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向望京,南转下滇(上)
前面就是内庭了,几千个羽林卫呼吸声在这几个宗师耳中跟打雷似的。
忽然斜对面小院子墙上,张天师和娇音探出头来,又缩回头去。四个人biu地一声蹿过去(毒藤咚地落地,直如地震,娇音嫌弃地瞪了师妹一眼),看这两人在搞什么鬼。在这院子里面躺了一地的太监宫女,段妍妍和莫姒姒正搂着一个小女孩儿,捂着她的眼睛。
娇音道:“你们两个功夫不错啊,是大将军的武功路子……他是军旅功夫,没什么搞头,要不做我的徒弟吧?”
张天师道:“别闹!你们不在大公主身边,知不知道她被围攻,现在逃走了?”
莫姒姒道:“我们被强行带到这里,大火烧起来后,有羽林卫来提小公主,我们感觉不对劲,就护卫着小公主不让走,对方变脸要杀我们,我们就知道出事了。”
娇音实在是很喜欢这两个女孩儿,道:“总统领手下能人不少啊,怪不得皇帝这么忌惮她。”
莫姒姒和段妍妍略一商议,决定撤离皇宫。
张天师奇怪地道:“你们不去找总统领吗?”
段妍妍耐心地用教小孩儿的口气道:“我们功夫低微浅薄,保护好小公主才是首要任务。总统领是宗师,带着我们反而是累赘。诸位都是天网门主供奉,自然会把我们救出去的,对吧?”
六个宗师面面相觑,然后一起轻笑道:“我想起来了,咱们现在是天网的人了。那么保护好小公主就是职责所在了。”只有言老头板着脸:天网也是他死仇。
娇音今天没有穿一身粉红、正红或橘红,而是正常的青色棉袄,看起来是这帮人里头最和蔼(正常)的,叮叮选择了趴在娇音的背上。
娇音的身法比她师妹强大百倍,居然能跟得上其他宗师。有了段莫二人,众人不好走密道把贾氏牵扯进来,于是大家一起往西墙扑去。
才到高高的宫墙下,十数个太监和嬷嬷已经从后面追到,戴权站在最前面。
“诸位宗师请留步,”戴权喝道。
毒藤道:“莫非他认得我们?包裹得这么严实。”
南渔翻了个白眼,就你抬腿落足跟地震似的,谁不晓得是你?
毒藤体质特殊,都步入“阴极生阳,阳极化阴”的完全自洽境界了,身体就是轻不起来,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娇音和她练一样的入门功夫,虽然到后面各选各路,但在身法上绝对能阴阳随意,动静由心。
娇音的拐杖一挑,将莫姒姒扔上了宫墙,莫姒姒立刻喊,“外面已经有数百羽林军围上来了,有火枪。”
西方教主道:“敢弄枪的话咱们就杀光他们。”声音隆隆轰鸣,如雷音,传遍宫墙内外。
羽林军有人下令,就地止步。莫姒姒喊:“羽林军停步待命了。”
东来笑眯眯地对戴权道:“你想说啥?给你三句话时间。”
戴权道:“皇帝绝无伤害大公主或者叮叮的意思,中间传话的人肯定是搞错了。”没人应答,娇音将段妍妍也扔上宫墙。
戴权又道:“没有人愿意与天网为敌,已入皇城司的原天网人,来去自由,请放心。”
张天师和南渔全力将毒藤送上了宫墙。
戴权道:“皇帝十分愿意与金荣见面,友好协商,解释误会,请转达皇帝的邀请。”东来和西方教主飞上宫墙,和其他人迅速离去。
金荣自从以鬼神忌为名封堵别人之口,完成了将中国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入口改变了一点点方向。或许从“一滴墨水看世界”的故事里,可以让孩子们对实验,实证,数字化,量化思维感兴趣吧?孔孟之道已经严重堵死了中国人的创新和思想的开放,早该扔进垃圾堆了。毛的世界如果不打土豪分田地打倒孔家店,从思想上解放全华人,就没有后面的改革开放盛世。
此时的金荣无比怀念当年九年义务教育逼着自己研究唯物主义辩证法,物理原理,化学知识和从来没搞懂的三角函数。
作为艺术生,直观的艺术体验总比抽象而宏观的科学分析要更友好些。作为一切都只学了个半吊子——包括自己的专业课——的学生,金荣只有饱经了生活(人才市场)的鞭挞,受够了(人力资源部)冷眼,被无数同龄人(名校内卷)的摧残之后,才明白在学校度过的每一天,用铅笔钢笔为武器打通的每一关,都不会是白费力气,值得认真对待。
天赋不论,只有做好身边的每一件小事,留心每一个细节,注意每一个词语的内涵与外延,找到每一个过程的内在逻辑,挖掘所有的“如果不这样,那么会怎样?”……你才算是有了基本入门功夫,学习其他任何东西才能事半功倍。
金荣到二次元之混迹于朝庭(太上皇)、江湖(盖魁、罗颜)、异国(蒙元)后,才将九年义务教育的真谛吃透,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是数学物理——才具有了意义。尽管金荣自己也曾当过几天老师,副班主任,但那也只是照本宣科,把当年自己受过的摧残重新做一遍代代相传……而教育的真谛:启发,启迪,则完全没有体会到。
坐在大佛脚下,面对带有七分好奇,二分敌意,一分“姑且听之”的学生和先生们,金荣越讲越明白,自己将自己说通透了,所以才能挥洒自如地演示神棍学——喔,物理学。
为什么水滴落下是个圆?因为圆的定义就是边的各点到圆心距离相等,墨汁滴下,沿着中心点四面流出,正好构成一个圆。这个问题金荣自己也无法回答。幸好无人追问,当然就算有人问,金荣也能搪塞:道就在那里,不自己去践行——问什么问?足以打发那些人了,事实上,越聪明,越有学识的人越容易被“神秘现象”打发。他们有一肚子问题和思考,对自己毫无自信,总觉得自己学得越多,懂的越少。
一个魔术师,利用纯手法就能骗得大学教授相信神秘现象特异功能超时空手段——而且受骗后还执迷不悟。
越是学问大,越是这样。你告诉他这是假的,他还你一套公式来证明其可能性与合理性。
要不怎么说伟人都偏执呢?不偏执的你,就只是一个看到困难就闪的普通人——喝酒打牌聊天赌博玩手机游戏。这些都是灵活机灵的聪明人、懂得变通的人、享受当下活在现实的人。他们认为那些钻研学问的人很“曰”,然后获得在智商(玩商)上碾压这些“书呆子”的快感。
离开了凌云寺,大家心里很慌:请孔孟走下神坛?那么我们岂不是一无所有,啥都不会了?
金荣是管杀不管埋,和粗胚们相约去峨眉山看看。闹哄哄地爬上金顶,大家才发现贾琮和蒋弘、苗敢还没进山就失踪了。
好在这三人拳头够硬,应该没事。
胡氏、水焉和桃叶带着四个孩子没有上山,连飞陪着,大家狠狠地享用了乡下人做的超级美味的腊肉、香肠、拌猪头肉、凉粉、燃面……水焉哪里吃过这么粗鄙之物?看其他人吃得不亦乐乎,捏着鼻子尝了两片,于是开始和桃叶抢猪耳朵……正闹时,四大侍女和大将军从天而降……
金荣等下了山,一路上对金顶佛光评论纷纭。徒然见到大将军和四大侍女,立刻知道了水焉将会如何选择。
胡氏桃叶苦劝水焉莫要再去趟那混水,水焉不听,搬出许多祖宗规矩之类的大道理。
金荣冷笑道:“难道你祖宗江山没有了你就玩不转了?”水焉大怒,背对金荣。
金荣:“如果没有这大将军和四大侍女,你独自在江湖上活不过三天。”
水焉转过身来啐道:“我可是宗师级高手。”金珑隔着十丈远往这边瞟了一眼,然后继续读他的图播象雄史讲义。
金荣道:“不是我说,你太重感情,太重承诺,太讲规矩,在江湖、朝堂上根本混不开。”
水焉先听他夸赞自己,一喜。结果后面没一句好话,尽是“当官没好人”,“皇帝不是人而是权力的异化”、“天网已倒,不如放手”、“你回去让大家尴尬”诸如此类。幸好两人躲得远,这些个大逆不道的话只有金珑和大将军听见,然后二人转身望天,好像天上飞来一只鸟人。
除了什么叫异化,金荣没有解释,(网上照搬的语录,金老师要能讲得清楚就滑稽了)其他全部都是毫无道理、不中听、没营养的屁话。
水焉知道对方舍不得自己,心底里温情如泉涌动,随即被她自己堵死。
我已突破宗师,天下大可去得!怕什么?金荣你越活越胆小了!当年空手杀奔草原的锐气上哪儿去了?
北向望京,南转下滇(下)
水焉最后还是决定带着小叮叮北上,在听金荣说了一百遍“多加小心”,“洪洞县里没好人”后,粗暴地打断他:“我被埋在地下,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得到。”金荣立刻闭嘴,“现在我要去追寻我的梦想,实现我的理想,打烂当初背叛我的人的脑袋。你还要劝我吗?”
一提到理想,信念,责任,水焉浑身上下都闪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如果金荣你都不支持我,天下之大,我还能依靠何人?
金荣张大嘴巴,实在不知道如何能让这个幼稚的女人明白,有些人天生玩不来政治!事实上你已经输过一局了!
水焉: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这是你说的。
金荣:不,我说的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儿睡会儿,再爬向其他方向……
水焉抱起叮叮,冲着胡氏略屈膝,腾身上马,绝尘而去。
在水焉离开后,金荣看着半碗猪头肉愣了半天。
金珑放下讲义,拍拍金荣的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既然她做出了选择,那么她就只能靠自己了——后面的事也与你无关了。至于小叮叮,有你们这样的父母,谁敢打她的主意?”
金荣泪水朦胧地抬头,“如果是皇帝呢?”
金珑豪气干云地道:“你振臂一呼,能召来多少人马?你一句话,能让士林起多大波澜?皇帝一怒伏尸千里。烈士一怒,皇帝能接得下吗?”
金荣望向水焉消失方向,那里有无穷无尽的森林。
众人失去了继续游览的兴趣,伤心人金荣便说要去云南。
蜀王大惊,“胡淑人,你们在成都还留下了不少东西呢?”
胡氏笑道:“需要带走的都在这里了,这些日子叨扰王爷王妃郡主世子许多,十分过意不去,留下的东西是送给诸位玩儿的。您别客气。”
从传说中胡氏箱子的深度来看,留下的东西怕不得上万贯价值?
这如何能使得?蜀王自己富甲天下,怎肯受别人重礼?
胡氏笑道:“大不了下次咱们再见面,王爷王妃多喝两杯。”唉,这个女人真是个妖精啊,那笑容,那风度,那语言……当个王妃绰绰有余。
蜀王苦劝未果,众夫子们却想法不一。有人得了一本金荣语录,正要回去研究墨水滴圆、冷热转换、燃烧成烬、国运更替之秘密,恨不得立刻回家。另一些看着望眼欲穿牵肠挂肚的女儿,心头翻江倒海。
年轻学子们多不满十五岁,对打倒孔孟意见没那么大。见金荣不收弟子,只好恋恋不舍启程回成都。唯有一个捧珠少年指点着赶马车的蒙元少年道:“他们两个年龄也小,如何能跟着大汗走遍天下?”
此时贾琮神奇出现,他大笑道:“你们若打得过这俩,我做主收下你。”
有人看着这两个小孩瘦小干枯的好欺侮,便要比武,结果被这两个张唢呐的徒弟一拳一个打翻,引来轰堂(没有堂,荒郊野外的)大笑。
这时候金荣才注意到贾琮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是个小道士。贾琮介绍道:“这个是我族侄,一直住在青城山带发修行,为亡母乞福的。”
金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士道:“贫道出云,俗家名贾葆。现在师父说我该下山了,我便跟着琮二叔来了。”原来是小草辈。
金荣道:“你还俗了?”
出云道:“红尘滚滚,哪里不能修行,出家在家不过是个说法罢了。”
喔,这孩子说话有嚼头。
又有人喊,“这个小道士也能跟着大汗?凭什么?”
出云道:“四川云贵地理我全通,是他们的向导。”
好吧,这个更没法子比了。大多数书生出门没有超过二三十里地的。都是目光短浅见识稀罕自命不凡的宅男。
这边正撕,那边有十来个家将正在某些油壁车边上面红耳赤地赌咒发誓……
哎呀,把这茬儿给忘了,金荣一拍后脑。有十八个女孩儿看上了贾氏前途无量的帅气勇猛的家将,当然连飞对她们视若无睹,伤害好几颗心。
杀胚们看到这些知书达礼的女孩儿愿意下嫁,馋得心急火燎……
但让女儿不明不白地跟去云南贵州?怎么可能!没有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六聘程序走遍,怎么可能把女儿给了你?
两边都正在撕,蜀王道:“这个好办,这些人总是要回京的,本王派世子送你们全家进京完婚……砾儿?砾儿?”
众人这才发现扮关羽的世子不见了。扰攘良久,水砾忽然出现。原来他偷偷跟踪大将军和水焉一行,才出去几里就被成娟娟打了一顿,灰溜溜地回来。一听说得了差事,送这些女孩儿和她们的父母兄弟上京,开心地一个跟斗,随后才知道金荣他们要去云南贵州……想跟着一起去的话就开不了口了。
郁闷死了。
众人相约明年年底在BJ相见完婚,蜀王女晨曦郡主为女方媒人,金荣大汗为男方媒人,到时候请贾赦做中间媒人。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这些六证步骤现在条件仓促……例如古纳采礼的礼物只用雁,如今一时哪里去找雁或者鹅?
金荣笑,这个容易。
不多时,从胡氏和桃叶的箱子里取来十八个黄金凤形首饰,有钗有环,众家将大喜,便以此为礼。
大家重新回到车上,翻出前面刚做好的新衣服鞋子,不多时大家脱下爬山打架穿得跟叫花子似的衣服,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个个英气逼人,帅不可挡。
以蒋弘和苗敢为首,十八个得了准信儿的小伙子们扭扭捏捏地向未来的幸福走去。放弃机会的姑娘们微微掀起车窗帘,遥遥相望,口水流了一手绢。
岳父岳母们老早就下车相候,女孩儿们虽都是泼辣的川妹子,但却也红了脸,满怀期待地看着心仪的男人。性急的已经在骂,怎么走得那么慢?后悔了怎么着?
