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汤换药,抱梦抱歉(上)
既然换一块板,那船还是“原来”的那艘,那么换了多少才算是“另一艘船”呢?
金五仙道:“全部更换的那一刻总是新船了吧?”
贾琮笑道:“比如这船名字叫远眺号,在最后一根缆绳被更换前还是远眺,最后绳子一换就变成了近视号吗?难道最后那根绳能定义整艘船一万个零部件吗?其他的绳或者木头会不会有意见?”
众人大笑。
对啊,凭什么最后一个微不足道的木板或缆绳能决定“我”到底是原来的我还是“另一个”我?断了腿,瞎了一眼,生了病,我就不是我了?爹娘就不认识了?要不要改个名字?
南霞道:“局部和整体……就好像赵国是每一个人组成的赵国,但是却不是任何一个赵国人能定义的赵国!难道皇帝换了,赵国就不是赵国了?”
现在宫女胆子居然大到这个地步了?在外国地界编排太上皇去世……赵国皇帝听见了会怎么说?竖大拇指吗?
金荣道:“所以这是一个变与不变的问题。有些东西一直在变,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贾琮,你过来。”
出于军人的习惯,贾琮顺从地起立,走到金荣面前。
金荣极温柔地拉起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我相信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一件事了。”
贾琮脸都红了——当着孩子女人的面,你要告诉我什么?桃叶会怎么想?朵朵会怎么想?你早不说晚不说,老子要准备结婚了才说?我该怎么回答他?
金荣牵着贾琮的手走到南霞面前,转头对贾琮道:“跪下。”
贾琮还愣着,金朵朵心头闪电划过,已然明白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天啊!我竟然把……当成了……
贾琮看着捂着嘴泪花滚落的南霞,脑子里一片空白,再转头看着金荣。
金荣道:“没有什么变化能让一艘船变成另一艘船。尽管你曾经失去,现在重新得到,有增加有删减,有更换有保留,不管她在你身边守护,还是被送到宫中当令贵妃——南霞始终是你的亲娘。现在你们团聚了,风风雨雨,生生死死,她终究放弃了荣华富贵回到你的身边并请求你的接受和谅解。”
南霞摇摇欲坠。
贾琮还在迟疑,信息量太大,他的脑子有点使唤不动。金荣的话在耳中回荡,但根本没有听懂。
金朵朵一脚踢在贾琮膝后,二人同时跪在南霞面前。
金荣微笑着对南霞道:“您托付给我的,终还是圆满完成了。”
南霞搂着贾琮放声大哭。贾琮先抗拒地想挣脱,但终究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久到自己已然完全放弃了内心的期待和坚持,开始绝望……他僵在南霞怀里,嗅着母亲身上的味道,某种幸福的安全的感觉从记忆深处翻起来,那种极致的爱,全身心的投入,无私的倾注……在他坚硬到极点的内心外壳上迸发,照亮了贾琮的人生回顾——那时他还只有一岁。
贾琮放声痛哭,紧紧拥抱着南霞,声嘶力竭。
金朵朵欣喜地看着母子二人,陡然内心深处出现一丝明悟,脑中一道光亮起,全身上下仙灵微光陡然爆发,除了金荣饶有兴致地观察,其余都震惊于贾琮母子相认而拭泪,无人关注金朵朵变成了另一个人。
金荣对坐在地下的金朵朵点头道:“你醒了?”
金朵朵道:“百年一梦今日觉,孑然半生终不悔。阿弥陀佛,施主,我们都着相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金朵朵翻身站起,身体面目如同融化了一般,片刻后固定下来。她变成了一个好看的男子,头发本已长到三寸,结果又纷纷扬扬落地成灰。
贾琮母子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这个面目分明有八分像金朵朵,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和尚。随即他变成了千娇百媚的金发女子,又变成一个长着老鼠须的小男人,随即他变成一个红衣僧人,最后定格成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少年。
“虽然增加、减少、更换、经历了许多,绕着原点转了那么多圈,已迷失了上千年,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但最后才发现那船还是原来的船!今日得施主点化,终于明悟了。虽然我不是原来的我,但我还是我。”
他深深一礼,用英语、日语、西班牙语、俄语、波斯语、希伯来语各说了一遍。金荣严肃地回礼,表示一句都没听懂。
那少年笑道:“刚才求妈祖,让不相干的人消失——妈祖灵验啊,原来不相干的人就是我自己。唉,给通灵宝玉打了一千年的零工,我倦了。不如去休。”言毕化为一道光,彩虹一般飞向天外,在半空被通灵宝玉一口吞噬。
只是金朵朵临行前盯了出云一眼,将一枚仙灵微光小球留在出云心里——欠你的算命钱两清啦。
金荣啧啧,真是个讲究人儿。
通灵宝玉大嘴消失退去,贾琮和周围所有的人全身一抖,立刻恢复原来痛哭流涕和陪泪感动的状态。金朵朵化虹而去没有在他们心中留下一点痕迹——不,他们已经不记得同伴中曾经有一位叫做金朵朵的女子,她的灵魂从碎片中重生变成了红衣主教,变成了张献忠的谋士,变成了赵匡胤的后代,变成了一赐乐业公主,变成了谈经说法的僧人,变成了钻研学问的儒生……新船旧船之说在妈祖像前产生了化学反应,点透了她的前生今世,应了她的祈祷——于是她找到了本来,愤然向通灵宝玉发出最后一击——明知无用依然要做的逃离。
虽死无憾。
失败不可惜,虽蠢但可敬,勇气亦可嘉。
也许,金荣的未来和这个金朵朵一样,将会迷失千年,一朝明悟,愤起自决。
那艘船虽然换下了所有的零部件,终究有些东西没有变。
变的只是一时的遭遇和选择。不变的是永恒的坚持。
终有一天,船会回到出发的港口。虽然模样不再,道路不识,乡音已改,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回家。
出云呆呆地摸摸胸口,似乎心里多了点什么……奇怪。他提起记录稿,检查了一遍没有错漏,但自己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按惯例,金荣的一言一行都有方方面面的人做记录——比如阮光缵的起居郎,比如毫无存在感的出云(光忙着记录了,自己没有就新船旧船发表看法,遗憾),比如礼部的官员,比如天后宫妈祖庙祝。
大家还在天后宫里吃斋时,“原来的船”已然传开,通晓汉语、儒学、道经、佛语的高士能人开始对这个议题进行多方解构,众说纷纭。
学究甲:“譬如婴孩,吃饭喝水长大成人,早已不再是婴儿模样,他变成另一个人了吗?咹!?他嘛,只是长大了,衰老了。”
学究乙:“譬如屠夫,杀生半世,一朝悔悟,入庙修行,他身子没变,但从欲坠畜牲道变成伺佛。你能说他还是原来的屠夫?”
学究甲:“浅了!浅了!在做屠夫之前,他是什么?不要把他定义为屠夫,也不要把他定义为伺佛者。其实他从来没有变过,变的只是其想法、喜好、个性。”
学究乙:“他的想法改了,悔悟了,个性和善了,爱好转变了,不就是变成新人了吗?”
学究甲:“女人想法天天变来变去,难道每换个想法她从你的老婆变成别人老婆了吗?”
学究乙:“你敢说我夫人?找打!撕你的嘴!”
……
皇帝召见他的司马、司徒、司空、都督们议事,主题是进攻富国岛报复阮福映,吃过午饭,金荣的题目传了来,大家一下子来了兴趣。
一人道:“得先定义什么是原来。”
第二人道:“是不是说,‘原来的样子’就指不变?那么世上无本来了。人不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水在流,人在老。所以金大师的意思肯定不是‘一模一样’才叫原来,求‘本来面目’也不是拒绝变化。否则水流过去,难道这条河就不在了?”
第三个道:“为什么要出这个题?新模样,出发点,旧归宿……研究这个矛盾有意义吗?我们想破脑袋,长了见识,改变了思想认识,难道就不是我了?”
第四人道:“当然有意义啊,你老婆外面偷偷有了人,玩厌倦了,回来告诉你,她还是当年的她,希望你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家齐啐。女人哪敢说这种屁话?但是他们这些渣男一年总要说好几回的。
换汤换药,抱梦抱歉(下)
第五人道:“如果说现在的船不再是当年的船了,男人就有借口休妻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复当年模样,所以变了心不怪我啊!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会老,会胖,会暴躁,会丑……或者说你为什么仍然像当年一样无知疯狂幼稚自私,一点没有长大……”
大家都有点昏。你到底是哪头的?是变化了好,还是不变的好?都是你的理。没想到你这个家伙浓眉大眼的这么渣!
皇帝道:“明明说的是船,你们一定要往人身上扯……可以简单点吗?说事儿。”
一个脑子有坑的人笑道:“比如大越国,改朝换代,总是换汤不换药……”
所有的人用难以置信的怜悯目光看着他,他才幡然醒悟,跪倒痛哭流涕请罪。
阮皇帝捂着脸道:“朕的大臣里怎么会有这种二货?怪不得这个江山治理成这个样子。现在朕借你官职一用,就从你开始既换汤又换个药吧。剥去官服,贬为庶人。”
那倒霉蛋哭喊着被倒拖了下去,百官哭笑不得,世袭官就是没水平,这么个玩意儿是怎么混上来的?只有阮皇帝暗喜,这么轻易扳倒一个豪强世子?正好明年先拿他们家开刀,消灭一方势力还不至于引起兔死狐悲——只是换掉一块船板而已。
皇帝感慨地道:“金大汗,金大师,是借这个故事警醒我们啊,千山万水走遍,初心使命不能忘啊!忘了,我们就不再是出发时的那艘船了!本来是准备改天换地消除不公不义的,莫要最终让我们变成了当初自己最痛恨的人啊。”
百官垂首道:“谨尊圣谕。”
阮皇帝精神一振。干掉一个傻子居然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百官惕然的战战兢兢模样让小阮同学升起了“做皇帝当如是”的畅快。
以前的几年真真是白过了。现在这种虎王一怒,万兽辟易的威势真爽!
金荣走遍天下,是不是也是这感觉?足之所至,鞋之所履,万王俯首……
庄濉,王吤,和一众书生随着水焉的天网新闻集团无限责任公司终于历经沧桑到了北方,穿越了形同虚设的长城关隘,踩上了草长莺飞的高原,白云朵朵的绿地和遥远的大青山映衬着宝石蓝的青城城墙,天下除了BJ外,怕没有第二个城市能有如此威势!
熙熙攘攘的人马车驼来去自如,城门没有凶神恶煞的官兵,只有苦口婆心的胖门卫,连刀都没有带一柄。往来商队乖乖地排队,交钱。门口有导游招呼,庄濉和王吤自然听城门官的建议,雇佣了一个小姑娘做导游。
这个小姑娘一说起导游这个前途无量的职业就滔滔不绝,什么一个叫斯琴的女孩儿搭上了赵国的西平王妃,成了她的蒙元事务助理,只因为她在领着王爷王妃游玩时说,唉要是你也是个王爷我就发了……
不得不说,她满怀希望庄濉和王吤也承认自己是个王爷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玩,书生们起哄道:“把这两位伺候好了,以后你的出息不见得比跟着王爷差多少了。”
小姑娘明显看出了这帮子书生在开玩笑,叹了口气。我的王爷什么时候才会光临青城啊?我等得花儿都谢了,人生能有几个十七岁呢?王爷你再不出现我就准备要嫁人了诶……她可能不知道,想攀高枝儿的也不差她一个,尤其是长得虽然寒碜却通过美颜手机确定自己是美女的穿越女,或者考上个985、211,写首歪诗,就锁定自己是不世才女的段子手……
王爷不太够用啊!
水焉住进了城主府,闻大娘和候婉婷早在段妍妍光临青城时就安置好了公主驻地。童隰率众参见公主,只有金珑看到水焉,脸红了。真不是我要赖着不走啊,都是他们……
段妍妍已经把蒯家班催得快烤焦了,林黛玉忍不住酸了她好几次。但大房子也不是想得就有的——BJ城前后造了二十年。水涗的房子和公主的房子为了别苗头、抢第一,已经改了好几版蓝图。蒯汲也没三头六臂……
第二期天网报的稿子在北上的路上已经完成,水焉压榨出了四川才子们最大潜力:用最平实的白话文写出具有极端阴阳怪气的二层三层涵义,逼着读者品了又品,显出别样滋味来,以示其才。
过了半年才出新刊,这速度也真是没谁了。为了弥补时间上的损失,水焉准备出个增刊,记录金荣所讲的儒门必死,搞个举国大讨论。有这么多现成文人,引经据典自由发挥,必能将“挖去千年腐朽”的金荣思想宣发成深入人心的常识。
草原百汗云集青城,连远在喀城的策妄阿拉布坦,号称维拉特之鹰,也携西方教主之人情来拉关系。张蕈的老大老二拼命在拉他后腿,阿里木等土著有意把张家推出来掣肘策妄阿拉布坦,那么青城的意见就很重要了。
如果摄政王能给自己个面子,策妄阿拉布坦寻思,跟张家谈个利益瓜分的章程来,就算是千里奔波的收获了。
张老大叫张炽,精明到了极点,下手也黑,全盘打理生意,不比乃父差。老二叫张炘,赌性大,胆子野,大起大落,大输大赢,在西域人送外号——苍天右手。老三张炣是马贼,跟着金荣南下,也不晓得近况如何。
金珑和来访的张家兄弟聊了聊张炣勾搭上托娅的事儿,又详说他在四川尽搞些破事儿。一来一回,礼物到位了,关系就密切了。
策妄阿拉布坦也有自己的眼线,将张炽和张炘的进展掌握得很全面。他也没闲着,利用和贾珩的关系搭上了宫布、巴特尔,巴图,更和宝音弟弟照那斯图臭味相投,斗狗走马搞在一起。
童隰自然对西域的纷争喜闻乐见,谁的声势弱就扶谁一把,让双方斗得欲仙欲死。
各个汗国的长老云集青城,享受着最新的瓷器、美食、花船、烈酒、服饰、美人,以及公主从四川带来的英雄辣。摄政王主持的英雄大会人头攒动,三百杯不绝,小道消息丝丝来,滚滚去。
汗王们一方面尽情消费,一方面带着自家商铺的掌柜玩社交,和方方面面搭上关系,谈合作,讲价钱。根据小道消息,青城货物西进欧洲,南下日本,东到美洲,北上俄罗斯,货之所至,生意兴隆,银山钱海。连荷兰和英国都在研究这个蒙元纸币为什么会成为超越了英镑的硬通货。
薛家的印刷厂和造纸厂已经改了好多次配方,那纸币之精美,手摸着还有凹凸感——最重要的是,这种凹凸感每一张纸币一模一样!
这领先于时代的品质谁也办不到!
目前在狠抓纸币印刷质量的是薛家女婿贾琛,厂里行的是兵法!每个月都会拖出去几具尸体放在城墙上展览。
贾琛已经完成了《三年回忆录:金荣大汗的火》,一面在各个部落之间跑来跑去。他有一个百汗谱的计划,把不能上天庙墙的汗王形象事迹,和能上天庙的大人物事迹一起印刷成书。
不用说,贾琛把汗王们心思抓得很准,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留下“我来过”的印记是每个汗王的最后念想。
至于费用……十倍地给!贾琛你敢不收?信不信等贾琮回来我去他面前告你的状?
贾蓉也尾随着宫布和阿息保来青城了一趟,敲定了天下城三块邻近的地皮,分开是甄家、许家和贾家的庄子,合在一起可以直接当军营用。另外他带了一千人规模的“建筑队”,以及无尽的建筑材料,家具,金属冶炼、棉毛织机,加上某处的火药作坊和千人骑兵,除金陵贾氏、山西贾氏之外,怕很快就会有草原贾氏分支了。
贾珍继续在朝庭摸鱼,他已经不能上战场了,兵部官职也到了天花板。他爹贾敬死后皇帝赏了个五品的告身——这简直就是公然在打宁国公府的脸!
