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广密,行为辟方(上)
金荣把投注到南霞身上的眼光收回,连飞已经观察了几个重点家将颇多时日,天天给金荣做简报。表面上平静无波的犍为实则是暗流涌动,水平面下,沟壑深而山石纵横,浊水缓而暗礁密布。因宗师之死,金荣这条破船时刻都有崩盘之虞——之所以到现在似乎平稳过渡,契合般配,是因为各个小团体渐渐立场明晰,态度明确,选择了金荣就不回头了。
这个班底终于在惊涛骇浪之中沉着靠岸,狂风暴雨中安全着陆,炽热炎焱炙烤下合成定型,一条乘风破浪的大舰新鲜出炉。
金珑阴沉沉的目光在连飞的脸上转了一圈,确保这个干儿子没有因为和苗蒋之流要好就故意隐瞒什么……在宗师双眼前玩儿花活——那是提着脑袋的艺术,其危险程度仅次于斯塔林或者好鲁晓夫面前说右派的大实话。好在连飞知道轻重,完全没有替谁掩饰什么。金虫牌验谎仪没有发作。
金荣站到窗前,沉默良久道:“小叔,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金珑插手而立,对于这个侄子,他服。
金荣道:“你立刻潜行入青城,将你媳妇儿儿子和所有的财富全部带出来,送到图播高原那个寺庙去,让宝音派人帮我们看着。”
连飞道:“哥,难道土默特有变?”
金荣道:“你知道我喜欢把未知因素能造成的破坏控制住。清国暗弱,摇摇欲坠,土默特马上将会成为赵国、蒙元较量的核心。到底蒙元能不能翻身,或者永世沉沦,被赵国压在身子下面,三年内必然出结果。”
金珑道:“为什么你不提我娘?难道要她继续做官?”
金荣诡秘地笑:“就算你想搬她,未必能搬得动。”
金珑脸一红,连飞将头扭转开,看着院子里金小小跟南霞闹。
金荣:“三年内我们不能回青城,必须在赵国和蒙元七大汗国闹得不可开交前避开,让他们打出脑浆来,咱们携千军万马从天而降,视情况而定。”
金珑:“我该怎么对童隰说?”
金荣:“就说接老婆儿子团聚,回乡买房置地,做地主去了。”
金珑:“就这?骗鬼呢?”
金荣:“只要有个说辞,爱信不信的,他不会多问一字。”
连飞:“我和爹一块儿回去。”
金荣讥笑道:“莫非看中了哪家姑娘,要去提亲?”
连飞怒道:“爹太老实,我不放心。别被童隰给卖了。”
金荣:“婉婷可不是善茬儿,有她在你怕啥?”
连飞才不说话了。
金荣忽然想到,“说到童隰,小叔,如果他想把女儿托付给你,千万要接下这一茬子。”
金珑笑道:“怎么可能?”
金荣冷笑道:“只要童老师不被荣华富贵迷惑了心窍,他应该知道,只要他回赵国,必然有人要算他的总账,搞不好要砍头灭族。”
连飞一愣。
金珑沉思:“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
金荣:“咱们利用天下会,实现了孔夫子、孟夫子的治事政理想,人家怎么不恨我们?这是断他们的根啊!”
金珑:“童先生只要退休回乡,不就好了?”
金荣:“大权在手时还难保一死,更何况回乡务农?譬如王阳明,功高声隆,终也难逃贬官致死……童隰在外面越风光,回赵国死得越惨。据我的估计,蒙赵终必有一战,不是真刀真枪,而是桌面下的商战、外交战、人事战、金融战、争夺话语权之战、对清国的主导权之战。童隰身高位显,万事一言而决,必然变成里外不是人——类似商鞅、李斯、李牧、张居正、于谦、岳飞之下场。运气好的话,三十年后,再由新皇帝给他平反。”
连飞反驳:“那些名臣在国内兴风作浪,得罪人多也罢了。童隰在蒙元,能把赵人怎样?借他东风发财的多了……哥肯定多虑了。”
金荣冷笑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童隰你这么大本事,为什么不为赵国效力,却助土默特制霸?”
连飞:“因在赵国不得志,才奉先帝之命助力金荣立足草原,以待时而起……”
金荣:“如今时已到,何不见你为赵先驱,反处处替蒙元着想?难道你身在赵国心在蒙元?”
连飞惊道:“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
金珑:“童先生必有说辞。”
金荣:“左光斗、袁崇焕当年也这么想。”左袁都有大功于世,皆为皇帝所弃,惨遭横死。
“多说无益,小叔,你总是要见一见童先生,替我带一句话:赵非宜居之地,宁留于蒙。”
连飞道:“这一句怕没什么用。”
金珑:“为何不书信一封说清楚?”
金荣:“我离开青城,即与他缘份已尽。我为人绑架,他未执一言,未进一策,是以恩义断绝。提醒他一句是良知,不提醒他,则是本分。况且他身陷巨利,权倾一国,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美好时光,吃不进苦口良药,听不得逆耳良言,才是正理。”
金珑道:“我自会酌情考虑——金家的事尚理不顺,余者难为,随他去。”他读了许多苯教书,说话越来越学贾玏,文不文,白不白。
金荣:“若婉婷受制于权势,不肯回归,你必须把小弟弟救出来,莫为人所乘。”
金珑悚然。
连飞道:“真的不用我回去吗?听着很凶险的样子。”
金荣将眼睛看向连飞,沉吟良久。
连飞道:“哥?哥?怎么了?”
金荣:“金振呢?在忙啥呢?”
连飞板着脸道:“跑县里去吃牛肉了。”
金荣道:“我需要你们秘密去一趟京城,以别人的名义在皇宫周围买几套宅子。金振马上能进体制,让他助你。”
连飞道:“有什么说法吗?”
金荣道:“今年年底我们必回京城,肯定下榻于羊肠巷或者贾璜处。我需要几处无人知晓的房产,十八个要完婚的人怎么没有产业?你找张唢呐,问几个可靠的人,再买些清国奴和西域奴,不得使用赵人,哪怕是孩子也不行。”
连飞脸红。
金荣道:“年前张唢呐从蒙元带回来了一百来个培养成形的少年正潜伏在商铺、牛马市、茶楼酒楼、和一些奇怪的所在。这些孩子将会为我们所用,只要回归就值得信任……不肯回归的,放手杀掉就是了。”
张蓁还在养病,他心情放松之后,将年前于京城所做的布置全部理了出来。
金珑:“为何要如此小心?”
金荣低声道:“咱们对皇帝、凌三攴、贾敬、贾珍甚至敖斯尔、达达等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他们终究是外人。”
连飞细细品味,道:“难道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金荣:“所有和我们战略方向不同的都终将是路人。路走得远了,冲突了,起争夺了,终将会变成敌人!又因他们自认为对我们有恩,必然会予取予求、强我所难。一旦恩断义绝,就是死敌。”
金振道:“别人会不会说我们忘恩负义?”
金荣:“传说中的升米恩斗米仇,难道不是双方都有责任吗?施恩求报亦非君子所为。是以咱们的舆论工作要做好。和贾府必保持距离,和皇室要冷淡,和王子腾要君子之交,和凌三攴要井水不犯河水。其实最难的是如何和宫布他们交往:以前他是咱们手下,如今咱们不能担起土默特命运,不能为蒙元谋利益,要坐视赵蒙相争……必要和宫布、朝鲁诸人若即若离,甚至划清界限,而这一点很难!大家算是生死之交,忽然要分开,宫布和朝鲁怕是不能接受!他们会以为咱们背叛了草原……你们明白童隰的困境了吗?”
金珑:“难道大家不能和平相处吗?为什么一定要争来争去,算计来算计去?”
金荣:“皇帝要聚六合,灭八荒,视蒙为蛮夷,视贾氏为毒瘤;贾氏则想将所有的宗师捏在手里,统一黑道,如藤缠树,视赵蒙为可寄生之巨木;宫布他们是强盗心性,视赵国为肥肉,一心只想占便宜,坑蒙拐骗抢东西;咱们则是要无拘无束,自由平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各个势力都要聚天下之利、肥己一家,我们则是富天下之民仅取一瓢。大家诉求各异,立场相对,手段互反!以此观之,日后必要争个你死我活,直到让另一方屈服,方能和平相处,形成真正的利益共同体,命运一体化……你愿意做那些混帐的狗?”
连飞金珑摇头。
金荣:“一旦回京,落入他们掌中,赵国朝庭愿意放着咱们这些人不用?”
圣德广密,行为辟方(下)
金珑:“不可能的!你金荣一人就抵得千军万马,怎能不用?不能为他所用者,他们必杀之以绝后患!哪怕是鄢国公主夫婿。”
金荣道:“鄢国公主将长久地留在蒙元不回京了。”
连飞:“能不能不去京城?”
金荣:“如今我们困于四川动弹不得,归根结底还是京城有恶意,手段频出。不直面之,战而胜之,怎能自由?这一战,躲不掉!不解决掉算计我们,内有恶意之人,天下之大,必无我等落足之地!”他冷笑,“无论何人,挡我路者,皆可平之!更何况,我还有笔账要跟人算一算。”
“谁?”金珑连飞同时问。
金荣将目光投向天空,并未回答。
金振吃得滚瓜溜圆,提着一大坛从盐帮手里抢来的贵州凤曲法酒,几十斤分量在他手里就像一张纸似的……但脚步却东倒西歪,可能是余立根的某种步法,另一只空着的手还用刀尖剔着牙。一手刚一手柔加上鬼步,在有心人眼里,这个金振的功夫是相当的不弱了。
刚一进院门,连飞如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他身前,冷冷地看着他。
在小蔻子积威之下,金振还是心底里有些发毛,陪笑道:“老兄怎么了?”
以前的小豆子天天被修理,特别是做了劳什子大汗干弟弟后,连飞是见一次揍他一次……于金荣看来,金振逃到山东的确是明智之举。孔大埔苦劝小豆子回山东无果,等连飞揍了他半个月,立刻就不矫情了,乖乖去山东见爷爷奶奶。
连飞冷冰冰地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一言不发。金振将手里的酒坛举得更高,笑道:“来点儿?”
连飞丝毫不为所动,瞪着金振。
哪怕知道他半年内不宜动手,金振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他实在是有点吃不消连飞那表情,脸上讨好表情殊为可怜。
用目光将小豆子杀得丢盔卸甲了,连飞才道:“去收拾收拾东西,马上跟我离开四川。先把酒放下。”
金振鼓足勇气道:“我刚来没几天,能不能不走?”连飞伸手来揪他耳朵。虽然金振长大,早已和连飞差不多高了,武功在余立根手里也打磨得极其出色,但耳朵就是躲不过连飞一揪。二人就这么暧昧地往金振屋走。
金振一边走,一边哎哎哎几声,“我总得去找我哥问一下原因吧?”
可能是“我哥”二字说得略响了些,或者说话时那表情略微有点得意洋洋的嫌疑,连飞的脚直奔金振屁股而来。
金振施展数种身法,躲躲闪闪几十步,依然被结结实实地踢中,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连飞第二脚飞至,准确地落在与刚才那一脚完全对称的部位,金振哎呦呦地摔入自己房间,惊起一片笑声——幸好酒没碎。
不宜动手了还这么厉害?那宜动手又是什么光景?金振敢怒不敢言,乖乖放下酒坛子走出房间,低眉臊眼地跟着连飞,心里想着是不是什么时候偷袭连飞一记狠的。
连飞领着他转身进了胡氏房间的客厅。
胡氏指着一个大箱子给连飞看,连飞摇头,从背后变魔法似的掏出两个羊皮长筒子,塞一个在金振手里。
胡氏和桃叶蹲下将箱子里的黄金首饰一股脑往羊皮筒子里塞。金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金荣道:“另还有一褡裢的珠宝,你们带到江南,在扬州、苏州、无锡、金陵一带分批次换成银子,带去京城,全部花掉,买宅子。不用太大院落,三进就行。金振你做连飞副手,事事要听他指令。”
金振做了个鬼脸,道:“好的,哥。”
金荣道:“你和贾环可能会被朝庭大用,大约会先将你们扔到国子监或者兵部培训一二年,再进京营,再放到边境。一年升一级的话,二十年后能当上杂牌将军。”
金振向下弯了弯嘴角,未知是哭还是笑。
金荣却很满意,“不管朝庭怎样安排你,哪怕是给忠顺王当幕僚,全部乖乖去做。你在明,连飞在暗,你二人合作,互相帮助,看能不能在京城建立一个地下王国来。”
金振立刻来了兴趣,开始两眼放光。
金荣:“最是难过余立根一关,”他看看连飞,理论上连飞是要拜他为师的。
连飞态度冷淡,金荣道:“能见面还是要见面的。连飞你长大了,和小时候完全就是两个人,三副面孔。”
回忆起当年连飞把自己画丑的旧事,大家都微笑起来。金荣因此很长时间内对连飞不信任,就是没有想到,其实连飞也没怎么信任他——化丑妆其实是在防备饥渴的主家对自己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
金荣:“说不定余立根还会招纳你进皇城司呢。”
连飞道:“怎么可能?”金荣但笑。
金珑从暗影里转出来,道:“他们的麻将要结束了,赶紧交待。”
金荣侧耳倾听,四面八方都是准新郎官们哗啦哗啦大呼小叫结账、吵架骂人的声音,又道:“秋末前一定要在城里买足九个宅子,店铺最好……我寻思着官员退休回乡,卖房子的则容易找得多——一切由你们作主。如果新娘子不满意,丈母娘不满意,我把你们推出去祭天。”
金振道:“哥你放心,事在人为,我尽量留心。”
金荣:“连飞你先在江南给自己找个身份。商人也好,读书人也好。钱大胆花,实在不够用,从宫布手里抠。”
连飞:“什么时候可以去找宫布?”
金荣:“我只信任你们,你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宫布那边由你自己判断何时出面联络,这些处物业未必能瞒住谁,任何时候不可泄露张唢呐布置的人手。”
金振难以置信地道:“难道宫布也不能信了?”
金荣:“他是敖斯尔的宫布,不是金荣的宫布。”
明白了,这一次金振是真的明白了:“那么贾环贾敬也不能信任。”
金荣点头,“你想通透了!这很好。”
金振看着金荣欲言又止。
金荣道:“有什么话趁着现在说清楚,藏着掖着等过年吗?”
金振道:“蒙元、赵国、贾氏都不能信任,那么公主那边的人呢?”
金荣一笑,“鄢国公主将去天下城。如果莫姒姒之流出现在京城,一定不要沾手她们的事,咱们自己的问题也不能求助于彼,要装陌生人。”
金振:“会不会欲盖弥彰?毕竟我们在青城住过那么久。”
金荣:“我在京城住到十八岁,认识谁了?”
众人点头。鄢国的势力若回京,那将是另外一个大漩涡,另一个层次的你死我活,不是金振连飞能惹的起的,掺和进去反而误了金荣的事。水焉的资源不会和金荣共享,同理,金荣的手段也不会分享给水焉用。
亲夫妻明算账,这个原则只能你下边的人去领悟,谁也不会直接说出来。同样,范雪君和连飞、金振的交情也仅是私谊,不能害公。
金振点头道:“咱们办的事和公主或者范姐没关系,没必要你搅和我,我掺和你。”
金荣看他领悟了,笑了笑道:“如果有机会,杀掉万喜楼的扈四娘和所有的说书人,毁掉这个茶楼。我懒得去当面问她了,这笔账你们帮我收。”
连飞道:“是因为她鼓动说书人大讲老员外大妹妹什么的?”他极小心地避开了“小寡妇”三个字,但是胡氏依然在忙碌中停了一停。
金荣冷笑道:“杀光扈四娘和所有的说书人,是我收的第一笔账,背后元凶北静王、忠顺王一个都跑不掉!”