好在临场悔婚的狗血剧情并未发生。这些姑娘都是知书达礼的好人家姑娘,平时这些家将哪能有资格向人求亲?一边拼命咽口水,一边将鸟形采纳礼敬上岳父。老头老太们轮流过手将东西交给了望眼欲穿的女儿,满脸喜气。
蜀王父子咋舌,这金荣一家的豪气……这些家将虽然现在姓贾,日后怕都得姓金。
剩下六个家将叹气。
女方得了礼,都有回礼,表示同意,有手帕,绣品,压裙玉,耳环,都是贴身之物。
准新郎们眉开眼笑。
随即男方大媒金荣委托桃叶问女方请来八字,这边男方的八字由胡氏负责也收集齐全。现成的小道士出云装模作样研究一番,大喜道:“俱是天作之合。”
“换鸾书”,即交换“通书”之后,皆大欢喜。即行纳徵之礼——就是给彩礼。这些家将大手大脚,虽然背靠贾琮,但贾琮自己都穷得要当裤子……家将们虽然有父母或者师傅,但都在千里之外,且多半穷。
胡氏桃叶不慌不忙地挑出一个箱子,在马车上捣鼓半晌,然后每个家将用红丝布托着,捧着一千两银子的金银首饰向女孩儿家走去。就在其他没有肯下嫁的女孩全家雄雄燃烧的目光下交到岳父岳母手中。
老人家(其实也就三十多岁,最老的四十出头)们抱着金银,好重!简直抱不动!然后眼睛得意地向其他人看去……
这场后来轰动整个川蜀的仪式这才算停当下来。
众人找了个衙门,撵主官去打杂,一顿狂吃滥饮,直把所有的准新郎、准岳父、两个大媒(晨曦郡主叫相公黄垚代饮)全部灌得大醉。
家将们轮流给胡氏磕头,就算是认了干妈。准新娘们也没闲着,给胡氏磕头,然后隔着帘子监督未来夫婿喝酒,观察其酒品……
幸好家将们都是在蒙元经历了三百杯大战无数次的酒精考验的老鸟,酒品每一,酒量第二,总算没给媳妇丢人。
没有下嫁的其他姑娘和没当上岳母的女人们咬碎银牙和血吞,还要强颜欢笑凑趣,不断地说喜庆话……据说有不少姑娘回成都就大病一场。还有两位姑娘发誓终身不嫁,甚至出家,以抗议其父母。后来被某无良家将乘出差成都之机劫掠而去,从此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重拾梦想,又见孤女(上)
水焉消失后,皇宫又恢复了平静:烧掉的,就烧掉吧,日后重建;走掉的,无人搜寻,去留随意;死掉的,拖走埋了,了无痕迹。
大年初一的大朝会推迟到了年初三,皇帝面色昏黄,气色暗淡,大约和端王、白沙候的去世有关吧。
不管官方的公开消息怎么说,鄢国公主的下落都成了谜,传说中的小殿下究竟存在不存在,以什么身份存在,寄身何处……不可说,说不得。
水焉收到了南姐侍女的报告,放松下来。女儿被六大宗师出面光明正大地接走,打了皇帝一闷棍,也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一松懈,腿伤就开始发作。水䂴的阴柔之气乱钻乱蹿,要全部消灭还需踏实的水磨功夫。
南姐号称修行,其实根本在混日子,拿着本南华经,念着庄子说,完全没有过脑子。多年的养尊处优,她的见识或者还在,但功夫基本上就聊胜于无了。
观察到水焉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南姐很着急,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水焉每次回忆起金荣纡尊降贵地代劳一切,胡氏不让自己沾手任何事,桃叶的针线活儿把所有孩子大人都包了,连尿布都是托娅在换,再以前侍女们抢着帮她剥松子,大将军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让自己偷懒……
是不是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废物?连穿衣服剥松子都不会,更别说全盘掌控一个充斥着杀手、探子、商队掌柜等超级人才的庞大恐怖组织了。
自己以前觉得天网不仅控制不住,反而像是要控制自己这个总统领……这不是错觉!或许他们以为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掌控天网,当个吉祥物老佛爷垂拱而治,乖乖听话就好……
皇帝如果搞不过大臣们,是不是也有一模一样的无力感?
水焉的反制就是把天网老人扔给皇帝,自己另起炉灶。从根本上讲,这推倒重来是一种逃避行为。但凡自己能力强一些,脑子清楚些,手段圆滑些,不要动不动“杀你全家”,或者原来的天网还是能挽救一下的。
水焉不可避免地想,倘若金荣来当这个总统领,大概连毛桂花、史鼐这种强人都不敢乍刺吧?
还是自己德不配位,能力配不上的原因才会让门主们根本没有拿自己当回事。可能在他们看来,鄢国公主就是个没见识的白痴小女孩,她领导着天网肯定完蛋,不如投奔皇帝——或者他们这样想其实不算错。
皇帝看了一场天大的笑话,大吃了一顿肥的甜的油的,可能睡下了都要激动地再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套拳:这个被无数老师夸为天才的小姑姑也不过如此嘛……哪怕被吹上了天,其实就是那个当年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没长大,不成熟!嫁人生子才是最佳归宿,比如蒙古。远隔千里,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而自己偏偏突破宗师,卷土重来。皇帝该怎样看自己:一个无能的总统领,随手就能打发了,但宗师却要认真对待!另一方面他却想出一个“让自己搭桥,把金荣牵扯进来,当个皇室忠犬”的主意。
总而言之,我就是个废物,哪怕是个宗师级高手,也还是个废物点心,唯一的价值是拿来来喂狗——虽然那狗是自己男人。
在人家眼里,大概金荣一根手指头也比自己强:他用一滴墨水就征服了蜀中所有的读书人大佬,压得他们不能抬头。大骂孔孟,指儒门必死,老夫子们无一人敢跳起来反击!
如果金荣来掌握天网,凭他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和润物细无声的手法,可能吹口气也就够了——他那口气谁能挡之?宗师也不行。
唉。愧对列祖列宗啊!我毁灭了天网,搞砸了婚姻,丢下了一岁的儿子,吓坏了四岁的女儿,还弄死了本不必死的水䂴水硰。
一无是处。
自检自讨过后,水焉信心全面崩溃,进入全盘自我否定。她行尸走肉一般地偶尔回应一下南姐,更多的时候是不理不睬,将心门渐渐关上。她拒绝与这个聪明人的世界和解——或者说,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投降。
如果此时皇帝出现在她面前,她将立刻交出一切,回金荣家养女儿(天啊,我连换尿布都不会),彻底退出江湖和朝堂。
南姐看着越发沉默阴郁的水焉不吃不喝,一点办法都没有。劝她,也只是一笑,凄惨而美丽。换个人恐怕要散功了,例如贾敬,被凌三攴逼出朝堂,吐血三升,武功尽废。
对于贾敬这个前夫的堂哥,南姐是又敬又怕,听说他虽然武功没了,却威严益盛。他对于南姐改嫁皇子不置一词,但是南渔哥哥从此在贾氏面前矮了一头,也是事实。
南姐胡思乱想着,从水焉想到贾敬,从贾敬想到贾琮,从贾琮想到几个皇子……面前摊开的经书都大半天了也没动一动。
南姐眼睛落到书上,如今水焉内思迟重,气血淤积,不找到宣泄口,必定散功人亡……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你不是不愿意说嘛,那就写呗!素闻水一方诗书画三绝,多找个路子试试也好。
南姐敲一敲磬,跟了她几十年的陪嫁丫头推门进来。水焉一个大活人就在她面前面壁而坐,那丫头跟没看见似的,请主人指示。
南姐道:“吾久坐,只觉身重心疲,恐对修行无益——你取我箱底那套去年刚到的洒金梅香徽墨、金钱松寿山石砚、湘妃竹黄狼须笔一整套、二十年半熟桑皮宣纸一刀,全熟一刀,和西洋进贡的滴水镇纸、笔洗套装来。”
她虽一年到头写不了几封书信,笔墨纸砚倒是收藏着好几套精品。水焉一听这安排,不由得身子一动。南姐见她有反应,心下大喜。
不多时,丫头指挥着小太监在隔壁小屋内把书桌和文房八宝支应起来。
南姐拉着水焉到了隔壁,水焉主动帮她化笔研墨,南姐铺陈开一张玫瑰香半熟宣碎花笺,写了一首小令,“彤云囟风碎雪,红墙碧瓦白野,孤灯半点影叠。泣血愁噎,托心忍视残月。”笔力颇为不弱,豪放不羁,不类普通女子——但是跟她词中呻吟出来的愁噎、泣血完全不搭。
水焉不由自主地念出声道,“天净沙。冬夜?”
南姐得意地谦虚:“写得不好。”诗也罢了,凄惨唯美,这书法之刚硬强项,简直是贵妃之耻。
水焉道:“我来配画。”撑开一张三尺熟宣,略一思索,先在右上角远方画出一间院落,有庭有茶座,二女相对斜饮残月。近前方处怪石嶙峋,枯树虬枝,雪压石径。侧有大片湖泊,码头上孤舟难渡。
水焉一气呵成,渲染弥补修改,画了一个半时辰。随即在湖面上空白处将那首《天净沙,冬夜》录了。
落款:一方,南霞。
南姐叹息道,此画尽矣。尤其动人是书法,细腻柔弱,规矩严整,惨绝人寰。
水焉瞪着画,心下有所感悟,当即坐下,换信笺,伏案疾书。南姐看到开头写着,“亲亲吾子当当,”便退开了去。
水焉连写了三天书信,又画了图播禅院,CD市井,大漠万骑,青城山景,万壑迎春,高原日出,和佛前辩难。
南姐看着百丈高的石佛脚背上蚁般大小的金荣讲学,江水涛涛,凌云峤峤,心生向望。
“天下之奇险峻伟者众,吾幼时所历者十中无一,嫁人后坐享繁华,心安理得地偷懒,无所事事,一无所失,却也一无所得。”南姐一边脱下道袍,一边冰冷地自责,“这二三十年,我过着如植物一般的生活,而不知愧,且自以为智。”
她单膝跪地道:“总统领阁下,南霞道人请求加入天网,为消除世间之不公、不平奔走,为天下女子求一公理公道。”
水焉张大嘴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个心血来潮的冲动型人物。
水焉迟疑道:“可是皇帝他……”
南霞冷冷地道:“当初我不明不白地嫁给他,既无三媒,又无六聘。贾赦亦无出休书或和离文书。我不明不白在这宫里干什么?不如去休。”
你不是个什么贵妃吗?什么叫不明不白?要不要这么冲动?皇帝两个忠犬刚刚被我杀了,现在小老婆又要被我拐走?以后还怎么见他?
南霞不等水焉有所反应,自己就站起身来,复穿上道袍道:“忽然想起来,宫装早就脱了,道袍不碍事。离开皇宫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来办。”
贾氏地道不用白不用。
水焉却道:“要走,也要大大方方地走。咱们是女人,不是老鼠。”
重拾梦想,又见孤女(下)
南霞咬着嘴唇道:“我的武功基本上荒废了,要杀出去的话……”
水焉道:“这些日子,我用笔将思路整理一下,写了几封书信,明白了我自己,也明白了这些年起起落落的得失。”她摸摸自己的脸,鼻子和下巴又恢复到原来不甚完美的老样子。
南霞张大嘴巴,傻傻地看着她。
水焉一笑,“你猜对了,我又突破了一次。”
啊?三次突破?这么荒谬绝伦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水焉翻起裤腿,鞭痕昨天还黑着,现在踪迹全无。
水焉笑道:“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的确不适合做天网总统领。我决定让贤,我要去寻找适合自己的位子。”她拍拍嘴巴里能装一个鸡蛋的南霞。“南姐,想通的人不止你一个!天网这个摊子是开国皇后的梦想,就应该让适合的人来延续完善这个梦想。我已经知道该交到何人手上了。”
南霞:“你舅舅,大将军?”
水焉点头,“反正天网新任总统领由前任指定,我指定他来做。以后他再交给合适的人,而不是硬掰一个。”
这才是让天网重获新生的唯一道路!
门主们都有机会!只要你能服众。请你们每年述职报告,最后选举。定个期限,十年或五年选举一次。大家同意,你就上。大家反对,你就下。
水焉退休,做个裁判就好。正如同金荣之于天下会,指导你们,但不加入你们,永远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却不陷进去背上这个包袱。
这个就叫“通透”。
不过这个小九九不必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金荣想必能看懂,哈哈,这就够了。我专心地当个好妈妈就行,从学换尿布开始。
准备好了,皇帝,咱们谈谈吧。
贾政看着小叮叮躲在王熙凤怀里胆怯地看着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有点发懵。这是大公主的女儿?被几个宗师拐带出宫?寄养在荣国府?谁同意的?贾赦呢?死哪儿去了?贾敬呢?修行修成脑残了吗?仇人家女儿耶!
老太太道:“这个女娃儿可怜见儿的,啥世面也没见过……”
大年初一,谁都不痛快。
叮叮出生在某个岛上,又随母千里寻爹跑青城,后沿着黄河旅行至金荣被绑架,困在固原,又上图播,下四川,奔京城……能于颠沛流离中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她一路所见所闻,比在座所有女人加起来都都多十倍,但因不识佛手,未闻猩唇,罕尝鲞茄,少用脂粉,难适绣鞋,便被目为不见世面——其怯于豪门的架势大约和刘姥姥家的板儿差不多。
你不知道你爹娘就是天下最大的豪门吗?
她还真不知道,而且一点没有贵不可言、高不可攀的自觉!
叮叮这两年奔波劳苦的,跟个乡下大妞儿没啥两样。原先嫩如春葱,现在肤硬如梗;原先色比雪白,现在是黑里透红(还是在成都待得时间太短,没完全消掉那高原红);原先目如朗星,现在是透着狡狯(胡氏和桃叶是什么人?);原来说话文雅轻柔,现在是中气十足(天天跟金小小打架吵架抢东西)。
这样一只小野猫钻进了鸡笼……王熙凤一眼就瞧出这个小殿下不是善茬子,三下五手地施展降魔术,就将叮叮给收服了。
真是物以类聚啊!王夫人细细品了一品,便冷笑一声,不论了。
王熙凤家的大姐儿尚在襁褓,不好和叮叮做一处玩耍,但王熙凤身上的妈妈味道让屡次三番失去母亲的叮叮感到温暖。这个二奶奶说话做事怎么就这么合自己心意呢?
更何况上面那位老太太发了话,要这个二奶奶照顾自己。老太太说话时,别人动都不敢动一动,只有这位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放肆地逗大家笑,而且没有人敢不笑,有脸面的媳妇们还得添油加醋地凑趣儿。
荣府后宅食物链一目了然。
小叮叮越发地粘在王熙凤身上不肯挪窝了。
贾政到处打听宫中变故,晚上才回府,陡然看见不知其来的小叮叮,连向贾母磕头贺寿的茬儿都忘了。但木已成舟,送叮叮来的侍女早跑得不见人影……她们倒是放心把小姑娘一个人丢在荣国府。
退货的话,你得知道往哪儿退对吧?送回逍遥观?讨皇帝嫌吗?毕竟这位算皇亲,搞不好以后又是一个公主……金荣和水焉的女儿封公主是板上钉钉。
贾政:“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叮叮:“我叫金金金。”大舌头?
机智的贾政:“你今年几岁啦?”
叮叮伸出三根手指:“五岁。”好吧,手指看来不够用。
贾政:“你的爹娘是谁?”
叮叮:“我爹是诸葛金荣。我娘是鄢国公主。”
贾政:“为什么你爹姓诸葛?”自比孔明再世吗?好狂妄。
叮叮批判地看着贾政,一脸的“你无可救药”,道:“因为他一看到漂亮女子就会凑上去,隔着面纱都能把人画下来,不就是猪哥吗?”
众人绝倒。
王熙凤:“那你娘怎么就喜欢上了你爹呢?”
金叮叮一脸的“你咋这么笨”,“如果有人看不见你有多漂亮,也不知道你多有钱,更不明白你多高贵,只因为你的人品性格就喜欢上了你,你当然非他不嫁啦!”咦,咱们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王熙凤:“你爹娘怎么认识的呀?怎么就知道对方人品了呢?”
叮叮得意地道:“我爹有一次被几十个贾苹果妖怪围攻,我娘正好路过,把苹果怪们撵走了,从此他就喜欢上了我娘,隔着面纱画出了我娘的样子,所以我娘觉得我爹很有才,也很痴心。”
就好像一声惊雷从天而降,从贾母到贾政到姑娘媳妇丫头,全部震惊。
贾政艰难地道:“那是怎么回事?彻查!”