但是贾敬临死有言,贾家最后是要全部退出朝堂的,只留贾兰一个,四十年后入阁……其实大有族老反对这个说法:贾氏之根在于兵!名将代出!弃武从文,交出江湖势力?这简直是自缚请死!未有闻也。
贾蓉便道我去青城,以后贾许氏也会搬去天下城——在贾敬去世前她就怀孕了。
如今的BJ政治气氛诡谲,除了贾宝玉像个泥鳅钻来钻去,到处刷存在感,所有的贵族子弟都在潜伏。原因很简单,北静王解散了天罡会!他肯定是惹麻烦了。
鹤鸣于野,鱼潜在渊(上)
自从天网复出,忠顺王淫奔事发后,北静王这冷灶台下渐渐开始冒火星。为拥立之功奔忙的投机分子历朝历代都不少见。除了于释怀投了余立根去了四川,原来北静王在山海关拉拢的江湖势力当上了杂牌将军的人,又都开始给北静王送礼。
在无处不在的柳湘莲串联下,天罡会又恢复了活动,只是低调了许多,不及其余,只谈军略。
贾环曾经露出想靠拢天罡会的意思,但终于还是出于某种考虑没有接柳湘莲伸出来的双臂,让水溶大失所望。贾璜那废物胖子哪有贾环用处大?但贾环和北静王在当年的杀光烧光抢光政策上有分歧。事实证明三光只能把中立者推到对立面去,王夔还吃了大亏。但你贾环的根据地用王道策,不也没捞到多少好处?还不是最后乖乖退出清国?要不是金振和某个神秘人(疑似傻娃陆路通)杀了两个皇子,就你赔了一百万贯却一无所获来看,还不如捞一票就走。
当然收买人心很重要……听说贾环把他的根据地称为星星之火,日后是要燎原的。哈哈哈,本王倒是想拭目以待,可惜真相只有一个:老百姓是紧跟胜利者的。赢了,人心就归附;输了,谁理你?
农奴要是能派得上用场,他就不会安心去当农奴!
俏飞眼做给了瞎子看!你是白费劲!还倒贴了李落雨一个大将!活着的黑羽军可是死一个少一个了啊!
北静王得意的日子在清国皇帝福尔康派使者前来拉关系时到达了高潮。
富尔康利用八旗动乱逼宫之际突然杀出,将两边的领袖人物一网打尽,富察一家独大。但是接下来的一年,福尔康遭受到了有史以来最沉重的打击——整个清国崩了。
原以为有姻亲帮助稳定局势,散装清国必能浴火重生,变得像赵国一般,成为一个团结向上的整体。福尔康准备了一肚子改革措施,新政策,五年计划,外交内联,示好蒙赵,优待朝鲜,苟合日本,取得金荣或者金珑的谅解,则大事可定。
理想是香甜可口的,现实则苦涩干瘪味如嚼蜡。八旗以下数十家大头目既不与你硬顶,也不合作听话。所有的高官全部消失在朝堂之外,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宫殿,空空荡荡的京城,空空荡荡的田野,整个清国成了荒漠。
福尔康派遣的使者没有见到任何一家族长或长老,福尔康的政令走不出自家田庄。兵锋所指,全部跪倒,抓族长回京,他们往朝堂上一站,就变成一群木头,一言不发。然后纷纷病倒请假。
原本应该是繁忙劳作的田野冷冷清清,虎狼熊罴在官道上如入无人之境——事实上路面上根本看不到人影。有人烟的庄子根本不对外开放,管你是不是县里来人,管你有什么最新指示。
有一半的县城不听皇令,不缴税,不纳粮,不服役,不举荐贤才,对京城下来的巡查视而不见——几乎所有的县城都没有主官。
强盗横行,占山为王者如雨后春笋、此起彼伏。
征伐?除了富察家的部队,福尔康谁也使唤不动。难道把富察家的实力无谓地消耗于打山贼上?那么,离死期就不远了。
永琪的儿子阿息保给国内传了不少消息,艾新角罗家族立刻从崩溃边缘开始凝聚恢复。
谁都知道,短期的平静说明不了什么。受伤的猛兽是最危险的,它们静悄悄地在暗处养伤,等着恢复体力递出致命一击。你如果逼迫太过,他鱼死网破的反击必然让你流血,甚至伤筋动骨,白白地让别的猛兽捡了好处去。
清国第一智者轻轻松松地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龙袍加身,但是很明显,他低估了八旗传统在清国不可动摇的支配地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家凭什么服你?——除非把八大全部消灭了?
那么清国还剩下什么?坛坛罐罐破了不说,如果连人都没了,一切也都没了。
赵国啊,快来打我呀……
蒙元啊,快来消灭我呀……阿息保个废物,从草原哭到BJ,怎么就没组织个复国联军呢?你的能力未免太差了点吧?
只要外敌一来,老子就有办法把八旗重新组织起来,让富察成为事实上的清国之主……
傻娃,老子封你做王,要不要帮我给青城写封信啊?只要蒙元打过来,帮我凝聚民意,我意愿给青城在那个地方筑城的许可!
陆路通蓄了须,依然每天睡觉时在嘴巴里含颗石头,也习惯了平时的灵肉分离状态,他的处境有点尴尬。
福尔康的儿子们各自为政,聚拢了一批人马,划地称雄。陆路通只呆呆地坐在福尔康的左手边,不言不语不争不抢不急不火,随便谁都能排挤打压他。当然谁也指使不动他,收买不了他,也利用不了他。
这个打爆了宗师太监的高手就像一块石头,身处烘炉熔炼,风云激荡之中,却坚如磐石,稳如泰山,冷如冰山。除了皇帝和脱光的女人,没有人能得他理会——哪怕是厨子喊吃饭,他也爱理不理,爱吃不吃。高兴了连吃几碗,不高兴了,碰都不碰。这样固然是避免了下毒或者形成规律为人所乘,但怪人、傻王爷的名声就便传遍清国上层,沦为笑谈。
每天半夜,陆路通会潜入森林打虎斗熊,或者在御花园修行散心,直到黎明前才回房洗澡,然后陪福尔康上朝,在朝会上睡觉,或在御书房打盹。
富察家族实力暴涨后,有人建议让傻王爷退出福尔康的身边圈子,毕竟其来历不明。但福尔康当面告诉所有人,傻公子是自己最后一道防线,不得离开自己身边一步。从此傻娃地位才算稳固。
富察族内有重要人物质问福尔康,傻娃在侧,把清国的底子都摸透了,莫不是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清国安危开玩笑?
福尔康笑道:“他已经救了我无数次了,保我不死并助我治国才是最佳选择——不,是唯一选择。哪怕他来历不明,也是我唯一能完全信赖的人。”
福尔康没有说的是,富察家一半的家底清单都在人家手里藏着,他的利益最大化就是一切引而不发。不管把福尔康当作是老板也好,合作方也好,福尔康好了他才能好。富察家崩了的话,他的价值就消失了。自己这皇帝当得越稳当,傻娃在他那边组织里的权力和地位就越大。
难道他这个看不明白?又不是真傻。
另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相信傻娃一定知道:在清国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回到赵国或蒙元,他算哪根葱?探子?百户?十八珰头?
相信这个效忠输诚的对象到底选谁,对傻娃来说是不难的——在双方之间游走,才是符合傻娃利益的最优解。眼看富察家不行了,就帮富察一把。赵蒙那边如果来了任务,就送点甜头过去。
相比从富察家拿到的权势金钱,赵蒙能给傻娃的东西微不足道也。
福尔康用大炮火枪一稳定住清国局势,立刻信使齐出,直奔草原。
在过去,几个金帐汗国的大汗之于外交事务往往一言而决,礼物到位了,你要什么都好商量。现在则不同了,福尔康原本极有把握的老关系,比如扎鲁特、巴林汗国根本不接招。使者送了重礼但连一个“帮你说句话”的承诺都拿不到。
这些和永琪要好的大汗就算不可能替艾新角罗报仇,也不可能立刻对富察家笑脸相迎,但是帮着我在天下会说句好话呢?有多碍事啊?
等数十个跑草原的信使队伍全部空手而归,转述了许多人“看在过去交情上”给的提示,福尔康才恍然,原来金荣才是一切的关键:他左手握紧天庙,右手扶植天下会,若有若无的胁持着图播的宝音大汗……而赵国的贵人如贾氏虎龙诸将,草原联络官宫布等,对草原和清国事务有巨大的发言权,根本就是栓在金荣袖口。
远离土默特的金荣如同横亘在蒙元上空的阴影,一天不开口,蒙赵只能全部沉默——就凭金荣一步十算那尿性,万一屁股放错位置了,吃了亏怎么办?
天下会原本是可以为对清政策投票的,有了决议,金荣是肯定会认可的!但问题是永琪曾经答应僧格解决十万斤粗铜。现在福尔康横插一杠子,坏了僧格和永琪的“铸万斤铜钟”的计划!福尔康想要拿到天下会议员有利于他的提案,还早!
必须要打开突破口。用铜来买?福尔康苦笑,我哪能有铜?除非办了日本——我要有实力办日本,还找你天下会干啥?
鹤鸣于野,鱼潜在渊(下)
富察们坐不住了,纷纷给皇帝施加压力,有说请蒙元大佬来重续清蒙传统友谊的,有说请金珑摄政王来交流武艺的,有说走赵国皇子的门路,也有说要抗议赵国侵略清国,要求赵国严重肇事者的。
事实上柯剧跑了几次阿勒锦,跟陆路通碰过几次头,陆路通根本不接受皇城司的直接命令,哪怕是戴权。他说得其实也对,本来他是张蓁的手下,现在戴权跳过张蓁直接下令算怎么回事呢?组织原则还要不要了?反正甩掉张蓁肯定不行!陆路通紧跟张蓁的态度让大家很腻味。
蒙元还有一千人埋伏在清国内部……啧啧啧,这些宝贝沉甸甸的,让赵国君臣眼馋——但那也是金荣的人。柯剧虽然参与了潜伏计划,但他哪能指挥得动舍旺?舍旺只对童隰负责,对找上门的柯剧理都不理:嘿嘿,你们骗我来清国当俘虏,这个账算算?
柯剧秒怂。
就算舍旺的一千人愿意听童隰令,配合赵国行动或者甚至听命于赵国,谁有这个本事能让童隰把这个资源让出来?你拿什么跟青城换这一千人?空口白牙一句话?骗鬼呢?没有金光灿灿的好处,童隰敢出卖蒙元或者天下会?童隰也不傻。赵国高看他一眼,盲目崇拜,还不是因为他在青城行政的巨大成功和无边权势?牺牲了青城实利,他还怎么混?
从陆路通角度看,他亲手干掉了戴乐乐,这是一根刺!张蓁下落不明,陆路通正好有借口拒绝皇城司的命令——反正你不可能向清国泄露我的真实身份,我怕啥?怕你不捧着我当宝贝?
柯剧联络陆路通任务失败,立刻被关进了皇城司监狱——前面说陆路通是你派遣的货,怎么又变成了张蓁的手尾?你们到底谁在说谎?
柯剧在戴权面前顶不住压力,只好和盘托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张蓁,柯剧只是张蓁的牵线木偶。这才是真相!一直有人在怀疑为什么张蓁和柯剧关系尴尬,柯剧却能指使利用张蓁的徒弟。这么一说就讲得通了——陆路通和柯剧达成了一个交易:我给你一个天大的功劳,你给我兜底。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柯剧入山海关偶遇了陆路通立刻大打出手,后来又要好得如同对待亲儿子。
水落石出之际张蓁已经离开了BJ,送南霞令贵妃去四川——戴权下令追杀之际,却丢失了张蓁的踪迹。
姜芪运气不错,堵住了神出鬼没的张千户……其实姜芪说得热闹,也只是在吓唬张蓁,有陆路通在清国,谁敢当真杀他?结果张蓁奇诡的日本功夫底子一泄露,就只两个选择了:要么是张蓁死,要么姜芪亡。
一个日本人混进赵国中央警察,成了排名前三的高层,直属手下成了清国的副国级干部,自己本人还搭上了蒙元国王,是其高级参谋兼秘密警察头子(FBI+CIA+KGB)。
这事儿得多大?若此事暴露,日本有亡国之忧。
又有谁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真实过程跟日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就是一窝被剿灭的日本海盗里有个把漏网之鱼投靠汉人海盗,想获得赵国户口——女的爬上了赵人的床——从海盗头子嫖到贵族再到皇帝,男的给人孤儿寡母当保镖,最后为了交社保干成了三国高层……
最狂野的小说家也不敢这么写,除非他是个二愣子。
张蓁被金荣救下后,戴权不得已只好算了。柯剧没屁用了,接下来要靠谁来跟陆路通联络?除了张蓁还能有谁?
柯剧出卖了张蓁和陆路通,算大难不死,亲自跑四川去找金荣,顺便跟张蓁解释一下身不由己的苦衷……结果半路上发现段妍妍一行,吃醋吃得亲自下场撕,却被金珑臊跑。
柯剧他暗中保护段妍妍一行到了天下城,料理了几个眼光独到的大贼,把没用的小贼留给四川保镖们过过瘾,害得金珑的油腻肥宅妆都没花,指甲都没破损……
柯剧悄悄咪咪地到达青城,和童隰碰了碰头,交流了“回赵国九死一生”的感慨。陆路通的事尴尬到谁都不敢沾手了,包括童隰——难道童隰能命令陆王爷听赵国的?赵国怎么控制得了他?或者让他听蒙元的?张蓁怕都拿不住这个清国王爷徒弟了。
舍旺他们必须要低伏,万一陆路通叛变,舍旺这一千人怕有性命之忧——当然只要陆路通不真傻,舍旺这一千人是必保的。但谁能保证陆路通装疯卖傻习惯了,不会假傻变真傻?
如今,盘踞在青城的赵国大佬计有:水焉、水涗林黛玉夫妇、童隰、柯剧段妍妍夫妇(水焉一到立刻成了亲)、刘塬莫姒姒夫妇、若诗准宗师、贾蓉、贾琛、金珑侯婉婷夫妇、三七学校教员若干、四川拐来的书生一群、以及不明不白跟了敖斯尔朝克图的闻氏。算上蒯家班,大同张家口来的银行商铺饭店妓院等等,赵国人撑起了青城一片天。
同时,陆路通帮福尔康传的信通过某个渠道,没有入理蕃院或者内阁,却直接到了北静王手上。
这封信,就是水溶倒霉的开始。
陆路通功夫得皇城司调教,在青城受金珑指导,到了清国乡野时不时跟虎狼熊较量,在山海关得了柯剧指点,在与重伤的太监宗师一战中九死一生,终于功夫大成。虽然离真正的宗师相比还远,但他年轻啊,和金荣差不多的年龄,日后前途无量,或者真能成伪宗师也未可知——当然前提是管住下身,别伤肾气太过,补也补不回来。
陆路通最大的短板是,师从张蓁,尽做些鬼鬼祟祟的事,偷袭潜藏,但从未得到机遇去了解政府高层、军政大员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
张蓁工作重心毫无疑问是在培养金荣,从分析宁国府的财政运作开始,然后进行上上下下心理摸索,还引流到皇帝和太上皇身边,利用童隰把金荣之名传达天听,再和闻大娘合作,让宝藏和金荣同时暴露于人前,终于获得了所有山头的重视。最终还调动贾氏资源(贾琮及家将)助力金荣一飞冲天,甚至让金荣舍去宝藏换到无穷的政治资源——这才是真正的高层眼界、格局、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绝不可保守,必死中求活,花钱换资源。
陆路通侥幸没死在噬血的张蓁手里已然是祖宗积德,他哪能有渠道了解如何跟皇帝、王爷、内阁、后宫打交道?等他空降到副国级,富察福尔康就算突击给他补课,了解朝庭、宗族的运作秘密……认真学习的话,十年八年都未必够!更何况陆路通全部心思都在装疯卖傻上?