连飞:“怎么还有忠顺王的事?”
金荣:“他在顺天府推波助澜,范雪君让她家的说书人替鄢国正名,他的人还去春柔馆闹过事儿……我心眼小,不往死里整他们兄弟,这口气顺不了。”
胡氏将最后一块金子塞到金振手里——羊皮袋子已经装不下了,回身进了里屋。
金振道:“我明白了,必然让哥和……所有人满意。”
魂飞神在,失身留情(上)
刘塬领着贾菌贾芸背着两个椅子,上面捆绑着用被子包裹着两条干瘪的身子。三个活人两个半死人昼伏夜出,蒙面举火,在官道上骑马飞奔。
却也奇怪,在刘塬手上重如泰山的两个出家人,在二贾背上轻得就像纸做的——不仅如此,路上贾芸弄来豆浆喂给他们,居然不喝!把刘塬给气得:够体贴的哈,有了传人什么都省了是吧?要不是我女儿手磨豆浆,十年八年的饿不死你们?
其实刘塬不知,二贾背上的身体份量其实是忽轻忽重,全部落在二贾的呼吸节奏的错误点上。瘦小的川马跟头驴似的,平衡地扭动且颠簸,和尚道士却能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纠正着二贾粗浅的呼吸功夫。当真是神乎其技!
只三天,这二人的内行气血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的气质肉眼可见地从轻浮浅薄的水面浮光变得深沉暗哑的海底阴影,文弱的性格里渐渐地有了些“不成功便成仁”的莽气,以随缘为借口的逆来顺受变成看淡通透的释然。
表面上依然是一无所谓的风轻云淡,其内里已然根本变色。
刘塬在白天休息之际将得自二位大仙儿的神奇身法传授给二贾。二贾稍一练习,配合呼吸,进步神速,很快有了三分连飞的风采。
看着这二人如饥似渴,狼吞虎咽地吸收消化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知识点,刘塬有些恍惚。在他二三十年的教师生涯中,学得快学得深学得认真的,车载斗量,但最后悟性加勤学能比得这二贾的,毫无疑问只有那个丙卯一人而已。贾氏不愧是大家族,一生下来就开发后代心智与武功,哪怕是个三线子弟的资质,也比绝大多数江湖儿女强太多了。江湖儿女们从小营养不良,导致基础太差,动不动就疲劳、虚脱。文化教育又欠缺,导致领悟能力低下。自律性还差,能管住心中贪念、惰性、懈怠的百中无一。
不仅男孩儿得用的少之又少,刘塬亲手送到鄢国公主手里的女孩儿少说也有近百,而最后合用的也不过三五人,其他的只勉强能做好扫地洗衣做菜养狗看家护院之类的活儿。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可比巨木参天和蕞尔蓝草。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信矣。
刘塬进了成都,才从天网老人那里知道姜芪居然死了!刘塬暗暗稀奇,姜芪虽然有点古怪、疯狂,不算身法,其实功夫是比自己更厉害。谁能弄死他?金荣吗?
刘塬贵为天网前门主,桃李满天下,通过老关系稍一打听,原来是戴权下了死命令,要擒拿反贼张蓁!结果姜千户死在张蓁手里。
那么张蓁呢?
最新消息,张蓁找上了金荣,引来三大宗师围攻,却被金珑和金荣大杀四方,宗师死绝,弟子尽亡,几乎可以算是被灭门了。
刘塬啧舌,更加坚定了想法——要找到金荣,把二贾和那二位仙师交到他手中。刘塬不认得金荣,但贾菌贾芸熟识的。
只过了一夜,刘塬领着二贾再次上路。在成都期间,两个神仙进了些甜豆浆……
蜀王虽然人不在犍为,耳目却从未离开过,皇帝的心思拿捏得也极准,在他的说服下,让巡边总督下令犍为百里外就开始戒严,许出不许进。所以当刘塬闯关而入,将守路百户痛打一顿,留言好自为之后,气得蜀王暴跳如雷,恨不得直杀上门去。然后想起刘塬最早是鄢国的人,后来转投顺天府,便算了。
又后听说刘塬携贾氏子弟拜师双圣,才悔之不及:如果拦住刘塬,岂不就是留下了双圣?
蜀王有点后悔自己回到了成都而不是留在犍为,尽耽搁时间了。此非常时期,还是莫要远离热点为宜。
最大的热点就是前天有人送来的“天网报”。蜀王仔细研究后,有些得意,坐在别业里自我陶醉时,女儿晨曦郡主夫妇来见。
黄垚神色古怪地看着晨曦郡主和蜀王,一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议论着水砾在天网报中的积极作用——你们明白水砾在作死吗?小舅子说不定很快就要被皇帝捉了去,可能被杀一儆百了也未可知,你们还坐得这么稳当?
黄垚将那份创刊号拾起,又仔细看了看——胆大妄为,简直是死不足惜!可千万别牵连到黄家来——哪怕是翰林世家也经不起皇帝雷霆一怒!
黄垚道:“父王,在小婿看来,这份天网报简直就是……”晨曦郡主眉毛当即竖起,一言不合就要发作的样子。黄垚假装没注意,继续道:“倘若皇帝雷霆之怒下来,要蜀王府给个交待……”
晨曦郡主尖声抢道:“交待,要什么交待?这份天网报和蜀王府有啥关系?”
哎?对啊,水砾又没署名,就算皇帝生气了也怪不到蜀王府——那个主笔一个叫乐不思蜀,另一个叫云山不知,你晓得是哪两根葱?
蜀王道:“粗粗一读,这天网报简直是个反贼报,大逆不道!细细品味,居然除了标题外,内容几乎全在歌功颂德:明面上讲西域、蒙元、清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多好多伟大,暗里则是在歌颂赵国军功!明里讲红娘子先太后所谓的情史,其实根本就是宣扬开国皇帝夫妇的救民危亡的大功德!明里在骂孙恤心是庸官,其实是解释赵国长城一线的保守军略和草原上的勇敢出击是双线并进,一攻一守。明里嘲笑凌三攴被老师打板子,其实在说我赵国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修齐治平的立身!明里说皇帝起居揭秘,根本上就是在讲皇帝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心血全在治国理政,是不得了的千年以降第一等的明君。你说水砾是有功呢还是找死呢?红娘子不也是咱们家祖宗、水焉自己的高奶奶?她疯了才会乱来。”
黄垚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松了一口气道:“还是父王厉害,一眼看穿他们。”
蜀王根本不接这茬儿,你个坏水装了一肚子的家伙会看不出来?嘎,小儿科!但晨曦忧心忡忡地道:“创刊号已经这样了,麻辣鲜香,让人欲罢不能,第二期或到第十期会闹什么?你们想到过没?”
黄垚见夫人意识到这一点,松了第二口气,“赶紧把十七爷给绑回来吧?”晨曦也不假装生老公的气了,附和道:“爹,咱们不掺和鄢国的事儿不行吗?”
蜀王道:“我这个大侄子皇帝从小就内敛,我们一块儿读书习武的时候,谁也没把他当盘菜。当时义忠王的风采压倒了所有的皇子,但是最后赢得大位的却是他。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先帝宁可圈禁义忠王也要扶此人上位?先帝退位后意见再大,作为太上皇也从未议论过皇帝任何一个决策?”
晨曦:“说明皇帝必有过人之处?是不是他当时就是有名的君子?”
蜀王苦笑,“不,他是著名的花花公子,武功差,还打不过我,读书更是排名靠后,人品又,咳,抢人家媳妇儿……”
咦,这个八卦有点大?谁啊?
蜀王:“就是和八大宗师一起来成都,你们见过面的那个女人。”
晨曦郡主立刻知道了,“原来如此!我说嘛,光只凭宗师的亲妹妹的身份,她哪有资格来到我们面前?哪怕鄢国公主和她要好,也不行。”
黄垚:“不知道她以前谁家的人?”
蜀王:“她的儿子是贾琮。”
黄垚夫妇同时倒吸一口冷气,这个身份……排入天下女人前五名都没问题了。特别贾琮才二十岁,再看看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此子起点如此之高,他的祖宗都比不上。
晨曦郡主:“哎呀,早知道就把妹妹许给他了。”
黄垚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喷了。
晨曦这回是真生气了,“怎么了,我三个妹妹哪个配不上他?”
黄垚挽救一下道:“是贾琮配不上咱们……”晨曦明知对方说假话,还是当真话收下了,还扔了一个好看的白眼过去。
蜀王苦笑道:“人家被图播红衣大主教的女儿看中,要入赘了。”
晨曦下巴咣当落下,差点砸到胸口。
蜀王道:“那个女人还是赵宋后人,又是犹太人,自称是一赐乐业公主的。”
晨曦郡主觉得自己脸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
“等下次她来成都,本郡主倒是要好好招待招待这位公主!”晨曦咬着牙道,郡主公主四个字念得很重,“现在的女人为了嫁男人,可以张开嘴就瞎吹了吗?”
黄垚看天,蜀王看地,三人沉默。
晨曦郡主酸味未尽,道:“咱们家小砾也很不错,那位赵匡胤的后人看不中吗?或许她眼睛瞎了。”
魂飞神在,失身留情(下)
黄垚岔开话题,看向蜀王道:“死了三个宗师,山东、福建怕是要乱一阵子了。”
蜀王道:“黑白无常一死,川黔滇直乱到现在,真是白瞎了老子买通双宗师花的心血和……钱。”他费力地说出一个钱字,仿佛那不是银子铜钱,而是一只蟑螂或者一坨屎——让蜀王居然纡尊降贵地提到钱,那得是多大的量?注意,蜀王之富,哪怕是皇帝也羡慕的,银子在他眼中就是石头。
晨曦郡主的注意力被引到了川滇黔的黑道局势上,道:“咱们四川没有宗师了吗?”
蜀王道:“够呛!且看云南贵州的哪家大寨主隐瞒了功夫吧……黑道的事儿谁知道呢?”
刘塬一行在犍为山下不得不止步,和尚道士的身体陡然变得重如泰山,马匹轰然摔倒,半天爬不起来。得亏是贾芸贾菌内息调整好了,身法也入了门,不然这一摔便会出大丑——和尚道士自己的肉体怕也没跑儿。
作为出家人,对自己也这么狠吗?
贾芸道:“我上山去报信儿。”半个时辰后,他下山道:“不住在这儿,还有十里地呢。”
贾菌唠叨道:“二位仙师啊,您好好地说话不行吗?非得搞得这么拐弯抹角的……”
二贾不敢多发牢骚,继续当牛做马。因山道崎岖怕出事,他们背上椅子步行,将行礼留在马背上。
夜空繁星照亮山路,滑倒就是惨祸——幸好这帮子人都是脚下有根的,总算一路平安,在黎明时分,来到金荣庄子门口。有巡查兵丁开心地上前询问……终于逮到敢上门来的江湖人了,你们几个鼻子几只眼啊?胆儿够肥的哈。
贾芸上前报告,哪些人前来找谁。门子一惊,跑得比兔子还快,贾氏!皇城司刘千户!!双圣!!!
都是大人物啊!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冷艳的剑光卷向刘塬。刘塬哈哈一笑,“原来是小莫莫。”两条人影一灰一红你追我赶,冲天而起——如狂风掠过黄沙,又像钱塘潮拍堤岸。刺耳刺骨的剑剑相交摩擦声,将下面众人逼得捂住耳朵。莫姒姒不要命一般招招不离刘塬要害,而刘塬则轻松随意,仅靠身法和推挡就把莫姒姒牢牢压于下风。
老师碾压学生就是这么轻松——你那两下子还是我教的,哼哼。刘塬正得意,莫姒姒身法陡然一变,轻盈古怪,速度节奏让人耳目一新,配合新步法的剑招也从傻大粗疏直接变得阴险毒辣。
刘塬促不及防,手臂被剑光划破,脚下也转错了步数,咣当一声,被迎面一拳打在鼻子上。不过莫姒姒的诡招也就到此为止了,认真起来的刘塬左手提起莫姒姒的脖领子也就是用了一个呼吸那么长时间。
刘塬摸摸差点断成五截的鼻梁,他的皮袄也破了,鲜血淋漓,湿了半条胳膊。刘塬苦笑。
莫姒姒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一脸蔑视。
刘塬:“小莫莫,其实我根本没有背叛过总统领。”
莫姒姒:“我知道,你攻向她的那一招根本就是空的,一丝劲气也没有。但是我这一剑一拳为什么打你,你不知道吗?”
刘塬红着脸道:“可是我是个糟老头子,你还青春年少……”
莫姒姒大哭,“你不要我,……我恨啊……自暴自弃,已经不完整了,配不上你了。”
刘塬:“我交付了任务,可以有女人了。如果你依然不嫌弃我年纪又大,还不是宗师……当年你说想嫁宗师来着……”
莫姒姒大哭,骂道:“我哪里配得上宗师?你为什么不打醒我?或者直接打晕了放床上……”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也越来越红。
庄子院墙上站满了人,和莫姒姒有过露水情缘的家将们打听到这个小老头子是谁,都有些心事重重……万一他知道莫姒姒被窝里曾经有过自己,下半身还能保持完整不?
莫姒姒:“虽然我的身子脏了,但是我心里只有你……谁让你背叛了公主呢?我以为日后大家是敌人了!”又大哭。
刘塬感觉到无数含义丰富的眼光,躲躲闪闪地看着自己,他抬起头,眼睛里光芒如剑,家将们心头如受重击,差点吐血。可能这人还不是宗师,也差不多了。
刘塬搂住莫姒姒:“你刚才那几招玩儿得不错啊。”
莫姒姒道:“有个宫中的教养嬷嬷,南霞嬷嬷,现在是我们武功教头了。”她眼睛里的警告意味是如此明显,刘塬眯着眼睛看向贾芸和贾菌,他们正在冲着贾琮和几个熟悉的家将挥手。
里头有事儿。
看着倒在椅子里人事不省的和尚道士,金荣摸摸着下巴……这二人如此敬业,通灵宝玉知道吗?还自称是通灵宝玉的魂魄。也不知道这二位是不是真货……不行,不能惯着他俩。
金荣伸手拍拍贾芸和贾菌肩膀,这二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可喜可贺。
金荣陪着他们吃了早饭,并看着和尚道士怎样在无明显意识的情况下喝甜豆浆且不会呛死。
贾芸和贾菌聊到过年期间忽然想到“不能这么混一辈子,于是逃家来投奔自己,被大雪封山堵在咸阳,泡华清池游阿房宫旧址,然后冒死入川”的经过。
张前天师的那个弟子一脸惊讶,好像逼着二贾来报信儿的不是他……可惜毒藤全家连徒弟都死光了,少了一个凑趣的。
刘塬翻完了“天网报”,莫姒姒腻在他身边,道:“你提个意见呢?”