室内气氛转为古怪,王熙凤忙将小叮叮藏到后院让平儿管着吃喝洗睡。
大年初三。
贾氏一家两府给七十以上的族老集体贺寿,贾母正好七十三虚岁,本命年,大家心照不宣地要大弄一场热闹——所以众人又是一阵忙碌。
有官身的先应付临时大朝会,族老和孝子们在祠堂敬香。还有打十番的活儿……现在被贾氏小辈包圆了,就这个,还要打破头抢才有的做!万一神道老祖宗看中了某人,冥冥中降下一缕福缘的话,可别再被某个外人劫了去——当年那个姓金的简直太可恶了,凭打十番夺走了本属于贾氏孝子的气运!
贾母是女眷,不能入祠堂磕头,自然由长重孙贾兰代祈福。贾兰抛下花了十两银子才买来的敲磬打磐的C位,上香为老太太寿,顺便替他母亲李纨求祖宗恩典赐福。贾宝玉帮忙敲磐,那节奏简直是……连贾菌那种最没用的小跟班都暗中摇头。
中午戏班子开始唱折子,各路八竿子亲戚和族老子弟纷纷拥来大观园讨寿添福,今日百无禁忌。
做寿的族老们无不收到堆积如山的礼物,乐得合不拢嘴。这些人都在七十开外,个别的上了八十,是吃过香的也喝过辣的,曾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他们吃着茶酒唏嘘唠叨,怀念老公爷,发狠一定要让小字辈们知道老祖宗是怎样脑袋挂在裤腰上干革命的。
前边女眷们陆陆续续地从戏园子下来,即将开宴。
几个有诰命的女眷轮流给老太太祝寿碰杯,贾兰和贾宝玉来者不拒,替贾母酒到杯干,赢得一片喝彩。刑夫人、尤氏、王夫人领着许青媛、李纨、王熙凤回敬众位夫人,席间气氛其乐融融。
贾琏根本捞不着出头露脸的机会,万一又有人问,你兄弟贾琮近况如何,这脸得被打爆。
有人一不小心提到了探春,王夫人答以怀孕安胎。另一人提到了西平王妃,席上人脸色俱冷,一股寒气不知其所来。林黛玉和贾府近乎决裂,这话题在两府是禁忌,从来无人提及。
看到席上一冷,王熙凤立刻举杯邀行酒令,才算糊弄过去尴尬。
王夫人和薛姨妈看了看脸上冷漠淡然的贾母,后半场她未再开口。
欲服水土,高攀倒贴(上)
金荣坐在马背上,搂着当当,全队人都弃车上了马。除了胡氏和金小小骑术比较勉强,被捆绑在马(驴)背上,其他人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漫步云端的旅程。
这云其实就是雨和雾,四川空气一点不像图播高原或者蒙古高原那么寒冷且干燥。如果不住在山里,这里的冬天不算冷,但是雨水多。饮饱了水分的云沉重地粘连在草木之间,时不时洒下一些负担,让竹林或河流更欢快地招摇在永远不见面的青天之下。
过了乐山,离三苏故居就是南辕北辙了。苏轼一直是金荣的偶像,路过却未曾拜访其故居是一大遗憾……不过人家蜀王也说的对,莫名其妙地上门打扰人家乡下人做什么?苏家子孙早就卖掉了老宅,除了一个名字,你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见识。
想想也是,收了九假一真的“名人居”中的“名人曾用”,难道你的身份就高贵了?万一有人拿着东坡曾用马桶来,你是收还是不收?收了难道拿去用或者显摆?
大车上装的东西驼了二十来匹马,盖上油布。众人穿着蓑衣毡帽,时不时停下来找地方烧姜汤驱寒。一种名为辣子牛肉,辣子鸡丁,辣子豆干,辣子面筋,辣子豆腐乳,豆瓣辣酱,金钩豆瓣之类的路菜装了一大堆。舔一舔出身汗的辣椒面拌菜能驱湿祛寒,嘴巴痛苦了,却身体温暖了。连桃叶都敢吃上一点点口水鸡,更别提张炣了,一开始痛恨,现在痛快。
出云很贴心地一路采药,打尖时煮给三个宝贝喝,托娅作为蒙元人,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寒湿的气候,半路病倒。
张炣鞍前马后地照顾她,因为他更有经验:早在成都水焉和金珑战斗不息时他就已蔫了,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有气无力地躺倒床上。一个厨娘可怜他,专门为他烧了病号饭,也就是说,菜里面的辣少了一大半……终于当张炣活着走出病房加入凌云寺佛前讲学时,他被喂胖了一圈。
张炣告诉托娅,只要熬过去,就会胖一圈……把托娅给气得,因为她本人就是珠圆玉润的那种脸型。
出云小道士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托娅和张炣目瞪口呆地注视下扔下一把茉莉花茶在锅里,抓了一把泥土也扔进去。水煮开了,张炣喂托娅喝了,第二天,托娅就好了许多。
出尘笑道:“这就是神奇的犍为,秦蜀郡,茉莉之乡。”
此地山上有桫椤如盖,亭亭净植;山下曲水如蓝,拥抱着汉城、唐楼、宋街。蜀山佳绝处,八分在犍为,不愧是蜀之门户。在都江堰拯救了成都平原,化草地为田野之前,此地才是蜀之核心、精华所在。
金荣伺候着小宝贝们睡下了,他今晚讲了一个小猫钓鱼的故事,金小小听了一肚子意见——爹爹是不是在暗搓搓地说自己?胡氏和桃叶将当当和美美洗过屁屁,喂过羊奶,一边竖着耳朵把小猫钓鱼记在心底。明天要让赶马车的蒙元少年听写下来,他们俩攒了一厚叠的“床头故事”,当作汉语水平测试复习题来做的。人家留学中原之后是要过汉语测试六级的,以后当外交官!
金荣一行三十来人,住在犍为最大的地主家的别墅里,花香山影,鸡嫩汤咸,菇美鱼鲜。主人听说是金荣借住,极高兴地腾了出来,然后一阵风飞奔离去。
自从“打倒孔孟,儒门必死”口号一出,金荣得到的就是这个待遇。好吃好喝不是问题,交际往来就免了吧。咱们高攀不起——子侄还要参加科举考试,万一被道学家认为离经叛道,欺师灭祖怎么办?金荣自甘堕落成蛮夷,我们还是要脸的。
金荣正要搂着桃叶睡下,忽然值夜的苗敢在窗外道:“爷,有客来访。”
嗯?半夜三更的。
金荣叫上金珑、贾琮、连飞——几个人闲得骨头都生锈了,一听要搞事情,立刻放下手里的历史讲义刀枪针线,聚了过来。
大家在客厅里坐下,来客取下罩袍,大家这才明白为什么苗敢自作主张地把来人放了进来——原来是红衣大主教座下御者,自称姓赵的那个小帅哥。
大家一起在示藏寺别院住了半年,同下四川,但一到成都人家就消失了。
贾琮道:“小赵,你怎么又出现了?莫非是来借钱的?”
小赵依然留着几乎可算光头的短发,皮肤白得不像是高原人,他的目光闪烁着玄奇的光芒。“贾哥,别笑话我,其实我有钱的。”他的身子动了一动,“而且我这次回来,是带挈各位发财的。”
金荣打了个哈欠,“你们聊,我去睡了。想发财的继续,别算我。”
小赵拦住他道:“别介,大汗,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想发财?”
金荣瞟了一眼他白得不像话的手道:“你这个人鬼鬼祟祟,连名字都不说,你指望我相信你?”
那小赵苦笑道,“我就知道,这个——我也是有苦衷的。其实……”
金珑插口道:“其实你是女人,你才是真正的金朵朵,对不对?”
小赵一个激灵跳起身来,“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金珑道:“早就知道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宗师级高手随便瞟一眼就知道你的三围……至于气行线路,功夫底子,那更是瞒不住的。至于是不是金朵朵,那个一身国际名牌的一赐乐业女人做事不大气,死得太痛快,怎么也不像是能策划布局三国的高人。金荣将那个金朵朵以毒药控制水焉的事情一说,金珑道:“这个手法太低劣,不像是能利用红衣大主教控制大半个图播的人能干得出来的。”
是为悬案。
金朵朵道:“其实死去的那个是我表妹,跟我母亲姓金。一赐乐业人的规矩,只要母亲是一赐乐业人,儿女就算自动入一赐乐业籍,父亲那边可以不论。”
金荣道:“在我们摄政王面前装神弄鬼,你真当宗师是白来的?想替你表妹报仇?”
金朵朵道:“我本来就不认同她的一些所做所为,她也不大听我的话,说她咎由自取也不算错——报仇什么的更谈不上了。我表妹本无汉名,只有希伯来名和藏名……她抢了我的名字,我就只好说自己姓赵了。其实我祖上的确是宋朝皇帝,但是……”
金荣道:“你们皇帝老子都死了三四百年了,还要拿出来说嘴,未免有些没劲,对吧?”
金朵朵道:“呃,也行吧。我和你们待在一起许多日子,算是大家都互相了解了,大家也算是共患难了,话非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金荣道:“红衣大主教是你什么人?”
金朵朵道:“干爹,亲爹,师傅,你看着办吧,说什么都行。不是我们要架空他,是他拧不过我妈妈她们的美色……”
这个……有点凶猛。
贾琮流着口水道:“金姑娘,这次你来有何贵干哪?犹太复国的事儿除外。”
金朵朵认认真真看着金荣道:“我记得,表妹夫你当时说,如果我表妹老老实实地伺候你们,一年半载的说不定能指点迷津来着?”
这一句表妹夫喊得众人毛骨悚然。
金荣挠着后脑:“诶,也就是随便一说……地堡里那么私密的话你怎么听见的?”
金朵朵:“贾玏在下面读书摘抄,你们夫妻俩在上面你侬我侬,我在中间修行、读书。你们连山也打破一个大洞,地板能拦得住说话声吗?我又不聋。”
金荣心想,我看你所谓的修行就是偷听……道:“或者我们曾经欠大主教一个人情,但是摄政王在拉以萨清洗红衣教徒,把大主教控制不住的派系洗得干干净净,现在你爹一统江山,两厢欠账已经平了。”
金朵朵咬着下唇道:“虽然我爹是爽了,但是我娘那边痛恨你们得紧!为以后大家合作愉快计,我赶着来送钱给你们啊……”
贾琮恨不得把脸凑到人家平坦的胸口上研究个究竟,涎皮赖脸地,“姑娘,你瞧我们像缺钱花的样子吗?”
金朵朵呼出一口气来,其气如兰,贾琮好享受——“你们在四川花了不少钱吧?又做衣服,又是提亲,又是彩礼,又买川马,估计或者首饰古董还有不少,现金现银应该快见底了。蜀王没来得及送程仪吧?难道你们一路开销全靠卖首饰?或者找人打秋风?”
贾琮正想说贾家在四川路有生意,可以调动,金荣打断他道:“你说服我了。你打算用多少银子来购买一个加入我们的资格呢?”
金朵朵白了他一眼,真是个流氓,说话这么直白难听,口中说道:“张献忠埋银够了吗?”
欲服水土,高攀倒贴(下)
八大王在四川自立为王,水岩统一中原后派人说他投降,张献忠和李自成恩恩怨怨数十载,或分或合,他这个老资格前辈哪里将李岩这个盗取了革命果实的投机少爷放在眼里?当然李岩击败南方明朝残余势力、统一中国的丰功伟绩他张大当家的是看不见的……
张献忠的回信大意讲,当年他和高迎祥共举大事时,李自成还是个孩子,李岩更还吃奶呢!老子在蜀中建国,不日将出川一统天下——你有本事来打我呀。
水岩看到回信大怒,老子好歹也是少年成名中过秀才的,比你个大老粗差了什么?问你一声,那是看在同为造反人群中一员的份上。就让你看看吃奶的娃娃怎么擒你这个流寇!
水岩入川,还未和张献忠接战,川中大豪(原明朝官员)杨展为表忠心,偷袭张献忠舰队,火攻之下千帆落尽,而张献忠则投河而死。从此其财富下落不明。人人都说沉于江中……
贾琮:“谁不知道银子在江底?散落数十里,乡下人常有捞出来的。还要你说?”
金朵朵道:“水下的是小头,大头哈哈哈……张献忠军中有我家的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银在何处。为了查这笔钱下落,本姑娘读了不少资料,多方验证比对。肯定没问题。”
金荣叹息,“我不爱钱,奈何以钱诱之?答应我一个条件,无论有没有银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金朵朵脸红道:“我可以不答应吗?”
金荣道:“不行!我这个兄弟,出身豪门,身份高贵,父亲乃是一等将军,荣国公府爵位继承人。我这个兄弟武艺高强,双臂展开有千斤之力,曾单骑杀群狼,缴获白狼王一头。我这个兄弟虽然有点黑,却也相貌堂堂,颇有男子汉气概,潘安宋玉远不及也。我这个兄弟性格真爽,没什么心机,善良慷慨,杀只鸡都要念佛,和你有共同语言……”
金朵朵和贾琮的下巴都落到脚板上。
其他人,包括在窗外偷听的苗敢、蒋弘众嗤嗤笑得鼻涕泡都要上天了。
金朵朵艰难地道:“贾琮?”有人帮贾琮答复道:“哎。”
金荣一本正经地道:“总不好白让你喊我一声表妹夫。”
贾琮扭着手指道:“只要你点头,三媒六聘立刻就有。”
金朵朵脸色苍白地转头,直面贾琮道:“你愿意入赘金家吗?”
南霞陪着水焉,二人盛装向老太妃寝宫——慈宁宫走去。
水焉借用了南霞压在箱子底下从来不穿的衣服,玫瑰茜红裙,珍珠粉的短袄,金蓝皮靴,回首展翅白金凤冠镶黑珍珠,浑圆的白珊瑚珠串挂胸前,黄金为枝绯红宝石为花的耳坠,七宝如意戒指,镂空黄金喜鹊缠枝手镯。
而南霞则完全不同:粉蓝偏紫的长裙外罩着金丝镶边纯白狐皮褙子袄,一朵梅花点点的金步摇插在碎钻拼花发卡之侧,脖子里是一串黄金万年青短链,手腕上一支纯黑玉镯把皮肤映照得雪白,足下是松竹梅绣棉鞋,戒指上有一只西洋进贡的钻石小猫——眼睛是纯黑水晶。
打扮成这样的二位示威游行一般地走在道路正中,一望即知来者不善。
从启祥宫到慈宁宫足够远,二人步伐又慢,留给皇帝足够时间来构思对策。
当二人走到老太妃门口时,身前身后布满了太监,以戴权为首整整齐齐地排开。
南霞道:“原来是戴总管,今儿个天气好,你也来找太妃说话请安陪晒太阳吗?”
戴权笑道:“令贵妃真会说笑,奴才是专门候着鄢国公主的。”
水焉点头道:“你有话直说——我还要辞别太妃来着。”
戴权道:“想必您已经知道皇城司的意思了,天网老人来去自由,皇上希望与金荣大汗见上一面解释误会。”
水焉微笑道:“天下有谁能逼金荣做事?我不行,你也不行,贾敬也不行,皇帝想多了。”
点贾敬的名字,这是给皇帝吃定心丸来着?戴权苦笑道:“凡事多想想,难道还有错?”
水焉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不知道,金荣从不和自作聪明的傻子打交道。”
戴权哭丧着脸道:“公主离开皇宫接下来要去哪里?”
水焉道:“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难道把自己一辈子关在井底称大王吗?”戴权不敢再问了,再说指不定逗出什么狠话来……今天这位专为打某皇帝脸来的。
南霞道:“我也要走了——请转告皇帝一声。”
戴权捂住胸口:这又是什么情况?一出又一出的。“令贵妃又怎么心血来潮……”
南霞道:“深埋宫中十八载,回首方知万事哀。如今我是天网的人了,顺便出去找儿子。”此话一出,那是撕破了最后的遮羞布了。令贵妃在外面有儿子,这个事儿谁知道?当众宣扬出来,让皇帝情何以堪?