福尔康让陆路通找赵国关系建立通信渠道、拉关系,陆路通以为和皇子联络就是和赵国朝庭联络,以为北静王等同于赵国官方,以为北静王权力大到可以代理皇帝事务——或者北静王能引导皇帝的判断。
就好像农民整日幻想皇帝和太后用的肯定是金锄头银扁担,豆浆喝一碗倒一碗。
不要触碰超过了你的认知的东西!陆路通从未吃过这道叫做“外交政治”的菜!也没人教过他!福尔康交际往来的都是豪门人精精,贵胄猴尖尖!他怎么知道陆路通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孩子连“皇帝和皇子是天生仇人”这种事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皇帝和百官天天斗心眼”很正常!甚至连想都想不到会有“阁臣最忌讳跟成年皇子交际”这种事!
坐在不适合你的位子上,是不是应该找个诸如瓜尔佳.忽鲁这种当过多年宰相的老油条当老师保驾护航?可惜陆路通连舍旺都不敢相信,生怕他们泄露自己曾亲手取了皇子乙里本性命的事。……在清国官场上你能把身家性命托付谁?
陆路通的信交到了他映像深刻的皇子水溶手里时,北静王正在发愁以后的路怎么走。
他看到了陆路通的信,以为这是一封傻王爷效忠于他后的问安……
他以为福尔康和他当年立下的合作约定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事……
他以为皇帝说“把清国攻略就交给你了”是没有期限的,民间义士入清抢劫政策还在延续……
他干了一件蠢事!
虽然第二天明白过来了,已无法挽回……他立刻解散了天罡会并公告朝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在打听……
说尽人间,天地心知(上)
凌三攴的身体恢复了不少,但依然再一次想到了退休。现在是赵国有史以来最太平、稳定、富裕,影响力最广、最深的时候。此时退,史书上必有“贤相”评语。见好就收,急流勇退,是为佳也。
当然花团锦簇之中,只皇家有点流年不利。先有大公主与皇帝决裂,再有令贵妃掀桌子弃夫而走。才安静了没几天,大公主以天网报宣布强势归来,文字如剑,携裹民意,以滔滔之势刺向朝堂。惶惶不安的皇帝还没等到大公主再出幺蛾子,结果他自己儿子先不争气……什么样子的女人不能上手?居然和茶楼老板娘千人斩破鞋当众淫奔,为万人津津乐道,有如亲眼目睹。
顺天府抓了几百个在街上游荡的闲人——有什么屁用?傍晚上街吃饭罪?看热闹有罪?那两个被六灯宗师指明的少年很明显就是始作俑者,但听说是连飞的人……那更要慎重了,连飞背后是金荣,干爹是宗师金珑,本人是余立根的学生,还是大公主指明的下一代天网统领。
细细一打听,原来这两孩子是冲着扈四娘来的——说书先生全灭也侧面印证了这个说法,“老员外”虽然去世了,但“大妹妹”心里不爽,打了王爷们两个耳光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唯“小寡妇”意气未平,所以“小郎君”来报仇讨债了!
以这帮人的地位,杀几个翻脸无情、背信弃义的垃圾文人——说他们是文人都有点恶心——杀了也就杀了。没看到大公主两个耳光打得北静王和忠顺王整个新年没敢出门?皇帝想替儿子讨回公道,结果赔了水䂴、水硰、和宫中第一打手伪宗师太监夏花花,还丢了一个老婆……打了人家两个侍女出气,结果还得养在宫里伺候着。
皇帝气不过,命戴权清理掉了若诗嬷嬷一线的宫女和太监,简直就是个昏招!人家是准宗师也!白白送给西平王,让其他王子怎么想?日后又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连飞大摇大摆地将两个孩子从顺天府领走,冷笑地扔下一句,有什么我担了。这个就很惊悚了,他又不是公主,凭什么这么横?唯一的原因就是,这是金荣的意思。
忠顺王听到了这个解释,惊地跳起来……合着爷是被那女人连累的?气得他砸了半个书房。随后皇帝口谕到,让他在府里读书,不得出门一步。第二天忠顺王妃回了娘家,从此不再上门。紧接着贾政又上门哭穷,说为支持忠顺王挪用了工部好大一笔款项,他没法子平账。为图耳根清净,水泾咬着牙划了几万两银子,买个人情后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在关键时刻需要贾政说句话呢?
此事一发,凌三攴根本控制不住舆论,只好严禁酒楼茶楼说书唱戏,莫谈国事。
但是这玩意儿怎么控制得了?一个下午全BJ都知道了,那个金荣随便派了两个小孩,就把忠顺王放倒了。
万喜楼是北静王产业,北静王生怕惹一身骚,立刻闭门关张清洗血迹,结果第二天就被人买了去。
有好事者一打听,买这茶楼的是一个叫闻章的干干净净的少年,来自余杭,是进京赴考的学子。
这个闻老板将万喜楼盘下来只花了微不足道的几千两银子。简单装修一下就重新开张,他佣了三个苗娃学着管事,虽然断手瞎眼的一脸凶相,迎来送往和和气气倒也不算差。
如此,金荣交待的九窟现在已经得了八个,有茶楼、旅馆、骡马行、点心铺子、南北货铺子等等。再盘下来一家就能完成任务。
贾璜将羊肠巷住户统统撵走,并把老房子推倒了一半,只把贾珍前三年修好的一半留着——整条街都在疯狂装修,砖石粉梁用的都是大观园同款,请的大观园设计师出手制图。贾璜花钱如流水,只怕连飞不满意——当然和连飞直接扔了十万两银子下来不无关系。离金荣回归只有半年了,起房子,铺地砖,绣窗帘,安排被褥,茶酒餐具,还要十来个洗澡房,三个厨房,四个锅炉房,训练下人……璜大奶奶和璜老娘忙得脚打后脑勺,失去了儿子的贾芸娘和贾菌娘也来帮忙,负责针线和后院软装,都忙到忘了儿子。
连飞代金荣立威,灭了万喜楼,扳倒了忠顺王,贾璜一家立刻感受到装修进展顺利了一倍。前面街面上的叽叽歪歪来打秋风的混子全部消失,荣宁二府甚至借了两个三等管家来负责工程质量——还是贾蔷亲自陪着送来的。
凌三攴派了人死死盯着连飞和贾璜,却完全忽视了连飞暗中有来自蒙元的手下在BJ城大肆购置物业,数十个少年或明或暗渗透入BJ的方方面面,连自己家都有四只眼睛在牢牢盯着。
凌三攴有些担心自己的孙子凌宣。在青城原本想大展身手,混入高层,加入天下会,结果动作太大,惹恼了童隰。如果灭门惨案内情泄漏,只怕凌宣不能活着走出草原。出于保护这个孩子的需要,童隰连夜把凌宣打包送回赵国。这个人情凌三攴是要领的,但是凌宣被这重大挫折打击得乱了分寸,蔫了不少日子。后又想借皇帝口谕出报纸,把贾宝玉拉出来做为扳倒宁荣二府的突破口,结果忠顺王的事一出,报纸的计划立刻就凉了。
凌宣复出的计划两次遭受重击,名声在赵蒙两国高层圈子里也臭了……难道去老老实实地走科举之路?
考试肯定是走得通的,但是要沉寂多少年?四五十岁再出山?不甘心!
其实凌宣还不到二十,原本不用这般着急出头——但是看着同龄人飞黄腾达,有做王爷的,有做将军的,有预定下任天网统领的,有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高层的,有著书立说的……
我凌宣再不努力,哪还有我出头之日?只有乱起来,动起来,才会有毒士们的机会。
怎么弄呢?
年末金荣将回京城,那么他最急迫的事是什么?我凌宣有没有机会搭上金荣的快车,或者他有什么漏洞能让我扳倒?胡氏是最明显的漏洞,她的兄弟父母……
凌宣立刻布置下去,查胡氏家庭,看她父母何在,有没有兄弟姐妹……
凌三攴稍微一问就知道了孙子在干什么,欣慰地笑了。等金荣之事了,明年无论如何要退休了,后继有人啊。
贾琮终于和南霞相认,二人一开始还觉得有点怪怪的,总觉得他们俩之间应该还有一个人的位子……是谁呢?二人同时想到了贾赦。
父母双全,家才完整。
金朵朵就像一朵浪花,通灵小鱼儿甩了甩尾巴,翻出个哗啦哗啦的动静,掀起一片涟漪,一切复又归于平静。这个世界不再会有她存在过的印记。
远在拉卜楞寺的红衣主教从梦中惊醒,面前的经书摊开着,似乎坐了几百年,又似乎只是一瞬。
他侧耳,听见一个声音道:“这船还是原来的那个吗?哈哈,既然是,那么去休。”
天空中张开一张巨口,通灵宝玉将一个彩虹般的灵魂一口吞下。
红衣大主教冷汗滴落,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块东西,又似乎多了点什么,温暖而圆融。
他凝神想了一想,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
“嘿嘿,历经千劫,痴心不改。脱俗去骨,只留初心。”大主教叹气道,“你个痴儿汉!这世界上的船来船去,船沉船造,缘起性空,缘去寂灭……何曾真正的有过新旧?分了新旧,你便有了挂碍,便生了恐怖,颠倒梦想色声香味触法,坠入了下乘。真是白修行了千年!也只能给通灵宝玉当点心了。”
言毕,他重新合上眼睛。
金荣点醒了那个灵魂何尝不是也糊涂了?新旧唯心造,新旧之别只是名,而非实。只有不去看,不去理会,不在意,才会直指真如,寻求涅盘。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真正懂得这些佛理的人又有几个?
说尽人间,天地心知(下)
坐在房间里,胡氏让小车夫帮忙,翻箱倒柜又将《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给找了出来,这新船旧船的判断跟佛理的“禅心自性”有异曲相通之妙,她需要好好地再捋捋。
桃叶将几个小的一个一个捉来洗澡,打发睡了,然后累得瘫软在床上。自从托娅怀孕,桃叶便不好再指使她干憋气、弯腰、用力、可能打滑摔倒的活计。给娃娃们洗澡就只好自己亲自包了,好在她从小干活做惯了的,绝不是娇滴滴的没用的大小姐。
哪怕是洗澡,金小小嘴巴也是从来不停的,就像老学究做报告,从头到尾都是输出,完全忽视听众的反馈。只有他说得爽了,澡才可以洗完。
金美美最乖,玩着水,拍着浪,捏着小玩具,就好了。基本上不知道外界在进行着什么——洗澡或世界大战。
金当当身体最弱,只能用温水泡。当年他早产,母亲假死,全赖桃叶尽心尽力地照顾,当当对她的感情远远超过了跟水焉的本能亲近。事实上水焉因差点因生子而死去,下意识地对这个儿子有些疏远。
桃叶回忆着贾琮母子破镜重圆的悲喜,想着当当和水焉的关系,暗自叹了一口气。金叮叮在荣国府不知道生活得怎么样……
金荣从外面走进来,身后是托娅领着十来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
胡氏从书页里抬起头,桃叶也坐正了身子。
金荣道:“这是从荃兰岛汉人后裔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孩子,我们回京后将会有百事千头万绪,总不能你们事事亲为。这些丫头身世清白,手脚伶俐,从小做事惯了的。你们挑选挑选,带回京去。”
找人手的事一直在进行中,在南越找的丫头肯定不会太合意,但胜在安全……人是可以调教的。
大概托娅已经有了交待,一字排开的丫头们立刻跪下,一个一个自报姓名,特长能力,赌咒发誓。普通话说得居然都能让人听懂,可见严保根是用了心思的。
胡氏道:“那就全部留下吧,试用几个月,看看有没有偷奸耍滑,心思不正,笨头笨脑的。”
桃叶最会调理下人,万事从规矩开始,当下交待了家规和惩罚措施:打板子、扣钱、撵走、送官之类。姑娘们明显的脸开始发白,脚下开始发软,身子有些打晃。
随即桃叶道:“明日每人做三套衣服,三条裙子,三双鞋。”
小姑娘们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桃叶道:“灶下应该还有没吃完的鱼丸汤和糯米团,每人再赏一条鸡腿或鸡翅。”
姑娘们吸了口气,哗啦哗啦的口水声响成一片。托娅命她们谢过奶奶,站起身来,有人拔腿就往外跑,桃叶冷冷地道:“听见了有吃的,规矩也不要了吗?”
她指着那个已经跑到门口的傻姑娘道:“这一个吃完东西就撵了。”
那姑娘一听可以吃一顿,连马上就会被撵走都不在乎了,还嘻嘻哈哈地。可惜负责内务的托娅哪有这么容易对付?她当年在青城的三七学校和固原军营受过的军训可是男女共训,而且是要死人的,什么样的流氓没见过?上去狠干一顿就得了。
即将被撵走的那个嘻嘻哈哈的姑娘只得到了一个包着紫菜的小饭团——其实她已经很满意了——可惜相比其他九个人小口啜海鲜汤,品鱼丸,啃鸡腿,扒白饭的同伴来说,自己的手指尖大小的紫菜包饭团简直就是个玩笑。
她流着眼泪,站在墙边看着已经上升了一个阶层,进入了另一个纬度的同类团团而坐,细嚼慢咽享受了半个时辰——这简直就是公开处以极刑——然后嚎啕着被家将领走。
其他姑娘们心满意足而心有惕惕地听着嚎啕声远去,手里捏着鸡骨头百转愁肠。
托娅冷冷地道:“明日起正式学规矩,和她一样,你们没有改正的机会,只要犯了错立刻撵出去。”随后把她们带到后面,肥皂洗澡,洗头,将旧衣服烧了。随后每人得到一套女主人们的旧衣裙,但必须要在天亮以前自己裁剪成合适的尺寸——限期内完不成针线活儿的撵出去。
摸着如同水波一样柔软的衣服,鲜艳夺目的色彩,漂亮到极点的款式,想打退堂鼓的姑娘们坚定了要留下的信念:为了鱼丸,为了鸡腿,为了这衣服,还有让人羡慕的工钱——拼了!哪怕不睡觉!
这里没有第二次机会!
要小心,仔细,竖起耳朵,闭上嘴——这个托娅姐说她也是从下人开始做,如今也是主子了!姑娘们眼睛开始发光,这是有盼头了啊!
