仙和海盗们领着银子,在家将和张蓁陪伴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到了现在,金荣身边仅贾琮母子和贾出云、贾惜春这四个贾氏人(南霞:滚!别算老娘!),还有张出尘带着奣凮宗师的手下若干徒弟、五灯、以及阮福映、九个南越丫头、蒙元小车夫巴雅尔、毕力格。原来的团队中,水焉一系去了天下城,张蓁跟着五仙,连飞在BJ,金振在山东,贾玏在图播,金珑在青城,托娅张炣在南越,崔晨吴烨在BJ,苗敢和蒋弘在搞文艺汇演。
第二天才意识到人都走光了的胡氏叹气道:“又要聚散离合了啊。对了,要娶媳妇儿的十八个孩子忙啥呢?别耽搁了成亲。”
金荣笑道:“刚刚收到的消息,水砾的送亲队伍已经上路,只是速度很慢,还没出川呢。”
胡氏道:“绕了一大圈,终于要回京了啊。”
金荣道:“可能还有一个事儿要禀报母亲。”
胡氏立刻警觉起来,儿子什么时候称呼自己母亲,就是有大事发生了。
金荣斟酌着字句,“金陵刚刚发生一件好笑的事儿,一个薛家商社的伙计被指认是个烂赌鬼,利用极巧妙的手法从薛家商铺里套了几百两银子去赌……被送到金陵府时,他居然自称是我的舅舅,叫胡安还是什么的……咱家有这个亲戚吗?”
胡氏手里的金美美咣当一声掉到地上,幸好金荣早有准备提前接住,然后交到旁边丫头手里,牵着出去抓蟋蟀玩儿了。
“这么说,”金荣小心翼翼地看着胡氏的脸色,“咱们家还真有……”
胡氏叹气道:“当年我还十来岁不到,父母刚死,倒是有一个哥哥的。但那个哥哥把我在赌桌上输了,我被你奶奶带到了BJ,做了几年童养媳,然后嫁给你爹。你说咱家缺这样的亲戚吗?”
金荣:“人家闯了祸,把我给带出来了,里头水很深啊。”
胡氏道:“怎么说?”
金荣:“如果不是有心人帮忙,那个胡安怎么知道我是他外甥呢?”
胡氏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不再说话。经历了这么多浪急风高,她哪能不识轻重缓急?
金荣等她默默哭了好大会儿,道:“金陵知府贾雨村写了封信给我,我应该怎么回?”
胡氏道:“我花点钱把他赎出来,让他做点什么小买卖养活自己就行。”
金荣微笑着:“什么活儿能养得起一个偷东家钱的烂赌鬼呢?”
胡氏硬着头皮道:“或者咱不理会,就说没这个亲戚?”
金荣:“多少人等着我们跟那人划清界限,不闻不问,好说我是个不孝母亲的畜牲呢。”
胡氏叹气道:“那怎么办?”
金荣:“我已经派人去金陵赎人,准备直接送到青城,给他在天下城找个事儿做做。”
胡氏抹着泪道:“挖煤铺路砌砖烧窑怕他做不来……”
金荣拍拍自己好看的脸道:“金大汗的舅舅怎能做这么辛苦的活儿?他不是薛家的伙计嘛,薛家的女婿贾琛在青城管理印钞厂……大概还缺个助理?”
胡氏抚着嘴角:“贾琮的副将……灭了一半薛家管事的那个铁面杀神?在他手里,你舅活得到开春不?”
金荣笑道:“四五十岁的人了,该承担起责任了,不努力干活儿,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
胡氏立刻被说服了,要托贾琛把把关,将这个烂赌鬼给改造好了……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又掉了下来。
金荣转身向外走去,“您放心,老胡家香火必然不能断在舅舅手里。”
满城悍吏,咏乐升平(上)
甄家在金陵算是比较高调的,姻亲是贾氏,自家也有举人在当小官。当然由于良田千里,商铺进项如雨,族人稍微霸道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他们金陵城内欺男霸女的事儿一般都传不出五里,各级小吏都是他们养肥了的,一有风吹草动,金陵府不知道的,他们先知道了,先掐灭。
天下之权在三:皇权高高在上,流官密密如织,地头蛇吏员才是治理体系中权力落地所在!想要瞒过主官,实在是太容易了——他们前半生都在辛苦攻书,哪怕是策论必考,也是浮光掠影,水上划圈,言之有理,隔靴搔痒。
地面上的盘根错节,低调豪强,家族势力,弯弯绕绕只有小吏们门儿清!主官们却两眼一抹黑,有些流官主政三年,竟然意识不到他手边的文书、贰官,衙子,乡老,书院山长,县尉,甚至差人们才是真正管理当地的权力机构。他们这些主官只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手心向下抓剥抠搂,全力以赴向上攀。
作为流官的县令,县丞,只要税收上来,没病没灾就能升官!下面孝敬到位了,把派系同年老师主官伺候好了,哪管得了那么多冤假错案、欺男霸女、剥皮抽筋!
只要别出事儿!维稳,维税,劳役不要出人命,你们尽管去办,其他的都好说。
贾敬所云天下五权,家族与豪强之类底层力量之庞大,远非躲在书房里读圣贤书的傻子呆瓜们了解的。哪怕到了后世,吏之难缠……如果主官摆不平,必然会背黑锅,吃哑巴亏,当众打人耳光也只会让自己狼狈不堪,显得无能。
因为,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是一个团队,就是传说中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网”、任何上任的官员必须画在心里的“升官图”。只有沆瀣一气,做一丘之貉,行互利互惠事,才能所向披靡,升官发财,成为名臣。
古之名臣,就是国贼。
江南甄家的人虽然没有在朝庭中央出任官员,但是在江南,有水井处必有甄吏,其权倾三省,非到一定高度者是无法察觉的。
而诸如宋清安之流的打手虽然在两江九省总督下巡察司当千户,他身后的势力关系之复杂,其立足在外的人哪能得知?
宋清安是甄家女婿。否则当初也不能轻易地在无锡设下天罗地网将福建势力和铁索横江一网打尽。江南是他主场。
甄凁在密室接待了宋清安,二人极随意地找喜欢的位子坐了,宋清安负责倒茶。喝了两盅茶,甄凁道:“京城传来的消息怎样个说法?”
宋清安道:“凌三攴退休后,他维持的山东帮地盘可能要被两广帮抢了。”
甄凁道:“何庥又不是老广,怎么会被归于两广帮?”
宋清安道:“何庥虽然根子在金陵,但是却不是四大家族的人,年轻时反而吃过四大家族的亏。索性就投到两广那边去了。”
甄凁对中央的势力版图更替兴趣不大,反正金陵的天下是江南宗族的地盘,中央是动不了的。管你山东山西,广西福建立足中央,地方上没有大宗族的支持,任你什么政策也到不了基层。随你什么进士状元,污泥一样的地方官场可未必让你舞得开手脚!朝庭嘛,大概率是说了不算的,天高皇帝远!
赵国新皇亲政后,风调雨顺,政令通达,国泰民安,这功劳可未必是你皇帝和凌三攴吃得下的。那是皇帝拎得清,把草原贸易开放与众共享,江南也报之以高额税金和良性的政治互动。这是利益交换。
如今何庥上台,表演了一个“尊皇”的戏码,鼻子灵光的贾氏立刻将最新动态传檄江南——宋清安被召回问计。
甄凁:“是不是最近皇帝有点飘,竟然想纳天下之权于一身?他也不怕撑着?”
宋清安道:“他本无此想,这是何庥诱导他如此,如果日后何庥举着尊皇权的旗帜四处捞权捞钱,倒也是一桩麻烦。”
甄凁:“两江总督怎么想?”
宋清安道:“沧峄公怕是无心朝争,准备要告老还乡了。”
甄凁道:“他才六十就要退了?”