这又是一个不安分的,以前怎么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令贵妃!戴权飞快地想辙。
南霞道:“正好我亲哥南渔真人和嫂子毒藤真人落足京城,他们会照顾保护我的,请戴总管放心。”你不用扯着嗓子喊,谁不知道你背景惊人?你那兄嫂连皇帝都惹不起,更何况据说你们(那人嫌鬼厌的)师傅还活着……
水焉继续往慈宁宫里面走,南霞急忙跟上,将戴权扔在身后。老太妃的女官手指绞着手帕,正在大门相候,闻风而来的皇后将将出现在拐角处。
今天又要出大事了。
贾琮看看金朵朵,又看看金荣,眼睛求助般地去找金珑……没人接招。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是没问题的,可是我娘……”
金朵朵奇怪地道:“刑夫人管得到你的事?难道你逼贾将军休妻是传言?”
贾琮道:“万一我亲娘还活着,她不会允许我入赘……”
金朵朵道:“入赘皇家诶,你也不想想,以色列宋朝双重皇家诶。”
biu地一声,从门外窗外冲进来一群混帐,将贾琮围在中间,各种撺掇。似乎贾琮不嫁给金朵朵就是人生遗憾、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懊悔终身、高攀倒贴、天作之合、天理不容:这么高贵美丽聪明有钱的(疑似)“亡国公主”——向来只有话本里才有的事儿,好得简直像假的一样。
苗敢:“少爷,反正您就是个庶子,回去也没人睬你,不如趁着行情好,把自己嫁掉算了——金姑娘还得出聘礼……”怪不得名字叫苗敢,这个胆子也太敢说了吧?
众人用尽全部功力忍住不笑,面肃容庄,语重心长,都劝贾琮以身相许。
和贾琮要好的连飞冷嗖嗖地道:“说不定为了买下你,金姑娘还能出价更高点儿。”出云在窗外嗤嗤地喷出水来,连忙蹲于窗下。
众人一起点头,就是就是,贾二少爷是我们这里排行第三……四……六的有力打手,文武双全,智计无俦。金姑娘不拿出点诚意来,咱们可不能把才貌双全的贾二少爷给交出去。
蒋弘道:“再怎么着没钱,最起码,实在不行,最低限度也得好好请咱们吃顿好的吧……”众人再也忍不住了,狂笑。
金朵朵冷冰冰地道:“钱不钱的再说,做我的夫婿可不容易,日后要担起治国理政,抗击暴政,攻城掠地,赚钱养家的重任的。”
大家都用怜悯的眼光去看贾琮,贾琮怒道:“老子还没同意呢!”
九死一生,五虎一龙(上)
赵国最高贵的女人,云皇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人,凤目细长,眉飞斜跃,鼻梁又直又高挺,坚毅不屈的嘴角含着冷笑。她的妆扮明显比较匆忙,连最喜爱的巴儿狗都没抱在怀里。
皇后请过老太妃安,也不坐下,就站在下首,浑身都是寒气,瞪着坐在旁边的南霞——刚才南霞对她行礼时她眼皮都没动一动,直接忽略。
南霞轻轻巧巧地坐下,捧起茶喝了一口。
“令贵妃,”皇后冷冷地道,“听说你要去找什么儿子哥哥嫂嫂?你哪儿来的这些亲戚?”
南霞道:“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进辽王府前早有了儿子,莫非您忘性发了?”
皇后咬牙道:“皇帝不嫌你不干净,你反而当众宣丑,你这样做置皇家威严于何地?”
南霞讶然:“生个儿子竟然是丑事?皇后您生了两个王爷呢。”
皇后道:“你朝三暮四,真无耻!”
南霞道:“我事二夫并不光荣,但又不是我倒贴上来的,明明是皇帝强夺人妻。要说无耻,莫非云皇后在骂皇帝?”
皇后身子一晃,下面的人连忙扶她坐下了。毕竟是人上人,平时阴阳怪气地说话是一把好手,直接撕的水平差了些。
老太妃看得津津有味,反正这个皇帝不是自己生的,自己的亲生儿子义忠亲王早被太上皇给圈禁毒死,孙子孙女下落不明。现在宫中无亲人,你们咬,请随意,不必顾忌我……
南霞对水焉道:“这就是当年开国皇后要设天网为女人作主的目的:凡男人犯的错都不算错!如果男人有错,女人先认罪!何其不公!”
皇后气得不行,对水焉道:“请皇姑评评理。皇家对这个贱婢不薄,她是怎么回报皇家的?”
水焉平静地道:“贱不贱的本宫不知,至少如果她觉得自己亏欠了什么人,那么只能是她那没娘的儿子。皇室对她有何恩义?不过当她是个玩物罢了……或者看中了她的身份背景,想利用一把也未可知。”
南霞感激地看着水焉,眼圈有些发红。
“玩物”二字深深地刺痛了皇后及太妃的玻璃心,两人都有些恍惚。
皇后目光投向老太妃,老太太笑道:“本宫亲儿子被先皇圈禁,郁郁而终。说到亏欠,老身也觉得亏欠儿子孙子孙女甚多。”
你们都是一伙儿的,皇后听她东拉西扯,太极拳如封似闭,想想就一肚子火气。
南霞道:“本想专门跟皇后辞别的,既然您就在这里,我就不专门跑一趟了。”
皇后闭目深吸气,道:“咱们女人能不能不要这么犟?终究还是要靠男人的。皇帝哪里对不起你,你弃之而去……倘若日后又找其他男人,将皇帝置于何地?”
原来如此,不过是怕皇帝被戴绿帽子而已。南霞去哪儿,闯什么祸,儿子靠不靠得住,都不重要。
南霞咬牙道:“我从这宫中出门,就与他无关了,有绿帽子也戴不到他头上。”
水焉笑道:“他娶了那么多妃子,怎么皇后不觉得自己头上绿油油的呢?”
皇后冷笑道:“说得好像金荣没有其他女人似的。”
水焉脸白了一白,道:“本宫只想要为自己孩子找个爹,他只是我的妃子,不是我的天!”
所有的人看着她好像看个怪物,连南霞都有点受不了这个论调。
水焉道:“难道一个男人还能定义本宫是谁不成?我又不是你们这些被豢养的缠丝藤金丝雀,离开了男人就一无所有了。”
皇后不自觉地道:“我有儿子,也有女儿。”
水焉横了她一眼:“你有自我吗?不提男人儿女,你是何人?”
皇后道:“我是皇后,母仪天下。”
水焉:“那若你的男人不是皇帝呢?如果他只是个杀猪的,种地的,你就是个普通女人。说来说去,你除了用男人来定义自己,另外曾有一词表述自我认知吗?”
金荣用“定义”、“自我认知”之类现代词汇荼毒了多少无辜的灵魂?这个不重要,反正水焉经过金老师教育洗脑,用这一席话生发了不少仙灵气,通灵宝玉吃得很开心。
自老太妃往下,皇后、南霞,宫中下人,到在门口偷听的戴权,全部傻了。
哲学意义的“我”,是有史以来最无解的疑问。但凡五岁以上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提出这个思考题的,但到了九十五岁,能回答这问题的,几乎没有……唯有临终苦笑。
幼时想的“找到自己,发现自己,主体性认知”雄心迟早将会被父母、师长、职场、婚姻、家务打得粉碎!你只能活在别人给你设定的框框里,做别人可以容忍之事,稍微越界出格,立刻就有排山倒海的压力兜头砸上来,直到你把自己棱角削去,活成和别人一样。
任性地活到最后而没饿死、气死、憋死、屈死、穷死、疯狂、累死、悔恨致死的,凤毛麟角。
生活终将教会你做人:你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其他人也并不在乎你是谁,他们只想知道你能给他们带来什么:钱、感情、安全、享受、儿女或存在感。
这就是人生的真相:你终将忘记并放弃自己;在他人看来,你的存在意义只在于你的使用(利用)价值。
贾环费劲地从死人堆里探出头来,四面八方地打量——金振就在不远处仰面朝天躺着。两个人有气无力地打个招呼。
终于活下来了。
空中飞雪飘飘扬扬,轨迹曲折离奇,似乎从一个空间跳向另一个空间,其落点尤不可知,难以逆料——就像他们这一支“游击队”的命运——他们游无定所,神出鬼没。敌人若寻求大规模会战,就躲到深山老林或者丹东港里避风头。一旦清军露出破绽,他们就扑上去。按照金荣的指导,乱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野狼战法。
李落雨为了救贾藻,今年夏天就去世了。姓贾的小草们放飞自我,没人管了。他们偷袭,强攻,反击,害富户而解救农奴,在消耗了一大半的兵力后,最后成功地活到了冬季来临。
而其他投奔而来却又自行其事,大概有罗教背景,帮北静王在东北捞地盘开山立寨的那些兵头们,因小算盘打得太响,终究还是没熬到现在,一个接一个地被粉碎在白山黑水之间。
黄粱梦醒。
按照冬不出兵的惯例,贾环准备要回丹东过冬了。就在大家在根据地庆祝新年,准备祭灶时,富察福尔康亲自带着三万人围住了这个山坡,打了贾氏军和金振军一个措手不及。
幸好余立根功夫强大,提前听见地面震动,大家得到了救命的一刻钟,才没有全军覆没。
余立根潜入黑暗,寻找头领,居然被他找到富察福尔康,偷袭刺杀成功。他身边那个熊罴一般的大汉(余立根完全没有认出来这人就是当年张唢呐的小跟屁虫)动作稍迟缓了点,让余立根刁钻的暗器射中了富察福尔康的脸。福尔康翻身落马,清军中军不得不掩护皇帝撤退。中军一动,指挥有失灵失控的趋势,贾环和金振趁机掩杀,在地形熟悉的优势下打了个险胜,成功翻身。
事后贾环点名,损失惨重,竟然有五六千人重伤或死亡,剩下能动弹的,也是个个带伤。
整个一年,自己的兵加上金振的,就只剩下这不到二万了,贾氏小草们也只剩下贾藻和贾莴三人了,其他的或死或伤重回京,退出了这个游戏。
战争是残酷的。
能活下来的都是精英。贾环和金振都十五岁了,浴血奋战中都长成了虎背熊腰的战士。
赵国民兵收拾残局,融雪做饭,照顾伤员,一旦大家忙碌起来了,就没时间伤春哀秋忧生虑死,反思战争的残酷,叹人生之短暂,悲死亡之迅疾,疑活着的意义,惧横死之来临……哪怕自怨自艾也会动摇军心,更别说痛哭流涕了。
余立根从雪原深处钻出来,他跟踪着撤而不溃的清军,发现其营地就在二十里外的山坳中。
余立根在雪地上画了地形,金振和贾环眼前一亮,这是偷袭的好地方!似乎营地三面靠山,十分安全,其实只要正面堵住出口,从背后掩上山,只用石头、火箭,也能让对方脱一层皮!
军心可用乎?
九死一生,五虎一龙(下)
贾环道:“不管输赢,此战过后,咱们回京吧。没有后援,坚持没有意义了。朝庭到现在也不趁着清国内政不稳前来讨伐,金荣乐不思蜀,蒙元没人作主,不可能支持我们,到此为止吧。咱们都可算熬成名将了。”
小豆子想要反驳,在外面天王老子我最大,难道回山东去看老衍圣或者小衍圣脸色?但是贾环说的也道理,他们在东北打了近两年,从两万人打到十万人,又变回两万,灭敌十倍于己,劫掠物资堆积如山,放在丹东。可以载入史册啦!
回去休息休息,下次再来!
二人和孔大埔、余立根、贾藻、贾莴碰了碰,决定冲一冲敌营,最后赌一把。
至于是不是陷阱……如果事有不谐,拔腿就跑,回锦州,从山海关回家!
深夜,雪停了,金振贾环领着偷袭军摸到清军营地。他们兵分两路:贾环率二千兵上山,背着火油、炭。金振率领一万五千人以雪为砖,搭建雪墙,把清军营地堵了。
由于天寒或者皇帝重伤,大家都在围着脸上开了一个洞的皇帝表忠心,没人管细务——巡夜的清军缩手缩脚地躲在营门后,给了金振可趁之机。在天亮发动之前他们还将砍下不少小树,将雪墙前道路堵上,还能引火。
从土默特青城出来的将军没有不研究放火的。
贾环的登山队用了很长时间,三步一跤,五步一倒,才到达“扔下东西正好可以砸到人”位置,天色已然微亮。贾环立刻命人放火油,扔火炭,扔柴火、树枝、木头,务必要让下面的清军感受到赵国人的热情与温暖。
带着火星的炭雨降落在帐篷顶,毫无疑问引爆了清国营地。沾满油腥的东西开始冒烟,美中不足的是,从天而降的树枝有不少将火留在了头顶的山坡上,成片的冰雪开始滑落……然后热气腾腾的一冲。
——下雨了?!
还给清兵洗淋浴?
贾环从上面往下看,居然没算到雪会化水——气得鼻子都歪了。好在山上除了树还有石头,扔完炭火的兵士不用长官命令,开始扔大块石头。贾莴、贾藻尤其开心,因为他俩是大力士,扔得最远。
簌簌落下的雪和着石头,把火砸得小了一半,但是烟却越发地浓烈了。清军呛得眼泪鼻涕横流,被烟火中飞来的箭支轻易射杀。
有人发现一个山坡裂口,既无火也无烟,争先恐后地向外钻……随后闹起了内讧。为争夺出口,三个互不统属的部落开始拔刀相向。
就在贾环目瞪口呆地观赏中,清军自己人杀死了不少自己人……
事后清点,当然福尔康肯定是逃之夭夭了,但是清军留下了一万具尸体。
割下首级、牵引着驼着山一样物资的马匹的,赵国民兵吹着鼓乐进入锦州,休整五天后回到山海关,十天后,在正月八日前回到京城军营。
满城轰动!
因皇姑与皇帝决裂,皇贵妃剃发断情而这个年过得极其郁闷的BJ人们终于放下了不开心,找到了尽情狂欢的理由。
金振理所当然地和余立根住进了扩张了一倍大的贾璜府——原来的金庄。当年余立根陪着太上皇在这里住了小几个月。这个姿态让不少皇城司余立根的老部下大失所望,如果余千户愿意带金振住到自己家来……也是,所有的美事都是别人的。赶紧上门拜年去。
原本天网大批老人离职去投奔皇城司了——余千户眼见得肯定是要大用的。皇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人游离在体制以外。当然戴权不拿出诚意来,是说不过去的。皇城司老大是戴权,二珰头是土默特专员千户张蓁,老三是柯财神,先替皇帝拿到青城后捞到一大笔宝藏,这样一算,余千户不是老四就是老五!