五仙们很忙:目标富国岛,大反动派阮福映!千百个探子派了出去,地形图从各个渠道汇集而来供张炣、崔晨、吴烨三个主帅参考制定计划。
富国岛形似三角镖,大头冲着南越方向,弯弓一样的长边对着马来半岛方向。阮福映和支持他的法国军舰就停靠在这个长边上。镖头方向有山脉纵贯南北,中间有一个缺口。
除了张炣不明白什么是参谋部制度,吴烨曾经跟过韦承嘉,作他的传令兵,而崔晨是打手,一直跟着贾琛。这二人极其熟悉决策、传达、反馈流程,他们手把手地教张炣怎么做。习惯了沙漠瀚海马贼风格的张炣被这套繁文缛节给膈应死了:什么问题都要公开讨论,应对敌人的作战文案要制定三套,每一个文案还要有备用计划和应急措施。最后打分投票,形成两套作战方案,还要设计流程图、清理物资、人员分工备案……
三个参谋怎么够用?能不能让苗敢来帮忙?贾琮冷笑道,滚。
张炣完全没有经历过正规军事化培训,每天晚上托娅要给他补课,一补就到半夜。吴烨和托娅是正统赵国官军风格,崔晨是贾氏山寨风格,张炣是马贼游击风格。三方整合过程之痛苦简直无法形容,这么说吧,就是小吵时时有,大吵天天有。
张炣被这一套烦琐的东西搅得胸闷气短,但是最终完成了作战计划后,张炣从未如此时一般有信心打胜仗。这个计划对自己,对敌人,对天气,对登陆,对行军,对袭击过程全部做了具体规划。如果天气变了怎么弄:如果法国人数超过百人,五百人,千人,或者不足八十人怎么弄;如果武器火力超过预计怎么弄;如果有内奸,落入陷阱怎么弄;进攻顺利怎么办,不顺怎么办;撤退逃跑路线安排;战俘看管以及怎么弄翻敌船,分步占领后怎么分工……
小小的富国岛上才两千多士兵,驻军地点都摸清楚了,敌方战斗风格也熟悉了,有必要这么郑重吗?金家五仙和严保根等中层完全不能理解。直到金荣淡淡地道:“我们的固定流程是任何时候都要执行的——打了那么多仗,贾琮还没输过。”
海盗们立刻闭嘴。贾琮从厚厚的作战计划中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大家一眼。这次作战他一言不发,全部由张炣、吴烨和崔晨独立完成。如果贾琮满意了,这一叠文字会留在案上,如果只是小毛病他会把东西扔到地上,眼睛看天。如果有致命问题,他会直接把东西砸到脸上,然后道:“你们死了的话,我不会流一滴泪,因为你们活该。”
崔晨和吴烨得到砸脸的待遇最多,张炣稍好,也被扔了五次。气得张炣……要不是实在打不过贾琮,硬是想跟他拼了。
但想想贾琮在草原上以四千兵力横扫十几个万帐大部落没输过,你不服不行。
在其他家将的帮助下,金家招揽的一千疍民军队也开始了训练(原本说阮光缵帮忙招募,不知怎的全部变成了金荣这边自己的事儿),旗号改成土默特体系,船上陆上战斗阵型与海陆配合演练……
一年备战也不够用!船上生,水上死的疍民连路都走不直……
但训练必须要在一个月完成!很简单,背上十五个椰子一把刀,跑!慢慢跑,匀速跑,加速跑,变速跑,冲刺跑,种种花样。每天四顿饭管饱,还有肉!先到先吃,后到没肉,简单粗暴的规矩把士兵们折腾得欲仙欲死,一个月里跑死了三十多个。剩下的九百七十人居然坚持了下来,跟长了马腿的兔子似的,跑二三十里路,身后带起弯弯曲曲一道烟。
首长说了,会打的未必活得下来,会跑的肯定死不了。
很有道理!这些游泳高手们体力都极好,只是八字步跑得跟鸭子似的,要多丑有多丑……
碧山远水,几处疏砧(上)
虽然托娅身子日渐沉重,却并未放弃参与,一直在参谋议事时指手画脚。男人们极不悦,直接要求张炣“管管你女人”。托娅大怒!好歹老娘号称神射,曾经在固原完成一个冬天的军训的好吧!知道费锞被我欺侮得有多惨吗?
费锞是谁?不认识。
女人,还是个大肚子,滚开!
女人怎么了?照样赢你!
磨合(吵)了一个月,这四个终将驻守在南越的家伙达成了协议:以这次进攻为赌局,谁的功劳大,战力最强,谁当主帅。
托娅冷笑道:“输给我的话,你们别不认账!”
张炣赔笑道:“你又不上战场,保胎要紧。”
托娅道:“给我一个小队,会射箭的,看我救你们这帮子老爷们儿的性命。”
崔晨和吴烨大笑,嘎嘎,老子要你个娘们儿救命?你是花木兰吗?
金荣看热闹极其过瘾,插嘴道:“我来做评判。”托娅立刻欢迎,但男人们嘁了一声。
五仙也想发表意见,金荣道:“你们终究是要跟我北上去见赵国皇帝,给爷爷和爹上坟的。这事儿得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咱们都别掺合。”
金大仙柏道:“他们行不行啊?”
金荣笑道:“孩子们要成长,哪怕摔跟斗,大人也要放手。”说得好像你多老似的……这十几个家将大多数比你年龄大!
严保根道:“我看这几位计划做得很详尽,还有突发状况的预案,连我都找不到破绽,估计稳了。”
五仙们不再说话。
夏日的热带小岛天天下雨,但往往日落辄止。进攻富国岛的计划完全不可能避开下雨,那么索性就让雨来做为地利好了。说金荣是火神王,偶尔利用一下风雨,的确是件极过瘾的事。
日落时分,十条大船分三路靠近了全力备战的阮福映的基地。守卫在第一时间燃起烟火信号。
西山王朝大张旗鼓地要进攻富国岛,只怕聋子都听说了,想要奇袭就是个白日梦。
金荣贾琮的风格是:堂堂正正,以势压人。当需要出奇不意之时,那就是胜负已分,揭盅时刻。
十条大船踏浪而至,望着夕阳下慌乱的守军,分成三路。诺大的富国岛哪是区区二千人守护得住的?三路大军共一千人,毫不费力地占领了三个方向的滩头,入侵到了三个小镇城门口。
守军吓了一跳——半夜三更的,来了多少敌人?躲在工事后面,严加防守,其他明天早上再说吧。
法国人的军舰大约有六艘,五百到八百人的规模,早在西山舰队到达前他们就得到了消息,立刻整队向东迎战。
可惜进攻方到达的时间已是黄昏,可见度极低,风向诡异,幸好海流很熟悉……但咬都咬不住对方,海战怎么打?
当他们循着黑烟冲向其中一个登陆点时,船队早已扔下登陆部队逃之夭夭,星光下的海平面上连船影子都看不见。法国人望着夜幕下空空荡荡的海面,波纹痕迹指向远方,有点发愣,追,还是不追?
跑就跑了吧,半夜行船,万一有埋伏怎么办?
他们只好下锚静候日出。法国人对这一带水文比较熟悉,六艘船一字摆开,相隔五十多尺的样子。
岸上有二三十人值夜,防备夜袭。
岸上的托娅领着手底下五十个能射箭的尾随着法国军舰,跑了不少路。所幸运气不错,第一天就钉住了法国人。而原计划中,托娅她们在三天之内找到法国人落脚点就算成功。
月光下的粼粼波光将悬崖边六艘大船照得纤毫毕现,夜来波浪起伏跌宕,摇晃着战船像个玩具。岸上的法国人点燃了篝火,唱歌吹牛,好不开心。
托娅她们则远离岸边,闭目养神,静等时机。
黑暗渐渐过去,地平线下的太阳用暗淡的光芒将东方的天空渐渐涂上一抹亮色,星光开始摇曳暗淡,海平面上霞云则镶了一层红边。篝火也渐渐散乱,往来巡逻的法国人也开始打盹儿。
就在此时!
托娅她们早已埋伏在离船最近的沙坑里,九人一组,乱箭齐发,将二三十个醒着的值夜人射杀干净,连呼救都没来得及。
随后借着摇摇欲坠的篝火,沾了鱼油的火箭从水边向船上齐发。托娅射了五六箭,终于长弓将一缕祝融之血送上了船帆上。哪怕帆落绳藏,五六箭里总有一二能凑上易燃易爆之物。
黎明前是最困倦的时候,放松了神经,在甲板上值夜的哥们儿陡然醒来,徒劳地奔走灭火,呼救叫骂,然后被一箭箭地射穿。
当几百朵妖艳的祝融之花在法国人的战船上绽放时,一艘管理混乱,在甲板上遗留了火药炮弹的船轰然炸开,连环的烟花飞上半空,将两边伙伴点燃,红云风卷,黑雾弥漫,再爆炸,再漫延……
可见没规矩、不规范、不严格、随性偷懒就是取死之道!
当太阳照亮黑烟笼罩的海面时,法国人已死伤殆尽,没有被旋涡带下海面的幸运儿也早被托娅手下一一点名射杀。疍民们人人会射箭,远胜普通海盗。不少神射还能踩在起伏不定的小舟上对十丈外的靶子点名。严保根挑选的都是最可怕的公认的一箭定天下的狠角色,射固定靶简直体现不出人家的专业素养。箭无虚发,落地见血,刁钻毒辣,哪里有布或者绳,火苗就往哪里送。
直上云霄的黑烟吸引了不少岛民,有大胆的家伙潜到海底捞出一些诸如枪炮箱子之类的财物,黄金白银更是引起了哄抢……
与此同时,张炣、崔晨、吴烨小队吃过早饭,耀武扬威地行军到阮军三处军营外呼喊攝战。
看着这所谓的西山军要队形没队形,要指挥没指挥,要配合没配合,个个八字步。简直就是一群昨天刚刚立寨开柜的渔民——而且人数才三百?阮军笑了。
冲啊……阮福映手下颇有几个法国人训练过的正规军人,整队迎敌。中规中矩的阮军娴熟地排开阵型,相互配合掩护着向西山军冲来。
毫不意外,西山军挥着刀迎上来,还没接战就胆气尽丧,转身就走。看这帮货的成色和可怜的外八字脚,阮军发出欢呼,尾随而上。
张炣带头,跑得跟兔子一样,他的兵也不差,把刀往背上一背,撒开脚丫子,浓烟滚滚,以弯曲的路线向小岛另一头跑去。唉,跑不直我有什么办法?
阮军捡到好几个圆溜溜的东西,是对方一边跑一边扔下的,拿起来一看,居然是喝干了的椰子——晦气。
追!
最窝囊的是张炣这一队,好歹崔晨和吴烨本人还跟阮军耍了两招才退的。张炣屁都没放一个,见面就跑。
三路败军逃得那叫一个欢……
午后暴雨冲刷着道路,有的泥泞,有的滑溜。阮军跑得腿软筯麻,刚想回家,西山军反身杀来,先扔椰子砸人脑袋,然后一阵乱砍。看看砍不过,拔腿又跑。
阮军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衔尾再追,只是队形有点散乱,有的人连武器都不见了。
当追兵乌泱乌泱撵上对方尾巴上时,张炣怒吼道:“太欺侮人了,拼一下。”
三百兵丁回头就砍,居然砍死了跑得最快的稀稀拉拉的几十个,这些人有一半空着手,也不知道追上来干嘛。张炣看到后面大部队冲上来,扭头又跑。
几次三番地反杀,把追兵挑逗得火烧天灵盖,七窍生烟,欲罢不能。
天色渐晚,追兵们饥渴难耐,一脚踢开民房,一阵鸡飞狗跳地“征集”了食物和医药物资,吃完倒头就睡。老百姓只好自认倒霉,缩在角落里盼天亮。
天一亮,阮军咣咣当当地弄早饭,陆陆续续地整队,忽然从草木丛中冲上来一大波西山军,三个杀一个,把早起的阮军鸟儿杀得干干净净,然后唿哨一声溜之大吉。
阮军大怒,匆匆吃了饭,整队再追。一边跑一边污言秽语大骂。但西山军没有一个想当真男人的,全是乌龟臭虫,跑得像翘着尾巴的土狗,还偶尔回头,歪着上身对骂几句。
啊,你们个烂乌龟还敢回嘴?阮军气得鞋都掉了来不及捡,加速再追,不一会儿又分成了前中后三队。
碧山远水,几处疏砧(下)
又开始了下雨,迷濛一片。西山军绕过一道树林,阮军前队跟上,一阵刀砍喊骂从雨水哗哗中传来,中后部追兵有些着急,赶紧聚拢。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撵上一看,前队又是全军覆没,对方居然一人不死。
直到此时阮军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上当了!对方怎么这么鬼,拿弯道逃跑作战术?把自己大部队拉散,然后局部以多打少。等后队靠近,再跑,就像吊鱼、放风筝。
这是蒙元曼古歹战法的变形。
狗东西!除了会逃跑,你们有什么本事?有种单挑!
剩下的阮军士气大丧,整队回撤。一路上又被西山军偷袭,睡不着也走不稳,零零碎碎不断地丢下人命在路上。
当三个战场几乎同时结束战斗后,西山军基本上没有战损,阮军却损失近半,可算惨重。
悄悄运动到富国岛最高峰的金家五仙听着当日战报,对金荣军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贾琮板了许久的脸终于不再僵硬,有了点笑容。
第一阶段,胜。
托娅凭逆天的运气清理掉法国军舰,立刻退到山下,守着两峰相对的隘口。第二天日落之前,三队回归集聚,张崔吴三个头领交流了对这战斗的观察和对阮军战力的判断。
跑了两个马拉松的三队立刻进山修整,托娅带着弓箭手在山下警戒。并派出六个探子去接替守在三镇的斥候。
当晚无事。
日出之后,山林一片宁静。附近的山民和渔民早就得知西山军驻扎于此,都绕道而行。
托娅有些紧张,如果阮军指挥部专业素养过关,一两个时辰后敌兵将至。果然不久斥候来报,敌军快到十里之内了。
弓箭手们躲在参天大树之后,身上挂着树枝,头上戴着伪装草环,将二十支箭插于脚下,静静地等候敌人的进攻。
午后不到,果然五百阮军到距离树林百步处停下来,排出了进攻阵型。托娅低声道,有火枪,伏低。
为什么只来了五百人?难道他们判断西山军的战斗力只有阮军一半?
其实这个结论也算对!
打了两天,西山军不会打仗的毛病暴露无遗。估计阮福映觉得派五百人,带上火枪足够吃掉西山军一千人了?
毫无训练痕迹的西山军人们背着十个椰子带着刀跑了两天,可能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阮军端着枪,一字排开,分成几排向隘口走来,队形整齐。五十个弓手要拖延五百人?睡醒了没?有些弓手开始不安。
好在己方有地利,哪怕拦不住,还能跑。对方漫山遍野地寻找西山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打不过就打不过好了——我们是疍民,又不是职业军队。
乌云密布,老天爷例行公事般地正在准备日常降水。风也刮了起来,高高的树冠隐约在头顶晃动。
枪手越走越近,进入了弓箭的射程,托娅始终没有发令射或者撤退。若不是草木安静,有的疍民可能以为队长已经跑了。
到了现在还不动手?真是够稳的——也可能是那女人被吓晕了?有人开始在心底里抱怨,早知道陆地上这么凶险,不如待在船上算了。
眼看敌人到了二十步内,托娅弓弦终于响起,一人应声而倒。这一箭就是进攻令,五十箭腾空而起,奔向五十个对手。大多数箭手都有收获,靶子或死或伤。
对面几十杆火枪烟火大作,不知所云地打中了大树的树干或树枝——但战果为零。
第二轮箭又射到,后队阮军放枪,叫骂鼓噪一阵,继续上前。数十上百的火枪烟雾同时爆发。幸好疍民们全身都是树枝,与环境融于一体,连脑袋都是绿油油的……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对方射击的落点和准头简直就是个谜:子弹打得枝叶翻飞,但阮军最大的收获是子弹擦破了好几个疍民的油皮。
仍然等敌方走到了十步开外,放了一枪,托娅口哨急吹,自由射击令。迫不及待的疍民们立刻乱箭齐出,阮军直面箭雨,心情焦躁、动作慌乱,扔下枪,拔出刀来,冲锋!
托娅尖叫一声退,然后大家往丛林中跑去。眼见得托娅要全军覆没了,正在此时,午后的暴雨终于落下,敌人速度放慢,可能是怕埋伏。
至此弓箭队建功甚伟,总共收走了几十条人命。
休息了一半天的崔、吴、张队伍迎上,两个打一个地跟阮军对砍。托娅捧着肚子跑得气喘吁吁地,于拐弯处被张炣扛在肩上,撒丫子狂奔。
入夜时分,阮军全军覆没,疍民大概才死了不到百人,伤者在二百之内。
第二战,胜!
