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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全文阅读

作者:不懂拐弯     金荣的石头记txt下载     金荣的石头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以针破斧,破死求生(下)

    郡主给胡氏婆媳介绍了四大书院的夫子们的夫人和女儿。个个知书达礼,雅言娴语,既不太过自来熟,也不会让客人觉得被冷落。

    论虚伪交际,胡氏和桃叶称第二的话,没人敢说第一,放下架子,很快地大家就打成一片。

    因来之前在家已经研究过这些人,名字和脸对上号之后,胡氏就渐渐心里有数。

    大家先问草原风情,穿插着金荣最得意的诗歌演讲和战绩,女人们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发出好听的惊叹声、赞美音,郡主便偶尔将话题引向金荣手下的少年英雄名字。

    胡氏和桃叶秒懂。怪不得来了这么些个大姑娘,原来是相女婿来了。

    胡氏桃叶自然是乐见其成,语中多涉及家将名字,个个都是能书能写,能文能武,出口成章,细心体贴。又都出身名门,师傅个个在江湖上地位崇高——大多数的家将都是宗师高手的徒子徒孙。

    说了半晌,王妃提议到花园里散散步,更随意些。花园紧邻着偏院,隔壁正在唱戏,女人们便上了楼,听戏、看……帅哥。

    耳朵里装满了名字,谁是谁啊?

    府尹夫人拉着胡氏走在后面窃窃私语,讲京城见闻和共同的熟人。可惜胡氏除了贾府外,其他贵妇一个不识。府尹马夫人满怀希望说了几句,胡氏完全接不住,全线败退。桃叶立刻顶上,把京城贵妇底细一个一个摆出来,跟马夫人互怼。桃叶有过目不忘本事,又跟着罗姥姥出入高官显贵后院,算是见多识广,总算接下了府尹夫人进攻,还白送了五六个大八卦,后人称“瓜”的那种。

    蜀王妃和郡主完全插不进口,面色不虞。府尹马夫人得到了显摆并压了蜀王妻女一头,才洋洋得意地收兵。

    忽然下面开始起哄,有人拾巨斧开始耍弄。夫人们议论纷纷,因此人衣着普通,只是个大头兵,众人知道不是目标。

    很快大家就知道目标是谁,太明显了!二十四个锦袍少年从内室出来,排得整整齐齐,参差中另有玄机。

    这些少年和那些大头兵区别大得简直就是日月与萤火虫:个顶个的英朗沉着,稳定如山,斧头从鼻子前扫过都面不改色。

    少女心立刻开始活跃,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来,桃叶不好说话,胡氏则没有问题,一一指着家将们,白衣红袍的是谁绿袍白衣的是谁。女人们认真听着,眼珠子完全挪不动,川蜀阴柔的男人们可爱有余,聪明嫌多,但英气不足。直到连飞出场,大出风头,几双妙目更挪不开了。

    很快连飞比武赢了小王爷水砾,轰动了众女人。蜀王妃怒道:“这个不省心的东西,出丑了吧?我早就说过……”一面追着下楼去了。

    也不是所有女孩儿们都对这些男人感兴趣,嫌这些人是武夫,太粗鲁、太粗气、太粗糙、太粗鄙……只有精致男人,文质彬彬,优雅体贴,小意儿厚道,才是大家追求的完美对象呢。

    蜀王妃拎着十七郞回来了,给大家略一道歉。随即午饭摆开,大家听着琵琶扬琴,缓捻慢挑,轻敲急扫,行酒令,猜拳,射覆,不亦乐乎。

    今天娘和老婆不在,金荣日子过得也不错:贾琮、金珑陪着,伺候着四个娃,尿布、屎布、口水巾、羊奶、玉米大米小米粗细粮搭配的糊糊和大米小米汤上飘着的头层米油……轮换投喂。

    不用担心孩子吹风着凉——四川盆地一年到头没几天有风!几乎天天阴,淡云,薄云,碎云轮换,或者就是下雨。

    举目绿竹青草,低头藤丝苔痕,偶有秋水蝉鸣,众人席地而坐,或可抱枕长眠,妙哉!给个皇帝也不做。

    事实上,金荣本就是土皇帝。当然金珑也差不多,贾琮就更是个小霸王。三个人在无数侍女伺候下,连说话带比手势。

    金珑就问那神奇的步法,贾琮认为这是仙法了,莫非也是你用寿命向长生天交换来的?金荣不答,这二人也不再问。

    贾琮问,那个姓赵的车夫,怎么一入成都就不见人影了?