宋清安道:“沧峄公纵横捭阖一世,看朝争从来没有错过。此番生了退意恐怕是不看好何庥的尊皇新政。”
甄凁笑道:“何庥上台才几天,已经有新政推出了吗?”
宋清安道:“大小衙门早晚须吟唱《赵颂》,各级官员要写忠心表,鼓励百官自查自纠礼之失——这是第一步。”
甄凁失笑道:“搞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难道就能辨别忠奸了吗?”
宋清安道:“能不能辨明忠奸我不知道,但是这个查礼之策却是提供了许多弹劾大臣的依据。如果皇帝想换掉某个封疆大吏,不用看政绩,不用投票,只要说他大不敬、失仪、不尊、荒悖就好了。”
甄凁没混过官场,“原来如此!”懂了,这是铲除异己,清洗队伍的工具,还挺好用。比如,某个封疆大吏、总兵、学士在皇帝诞辰或者先帝祭日有违礼,被罚俸降级的话,那么落井下石者不用召集,就能蚁聚。
何庥用这个办法能迅速把凌三攴残余力量清洗掉,让皇帝口袋里的人上位。太平官最好做,往领导家里搬银子就好了。只要不捅篓子——太平时节哪有那么多篓子?——升官发财连成一条线,指日可待。
宋清安讲明白了,甄凁道:“不知道皇帝怎么想?沾沾自喜、盼望着心想事成吗?”
宋清安道:“大概他已经厌倦了四平八稳的凌三攴,从九门提督没准备好就企图进攻荣宁二府上能看个大概——他有些按捺不住野心,想摆脱先帝影响,扔掉凌三攴那一套僵化腐朽的保守之策,推行自己的意志了。”
甄凁:“其实当皇帝就不要有太多想法。所有的昏君都有个大棋盘,无数的锐利进取想法,大可不必呀!昏君之所以是昏君,就是搞不懂臣与君,君与民之间的关系啊。孤家寡人的,跟下面斗怎么赢得了?人家祖宗八辈子都是做县差或者是杵作的,根深蒂固,谁动得了?忘掉不切合实际的初衷,向现实低头,立刻就变成了明君——这很难吗?”
宋清安笑道:“我闲来无事听说书,妖狐说皇帝心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要证明自己行!比所有的大臣都英明神武,哪怕自己啥也不懂,只会背书,还要嫌历史上的君王都是蠢货!下面一喊圣明,就真以为全世界真正伟大的只有自己了……”
甄凁大笑,“桀纣献都这么想。”
宋清安:“有时候,真有点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大臣要考试才能当,那么皇帝是不是也要考试呢?”
甄凁:“老皇帝看儿子不就是用考试的目光看的嘛——”
宋清安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听说金陵最近抓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甄凁道:“你们江西湖北都知道了?”
宋清安淡淡地道:“我要是在第一时间不能了解清楚这么重要的因果详情,哼哼,有太多人头要保不住了!”
甄凁一哂:“有人算计金荣,从薛家商铺里挖出了这个烂赌鬼舅舅,薛蟠不知道得了哪个高人指点,把这个包袱甩给金陵府。贾雨村被腻味得够呛,就直接写信问金荣怎么处理。”
宋清安哈哈一笑,“这是何庥的手尾。他想利用这个赌鬼打金荣一闷棍。只要薛家把这人往BJ一送,金荣就只能给安排,何庥就能把手伸到金荣身边去。”
甄凁:“太想当然了吧?金荣随便把这人往青城或者南越一送,高高架起来,随便赏点金银,名声也保住了,身边还干净。”
宋清安:“哪有那么容易?何庥必有后手。”
甄凁笑:“金陵还有一个人,何庥应该利用起来。”
宋清安:“莫非是当年金荣的老师贾代儒和贾瑞?”
甄凁:“皇帝想把金荣留在身边,金荣喊出了灭儒门、下孔圣的口号——如果我是小衍圣,先把贾代儒推出来骂金荣一顿,再让贾瑞说说当年金荣的流氓事迹……”
满城悍吏,咏乐升平(下)
宋清安笑道:“江南莫非要反金荣?”
甄凁:“我看他在青城搞的那一套不适合赵国,如果皇帝要用他,李斯、商鞅、王莽、王安石、张居正之害不及其烈也!”
青城之吏是对老百姓服务的,要被老百姓评分的,被投诉后是会被罚钱降职的,贪污受贿了是要剥光衣服展览并开除的。这一套如果来到赵国,吏之行事必然受限——哪怕只是多了层顾忌,不敢放手去做,这个阶层大量的特权就无形中丧失了。如果再来那套不考试不得为吏,废除世袭,三年五年轮换制度……宗族对吏员的掌控力立刻丧失殆尽!
这天下就不再有宗族的一份了,倒是泥腿子们平白得了好处!难道让我们和泥腿子平起平坐?
所以必须搞臭金荣,让老百姓瞧不起他,让吏与官怕他、恨他、怨他、恶他!
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退不得!否则世家宗族特权就没了。
他要挖我们的根,我们自然不能对他客气!
在蒙元,武斗他赢了。
在图播,势斗他赢了。
在四川,文斗他赢了。
在南越,谋斗他赢了。
在武当,道斗他赢了。
在BJ,即将到来的权斗,我们不能输!
他还能赢一辈子不成?你是位面之子吗?
怎么搞臭打垮逼疯金荣,这是一个严肃认真小心谨慎应对的课题,值一篇博士论文。
先把贾代儒爷孙用起来!贾瑞刚刚中举,正是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我们给他两块骨头,瑞犬嘛,还不屁颠屁颠地听命行事?只要让金荣背上“顽劣无知”、“傲慢狂妄”、“无礼粗鄙”、“不尊师道”、“不孝”、“好行小慧”、“奸滑”、“品行不端”的名义,就成功了一半。国人对德行有亏者并不宽容。
第二步,组织积年老师爷,找些官场老油条,用政务顽症来问问他,是不是用青城之政就能解决千年以降谁也解决不了的痼疾?原理讲不清楚,关键点抓不住,便落入空谈,务虚,吹牛,不懂装懂,后面再推行什么主张都没说服力了。谁会听一个毛头小子空谈矫饰、纸上谈兵?
第三步,让他来解决司法公平难题,讼棍问题,断案原则问题,冤假错案问题。有没有制度保证以上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司法之难,近乎无解——要么情理大于法,要么亲亲相隐,子不言父过。中国几千年来都是人情社会,法就是拿来装饰用的:秦历二世而斩,已然说明“法治”行不通!苛峻执法就是官逼民反。你青城只认法律不认人,国人接受得了?权贵接受和泥腿子一样的权力?平等?嚯嚯嚯,笑死老夫了。
第四步,让他自己承认学识不精,读书太少!找些老学究,背过三千本书的,跟他来个“古人云”大比拼。若哪个典故不知道,哪个词语没听懂,哪句话用词不当,立刻能把他打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欺世盗名”、“妖言惑众”的骗子、奸雄。
还有第五步吗?大家一起想想……恨不能削其一层皮,碎他二两骨,断之三寸舌,抽彼四根筯,敲落五颗牙,剜去六两肉,堵七孔塞八窍,毁之九条命,使其邪说十不存一。
你真能说!宋清安暗暗佩服,数字大王。
甄凁喘息声稍止:“唯一可虑,贾氏与之交相呼应,灭了金荣会伤及贾蓉。”
宋清安和贾氏没有交集,并无置喙之处,只能沉默以对,当然甄凁并不需要别人的意见。金荣的基本盘在青城、图播、南越,如果他于中原折戟,未必会稍损贾氏利益一丝。贾许甄在青城的利益是用火器药品粮食之类的硬通货作保证的。金荣哪怕死在BJ,青城的蒙人也不会把赵国商铺怎样。
最多贾氏说几句“可惜了”或者“本来我们想挽救一下他的,没想到他金荣福薄,枉费了我敬老爷一片苦心……”
宋清安喝茶,扭头去看夕阳。做生意是一回事,但是如果皇帝和金荣结盟想收权,把下面该得的好处吃掉,那可怪不得地方势力,宗族势力联合官与吏,同皇权要做你死我活的斗争了。
中国几千年,皇权不下乡,乡下的权利归豪强,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我们把税交上去,子弟也交给你,为你皇帝效忠,但是“民间之利”你皇帝不能抢——我们已经比明朝时候多交了不少,够你养兵了,再多可就真没了……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明朝皇帝收不上税,大家族吃掉了绝大多数红利,搞得皇帝破产——这个是仕绅阶级不对——但是如今赵国朝庭满嘴都是油,肥得很。如果宗师皇帝想和金荣联手收拾豪强……你们休想!宁可鱼死网破,该我们的你一文钱也拿不到!