金家五仙就在高处,亲眼目睹了第二战。算了一算,崔吴张托四人以精确到分秒的计算赢得了三百换五百的巨大成功。三百是受伤加阵亡,而阮军是全军覆没!
闻所未闻。
自家老六号称火神王,贾琮更是不败。原以为是好事者夸大其词,没想到是低估了。
制定作战计划的四巨头中,真正有过指挥战斗经验的只有张炣一人,领着家养马贼在草原上横冲直撞、欺软怕硬。两个家将只是传令兵或者是贾琮的副将的助理。而托娅在两年前还是个导游,开始军事训练时已经打算结婚生子做家庭妇女了。
这些歪瓜裂枣领着入伍一个月、路都走不直的乌合之众打败了阮福映的专业军队,而且还是以少胜多!
五仙们这一辈子受到的打击都没有这三天多。
贾琮一边慰问伤者,一边还痛斥崔晨和吴烨有哪些失误,比如钓鱼曼古歹时对地形的掌握和速度计算不够精准,对敌人战斗风格和专业素养理解把握有误,让对方死少了。又痛批托娅贪功,居然放敌人进二十步之内——如果是贾琮或者苗敢亲自率队进攻,托娅这边一个都活不下来。又痛斥张炣感情用事,为了救托娅,白白多伤亡了一二成!原本埋伏一波可以取得更大的战损比优势的……
五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哪里是在批评?明明是炫耀!直接打击人呗!
岂有此理!
但是看到四巨头战后连夜复盘,重新计算,一致马后炮地同意了贾琮的判断:其实还能少损失一二十死亡,挽回三四十伤员的。
比如,在某处可以设置陷阱,在某处可以造简易工事,于某时提前埋伏,待阮军得意洋洋情绪最高时从后面掩杀,能至少多杀几十个,自己就少损失几十个。
说到单兵战斗力,己方除了会跑,其他啥都不行!三个打一个都有可能会输,别提最后一战其实是两个打一个。
托娅虽然立下大功,但却被金荣直接宣布提前退出战斗,不得离开山顶一步。
托娅捧着肚子,十分担心宝宝有恙……两个多三个月月份的宝贝正处于不稳定期。她刚跑了几百步,已经极不妥当了,幸好张炣背着她跑了一里多地,逃离险境,否则后果难料。
托娅平躺在帐篷里,拼命祈祷老天爷保佑,幸好没有腹痛、腹胀、流血……但她真的被吓到了。
算了,我好好的一个黑美人,涂脂抹粉的不香吗?享受男人供养不爽吗?坐享其成不甜吗?嫌家里的床太舒服了跑这儿睡石头?打打杀杀的伤到宝宝怎么办?
好强是病!得治。
天亮时,有人打着白旗要求谈判。
金仙柏和金仙杛贵为三公,自然当仁不让地撑起谈判架子,金荣语言不通,跟着算什么?于是被金大金二一脚踢开。
对方要求其实很简单,你们要多少钱才肯退回?金仙杛道:“富国岛地处战略要冲,目前岛上五成军队被消灭,我们代表西山朝宣布富国岛荣归南越,阮福映作为广南国王侄儿,流亡暹罗的贵族,赶紧复归正统投降才算正道。”云云。
谈判不欢而散。
好大胃口!居然想把我立足之地收了?阮福映勃然大怒,我还能向谁求助?
暹罗?
泰国拉玛一世,昭披耶却克里,原来是吞武里王朝的部将。皇帝郑信是华裔,领导泰国人打败了缅甸侵略军而建国,后因嫔妃争宠而精神错乱。昭披耶却克里直接在政变中登基,建都曼谷才没十年,还在搞高压恐怖统治。
他们来得及救我吗?
天海一鸥,传世九灯(上)
对金荣来说,参与南越、吴哥、暹罗这三国演义是毫无意义的。英国法国为代表的殖民者迟早将入侵到这里,用大炮敲开大门,贸易为先导,文明为后续,最后长治久安地统治这片广袤富饶之地。
阮福映哪怕最终夺回南越,最后依然要在赵国、暹罗、法国的势力影响下夹缝中求生。两百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才是各国独立的契机,然后在美苏斗争取得结果后继续周旋于大国之间,直到赵国驱逐美国,建立涵盖东亚南亚西亚的大中华圈。
一个国家,没有机器大规模生产做为后盾,稳定的农业生产和治安为基础,扎实的科研为武器,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为未来计,一切权力的任性都是浮云。
但是金家五仙不这么想。
看到了崔晨、吴烨、张炣、托娅四人的表现,他们是真的动心了。前面挖金荣的墙角一无所获,那是没有看懂这些人的成色。现在明白了这些人都是国士,当然得加大收买力度。
对蒋弘和苗敢的开价已经到了国相的高度:只要你帮我们拿下吴哥王朝或者暹罗的曼谷王朝,我们愿意以藩国之王位相酬谢。
蒋弘答之以“嘁”,苗敢转身就走,留下一个极酷的背影。其他家将俱冷漠以对。如果他们愿意,金荣点头,从蒙元到图播,从南越到印度,哪个国家的王做不得?
我们跟着他,目标不是要做鼻屎一样大的国家的王,而是要走到世界顶端,看天下最美的风景。
金仙柚第一个醒悟其实关键还是在老六身上!只要他开口,一切迎刃而解。可是他为什么开口?他放言说要带我们回国祭扫祖坟,见识赵国朝庭人物,现在我们却反悔了想利用他的人攻城掠地……
金家五仙可以想像,老六会说什么:不自知。
连严保根都越来越靠拢老六了,按照海盗规矩,这是要搞事情啊!
怎么着,看到厉害的山头就想投靠过去了?你的忠诚呢?这也太像海盗了吧?
跟海盗谈利益是可以的,谈权力也行,就是不要谈忠诚!说句笑话,依附强者才是江湖人活下去的本能反应。
甚至五仙有人私下里说,如果老六来当海盗王,我们都没活路,不如干脆利落地投降老六,奉他为主算了。直到老三仙桦阴森森地道:“他看得上我们?”
也是,连他的奴才都看不上我们。
和阮福映的谈判继续不下去了,崔晨作为主帅,命令全军出击,直奔阮军大本营。
贾琮以他的权威结束了四巨头争帅:托娅好行险,没轻重,出局;张炣缺乏大局观,眼睛里只有老婆,差点断送局面,没资格;吴烨粗犷,脾气暴躁,冲阵诱敌时差点忘了自己这边疍民根本打不过阮军,落选。只有崔晨冷静成熟,虽然年纪最小,却老练狡诈,阴狠果断。最后的山地战中崔晨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大量己方士兵抱团防守,最后突击时机和力度掌握得极有分寸。
虽然贾琮利用自己身份力挺崔晨,强行压制住大家,但崔的表现有目共睹,基本上毫无争议。当然托娅还是嘀咕了两句,好女不和男斗,老娘要安胎了,之类。
弓箭队移交给了崔晨,三个头领再聚拢来商议最后决战。
战斗进展顺利,才五天就要见分晓了,就算高棉柬埔寨王朝或者缅甸的拉玛一世想插手,怕也来不及了——只要能足够迅速地解决掉阮福映的话。
张炣和吴烨对崔晨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军中汉子,海盗马贼规矩都是如此:王者拥有绝对权力,抱团才能生存。三个人献计献策,在兵力占优,战斗力偏弱的情况下想攻占对方武装到牙齿的军营,胜算不大。
火攻肯定不行,天天下雨,潮湿的风吹着,营内外草木皆平,难以利用。
水攻没用,对方建营高地,排水沟肯定安排周全。
斗将?只要对方不傻,就不会上当。估计这边底细他们也都知道了,谁打得过贾琮,或者甚至金荣?
唯一欣慰的是,对方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粮食医药肯定是短缺的,但是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全靠南越方面运送补给。
和谈其实是最佳选择,让阮福映流亡大陆,投奔高棉柬埔寨也好,找缅甸人也好,把富国岛让给金家五仙。
先打一下,然后放他离开。
七零八落的“椰子军”整好队,手里提着刀的疍民背上还背着十多个椰子——也幸好后背全是椰子,厚厚的壳帮忙挡了好几刀,客观上拯救了不少人。许多人便自称椰子军,又能解渴又能救命——只是不怎么好看:远望上去,就好像在阮福映那齐整、美观、坚固、专业的军营门口站着一群忍者神龟。
椰子神龟军团派出嗓门大的二十个歪瓜裂枣扯着嗓子大骂。从阮福映的皇帝爷爷骂起,再到他的皇帝伯伯,再到他爹,再到他本人。
崔晨则低声跟吴烨和张炣商量着打法,分散合击弓箭配合,虽然有些仓促,但是未必没有胜算。最担心对方再出火枪手,椰子神龟们缴获了五百杆枪,却没谁会用。贾琮自然是玩过枪的,在京城的九门提督火枪营里讨了一支枪玩过几天,只是不熟。贾蓉的火枪大炮作坊在四川,边缘人物贾琮并没有这个荣幸去插一爪子……而且要培养这群神龟开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火药子弹包呢?法国军舰都在海底,就算有没有爆炸烧掉的,捞出来晒干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现在就看阮福映能拿出多少火枪来了。冷兵器对热兵器,肯填人命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例如永琪就敢进攻青城——看兵素质。但是这神龟……有点玄乎。
崔晨十分担心战损,如果对方又跑出一二百火枪手的话……只怕自己这边坚持不了几分钟!排队枪毙的压力不是这群二货能顶得住的。目前己方全靠一股气撑着,其实早就到疲劳期了,谁知道紧绷的神经会什么时候崩断?
但是……阮福映举着白旗投降了!
震惊!
神龟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吼两声对方就投降了?
其实在阮福映看来,老子输给了金荣这等“大人物”有什么丢脸的?赵国赢过他吗?图播赢过他吗?清国赢过他吗?那些庞然大物都输在人家手里,我区区两千人的小小鱼哪是人家放屁崩鲨的宗师级“万王之王”的对手?人家出一千疍民,刀都不会耍,路都走不直就轻轻松松包圆了同等数量的专业军队,那是何等的惊艳绝伦?
投降他还是我赚了。总比投降那个西山泥腿子强吧?
龟缩在海边等候消息的西山皇帝阮光缵与他的四五十个司徒司马司空和大小都督们有些焦躁。这是一座巨大的海边庄院,依海靠山,就像皇帝的避暑别院一样。每当皇帝在顺化待得气闷,就会出来散心。
前朝遗老阮福映虽然不在皇位继承序列里,名气还是有点的。十年前他率领着暹罗支援的人报复性地冲进南越,差点拿下升龙城。后来西山军在阮文岳、阮文侣、阮文惠三兄弟团结一心的战斗中,将其击败,退出南越。此后多年双方争斗不断,互有胜负。阮文侣就是死在阮福映的手里。
听说金荣这边拿这战争当游戏,要选出一个主帅来……阮光缵已经气得吃不下饭了。那个金荣还是年龄小,做事没谱啊!这人命攸关的大事,你怎么能当儿戏呢?孙子说,兵,国之大事也。
可怜死的还是我大越的勇敢少年疍民……
阮光缵看着左右,又向大海深处望去——波浪依旧,海鸥翻飞。阮光缵心道:妈祖天后垂怜,如果我军能胜,请让那啥,白色的海鸥,就飞到朕的面前转个圈子,报个信儿。
远处的夕阳将海面照得金光闪闪,那只被寄予厚望的海鸥随着气流滑翔,偶尔扇动一下翅膀,似乎并没有飞过来以安皇帝之心的意思。
一艘小船像箭一般刺透高达三尺的浪花,出现在浪滔的阴影之间,所有的三公们立刻直起身,放下手里假装在读的文书。
等船的这半个时辰简直是阮光缵这一辈子最漫长的半个时辰,海风的速度都慢了下来,整个世界分成了两半——皇帝的内心黑白世界和周围灰濛濛的一切。
大臣们睁大眼睛使着眼色,繁杂的含义在交流中得到确认,对金家五仙的忌惮使大家团结起来,无数聪明的大脑开始运转,要灭掉这个不安分的,野心勃勃、自以为是的海盗世家,必须设计个毫无破绽的陷阱……
天海一鸥,传世九灯(下)
那信使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喊“大捷”,有些人脑子还没从“下毒、暗杀、分裂、封锁外海等手段”的幻想中转圜回来,啥?
阮光缵从内心深处升起了希望,金家五仙都是废物,但是如果金荣比较能打,或许可以利用他们和赵国干一仗,然后跟蒙元拉上关系……不等信使行完礼,便问具体消息。
那信使道:“金大汗刚上富国岛当晚就焚烧全部法国舰船,法国人全军覆没。我方无一伤亡。”
开放的大厅陡然死寂,波浪声从远方传来,显得那么宏大柔和动听,如同天籁。
那信使道:“第二天金大汗派遣三路大军进攻,消灭敌人近五百人,我方无一伤亡。”
皇帝的脚已经软了,背上尽是冷汗。自己招的兵自己知道,疍民连陆地都没上过几次,能打仗嘛?这边都抱着等着看笑话的心思,想必人家也是知道的,但是硬是活生生地打出了零比一千的战绩。
信使道:“第三天我方正面迎敌,全歼敌人五百人,我们伤亡三百二十。”
大家松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不正常!正面迎敌大胜?伤亡才这么点儿?
有人开始歌颂西山朝国运当头,圣君圣明引得英才来投。在皇帝的指导下,上下用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当载入史册云云。
底下谀词如颂,汹涌澎湃。
金家底蕴深厚,六仙才华横溢,真动不得,还是另外想折吧。
阮福映已然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头发灰白,眉眼质朴,并无奸诈之相。相比温和的阮光缵,此人更加厚重,平稳,个头也矮。只是他的眉毛浓密而且眉尖靠近,几乎相连,估计心胸不会太开阔。下巴宽大,唇齿整齐,鼻子对称,有王霸气,是南越少有的符合金荣审美的人类。
阮福映在一群俊伟少年中很容易地找到金荣——此人蓄着须,衣着随意。其他人都穿得严肃得体,只有他好像时刻准备躺下去睡会儿……
阮福映在金仙杛的指引下对众人行礼,从金荣往下个个庄重回礼,甚至还有一个女人混在里面。
阮福映有点胸闷,气得。
金荣指着托娅道:“这个托娅将军率五十人,不死一人,灭了全部法国军舰,又在隘口以五十人顶住二百火枪手两轮进攻。”
阮福映的胸更痛了,而且面红耳赤……还是城府不够啊。
托娅牵着张炣的手,骄傲得像是一只灰天鹅。
金荣道:“因为她太凶悍,杀人杀得太干净利落,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为了改变她的性格,给宝宝积德,我已经撤了她的左将军之职。”托娅翻了个白眼,我是左将军?什么时候封的?我咋不知道?但是给宝宝积德的话却听进去了,不由她不反省人生。
金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还真唬住了阮福映,他感觉胸痛缓解了不少。
金荣一一介绍了三个将军,阮福映看着这些年龄不过弱冠,气质如神祉下凡的纠纠少年,感慨万千: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啊。
椰子军的神龟们已经蜂拥而入,将阮军下了武器,撵到一边,自己则神气活现地占领有利地形,腆胸叠肚,不可一世。
其实阮军剩下的几百人是三战淘汰下来的最次的烂兵——跑得足够慢,所以躲过了长跑钓鱼反杀。起床足够晚,又躲过了早饭前的扑鸟儿行动。回营途中龟缩在大部队中间,幸运地没有被层层削薄。又不擅长火枪突击,遗憾地没选上进攻隘口最后一搏。
但凡比这些货强上一星半点,有点心气儿的,都已经交待在战场上了。这帮子**正好践行了庄子的“无用论”——因为我是废物,所以活到了最后。
神龟们把他们像泥巴一样地踩来捏去,人家照样笑脸相迎,逆来顺受,似乎从灵长类进化成了无脊椎动物。
阮福映若不主动投降,搞得不好他就要被这帮**给绑上丝带,打上蝴蝶结,当作礼物给卖给金荣了。
阮福映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带着两广腔调,在金家五仙的翻译下算是可以交流的,道:“请金大汗给我作主。我有冤情。当初我伯父为皇帝,爱民如子……”
金荣稀奇地道:“自古成王败寇,你们和西山朝的恩怨我可管不着——此事一了,我就要上BJ了。”
阮福映起身道:“愿附大汗骥尾,请大汗收留。”
金荣笑道:“你和暹罗有旧,何不投暹罗而去?日后说不定还能借兵卷土重来。”
金家五仙眉头都皱了起来,凶神恶煞般看着阮福映,只要他出言不中听,立刻扁之。
阮福映苦笑道:“世上英雄千千万万,唯金大汗只有一个,怎容当面错过?有您一人如日耀九天,其余诸星不过蚁虫萤火。吾愿以师礼侍奉金大汗,另有重礼献上。”
金荣哂道:“礼物免了,愿意跟着我也随便你。日后你想走了,咱们好聚好散,来去自由。”
阮福映笑道:“我说的重礼非金银土地,那些东西大汗唾手可得,有什么稀奇?我说的是一个宗派,宗师单传,是医武双绝的世外高人。我阮家代代供奉的,头疼脑热病痛不用说了,救必死于鬼门关前,他们也是常做的。”
金仙杼惊道:“七灯大师难道还在人间?当年他的徒弟六灯小和尚还曾经施药救过爷爷和爹爹性命。”
阮福映道:“七灯大师年事已高,不敢搅扰,六灯大师在中原游历,联系不上。我愿将五灯小和尚献上,可做军医。”
金仙柚道:“五灯他才几岁?医学博大精深,他行不行啊?”