    金荣道,莫要去管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连名字都不报,除了知道是宋朝皇室后人,其他一个字也不说。跟我们划清界限,交待得清清楚楚。咱们就把他忘了吧。

    能走路的两个孩子们跑得人都不见了,不会走路的在侍女怀里东张西望。

    金珑忽然警觉,四顾后欲言又止。

    金荣道:“怎么了,小叔?”

    金珑道:“或者是我搞错了,这几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我们。”

    贾琮:“这个不是很正常吗?自从入川,哪天哪夜没有人窥探我们?该习惯了吧?”

    金珑摇头:“和前面那些个废物不同!如果真有这么个人,是个高手中的高手。连我都疑神疑鬼的,若有若无……只怕比我本领大多了。”练暗器出身的金珑居然会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而疑神疑鬼?

    金荣不信,“除非是神仙,否则谁会比你本领大多了?”

    金珑只是摇头,忽然他目光向府河上望去,空空如也的河面上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在那个角度,竹枝将视线挡住,江水碧绿,竹叶青紫,黄枝黑草,白沙黑石,正是一幅秋江图。

    金珑神情古怪,起身,一跃上了竹枝顶,轻柔地随枝上下颤动起伏。他手一伸,摘下几根竹枝,四面八方扔去。小小竹枝竹叶带着风射入河岸边的草丛林木深处。噗噗噗,竹枝插入竹杆或撞上石头,贾琮正要说别闹,一个人影不声不响地从某个角落里蹿出来。

    众人一起看去,这人身材细长,穿着道袍,草帽,蒙着脸,正冷冰冰地打量着金珑。

    金珑瞪着对方,一团无形的火花正在燃烧,要打起来了?

    金荣浑身一震,脱口而出道:“水焉?”

    那人蓄势待发,被金荣这一句包含无数深情的呼唤击破了心防,全身软倒。

    金荣笨手笨脚爬上墙,biu地一声出现在水焉身边,将她帽子摘下,面巾取下……

    “你不是水焉。”金荣狐疑,“不对,你就是水焉。不对,你没她好看!”

    那女子怒道:“你这身法还是我教的,你敢趁着我没死彻底……就溜走,还夺走我女儿,该当何罪?”

    金荣大喜,“啊?你真的是水焉?你没死?”狂笑中抱起她,又跳又蹦。金珑已经下了竹枝,上上下下打量着水焉,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水焉总算长出了短发——估计这才是她敢见人的原因。贾琮张大嘴巴,话都不敢说了。

    “我生下宝宝后,”水焉抱着当当和叮叮坐在席上,亲不够,“就陷入黑暗中。等到醒来时,你已经把我埋进土里了。幸好那棺材四面漏风,才没闷死……难道你的老婆配不上紫檀木的棺椁吗?”

    如果图播有那玩意儿的话。

    “我全身经络里都是你留下的那股暖流,琼脂一样的东西。”内视是修行基本功,但看到经络深处,非宗师不能也。

    “地气极为厚重温暖,”水焉回忆,“只是你每天跑到我坟头哭天哭地,影响我修行!”她面色娇羞,金珑和贾琮都有点愣神。

    “后来你们要走了,我还是不能动。”她有些遗憾,“你唱的那个诀别诗让我哭了一夜。三天后我就再次突破了宗师。”

    金珑虚心求教:“这是深度食气辟谷?”

    水焉犹豫不决地道:“应该是的吧?”

    金荣怒道:“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我们走得比乌龟还慢。”

    水焉冷冷地看他一眼,“我头发眉毛都没长出来,你让我出来见人?你个不懂女人的男人,怎么敢写女人为主角的书?”

    好吧。

    金珑插嘴,“怪不得我一路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金荣。”

    水焉淡淡地道:“我主要是盯着我的宝贝们看,哪个敢委屈了她们,我是要杀人的。”

    好险!