刘塬沉思,这样的新天网在他看来很震撼,从“暗戳戳地搞事情”变成“正大光明地搞事情”,如果不突破皇帝的底线,给百官留三分颜面,调动起江湖、豪门、不得志的读书人积极性,未必不能长存。
刘塬:“最怕日后影响力大了,这份报纸被权贵操纵,瞪眼说瞎话,指鹿为马、颠倒是非、混淆视听、侮辱清白、无中生有、偏见偏听、兴风作浪、甚至鼓动造反。”
莫姒姒道:“还要有个惩罚监督机构,审查,追究连带责任,你愿意回来吗?”
刘塬道:“如果总统领愿意接纳我的话。”
水焉突然出现,冷冷地道:“我不同意。”
刘塬和莫姒姒急忙起身行礼,水焉宗师之威全开,压得刘塬瑟瑟发抖,“当初你攻我一招虽然是虚的,但你也并未提前警告我,我视你依然是叛徒!”
刘塬想了想,道:“总统领当还记得,我说您有了私心,因私而害公,难道我说错了吗?”
水焉脸红道:“私心或者是有的,主要还是要尽量保金荣一命,才做出来跑大同这个不理智的事。”水焉如此说,算是变相认错。
刘塬略一犹豫,还是说道:“不是您想的那样……保不保金荣那不重要,反正戴乐乐还有后手。我当时的意思是,您怀孕了,怎么着也要给大家一个交待吧。”
水焉脸越发红了,“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怀孕了为什么要给你们交待?”
刘塬道:“正好我的功夫大成后有一个观气阴阳的本事:您的元阴尽失,容光焕发,气质大变,可能连毛桂花和马道婆婆都看出来了,所以特别起劲儿地要权要钱要政策。您不给大家一个交待,不是置天网于危境嘛?我只是没想到您会和皇帝合作,把我们扔到皇城司自生自灭,然后另建新天网。”
莫姒姒:“我们的几百个新天网少年还是你挑出来的呢。”
刘塬躬身道:“刘塬生是天网人,死是天网鬼,愿意为天下穷苦人家发声,为受欺压的百姓讨个公道。请总统领准许刘某回归——身份地位什么的无所谓,只要和小莫莫在一起。”
莫姒姒脸暴红,嗔怪地敲了刘塬一拳,然后在四下疯狂口哨起哄声中狼狈逃窜。
水焉怒道:“你爱回来就回来吧,我不想看到你,现在给我滚!”
刘塬施一礼,去追他的小莫莫了。
传承衣钵,壹心高飞(上)
巨大的会客厅里挤满了人,从宗师到家将,都兴致勃勃地研究着这仙人“魂飞而神在”的奇葩状态。等刘塬追着莫姒姒“滚”出了客厅,金荣还在围着僧与道打转。
根据胡氏经验,他们要找你,一句话的事,但你要找他们,难于上青天。刘塬女儿照顾他们十多年,连一个笑容都没给。二贾一上手,立刻一套功夫传授下来了。
金荣伸手指戳戳和尚,低声道:“嘿,突破飞升了没?”没人理会。
金荣又碰碰道士:“外面的世界好玩儿吗?”道士也不动弹。
金荣:“真是没劲。”他想了想,凝聚钛合金狗眼向这二人看去……
金荣高声喊,“菌儿,芸儿,过来。”
贾菌和贾芸被贾琮一伙围着问府里的事儿,正说到贾琏和多姑娘的事发了,被王熙凤抓破了脸皮……
金荣一喊,贾芸和贾菌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金荣,怎么了?”
金荣道:“这二位有个心愿未了,虽然收了不少徒弟,大都留在各地庙观了,现在身边无人,你们愿意做他们徒弟,承接其衣钵吗?”
贾芸贾菌连连点头。
金荣又喊,“哥几个过来俩。”
biu一声无数脑袋凑将过来,把芸菌二人挤出圈外。
金荣:“谁懂道门佛门收徒弟的仪式哈?来主持一个。”
苗敢蒋弘跳出来道:“我们熟的。”他们稍微对了对——要找到一个佛门道门都能接受的仪轨,唱经,香堂,油灯,法器,灵幡,音乐……一样都没有,怎么办?
西方教主本来要说话的,想了想闭嘴。张前天师也想说点儿什么,看言老头表情,闭嘴。这二人不出头,范雪君、大将军和娇音就更不会管闲事儿了。
金荣瞥一眼众宗师,除了水焉被刘塬说得“怀孕要个交待”搞得面红耳赤躲在角落,其他宗师集体处于一种类似于兔死狐悲的心理之中。
明显是这二人突破了,然后就神魂分离,肉身任人宰割。日后自己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天?史上记载的宗师下场除了老病就是横死,这个半生半死倒是闻所未闻。
金荣听蒋弘和苗敢牛头不对马嘴胡拉乱扯半天,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还是我来吧。”
他指挥着贾芸贾菌将二圣挪移到上手,其余宗师左右坐下观礼,刘塬不声不响和莫姒姒神奇出现,左右护法一般站在水焉身后。水砾、出云、桃叶、托娅、张炣、家将们就立于门口当路人甲乙丙丁,胡氏在外面看孩子,就不凑热闹了。
金荣立于二圣身侧,高声道:“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收徒典礼开始。贾芸贾菌,拜。再拜。三拜。”
九叩之大礼后,贾芸和贾菌起身,众宗师忽然目光向二圣方向看去。那二人身体陡然一动,大家清清楚楚听到两声狂笑。
椅子上只余两套衣服,二圣消失不见。
宗师们惊惧地倒吸几口气,门口众人伸长脖子向里看来。金荣高声道:“二圣化虹,贾芸贾菌上前。”
二贾胆战心惊地走上来,伸手将衣服捧起,忽然目光一缩。
贾芸从衣服堆里摸出一柄长柄铜镜,背后有四字“风月宝鉴”。
贾菌从衣服里端出一个铜钵,上铸一个梵语字,贾菌凝视着这个字,念道:“阿弥达帕布特。阿弥陀佛。”他伸手于钵上一擦,手忽然一抖,一团白色物事哗啦一声从钵内四溅而起,将他全身包裹。贾菌只觉得一股寒气侵入心肺,面目冻结成冰。
贾芸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着风月宝鉴,忽然从铜镜里流出白色沙子,将他全身覆盖。贾芸只觉得一团火炎从外而内熔入心肺,面目扭曲纠结。
豆浆放糖,可阴可阳。奇哉!
良久,贾菌抬头,头发化为虚无,头皮长出疤癣。
贾芸忽然站立不稳,一条腿变长另一条腿变短。
他们迷迷糊糊、身不由己一般抖开衣服,穿上僧袍和道袍。
崭新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站在众人面前。观众们则沉默僵硬,似乎睡着了,唯有金荣惊呼一声。
贾芸眼睛看向金荣,目光复杂,犀利中透着无奈。贾菌睁开眼睛,里面则是古井不波的智慧,巍然不动的沉稳,杀伐果断的干脆。这二人的表现与当年金荣梦中唠唠叨叨的苦口婆心模样截然相反。
贾芸冲着金荣一礼,贾菌只点点头,一道思绪飞入金荣脑中。
金荣不由自主高声道:“礼毕。”
随着礼毕二字出口,二贾迈步向大门走去,所有的宗师和闲人忽然惊醒。
坐在椅子上的水焉道:“所以,就像我所说的,天网报的宗旨……”
胡氏在门外打招呼道:“二位大师苏醒啦?”
二贾回答:“多谢居士关心,有缘再见。”
除了金荣,其他人却听而不闻。
刘塬傻傻地看着四周,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水焉身后。
莫姒姒一眼看见刘塬,稍微震惊了一瞬,忽然想到,刘塬是来拜见总统领请示回天网的……而且自己则同意了嫁给他。
刘塬看到莫姒姒伸手将自己的手握住,也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向总统领问安的,并请求大公主成全他与小莫莫。
水焉将“天网铺开,全国都要有秘密据点发行天网报,还要有消息搜集汇集中心,希望宗师们支持”的长篇大论说完,回头一眼看见刘塬,恍惚了一瞬。看到莫刘二人手拉手的腻歪样,也想起自己答应了刘塬回归天网,还打算安排他做巡回使——如发现内部不法,可以先斩后奏。
看热闹的人们安静地听着水焉做报告,计算着如果自己替天网报搜集消息,甚至写稿子,会不会名扬四海。个个脸色激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真是胸无大志啊,一个记者身份就拉拢你们了?
除了金荣一人外,无人意识到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来过,换人,离去。
只怕贾芸和贾菌也终将忘了自己曾经是谁,来自哪里……
宗师们听水焉演讲稍停,纷纷点头捧场,认为天网报是江湖人插手天下事的最佳途径,能扶正扬善,涤浊扫恶。
出云忽然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众皆称善。
金荣将身形隐于阴影之中,冷眼看着这些通灵宝玉的无尽化身们,或愚或黠,或鲁直或矫情,做出奇形怪状的表演。
金荣道德洁癖发作,他想愤怒地对通灵宝玉喊:“你这么无聊,累不累?”他的身体在发抖,心里则抑郁得难受。
一切都是假的!
——或许贾芸贾菌贾琮出云水砾张炣甚至宗师们都不知道他们所谓的“自我”其实根本就没“存在”过……
这就是通灵宝玉的手段!既然如此,“我金荣”所作所为意义何在?
陪着通灵宝玉这个AI玩这个通关游戏,意义何在?
谁在看?谁在玩?
或许这么热闹,只是通灵宝玉自娱自乐而已。
早知道还不如回主世界算了……且慢,那和尚道士给我看的“还能回去的机会”……会不会是陷阱?
通灵宝玉在怀疑我?感觉我要失控了?所以制造出一个幻境来试探我的真实想法?
如果当时我流露出一点愿意回去的意思,通灵宝玉是否会立刻将我吞噬掉?再砸死一个带货网红、综艺小鲜肉或者慕洋公知来建立新的红楼宇宙?
头痛……金荣捂着脑袋蹲下。他知道自己又得向通灵宝玉恶势力低头了:不管目前这个“活着”是怎样的“存在”,陪着通灵宝玉玩下去是唯一的选择。
万一日后打通关了呢?
通关背后是什么——不能去想!看看红衣大主教的转生之路,我有三生三世的机会完成这个游戏。
哲学之所以成为玄学,全怪这几个问题闹的:我是谁?谁是我?我从何而来?将去向何方?如果我庸庸碌碌无所建树,无一言留存,无一事被人铭记,那么如何证明我活过?
哪怕是史上留名者,如秦皇汉武,书上读来如此这般,实则如何?我们看到的难道是真实的他?
后人修史者惯会隐恶扬善,适当夸张,以偏代全,删减拼凑,秘而不宣。其实出现在书上的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只是后人编织的谎言,一个符号而已!记在书上的名字其实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以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比如无聊文人吃饱喝足之余把小白兔的红楼梦改造大恶龙的石头记地摊文学之无下限迷惑行为。
反正绝对的“真实”是不存在的。
传承衣钵,壹心高飞(下)
你对自己都认识不全,何况别人看你?二手、三手资料和真相基本上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再加上颠倒黑白是人类和通灵宝玉共同的本事……比如一款叫做“农药”的电子游戏,把古人名字“拿来”当做“战斗英雄”角色,搞得这些人的“本来”面目全非!许多沉溺于斯的孩子就以为赵云是可以去打李白的。
如果不甘于此,你赵云还能从坟墓里跳出来吼不成?就算你还是活的,告诉世界,真实的你根本不是媒体所报道的那样!难道世界一定要接受你的真相吗?被涂抹一番,美化、丑化、扭曲之后对别人有“用”就行,真相重要吗?了解“真实”历史有意义吗?世界相信你还是相信铄金的“众口”、成虎的“三人”?
特别是英雄后代享受了英雄的名声和骄傲,然后突然有人命令大家忘掉这一切崇拜,要接受英雄其内里的阴毒暗黑……或者有名的大奸大恶之人突然被翻案,说是被冤枉的……一直被嘲弄的蛮子变成了“大融合”的祖宗之一,民族英雄变成了弄权多事之辈……
后来人怎么颠倒黑白变魔术,对前人来说,人都死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但是……金荣胸口一口郁闷之气久不能散。
金振趾高气扬地将一大包金子扔到连飞怀里,得意地道:“你先拿着!”随后对围着他翘首以待的恩施苗民、侗民举起右手喊道:“好了好了——真心想跟我去闯荡江湖的举起右手。”
下面左手林立,右手聊聊无几。
连飞板着脸伺候在金振身后,暗自惊讶这个小豆子才在苗寨壮寨住了几个晚上,竟然把名声传遍了方圆百里。
对啊,徒手打鸟、兔子、狐狸也罢了,空手活捉豹子那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独自闯大山,毫发无损也罢了,居然只手灭杀了好几个黑道山寨,搅黄了征兵……若不是有老人外出卖豹子皮听说了此事,把那英雄少年的外形传回山寨,金振的英雄事迹只怕就湮没了。
小英雄原路返回,这如何能轻易放过?苗民侗民们自觉得有交情的就套交情,有关系的拉关系,能搭上话头的就凑上来,渐渐聚集。金振忙着应对粉丝团,这五天没走出一百里山路去!
连飞自觉自愿地成了金小英雄的跟班,帮他扎台面……得了这么好的机会,那小豆子还能饶过小蒄子?挨了一两年的打,虽然一时打不回来,先从其他方向找补回来也好啊!东西你背,好吃的我多吃点,来拼酒的你顶上……借苗侗乡民之威,金振把连飞给欺负得……半夜都要笑醒。
此刻二人辞别了那个送蓑衣的姑娘,离开那个悬挂在猪圈上方的二楼,结果在寨门口被堵住了去路。
目测大约有百来个老老少少将客人拦住——知道的是舍不得放客人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抓住两个盗马贼。还有莽撞少年往前挤,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踩脚撞腰的吵架、推推搡搡乱作一团。
金振biu地一声跳上寨墙,下面苗民侗民们轰然喝彩。等声音平息了,金振喊道:“十五岁以下的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当即下面吵作一群鸭子,金振在半空中嘶哑着嗓子辩解了半个小时,人们才相信金振自己也才十五岁。
金振:“我可不敢指挥比我大的哥哥。”大家不知道金振从山东去清国,手下一万条汉子个个比他大一截儿,只好算了,还说这个金小英雄真是个彬彬君子。连飞板着脸一笑,幸好挤在人堆里,无人注意。
人群逐渐散了一半,剩下的希望大涨,俱翘首以盼。寨子里涌出一大群花枝招展的苗族少女,大大方方地嘲笑退出的人年龄大却没本事。
金振在墙头上一指连飞:“这是我师兄,”数百只眼睛向连飞看来——这个人酒量是相当可以的,酒品也好,脸又长得好看。每天晚上都会从他房间里陆陆续续地被撵出去好几个多情女子,后来她们又都进了金振房间……此刻这些女子瞪着连飞,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去。
守身如玉的连飞瞟向金振,眼睛里的杀气凌厉了三分。金振赶紧道:“如果有人能挡住我师兄一推的可以留下。”
少年们看着瘦小精悍的连飞,没什么了不起嘛,一副傻不拉几的样子。
一个熊般壮实的少年挤上来向连飞撞去,笑道:“我就不信……”然后整个人倒飞而出,将一溜人压在地上。
众女子们大声喝彩喊叫,咒骂的也有好几个。如此英雄,如果能在自己身体内留下种子……气(馋)死人了。
呼啦一声,姑娘们嗡地一声缠了上去,在小帅哥身子上乱揩油。
怪不得啊,怪不得!师兄弟都是了不得的人啊!大家佩服至极。
金振苦笑道:“哥,你至于嘛?”连飞将姑娘们一并推开,且傲娇地哼了一声。看到连飞如此冷淡,对着连飞发花痴的女子更多了。
金振又喊:“家里没有兄弟的独生子退出吧,出门闯荡会死人的!”