阮福映从身后拉出一个少年道:“你自己说说。”
这个黝黑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僧袍棕红古典,裸露右肩,肌肉坟起,十分引人注目。他面目极其清秀,漂亮得不似南越人。英气勃勃,让人不会误解他是身具女相,难辨直男、弯男。
五灯小和尚行礼道:“小僧五灯,十六岁。只要不是疑难杂症,一般的疾病都能应付。”
金荣看着出云道:“啧啧,被人比下去了。”
出云也是极英俊的,跟贾蔷有五分相像,略偏阴柔,但气质有些傻里傻气。而五灯则阳刚十足,稳重大方,胸有沟壑,一心不乱的样子。两个人站在一起,高下立判。
出云气得脸都白了,扭头不理金荣。
金荣笑道:“你们取名字挺有意思,一盏灯一盏灯的?”
五灯笑道:“我们做弟子的实不敢与九灯祖师日月之辉比肩,每代降一灯。”
金荣笑道:“传到了一灯之后又怎么办?”
五灯笑道:“到了末法时代,人心为金银色欲所蒙,无知愚昧,偶闻道则大笑之,真法当难行于世,蛮愚痴蠢充塞道途,要灯做什么?目盲心瞎的,能看见啥?又倘若那时大法遍行于世,人人向佛,心心求法,有没有灯又有什么关系?”
金荣想,终于碰到一个比我还能白话的家伙了。莫不成他也是穿越转世的?连“一灯灭后,世无真法”都知道。
金荣点头道:“欢迎二位加入我们天下会。”
众人一惊。从未有人一见面就被金荣许为天下会员的——看样子金荣打算亲自推荐这二人入会?
金荣看到诸人表情,知道大家误解了,道:“我说的天下会指的是走遍天下同好会,不是在蒙元建立的那个天下会。”
除了五仙茫茫然,其他人都替这二人可惜。
阮福映和五灯浑然不知刚才错过了什么……倘若他们立刻打蛇随棍上,腆着脸把自己加入天下会的事咬住钉死了,岂不是一步登天?
阮福映躬身道:“这富国岛民无辜,愿大汗善待之。”
蒋弘立刻得到了抖机灵的机会,抢在苗敢张嘴之前冷笑道:“我金荣大汗乃长生天人间行走,遍行天下,代天宣善,万民景仰。偏你要来这么一句,莫非是在沽名钓誉?”
阮福映吓得脸都白了,这个善待百姓语只是投降的君主对征服者必说的套话——败军之王哪有脸来替百姓说话?他自己当政时何尝真正把治下百姓当人看待?否则当有忠臣死社稷,良将殉国之报,而不是败兵把主子打包卖掉。
而征服者听到这个套话,应该讲的标准答案是,此亦我治下子民也,当公平待之。
烈士多悲,小人偷闲(上)
你们怎么不按套路来呢?看到周围的人哈哈大笑,阮福映才知道是玩笑,安下心来。
吓死个人。
金荣道:“放心,他们开玩笑的,莫吓着了。”
阮福映看着托娅道:“还有一个事儿要禀报大汗。”这完全是下属的姿态了。
金荣道:“请讲。”
阮福映道:“这位女将军可能闯祸了,她灭掉的法国军舰上其实不完全是法国人,其中有好几个赵国人。”
大家精神不由得一振。
阮福映道:“听说过赵国的四大家族吗?其中有一个姓王的家族,以海贸生发,养着许多海船,给王家干活儿的许多是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
金荣和家将们脸上严肃起来,什么情况?大水冲了龙王庙?王子腾的人在背后支持阮福映?
阮福映道:“王家的人和那些法国人借着我的富国岛不知道在谈什么,你们一把火烧光了当事人,我怕王家和法国人来找我算账……”
怪不得投降得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王子腾那边和法国人迟早会来找阮福映的麻烦,说不定这富国岛都保不住。
虽然金荣和王子腾的恩怨基本上算是结清了,一万多枚人头给他平账,去打皇帝的脸,还了报信和赠甲之德。但是莫名其妙地扫灭了王家的海外关系,这个总有点说不过去,可能闯了这个祸后还是要赔偿的。
金荣看着贾琮道:“你的舅舅家诶。”
贾琮耸肩道:“他从来也没拿正眼看过我,一向都是贾蓉、贾琏和贾宝玉一天到晚粘着人家。”
阮福映嘴巴打开又闭上——四大家族嫡系在这儿紧跟着金荣,这个大汗的腿得粗成啥样?似乎还很没有把王家放在心上的样子。
金荣和王子腾儿子王夔还有过交情,可惜人家甘愿做皇帝的刀,算计老父,卖祖求荣,也是个极品。
金荣道:“不知者不怪也,到时候实话直说好了。回京后总是要拜访他的。”
贾琮问金家五仙道:“金爷爷和金老爹他们跟王家有来往吗?”其实在问有没有抢过人家。
金仙柏道:“最早有一段时间爷爷是韬光养晦,谁都不碰的,后来势力大了就变成了谁都不卖面子……当然只要交了银子咱们也不难为人家。基本上江浙福建一带被打劫过的人多,死在咱们手上的少。大家尽量不要弄成死仇。”
金荣气道:“前面谁说的咱们遍地都是仇家的?”
金仙桦小心翼翼地道:“咱们当海盗的跟跑海的人家总是要闹点别扭的,烧人家船,绑人家水手也是有的——咱们家岛上那么多人口你以为是哪儿来的?”
水泊梁山做派。
有宋江、吴用的心计,咋没看见你们有宋江、吴用的手段呢?
金仙杼道:“咱爹上陆也是因为得罪的人有点太多了,得找后路,否则一不小心就家破人亡。海盗老家再怎么秘密,被人连窝端了也常见的。”
严保根道:“老爷和太老爷目光长远,算无遗策。当初之所以得罪了许多人也是因为他们大家族也走私货物,独吞航线,跟海盗勾结,杀人越货。虽嘴巴上说是正经生意,其实世上哪有手脚干净不沾血的世家?江南巨贾哪家不黑?”
这是公说公有理吗?
真没想到,王家的根子居然在海上。金多多把妹妹嫁给贾璜,未必没有避开王家下毒手的意思。
金荣道:“王家族长是谁?”
苗敢揉揉耳朵道:“我师父娇音宗师的夫家就姓王,好像他们大本营在金陵,但家主肯定不是王子腾。”
江南大族的实力比北方大族隐藏得更深,例如童隰,谁都不知道他背后是哪一家的力量——他做得再出格,太上皇和皇帝都不愿意碰他,当然也决不用他,远远地打发了,送走拉倒。
宁静降临了南越,阮福映和阮光缵握手言和。金荣以一千新兵三天平定阮福映,这些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传到其他疍民那里,再通过商船传到广州、泉州、台州、宁波、天津,最终将到达京城。
孔家做陆地生意,耳目着实不少,在有心搜集的情况下,比外面小道消息更详尽的“金荣手撕蜀地儒生、灭马振德气焰”过程记录没过多久就送到了小衍圣桌面上。在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叠《天网报》第二刊,附赠一个增刊《孔圣人在神坛上千多年,现在到了非下来不可的时候了吗?》
他大瞪着眼睛,如刀如火如冰如凿,读了许久,研究着一字一句,一撇一捺,似乎这是法语或者拉丁语。
第二刊天网报阴险狡诈地将赵蒙高官与重大事项又好一顿表扬,将赵蒙高层晃得七荤八素也不去说他了。单看论蒙元相童隰的七庄大罪十五宗小罪,明贬实褒:木讷、刚毅、简朴、平易、务实、礼下、助弱抑强,偏袒百姓、打击贵人,简直就是把他歌颂成了古往今来罕见的圣人——那么赵国为什么不能重用这个能臣、小圣贤呢?为什么人家偏在草原能施展手脚呢?难道赵国配不上这位自己培养出来的进士吗?其矛头隐隐直指凌三攴,甚至还有皇帝和先皇。
其他内容也一样,对着赵国政坛阴森森地释放着小飞刀,伤害不大,却酸得让你牙倒——因跟孔家没啥关系,所以不必理会。
夜色撩开了帷幕,阳光浸白染红了山东的天空。远在万里之外的一只海鸥扇动一下翅膀,曲阜的天空可能就会降下一场大雨。
虽然大家喊着小衍圣,其实他只是法定继承人而已,衍圣称号还没官方地降落到他头上。他只是在老爹严密注视下进行管理家族,应酬文士,应对官面而已。算是“扶上马,送一程”的交接。
如果小衍圣有啥过火、激进的意思,老衍圣会直接一瓢冷水泼上去让他清醒清醒。
依照传承下去的圣人世家的风格,吃吃垄断红利,做做顺水生意,强买强卖,囤积居奇,弃旧迎新紧跟时代,才是他们该做的事。
什么冲到敌国搞根据地,为了胜利把自己置于险境,提心吊胆地时刻防备着敌人偷袭,这早已超过了孔家能承担的心理极限。作为只要对胜利者谄媚微笑就能保世代富贵的千年世家,他们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有人对孔圣人不敬。
任何敢对孔家露出敌意的,无论是谁,都必给予毁灭性打击——李贽,黄宗羲,顾炎武之类,再加上这个金荣。
自从金荣喊出将孔孟拉下神坛的口号,小衍圣与老衍圣就视之为毕生死敌。金振这个逆子,明明知道金荣对孔家有敌意,居然还哥哥长哥哥短地往来奔波效命?!
你的祖宗就要被人请下神坛了!儒门必死这种话就是战书!你做为孔家后人,难道不应该拼着一条命不要,去刺杀金荣的吗?
我们孔家对你土默特仁至义尽谈不上,至少是礼敬有加,难道你就是这样回报孔家的善意吗?
小衍圣怒目须张,恨不能飞到云南将金荣碎尸万段。从宋江起义,金灭北宋,蒙元南侵,闯王勒索,到水氏代明,谁不是对我孔家折节纡尊,降贵礼士,以礼相待?你金荣算老几?
孔家是千年世家,不为一朝一代所拘,历万世而不倒!怎么你小小的金荣胆敢蜀犬吠日,跖狗吠尧?你读过几本圣人著作?你懂几句微言大义?
为了从肉体到灵魂,名誉到权力地毁掉对手,人类能有多拼?小衍圣给出了答案——时时刻刻、日日夜夜诅咒、骂街、扎小人。
也真是难为这个谦谦君子了。
老衍圣卧床不起已经有半年了。自从金振随“闻章”少爷北上被拦截,老衍圣终于捉到了这个不省心的孙子,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但身体就垮掉了。
烈士多悲,小人偷闲(下)
金振被唤到小衍圣书房,深礼。见伯伯点了点头,金振便起身,目光扫视了房间一圈——这里挂着无数名士书画,都是千年以来在书上才能见到的大人物们祭拜孔子、交际酬酢时所作。就这一屋子东西拿出去卖,能让天下所有富豪破产。
金振斜眼看见了“儒门必死”和“将孔孟拉下神坛”几个字,天网报增刊唯恐印刷不清楚,特意用大一号字样,专门给老学究们研讨用。触目惊心的文章就摊在金振面前,金振面色凝重而且义愤填膺。
小衍圣对金振的表情感到很欣慰,很满意金振捏着拳头的鲁直风范。他略挑选一下用词问:“你这个哥哥要来灭了咱们家,你说,他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兄弟情谊吗?”
窗外一阵秋风刮过,数片黄叶瑟瑟发抖,终于落下,今年秋天来得好早。
金振摇头,极其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在国事与民政的大是大非之上,金荣从来没有个人恩怨的考量——我也没有。
小孔圣道:“自汉高祖十二年起,我孔氏的第8世孙孔腾被封为奉祀君。北宋至和二年,我孔氏族长改封为衍圣公,奉圣公。宋代时咱们相当于八品官,元代提升为三品,明初是一品文官,后又班列文官之首,”他一拍这酸枝木写字台,“历朝历代的恩泽敬奉,难道是他金荣一句话能抹去的吗?”
金振怒喝道:“这不能够!”心里补上,无论如何至少得三句。
小圣人怒目圆睁:“咱们祖宗万世师表,开天辟地的功德,难道是他金荣大笔一挥就能篡改的吗?”
开天辟地?难道家祖是盘古大神?金振将这个不靠谱的段子抛开,摇头道:“祖宗的功绩史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呢,谁也改不了。”心里补上一句,却能揭开子孙后代没出息、软骨头、欺压百姓的真相。
小衍圣:“数万孔氏子子孙孙能眼睁睁看着老祖宗名声尽毁于小人之手吗?”
金振:“绝对不行!”……难道名声之毁不始于不肖子孙之贪婪成性吗?外人来只是揭开盖子而已——孔家在山东地面上有多好的名誉?
小衍圣:“你作为孔家子弟,能为孔家做点什么?”
金振迟疑道:“说服金荣收回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小衍圣:“倘若他执迷不悟呢?”
金振勇烈地道:“我就吊死在他家门口!”
小衍圣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既有死志,何不与之携亡?”
金振回缩道:“难道已经到了这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吗?”
小衍圣:“若我有你的武力,必然匹夫一怒!”
金振起身道:“明白了!我这就去拜别爷爷,然后到BJ守着,等候金荣自投罗网。”
小衍圣:“你爷爷精神头不如以往,你说话要当心——什么可讲,什么不当讲。”
金振最后回头望了这个伯伯一眼,转身离去。从三年前自己来曲阜,至始至终,孔家没有给自己取名,也没人提入族谱。
妓女的儿子终只是妓女的儿子,大概不配姓孔的吧。如果不是发现我成了金荣的弟弟,孔大埔会紧紧贴上来?我拜了余立根做老师,他们才支援我北上搞清国……现在我没用了,就拿出来火并金荣,再到处宣传金荣亲弟弟也反对金荣仇儒,庆祝一下二人同归于尽。
一切与孔府无关,他们继续快乐地当小圣人。
嘿嘿。
祖宗是圣人,子子孙孙都是圣人。
你们躺在老祖宗身上吃了一千年红利,也差不多可以了。
这个家也就老爷子一个人真心痛我,可惜也只当我是死在家祠里的儿子的替代品而已。
永别了吧。
薛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送礼不到位的,撵出去。美女不够美的,撵出去。说话太文雅的,撵出去。家族背景不够档次的,撵出去。在金陵,他薛大爷就是天!