临走前,甄凁笑问宋清安:“你媳妇儿去世两年了,对哪家姑娘有意?我给你做媒!”
宋清安本已起身,闻言困窘地道:“小侄目前尚未有什么想法……最近很有点不空,等忙过这一段再说吧。”他脑中渐渐出现了一道姑身影,模模糊糊,多少年了,但就是忘不掉那双眼睛和那表情。
听说她在草原……是不是我可以领一个去草原的任务,看她还记得我不。
甄凁起身将宋清安送出秘室,看着这个英俊中年矫健如飞地随着管家离开,心中不喜。塞个女人给你还矫情?莫非你有二心?倒是不可不防。随后思绪往贾氏力抗皇帝的方向飘去。要如何支援贾珍,不显山露水地把资源送去,让更多的江湖人去BJ给贾珍撑门面……让福建上报旱情,逼皇帝拿钱出来赈灾……警告一下何庥,投靠广东是可以的,但是江南的事你不能插手,御史台眼睛可不瞎……
哎呦,忘了问问宋清安,洋布蜂拥而来,价格低到只有松江布的一半,质量却好很多,朝庭要怎样才会考虑加关税或者扶植松江织坊?
洋人万里跨海而来,是怎么做到这么便宜的?
不行,此事不能靠宋清安,必须造起声势来,长此以往,中国无织坊矣!
千头万绪,事无巨细,殚精竭虑,我容易吗我?国之总理有谁可比?
当夜宋清安返回九江,而甄凁开始行动,将江南老子学究们组织起来,过年前必然要到京城——反正小衍圣送了银子来,不去白不去。
只有和贾代儒谈的师爷来报,贾代儒拒绝手撕金荣。
“嗯?”贾氏的金陵八房中并无特别出挑的人物,所以甄凁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今天倒有些出人意料了,老代儒居然敢驳我的面子?
“他是怎么说的?”从脸上看不出来,但师爷知道甄凁已经到了不耐烦的黄色警报区,离爆发不远了。
“他身体不是特别好,”师爷小心翼翼地道,尽量把口气放到最委婉,“去看他时正在熬药,说去年跑了一趟蒙元,受了寒。”
我信你个大头鬼!
甄凁怒道:“他个六十多的老头子跑北方去干什么?”
师爷的腰杆更低了,“他亲自去找童隰,替他孙子贾瑞拉关系来着。”
甄凁冷笑道:“去年贾瑞还没中举吧?”
师爷道:“贾瑞原本以为如果中不了举,就到青城去碰碰运气——童隰进贾府当塾师,贾代儒介绍的。”
甄凁仔细理了理这个逻辑,“也就是说,贾瑞如果今年没中举,他就贴着老脸找童隰求个职务。那么贾瑞今年中了举,我还去喝他的喜酒来着……贾代儒怎么说的?”
师爷稍微直起上身,“贾代儒说不管贾瑞了,反正他们族里有的是资源,当个县丞或者继续考进士,都是没问题的,族里把贾瑞爷孙的生活费都包了。”
甄凁:“我记得贾瑞刚得了个女儿?”
师爷笑道:“老爷好记性。”
甄凁心里呸了他一口,还是你告诉我的——“替我补一份满月礼去,问问贾瑞对前途有什么想法。如果他想继续考会试,总是要去BJ的……说不定中个状元回来呢。我们在京城有房子,送他一套。”
这个本儿下得不小。为了灭金荣,在贾瑞身上下这么大的本儿,也算值得。
师爷应了,便要退下。
甄凁忽然道:“你觉得贾瑞和咱们是一路人吗?”
师爷揣测着对方的意思:“在以前的贾府塾里,贾瑞声名不算好,比较贪。”
甄凁哈哈大笑:“我送他一套京城的房子,估计够他开心一阵儿了。”
是啊,一个穷惯了的人,向来得不到尊重的混子,在现实的好处面前,你会怎么选?
酒肉穿肠,道德何在(上)
金振的酒量其实还好,在青城混过三百杯,到处讨酒喝——人家看他是个小孩儿,自然不会往死里灌他。
阿嘎大概是穷惯了,作为疑似宗师,种地打猎,朴素平淡度日,既没有卖与帝王家的自觉,又不想恃强凌弱,自贬身份。
钱是一种你求也求不来的东西,更何况阿嘎从来不求诸外,只守着内心的一寸善地,仔细耕耘。
当年的阿嘎可不是这种人,穿着奇装异服从日本搭船来中国寻找突破。山东人最喜欢拉帮结派欺侮外地人,更别提孤身持刀的日本小倔了。
傲慢的阿嘎在日本打遍天下无敌手,连二百年前的宫本武藏都没放在他眼里。到了山东地界,更是一言不合就砍人,手上人命堆积如山。
一两年后,他终于能自由用汉语跟人对吵了,才发现前面取的人命毫无意义——难道真正的高手会在路口堵一个只啃得起馒头的日本浪人?
阿嘎收了刀,中国土著武士和日本流浪高手之间的矛盾才稍有缓和。
张蓁被皇城司同僚撵到山东出外勤——谁也不想碰上阿嘎。张蓁彼时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虽然不出挑抢眼,但是能文能武,用功拼命,尽心尽责,不迟到不早退,爱学习爱劳动,是大赵自己培养的有理想有信念有纪律有能力的四有青年。只是他做事太过于有板有眼,不知变通,根本无法融入皇城司中层,只能被派出去干点脏活儿,累活儿,收点脏钱。他的上线戴乐乐整天忙着攀权力爬地位,不仅在皇城司混得风生水起,更投靠了天网,哪有心思关心这个广西来的黑皮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用不死就往死里用,反正钱没短你的。
张蓁正好满足于不引人注目的现状:有金荣母子和花花要管理照顾,又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要隐藏,还有狂暴噬血症要压抑——低调地赚钱就好,暂时不用升官。
张蓁的噬血症其实是一种心理压力的宣泄与释放,作为一个日本海盗仔子,在赵国隐姓埋名、肩负秘密混劳保,他的内心长年处于紧绷状态。出卖了海盗岛则使他始终愧疚,良心在时时折磨他——为了避免疯狂,他本能地用杀戮赵人来赎罪自救,那种十倍战力的暴发使他害怕自己到了极点。在表面上装得人畜无害,温和可亲,不计较得失,到处吹奏唢呐解压,也解救不了内心的挣扎和自己对自己的苛刻所带来的致命毒素。
张蓁听说有日本老乡在山东搞得天怨人怒,地面一日三惊,便跑来看是谁。结果远远地瞥见了阿嘎剑术,晚上做了个恶梦,胸中杀意被提前引爆炸开,忍不住地拿山东武林人做“药”,大家便把这账又算到阿嘎头上。
当时武林中根本轮不上的柳瀚这一号人,但他看山东地面被阿嘎糟蹋得不像样,便花钱组织了几百号人手堵他,刘塬和恢复精神正常的张蓁也凑了个热闹在队伍里打杂。
高手们联合逼得阿嘎上了泰山之颠,东来在泰山顶上指责阿嘎滥杀无辜,阿嘎却说我没有!