几个独生子被其他人踢出队伍。
金振道:“娶了媳妇儿,有了子女的退出吧。”
有人喊:“订亲的算不?”
金振:“订亲的也请退出吧。”有三五人闷闷不乐地离开,有人吐了口唾沫。
金振目测剩下大约还有四五十人便道:“大概没人承认自己怕死的吧?但是跟我出去是当兵的,触犯军法,是要掉脑袋的。请不肯守规矩,不肯听命令的人自己退出。……什么叫做听命令?比如,我师兄说前进,哪怕前面就是海,是悬崖,是火坑,是老虎,是群狼,你也必须前进,不能犹豫,不能置疑,不能问问题。还有人愿意跟着我吗?”
嗡地一声,如聚餐的苍蝇散场,门口只剩下三个少年。一个独眼,一个没左手,一个没衣服只围了件兽皮。
金振跳下来,正好站在连飞身边,虽然他没有连飞那么漂亮,但脸上挂着的笑容却能让他得到更多的女子青睐。他对连飞低声说了句,连飞从怀里摸出三串铜钱分给三人。
金振道:“你们用这钱安排一下,走了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半个时辰后到这门口集合,过时不候。”
等三个少年消失,有老人上前低声道:“如果有人拿了钱跑了怎么办?”
金振笑道:“一两串小钱看明白一个人的真面目,多便宜!”
乘着这个空档,金振向姑娘们开始安全普及教育,“外面的世界就像森林,弱肉强食”,是勇敢者的游戏……这吃人的世界里,还有骗子横行,拐子专门偷小孩和女子,下三滥们用麻药下毒谋财害命。
退出的听众们被刺激地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开始打家劫舍……这样的好汉生活多爽快!水浒好汉不就是比谁更不要脸?滥杀无辜然后向朝庭投降……比如李逵,厉害的不敢碰——妇孺老人死在他手下的倒不少。
在众姑娘的强势围观中,不到半个时辰,三个看来已经走投无路的少年全部站在了寨门口。甚至那个光鸡现在有破衣服穿了,活像个叫花子。另外两个残疾人尽量昂首挺胸,徒劳地让自己看上去比较完整。
金振对连飞道:“哥,你看这三人能用吗?”
连飞冷冷地道:“跑到金陵就知道了。”
金振扔下银子,安排了马,向大家告别后,在姑娘们含泪的歌声中,五人绝尘而去。多年以后,这三个苗民少年衣锦还乡,羡煞了多少童年玩伴,又有谁深刻理解这三人都经历了什么。当初他们踏出大山,其实是当自己已经死了。
点破残寒,争要先看(上)
江南烟雨说起来多么迷人,那是误解!潮湿粘腻的感觉紧贴着你的皮肤、肌肉、骨头、甚至思想……简直是无缝不钻、无孔不入、无处不在。金振连飞两个北方人带着三个跟班顺江直下,至荆州、岳阳、九江、安庆,宣城、湖州进入临安后,发现天气越发的不友好了。
这个整合了两个残疾人一个裸男之后的队伍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除了连飞空手,但其他人全身都挂满了武器:刀、匕首、暗器、鞭、棍。金振一路教授三个少年刀法、棍法和暗器,天天大运动量战斗,天天吃肉——千里奔波下来,这三个大山里走出来的一心想打家劫舍开人肉包子铺的少年身量扩大了一倍,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一般。尤其是独眼和断手,抛开功夫不说,卖相就让人望之生畏,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只有花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不过练刀时他最狠,能杀得独眼断手屁滚尿流。一路上碰到的劫匪、船匪、路霸,这三个孩子都是一刀一拳地杀光为止,哪怕受伤也不在意,完全就是三个疯子。当然这可能和连飞说的“打不过就死㞗了算了,老子不养废物”有关。越是身体有残疾,越怕别人说自己是废物,越是加倍狠毒,不惜命——全手全脚的花子更要拼,总不能让人说还不如个残疾人。连飞往往会从战利品中挑选好东西赏赐下来,并不小气,深得人心。而金振更是根据三个疯子的武功方向,度身设计招式传授下来,大有抢夺连飞的“教导主任”头衔的趋势。
金荣说时间限制在年底,几个人想想时间充裕,不如乘机绕道,将南方大镇一一走遍。每至一地,将珠宝首饰金子换银子,瘦小的运银马也由一匹增加到了三匹。
说到江湖经验,连飞是在天网中受过极限训练的,江湖门道极清楚,连睡觉都睁着眼睛,入口吃喝的东西决不经由他人之手。打尖住店,如果是黑店立刻就能看出,并设下陷阱让黑老板自投罗网。
金振他们是大开眼界……五人一路行来手上沾满了鲜血,神农架洞庭鄱阳黄山一带江湖风气为之一清。
进入钱塘江之下游富庶地,就可以放心地和人畜无害的本地人打交道而不必太过于提防了。当然骗子比比皆是,比例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连飞操着麻辣浙江方言和婆姨们讨价还价,他们被骚扰的次数才少了些。
目前最难是给连飞和苗民找到合理的身份。回京后金振将公开出现,连飞和三个凶残(凶恶而且残疾)少年将会隐身于暗处,那么他们的故事就很重要了,必须编得有来龙有去脉。
在半价卖掉了一串颜色不再鲜亮的珍珠后,几个人回到了西湖边。这里远离闹市,乡下人的牛马车船穿梭往复,半月形的湖泊倒映着灰蒙蒙的云天,冰冷粘腻的风偶尔拂过水边的浅草。雀鸟与龟、鱼轮流在水面上发出声响,狐狸衔着鼠兔匆匆而过。
当年方腊在这里杀掉无数人。宋朝皇宫就建在不远的凤凰山上。镇压白蛇的雷峰塔还没有倒。济公留下的故事已经被说书人讲成神异,写到了书里。灵山飞来的大石头就在水边。映月的三坛依旧镇压着孽龙。
这里的天网已经崩溃,金陵贾氏并无直接设立庄院,甄家的关系或者贾环能用,但金振连飞算哪根葱?
几人住在一家中型旅店,包了一个小院儿。虽然连飞和金振面目俊秀,但三个苗族少年实在是不太友好的模样,所以并未有好奇心爆棚的商人旅客前来套近乎。
没滋没味地吃着蟮糊、龙井虾仁、汤团、梅菜扣肉、笋丝炒肉、臭豆腐、莼菜汤、清蒸鲈鱼、醋鱼、雪里蕻毛豆、千张包肉、咸蹄、油拖虾、酱爆螺蛳和东坡肉之后,大家对着南方菜愁眉苦脸,不知道怎么下筷子。
不过瘾啊!没有烤羊肉!没有羊肉包子!没有手抓羊肉!没有牛尾巴汤!没有红烧鲤鱼!没有熏肉!没有腊鱼!没有辣!
什么都没有!!
晚间休息,金振突然惊醒。他一动,连飞也醒了。借着昏暗的天光,金振打出危险来临手势。
连飞打出疑问手势。
金振:不是黑道,可能是官面儿。
连飞对黑道行事极其敏感,但对国家机器做事风格了解不多。而金振曾经大闹曲阜,对政府部门办事风格映像深刻:那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无缝衔接、不知不觉的蛛网捕蝇,让你生出无力感。当年的小豆子机警无比,见识也不差——毕竟被连飞揍了一年半载,又在青城赌坊里打过工,给暖姐跑腿赚零花钱,帮闻大娘到处下条子,替婉婷抓城管的小辫子,帮城管抓当街打架的犯法嫌疑人……但在曲阜捕快手里就像个傻子,三下两下就落入法网,最后还是余立根看到他在墙角留下的青城标记,动了好奇心,亮明身份,老衍圣才解放了金振。
金振半夜惊醒,大概出于下意识里的警报大作,但是官府怎样的细节,却依然是一无所知。
连飞放松呼吸,开始打鼾,人却像只松鼠上了梁。金振立刻接替连飞也开始打鼾,连飞无声无息揭开瓦片,星光从外面漏下。等了片刻,连飞一道烟般飞出屋来,伏于房顶,片瓦不惊,当真是好本事。
金振本道自己再拼命练几年大概就能干翻小蒄子了,结果看到连飞火力全开,这身法、控制、力量和精微的动作,和以前大不相同,可见神龙宗师的功夫真是可怕!金振有点绝望。
连飞在房顶影子里趴着,目光逡巡,果然看到了武器的反光。
不多时连飞回到屋内,对金振道:“明日打明招牌去拜访杭州知府。”一定要避免跟国家机器冲突,打也打不过,还是过明路吧。
天一亮,众人整理衣衫,人模狗样,连飞作管家打扮,三个苗民少年做护院,金振变成了一个翩翩公子。
金振一边出门,一边对连飞大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拜访知府时可别给我掉了鞋跟,闹了笑话,不然回家打一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家听见了一阵慌乱从某个小院子里传出来。
连飞锁门,五人骑马直奔临安。
到了知府衙门,连飞递上一张拜贴——孔老衍圣的名字。不多时,里面脚步纷纷。
一个幕僚模样的老师爷领着数人疾步出门对金振道:“哪位孔家子弟南巡至杭州啦?”
金振微微拱手道:“不才是老衍圣公孙子,蒙元土默特汗国金荣大汗干弟弟,北静王座下在清国游击一年半的金振。请问……”
巴拉巴拉一顿说,人群中喧哗一片,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交换了意见。
师爷擦了一把汗,道:“鄙人姓李,金将军大名早有耳闻,真是少年英伟,雄姿勃发啊。知府大人里面有请。”
连飞紧紧贴在金振身后,还是老本行,书僮。
金振除了小时候上不得台面,跟着金荣混后,真的是居移气,养移体,走到哪儿都是大爷派头。除了连飞外,谁不高看他一眼?在山东住了一年,跟读祖宗书的兄弟们打成一片,假装也在读圣贤,实则是骗老衍圣和小衍圣的零花钱——当然一本论语背得滚瓜烂熟。至于在清国打仗,跟着余立根和贾环众兄弟,当真是呼风唤雨,杀人如麻……这个人生经历简直是,啧啧啧,别人不提,反正杨屷知府是清楚的。
二人落座,连飞在角落里站定。
杨知府大约五十多岁,胖乎乎,软绵绵,笑嘻嘻,红扑扑,透着那么和蔼可亲。
金振才行了一半晚辈礼,被杨知府一把拦住,亲切地拉着手,一阵感叹年少有为,老孔家人才济济云云。
金振告罪道,冒然来访,实在是失礼,正好前几天从四川犍为拜见了金荣哥哥、鄢国公主,路过杭州。离开时打劫了蜀王公子十七爷两坛好酒,也不知道老父母喜欢不喜欢……
杨知府脸上油光立刻亮了三十瓦,笑容如钱塘八月半的潮水铺天盖地地溢出,抓住金振的手腕又紧了三分,“当然喜欢!”边说边让金振坐下。
点破残寒,争要先看(下)
金振道:“虽然蜀王富甲天下,又和蔼得紧,咱们吃他的住他的,又拿他的,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水砾的面子总是要给,不多拿他点儿人家还不高兴……”
漂亮的京片子脆生生地传出会客厅老远。
杨知府恨不得紧靠着坐过来了。
金振看着断手和独眼捧上酒坛来——其实是金振馋了,路上买的,幸好连飞金振都是嘴刁,买的都是最贵的,不然哪里拿得出手?
金振道:“水砾十七爷吹牛,说这酒差不多十五年酿,和我一般大,也不知道是不是骗我,请老父母品鉴。倘若他果然吹牛,下回直接扔十坛真正的十五年酿去打他的脸。”
杨知府一阵大惊小怪,真是少年英雄,年少有为,不知道孔家五郞痛风症好了没?
金振道:“五哥已经过世十多年了,也不是痛风症,是消渴症转的肾衰竭……”
杨知府叹气道:“果然天妒英才啊!年纪轻轻……”态度便又不同,真挚了三分。
金振:“老父母和五哥有交情?”
杨知府道:“同年,同年。”
金振肃然起敬,“那么您认得童隰先生吗?”
杨知府:“他比我更早一届进士及第……不过是见过面的,天下名士!又是名相,我们前后两届的都羡慕得紧……”
金振:“大家是世交呢。不过童先生很凶的,眼睛随随便便看过来就让人紧张。”
杨知府看着断手和独眼背影道:“金小将军也不找个全手全脚像样的伺候?”
金振:“一路行来颇不平靖,土匪路霸黑店大盗山贼拦路,多亏有这些敢打敢拼的手下救援,否则我们到不了余杭!”
杨知府大怒,朗朗乾坤,贼人横行,就应该杀光这些江湖人。你知道不知道,江湖人这么嚣张,就是有和尚道士双圣和某些别有用心之辈在背后撑腰……你有没有听说双圣出山啦?
这个真没有。
金振想吹个牛,忽然警惕,有些事情要避,哪怕有关系也别沾手!更何况内情完全不知。
见金振一脸的惊讶万分,一无所知,杨知府也就算了。
稍坐坐,金振告辞,杨知府执意要请喝酒。金振便道:“因记挂着哥哥所以才于朝庭不知情的情况下溜出来游山玩水,回去说不定要挨兵部批评了……究竟是不好太过张扬。今日拜会大人,也是在余杭地面上过个明路,赶明儿爷爷要打我板子,我就说在杭州拜访大人,多住了几天……日后老大人路过曲阜,我一定邀上爷爷老衍圣和您喝一杯。”
杨知府一听,这个小孩这口气之大也是没谁了,心下有些不喜金振做派。
金振是个人精,立刻心有所感,又道:“年前皇上请我们这些在清国打拼侥幸存活下来的粗人喝酒,我还说下回借给皇帝请安的由头,带着爷爷上京城来着……杨大人异日高升,说不定还能在京城相聚。”
过年期间京城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远在钱塘者也有耳闻。杨知府满脸堆下笑来,一定一定,借小将军吉言,届时大家组个局……今日怠慢了。
杨知府一直把金振送到大门口才依依惜别。老家伙精得很,没有问自己为什么姓金而不姓孔……
当连飞金振一行悠哉悠哉,卖掉了三个金镯子回到旅店,一个老者正坐在正堂喝茶。看到金振一行,起身邀饮。
这也是应有之义,揭开底牌比大小吧。
断手和花子放下肩膀上扛着的银子,和独眼站在金振身后。连飞先进门检查一下自家的财富——明显有人进屋做了检查,却并未动他们的明面上的银包。另外暗藏的巨量银子和金子则根本没有人发现。
连飞退出房间时,金振面前摆着茶水,和那老头儿谈笑风生,多年未见的亲戚似的。
这老头苍白的手指泛起玉石般的光华,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目精瘦,含威而不露。一身灰色云龙边锦袍,脚下靴子被桌子和袍服遮住了,看不真切是否长途跋涉而来。老人家气质英华内敛,眉如短刀斜飞,气度风采跟柯剧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连飞站到金振身后,那老者笑道:“连峰去天不盈尺,飞湍瀑流争喧豗。大名远播,何必客气?请坐。”
连飞冷笑道:“想不到真还有人能认得我。”说着不客气地坐下自己倒了杯茶。
那老者笑道:“你的易容术一看就知道是家传,本来猜不到你是谁的……”
连飞施礼道:“原来是家里的长辈……敢问?”