当年那个异常惜贫怜花的质朴少年消失了,如今是个粗脖子大肚腩油腻中年男了。
自从娶了夏氏,如花美眷性格直爽,薛蟠自觉精明能干了不少。除了全国打击盗版,视察商路,检查作坊,吃喝玩乐一条龙总有人招待。家族中偷走了不少生意的亲戚又贴了上来,打听印刷厂、造纸厂的业务详情。
薛蟠知道妹妹亲自抓的青城业务所得利润是个巨大的数字,但是母亲和妹妹守口如瓶,根本没有人能打听到内幕。薛蟠知道的和别人一样多。
自从贾琛入赘后,薛宝钗的地位直接到了与家主并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程度。
数十个掌柜被贾琛带着上百个从喀城或图播返回的健儿隔离审查,查账的师父是从宁国府借的吴新登手下十多人。凡是里通外人,出卖主家,账目不清,偷走私货,开空额的,拉出来就是一顿胖揍。打得骨头松软了再来问话,得了实据后立刻抄家。
县府衙门早就得贾琛打过招呼,就算有人告状也不敢立案——别说普通县君府宰,就是有深厚背景的子弟,谁肯轻易为一屁股屎的普通掌柜去得罪贾薛两家?
薛蟠跟在贾琛后面,咬着舌头看妹夫行军法治家。本来有熟面孔走他的路子求情,说退回贪污认罚饶命,请求既往不咎……可惜薛蟠的面子在一百多条杀气腾腾的贾家汉子面前不怎么好使!薛蟠身边的黑道小弟们根本不敢往贾琛他们跟前凑:手上没几条人命的小混混终究也只是个样子货!在贾琛的执法队面前屁都不敢放出一缕。
就算贾琛稍有出格,误伤了老资格掌柜的脸面,他们结伙上薛王氏面前哭诉告状,也只得了一个好言安慰。一切公事公办,贾琛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哪怕是老夫人或者薛蟠,因为他的后台是薛宝钗。如今的薛家财富有一半是她的,由不得放水——下面人贪污的是她的养老银子,这如何能忍?
有人在背后说小闲话——贾琛说是说赘婿,怎么感觉比薛蟠这个正经主子架子端得还大,主意拿得还正?薛蟠大怒,转念又一想,人家是金荣和贾琮亲手调教出来的一虎!老虎不发威那还是虎?现在这猛虎是我薛家人了,嘿嘿,总之是大赚!
贾琛将薛家商队作坊从北到南地洗了一遍后,就去了青城买地造屋,据说和鄢国公主、西平王做邻居。等他安排周全了,明年开了春,薛宝钗将会去青城住几天。
等林妹妹和宝钗见了面,看能不能说服林皇妃和贾家和好,别再搞出什么动静来丢人现眼。
金陵的气候真的是不怎么讨喜,哪怕是秋日,炎热从地面往上蒸腾,能把人烤焦。就算你泡在阴凉的院落,藕花深处,也掩不住那令人恹恹的劲儿。
薛蟠目前还不能回京,忠顺王淫奔之余波还没了结,京城的恶少街霸都在蛰伏中。前面顶风作案触了皇帝霉头的贵族子弟不仅自己被打发上长城守边,连带着老子也吃了挂落。这半年里京城禁言禁乐,鸡飞狗跳,风气唯余清正、廉洁、和谐、谦恭、有礼、好学、上进、沉稳、持重、敬业、克职——随便哪一条都和薛大爷不搭尬。如果此时的他,豪华酋长级特制达达牌马车坐着,豪奴艳姬陪着,锱重银车一溜儿拖着回京……
薛家毕竟不是王贾,这个引人注目的风头太昂贵,承受不起。
全天下繁华似京城、长辈能护得住——万一闯了祸有人能把薛大傻捞出来——而且也有人管得住他的地方,唯有金陵了:贾雨村是知府,甄家是金陵一霸,薛家不少族老坐镇金陵,资深掌柜也有好多是看着薛蟠长大的。薛大爷再牛逼也得乖乖地喊,“给爷爷们请安。”调皮捣蛋的薛家蛀虫刚刚被贾琛及其打手洗过一轮,所以也没人敢引诱薛大爷乱来。
薛蟠虽然略觉清淡,但金陵足够大,和他玩得到一块儿的子弟也足够多,秦淮风情也足够撩,所以薛大爷竟然有些乐不思蜀。
直到一天有人来禀报,说下面有个叫胡安的伙计求见。
一个伙计?能把话递到我这儿?薛蟠奇怪地道,“他什么情况?”
那个长随低声道:“这人在咱们薛家的药店里当伙计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算是个老人。”
薛蟠道;“二十年了也没混上个管事吗?废物点心吧?不见。”
长随道:“要不您还是赏脸见一见吧,这人自述是金荣的亲舅舅。”
薛蟠轰地一声把肥胖的肚子从藤椅里拔出来,粗粗的腿微微颤抖,似乎承受不住那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激动。“难道是……”
那长随低声道:“金荣大汗的娘果然姓胡,小人当年见过的。”
薛蟠道:“为什么胡安二十年了混不上个管事?”
这长随的确给力,什么都打听得明明白白,“据说他噬赌,他们父母双亡,他可能嫌妹妹吃饭穿衣的,就在牌桌上输给人牙子,打算卖到扬州做瘦马的。后来被京里下来的贵人看中带走,兄妹俩才断了联系。”
薛蟠警觉起来,这是一个混蛋,:“那他怎么知道自己妹妹是金荣的娘?”
君臣义缺,谁负刚肠(上)
那长随道:“据说是听别人议论金荣在四川云南杀宗师灭儒门,又讲金荣给他娘胡氏报仇杀了京城十多个说书先生……”
薛蟠越发地奇怪了,“天下姓胡的女子何其多也,一定是他妹妹?”
那长随道:“因为胡安知道,买走他妹妹的人的确姓金。”
薛蟠倒吸一口凉气,这事儿闹心啊!有心不管这事儿,但麻烦上了门,躲得过初一,须防着点儿十五。万一人家郎舅相认,抱头痛哭,说薛家亏待了他……当年的小帅哥金荣寄人篱下,薛蟠是过了手的,万一金荣想起来要报仇雪恨,拿着这个做借口……天下之大,谁能救薛大爷的命?
但是……又一转念,如果这个赌鬼和他妹妹看不对眼,拒不相认的话,我巴巴地送人上京,这不是恶心人嘛?活打脸。
哎呦,可愁死了。
尤其这人把唯一的亲人给卖了去做风尘女子,心性之毒可知。现在听说妹妹发达了,还凑上来,想要好处怎么着?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垃圾?!
薛蟠道:“今天爷身子不爽利,中了暑,请这位胡大爷住在咱们的家庙旁边的那个寺庙里,好!生!伺!候!不可与外人接触!更别让人跑了!”
那长随打了个冷战,哈腰道,是。随即下去安排。
这个胡安是个大包袱,绝对不能让薛家被他连累了。薛蟠目光中露出一缕阴狠的光来,边上伺候着的丫头们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喷嚏。
正在此时,门上有人来报,说秦淮河面上有名的黑道大佬何龙求见。
这个何龙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喜欢贴贵族子弟,骗人去赌去嫖,拉人下水,贷钱收高利,逼人嫁女还债,基本上就是个无恶不作的体面人。手下也有百多兄弟,官面上说不清是谁罩着,反正从来没吃过亏。名声臭,却自我感觉良好,背后被人说衣冠禽兽也无所谓。
薛蟠和他喝过酒,在贾琛打恶除虫时这个何龙还求见过贾氏一虎,姿态甚低,不以贾琛是赘婿而轻慢之。
薛蟠便让请进来,自己慢悠悠地假装出来迎接。
何龙自然当仁不让地抢先给薛大爷行礼,不敢劳动您大驾来迎,云云。
薛蟠喊人上冰镇酸梅汤,二人坐在荷花池边树阴下叙话。
薛大爷虽然被人喊薛大傻,那是因为其为人直,读书又少,哪应付得了那些读书人的一肚子弯弯绕绕地?但经过多年历练,渐渐的事儿见得多了,人交往的多了,亏吃得多了,也慢慢回过味儿——一个给皇帝当密探,出卖宁荣二国府的贵公子哪能真傻?
这大热天的,何龙求见,肯定有他的说法,而且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夜猫子上宅子来送礼怎么着?
薛蟠拦着何龙的话头,一个劲儿地东拉西扯吃喝玩乐婊子戏子,牵着何龙的话头跑遍金陵的饭店妓院赌场花船。
乘薛蟠喘气时何龙总算找到一个缺口,单刀直入地道:“薛大爷,我家赌场昨儿抓了个欠钱不还的,说是您家药铺子里的伙计——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叫胡安的,您怕是没听说过这人吧?”
原来如此!
薛蟠立刻知道了胡安是怎么知道他是金荣的亲舅舅的——有心人在算计金荣,才将这个人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里头的水有多深?还生怕薛家动了杀心,前脚胡安上门,后脚就有地头蛇来作保。
薛蟠大怒,你们当我薛家是泥捏的?
何龙见薛蟠动怒,立刻身段放软,“薛大爷啊,我们得到京城来人的命令,要盯着这个人,别让他出了事儿。京里头来头太大,我们也得罪不起啊。”
薛蟠斜着眼睛看着何龙,够光棍,老子还没逼问你就先招了,果然好身段:“来头能有多大?敢跟我四大家族叫板?”
何龙用手指打了自己手心三下。
凌三攴?
薛蟠吓了一跳,这个来头别说是薛家惹不起,宁国府荣国府也惹不起。特别是贾敬去世后,贾珍还没把担子全挑起来。宗师们并未给贾珍太大面子,甚至有宗师在拜祭贾敬后水也不喝,话也不多说就走了。
如果贾珍拿不出手段来,贾氏必然收缩,等贾琮和金荣撑起台面来。
薛蟠不敢入京也有这个原由:京城角力日臻白热,被算计了掉进去搞得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明年薛宝钗也会避开,去青城找林皇妃。
胡安的事相比之下就小得不能再小了,犯不着闹腾。薛蟠举杯道:“何老板敞亮!这个人情薛某记下了。”
何龙暗中擦了把汗。京城那边的要求不得不满足,难道薛家就轻易能得罪得了?薛家虽然台面上没什么人,水面下的——就说钱吧,能随时拿出上万两银子花天酒地的,全天下也没几家!如果肯花钱,谁的人头买不到?贾琛是赘婿,以一百多条汉子镇压整个金陵地面,抓人,抄家,平街,官匪一起噤声。这是向全天下明说薛贾合并的意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走钢丝。
贾薛都是百年大物,根深叶茂的。没有特别手段,别说自己家,就算凌家,待他一去相位,后代子孙怕是也要吃亏。
对何龙这种忽然发达的小臭虫来说,狡兔三窟,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四通八达,九窍玲珑是刚需!不能得罪人,还要时刻传递消息上去,多头讨好,才活得长久。
何龙消息递到位,起身告辞。薛蟠假意送到月亮门,被何龙再三请求留步,也就歇了脚。
这个何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说不定他今天上门就是替凌三攴透个底,警告薛蟠别站错队,金荣跟你虽然有交情,生意上有来往,但是赵国才是你们薛家的根,你要拎拎清!
如果日后赵国和金荣摊牌,薛家持何立场?或许从薛家对待胡安这事就是个试探手——如果薛家铁了心要帮金荣,接下来就是来自朝庭狂风暴雨般的打击。
薛蟠立刻修书一封给母亲,想了想,召集家中长辈问计。
大多数人都希望薛家置身事外,既不与朝庭一起算计金荣,也不帮金荣解决麻烦。
说了等于没说!站在中间谁都不会满意,反而把两边都得罪了。金荣即将上京和皇帝决战,薛家不确定立场?到时万一有事岂不是哪方都不会出手相救?
薛家自然有皇城司的探子,此事立刻有人报了上去。事关金荣,金陵皇城司不敢怠慢,连夜送信,第三天就将消息传到了戴权手上。
戴权最近也有烦恼,皇城司扩张一倍,但运转却出了大篓子。四川捅出的篓子余立根带着人去补窟窿,也就算了。但皇城司百户连飞误伤了忠顺王则引起皇室震怒,让戴权好一阵焦头烂额。
但说到底,这个丑闻是忠顺王自身的原因。连飞无意中捅破此事,反而替皇室提前解决了一个视线外的大麻烦——万一北静王和忠顺王争位乱斗,扈四娘利用自己的独特性搞出不忍言事,这个结果能坏到什么程度?丑闻能比天大,比粪坑还臭。唐乌龟宋王八,难道再来个赵皇偷嫂?
连飞引爆此事,不但无过,反算有功!
但戴权力保连飞则让某些人极不高兴!一小部分来自天网和军队的人手被划拨给了下面的珰头,留在戴权手里的力量日渐减少。
每到夜半三更的,戴权往往不自觉地感到一丝寒意。虽然皇帝依然信任,嬉笑怒骂一如往昔,但是好像皇帝面目越来越模糊,言语越来越淡薄了。
“或者我该退休了?”戴权寻思。贾敬去世,皇三皇五折戟沉沙,目前能入眼的只有老六一个。贾氏希望六上,目的算是达成。
贾敬临死前没有给自己下任何条子,也就是说一切照旧。皇帝将动手清理贾氏的军中势力,而日后贾环将会成为文官,四十年后入阁。
这个约定,戴权也曾多方探寻皇帝的口风。如果皇帝后悔,想效仿朱元璋把贾氏打碎,贾氏如何自保?宁国府的贾蓉算是出息了,但力量够吗?皇帝四处拉拢江湖人,贾珍贾蓉能占到多少优势?
死在这两年的宗师未免也太多了些。火枪证明是宗师克星,皇帝肯定不怎么担心江湖势力作乱。收买不了的宗师毕竟是少数,皇家资源还是很令宗师弟子们羡慕的。
至于凌三攴搞出个金荣舅舅来,戴权微微一笑,真是小家子气啊。利用这个赌鬼干嘛呢?传消息?破坏金荣名声?下毒?最多恶心恶心人吧,这个胡安能有什么用?
戴权扔下急报,走出办公室,天色正午,秋日的艳阳真是……
忽然戴权感觉不对,皇城司总部向来是人来人往,现在的冷清寂静是什么情况?
三条人影从天而降。
三个很熟悉的伪宗师太监。
其中一个道:“贾代泉,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君臣义缺,谁负刚肠(下)
原来如此!
戴权的感觉果然没有欺骗他——皇帝为了这一天大概准备了很久吧。这么多年,我贾代泉做过对不起皇家的事吗?
为什么现在发动?这个时机不对啊?乱归乱,只是表演一场还是要的……
戴权一愣,用奇怪的目光盯着这三个人,道:“你们说什么?谁是贾代泉?”
另一个笑道:“别装了。你从辽王府起就在皇上身边潜伏,你应该知道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我们也不会来。”
戴权大声哭道:“皇上呢?奴才冤枉啊,我要见皇上!”