不是你又会是谁?难道是皇城司或者天网?或者是哪个黑道大佬?
山东好汉们骑虎难下,那么多人命案子,不算到你阿嘎头上还能给谁?必须是你!
东来当时正在做突破前的积累,便提出和阿嘎单打独斗,结果输了阿嘎一招。阿嘎深知这个东来和那个柳瀚都不能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手下略松了松,东来本来积蓄了余勇要死拼,结果阿嘎退缩,东来的身体比脑子转得快,立刻反攻将阿嘎打下悬崖。
如果当时东来已经突破宗师,阴阳如意,内供完足无须外求,阿嘎反而不会被收不住的拳头打飞。
阿嘎因祸得福,过上了平静安详的生活。他是日本剑术大师,忍术虽然不精,却也是会的。往山石树草中一陷,谁也找不到他。泰之后山人烟稀少,做个采药打猎人正好。
受了东来重击的阿嘎脾气居然平和了,心胸也打开了,虽然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直,不懂拐弯,但和金振这种痞子交流起来毫无困难。
当然主要是青楼出身的金振太会来事儿了,你自己没意识到,他先帮你想到了,不用开口,给你安排得妥妥的,你根本拒绝不了!
以阿嘎自给自足,绝不占人便宜的脾气,居然被金振拿捏得死死的:从喝酒开始,洗澡修面,换新衣服,然后住豪华旅舍,鸡鸭鱼肉……金振口吐莲花把老头子哄得晕头转向,开心不已。
说来可怜,这个天下少有的武道高手居然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腐败的生活——目前的日本还处于大多数人穷得没裤子穿的时期。
焕然一新的修过眉毛胡子头发指甲的老头子扭扭捏捏地进入青楼喝花酒时,受到了花枝招展的“人间清醒”们一致欢迎。
金振领着阿嘎在青楼里玩儿了好几天,阿嘎终于放开了怀抱,开放了被窝,一招一式从头开始练,乐此不疲,一夜数女,开始了弥补缺憾、报复社会之开放游戏。
人间清醒们虽然累得死去活来,但是看在金振大把大把银子拿出来的份上,全心全意伺候老人家。其实细细地上眼看,这个傻不拉几的老人家还很帅的呢。而且其床第之间的能力,比只会动嘴的年轻书生们强多了。
如此把银子花得差不多了,金振拖着恋恋不舍的阿嘎道:“没钱了,得找我哥要钱去。”
阿嘎闷闷不乐地道:“你去找吧,我在泰山脚下等你。”
金振不悦地道:“说什么呢?咱们一块儿去!”
阿嘎胆怯地道:“你哥又不认得我,为什么要招待我?”
金振翻了个白眼,“我哥的钱就是我的钱,他要是不给你好脸色,我们拿了他的钱就去乐我们的。”
阿嘎犹豫道:“这样不好吧?你哥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不我们给你哥做事换工钱吧。”
金振寻思,我哥的钱你真别说,果然是大风刮来的,道:“反正我哥最看不得我游手好闲的,他肯定不能让咱们闲着……走,去洛阳找他!”金荣在洛阳赖着不走,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自以为有些姿色的人间清醒们都有些摩拳擦掌,如果拿下这个天下第一才子……咱们是去洛阳找他呢还是去京城堵他?你说,金荣会不会来山东……
二人买了马,直奔河南而去。
只用千把银子就拐带了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天下高手来给金荣打工……唉,金振得意地想,要不怎么说我是我哥的福将呢?
阿嘎在马上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来,道:“还是别去了吧?”
金振不知道这个阿嘎又在出什么幺蛾子,怒道:“你有完没完?我哥又不吃人,怕啥?”
阿嘎盯着金振道:“如果你哥真有你说得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跳崖?”
金振张大了嘴巴,“对啊,我为什么要跳崖?老哥,你为什么救我?”
阿嘎想了半天,“好像本来说和你一块去死的……”
金振质问他:“人生那么美好,我们为什么要死?”
阿嘎回忆起这十多天花天酒地没羞没臊的生活……对啊,为什么?
金振狐疑地道:“莫非我们被人下了降头?”当初金小英雄路过苗寨,不少女子动过脑筋想用点手段把金小哥留下。降头是其中一个选择,其他可以采取的方法还包括而不限有:打断腿、闪电怀孕、下毒下蛊、捆在茅房里、每天哭给他看、偷他的裤子……
阿嘎道:“什么是下降头?”
金振一挥马鞭,“管他呢。我一想到我哥就很开心……跳崖这种事,尝过味道,就罢了,想他干啥?走喽。”他回头看看犹豫不决的阿嘎,喊:“如果你不喜欢我哥,咱们再回泰山种地打猎去。”
阿嘎想了想,笑道:“也好,再不疯一把,老夫就要老了,疯不动了。就陪你们疯吧,反正也活得够了。”
其实,在享受过有钱人的生活之后,老阿嘎悟了!人活一世,这个没见过,那个没玩儿过,好不容易飘洋过海从日本到中国,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跑去种地打猎了呢?中国那么大,老子这二十年哪儿都没去过,亏不亏?要种地,在日本不能种?非得来中国种?他们跳崖、迷路、掉坑里关我底事,一定要救?救了他还不落个好。
你们去死好了,我又不欠你的。
真正的中国,我来了!
酒肉穿肠,道德何在(下)
天网报第三刊于不知不觉中摆上了人们案头。这报纸的确越做越精致了。除了天下大事,如老太妃之薨,南越变天,国王求救于宁国公,求娶贾府二小姐外,又刊登了读者来稿,解释探索“滴墨成圆”、“热与冷”、“燃烧的本质”、“生锈论”、“食物圈”、“弱肉强食与仁义”,以及“贵女撞人致死证据不足”、“监督朝庭是个伪命题”……又宣告了几个来自天南地北的作者将分享总数为二百两银子的奖金。
当然还有为孔孟辩护者,虽然文章也发表,却没稿费。老衍圣的绝命檄文居然也在副刊上全文刊登,让赵国的读书人们欢欣鼓舞——这个天网报果然是不偏不倚,持中守衡。
但是,在老衍圣的大作之下,又刊登了个“柏拉图的理想国”的小块文章。详细解说了“国溃”是必然,必须要废人性,察天理——国非人,以治人之道治国,国必毁于人手……特别提到,朝庭“牧民而治”必然会最后变成束缚、愚民、盘剥、压迫民众。最后走投无路的下层奋起打破僵死的现状,阶层颠倒,寻求新一轮的“从平衡到失衡”,然后走下坡路,继续崩溃。
这篇文章之晦涩艰深,可比《尚》、《易》。但不同的是,每个字你都认识,但凑成一句,完全不知所云。但他的每个结论偏偏又简明,哪怕老农都听得懂,而证明、阐述、演化过程却深刻无比,步步是坑。
你写个东西难道不是为了让人看懂才写的吗?
为什么故意写得这么故作高深,主题纷纭,焦点游移,立论跳跃,用典险僻?
这个署名“熵变”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和金荣有没有关系?
小孔圣拿到最新一刊《天网报》,注意到果然给老衍圣安排了专刊,套红印刷,不禁仰天大笑。他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踌躇满志,半是自得,半是杀气腾腾将自己新写的和老爹相呼应的《孔圣大论》又朗读一遍,再次仰天大笑。
曲阜长期游离于政事之外,被朝庭高高挂起,神主牌当久了,小孔静极思动,颇有些戴上官帽站上朝堂,挥斥方遒的意愿。
批斗金荣说不定是个契机。
小孔畅想着未来,伸手将早已冷却的茶水端起,吹一下饮尽,以浇熄心头燥热。他的手指拂过天网报副刊,这才注意到老爹大作之后还有个尾巴。
谁,竟敢在老衍圣背后续文?脸皮呢?谁给你的自信?谁给你的胆子?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在搞什么鬼,自以为有资格……
读了“理想国之溃”三遍之后,小孔呆呆地放下报纸,将老爹的大作又潦草地过了一遍,随后将自己的大论撕成碎片。
天下城的大才子们实在是太强了。这不仅仅是振聋发聩的政议,这更是一篇檄文,向全天下儒生发出的战书!老衍圣以为半部论语治天下是至理名言,打脸的立刻就来了!