老者笑,“丙卯,你的山地生存术是跟着谁学的?”
连飞仔细看看老者道:“是宋教官。”
那老者擦擦脸,立刻年轻了二十岁,一个帅气到极点的大叔出现在二人面前。
神乎其技!
连飞激动地站起身,“宋教官!”天网中唯一他喜欢的人。
宋教官对金振点头道:“鄙人宋清安,前天网讽门千户。”年纪轻轻当了千户!真是了得。
金振起身行礼,众人重新坐下。
金振道:“怪不得我感觉被包围了,昨天本来你们应该发动了,连飞可能没事,我感觉银子和这三个孩子肯定保不住了。”断手独眼面色惨白,花子却像没事人似的。
宋清安当着连飞的面在自己脸上又涂又抹,不一会儿那个老头儿又回来了——你镜子都不需要的吗?
宋教官对连飞道:“看明白没?”
连飞想了想,在自己怀里掏出点东西来,在自己脸上又揉又涂,不一会儿一个面目普通的青壮出现在众人面前,跟前面那个在宋教官面前算失败的妆容相比,进步巨大。
宋清安点头道:“好多了,你还当仔细观察不同年龄、职业、身份的人体态表情。倘若你能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才算合格。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连飞深礼谢过。
宋清安对金振道:“我们用了上千人围追堵截你们,本来今天要发动的,却被你们觉察了。可以问问是哪里出了漏子吗?”
连飞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上千人的包围圈,这不是黑道小打小闹能比的。而金振能觉察到,则更了不起了。
金振心道,总不能让你知道我被爷爷算计,他老人家公器私用,动员了上百捕快抓我一个,老有经验了。
他微笑道:“直觉不对劲,只是说不出的别扭。”
宋教官问不出底,暂时放下,道:“你们一路杀掉几百号人,虽然大多数人该死,但是不经司法途径,行私刑总是国法难容。”
连飞道:“宋教官您现在奉皇城司公干还是……”
宋清安道:“两江九省总督下有个巡察司,里面一摊子事儿是我抓总。”
连飞道:“恭喜教官苦尽甘来了,以前那个柳瀚……”
宋清安道:“不提他,反正也死了。”
连飞道:“国法如日月,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有人替天行道,宋教官以为呢?”
宋清安道:“揭过此事也不难,丙卯你点点头跟我走,十年内包你一个副千户。前面所作所为就是两江总督府的除垢扫污行动,自然就没事儿了。”
连飞道:“多谢教官。只是我现在仍然是天网的人,鄢国公主还有任务压在身上……”杀一人,救一人,献出宝藏三个承诺还差着救一人……
宋清安当然知道这是推脱之辞,他起身道:“这个话儿我就放在这儿,副千户之职已在我权力范围之外,但我想想办法还是能办到的。这句话我给你留着,希望有朝一日咱们能一起同事。”言毕对毕恭毕敬起身的金振略一点头,便大步走了。
连飞跟了两步,高声道:“恭送教官。”门外呼啦呼啦地几十个人从不同角落冒出来,都不是弱者。
宋清安一指连飞:“这是我以前在天网教出来的最优秀的学生,名震一时的丙卯。”底下有天网老人,皆惊呼一声。以少年之身破贾氏三名高手包围圈,还识破了贾府地宫,远赴蒙元火烧温泉山,千里救主于图播,为鄢国公主出气杀掉一赐乐业高手……
宋清安笑,“别看了,这张脸是假的。走了。”率先领着大队人马于议论纷纷中离去。
铁索横断,梦醒江南(上)
大船荡悠悠穿过浮萍与野苇,偶有鱼尾拍水而过。透过透明清亮的河水,虾、泥鳅、螺蛳、甚至蟹、螃蜞时能得见。
找到能载五匹马的空船得靠运气,从杭州沿运河北上得靠纤夫和老天。
除了连飞曾经在船上住过一两年,金振和三个苗娃上船没多久就开始吐。直吐了三天才好转,能吃些固体食物了。
所有的银子和越来越少的首饰都装进了箱子,和布帛、粮食大宗商品混在一起北上。贾璜开着铺子,专收漕帮私货,到时候把东西往贾璜那店里一塞,当作金荣的礼物送给他们就好了。南方货在北方销路一向稳定,不愁没人接。连飞也不太懂生意,看看洋布又便宜质量又好,就进了许多,搞得HZ市面上布匹平均价格上涨了半成。
金振以及三个苗娃旱鸭子必须得及早解决晕船问题,恢复战斗力就很重要。
过了太湖进入苏州界,可惜去苏州城有点绕路——当然按金振的性子一定要进城玩玩。可惜脚软脖子僵,肚子里存不住食物,爬不了虎丘也登不上狮子林。只好算了。
运河倒是穿无锡城而过,沿河两岸是最热闹的菁华所在,小三里桥米码头附近热闹无比……那就在无锡住两天吧。
沿河都是人家,白墙黑瓦,墙皮上都是水渍和霉点子。每家都有石台阶下到水面,穿着得体的女人们忙着捣衣淘米洗菜,用无法理解的语言大声说话,还有人同时在……清洗马桶?
水乡人家之豪放,简直可怕。
沿河岸上挂满了衣服、干菜,哂着马桶(这玩意儿为什么无处不在?),砖窑袅袅冒着青烟。
童隰老家就在无锡乡下,可能并不在运河边上。金振并没有立场去见童隰家人,另外童隰大女儿嫁到了常州,夫家姓名地址一无所知。所以连飞只在这里换了些银子,命饭店伙计们端着酱骨头、肉面筋、松鼠鳜鱼、油爆脆蟮、银鱼羹、小笼包子上船,给下不得船的“护银人”打打牙祭。
如果说在杭州时大家看着清淡的杭州菜无处下箸,在无锡就更可怕了:闻着味儿香得不可思议、让你口水横流,但吃到嘴里,那甜丝丝、软乎乎、淡咪咪、油滋滋的口感,只让人腻得慌。……这也太甜了吧?齁死了。
连飞道:“当年我学做船菜,苏州菜的甜已经受不了了,人家说,哈?这就算甜了?让你吃吃无锡菜试试看!”
金振有气无力地道:“所以你拿这些玩意儿来恶心我是吧?”他挑起一丝松鼠鳜鱼,炸得酥脆,但那挂着的咸味糖浆是怎么回事?那鳝鱼也反复在大油锅里炸成了甜味小麻花……
白糖这么贵,这里的厨师简直是丧心病狂!
连飞道:“也没有那么夸张吧……不甜就显不出那鲜来……你试试这小笼包子蘸醋。”
金振一口一个吃掉十个(蟹粉)小笼包子,倒喝掉一整斤醋。另外三个苗娃倒是不怎么挑,主要是一辈子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把糖放在菜里代替盐,啧啧,怎样的败家玩意儿才能干出这种事来?这不是吃饭,压根儿就是吃糖啊!太幸福了。还有那么大一坨肉塞在油香扑鼻的球球里……给个皇帝也不换啊。
连飞:“天南地北,大概也就无锡苏州这种富得流油,粮食如山,通海通陆,家家读书的地方才敢搞出这种饮食的吧。”
金振道:“就是,连山东孔家也经不起这么个吃法。还有,你闻闻这大米,这也太香了吧?皇帝请我们吃饭时也没上这么香糯的米饭来。”
断手点头道:“正是正是,振哥说得太对了,我们吃了一辈子米饭,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大米。也不要菜,我能干三大碗。”
连飞将粳米饭浸在鱼汤里面,细细品味,金振有样学样,小小的银鱼嫩如豆腐,泡着粳米,鲜美异常。
吃了一碗鱼汤泡饭、一碗酱骨头汁拌饭和一碗肉面筋拌饭,金振像个孕妇般捧着肚子,叹息道:“无锡是个好地方。”
至夜,岸边有一两个黑影出没,探头探脑。连飞奇怪地道:“江南黑道居然这么嚣张?太不像话了吧?金陵知府不就是贾雨村嘛?干不好就别干了。”
金振嗤笑:“这里归常州府管,须怪不得贾雨村。”
连飞道:“这些黑道人看中我们的东西了?也是,这么大船吃水这么深,瞒不住有心人。”
金振:“说不定在杭州就被盯上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敢无锡地面上动手?”
连飞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无锡地面又怎么了?”
金振道:“你们洪帮总部不就在无锡嘛?我都晓得怎么你反不知道?他们不怕得罪了洪帮?”
连飞道:“可能是洪帮也惹不起的大势力……你们要小心。这里是无锡常州交界处,河流交叉多,除非是水攻,火攻,否则难以见效。”
金振忙道:“什么火攻水攻的,你别乌鸦嘴哈。”
话音未落,一串火箭从天而降直扑他们这船而来。
连飞伸手在河里一舀,飞出水花与火箭相撞,不愧是金珑干儿子,极高明的暗器手法。也不用把箭打落,只要灭火就好了。
金振拾起刀,护住三个苗娃撑杆退往河心。船工则躲在舱内瑟瑟发抖。
火箭未曾见功,敌方喝住,大约二三十人冲到岸边,两个大个子高高跃起向船上落下。
连飞一脚踢起一支竿,挂着尖锐的哨音飞向一人,那大汉手脚并用将竹竿踢飞,却不知道一柄飞刀才是杀招。那飞刀紧跟着竹竿,阴险地刺入他脖子,割破颈动脉,那大汉全身失力,摔入河水。
另一人成功登船,刚一提气,一把刀当头斫下,他提刀相迎,却击了一空。一根钢丝鞭无声无息卷上脖子,人头落地,身体跌入水中。
连飞金振不愧是妓院里长大的混帐,功夫招式一模一样的阴毒。兵法入刀,谁挡得住?
第二拨三人已然飞上半空,看到先锋只一个呼吸间就性命不保,脸色大变,刀光舞得像一团火光,将正面护住。
可惜忘记了脚腕子,他们登上了船,脚下一软跌倒,这才知道脚腕膝盖关节里被刺入了飞针。他们急忙去抽针,等针拔出来了,脑袋也没了。
进攻方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双方陷入了僵局。
连飞在几具尸体上搜了一遍,并无线索。
金振道:“看这些人体型,不像是本地人。”
连飞道:“那是当然。南方人只会玩儿软刀子阴人,这些人要么是北方来的,要么是海边来的。”
对面有人笑道:“猜得不错。我们来自福建,你们有没有想到什么?”
金振道:“你们肯定认错人了,我们跟闽人没有仇恨。”
那人笑道:“毒藤和南渔是不是坏在你手里的?”
金振冷笑道:“坏在我手里的山贼马贼多了……不知道你们说的是谁?”
那人道:“你想多了!杀死宗师?你不配。说出金荣的秘密,我们饶你不死。他是怎么杀死宗师的?”
金振道:“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们在船上,想走就走,你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一条铁链从河对岸飞到这边,透过船梆,刺入岩石,火光四射。啊?宗师光临?
那个声音平和地道:“现在你们的船走不了了。听说过铁索横江不?”
这个真的听说过。
金振惊惶地道:“你不是在BJ,后回老家了吗?”
铁索横江笑道:“本来已经走到河南了,可惜有人不懂江湖规矩,在湖南江西AH乱杀人。再加上五大宗师死在金荣手里,老子不弄明白了简直饭也吃不下……金振,你是当事人吧?来给你祖宗好好说叨说叨,讲得我老人家满意了,你杀我手下和弟子的事儿一笔勾销。”
金振冷笑道:“怪不得我一路走来野狗乱咬人,原来是你这个宗师做他们的后盾!打家劫舍,技不如人,死了活该。怎么,你个大宗师不守黑道规矩要亲自出手对付我们不成?”
铁索横江道:“对付你们几个小孩儿倒是不用老子动手,看着就好了。”
金振道:“你敢动我们一根寒毛试试看!金荣一口气吹死你。”
铁索横江冷笑道:“这个新鲜,老子倒真想看看有没有人能一口气吹死我。吹牛的吧……哈哈哈,老子又不是牛。”
铁索横断,梦醒江南(下)
忽然一个声音从某个角落冒出来道:“或许你不是牛,我倒想吹吹试试看……”
轰隆声大作,十余柄火枪一齐开火,岸上有人摔倒。铁索横江一声怒吼,刀光如山奔向火枪手。就在此时又一排火枪响起,铁索横江闷哼一声,估计受伤了。他的速度明显降低,但气势不减,刀光依然。
一条身影激射而至,“当”的一声,将铁索横江牢牢挡住。
铁索惊道:“宋清安?是你?”
宋清安咬牙再劈出一刀,铁索横江后退半步。宋清安占了上风便得理不饶人,刀光如泼,让铁索横江回不了气。忽然宋清安停刀疾退,铁索横江正要回气,火枪又起,亮光照耀之下,大家都看到铁索横江满身的鲜血,眼睛也瞎了一只。
他努力站稳脚跟,喝道:“你真下得了毒手?我毕竟是你师兄!”
宋清安冷笑道:“师父是怎么死的?你派人追杀我,当我不知道?”
铁索横江大急,“我没有!”宋清安上前,一刀将他首级砍下,然后大口吐血,软倒在地。随着铁索横江来的高手被一一点名,死在火枪之下。
随着火枪的平息,田野一片安详。偶尔有惨叫声在远处响起。
船上船下相安无事,静候天明。
金振转头看向连飞,又一个黑道大珰完蛋了。今年黑道流年不利,从黑白无常开始,南渔夫妇、东来,现在铁索横江也搭进去了。皇帝得笑醒多少次?贾敬得心痛死!
天光渐盛,水波不兴,清风不疾缓缓地摇动着草尖。连飞上岸请安,高兴地看到宋清安最后还是活了下来,没有被铁索横江打碎脏腑。
经过后半夜的反复推演,金振也把事儿给捋顺想通了:自己一行人在杭州显露身份后,宋清安立刻想到了利益如何最大化——把南渔夫妇、娇音门下和江湖上有兴趣的高手引诱来攻连飞金振,他们正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结果完美!
宋清安最意想不到的大概就是以金振作饵居然钓到了黑道宗师铁索横江,拿到了能封将军的功劳,也顺便解决了师门恩怨。
具体宋清安和铁索横江孰是孰非,外人当无法辨明真假对错了。
活着的通吃。
过了常州,便是镇江,如果要去金陵必须转西。金振和连飞并没有去拜访金陵贾氏或者甄氏的意思。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哪怕是金荣本人也未必想去跟贾代儒、贾瑞请安。至于贾雨村,更别提了,这个人是红楼梦中最恶心人的角色。
连飞的身份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小有郁闷。但几经努力,首饰黄金基本上都换成了银子而没有引起市面上金银价格波动,不得不说江南的财富的确了得,从美洲、日本运来的银子存量也够多。
据后世估计,从南宋起,西班牙、荷兰、葡萄牙、英、法从美洲运到中国换取丝与瓷器的银子改变了缺乏贵金属的中国人的支付保值习惯。全球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银子和对华贸易有关。中国凭着高科技的瓷器、丝绸、茶叶、纸张等等,是吸收银子的无底洞!能让满清政府从南京条约赔到马关条约,国内储存银子估计得有上千万吨,基本上来自南美洲。
连飞的身份再解决不了,难道真的去求孔老太爷?非得闹得人尽皆知……
伪造身份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容易之处在于户籍文书可以买到,不容易在于一辈子不漏馅。熟人、亲人、邻居、同学、工友、祖宗、小学、中学、大学毕业证或者职业技术学校毕业证、英语四六级、驾照、社保(划掉),纳税文书、徭役、借贷……任何一个地方都有李逵打上门来捉李鬼的可能性。
从空气里变出来一个人容易,给他安排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的书面材料难;给他一张伪造的身份证容易,伪造一份工作经历难!让他变成谁好呢?哪怕是个孤儿,也得有村民邻居、保正、干爹、干娘吧?