第三人笑道:“自废武功,断一腿,断一臂,我带你去见皇上。”
戴权怒吼道:“必是你们这帮小人在皇帝面前诋毁我!去死吧你!”转身进屋。
刚刚进门,一个巨大的拳头砸向戴权,又是一个伪宗师,这一次是个老宫女。
“咏坤!”戴权又惊又怒,“咱们不是……”
咏坤嬷嬷道:“唉,老情人,你多担待吧,现在不比以往啦!”
戴权被咏坤三拳两脚逼出小门,后面三个太监围拢来齐出一脚。
面对四个伪宗师,戴权并不慌张,他大声喊,“皇上,老奴哪里对不起皇家,如此待我?老奴不服。”
四下一片寂静。这里靠近交泰殿,离御书房和御花园很近。戴权一喊,声音仅勉强传出院子,无人理会。
戴权已经挨了好几拳,幸好避开了要害,伤害不大。
又打了片刻,四个伪宗师联手也拿不下戴权,旁边一人笑道:“莫非这位戴大珰已经是宗师了?”
戴权扭头,只见在丈许高的院墙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便服皇上,另一人是个和尚。
水硕摇头道:“戴权,你应该是宗师了吧?束手就擒吧,朕赐你全尸。”
戴权哭道:“皇上,老奴犯了什么错?三十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好像戴乐乐和夏花花,都没个下场,难道这就是呕心沥血为皇家卖命的结局吗?”
四个围攻戴权的人下手徒然一轻。
水硕道:“你是贾氏埋伏在朕身边的死间,你当朕不知道么?”
戴权道:“是谁说的,当面对质!”
水硕摇头道:“去年六大宗师进入后宫带走了水焉女儿,他们走的是贾府秘道。而你作为皇城司大珰,居然对这么重要的事对贾府不闻不问?而后宫大乱时,你在何处?直到起火了你才出现,那时候朕就知道你有问题。再稍微一查,贾氏在四十年前有个贾代泉死了。嘿嘿,朕得了大位,想必也是你们的功劳吧?太上皇对朕不满意,但朕是你们贾氏看中的,所以太上皇哪怕知道义忠王并非噬血狂魔,也只好圈禁他,让朕上位。对不对?”
戴权避开暴雨般的四十腿连踢,大声喊:“如果说贾氏对皇上有微末功劳,为什么今日对贾氏喊打喊杀?”
水硕冷笑道:“朕的两个儿子被你们贾氏算计失了人望,这个仇焉能不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两个儿子不成器,怪别人喽?
戴权真的急了,“皇上,忠顺王和北静王的事与贾氏无关哪!”
皇帝的脸在阳光下反射着红光,“金荣不就是你们培养出来挖朕的江山根子的人嘛?他做的一切最后都是你们贾氏得利,皇室受损。还狡辩?”
戴权冤死了。皇室哪里吃亏了呢?水焉成了宗师,德王发了大财,蜀王在文人圈里伸了一爪,水涗在青城兴风作浪,皇家从打劫清国之战里大发一笔,皇家商队在青城钱山货海,把蒙元武士养成了飞不动的肥鸭子……这些难道不是金荣给你赚的红利?
若说吃亏,也只你皇帝一家吃亏而已:两个儿子被证明不似人君,跑了一个老婆,死了几个狗腿,头顶上多了个紧箍咒天网报。
戴权道:“皇上冤枉啊……赵国国力昌盛,皇室何来的受损一说?”
皇帝心道,日后史书上肯定是尽吹金荣功劳,老子成了陪衬,这个亏还不算大?可惜这话说不出口!唯一的办法是把金荣打倒在地,办臭,慢慢地把他的功劳抢到手里!要办金荣,必须此前把贾氏这个不稳定因素给打崩了才行。贾代权,实在是形势所迫,朕要当千古一帝,必须先拿你祭旗……
那个和尚笑道:“这位真是把天下宗师的脸都丢尽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何必再藏着掖着?”
戴权气乐了,“我又不是宗师,你是哪位?”
那和尚道:“贫僧六灯,来自安南。当年贾演逼死的那些人里有我爷爷。”
戴权惊道:“你们是朱明余孽!怎么当了皇帝保镖?”
六灯收了笑,“水岩气度不凡,当年有意放朱氏入缅甸和安南,你贾氏却想赶尽杀绝。今日老僧替朱明皇室讨债来了。”怪不得此人接近连飞,原来是想隔离贾氏与金荣,让连飞置身事外。
话说完,六灯鬼魅一般滑过十多丈距离,从高空一脚踏下,狂风大作。四个伪宗师被六灯气劲所逼,连连后退。
戴权旋转起来,将六灯这一踏轻松化解,四个伪宗师脸色铁青,才知道戴权手下留情了。
六灯长笑道:“我回中原一两年,只觉人才凋零,竟原来宫中藏有一位真正的高手。”裸露的右肩瞬间变得雪白,右手五指血红血红,向戴权抓去。
戴权轻飘飘地退后,将一个伪宗师太监随手拎在手里,向六灯投来。六灯大怒,连忙轻轻接住那太监,可惜气息全无,尸体软成面团。
这时第二个太监被扔向六灯,六灯破口大骂,轻轻将那太监接住,果然头骨尽碎。
六灯念着阿弥陀佛,向戴权飞来。剩下的那个太监和咏坤背靠背护住要害,可惜没用,咏坤嬷嬷被一脚踢飞,那太监又向六灯飞去。
六灯怒不可遏,连声以梵音唱颂,又将那太监接在手里。就在他抚上太监背肩之时,异变突起,那死太监突然活了过来,一拳击在咫尺开外的六灯脸上。
六灯掌劲一吐,将那太监击碎,但自己吃了大苦头,鼻子眼睛汩汩冒血,脚下不由得一个踉跄。正在此时,咏坤嬷嬷也被戴权一脚踢飞向六灯飞来。
现在摆在六灯面前有一个问题,飞来的宫女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潜伏的敌人?咏坤号称是戴权的老情人,对食?那么戴权舍不舍得下重手?
咏坤在空中吐了一口血,六灯决定接住她,手上加了十分的戒备。正在此时,皇帝在十丈外大喊小心,六灯手一紧,咏坤肩骨寸断。
可惜攻击并非来自这个宫女本人,而是藏身于宫女身下的戴权。他借六灯眼睛流血的便宜,成功地欺至六灯身侧,全力一拳轰得六灯飞上半空。
咏坤还在六灯手里,她在空中翻滚,裙下连出三腿,将六灯大师活活踢爆。
可怜医武双绝的世外高人,忠于朱明的高手,还没来得及灭贾氏报仇,就丧命于此。
戴权接住咏坤,扭头就跑。空中一声剑啸向戴权投来,戴权空出一手来在剑尖上一引一拂,对方同样用的阴劲,戴权右手五指尽断。
张前天师落地换气,再身随剑走向戴权项上绞来。
戴权强扭身,左手拍在剑脊上,口中鲜血狂喷,对方阳劲被震散,阴劲收不及,那口价值连城的天子剑被碎成几十片。
张前天师叫声好,从腰间挥出一柄软剑,道袍四散飘起。张前天师本来就是超级帅哥,直是翩翩若仙。
戴权应变不及,眼看命丧于此,他怀里的咏坤却双腿连踢,将软剑逼退,但她双腿筯骨俱被削断,看来以后路是走不得了。
戴权得了咏坤助力,身形电射,消失在高墙深巷之后。等张前天师和羽林卫赶到搜索时,血迹早已消失在草木之后。
张前天师和徒弟们搜索紫禁城九百九十九个宫殿,白忙活了半个下午,戴权和咏坤早就消失无踪。张前天师回到御书房时天色早已落下,皇帝呆呆地坐在灯下,泪光隐约可见。
薄命事主,起舞为寿(上)
水硕抬起头,其实去年要不是水焉大闹后宫,张前天师加上南渔、毒藤、范雪君、六灯和大将军,足以把忠于贾氏的言教主(人不在)、铁索横江、东来和娇音一网打尽了。
如今铁索横江、六灯、东来、南渔、毒藤、黑白无常折了,算是皇家和贾氏打平。剩下张前天师、范雪君、大将军是皇室豢养,但是言教主、保山君、娇音、戴权都是心向贾氏的。
皇家再要从江湖上调动更多的宗师,所要付出的代价恐怕必须要翻倍了。自己培养的高手太监宫女多是多,但是没太大用处!今天对战戴权,前年斗水焉,都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更何况戴权自称还不是宗师!
皇帝将戴权扔到脑后,恨恨地道:“太监宫女本该是皇家奴仆,怎么会叛变的人那么多:戴乐乐,戴权,和若诗嬷嬷?我皇家哪里对不起他们了?”
张前天师走到门口坐正,双手合腹,调整呼吸,作水晶骷髅观。他要值夜,必须把精力恢复过来。皇帝这些话没法子接口,只能当他自言自语,装没听见就好了。
水硕果然并没有从张前天师那边收集“人心很坏”的证据的意思,想不通,就不再去想——尤其那个若诗是他自己赶走的,便宜了水涗……吩咐道:“将贾德妃剥去仪仗冠带,送往夹道,严加看管,不许与人接触,尤其是秦丽妃。”
张前天师回首道:“会不会太着急?”
水硕凝视着烛火,冷冷地道:“朕等这一天很久了。”
不多时,有人来报,“凌三攴求见。”
皇帝宣。等他很久了,灭杀戴权和凌三攴是同时进行的两条线,此时凌三攴见驾,估计未必是好消息。
入夜后外臣入宫是有一套手续的,当凌三攴最终在穆莳亲自陪同下到达时,半个时辰过去了。
凌三攴疲惫不堪地坐下,从小太监手里接了皇帝的参汤一口饮尽,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皇帝好享受,长白老山参配灵芝蜜。
“启禀皇上,老臣自作主张中止了行动。”凌三攴平息了胸口的起伏,“午时宁国府和荣国府就已经派人围上了,九门提督亲自带的队。”
皇帝道:“为何不动手?”
凌三攴犹豫了一下,道:“发生了一件事情,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水硕直觉有些不妙,却又不知道能有何人阻挡皇军抄家灭门。
凌三攴道:“贾氏拿出来了一些大炮,于是南安郡王、镇国公、王子腾、东平王、西宁郡王就进了宁国府,至夜未出。”
皇帝大怒。连自己的叔伯兄弟都要跟朕做对?王子腾是哪根葱?你认得自己是谁吗?大炮怎么了?冲啊!冲进去就没有炮啥事了。
凌三攴艰难地道:“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也在里面。”
贾芸取下罩着光脑袋的长袍,他娘刚刚从羊肠巷工地下来。
目前金荣府正在做软装,花钱如流水,针线的一块简直能让贾菌娘和贾芸娘两个忙到烧起来。
当贾芸娘回到家中吃中饭,丫头们送上热水时,从阴影里站起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陡然想起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二人抱头痛哭。
佛者,智慧如渊,认知无碍,无怒无喜。但是慈悲心或怜悯心并非“开智者”所必须——拜佛者其实在自己骗自己。
贾芸和贾菌有没有完全开悟还不得而知,但是他们母亲尚在,即便是被法器上身,那一丝红尘牵绊牢牢地拴在贾芸贾菌心上,使他们总算还留着三分人性,并未全部斩断尘缘彻底入道。而且他们的面目基本上还是本来的样子,没有完全认不出来
事实上,通灵宝玉自己都刚刚获得人性,更别提给他的爪牙建立完整的神性了。祂若搞得清这一套一套的,早已脱离次元拘束限制,飞升成就万古长存的不灭智识。红衣大主教珠古、金荣等早就被消化了。
所以金荣说“天道比你更难”,那是有原因的。
这一年,走在刀尖边缘极力不迷失的贾芸和贾菌一直在沿着上一届双圣的脚步,回溯过去。通灵宝玉演化众生、布置阴谋诡计,没疯掉也挺厉害。
云游中他们看到了失去女儿而出家的甄士隐倒在云海之颠,死不瞑目;他们看到了前世因色而亡的贾瑞没有变成骷髅,反而在苦读考举人;他们看到了三维世界的警幻仙姑化心魂为笔墨,投入二维世界的红尘业火无法自拔;他们看到了林黛玉父亲听了道士的话于临死前将女儿托付予贾雨村;他们看到了薛宝钗得到了一个药方而不用忍受虚阴实火之症,最后免于焦渴而死;他们看到了他们的女徒弟单人独剑连杀上百宗师成为传奇;他们曾亲手取了即将死于水硕之手的义忠王水磊的最小的儿子女儿,一个寄养在贾府一个寄养在甄府;他们看见刘塬其实就是道士的徒弟,但是他关于师父的记忆时刻在减褪……
贾芸和贾菌如同行尸走肉,在山间陇边河畔谷底行走,沉浸在无边的幻想中,无受想形识触,无眼耳鼻舌身意,无无明,无疲惫,无喜无恶。世人罕有能见到他们者,哪怕是看到了,转眼即忘。
他们是通灵宝玉保持自己千头万绪的灵魂平靖的稳定器,也是通灵宝玉思考分析判断模仿成为人,最终超人而脱凡的途径。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是通灵宝玉的碎片,但却是通灵宝玉的魂魄所在,藏着通灵宝玉最大的野心!他们是大衍之数遁走的余数,是万物命定唯一的变量!他们是“一切注定”之外的不确定,是混沌无序中的有迹可循,是熵增之外的“或然性”。
他们正在努力让这个宇宙成为非封闭系统。
在戴权被追杀的那一刹那,二人同时清醒,立刻跨越断裂而连贯的空间,来到了京城。
各找各妈。
二人虽然打扮得与世隔绝,但是在母亲眼中,那还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费心费力养大的儿子。虽然没出息,但是是世上唯一的记挂。甚至一个瘸一个秃,她们都视而不见。在不相干的人眼里,这两人朦朦胧胧,似云似雨又像风,说不清年龄,说不出相貌。在妈眼里,儿子没什么变化。
答应一定不会自己溜走,二人同时走到宁国府门口守候。
戴权鲜血淋漓地从天而降,摔倒在贾菌脚下,他的老相好咏坤瘫软在地,苦笑不已。大将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戴权看着冷笑的贾菌,灰败的脸色泛起一丝红晕。大将军狂风暴雨般刮来,刚要张口不知是喝骂还是怎样,贾菌上一步,一伸手将身系万钧之力的大将军拍飞,撞击在街对面荣国府外墙上。轰地一声炸响,贾菌身形只微微晃动了一下,而大将军侧飞而去,全身骨骼尽成粉末,那绵延五里长的青石外墙坍塌,碎成齑粉。荣国府内亭台楼阁尽显露于外人眼前。
这就是双圣的威力。
九门提督的人从街道两头涌上,将路口封锁。待灰烟散尽,无数士兵伸长脖子探头探脑,难道这就是天下知名的大观园省亲别墅?那个人就是宗师?果然大力。
贾芸笑道:“你这皇帝走狗,身为鄢国公主的舅舅,却尽干些让鄢国公主有苦难言之事。天下叛主之人千千万万,像你这么两面光的倒是头一回得见。”
大将军还没死透,半坐不躺地听着贾芸和尚冷嘲热讽,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聚起一口气喊:“我是为了大赵!”
贾芸冷笑道:“大赵是天下人的大赵。但天下却未必是大赵的天下。”
啥意思?
贾菌道:“执迷不悟,就不必再存活于世了。”这两句话没其他人听到,唯有贾芸点头。
贾菌挥挥道袍,大将军化为一缕青烟,唯有一地的裂石碎砖和漫天灰烬证明了大将军曾经存在过……
贾芸低头对戴权道:“你也没用了……”
戴权知道的比别人多,晓得这两个只是前几天轰动一时的双圣徒弟,哭笑不得道,“我是你们两个的祖宗诶!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僧道二人凝视着戴权,此人的来龙去脉尽了然于胸。
贾芸扭头喝道:“人死光了?来几个抬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