人家说了,论语可以治人,但国非人,非孔子那一套能用的。国之兴亡,道理何在?人家指出了:盘剥就是“循环”的原因!特权阶层僵化内卷,下层迟早爆发掀翻你,然后自己去享受特权!
死循环!
孔小衍圣深深地知道,自己这个家族的特权来自于哪里。其实自己一家根本配不上这“世袭罔替”的公爵待遇。何德何能?
再歌颂孔子也遮掩不了中国王朝三百年必亡的规律!
别说缘由,连这起落灭国的事实大家都不敢提!
天网报的“熵变”直接点出了现象,告诉你这无法避免!而且告诉全天下原因:就在皇帝身上。虽然没有直说,但按照他晦涩的言下之意推导,矛头直指皇权!
盘剥来自特权!
上一期天网报暗问,谁来监督朝庭,其实就是问,谁来约束皇权。这一次他们跑得更远,直接掀桌子了——不仅儒门必死,而且是皇权必死!不死不足以谢天下!国与君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被完全对立起来!
理想国里没皇帝!!!
小孔失魂落魄地坐下,哪怕董仲舒想以“天人合一”的大道理来约束君权——只要有天灾就要逼皇帝下召自责——也没有走这么远!联想到青城无君却大治,孔小衍圣背后升起一股凉气。
水焉的天网报到底想干什么?小孔纠结了上万儒生、和尚、道士想给金荣一个好看,这篇“国溃论”一出,谁吃掉谁可就难说了!
虽然大多数人哭着喊着“皇帝万岁”,但是谁不喜欢“风能进雨能进,国君非请不能入”?——只有国君和他的狗腿子不喜欢!
谁会不喜欢“以法治国,让特权走开”?——只有官吏和宗族特权阶层不喜欢!
谁不喜欢“压迫民众就是灭国”?——只有皇权及其帮凶们不喜欢!
和人家“熵变”的高度一比,孔氏父子的立论简直弱毙了!低入泥尘!你们只想着保留自家特权,说话如同弱智,置国是于何地?
按照“熵变”字里行间的暗讽,孔氏的特权就是在挖赵国之根!说到盘剥欺压民众,与民争利,欺男霸女之事,在豪族来说,真是太多了,而且谁家都躲不过!但是孔家不是一般豪族,你们是圣人之家!你不做道德模范,却成了特权害国的范例……
虽然时值仲秋,地气温暖,小孔却冷得全身都在颤抖。眼见得风刀霜剑从未知方向冲杀而来。如果这一关过不去,孔家将成齑粉。
怎么办?
小衍圣的脸色越来越白,如果他是金荣,手握这篇檄文向皇权冲锋自然是自杀,但是掀翻孔子成圣的基础:礼,仁治国,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事实上历代名相治国通常都是外儒内法,但是放下儒道这大旗,剥去仁义礼智信这张皮……
试想一下,整个国家失去了仁,瞎瘸孤老如何谋生?鳏寡孤独被人欺凌,水患病患,政府不管,让老百姓去死……
失去了礼,子可斥父,媳打骂婆,臣可责君,报纸封口皇帝,当面称其为疯子……
失去了智,从上到下没有了常识,官员置疑医家,说戴口罩会让你死,告诉老百姓虽然疫病杀死了许多人,但是你要感恩你还活着,死掉的是命该绝……
若君无诚信,政府做任何决定都草率,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无论你说啥,大家就都觉得你又来折腾老百姓了。一盘散沙的人心,打仗式的运动治国,国将不国!
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家庭、身体、五官、贤愚都不同,理想国不是硬喊“人人生来平等”的空话,应该做到义!
维持中国上下四千年凝聚之心,不被蛮夷所平,绵延不绝,不就是这骨子里的“舍生取义”的精神力量吗?
儒之正气凛然,好学,谦逊,诚信,彬彬有礼,反省诸己,绝不会因“理想国溃”而消失,只会起来越强!此天地间浩然正气!
小孔终于找到了儒门生存之道——国,是每一个人“民”组成的,每人都有了仁义礼智信,这个国家怎么会溃?所以“熵变”所言国之溃,恰恰证明了孔子孟子之于当今的重要性:只要道德在上,君臣民共守之,根本不需要法。理想国根本就是孔子的理想国,而非柏拉图的理想国。
所谓法治,那是最低级的道德要求!再完善的法,都有漏洞,只有每个人都对自己有完美的道德要求,这个国家才是君子之国。
君子之国谈法律?你这是在骂人!
为什么现在我们举目看去,小人多,伪君子多?
那是小人不择手段,小聪明太多,得利容易。伪君子充塞朝堂,长袖善舞。真君子笨且傻,不懂拐弯,只会办坏事。
青城的官场更像儒家君子国,而非柏拉图的理想国!
赵国怎么办?
小衍圣陷入沉思。难道用法律规定每个人必须当君子?道德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呢?为什么有几千年历史的道德要求,国人依然表现得像伪道学?
到底这个国家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君子都像傻子,没有常识只有野心?为什么富人都像强盗,贪得无厌?为什么民众都像野兽,冷漠自私?为什么读书人都像骗子,说假话大话如同喝水却很少说实话?
我们怎么了?
姻缘天成,独于罹者(上)
自从武当山回到现实世界,胡氏每天都有些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放下针线,收好那砚台,走到窗前。
金小小整天忙着舞刀弄枪,写写算算,这会儿子又不知钻天遁地去了哪儿。金美美肯定缠着桃叶,不能分开哪怕一秒钟。金当当有两个专门伺候他的南越丫头,要么去看小车夫练武,要么骑马。
胡氏目光向隔壁瞟去——南霞和胡氏一样心事重重,大概是离京城越近,她的焦虑程度越高的缘故,她整天呆在房间里发怔。
从南霞想到贾琮,听说最近他和阮光缵书信往来极其频繁,未必全是迎春的婚事,更可能在密谋复国:兵从哪里来,钱从哪里出。很明显,疍民成功地攻下富国岛的先例给阮光缵巨大启迪。贾琮建议他到广东广西的疍民里招兵买马。从西域下来的贾氏“名将种子”藻、莴正闲着,大可重新披挂上阵,从金陵那些个富贵温柔乡里脱身。
吴烨和崔晨已经出发,去四川把自己心仪的姑娘从家里偷出来……
胡氏在心里一个一个干儿子地算过来,陡然惊觉,金荣在身边只留下了女人!但凡有点用的小伙子大肚婆全部打发了出去创业。甚至金家五仙都得了海量金银去干活儿了。
最近胖了一圈的阮福映则被当作外交官来用,迎来送往,在河南官场上应酬,如鱼得水。贾出云则提着那本会“吃人”的道书,给金荣赚银子。张出尘和奣凮宗师的弟子以及惜春每天围绕着道书转,也不知道有没有领悟到点儿什么。
五灯最近有些躲着张出尘,一个人跑山上采药,研究中原草药去了。
听说扈四娘天天跑东嵩阳书院,掏钱骗才子们写诗填词,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主要是躲着胡氏和桃叶)冥思苦想,据说要凭她好几本畅销剑仙书制作人资历,亲自操刀弄出个宏篇巨制来给自己正名(洗白)。
水泾和水汲偶尔会捉住金荣,跟他聊治国之策,茶水喝出了一大堆渣,但是豫王心心念念想要的能比肩德王、蜀王问答录的作品还遥遥无期。
金荣总是一幅懒坯模样,游手好闲,走马洛阳,观山涉水,写字画画,很不正经。
胡氏则负责大家入京的礼服,手下管着几十个裁缝。她和桃叶的首饰盒、箱、包基本上已经空了,水焉带走了她自己的东西。剩下的都是不太容易变现的尖货,精品是精品,可惜衣饰搭配的选择余地很小了。
难道要以一副穷酸样回京城去见小姑子?胡氏从大富回归贫寒,心情十分复杂,所以当有人来报“马道婆请见”时,胡氏乐滋滋地道:“快请进来。”终于有个人可以聊天解闷儿了。不知道为什么,河南官场上从豫王妃开始,贵夫人太太们一个都未上门或下请柬,胡氏和桃叶的社交生活为零。
这个马道婆年轻时必然是极漂亮的,如今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举止言谈极殷切,虽然可能是上门打秋风求赞助的,却并不低三下四。
二人在豫王府花园中的小暖房里坐下说话。聊了几句,胡氏才注意到这个道婆居然是京城下来的。
胡氏立刻警觉起来。自从有了罗姥姥、柳氏的深刻教训之后,胡氏大概已经知道,能到达自己身边来的女人都不是善茬儿。
马道婆介绍了某寺庙的灵验,生儿子多么灵,又说符咒、祈福规矩,直讲了半个时辰。胡氏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种档次的聊天解闷让她疲劳,且无聊。她站直身子,吩咐南越管账丫头拿五十两银子送客,转身要走。
马道婆道:“太太有没有听说过补天祈福大术?有些人寿命有亏,用这个大术能延年益寿,把早些年折损的祖荫福报给补回来?”