莫非人家没有朋友亲戚在你的“跳槽单位”里上班或者家乡村里生活过的吗?
这个世界太小了,拐角遇到爱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拐角遇到能轻易揭穿“你根本不是你”的人则太容易了,简直是防不胜防。
所以安排连飞的合法身份很不易——不然,随便说一句:生在船上,长在乡间,世代务农,外出打工之类的谎言能有多难?但是万一在京要购置物业、打官司、寻保人、查良民证、注册企业、买保险、登记结婚需要记录父母祖宗姓名籍贯职业学历……一套流程下来,漏洞不要说百出,只要有一个你就完蛋了!暴露了自己也就算了,暴露了金荣的安排岂不是大过?被人顺蔓摸瓜将张蓁的暗子给起出来,那更是了不得的大损失啊!
伤脑筋。金振看着满满一船装着银子的木头箱子,米、布、酒……哎,有时候银子是最没用的东西。太多的东西是银子买不来的啊。
要不先北上扬泰吧。
李岩再噬血也不会来一个“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反人类大屠杀,所以通灵宝玉世界中扬州、金陵、苏州、杭州之繁华远胜主世界。哪怕你开着飞机,带着十万贯下扬州,未必能支撑一年的开销去。倘若要置业,就更别提了。物业之贵,绝非普通人能染指的。
一行人顺流而上,摇橹拉纤,住进了号称隋炀帝行在的“江都十宫遗址”——也就是智禅寺脚下四相簪花的芍药圃附近的狭窄小旅舍中。
不是舍不得钱,实在是琼花即将开放,扬州号称人间四月天,锦绣第一城。在这人流如织,阳光明媚,花比人娇的时候,能找到住处也全仗着宋清安一封帖子。
由此可见,离开了组织就是寸步难行。
连飞想想,这不算欠了宋教官人情!虽然宋清安瘫在床上养伤,但两江的人伙同直隶府的捕快始终隐隐约约地半包围着他们一行人,就像牛皮糖似的,抓了不少飞蛾扑火而至的江湖人,捞了不少功劳。
连飞索性利用“诱饵”身份,正大光明地用宋教官的面子住进这个风景宜人,交通便利,吃喝玩乐一条龙,价格公道(外面琼花季旅店价格已经上天了)的旅店……
没跟你们算诱饵的精神失费就不错了!直隶府的人面都不露,真是……
从这里很容易看到花船香灯,绿柳红花的绮旎风情。
连飞坐在灯下,呆呆地盯着月光下粼粼波光,良久。
同样是两只手一个脑袋,有的人在剥笋皮、削痒痒竽子,有的人在画雪梅、书中秋词;有的人半夜不能睡觉还得用拖把清理船甲板,有的先脱光自己再撕扯红姑娘的内衣;有人一张嘴就是呵斥,有人一辈子没高声说过话。人和人差别之大根本不能算同一种生物。
金振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搂住连飞的肩膀,晃晃,笑道:“还没想明白哪?”
连飞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了?”
金振紧了紧胳膊,把连飞半抱在怀里,却不说话。连飞个头儿比他还高着一点儿,但是两个人这么坐着都不难受。
连飞道:“一开始我真以为随便伪造个身份在BJ置业很容易。”金振嗤嗤地低笑。
连飞道:“原来金荣根本就是想让我重回体制。也只有到皇城司或者别的什么机构里,我才能轻松换个身份,才能随意置业,才能收拢张唢呐埋伏的百名孩子而不引人怀疑。”
金振道:“才能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
连飞:“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金振:“就是你刚才告诉我的时候……你真聪明!”
“滚!”连飞软弱无力地怒吼,金振依然搂着连飞,笑嘻嘻地。当他还是小豆子的时候,连飞就拿他办法不多。
连飞:“我想了好久,如果不登上高位,咱们对金荣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
金振:“兄弟嘛,干嘛一定要有用呢?我对孔家就是可有可无的人,但是我活得就很开心。”
连飞听而不闻,白眼都懒得翻一个。
金振:“宋教官人不错的样子,你可以投奔他。”
连飞目光看向星空,没有说话。自从被宋清安揭老底后,暗中行事已然不可能了,这就是现实!
假面似真,真意何存(上)
在段妍妍面前,金珑是个好学的宗师——其实宗师们都很好学,谁不想更上层楼?听到高人说话,片言只语都可能包含着上升进步突破的关键信息。固步自封的人也到不了宗师、伪宗师这个境界!
当一个高人在某方面修到了极致境界,技术层面的东西会逐渐被哲学、形而上的东西所替代……跟不上的就会掉队。
这就是为什么书法大家、剑法大师、佛法大德要去喝酒、泡茶、读书,做些画画、弹琴、下棋、摆弄花草之类不怎么相干的事。沉下身段,忘掉“我”和种种“知见障”,吸收红尘气息,当几日俗物,再清洗干净,片羽不能落,轻尘无处沾染……你就飞跃了。没有“破”其“旧”,就没有“立”其“新”,也就不会“和而不同”。
在金珑出发回土默特前,曾虚心向连飞请教如何变成另一个人。连飞买了一大堆零碎,将金珑妆成一个美少年,又帅又弯。闻大娘本来就是美女,金多多的爹自然也不丑,虽然是个海盗王,听上去凶神恶煞,其实……胡氏和闻大娘皆避而不谈爷爷长啥样,倒是说过金珑更像闻大娘一些。
不管怎样,在连飞的捣鼓下金珑年轻了十五岁,水润青涩,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装着两颗小星星,好奇地盯着这个世界,嫩嫩的毫无防备的样子……
金珑顶着这张十八岁的脸晃了一天,送走了连飞和金振,不防娇音一看到他,眼睛再也没有从他身上脸上拿下来过。
段妍妍从外面捧着一大叠天网报,觉得这次加印的十万份从纸张到油墨的质量不如第一版十万份好,要向大公主汇报。正好一头撞上金珑,然后瞪大眼睛,怀里报纸掉了一地。
作为能把自己和成娟娟画成丑汉子而不漏馅的高手,在段妍妍看来,金珑的妆简直是惨不忍睹。连飞是已经和金振走了,不然段妍妍必是要拧他耳朵的。
金珑被段妍妍一笑,脸红了一些,虚心求教。
段妍妍并没有洋洋得意,她先自谦两句,道:“凡伪装,再也没有把自己打扮得成杨六郎这么引人注目的道理,又不是演戏。”
金珑怒道,“连飞个臭小子,老子捶不死他?”
段妍妍捂着嘴道,“他怕是不敢将您这个干爹往丑了画吧?”
金珑立刻原谅了连飞。
段妍妍将散落一地的非法出版物收拢好放下,拖着金珑洗掉残妆,一步一步地从头教起。
首先你要知道你去的地方什么模样的人最多,隐藏一条鱼的最佳方法,是躲到海里去。
青城如今满城尽肥,滚圆壮墩才是标准形象。以摄政王的外表基础看,只能往肚子下塞棉花,下巴上贴肉皮。当初王夔那个十六岁瘦子能打扮成胖大嫂抬着烤羊肉混进天下楼,就全靠这一手以假乱真的化妆术。
段妍妍将仿真肉皮——从新鲜羊皮上剥下的膜做成套,注入干湿比例合适的面糊,用皮胶粘在脖子上,再刷一层白色胭脂,一层粉红色胭脂,一层绛红胭脂,一层黑灰,大概就差不多了。
然后嘴巴里塞上棉花,国字脸立刻胖了一圈。眼睛底下粘上薄皮,刷黑,就酒色财气都有了,一副纵欲过度,湿寒脾虚模样。
再于上眼皮底下点一些米渣碎,让金珑不得不时刻眯着眼睛,别带出震慑人心的宗师之威来。嘴唇和鼻翼刷上灰黑脂粉,粘成小粒粒头,这样就心肾不交、肺寒肝亏、血淤气滞的症状就有了。
宗师们先看金珑显摆了一天帅破天际,再以崇敬的目光看着段妍妍大展雌威把金珑打扮成一个虚胖的油腻大叔……段妍妍的武功可能不值得一提,但在宗师们看来,这一手化妆术更有用。
天网人才济济,殊可畏也。言老头和天网斗了一辈子,从来没服过谁。看到段妍妍的手段,下定决心不要再与之作对了。谁知道靠拢来卖花的小姑娘是不是一个刺杀你的大妈扮的?
段妍妍放开金珑的死胖子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王爷,您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是在告诉大家你这张脸是假的吧?赶紧的蔫巴点儿。”
金珑想起当年被金荣取名金虫那会儿气质模样(要去见妈),立刻泄气,只剩半个人了。
段妍妍拍手道:“您那个半人半鬼的法子用上,太上老君也看不透啦。”
不仅是太上老君,连金荣也不认得金珑了,笑问客从何处来。
水焉看着段妍妍道:“正好咱们要搬迁到天下城去,要不你和珑大师先行到青城做安排吧。他的那个妆除了你也没人会弄。”
段妍妍脸红了一红,低头道了声是。
金荣和水焉对视一眼,然后目光转开。
段妍妍如今有了超级打手做保镖,立刻组织力量,带上五十个天网少年和柳氏一道,押送着印刷厂机器设备人员纸张油墨,坐船出川。
提心吊胆地过了巫峡,没有在江心大礁石上撞个粉碎,运气的确不错,顺水下武昌,再改陆路北上。
在襄阳大家休整了两天,车队来了个不速之客——柯剧。段妍妍刚从金珑房间整理了他的妆容出来,在走廊上一头撞进柯剧怀里。
在段妍妍惊叫前,柯剧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住在这么个破旅店?”话音刚落,金珑从房间里出来,看着段柯二人,一脸嫌弃。
柯剧怒道:“妍妍,你怎么从男人房间里出来?”他抬头望望天,才早上六点,卯时未过。
段妍妍先脸红,再变白,然后紫了。金珑照理是对这种事反应慢三拍,这会儿还没弄明白情况。
柯剧要气疯了,举起拳头向金珑冲去,“我杀了你个奸夫……”
金珑又傻了,胖肿痴肥的脸上表情古怪——也得亏段妍妍做得精细,如果画出来个木头脸没表情的妆……那叫鬼画符,不叫鬼斧神工。
段妍妍一把揪住柯剧,大概柯二珰并不是真的想揍人——他这一拳头下去,一般的胖子十个也死了。
柯剧回头,委屈巴巴地看着段妍妍。金珑终于整明白了情况,立刻要溜之大吉。
柯剧拦住他,“不许走!把话说清楚!”
金珑开口道:“你……我……不是……”由于含着棉花,那声音变化比脸还大。
在青城时柯剧就是虫大师的沙包,——因为每次童隰金荣张蓁有什么无理要求找柯剧,总是金珑出头劝说其答应,事后柯珰头一般都要吐血一到两口——视金珑心情而定。当然张蓁和童隰自然另有人情送上。
段妍妍见金珑说不清楚,便道:“其实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你误会了。”
柯剧气乐了,“那么你从他房间里出来是我看错了?”
金珑道:“错是不错,但是……”
柯剧打断他的话头:“你闭嘴,你说!”然后看着段妍妍。金珑心下纠结,明明是你让我留下把话说清楚,现在又不许我开口……
段妍妍暗恨金珑没用,道:“这误会是能讲通的……”
金珑终于找到了办法:“你看我的脸……”
柯剧冷笑道:“妍妍,连这么个肥猪都看得上吗?你置我于何地?”
段妍妍想,算了,白忙活就白忙活了吧,也只好这样了。她一把将金珑脸皮扯下来,然后瞪着柯剧,一言不发。金珑呸地一口吐出两大坨棉花,拳头捏起,眼睛瞪大一倍。佝偻着的肩背舒张开来,身形高了一头。
那个软胖子变成一头狮子猛虎,目光里宗师之怒在凝聚……
柯剧闹了个大红脸,唯恐金珑一拳头砸过来,抱拳道:“失礼了,你们继续……”狂风掠过,光速消失。
金珑对段妍妍做了个“唢呐”的手势,段妍妍点头,重新进屋给金珑做脸。
假面似真,真意何存(下)
连飞和金振带着失望离开了扬州——琼花非凡,但跟着人山人海去寻花觅春,也就俗了。倘若于路旁无人处偶遇花开,惊喜的趣味自又不同——可惜漫山遍野的寻花问柳之辈,呼朋唤友,让花也失去了颜色。如果这二人知道后世有爬树自拍,摇落花瓣自拍,挥舞着丝巾于水边自拍,做老年七仙女状于马路正中自拍……再看这时的淳朴扬州寻芳客,可能就不觉得讨厌了。
和金老师呆得时间久了,文青病谁都不会轻。
连飞也成了一首歪诗,念道:
半山碎红无人知,一夜香残唯自怜。
零落衰叶随波去,飘舞枯枝浮浪浅。
春至冬去踽踽步,日兴夜替䠍䠍散。
空怀雄心茶作酒,虚掷红尘误百年。
金振大声喝彩,连飞却自知诗才浅薄,狗屁不通说不上,叫好就不必了吧。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而且同样的立意已经被前人唱过几千次了,有什么稀奇。
船再向北,运河与淮河渐近,河道变宽,可能是季节原因,水流并未变大,由此会带来搁浅的风险。几经周折,船至山东,远远的看见了那著名的宋朝风格的舍利宝塔临河,镇压着风水——临清到了。
说起临清的清真八大碗,金振立刻来了精神,还没开讲,口水先飚了出去:烧肉、圈巧阁、松花羊肉、清氽丸子、黄焖鸡、黄焖肉、肉杂拌、羊尾烩海带、烩全羊。
独眼向往地道:“好多肉!”说得好像一路没让他吃饭似的!天地良心,这一路哪天没肉,哪顿不饱?目测花子胖了足十斤,断手也不差,脸都圆了。
金振看着独眼道:“临清有很多不错的拳师,我在这里学过潭腿,还有查拳、滑拳、洪拳、太极、形意、肘锤、二郎拳等等。”他上上下下打量打量断手等人,“你们体质差,脑子笨,也就一个敢打敢杀可取。高深的东西算了,这些粗浅拳法等我闲了教你们,练到熟极而流了,大概在江湖上就可以横着走了。”
连飞一哂,转头看着船工跟钞关吵架——这船不载货,只有一位进京的老爷,关上不信,下来一查:七八匹马,十多个大箱子,十多个大篓,十多个大瓮,十多个小箱子——还说不是商船?