马屁精们一涌而上,这个年余立根过得超肥。
大观园中贾氏举族大庆。
在京的亲朋好友,加上宗师以及新来的南霞道人,乌泱乌泱地请了千多号有名有姓的。有爵位的两三百,有官职的二百多人,有司职的吏员二三百,江湖上的关系好几百,京城闻人商铺掌柜二三百,贾氏亲戚几百人,连刘姥姥和板儿因来拜年也被拉着不许回家,也得了个亲戚待遇。
贾氏年轻一代,以贾蓉为首,贾琏、蔷、宝玉三大金钢为辅,拥着大出风头的贾环等几个小草小玉们疯狂社交,迎来送往,连宴三日,累成一滩泥。
皇室成员全部都来贺喜,戴权代表皇帝还送了圣人手书条幅来。有小道消息,可能圣人有微服私访来吃酒。
本来史家应该来人,但他家有丧事,史鼐被刺杀,只好缺席。连史湘云都被严令不许出门。想撮合湘云嫁到贾氏来的人(史老太君)暗自有些着急,蹙眉思量。
在酒席台上,有好事者给贾氏小字辈排出战功榜,贾珩、贾环、贾藻、贾莴、贾琛并称五虎,贾琮号称一龙。
薛蟠大傻特别找到了闷葫芦贾琛,二人喝了好几杯。看他们勾肩搭背的模样,估计婚事谈得差不多了。到底是薛姑娘下嫁还是琛表哥入赘,大家还在试探,谈条件。八婆有好事者说薛家愿出二万贯。贾琛家本不富,贾琛从图播弄了不少钱,买个大宅子、几十亩地、十个奴仆就花得差不多了。薛家的二万贯很能替贾琛的弟弟妹妹婚事产生帮助。当然贾琛也不亏,他这个性子当官是不成的,最多当个技术官僚、副将之类。如果薛家以财势铺路,哪怕是以赘婿的身份也是大有钱途的,甚至可以跟着贾琮开疆拓土,当个土皇帝。
酒席散去,大家相约去闹宫布,他的媳妇贾三小姐刚刚生了个女儿,林王妃正在照顾她,所以宫布稍坐了坐,约大家来自己家吃酒,便去了。王夫人的身边得力的林之孝媳妇也跟着宫布去了,随身带了一车母女俩用得着的东西。
“凭什么?”回到赵姨娘处,贾环对围着他跑前跑后的赵姨娘拍桌子道,“我们在东北,大大小小征战上百场!死伤八万,获敌上二十万!说五虎一龙,凭什么他贾琮是一龙?他打过几场?贾珩在西域灭数十城,威震天山昆仑,凭什么比不过贾琮?”对贾琮这个吃螃蟹第一人,贾氏孩子们怨念依然不轻。
赵姨娘一面亲自给贾环倒茶,一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靠着儿子女儿,她赵姨娘从此也站起来了!不必撒泼打滚地当臭狗屎让人怕沾手……只须一句,我儿子十二三岁就在敌区杀人,你儿子十五岁了还在家舔丫头嘴上的胭脂……王夫人能羞死。
贾琮是贾赦庶子,自然比其他子弟更占便宜些。但称他为一龙则未必含着好心!让皇帝皇子们听见了,心里得膈应死——特别是人有传说,令贵妃其实就是贾琮之母,啧啧啧,这一龙的说法简直是在诛心。
“就是我,身上有多少伤!”贾环享受着赵姨娘的大惊小怪,得意洋洋地道,“可见我是有祖宗保佑的,大难不死。”
贾政咳嗽一声走进屋来,贾环慌忙闭嘴,起身给老爷请安。
贾政心事重重地招呼儿子坐下,问了问起居,便道:“当年贾琮率一百人起于冬日草原,周旋于土默特、维拉特、清国的三大势力之间,大小数战,未得一败。靠近清国的好几个万帐部落被他连根拔起。对阵维拉特时,单手挽双马,独自一人以战车冲敌军,单手持戟以一灭百。世之猛将不过如此。听说他在图播高原,以三百人对二万骑士不落下风。你能跟他比?”
贾环不服气,“难道不是金荣的功劳吗?”
贾政道:“那也是他贾琮的本事!为什么金荣看中他,没看中别人?跟金荣更要好的贾芸现在还在街上瞎混呢。”
贾环道:“贾芸那没用的东西,是我也看不中他……三天打渔五天晒网的性子,有什么用?家里没钱没地,自己还不知道拼,老想着抱大腿。”
贾政不置一辞,思索片刻道:“我且问你,开春后你想走哪条路?入军,训练军队,按部就班;还是去东北继续打?”
贾环道:“忠顺王那边还欠着人情呢。”
贾政道:“这个人情我替你还。皇子几个躲着点儿。”
贾环思索道:“我去找金荣,看看他凭什么能成为天下师!”
贾政冷笑道:“天下师?他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
第三部《涅槃方识凤》完。
初恋情人,人鬼殊途(上)
京城的夏天是会要人命的。水硕穿得依然很正式,绸长袍下是绸长裤,脚踏布鞋,里面是白色的布袜。
水硕几乎可算是在嫉妒街上那些可以光着膀子、穿露出脚趾的布鞋、挥舞着破蒲扇的嶙峋汉子了。如果做皇子的代价就是热到变形,或者可以考虑把皇子身份让给别人,到秋风起时再换回来。
“咳,”旁边的哥哥清了清嗓子,水硕立刻正经正形正意,放下车帘。马车驰离了有气无力的大街,进入绿植如盖的荣宁街。
整条街都很安静,这是个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午后,没道理荣国公府和宁国公府会人声鼎沸。
东西二府的格局还算是合规矩,老祖宗对开国功臣是相当优待的。为方便或私密考虑,姓贾的花点钱打穿、封闭这个街区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实在是太谨慎,绝不违制,没有留下太大的把柄给皇帝。
父皇亲政,正是想找个鸡杀杀立威——有时候水硕想,或者贾氏就是那只合适的鸡,又大又肥,除掉他们后,天下太平。但是太上皇是不会允许的,虽然他已退位,但是他的意见父皇一定会听的。等过两年,父皇送更多的美人给太上皇享用,他没心思关心朝政了,父皇才有腾挪空间。
但是贾氏依然不是皇家能轻易碰触的,今天……
大皇子稍微动了动屁股,这是将要下车的标志——活动活动僵直的身体,待会儿见人时才不至于失礼。
马车进了宁国府侧门,门口小厮形容严整,一看就是有规矩管着的。一路或有仆人往来,寂静无声,绝无嘈杂。
从绿树成荫的车道进了二门,车门被掀开,两个中年男人正襟危立,肃然相迎。左边这个眉毛浓得可以直接书写《曹娥碑》,身高八尺,肩宽如岳,是宁国公贾演长子贾代化。另一个面目冷淡,眉清目秀瘦而不弱,是故荣国公贾源长子贾代善。二人都是武将,气势凛然。
水硕有些胆怯地缩了一缩。贾代善和贾代化是有名的不苟言笑,死板固执。
大哥跳下车,向贾代善和贾代化行礼,水硕连忙跟上,毕恭毕敬。
二贾点头,也不多寒喧,转身引路,请两个皇子入内。
因有外人,丫鬟媳妇们都有意回避了。四个人领着几个小太监沉默地沿着游廊走了几个弯,也没见到什么人,难道诺大的宁国府就住着三五十个人?
转过前院,顺着小道便到了一个绿树成荫,流水环绕,假山耸翠的院子,楼上题匾“天香楼”。
水硕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药香、花香、草木香、熏香,二楼卧室的凉榻上躺着一个瘦小的人影,盖着薄毯。两个年轻人垂手伺立一旁。
贾代化上前在床上的人耳边大声道:“爹,太上皇派皇孙来探望您啦。”
那个人影毫无动静,除了有呼吸,生气皆无。贾代化扭头去看旁边那个高个子,那青年伏在贾演耳边喊,“爷爷,太上皇、皇上来看您啦!”
那贾演略略动了一动脖子,便复又归于沉寂。水硕畏缩不前,大哥水磊走上前,握住老人干枯的手,轻轻摇晃。
大夏天的水硕心中平添一股凉意。
水磊道:“宁国公,太上皇、皇上非常关心您的身体,问过好几次啦。请您老人家好好保重,养好身体,大赵需要您这定海神针啊。”
贾演的手可能微微抬了抬,水硕不是太清楚,旁边那个矮一点的少年道:“爷爷,这是义忠亲王,他代表太上皇和皇帝在跟您问安呢。”
水磊回过头,对那个少年略微笑一笑,那个少年看了身边高个儿一眼,回了一个微笑。
水硕今年十五岁了,再有一年就能建府,如果运气好能得个王爵。水磊已经十八岁了,封义忠王,目前在内阁观政。
随后贾代化请两位皇子到水榭坐一坐,那两个青年左右相陪。高个子稍大些,约三十岁不到,名贾敬,矮个子名贾赦,正好和水磊年龄相仿。
从老人家的病情开始,聊到太上皇和贾老太公的君臣情谊,少年们的拘束感渐渐消失。慢慢开始说些读书练武心得。看得出来,世子贾敬文武双全,是宁国府的传人。贾赦只爱舞刀弄枪,是荣国公世子。
当然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敬,等爵位传到他们手里,恐怕已经担不起“世子”称谓了,最多比普通老百姓好点。
贾代善看少年们挺投契,便让他们陪着皇子到园子里逛逛,稍后吃点心。
先逛了宁国府,贾赦热情邀请皇子去荣国府吃点心,说宁府不热闹,而荣府他还有个弟弟贾政,最爱说话,极热闹的一个人。只是贾政喜读书,不喜欢习武云云。
大家无可无不可的,反正逛哪里不是逛?大家从侧门过了府,果然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一板一眼地正在水榭里写字。看见哥哥们陪了客人来,束手肃立,请客人指点他写的大字。
众人说了会子话,水硕说喜欢习武,要和贾赦切磋切磋。于是大家到了演武场,看到大夏天的下午,居然还有人在练功。
贾敬道:“李落雨,也别练太过了,小心伤了根基。”那个少年还不到贾敬的肩膀高,一脸汗水,稚气朴拙。他噢了一声,就放下手里的矛,解开捆绑在大腿上的沙袋。
水硕在武架子上取了一条棍,和贾赦打成一团,贾敬板着脸看着,唯恐贾赦把皇子打破头。贾政则像个小大人,站在旁边,和义忠王议论王维和贾岛。
义忠王逗小孩儿,说你家祖宗贾岛诗风孤零、疏朗、奇险、瘦硬,你也写两首来看看。
贾政道:当今政治清明,皇上、太上仁义宽宏,时文风格肯定是中正平和,或磅礴或柔媚皆可,瘦病之态不足取也。
义忠王被他的大道理噎住了,忙咳嗽一声。
当贾赦一脚踢在水硕屁股上时,贾政还在大放厥词,对初唐诗风大加批判,说其粗糙直白,难为意境,韵律不讲究,对仗不工整。除陈子昂、张若虚外,其余不值一提……贾敬喝道:“你才读过几本书,上过几天学,就敢评判先贤?明儿作五首出来,跟骆宾王、宋之问、王勃、杜审言、杨炯比一比!”
贾政悻悻闭嘴,心道:大哥训我跟训儿子似的……日后我教训儿子必然和颜悦色,鼓励为主,动不动就骂人干什么?
水磊对贾氏兄弟的情商简直是无可奈何……皇子屁股踢着好玩儿是吧?明儿我喊人来踢爆你的屁股看看。在外人前骂弟弟真的好吗?
贾代善的夫人史氏翻出崭新的内外衣服,让丫头服侍着水硕在贾赦房内洗澡,替换了打得又脏又破的旧衣。
水硕湿漉漉得从盥房出来,坐在贾赦房中由丫头给他擦干,梳头,打襥头。眼睛却也没闲着,把贾赦收藏在墙上、墙角、箱子上、架子上的武器看了个过瘾。有许多武器哪怕是他也没在皇宫或者禁卫营里碰到过。
香喷喷的水硕刚从贾赦院子里走出来,迎面一个小姑娘拦住他的去路。这姑娘大约比贾政还小一些,七八岁的模样,细长的眼睛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芒,面目细腻如画,白嫩嫩的像水萝卜似的。
“你是何人?”小姑娘叉着腰,“为什么从我哥院子里出来?”小姑娘身后的大丫头拉了拉她的衣服道:“姑娘别无礼,人家是客人。”
水硕还是第一次和皇宫以外的贵女接触,哪见过这么强势的女子?宫里的女子,哪怕是公主郡主县主,见人都是娇滴滴的——就算武功卓绝的旵姑姑,说话走路时的样子都恨不得柔成一根柳条儿。
“水硕,”水硕自我介绍,他的贴身小太监早就不愤贾家人的野蛮自大狂妄,害得主子屁股吃苦,便抢着道:“大胆!这是三皇子!你又是何人?”
小姑娘一点没有见到皇子矮一头的意识,开心地道:“上次旵公主到我家来玩儿,说有个三皇子跟我年龄差不多,挺好玩儿的一个人,说的就是你吧?”
旵姑姑?说我跟你年龄差不多?说笑话呢?我至少比你大七八岁好吧!
那小姑娘明显没有见到客人要回避的自觉,蹦蹦跳跳地走在水硕旁边,问题一大堆:宫里是不是养老虎豹子的?皇帝是不是一天吃八顿饭?你早上什么时辰起床读书练武?皇后娘娘是不是特别漂亮?她有我漂亮吗?
初恋情人,人鬼殊途(下)
水硕嫌弃地看了看这个姑娘,美是美的,但是为什么这么聒噪?女孩子要矜持一点才好。
看看拐个弯就到客厅了,那小姑娘悄悄地道:“我是听说你来玩儿才专门寻你的……嘘,千万千万不能说见过我。”然后一个猫跳翻入旁边树丛里消失不见了。
水硕在她说专门寻你四个字时只觉得内心里有一股比最甜的蜜更香浓的暖流汩汩而出,心底的悸动如同狂风骤雨。
他想跳舞。
水硕想,我要这个女娃儿做媳妇儿!她叫什么名字?回首去找,只有树枝摇动,绿叶成阴。伊人已逝,怅然若失。
水硕脸蛋子红通通地回到史夫人身边,冰镇的莲子百合羹正在等着他。贾敬在警告地看着贾政,因为贾政又上了水磊的当,开始评论李白的诗,说他根本没有韵,用词也粗……古风也莫去说了,一首律诗都能写出三四个韵脚来,简直是耻辱。
贾赦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里,想必刚才史夫人已经狠狠地训斥过了,对待客人像对待你的狐朋狗友一样?人是皇子,经不住你个野蛮人两拳一腿。
虽然皇室人人练武,这个水硕功夫只能说勉强。
见到水硕进来,众人起身相迎。水硕一屁股坐到贾赦旁边,把他吓了一跳,随即大喜。
史夫人无奈,只得亲手给水硕盛上冰镇的莲子百合羹。水硕三口吃完,好甜。
见其他人都已吃过点心,水硕不好意思说给我再来一碗,便评论道:“今天在荣国公府吃到的莲子羹竟然是今年最好吃的一道点心!多谢了。”
史夫人未及开口,贾赦道:“再吃一碗!”
水硕推说饱了,贾赦嗤之以鼻道:“这是个娘们儿碗,我一次能喝八碗!”
史夫人目光扫了过来,有丫头端上新碗,莲子羹浮面上还有细碎的冰花。水硕哪顾得上推辞,爪子管控不住地搭了上来,又将第二碗喝掉。
史夫人说了一句,寒凉之物不可多吃,命人送上零食,便率管事媳妇走了。少了成年人的陪伺,少年们立刻开始放飞自我——随意嗑瓜子、吃绿豆糕、喝淡茶,天南地北瞎扯蛋。
水硕对贾赦道:“我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你有吗?”
贾赦道:“妹妹有什么好?鬼精鬼精的专门捉弄人。”
水硕大喜,撇嘴道:“哈,你个大哥还会被妹妹欺侮?”