胡氏一甩手绢,又坐了回来。眼睛虽然没有去看马道婆,嘴里笑道:“你还懂补天延年术哪?”
马道婆按着太阳,伤心地道:“不是我老婆子吹牛,京城里多少夫人太太每年点的香油灯不是我安排的?多少小姐少爷拜我做干娘!若没两样散手,我也不敢从京城下来找您。”
胡氏瞟她一眼道:“这说的,你是冲着我儿,还是冲我来的?”
马道婆笑道:“贵人后宅内总有些不好让男人知道的事,老婆子专门就是来跑个腿儿,送个信儿,赚个辛苦钱。”
胡氏起身道:“我不认得什么贵人夫人太太,原也无须听你的什么勾当——补天延年之类的事儿一听就不是好路数……我儿子一言不合会杀人的。送客!”
马道婆稳稳当当地笑道:“太太未免有些太心急了些。我老婆子虽然喜欢揽事儿,但伤天害理的事儿不做,坏人名节的事不做。补天延年的事儿先放放,我带给您的是有人问问贾琮,他愿意不愿意尚公主?”
胡氏冷笑道:“这话说得更滑稽了,我是什么牌面的人,管得了贾琮的婚事?”
马道婆笑道:“那位原本想找令贵妃,结果又怕令贵妃多心,掀了桌子就不好了。您和贾琮虽非母子,只怕从金大汗那儿算起,胜似母子——对南霞真人不好说的话,跟您说肯定没后患。”
胡氏讥讽道:“倒不知道你还能搭上皇帝,给皇贵妃女儿做媒。”
马道婆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媒是积德行善之事,老婆子有什么不敢做的?莫说是皇帝的女儿,就是玉皇大帝女儿……谁不盼嫁个好人家?就说我,哪怕在鄢国公主面前,也有两分颜面的。”
胡氏想了想,“莫姒姒、段妍妍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原来就是你!”
马道婆得意地道:“那两个小浪蹄子,背后敢说我坏话?”
胡氏道:“你和刘塬不一样,他攻向鄢国公主那一招根本就是空招。你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鄢国公主追了柳瀚、史鼐、毛桂花的性命,偏偏又留下你不动?”
马道婆咋舌道:“乖乖,怎的太太您啥事儿都知道?”
胡氏讥讽道:“还不是有人担心我上人的当,提前让我知道知道外面的人心有多可怕。”
马道婆呵呵大笑,得意洋洋地道:“太太可知道,老婆子凭什么自由出入国公府、王府后宅?凭什么能收无数贵公子做寄儿子?”
胡氏的好奇心要把她吞噬了——但是她总算知道得端着!她明月照大江地摇着团扇,冷冷地道:“上一个连问了我三个奇怪问题的人的骨头恐怕现在已经快烂光了。”
马道婆翻了个白眼,道:“行,行,行,算我怕了您呐——老婆子我是前任天网总统领身边人,对鄢国公主有教导责任,要负责天网传承之职责。”
胡氏道:“鄢国公主去了土默特,怎不见你跟过去?”
马道婆道:“她干得挺好,天网的影响力、威慑力比过去扩张了十倍。我去干什么?没的招人嫌。”她抬头看了看胡氏的表情,咬着嘴唇道:“您瞧瞧,咱们越说越远……贾琮的事儿您看?”
胡氏道:“是哪位公主有意下嫁呀?”
马道婆摆开手指:“二、四公主早嫁人了,八还小,七公主年龄正好。”
赵国规矩,皇室的男孩儿女孩儿接受同样的文武教育,皇帝子女的排行是放在在一起算的,比如水硕老大是儿子,早夭,三五六是男孩儿,等等。
胡氏起身道:“真是不让人消停啊。你明儿来听消息吧。对了,让你捎话的人没给个信物?”
马道婆从怀里掏出个折扇递上,胡氏展开,原来是诗配画。一个极美的女子露出了侧脸,正在赏花。扇子背后有诗一首,娇娇的小楷,清丽而端正。
胡氏不太识字,收起扇子笑道:“贾琮是个武人粗坯,哪里配得上人家娇滴滴的才女?”
马道婆笑道:“七公主就是喜欢赳赳男子,不是英雄人物人家还看不上呢。”
胡氏恍然:“以皇室家风,估计这位公主武功不赖吧?”
马道婆道:“听说同龄人无敌手。”
胡氏抚额:“难道是下一任天网总统领?”
马道婆微笑着道:“这个老婆子可不敢乱开腔。”那表情却充分说明了胡氏猜得不错。
胡氏道:“也就是说,皇室用一个实权公主换贾琮叛出贾家,净身出户?”
马道婆端茶细嗅,恍若未闻。
姻缘天成,独于罹者(下)
贾琮把扇子往桌上一扔道:“不干!”
南霞恍惚地道:“怪道最近神思不定的,原来是这事儿。小七挺好的姑娘,原本我就有意于她,曾经在她跟前好好地说了说你的情况。”
贾琮板着脸,扭头看向窗外——两个车夫,巴雅尔在跟小小捉迷藏,两个人身法使出来如风驰电掣,毕力格一手美美,一手当当举高了原地旋转玩大风车,两个小孩尖叫不已。
金荣示意南霞不要再说,问贾琮:“你也不想想,人家公主愿意下嫁,求也求不来的好事诶。”
贾琮看着金荣:“我总觉得心里满满的,装不进别人……”
金朵朵已经化虹,贾琮虽然心底没有了这个人的回忆,却留下了大段空白填得满满的。
金荣道:“或者跟公主见个面谈谈——她的命运也可怜,还没嫁人就要承担了不起的责任……”
贾琮:“如果她和鄢国公主是同一种人怎么办?”
众人沉默。鄢国公主死而复生后,就没拿自己当女人,只有工作!霸业!责任!连儿子女儿都不肯好好带。
南霞道:“就算她变成了鄢国第二,你也不用担心什么。鄢国公主是宗师,还能有一百年活跃,如果你和小七突破不了宗师,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鄢国阴影之下。你们都死光了,鄢国还能一个打一百个。”
室内气氛立刻轻松了。
贾琮又道:“如果他们要我叛出贾氏呢?”
南霞:“你也可以拖着小七叛出皇室呢!小七是注定要和皇帝对立的。”
胡氏道:“难道嫁小七给琮儿不是皇帝自己定的?”