金振让花子再去交涉,不一会儿,钞关里的关头亲自前来道歉,瞻仰了天下闻名的山东小将军金振风采,立刻放行,税金的事儿也不提了。金振依然扔了个大银锭给关头,赢得一阵赞扬。
进城后金振挑选了当地最豪华的酒楼和旅店吃饭入住。酒楼临河耸立,能清楚地看到晨曦晚霞,朝雾夜波。船客们搂着粉头,喝酒赌博,听在疲惫不堪的旅人耳中,虽然人声鼎沸,却其实远在天边。
花子问街上有什么最好吃的东西,金振答之以羊肉汤和饼夹肉。听上去很解馋的样子……大家在南方受够了仔细搜索才能隐约品得出的“原味鲜”和糖“吊”出来的鲜头,今天终于可以吃到横冲直撞的大肉了!简单、霸道、直接、过瘾。
吃过质朴的晚饭,大家精疲力尽地爬上床。这旅店破旧而整洁,似乎屹立于时光之外,冷眼旁观世事如水,流过无痕。往来过客如星光飞驰,虽偶有落锚舟停,天明了也就杳无踪影,毫不留恋吝惜过往。
苗娃们人在店中坐,身子却习惯了船上荡漾,脚踏实地了似乎整个还在微微摇晃。人家晕船,他们晕陆。
连飞独坐窗前,观人间灯火,念天地之悠悠,品沧海之无穷,识万倾之一粟,放恒河之沙,收内心之孤芒,心不动身不动。
闭目养神之道,就在于闹中取寂,浮下探幽,扰外求静。
这座小城终于将跟随运河默默,溶入天地之无言,千年之一瞬。那么人呢?自己是谁,经历了那么多,是不是可以放开些?为什么这么紧?人活一世,表演给观众们看,给天地看,守护住内心那一点真——就够了。唯其知有假,方才惜这一点真。
我可以结婚,生子,当官,治国,杀人,甚至当皇帝!
何必将自己捆扎成粽子?金荣说的对,我值得幸福,我得用游戏人间的姿态修行出寂寥的真知来,才既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我可以做真事,也可以说假话。
表演而已。
内心知道行止边界,就是良知。
连飞起身,跳上房顶。临清这千年的古城就有这一股独特的味道:厚重与拙朴共存,轻灵与滞迟并行,新鲜与陈腐交织出一段过往,写到故事里,便自成一曲华章。这是个繁华如水,锦城绣池,内蕴深沉的地方。
能造起巧夺天工之机巧物,宏伟无匹的大埠,哪怕千年不坏,但与天地之伟力相较,人力终有穷时。激昂文字或可流传万古,但只是文字而已,胜刀剑者不在于有力无力,而在必得些许意趣者,有会于心而其奥义无形。
无论是建筑还是文字、绘画、音乐,都是小道!如欲寻访大道,天地威严,宇宙之德,便只须看身边——万物万事都如这小城,千年以降的繁华与回忆终将淡去,复归于冷。
远处数匹战马风卷残云一般飞至,孔大埔戴月而来,上楼和金振又哭又笑的闹了好一阵子。
金振介绍连飞道:“这是我在杭州结识的好兄弟,他有一批货要送BJ,正好把我给捎上了。”
孔大埔眼睛一打,立刻知道这个青年不简单,往那儿一站,呼吸之声不闻,如同一个鬼魂。他再想不到这个笑嘻嘻的青年居然就是在青城名声极大的连飞。当年孔大埔潜伏在青城,对小连飞的映像还停留在少年老成,庄重严肃,不苟言笑,低调隐忍上。
孔大埔笑道:“这位公子贵姓?怠慢了。”
以前的连飞除了对金珑、金荣和胡氏是个能笑会哭的正常孩子,其他时候永远板着臭脸,哪怕是对范雪君或者余立根。
此刻的连飞却化身谦谦君子,温文儒雅,谈吐举止笑容可掬绝无失礼。和气有加毫无架子,却让人明确地体验到其身份尊贵。
他三言两语就将孔大埔逗得哈哈大笑,社交基本功之深厚,金荣远远不及——尽管他说话里有一股杭州风味儿,在孔大埔听来有些吃力。
脱胎换骨,甩开了心灵桎梏的连飞在金振等人震惊的目光中表演了完美的社交术,单看他说谎时的样子——真诚得好像在掏心掏肺。
连飞自称姓闻,名章,字白石,来自余杭乡下,进京读书置业的。
哇,闻章,闻白石!听听这名字!人家进京读书还要置业!
“明日一定要回家了,”孔大埔扭头对金振语重心长地说,“老爷子已经问了无数遍了,乖乖孙子怎么还不回家看望爷爷?”
金振眼睛立刻红了,哽咽道:“孙子不孝,让他老人家担心了。”
这一幕祖孙真情流露让连飞和三个杀人如砍鸡的苗娃也震惊了。金振那个流氓混蛋也有这样的充沛感情、汹涌情绪、泛滥泪水的时刻?
孔大埔搂着金振的肩膀道:“老夫人一听说清国人杀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天天在佛堂祈福,视力都哭得模糊不清了。”
金振放声大哭。连飞拍着金振的背,低声安慰,又向孔大埔解释由于思兄过度,金振才南奔,但也立刻返家,奔波五六千里,好几次差点就死在路上了……真是淳良至诚之人啊。
孔大埔表示理解,然后状若无心地道:“京城乱得很,如果能不回京,就先别回去吧。”
金振眼泪终于止住,可以哽咽着说话了,道:“皇上说要表彰我跟贾环的呢。也不知道兵部是怎样的一个章程?”
孔大埔仔细看看金振的神色,道:“最近有一份天网报,不知何来,卖得全国到处都是,连日本朝鲜交趾都有流传。皇帝暴怒,正在商量要大兴文字狱,许民间告发呢。”
连飞和金振一脸的无知,什么天网报……没听说过,更没见过。
孔大埔道:“素来文臣都有诗集,连内宫嫔妃都有文字面世,语或不经。皇帝正令文武和内庭、内宫自查自检,有什么违反了赵国歌舞升平、日月安好、太平盛世的气氛、破坏了殚精竭虑、高效廉洁的吏员工作氛围的不当的文字,整改清理。皇城司目前正在接受自首和出告,将坏人从无辜群众中挑出来。”
孔大埔道:“在茶楼说天网报的说书人已经抓了好几十个了。茶楼酒楼也都封了好几家,勒令整改。”
连飞一脸的失望:“哎呀,我久仰天下第一书场万喜楼久矣,封了如何是好?”
孔大埔:“好像万喜楼一开始就公开讲天网报居心叵测、意图推翻赵国朝庭,打乱皇帝正在下的大棋局。所以这家茶楼不仅没封,反而扩张了好几家分楼——谁家被查封了,他们就去谈收购……”
连飞和金振的眼角视线碰了一碰,便各自转开。
信息量好大。
说到半夜,快天亮了,大家才睡下了。
窥探天机,遗笑大方(上)
出云恋恋不舍地送走了报社,蔫头搭脑地回来看贾琮跟南霞嬷嬷对打。今天南霞穿着一身道袍,演示了一套掌法。
掌法威力比拳差些,却自有其手法和妙用。贾琮只会提着刀枪剑戟猛冲猛砍,仗着力气横扫竖挑。南霞一个劲儿摇头:这种粗浅的阵战功夫上战场自然够用了,只要耐力持久,就能活下来。但问题就在这个持久上。刚不能久,柔不能守,这老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练掌就是练柔劲和持续输出的能力,爆发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降低,但绵柔不会。配合呼吸,原本瞬息十五拳爆发能增加到二十五拳。贾琮听进去了,紧握的拳头张开,吞吐推挡,钢丝缠绕,连绵不绝,甚至连换气也不影响输出。
贾琮忙活了两个时辰才适应了这个新打法,然后他挥刀例行劈砍,发现轻松了好多,对刀路刀劲控制大大增强!他略加速,腾挪发力,举重若轻!
贾琮大喜,深躬谢过亲娘。南霞坐着受了礼,目光中射出的欣慰的光芒是如此热烈,金朵朵看在眼里,小小地吃了一惊。
出云评论道:“南霞真人的太极两仪剑法已臻化境,就论形与神,和我们青城山十二道场的最高手相仿佛了。”
金朵朵笑道:“你们岐晟观,光岬道长最擅长什么功夫?”
出云脸红道:“师父他……呃,大约口才还是很了得的?”
金朵朵:“他的功夫在你们青城山排到第几?”
出云道:“出家人整天打打杀杀,成何体统?捉鬼、祭祀、观星、炼丹、合药、看风水、点穴、送葬才是本职。”
金朵朵笑道:“出云,你学了你师父几成本事啊?给我看个手相呗。”
出云生怕金朵朵在逗自己,便道:“手相也不能白看的,先交钱。”
金朵朵斜瞟一眼南霞,见她直愣愣地看着贾琮也不避个嫌,咬牙道:“先看个一两银子的!”
出云道:“玩儿真的啊?”
金朵朵奇怪地道:“我银子都……马上就拿出来,自然是真的。你看看我的姻缘呢?”她压低了声音。
出云道:“请出左手一观。”
金朵朵噗嗤笑道:“男左女右,你看我左手?”
出云道:“你穿钮扣哪?男左女右……不懂别说话。”
金朵朵伸出左手,戏谑地看着出云。
出云盯着她雪白的粘着一块麦芽糖的左手,傻了半天。
金朵朵笑:“看不出来别硬掰哈。”
出云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从先天看,你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嘛……”
金朵朵全身都开始颤抖。
出云道:“请出右手一观。”
金朵朵强行控制住肌肉,右手轻微晃动着。
出云半晌后道:“恕小道看不出详细的端倪来,大概是这样,你如果二十年内没有疯的话,可能会长寿的吧?”
金朵朵脸一板,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等回到和托娅共享的房间里,看到托娅不在,她长出一口气,坐在床上抖成一团。
出云郁闷死了,看金朵朵扭腰别胯那样,估计那一两银子是拿不着了。他找了个椅子,看着金小小屁颠屁颠跑过来缠着南霞讨戏法。
可怜南霞,自己儿子不带,结果却要带金小小和金美美、金当当。幸好金叮叮养在荣国府,要不然……听说那小魔女也不是省油的灯,能抓贼。
金小小才五岁,不能练得太过,否则伤了阳气,以后长不高怎么办?南霞压箱底的好东西都快被掏光了,剩下的东西不太适合小孩儿。她目光一转,瞟见出云,心里大喜,忙道:“出云小道士有算命排八卦点穴安家看风水的高明功夫,不如我们去请教他吧?”
出云跳起来刚要跑,贾.马屁精.琮已经一把揪住他,笑道:“青城山最拿手的是什么本事啊?教教小小呗,我们一块儿听听。”
出云是草字辈小贾,哪敢跟琮二叔较劲?眼珠子一转,已然有了定计。
当南霞牵着小小的手走过来时,一套熊孩子逼退学习大纲已然成熟在胸。
金小小还没来得及扭腰甩肩发嗲撒泼打滚,出云已经拍着胸脯,答应把天下最大的最好玩儿的本事教给他。
小小雀跃欢呼,只有贾琮看着小道士一脸得意洋洋,感觉有些蹊跷。
出云道:“我们需要很多很多草棍,小小你去找来。”
小小噢一声,草棍儿?很好玩儿的样子耶。
出云冷笑道:“我师门最深的功夫,是不能随意学的,小小,你诚心要学的话……是不能退出的。你要是说——我不学了——以后就永远不能再来寻我。”
金小小稍微犹豫了一下,“是暗器手法吗?”
出云摇头。
金小小:“是排兵布阵吗?”
出云摇头。
金小小:“是玩戏法吗?”
出云冷笑摇头。
金小小的好奇心要爆炸了,咬牙道:“既然是青城山十二道场最大的本事,我拼了命也要练好!本小小还从来没输过!”
南霞、贾琮、出云六根大拇指竖起来,小小问明白尺寸长短的要求,biu地一声去找草棍了。
南霞和贾琮已经猜到出云要干什么坏事了,两人嘴巴张开得无比巨大。
你个出云.贾葆.道士,也太不要脸了吧?要让金小小永远躲着你走,怎么能这么拼,这么狠,这么绝?
贾琮算是大半个文盲,替即将进入生不如死的境地的金小小默哀三秒钟。
出云坐下,将小小搜集来的小草棍修理成一般大小,排出五十五根草棍,随手取六支排在金小小鼻子底下,“大衍之数五十五,其用四十有九。七是天下最神秘的数字。”出云淡淡地道:“七七之数可衍万物之秘,至于为什么,”他堵住金小小即将张开的嘴巴,“需要你自己探索。”
他再将四十九根分成左右两堆,左手堆中取出一根夹在小指根——此为人数。
然后四根一数左边那堆。“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余下三根,夹在无名指根——是为地数。
然后数右手一堆,余数为一,夹于中指根——是为天数。
如此得到天地人三束草棍,总数为五,置于一侧。金小小已经晕了,但出云神秘的表情和念念有词让人着迷。
他把余下四十四根草棍又分两堆数一次,除四,天地人数相加,得到八。
剩余三十六根再数一轮,归拢天地人数为四根,余三十二。
三十二除四,得到八,此为初爻。
贾琮在数第二轮时落荒而逃,南霞则坚持到初爻得到结果,是“阴爻”。
当出云告诉金小小,须重新开始,四十九根草分成两堆……三轮后得到余数再除四得到的倍数将判为第二爻的阴阳,连做六轮……看到金小小数得不亦乐乎,南霞败退。
金小小左一堆右一堆,排得整整齐齐,然后迷惘地看着出云道:“得到六个数字后有何功用呢?”
出云讶然……你居然没有被吓跑?实属意外,便笑道:“最后结果必然是六七八九,双数为阴,单数为阳,六和九为变爻,意思是可以阴转化为阳,或者阳转换成阴。”
金小小执拗地道:“变来变去地要干什么呢?”
出云:“六个阴阳加上可能的变化便叫做“挂”,对照卦象,你就知道吉凶,天道会告诉你,心里想的事情会以怎样的方向进展。”
金小小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窥探天机?”
你想多了……出云努力挽救一下道:“算得准叫做窥探天机,算得不准叫做遗笑大方。”
金小小:“那么你是窥探呢还是遗笑呢?”
出云惭愧地道:“天机如何轻易能窥探的?”
金小小:“那么你的师父能不能窥探天机呢?”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出云站起身:“无数人终其一生也读不通易经,更另说断生死,判命运了。你爱学不学!师父领进门……”
金小小斩钉截铁地道:“我一定要学会窥探天机的本事!打架逃跑魔术手指游戏有什么意思?这个算卦的本事才是真本事!我一定要拿在手里。”
出云喜道:“找你爹买书去,我给你开个书单:北宋程颐说读《易》应该先读王弼《周易注》与胡瑗《周易口义》、王安石三家。我当年学《易传》、《周易注疏》最后再读孔颖达的《周易正义》和《周易注疏》。你年龄小未认字,当从《道德经》、《说文解字》、《周易》开始。从当时王安石变法的所作所为看,他根本没读懂易,所以不用理会他了……”
他一边说一边写,有个大财主的爹就是好,买书不用考虑买不买得起,或者能不能买得到。
金小小捧着书单道:“我去找水砾,让他帮忙。”乐颠儿乐颠儿地走了。
看着金小小的背影,出云忽然生出一种挖了个坑埋自己的感觉……原来本意是要让小小离我远点的,怎么好像自己要收徒了?