贾赦道:“动不动就告状,我也就是让着她。”
水硕道:“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贾赦立刻警惕地看着水硕,一幅你敢打我妹妹主意我就揍死你的样子。
水硕心里一跳,知道操之太急,笑道:“给她取外号啊,比如小猫小狗之类的。”
贾赦哈哈一笑,引开了话题。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前事栩栩如生。
水硕将胡须按住,从地道进了贾府,戴权跟在后面,贾赦贾敬候在门口。水硕拾级而上,出口在一座小山坡后面,前面有几块太湖石牛堆在路边。
和三十年前大不一样的啊。
水硕跃出地道,贾赦赞道:“皇上身手依然不凡。”
水硕笑道:“还不是两下三下被你一脚踢在屁股上。”
贾赦道:“老臣身子骨是不行了,年岁不饶人啊,战场上受的老伤,如果咱们再次交手,要被皇上踢喽。”
水硕虚踢一脚,贾赦哎呦一声,二人同时放声大笑。
贾府为庆祝五虎平安回京,大摆筵席。可惜一龙不在。
今日来贾府赴宴的是江湖人士和京城商会、商队、商铺掌柜。也不知道大过年的为什么这帮人还在京城里混。
贾蓉和他的老丈人许家诚忙得脚不沾地,迎来送往,收礼收到手软。
许青媛指示两家商铺,要趁青城重建之机吃下最大份额,天下城的地块也要多拿,童隰要什么货就运什么货。全部资金滚动起来,不仅如此,还从居成吉的银行里贷了大笔款项来周转。许青媛胆子之野,手笔之大,胃口之深,气魄之豪简直震惊了大同、张家口和京城商圈。
一年下来,看着蒙、西域、图播、清国形势稳定,金荣和他的朋友们大获全胜,从维拉特还拐带了不少于五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青城腾飞怕不十倍于去年?
阿苏特抢劫青城,童隰一把火来个玉石俱焚,震惊世界,却打开了轰轰烈烈建设草原之序幕——不仅赵商疯狂输入物资,连俄罗斯人和高丽都闻风而起,本来卖给维拉特葛尔丹的来自俄罗斯、瑞典的火枪大炮被青城给包圆了。北上的丝与茶被俄罗斯人疯狂扫货,豪气!当然运到莫斯科就是十倍利,更别说去维也纳或者巴黎了。
京城商圈和南方商圈或有胆子小的前面一波没赶上趟儿,正好趁此机会要和许贾二家搭个伙,合作建商队,分一杯羹。
甄宝玉和他的管家甄惟像只吃错药的兔子般跳到东又跳到西,似乎因错过了草原大市场而痛不欲生?他们在清国的关系是索绰罗氏,因清国动荡,集权趋势日益明显,很多过去艾新角罗年代能干的事,在富察时代就不敢做。福尔康不是个大方的人,他当了皇帝,下面没有太多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机会绕过政府私通赵国。
所以这一年甄家生意下滑严重,连老太太都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家有生意和甄家重叠,甄家的供应商本来怨声载道,说销货难,许家诚张开大口后,这些供应商居然闭嘴了,闷声发大财。直到甄家感觉不对,卖了不少老脸才打听到是不起眼的许家生意猛增十倍,填补了甄家下滑的窟窿。
这如何能忍?老甄家稍微一动员,就打听清楚了许家的根底,原来搭上了贾家!
甄家家主甄凁立刻北上找贾珍打饥荒,大闹老兄弟,又哭又吵,非得加入进来不可。就甄家这一加入,资本金翻倍,贾蓉势力大张,隐隐有了天下第一商的意思。
甄凁就坐在贾珍旁边,二人窃窃私语,偶尔传出来的声音计,两家准备至少每年几百万贯的流水!其利润虽然不比在清国边境收赃,但比蜀中贸易还要高一倍,而且胜在长远——只要童隰坐镇草原,金荣、贾琮屹立不倒,这个细水长流的生意就是贾氏主导。
甄凁家主大赞贾蓉年轻有为,商界精英是也!然后阴阳怪气地道,“要是我家也出个金荣一样的人物,天下什么生意做不到?”
贾珍不由得歪了歪脖子:这个金荣是怎么崛起的,清清楚楚就在眼前,明明白白,简简单单。虽然贾蓉享受到了莫大的红利,但是贾珍愣就是没看懂金荣腾飞之道。
金荣利用货殖之道碾压草原,里头的学问到现在大学士们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忠顺王还搞了个“经世济用研习会”,一两年忙活得啥也没有研习出来。皇帝更别提了,完全看不懂,哪怕德王与金荣的长谈录读过许多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依然是皇帝无法接受、真没法施行的。
皇帝甩开贾赦和贾政,游走在商人群里,这边听几句,那边聊几声,不知道这些商人里有没有高人?
贾蓉看见皇帝出没,玩得不亦乐乎,立刻走得不见人影。
贾珍刚扭过脖子就发现皇帝学着大家到处拱手,口中念叨着“久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皇帝前年以建造省亲别墅之名要耗尽贾氏钱粮,现在看到贾氏挖掘出新财源又缓过来了……后面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对皇帝的警惕深深地根植于贾氏老老少少基因深处,对贾氏的忌惮也是皇族的条件反射。相爱相杀百多年了,谁不知道谁?
贾珍眼睛瞟着戴权,戴权正紧紧跟在皇帝身后,活像跟着老爷的总掌柜,一脸的精明,一身的市侩气。
贾珍稍微松了一口气。有这位祖宗在暗中把控大局,就不会失控。贾珍深深地知道水硕有多憎恨贾家——当年小姑姑都要和水硕谈婚论嫁了,代化代善两位硬生生地拆散这一对儿,甚至把贾敏远嫁江南,也绝对不许水硕做女婿。
贾敏嫁给林如海,生下一子一女就撒手人寰……未必没有心情郁结的原因。林黛玉嫁给西平王,未必不是皇帝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吧!
贾珍目光再次向皇帝看去,随即转开。
情窦初开,埙唱篪应(上)
大暑前后,宁国公贾演终于还是不出意外地仙去,变成了贾氏祠堂里的一块木牌子。出殡那天,路祭的官员顶着烈日,将出殡队伍堵了一个半时辰。
贾代化作为孝子,磕头磕到中暑晕倒。贾敬顶了上来,后面跟着他的儿子贾珍,其时才五六岁,很神气的一个小帅哥。贾敬领着他抱起烧纸的盆并且成功地摔碎,然后让奶妈带到后面去了。
贾演因七十开外去世,算喜丧,皇恩浩荡,允许其子代化不必降爵,依然承国公爵位。水硕跟着义忠王水磊来到送葬队伍前,念了诏书。
在水磊和贾代化交谈时,水硕眼睛到处寻找着贾赦的踪迹,甚至还幻想着见到那个雪白的小女娃娃……
贾赦和贾政被叫上来和皇子们打招呼,匆匆忙忙间几人也未多说几句话,又不好带出笑容,安慰几句节哀顺变,众人便散了。水硕为表示对逝者的敬意,特意立于道旁让抬棺队伍先过。
似乎在意料之外又似乎是上天对他内心深处的渴求有所回应,一乘软顶车从身边过,帘子忽然掀开,一双亮如明星的水晶大眼带着笑出现在水硕面前。水硕张开大嘴巴想说句诸如“你好”、“抓住你了”、或者“你读什么书”之类的话,又觉得这几句话如果说出来,唯彰其蠢——他嘴吧唧吧唧地打开又合上,然后车帘放下,将那笑意盈盈的脸挡在了里边儿。
水硕想喊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但严格苛刻的皇家礼仪教育已然深入其骨,大声说话这种事……太不君子了。就算在练武场上,被贾赦踢在屁股上坐倒在地,人家水硕也没哼一声。
她的车就在水硕犹犹豫豫、思前顾后、左右为难、慌不择言的沉默中离去。
水硕想迈腿去追,但今天的鞋子太重了,腿好像被固定在了地上。心里想动,但是身子却很诚实地僵硬着。
这是水硕和贾赦兄妹第二次见面。此时贾赦和水硕已经感觉成了对方的好朋友,开始了书信往来。某人特别想听贾赦说自己兄弟姐妹的事,可惜贾赦唯谈武功,梦想,家族责任,关于其妹一字不提。
过年过节,如果水硕能出宫,必然会提前告诉贾赦,贾赦提前候在路边,骑着马跟着水硕的车,二人会聊很久。
直到有一天,贾赦告诉水硕,他要从军了。
水硕极其舍不得这个直肠子朋友,两人兴趣爱好都很相似,身份地位也足够对等,还时不时地能打一架。
但贾氏是将门,从军是每一个嫡子必然要走的路。水硕找太上皇软磨硬泡讨来了一匹好马送给贾赦,还为送别溜出宫。
贾赦不在京城期间,贾氏还是很有几次引起了水硕关注。先是贾代善重病,缠绵两年后去世。荣国府的爵位降为一等将军,给了贾赦,可惜贾赦在边关迎接蒙元进攻无法回京。
随后贾敬乡试中举,在官场引起不小的轰动。已经有拍马屁的声音说贾敬哪怕去考进士都是有希望的,不过随后的会试见证了奇迹之所以是奇迹,是因为罕见。二十多的举人或者还能常见,但二十多三十的进士就太少了。当上进士的五六十岁都很正常,还有六七十中进士的。
贾敬考场失意后,便去走江湖了,天下名山大川一一走遍,听说结交了不少江湖人物,闯下的名气很大。在诸多读书人中,贾敬毫无疑问是最能打的;在最勇猛的江湖汉子里,他又是最有钱的;在最富裕的商人地主群里,他的学问最大;在学问成套的先生里,他又是最高贵的;在有爵位的贵人中,他又是最放得下身段的;在最谦厚的君子堆里,他又是为人最四海的。
天网总统领是旵公主,父皇的长姐,性子虽然急,武功也算高,最主要她做事有度,手下能人无数。对于老对手贾氏,旵公主的策略是,靠近你,了解你,盯紧你,找到机会消弱你。
花钱如流水、遍寻高手学功夫、广交朋友、开拓商路的贾敬很快引起了旵公主的注意。她的夫君是个没用的书生,但是算账是极精的。通过对贾敬的跟踪,居然算出宁府每年进账——那是一个连皇帝都会眼红的数字。
年轻幼稚的水硕原本并不知道这些秘密,但他府内有个极老成持重的中年太监,叫戴权的,因年龄较大,认识人多,常常在宫闱中听得到小道消息。只要水硕有想问的,戴权就没有不知道的——哪怕现在不知道,很快他就会打听到。
所以当水硕对宁荣二府忽然感兴趣了,要打听贾赦的父亲和伯伯的事,戴权总是寻得到他想要的消息,甚至有些消息来自皇城司和天网。
旵公主和她夫君对宁府的推测计算并未瞒过身边的宫女太监,很快戴权就从他们口中捋出了蛛丝马迹。
水硕觉得身边有这么个包打听简直是太顺手了,皇帝的心思,太上皇的动静,水硕只要想知道,那么他必然能知道。
戴权从一大堆开屏孔雀一般的机灵太监里脱颖而出,成了水硕左右手。到他出宫建府封辽王后,戴权成了管家的不二人选。
水硕的差事在户部,研究钱粮税收,手里有拨款权,来拉拢讨好的人简直多如过江之鲫……因此水硕过上了腐败得不像话的生活。
几年后贾赦回京述职,二人再见面时,已经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成了纨绔子弟。
二人呼朋唤友共吃共喝共嫖共赌,甚至碰到争风吃醋,要打架斗殴时,还组队跟别家公子哥儿们开片,把京城闹得乌烟瘴气。东平郡王穆莳那时候还是世子,在宫中任禁卫,经常要替水硕和贾赦擦屁股,料理烂摊子。
随后贾赦大婚,同年水硕大婚,一年后贾赦妻病故,扔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贾琏,第二年水硕长子出生。这一年太上皇生下一个漂亮女儿,取名为焉。
这些人生喜事或难关,水硕和贾赦都是共同度过,给对方撑腰。
直到有一天,贾赦把儿子贾琏扔给母亲史氏,自己再次离开京城到九边从军,跟王子腾、史鼎他们去竞争四大家族的下一代领头羊。
水硕也遇到了人生一个巨大的波澜:他被禁止和四大家族的年轻一代来往了。
为什么五虎一龙的欢乐时光会迎来这么多不上台面的江湖混混?
皇帝看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庄主、掌柜、大侠、道长、大师轮流给贾赦贾珍贾蓉们敬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些人不问可知,是贾氏在江湖上的关系,替贾氏敛财,同时贾氏给他们提供保护,不受黑白两面的欺侮。
档次太低了吧?
就靠这些江湖势力,贾氏吃得肚饱腰圆?江湖钱就这么好赚?
皇室每几年就要给贾氏找点事情忙一忙,什么省亲啊,赈灾啊,大寿啊,还发动太监们轮流去贾府打秋风,要赞助,卖官鬻爵……但怎么也没办法把贾氏给吃穷了。
这些软实力是贾敬放在明面上的,水底下还有什么?六大宗师闹皇宫,大摇大摆带走水焉的女儿和两个侍女,堂而皇之地把小孩儿放在荣国府交给史夫人养着……这是冰山一角啊!水焉的那两个侍女安逸地在宫中养伤,过得比一般嫔妃还舒服,这就是打脸。更别提水焉拐带着令贵妃跑了……
皇帝微服来找贾赦喝酒,一方面固然是要打听打听小老婆下落。另一方面要亲眼看看新一代的贾氏人精神面貌——除了贾珩有点出息模样,其他四虎也就这样了,格局有限,是贾家自吹自擂出来的老虎……不会是壁虎吧?听说其中一个还会入赘到薛家。
皇帝一笑。薛家给自己是送了些贾府内宅事消息,却实不堪大用,皇帝对她们评分很低。王子腾的这个妹妹薛夫人比她的外甥差远了!王夔,根本不用朕说什么,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深得朕心!可惜本事差了些,连那个贾环都不如……同样是妾生子,同样地拼命赚前途,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情窦初开,埙唱篪应(下)
如果王子腾的妹妹薛王氏稍微懂事点儿,朕也不是吝惜赏赐的人!皇帝知道薛蟠肯定也在人堆里,便放眼去猜,哪个是薛蟠。
太老太小太瘦弱太强壮的全部剔除;文质彬彬、举止温文的排除;太过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也去掉……剩下的人里头,一个高挑少年引起了水硕注意。只见他脸方方的,眉毛淡的,眼睛圆溜溜,嘴巴窄薄……举止谈不上拘束,却也并不像贾氏子弟那么自如。穿着打扮算是不错,很明显是个世家子弟。年龄稍小了些,不大像薛蟠的样子,虽然不算阴柔,但也不像是欺男霸女的那种没阑关的货。
观察久了,皇帝感觉这张脸怎么有点眼熟?是哪家流落在江湖上或者经商的后人?
正好戴权就在手边,水硕回过头,戴权正在喝茶,目光投向人群。
皇帝冲着那个少年呶了呶嘴,戴权点头,消失在人群里,不多时回报,那个是江南甄家宝玉。皇帝看了看旁边的那个大饼脸少年,二人坐在一起,一个真一个假,都是宝玉。皇帝莞尔一笑。
甄凁,皇帝是知道的,很实际的一个生意人,号称天下没有不做的生意,比如从清国进口不入账的马奴……他的儿子想必也是好财色的。皇帝失去了对这两块玉的兴趣,不过是两只废物米虫罢了。唉,如果世家弟子都这样该多省心?什么虎啊龙的,哼哼,你们志不在小啊!
戴权又道:“有人说甄宝玉是先义忠王幼子,被空空道人和茫茫大士取了交给刘塬,后来大概送到江南甄家。不过刘塬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此事,他说那个孩子交给了莺门,在妓院长大,后来不知所终。到底真相如何,恐怕要问甄凁或者范雪君。这个甄宝玉现在王子腾身边。”
王子腾……刘塬……甄凁……皇帝默念着这几个名字,凝聚目光向甄宝玉看去,那熟悉感一下子又来了。水家人并无特别明显的五官特征,若说他一定是大哥的儿子,也能讲得通……这就是惊动了和尚道士两位神仙的孩子?