金荣笑道:“肯定是皇帝——他也是宗师,再活七八十年轻轻松松的。七公主和贾琮根本没资格跟她爹对立,就算对立也是下两个皇帝了。兄弟、侄子、孙子。”
众人笑将起来。
金荣道:“贾氏年轻子弟慢慢正在退出京城,留下贾琮扎下来也好,日后对贾氏后人也是一个保护伞。”
南霞:“你爹那边……”
事关家务事,胡氏和金荣不好开口,二人起身道:“明日马道婆再来,你们亲自见见她吧,把话说清楚。”
贾琮心神不定地向窗外天空看去,黑色的云朵似乎化为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隔着天地望向贾琮。
夜深了,蜡烛闪了闪便熄灭了,月光带着秋寒笼罩着整个豫王府。贾琮的泪水不知怎的就流了下来。
真是莫名其妙,贾琮想,我为什么哭了?
哭的不止贾琮。贾琮的灵魂深处有刀刻般的痕迹,是永远不可能回想起来的金朵朵。通灵宝玉不能说为神太苛刻,但是,贾琮没有资格了解这些天地最大的秘密——就算他知道了金朵朵,还不是得乖乖听老天爷的话,入赘皇家,给未来的天网总统领当贤内助。能征惯战,算大赵的定海神针吧。
另一个正在被窝里哭的人是北静王,他已经哭了半年了。中秋刚过,他得到了忠顺王到处游山玩水的消息——金荣替水泾想到的,这位水溶兄也想到了。都是成精了的猴子,走一步算三步是至少的。
北静王的倒霉,在于他过早地露出了替代其父的野心——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了,但是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万一呢?
他也不傻,好歹想把那封写给富察福尔康的信收拾起来,别入第二人眼。结果全世界都看到了!贾代泉你好毒!
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了,戴权是贾氏埋伏在当年太子入东宫之前的棋子!
细思极恐!
自戴权事发差点引起双方在京城用大炮对轰之后,皇室内部开始了自查自纠整风运动,祖宗三代要查,内心深处的私心杂念要查,手脚不干净,偷吃了一个月饼也要查!
本来大赵太监数量就很有限,这么一搞,皇宫还好,王府内一夜之间太监几乎被调光了。王妃身边除了侍女,居然一个太监也没剩下。水溶大门不出,也不需要多余太监伺候。王府招牌一去,这个院子和普通富户就毫无差别了。门口的侍卫都换成了老弱病残,缺胳膊少鼻子的老兵,就比奄奄一息稍强。
幸好水溶根本不出门,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夜深人静时分,王妃睡死之后,一顿眼泪是避免不了的了。
门上有轻轻扣门声,水溶凝神细听,一个声音嘘嘘地隔着门道:“王爷,王爷。”
水溶以为是哪个没规矩的侍卫,便披衣而起,踢踏着布鞋走到门口。他这里是大卧室套小卧室格局,外间是侍女歇息值夜的地方。自从圈禁以来,人手不够用,渐渐蠲了值夜侍女——人家还要洗衣、做饭、拖地、烧水……
水溶睁大迷迷瞪瞪的眼睛,完全清醒了,昏黑的室内站着一条黑影,长身蒙面。
“你……”水溶定了定神,这人肯定不是杀手,否则自己已经死了。
那黑影道:“有人托我给您道个歉,是他行事不周,连累您被圈禁。”
水溶喃喃地道:“富察福尔康叫你来的?”他有些不可思议,互为敌对方,下反间计也是常见的,道什么鬼歉?
那人道:“是沁阳王陆路通借皇帝名义给您写的信,让您受累了。”
水溶狐疑道:“陆路通……傻王?他在搞什么鬼?”他很小心地避开了跟陆路通很熟的样子。
黑影道:“沁阳王年底前将出使赵国,您抓紧机会脱身!”
水溶一喜,陆路通出使赵国?我的机会在哪里?脑子开始高速运转。“清国现在是什么情况?可以说说吗?”水溶试探一下,一面坐下,请对方也坐在面前。
蒙面人爽快地坐下,“清国今年极其不顺,八旗虽然没有真正开战,但是互不勾通,相互防备,田地抛荒,基本上处于大饥荒的边缘。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水溶毕竟是最高级别的统治阶级,对清国的情况极其清楚,每个月都有简报直接到他手上,哪怕在圈禁期间。他的权限和大学士何庥是一样的,除了没有批红权、没人告诉他弟弟们的近况之外。
清国国力大衰败是赵国和蒙元都喜闻乐见的。永琪在位时曾经有过和蒙赵达成一体化的意向,换了个皇帝后,这边必然会给你点颜色看看:我也不打你或者再抢你一次,就晾着你,让你来求我。
陆路通出使赵国说明,水溶稍微一想,和解的可能性最大,他们八大姓就算要撕,也得先解决吃饭问题。
果然,黑影道:“清国内部已经全部决定搁置争议,尊富察家为主,集中力量恢复农耕和贸易。”
果然如此,清国是方圆万里的大国,如果酋长们那么蠢,也支撑不到现在。
黑影道:“陆王爷来赵国是来买粮食的,顺便落实当年先皇在青城和凌相达成的一体化协议。”
估计赵国不输送粮食进清国,明年开春,东北要饿死人了。除了赵国,天下也没谁有余粮了:朝鲜穷得天天吃泡菜稀饭,蒙元的粮食还是从赵国高价换来的。
水溶笑道:“你是来给何相递条子,为陆王爷铺路的?”
那黑影道:“王爷明鉴。何相是什么脾气,对凌相的政策是什么态度,我们必须要摸底,否则陆王爷来了完不成任务,他回去可就脸上不好看了。”不是不好看,是回不去了。为了保陆路通在清国的权势和话语权,这粮你不给也得给!
水溶道:“你是富察家的人?”
那黑影道:“这倒不是,我是索绰罗氏的,大概一个月后我们陆王爷正式入京。”
水溶点头,“我记得你们跟甄家关系最近?”
黑影狡猾地道:“我们和所有的对北边怀有善意的人都是朋友。”
水溶怒道:“每两年南下一次抢东西,也算朋友吗?”
黑影道:“王爷,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清国现在连刀都举不动了,赵国好朋友伸出友谊之手,我们一生一世永感大德。”
水溶冷笑:“一生一世?这一辈子吃饱了,下一个皇帝再挥刀卷土重来?”
黑影笑道:“也说不定赵国直接就将清国土地收入囊中也未可知?您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沁阳王?”