金小小跑到前院,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惨叫……好像是出云?他没有停步,蹦蹦跳跳地到处打听水砾在哪儿。
算卦简直是太好玩儿了!
窥探天机,遗笑大方(下)
金荣简单粗暴在在桃叶账本上签了个字。蜀王送的程仪,大将军的见面礼,宗师们的礼物,消灭了三家宗师得到的横财,成都府尹夫人补送的礼……金荣原本不想记账,但桃叶和胡氏不许,以后要回礼的,怎能心里没个数?
其实言下之意,谁给的东西少,以后就给他小鞋穿穿。
金荣一眼看透了这两个表面敞亮,实则小心眼的女人们的小九九:记个账还要我签字?不就是提醒我某些人的礼特别重,有些人送得很敷衍嘛?
幼稚。
水焉正在收第二期天网报的稿子,已得了《前明亡国论》、《童隰十桩罪》、《吐蕃赵人一家论》、《空空道人与茫茫大士传》、《儒家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沉沦的》、《滴墨、寒热、燃烧》、《贵女撞人如何判罚》几个题目,只是找不到人来做这几篇文章。《红娘子太后情史(下)》倒是现成,但独木不成林,其他的重头文章怎么搞?
没人敢接。
水焉提了提还在图播的贾玏和回到京城娶媳妇……啊,是嫁人的贾琛。这两个人思想认识和金荣水焉相近,文字也好,听说都在写书……
只是一个搞苯教史,一个搞三年回忆录。
估计到年底,贾琛入赘薛家之前能把书写完。
能不能把这两个人拐到天下城当主编?水焉问金荣。
金荣无语。培养自己的撰稿人很紧迫啊。
受四书五经死记硬背模式化写作教育的年轻人,能不能摆脱僵化、势利、功利、迎合、空洞的套路,能不能白话写作,诗词并用,鞭辟入里,一语中的……这种人上哪去找?任重道远。
如果不是金荣把关,水砾和出云根本不可能完成创始刊,并且一炮而红,举国轰动,片纸难求。
这两个人,一个是王子,想说什么说什么,根本不用太过于看别人脸色。另一个出家人,危言耸听云山雾罩是基本功,忽悠出钱来是刚需,比币圈经纪人和搞传销的不差。
这二人都不是学校教出来的。成都的老夫子们言必称古人,动不能违礼——这种人写出来的套路文章连自己都看着别扭。他要能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新意文章来……何必教书?凌三攴的位子就是他的。
第二期如果找不到人来写,说不得还只好逼着水砾和出云就范了。
其实水焉心底是希望宗师和天网的人能挺身而出一二,至少把空空和茫茫的宣传任务担起来。可惜从东来、南渔、毒藤死后,宗师们进入一种时刻准备溜走的状态。水焉知道,他们在等贾敬做出反应。而天网少年五十人,只能做做摘录、校对、排版的活儿,还没到大用的时候。
金荣也在等,没有看到贾敬的应手前,金荣不敢乱动。是战是和?如何开战?怎样交换利益?三个黑道宗师之死是金荣送给皇帝的大礼包,贾敬要这边给出什么交待来,看他开价。
四月了,蜀山渐渐湿热,从BJ到犍为,跑两个来回都够了,居然没有动静。贾敬没有信使,皇帝暴怒的消息倒是传来——为此蜀王专门跑了一趟犍为,幸灾乐祸地讲起京城里万马齐喑、人人噤若寒蝉的情况。
嗯?为什么?
蜀王笑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天网报,议论时事,点评人物,通报朝庭内幕,甚至还语涉开国皇帝伉俪和当今起居……”他故意停顿了一息,看见水焉和金荣一副莫名惊诧的模样,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皇帝最恼怒的是,天网报居然敢公开点评朝政,臧否一世,矛头直指皇帝父子和凌三攴为首的百官!此先例一开,朝庭脸面何在?万一日后朝庭打了败仗,判错了案子,多收了三五斗……给这个劳什子天网报给捅出去……政局或者造成不稳,民众或者骚动不安,时局或者搅乱动荡,甚至被敌国利用……”
想当初,一篇正常文章《王道策》就让皇帝如坐针毡,这个吃相难看的天网报一出,老百姓都能对朝庭和皇帝指指点点了,甚至两个皇子也被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直接点名……
这相当于独霸舆论、夺走了皇帝和御史一半权力,难道以后立东宫、打清国、加赋税、升迁官员还要公示、说服老百姓同意不成?
皇帝如何能忍?
百官如何能忍?
胥吏们如何能忍?
怪不得贾敬没有兴师动众前来问罪!原来是因为这个天网报打了皇帝和朝庭重重的一闷棍,贾敬等江湖势力从里面能捞到多少好处?黑道白道要怎样出手保护这个天网报,使它成为捆住皇帝和百官的枷锁——这个才是贾敬全力以赴在考量的重中之重。
相比之下,缺少三个宗师打手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了。江湖上打手少吗?等新势力接手了老势力的地盘,难道敢不孝敬贾氏?贾氏找金荣合作才是当务之急。
包括皇帝、百官、说书人在内,人人都知道这个天网报之创立出自何人之手,又是谁在操刀主持,偏偏大家都要假装不知道,满世界张牙舞爪地抓不相关的人……难道皇帝在敲山震虎、隔山打牛、指桑骂槐、杀鸡儆猴?还是避实就虚,虚张声势,吆喝壮胆,表演给天下人看,并且向水焉和金荣讨饶?
水焉和金荣就算站在皇帝面前,像没事儿人一样跟你聊天,你敢不敢提天网报的事儿?
欺负了水焉,就要承担她男人的震怒——报复打脸来的就是这么快!
皇帝自知这是报应……除了在京城禁言、禁报、禁说书外,目前暂时能做的事不多。他必须要团结吃亏了的百官,合计出一个应对办法来。第二期天网报如果不再歌功颂德,索性就不给你脸了,朝庭怎么办?
可以想像,四川皇城司目前能乱成啥样:追杀张蓁失败,探查天网报失败,拦截控制天网报发行与搬迁失败!
姜芪和两个助手一死,四川皇城司就崩溃了:争权夺利者有之,能服众者无;应付上面的任务者有之,能主动积极灵活办事者无。
都是听领导指示惯了的,开会照本宣科一番,就算落实行动了;如果领导没开口,就走路不知方向,说话不知轻重,办事没有决断,纠错没有胆量。
在大型组织机构中,越是层级分明、权力集中、责任模糊的,遇到突发情况就越是蠢笨、偏执、因循、内斗严重、推卸责任、管理失效。直到新的权力金字塔建立,利益相关方妥协,食物链明晰之后,机构运转才会渐渐正常,磨合期结束后才会稳定,等待下一个突发和“熵增”循环:封闭系统必定从稳定状态崩解成为混乱。
“顺便说一句,”蜀王突然想起来似的,“铁锁横江折了。”
稳坐会客厅的宗师们立刻惊异追问。
可惜详情连蜀王也说不清楚,听说金振在场目睹。
众人目光立刻看向金荣,无形压力镇压而来。金荣耸耸肩,无所谓地掏掏耳朵。
他这个动作极为失礼,但是对宗师心理上的打击极其严重。大家这才想起来,金荣虽然不是宗师,却捏着五六条宗师的命债呢。
连水焉也吓着了。
蜀王道:“听说是一个叫做宋清安的两江九省总督巡察司千户办的这事。”
水焉脸一红。和余立根一样,这个宋清安过去曾经追求过水焉,是个少年……中年俊杰。
阴阳之和,不阿一人(上)
金振一个人去曲阜面见爷爷和奶奶,连飞则领着三个苗娃。他坐在船里思前想后,现在是他最后的机会,必须要决定是加入皇城司还是另寻他法。
余立根和宋清安,谁比较靠谱?
三日后,金振派人送来书信,他要继续读书了——被软禁的意思——所以闻大哥可以不用等他,自己上京吧。附信还有孔老衍圣的礼物——两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片子,给连飞洗衣服做饭的用。
连飞看着俊俏的小丫头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山东大妞的勤劳泼辣劲呼之欲出,略苦笑。谢过孔家人,带着两个小美妞和三个苗娃启航北上。
暖被窝的人都安排上了,连飞一笑。自从他的心结打开,真假善恶互相谅解之后,他也不再坚守某些来自童年的“固执”。随波逐流谈不上,但是作为年轻天才,财力、智力、能力、美貌、背景、人脉、名气天下无敌的直男(目前还不知道扳直了多少百分比),连飞有资格做些“肉体想品尝心里有点不敢”的事。
十四岁好像太小了些。
一个丫头走进连飞房间,开始收拾具有浓郁的男人味道的床铺和脏衣堆,连飞看着她的背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啊。
当晚,连飞终于还是没有去尝尝窝边草的滋味,他低头看着连小飞跃跃欲试、怒发冲冠的状态想何必老饿着……于是上街,找了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清倌人……的娘好好练了练手,然后买下了那个清倌人的初夜。
第二天,船上又多了个女人,她的名字叫芹红。
不得不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早来一天的老资格的丫头不得不伺候新来的姨娘起居,那表情、动作、姿态、言语之微妙,让被逼着看好戏的连飞大开眼界。真不知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皇帝是如何处理后院的?
当晚芹红破身,闹腾了半夜,第二天她身子不大爽利,只好另睡。丫头们便联合逼宫,让上了瘾的连飞检查一下自己“好难受的身体”……连小飞给她们打了好几针,按摩了半夜,天就亮了。
天大亮以后,无人理会的芹红僵着脸来给连飞伺候洗脸刷牙,死盯着连飞被窝里的两个不知廉耻的瘫痪着动弹不得的小东西探头伸脚……恨得直咬牙。
看着三个美女争奇斗艳,连小飞又激动起来,但是小床实在躺不下四个人了,连飞便站着把三个人再吃了一遍。
苗娃们守在卧室隔壁,将船工们撵得远远的,自己听了个过瘾……就是有点费手,尤其某人,百忙之中的花子还要帮他一把。
余立根春风得意。手下除了于释怀外,还有好几个投奔而来的百户,有的是以前的手下,有的是戴乐乐的人,有的是通过各种关系被塞进来的。
他目前居住的院子是戴乐乐的,又大又豪华。金振帮着把墙面、地板、门窗、房顶重新修缮之后,余立根相当满意。不过从清国抢来的钱财都在迎来送往、吃喝玩乐中快消耗光了。
目前戴权下发的任务就是“查封天网报”发行渠道,禁止老百姓窃窃私语。余立根颇不以为然,但也没办法,如今不比以往有太上皇撑腰,靠山倒了,只能夹紧尾巴。
在皇帝一时没有新任务下来之前,他就只能干耗着。
机会终于来了,四川皇城司崩溃,没人镇得住场子,戴权需要有人能去四川,把云贵川三省的事管起来。
余立根有些不解,“云南贵州的皇城司千户难道压不服四川?”
戴权郁闷地道:“不用压,四川的刺儿头都死光了,剩下的拨一拨,动一动。要不是黑白无常死了,云贵也乱作一团,我们的人不宜调动,哪里需要你下去大材小用?”
余立根道:“四川之困怕不在姜芪三人之亡吧?金荣?”
戴权拍拍余立根肩膀,“你是金荣的老熟人,半个老师,虽然前面有过不愉快……鄢国公主也在犍为。”
余立根脸白了白,又红了红。当年余立根往公主面前凑合是老头子的决定,同时还有宋清安等好几个帅哥在争公主青睐……可惜被金荣夺了,到现在大家都没想明白,那么多高手帅哥里,公主怎么就看上了一无是处的金荣?
水家人眼光果然厉害!先帝发掘出金荣果然了得。他们家观人术怕不是密传吧?
戴权道:“你这几天准备好了就带上你的人去把西南的担子挑起来。别让鄢国公主和金荣笑话我皇城司无人。”
余立根道:“张蓁这个人怎么处理?”
戴权:“他与金荣接上了头,杀他就没意思了。日后还要他联系清国的陆路通。如果有机会,行家法吧。找不到机会,拿他跟金荣换个好处,废物利用一下也行。”
余立根:“四川的心腹大患在青城山,姜芪以前是怎么办的?”
戴权:“姜芪以前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礼到人不到。看你不像是个鸡蛋碰石头的人,想必不会赶着去送死?”
余立根点头又摇头,“明白了。”他一直在太上皇身边伺候,地方经验很少,这次去收拾四川这烂摊子,挑战不小。
辞别戴权,取了印信文书,召集手下开会,集思广益——这一招还是跟金荣学的。在去大同的路上,金荣有事没事就开会,让贾琮、连飞、童隰、宫布、巴特尔、余立根畅所欲言,金荣只听不评。最后了再大家商量出个对策,金荣再分配任务。
这样做的好处是,任务讲透了,下面执行起来,战略战术目标明晰,手里轻重缓急就有数。而且由大家自己选择次级任务,不会阳奉阴违。
坏处就是领导威信会受损。
余立根装了一肚子御下术,开会分配权力责任,奖惩考核,应对突发的备用人手,样样拿出来讨论,渐渐地一整套行动方略就成了型,方方面面的因素都在考虑中,行动方案,触发条件都理了出来——平定四川黑白两道简直是易如反掌!
最后来自各个山头的小珰头一致认为,余千户是皇城司最优秀的千户!没有人比他更像明主。
余立根自己都没想到,只偷学使用了金荣一点点皮毛,居然在组织内部就有了“最强千户、干才”的评语。
半夜三更,风声挂角,余立根惊觉,披衣而起——有陌生高手夜探余府?余立根看着如同鬼魅一般盘旋进退的身影,又惊又怒,他展开了身形,左扑右抓。结果这个小贼特滑溜,又推又拦,竟然毫发无损。气得余立根下手渐重。
连飞眼见得要小命不保,赶紧出手就是柳叶十八刀,抵住即将下杀手,还没发力的余立根。
余立根一迟疑,连飞指着自己鼻子道:“余老师,您不记得我啦?”
看着连飞光滑细腻的脸皮,余立根不确定地问:“连飞?你脸上那些个刀疤呢?”
连飞笑道:“老师,我长大了,大概脸皮也够厚了……”
住在余立根家里的于释怀正看热闹,惊呼一声:“原来连飞真的是老师的学生!”
余立根拉着连飞的手,二人进屋,在灯光下细看,果然是连飞,漂亮到不像话。
余立根对于释怀道:“他跟你们不一样,他算是我入室弟子了,你们还没通过考验呢。”
连飞立刻跪下,恭恭敬敬完成了迟到六年的拜师礼,在手疾眼快的于释怀帮助下敬过茶,连飞便只能站着回余立根话了。
这一次连飞进京,主要是替金荣进京打前站,这个是公开消息。
余立根道:“明日一早我就要起程去四川接管皇城司……倒是好巧。”
连飞喜道:“请老师帮个忙,我正要给金荣写封书信,还有事向蜀王和宗师们汇报一下……麻烦老师您受累带给金荣他们吧。”明明是连飞写信帮余立根在四川搭上金荣、蜀王和宗师们的关系,现在他的口中变成请余老师帮忙。
余立根欣慰地看着连飞,这孩子是出息了啊!“你给蜀王和宗师们写什么信?别闹出笑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