义忠亲王已是一二十年前的回忆了,先皇将他囚禁,甚至赐毒酒,可能并非对外宣传的“狂悖”,另有原因。不过水硕并不想多谈,让过去的尘埃就沉下水底吧,翻起浪来没的恶心人。
皇室里有不少人知道甄宝玉此人此事,据说还有个女孩儿养在外头……戴权看皇帝装傻,也就放下不提。真假两个宝玉喝得面红耳赤,总算还矜持着,没有过分的闹腾,最多逼着五虎多喝了一碗酒。
贾氏五虎端着碗挨桌敬酒,叔伯大爷叫得不亦乐乎。皇帝看看够了,便乘五虎没过来前退席。贾赦眼睛始终盯着皇帝,见他要走,忙凑了来。
出了鬼哭狼嚎的酒席大厅,时值午后,门外的清冷与室内的热闹简直是天壤之别。仆从侍女们隐藏在侧屋,雪地里几乎没有行人。
自从秦氏搬出宁府,皇帝还是第一次大驾光临。贾蓉最尴尬,躲着皇帝,皇帝自然不会找不痛快。当年认识他爹贾珍时,才断奶没个五六年。
把进不得宫的女人放在贾珍这里养着,虽然也常有些风言风语得闻,皇帝却不太在意。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皇帝一边看准了方向,向地道走去,一边貌似无所谓地道:“令贵妃有没有回这儿来?”就男女关系方面看,皇帝喜欢并玩弄了贾氏跨越三代的女人:贾敏、南霞、元春、秦氏。这关系之混乱,伦理之不通,简直无法写到书里。
贾赦小心地选择着措辞:“她由鄢国陪着来过一次,打听贾琮下落。坐了不到半个时辰,现在可能在她哥哥嫂子那儿,或者这几天就要去四川找贾琮了。”
皇帝怒道:“胡闹!就她那三脚猫武功,屁的江湖经验,找死吗?”
贾赦道:“鄢国想重组天网,搞竞选总统领……可能会和她一块儿南下问计于金荣。”
皇帝怒道:“混帐,混帐!”也不知道在骂哪个。
贾赦斟酌着道:“皇上要不要派个老成持重的太监跟着一块儿去?”
皇帝不耐烦地道:“朕管她去死?”甩手走了。
话是这么说,但第二天戴权亲自陪着张蓁来到荣国府。张蓁自从西域回京后就天天有饭局,夜夜做新郎,整个日子过得混沌迷糊。皇帝自然不会允许这人混吃等死,但由于他走得和金荣太近,再放进皇城司体系里就不合适了,打发到鄢国和南霞身边做皇帝的眼线,照顾她们行止,正是物尽其用。
贾赦和贾政把戴权和张蓁迎进来,清茶淡饮,尽聊些有的没的。
贾赦道:“家里的地道简直要成公共大路人尽皆知了,要不要回皇上一声,堵了算了。”前媳妇不再住宫里,再留着它就太显眼了些——不就明着告诉宫里我们和皇帝身边人有消息往来?
特别六大宗师从这条道入宫一日游,万一他们一个冲动,再游一次,心血来潮刺杀个把皇帝,或者偷看皇妃洗澡……怎么办?尤其那个言老头,听说跟皇帝、天网前任总统领都是有仇的……
这条地道是前朝正德皇帝偷情所挖的,连接着内庭核心,离东西六宫仅一步之遥,担惊受怕的总是个事儿。贾氏和水氏从来都是斗而不破,莫要被这条地道闹出不可收拾的事儿来,甚至被有心人利用。
贾赦只提个话头,戴权和张蓁秒懂。
戴权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张蓁却道:“就算你堵上了也不见得就断了后患。”
此话怎讲?
张蓁:“堵上了自然置身于皇室之外,但是宫中万一有事,或者会要人命呢?”
对啊,这条道可能是个负担,也可能是资源,是权柄。
戴权其实就是这密道最大流量,留着吧,能用得上——或者又有宫变之类的事儿,勤王也快,对吧?
贾政:“皇上昨日亲自走了一遍地道,焉知不是他对我们的考验?”
众人一惊。
贾政:“最好有个两全之策。”
戴权道:“明日你们谁去请示一下皇上,看他什么意思,做好两手准备。”这说话口气,压根儿就是在吩咐小辈……张蓁听他语气,未免有些熟稔得过分,目光凝缩如针尖。
戴权似乎有所察觉,瞟了一眼张蓁,“张千户家眷怎么搬到海南去了?此次南下,倒是好机会回家看看。天南地北的,难得团聚。”这话说的含义丰富,表情生动,说者有心,闻者流泪,听者一冷。
张蓁笑道:“我本就是海南人,在广西当学徒,被戴三珰头招至京城当差。京城居大不易,就让子女们回去看着老宅,也不指望他们当官考进士啥的……种地自食其力吧。”
戴权拳打张蓁,随即便脚踢公主,又道:“鄢国怎么反把小殿下扔给史老太君了?当然皇帝也就是这么问一声,没别的意思,日后小殿下的一份嫁妆皇帝自然不会忘记。”
这是什么意思?让荣府养着小叮叮一辈子?哪怕是她娘来要人也不给?
贾政试探地问:“若是鄢国来要人……”
戴权斜了他一眼,怎么这么笨?天网总统领的女儿,多好的人质!让她舍不得离开荣国府很难吗?好吃好喝好玩儿的逗小孩的东西,你们是找不到呢还是没见过?小孩儿都哄不住,你们得多大出息?
张蓁秒懂,笑道:“在青城时,叮叮就特别喜欢金小小的玩具,我倒是记得很清楚,画个图样,你们照样打制一套好了。”随即画个跷跷板、秋千、旋转滑梯、钻洞、攀岩、网袋登高巨型组合玩具。
二贾大喜。搞得好了,这就是一门生意啊!
戴权早不耐烦,独自离去,贾赦送到门口,试探地道:“叔,那个六……”
戴权冷冷地瞅他一眼,贾赦一道寒气从头到脚,浑身僵直,话再说不下去。
戴权道:“莫要轻举妄动。”便甩手走了。
这个族叔好大的脾气,功夫似乎很不低的样子。
第二天贾赦请示皇帝那地道留着怕为有心人所乘,不如堵死。
皇帝沉默良久道:“堵死也好,明朝皇帝里靠谱的不多。正德虽算是明君,但干的那些俗事多半荒唐。”
正月未曾结束,贾府又动土,原本紫菱洲、秋爽斋临水而建,滴翠亭、藕香榭建在水池中,那池子方圆数十丈而已,格局不大。这次动土将池子扩大了一倍,将将推进到稻香村、暖香坞、蘅芜苑边上。只是奇怪,水面扩张了,挖出来的泥却不知去了何处。是为悬案。
为友为君,为夫为妇(上)
若论朋友,贾赦真是没说的。水硕没钱,贾赦来付账。水硕要女人,贾赦把自己媳妇送上,连刚出生的老二都不管了。这些年来,水硕一直都念着贾赦的好——哪怕是贾家势力半朝堂,水氏恨不得立刻跟贾氏开战,但水硕的心底还是为贾赦留下了一块纯粹干净没有杂质的地方。
皇上、太上皇对水硕粘着四大家族很不满意,皇帝亲自把辽王叫到御书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这个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朝野。
户部便有些人开始阳奉阴违,组团给水硕设置软钉子:比如水硕批准的项目突然资金断裂,要等下一年的税收;又比如水硕倚重的某个侍郎忽然升官去了吏部;比如辽王府要的车马忽然动不动就要修理,保养(除非红包拿出来);比如原本已经被水硕打服的某少爷进宫见皇后或者太上皇时哭诉被辽王欺侮。
反正水硕的屁股底下始终有火在烧、水在淹、刀在削。可以相信,义忠王与这些事无关,人家在内阁干得风生水起。
南氏这个练武的女子很得劲,但是脾气实在是太大,招惹不起——又不好退给贾赦……听说人家的师傅是准宗师级高手,小小的辽王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当然南氏也不是全无用处,她的武功见识的确是高超,不愧是明师之徒。水硕的功夫太差,人家随口指点几句,处处都是关键点。水硕及时调整,居然功夫大进!有一次和族里的高手水硰打,居然挺过了五十几个回合才输。后来经南氏指点,水硕苦练身法,动如脱兔,狡如游鱼。水硰要干翻他就更难了,简直是一夜之间从被动承受变主动挑逗,把水硰戏弄得生不如死:你打不着人,功夫高也没用。
南氏地位立刻从“抛子弃夫逃家私奔女”提高到了“功夫百事通”的位子,老师傅的腔调端着,谁也拿她没办法。水硕的儿子们都曾经得过她的指点,基本功扎实无比——可惜最后证明都是花架子,银样蜡枪头:看着好看而已。水溶甚至越练越胖,也是一番奇谈。
南氏随着水焉离去,其实对水硕来说也是沉重一击:朕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朕见异思迁?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而且朕还是皇帝!朕只是做了其他男人都会做的事情——如果他们足够有钱有势的话。
女人就不该读书!学什么文化,长什么见识?还不如笨一点,蠢一些,无知无能才可爱。太聪明机灵有学问和功夫高的……你看看,哪一个过得像个人?
如果女人甚至比男人更优秀,那就更讨厌了。
皇帝冷冷地笑,朕倒要看看,离开了男人,你们这些女人能办成什么事儿来!别蠢哭自己吧……有本事别找金荣问计啊,他也是男人。
回到宫中的皇帝越想越不痛快,忽然想起了秦氏和贾氏,这二人平素一直混在一起,要不咱们都混在一起好了……这个新鲜游戏倒是没玩过。
他立刻开始发热,小硕硕真如其名开始野蛮生长,涨得难受。皇帝起身直奔贾妃寝宫,吩咐戴权去接秦妃,大有开展羞耻团建的意思。
戴权躬身道“是”,便吩咐小太监伺候着皇上,自己亲自去见秦妃。
秦可卿莫名其妙地被邀请到贾元春院落,皇帝正搂着元春起腻,秦可卿脸“腾”地红了,转身就走。皇帝身法如风,出手如电,目光如炬,鼻息如洪,体热如焰,口水长流……秦可卿娇呼一声,又似拒绝又似享受,可能还有点勾引的意思。
皇帝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揪住两个香喷喷软乎乎的身子,抱离地面,同时往床上一扔。二女惨叫一声捂住胸口……
皇帝纵身化龙,左手鹰爪,右手虎爪,丝布纷飞,鞋袜乱跑……这一顿皇帝吃了半夜。
北静王水溶阴沉着脸看着这个不知羞耻的于释怀。你还有脸回来?为什么不死在清国?被俘?为什么不自裁?
为了判断于释怀所言是真是假,水溶上报皇帝,命皇城司动用在清国的卧底严查这个于释怀是否投敌,阿息保这个艾新角罗皇子是怎样逃脱了富察家的追杀,跑到蒙元然后又来到了赵国和六王爷西平王水涗混在了一路。
用了好几个月,才查清楚事实,皇城司将于释怀还给了水溶。阿息保因为有蒙元大使宫布作保,并未被收监,只是被责令不得出京。
北静王妃先前以为兄弟死了哭一个月,发现兄弟活着,还没高兴两天,就因被捕又哭一个月。
当于释怀全手全脚,胡子拉碴地站在二人面前时,王妃又是眼泪汪汪的了。她告诉自己,弟弟总算是安全清白了,可喜可贺,不可再放悲声啦。
王妃到目前依然无所出,小妾里面倒有了个怀孕的,被水溶拜托皇城司派专门的女护卫照看着,宫里的教养嬷嬷也请了两位来。
王妃本来还有什么想法的,被兄弟的事悬着挂着,那个小妾……生就生吧,万一是生个女孩儿呢?当然生男孩也不怕,小妾哪有资格当娘?拎不清的话直接打发了。
现在兄弟的前途最重要!
于释怀表情沉稳,看不出三番两头的下狱对他有多大的影响。当年那个英气勃发,不屑阴谋诡计,不想踩着无辜的尸骨上位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是青是蓝,颜色都无法辨认了。
水溶冷淡地道:“你有何打算哪?这两年辛苦你了,要不回老家休养休养,过几年再做打算吧。”
其实水溶自己大概也知道争东宫基本上没戏了,老五,老九,老十,甚至老六,或者还有机会。凭自己在山海关空坐,不敢出长城一步的表现看,大赵不需要自己这样的废物:无智、无胆、无谋。等今日赶走了于释怀,大概会加上个无量的评语吧。
皇帝允许自己回京,大约也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底子,估计也就这样了。真的打发自己就藩到山西或者关外,成事肯定不足,败事倒是有可能的。跟德王、蜀王那些老资格的王爷比,自己就是个渣。
水溶最近一年只读老庄,不涉其余,过了个年又胖了三分。就像个五十岁老翁,坐在城楼观风景,回忆半生空垂竿,风平浪静、未获一鱼。
认命了。
把这个讨厌的于释怀放在身边,就好像一直有人在提醒自己清国之战坐失良机,混乱无序,口里喊着“霸道”,行山贼之事,劫掠烧杀,在清国百姓中树立无数敌人。本来欢迎王师的汉奴到后来都成了反攻赵军的中坚。那个阿息保振臂一呼,打得赵国豪强们,以王夔为首,望风逃窜,仅以身免。
虽然大家宣传在清国所向披靡,其实也就是打垮了民团而已——他们的武器比农具还脆。乌泱乌泱的赵国“义军”碰到阿息保领导的正规军,立刻作鸟兽散。
什么太行小卧龙、秦川小凤雏、津门冠军候、枣庄小吕布……除了贾环和后来投奔而去的金振外,基本上就是渣。北静王在清国是战略上全盘皆输的,从战术上看……这玩意儿他有吗?隔着几百里路,龟缩在长城内谈战术?好笑。
直到金振在王夔连战连败时忽然崛起,不仅大胜,还割了清国皇子首级,北静王才知道原来在十万大军里藏着这么个贵人——金荣的弟弟、孔圣人的嫡系子孙。
再到金振和王夔反目,王夔大败,于释怀下落不明,北静王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通过皇帝的测试。
彻底出局。
水溶心底里未必没有恨、悔、忌等不良情绪,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基本的城府还是有的。尽管他不知道他出局之始在于太上皇尸骨未寒他就卖祖求荣,大讲《小寡妇》,转拍皇帝马屁之时;尽管他不知道忠顺王也因吃相不雅,处于待察出局的边缘;但不知道真相并不能阻挡他把脾气发到别人身上——例如面前这个当代赵括,只会纸上谈兵,练出一群好看不中吃的少爷兵,甫上战场就死干净了。
为友为君,为夫为妇(下)
北静王沉吟片刻,“回到老家,”他艰难地选择着词汇,决定稍微透露一下自己的困境,“估计本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好好读书练武,看日后有机会,本王再推举你出来做事。”
以往说到此,于释怀应该自觉告退了。今天有些奇怪,于释怀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北静王啜着茶,一不留神发出了一丝“嗞”的喝水声,他略微有点脸红,道:“怎么?有话不好说吗?”
于释怀道:“小人在皇城司软禁期间,”说得好像皇城司真的有“软禁”这么个概念似的,水溶决定大度些,不揭穿他。
于释怀道:“皇城司前千户余立根老师有一天来看我,旁边还跟着个少年。”
水溶耳边警报大作。余立根是太上皇的亲信,寸步不离的死忠。太上皇一薨,立刻挂冠而去,在山东被孔老衍圣请去给金振做护卫和导师。本来无人知晓此事,但金振一炮而红,他身边的副将孔大埔和余立根自然闻名于某个圈子。
难道……
果然于释怀道:“余老师曾经指教过小人功夫,王爷您是知道的。”
老子当然知道,这个人情还是本王去找太上皇讨来的!水溶极其不爽地想,这个余立根把金振调教得出息了,于释怀怎么却大败亏输呢?难道他留了一手?