水溶脑筋转动,嘴巴里慢慢地道:“感谢沁阳王还记得多年前同我的一面之缘。”他尽量避开容易引起误解的暧昧词汇。
“作为沁阳王的老乡,我欢迎他回家乡看看,为赵清两国友好相处,共同发展做出贡献!”水溶挑选着词汇,“希望他回到BJ时,能再见到他本人一面。”
那黑影点点头,从窗户口一跃而出。
水溶呆呆地看着轻轻拉摇动的窗牗,痴了半夜。
流水行云,日落星摇(上)
宫布在青城待了个把月就回到了京城。如果不看打扮,就说饮食习惯、语言、每日工作,宫布其实更像赵人一些:早起吃馒头、包子、面条、豆浆、花卷、油饼、鸡蛋、咸菜、玉米糊糊搭配组成的早餐,逗逗女儿和儿子,(翠墨生了个儿子),关心一下探春今天的安排(回去找迎春或者偷偷摸摸找元春或者找宝钗还是就在家里安排冬天的土豆白菜衣服肉干盐糖粮)。差不多等早朝结束了,宫布会去理藩院找相熟的侍郎聊聊国际局势:青城诉求、南越事变、西域政策和清国消息。
事实上许多理藩院的一手消息就来自宫布,通常比军部送来的报告会早几日,而且更详细,甚至有内幕——比如金荣贾琮根本没有出手,只出几个家将,包括一个怀孕的女人,就拿下富国岛——所以理藩院在军部面前腰杆子是可以硬得起来的。又比如,清国国内大和解,最早就是宫布递上的消息;再比如,青城今年羊肉羊皮大丰收,可能价格会降二成,也是理藩院第一个写条程给学士们处置,得了老大的脸面。
宫布横冲直撞地在理藩院绕了一圈,和年轻的文书们约了酒,给正在开会的侍郎们打了个招呼就准备走人,忽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揪住宫布袖子。宫布回头一看,是个天罡会老兄弟,吃吃喝喝无数次的子弟,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
他爹是军部的人,跟贾珍和贾赦是竞争对手,宫布平时从来没有在理藩院见过这个人。
宫布大笑着和冯紫英热烈拥抱,跟失散多年的兄弟似的——北静王倒台了之后,这些天罡会的人唯恐在公众场合见面,而引发观众不必要的联想,平素都是互相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今天小冯明显是来堵宫布,可能是公事,应该不太急……和理藩院有关系的不太着急的公事,联想到他爹是皇帝口袋里的重要人物,是用来平衡军部中四大家族势力的棋子——宫布在半秒钟内算出来了大概。
“小冯,”宫布的嗓子大得能把正在里面开会的侍郎们给震出来,“你怎么有空来这儿?走,喝酒去。”
冯紫英的嗓门儿也不小,唯恐别人听不见,“他们说能在这儿逮着你,我还不信——”
不信你别来呀。
冯紫英嗓子小了一点,“喝酒不着急,我有个事儿要问问你,给我支个招呗。”
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找了个附近的空办公室,里面的文书估计早就被撵走了。咦?这个仗势有点邪乎。宫布在心里掂量着,莫非我猜错了?
双方坐定,茶叶开水点心摆了一桌,宫布暗笑。
冯紫英道:“好兄弟,明人不说暗话,哥哥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宫布道:“小冯,咱们天罡三十六将,除了王夔,咱哪个不像亲兄弟似的?哥哥你的事就是弟弟我的事,但请吩咐,莫敢不从。”
冯紫英豪爽地笑道:“兄弟就是兄弟,哥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两个有心人刻意为之,谈话气氛迅速热烈了起来。宫布捏着一撮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吃,等冯紫英开口。
冯紫英道:“几年前,凌相亲自去土默特观政青城,并和天下会签了一体化协议意向,后来金荣被绑架,清国皇帝又出事儿,青城被蒙元烧了……”其实是童隰自己烧的,但宫布并不打算纠正他。
冯紫英道:“新任大学士总理对此事并不了解,只读协议意向书的话,前因后果也不太看得明白。可惜当时在谈判场上的白沙侯又去世了,”
被水焉撕成两片,宫布帮他补充。
“西平王还在青城不知道在忙啥,”冯紫英顺手给水涗涂上一层某种令人不太放心的颜色,“凌相最近身体不好,何相不好上门打扰。”
凌三攴的病的确不是装的,宫布还上门送过人参鹿茸,好像新退休的人特别容易垮掉身体,估计是前面熬得太狠,身体早就空了,退休后一放松五脏六腑跟你算总账。
“兄弟,你也是天下会当事人,这个一体化进程当年蒙元大佬和清国皇帝是怎样的话头儿,你给哥哥说说呗。”
宫布道:“这就要从当年的白灾说起了。当时天下会成立于仓促之中,都是如你我这般热血年轻人,思考蒙元前程找不到出路。”
冯紫英全神贯注地听着,呼吸不闻。
“金荣道,你们看,诺大的蒙元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是如此之弱!一场雪,一场病就能让羊群死一半,又让牧民饿死一半,其中大都是老爹老娘和可怜的娃儿。当时大家就被他说哭了。”宫布叹气道,“金荣问,我有办法让赵国出粮出钱帮咱们抵御自然灾害,你们想听吗?”
冯紫英倒吸一口冷气,时隔六七年,赵蒙如今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如今听到宫布转述金荣的话,冯紫英仍然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金荣的阳谋在现在看来简直是神仙一般的算计:白灾就在眼皮底下,你蒙元少年们只要不瞎就知道该怎么做——听金荣的话!而且金荣早在天下楼喝酒讨论时就提前解决了蒙元需不需要新的成吉思汗等几个关键问题讨论:大家不想死,不要去抢,要做个人。
“后来凌相来到青城,金珑摄政王当着大家的面问凌相和白鲨侯,赵国每年在长城上花费的军资有多少钱?抵抗蒙清南狩战斗物资和抚恤要花多少钱?拿出其中十分之一变成粮食给蒙元,其他生意正常做,你大赵的国力十年之内能翻几倍?到那时候,清国和蒙元吃人嘴短,谁敢在赵国面前挺直腰杆说,我要饿死了,抢你没商量?!”
冯紫英咽了口巨大的干唾沫,呼吸急促。
宫布笑道:“哎呀,忘了哥哥你家是靠打仗升官发财的。”
冯紫英忙道:“别瞎说,打仗是要死人的,我爷爷就死在战场上。”声音尖利,语速奇快。
宫布打了冯紫英一闷棍后,见好就收道:“当时清国皇帝本是不想跟赵国谈的,他只想恢复蒙清盟约,让凌相空手回家。结果金珑摄政王又问清皇:你们白山黑水,出产那么多宝贝,人参鹿茸虎骨熊胆蛤油飞龙……抢什么抢?直接拿东西来换粮食不香吗?光砍木头往江里一推卖给赵国盖大楼,你就赚翻了!而且你陛下儿子那么多,选勇武的来赵国或者蒙元当将军,不比窝在山洼洼里当猎人有出息啊?又说迪古王子才几天就学会了汉语,简直就是天才,如果在赵国读书,说不定就是学士或者一省督抚!当时清国皇帝口风立刻就变了。”
冯紫英目瞪口呆。还能这么玩儿?请敌国王子来朝庭当官?一省督抚?还学士?这话金珑大概是不敢想,也就是金荣,丫站得够高,看得够远。就算不当大官,酋长公子们在BJ读个书,再回去当政或者做贸易,赵清差不多也就是同一个国家了。
宫布道:“哎呀,金荣也六七年没见面了,不行,我得去洛阳找他!哥,你去不去?”
冯紫英眼角瞄了墙角屏风一眼,宫布立刻明白了,后面有人在记录。
宫布立刻开始询问洛阳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乱扯一通。最后二人约好后日沐休时约几个好朋友喝酒,才散去。
半个时辰后,何庥手上拿到了冯紫英采访宫布全文,包括谈论河南景色的一堆,他皱眉道:“这个冯紫英莫非没去过河南?完全不知所云,没说到点子上。”
冯老爹陪笑道:“我那儿子整天舞刀弄枪,大门不出,除了在陛前当差,根本没有出过外勤。”
何庥对冯唐道:“让他跟皇帝告个假,替我跑一趟洛阳,看看金荣见驾的准备工作做到哪里了,顺便帮我带个口信儿。”
冯唐开心地道:“能替大学士效劳是他的荣幸,不过他一介武夫,细致入微的活儿……”
何庥点着冯唐道:“老冯啊,不是我说你,儿孙辈到了年龄就要大胆放出来锻炼啦,不多摔打摔打,以后怎么敢大用呢?”
冯唐听到“大用”二字,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笔直的腰板明显弯曲:“就怕这孩子误了学士的大事。”
何庥沉默道:“或者老夫就写个条儿,不过一张条子是不是对金荣有些不敬。”
有些话普通朝臣能说,敌人能说,皇帝能说,但就是主咖大学士不能。写信吧,就是个把柄,找个信得过的人传话吧,又怕讲不清楚掰不到位,反而坏事。何庥觉得冯紫英应该不笨,但是凡事就怕万一。
他将冯唐打发了,就来见驾,随手把宫布冯紫英访谈录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