于释怀:“余千户此次受到戴总管力邀,重回皇城司,但原来的手下已经星散了,他听说小人的事,来询问我是不是愿意归于他的麾下。”
北静王已经心灰意冷得连装都懒得装了,“他看中你最好不过了。”捂着已经看不出来的脸上红肿,干巴巴地道。
于释怀一躬,“如果王爷用不到小人的话,小人……”
北静王挥手道:“祝你前程似锦。跟着本王原耽搁了你,转投他人也是应有之意。”
什么话?你自己前面还撵我回老家读书,不想沾手我的事儿了。现在有人看中我,你又这么酸!要不是姐姐是你老婆,老子何必受你的气?
于释怀又一躬,便转身昂然而去。王妃半张着嘴,凉了半晌,才勉强合上。
弟弟这是出息了?金振看上了他?余立根保他出去?跟着这两个人,比跟着面捏的泥人——北静王强多了。好歹人家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名将种子,我家这位却是个软白胖子,跟个玉米面馒头似的。
水溶干坐着,浑身上下都是寒流,会客厅里冰霜冻结,阴云密布,鬼气森森。一个侍女送热茶上来,挡住了正门阳光。水溶心情大坏,一脚踢飞那侍女,蹬蹬蹬地冲出门去了。那侍女浑身上下都是开水,竟不敢呼痛。
忠顺王整个新年也没有出门,贾氏后来的大宴也没露面。他脸上挨了一击,正是全官场的核心议题,出门干啥?听仇人拿此编笑话吗?
宫中大乱,后宫不稳,五虎一龙都姓贾,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忠顺王的态度是,不闻不问不交际不插手。他最近扔掉了好事无耻文人编的论文集注《金荣的理论与实战》,转而跟洋人工匠混在一起研究钟表机械。
这个项目已经进展到第二阶段。
首先材料要过关!弹簧钢片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打成的。光只是试验材料,几百两银子就用掉了……人工还便宜算了一半,他托工部侍郎贾政在工部里借调了不少工匠、作坊和场地,卖个老脸,占国家便宜。
贾政自己觉得帮这个忙就算是还了贾环欠下的人情了——但水泾可未必这样想。子是子,父是父,这能混为一谈么?贾环的人情债本王自然是要讨的,欠你贾政的……都是为了国家朝庭,你好意思?日后本王得了功劳再论功行赏吧。
西方钟表匠难得(人家在欧洲生意多得做不完,万里迢迢跑中原来干啥?),国内材料难得,技术粗糙,试验出来的怀表不仅走时不准,而且易坏。
忠顺王可不敢把新式钢用到兵械厂——火枪大炮厂生意多得来不及做,宁波造船厂飞来大量订单,银子更是先付一半。火枪大炮船厂对技术进步兴趣不大——哪怕是王爷交付的新材料,没试验个十年八年的,下面人哪敢乱用?至于宁波港把火炮用在哪条船上,或者运去了青城……跟工部有什么关系?青城莫名其妙地出现了火枪大炮,赵国惊诧了一分钟就消停了,无人有一语及此。
这背后的信息让忠顺王心惊胆战。贾氏胆子之大,简直是触目惊心!皇帝为什么不查?凌三攴为什么不追究?
研究钟表,积累技术,日后才能与青城别一别苗头!忠顺王准备过了年从皇帝手里讨要经费,有朝一日本王绝对要让卖国贼们大吃一惊!
这一天贾环来拜年,说要南下去找金荣。
忠顺王一肚子不高兴,难道你不应该乘热打铁,进兵部,下基层,去给老子弄人马?老子支援你那么多,如今是名将种子了,居然要去找金荣那个东西?回来要几年后了吧?哪还有你的位子?老子不是白费劲?
但是话可不能明着这么说,水泾道:“说不定这一年半载的金荣就要回京,父皇已然发出邀请。你不如先进兵部谋个差事,十六岁当个将军,史上罕见!唯卫青霍去病能比肩。去找金荣有什么用?难道他还能助你升官发财不成?他自己都快一无所有了。”
贾环又不是傻,怎么能当面说老爹警告自己不要跟皇子走得太近,更不能说自己不愤贾琮独揽一龙,而自己却屈居五虎,排名居然不是第一。
贾环道:“王爷,小人目前还是要多学习,金荣此人惯会点石成金,经他调教的人都能成大事。比如贾琮,贾珩,甚至金振。这几个以前都是人嫌狗厌的主,居然能灭国焚城的,全胜不败。我和金振年龄相当,亟须搞清楚差在哪儿了。”
这个道理很正!大多数少年人贡高我慢,骄傲自大,有了点成就就沾沾自喜。这个贾环居然还想着找出自己差在哪儿了,殊为难得!
忠顺王立刻调高十倍对贾环的评价,此子前途无量!贾氏真是人才济济,水氏却还在内战……
贾环又道:“西平王想去草原的主意其实相当的好!不出去不知天地之广,不经事不知事功之难。西平王如果在草原上打出个新天地,交到草原朋友,蒙元哪里还是我大赵的病患?”
忠顺王一直把水涗当作废物点心,用过就扔,时不时地敲打敲打,听贾环这么一说心底里倒是一动。老三估计不能成事了,老六如果被撵去草原,风高浪急的有个万一的话……
贾环看他表情,便知道话已经说到位了,便转而大谈雪国之寒冷,根本不能碰金属,粘上皮肉就撕不下来……忠顺王果然很有兴趣,开始关注日后怎样将清国收到赵国版图之内。
便问计于贾环。贾环立刻十条八条“灭清策”拿出来:联合富察氏的敌人,挑动八旗割据;禁止粮食贸易,输入奢侈品消耗其财力;每年派兵劫掠乡村甚至攻打中小城镇,耗其兵力;动员朝鲜、蒙元拒绝承认兵变政府,孤立福尔康;从丹东、锦州、盘锦几个方向推动北伐,最大限度蚕食其国土;派遣死士暗杀各旗旗主,嫁祸福尔康;勾引汉人奴隶逃脱;扶植阿息保,借钱借粮,让他回去竖起复仇大旗,开内战……
忠顺王大喜,直夸贾环果然是名将种子,无愧五虎之名。当即摆宴相请,还有几个研究钟表的西洋学徒和经世济用研习会的幕僚相陪,甚至大大方方地给贾环看了忠顺王出品的怀表一枚。
酒至半酣,戏班子席前献艺,蒋玉函主演牡丹亭。咿咿呀呀唱得娇羞婉转,柔情似水,雌雄莫辨。
筵席直到入夜方散,贾环从王府出来,被风一吹,便清醒了。
那个蒋玉函的做作表演,和水泾的奇特互动,联想到跟贾宝玉传出的风言蜚语……贾环虽然还没破童子身,但已是什么都懂了。他冷冷一笑,吐了口唾沫。领着手下扬鞭催马,飞奔回宫布府。
这个腐败恶臭俗气市侩的京城,多待一天都是折磨。亏自己以前怎么会以为京城是天堂,出京就是地狱呢?
无聊。
不如找宫布和探春聊天去,顺便玩玩刚出生的小宝贝。
我当舅舅了呢。
单打独斗,结团组队(上)
六大宗师挤在南渔房门外偷听。东来、西方教主、张前天师、娇音、范雪君也就罢了,你毒藤也偷听着算怎么回事呀?作为嫂子,难道不应该跟小姑子交交心并且提出建言吗?躲在门外偷听也就罢了,还嗤嗤地笑是怎么个意思?
毒藤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门口最佳偷听位置,省得去看其他人古怪的眼神。
只听南渔道:“当初嫁贾赦,的确是师傅和我的意思,你有三分不乐意,所以离开他另投水硕,我们都没说什么,随你便了。现在人家是皇帝了,封你做了令贵妃,你有什么不满足?男人是你选的!怎么,富贵生活过腻了?功夫都荒废了居然还要闹?年纪老大不小的,怎么还没长大,还更任性了呢?”
南霞真人一声不吭。可以肯定,人家依然拧巴着。
南渔:“拿儿子做借口?儿子一岁时妈跑了,儿子二十岁了,突然冒出个妈……脸呢?”
南霞:“我也经常回去看儿子的。”
南渔:“然后就原谅你自己了?你儿子原谅你吗?他以为你被刑夫人给害了!然后突然发现原来你是攀高枝儿去了,追求自己的美好人生去了……你猜他会怎么想?”
南霞开始抽泣。
南渔:“需要娘的时候找不到娘,功成名就了突然不请自来,还痛哭流涕的。假不假?”
南霞吼:“你根本不懂……”
南渔:“我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懂,但我知道,贾琮肯定也不会懂。他不会接受你的,还是回宫里去吧。让他只当你死了,心里说不定还有个美好的幻想。”
毒藤稍微动了一动,复归于平静。这个南霞从来都是不听人劝的,有本事你打服她……更多时候打也打不服的。
南渔:“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锦衣玉食惯了,靠什么生活呢?卖酒还是卖艺,或者实在不行卖身?”
这话也太难听了吧?但凡有点心气儿的也要跟说这话的人拼了。但是如果是宗师哥哥说的,打又打不过,撒娇也没师傅撑腰,闹也没意思,门外看笑话的今天听到的笑料估计已经够笑一年的了。
卖身……也不是不可以,看谁来买……南霞道:“你放心,我不连累你,反正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惯了,大不了我去做飞贼或者出家当道姑。”
南渔给气乐了,“飞贼……你还飞得起来不?胖得猪一样的,功夫还剩百分之几?给你一只猫你打得过不?出家?皇宫里不能出家?跑外面去占小贾的便宜是吧?”
南霞拧巴着道:“我好歹做过他几天弟妹,儿子还姓贾,替他赚了诺大名声……”
南渔:“这不就是乞讨吗?我这脸都给你丢尽了。”
南霞:“大不了我去给言老舅当丫头,伺候他起居……”
众人眼睛瞍瞍地看过来,西方教主摇头。这位姑奶奶到我这儿,谁伺候谁?听她喊一声老舅怕是要折寿的。
南渔:“言老舅要你干什么?洗衣服?你这二十年洗过一条汗巾吗?烧饭?你知道盐罐子长啥样的吗?铺床?你腰弯过吗?捶腿?会不会使坏把人腿打折了?”
所有宗师指着西方教主无声地笑,言老头脸都绿了。
南霞:“瞧不起我?我可以学。”
南渔:“师傅可还健在着,他要知道连他都没享受过你的孝心,你先去伺候别人,我看你怎么解释。”
南霞脸都白了,扯着衣角:“师父有没说什么?”
南渔:“你二嫁之后,他老人家再也没有提起过你。师傅怕是一世都不会原谅你的!知道师傅和几代荣国公的关系吗?”
南霞低声地道:“就是知道我才不敢告诉他,跑了再说。”
南渔:“既然跑了,就别回来!当心师父听了什么闲话,来个清理门户!”
南霞:“我不信他老人家舍得杀我。”
南渔:“嘁,你算老几,要师父亲自动手?随便喊个三代弟子取你人头跟玩儿似的。他老了脾气可没老。”
南霞半晌道:“那我怎么办?回宫肯定是回不去了……”
南渔:“我哪儿知道你怎么办?你做事从来不问我,闯祸了也别来问我?”
南霞:“你这人怎么这样?还是不是我哥了?原先你最疼我的……”
南渔:“所以你都快四十了还跟十四似的!赶紧长大吧,蠢了一辈子,老了老了不断地闹笑话。一出一出的,可以写到戏里去了……马前泼水、红拂夜奔、文君当垆——姊妹篇,南霞悔婚。”
门外六人都要笑昏了,张前天师笑得浑身发软,感觉要散功了似的。
范雪君捂着肚子,口型分明就是哎呦哎呦。这个女金钢和大将军、刘塬是天网的底牌,谁都知道她关系复杂,脑子又好使,没想到她最大的底牌是武宗师。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范雪君捂着肚子推门而入。一把将南霞拎起来,就像当年拎着金荣,上下打量一番——南霞在她手里跟刚出生的小猫一样。
范雪君咂咂啧啧地道:“真是我见犹怜,风韵犹存啊。要不你跟着姐姐我吧。”
南霞吓得全身都在抖,“范姐姐姐姐,求求你,我不去春柔馆坐台。”
如果哥哥放弃了自己,皇帝又不管,大公主不发话,范雪君要调理谁,没人拦得住。
范雪君道:“姐姐我听了半天,”把偷听说得理直气壮的,也没谁了,“不就是没前程嘛……你只要在我那儿前边招待招待客人,陪着喝两杯就好啦……其他你不愿意的事儿,也没人逼得了你是不?”真要是下了海,哪怕是宗师的亲妹妹,皇帝必然也要杀了自己,贾赦不仅不会拦,还会递刀。
其余宗师鱼贯而入,找地方坐了看热闹——这年度大戏唱得,光听着根本不过瘾。
南渔:“范姐肯收留你,还不谢谢人家?”
南霞要昏过去了,范雪君的收留那是要一条命去换的。“不,不……”南霞声音颤抖,话不成声。
毒藤实在忍不住了,憋笑真心难受啊,于是她哈哈放声。她一带头,其余宗师哄堂大笑,在乡下山沟沟里,哪有这好玩儿的东西可看?
只有南霞还懞着,不知道这些人在笑什么。
娇音喘不上气地道:“妹子,就你这脑子还学人追求自由哪?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钱!你仔细看看,这个范雪君,是大公主的什么人?你救了大公主,她会把你推出去坐台?哈哈哈哈……”
范雪君苦笑:“也是我名声太差,估计在外人看来,就是个逼良为娼的老妖婆吧?”
南霞想明白了,放下心来。
言老头:“傻丫头,你哥嫂都是手下高手成群的大珰头,开山立寨的祖宗,随便手指缝里露点给你,一辈子都吃不完,投奔老舅这穷鬼来干啥哩?”
毒藤笑道:“我的老妹儿啊,你哥也就是吓吓你,收拾收拾你那脾气和任性,别往心里去哈。你哥要不管你,还有嫂子我呢,还有你外甥呢。”
南霞红着脸谢过二人,然后狠狠地白了南渔一眼。
张前天师道:“皇帝也非无情无义之人,只要你开口,什么东西是要不到的?只最多被他笑话一句没了男人就过不下去,然后乖乖回宫去。”
南霞这次没有一触一跳,开始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果然离开男人就会活活饿死……结论太明确,以至于她不敢往下深思了。
东来皱着眉头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新时代准独立女性南霞小姐的自由梦击碎,又要变回去成为符合大众品味的传统女性,一脸嫌弃。
范雪君最是长袖善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刻感觉东来和大家想的不一样,便道:“东来宗师,您的意思?”
众人也发觉东来的态度不同寻常,停止了对南霞的独立意识围剿,转而倾听东来的高见。
东来道:“小妹,我认识你哥时你已经嫁人了,所以今天算是第一次听说你的故事。我有一事不明,你且说说看,为什么当初你离开贾府,又离开了皇宫?这两次逃跑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吗?”
南霞梦呓一般地回忆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感觉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的,华丽的背后是空虚。我可能在寻找一种真实,真正的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从没有满足过,甚至从未触碰过。所有的人对我都很好,哥哥、嫂嫂、师父、贾赦、皇帝。但是,我找不到我自己的心,我觉得我空空的,只是一幅画,一块玉,一支钗子,就是不像一个人。”
嗯?他们的确是让你吃得太饱了,闲得蛋疼。所有的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