    全队的三个女人,胡氏桃叶都是善心人,托娅更是同情心爆棚,没娘的娃总是能第一个吃喝,一丝委屈都没有尝到。小小还有抱怨,说大家都偏心姐姐。

    金荣丝毫不担心这个,他仔细看着水焉,“你的脸啊,气色啊,五官啊,好像变化大了些?”

    水焉脸红道:“你在地堡里把我喂得像猪一样胖,为了宝宝身体,我就认了。你天天给我按摩血脉经络,促进了我的阴阳平衡。突破了宗师境时,我发现可以用意念引导身体肌肉做微调……我让鼻子窄了些,嘴巴变小了些,下巴尖了点,眼睛也……”

    叮叮插嘴:“所以一开始我就没认出娘,这个不赖我!”

    水焉又亲了香喷喷的叮叮一口。

    总算是全家团聚啦!

    是不是宗师境重要吗?金荣笑道,一家团聚最重要!

    水焉不答,低头给当当喂米油,下垂的头巾挡住了她的神色。

宗师演武,佛前论知(上)

    当胡氏诸人回到蜀王别业,乍一看水焉都吓到魂飞魄散,直到水焉表演了一招非宗师不能的——“把另一个宗师打得满头是包”,才算自圆其说。

    金珑败在水焉手下,倒不完全是“见到贵人腿就软综合症”,水焉阅遍天下功夫,见识比走江湖卖艺的闻大娘加魏忠贤的“练功指南”要广阔得多。在基本功差不多的前提下,谁花样多、手段高明、计算繁杂,更决断,就能赢。事实上金珑趁机在水焉手里偷了不少新思路、新概念、新手法、新招式的组合。

    水焉也有意指导,将金珑闭门造车的许多狗屁不通的理解用实战打得粉碎。金珑正好借此机会弥补了野生高手的缺陷:见识不足,磨炼不够,应变不快,实战手段太少。现在如果再碰到清国的那四个高手围攻,金珑肯定不会搞到差点被翻盘那么狼狈。

    面对非宗师,你能轻松将阴阳转换,虚实结合,凭实力硬吃。但真正碰到了和你一样达到内外平衡,阴阳随意的宗师,手段、应变、胆气、预判就是决胜的关键。

    水焉其实更愿意悄悄离去,进京宣告自己强势归来。她原想再看一眼宝贝就走。但被金珑识破,立刻改变了初衷。不妨用这个高手来打磨自己,以适应突破后从力量到感知,从肉体到心理的巨大变化,缩短适应期,稳定境界。

    金珑从她身上得到无穷的好处,进步一日千里,水焉本人何尝也不是如此?她一个人在野外飞天遁地,拿不堪一击的野兽练手,怎么比得和同样水准的高手过招?何况对方功夫很全面,没有弱项!这个很难得。

    更加之这个金珑心思简单,背景单纯,脾气又好,他老婆还是自己能拿捏得住的重要权势人物……婉婷再怎样权倾一国,欠自己的情要认。这夫妻俩必须要交好!切磋功夫就是极佳的交流。

    水焉和金珑天天战斗,让贾氏家将们大饱眼福,众人对武力、智力、应变的理解突飞猛进。他们是如此投入,以至于围观众里多了两三个人也浑然不觉。

    一连十多日的功夫演练,教学相长,连飞所得最多,其次是悟性最高的……水砾。嗯?你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虽然洗去了半脸红半脸黑的油彩,大家一眼就认出了他。

    水砾不理会别人,上前跪倒在水焉面前,战战兢兢地喊姑姑。水焉一愣,蜀王从人堆里走出来,水焉道:“原来是皇兄。”二人见礼,水焉让水砾起来。

    蜀王早在水焉归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那么多管家仆人争先恐后地报告,并都得了厚赏。蜀王左等右等,水焉怎么还不来见我?结果人家天天在战斗,哄孩子,哪得空来理你?蜀王拿这个老妹儿没办法,只好亲自上门,结果看到这二人每天不打个四五个时辰根本不会歇手,而且是花样百出,新手法层出不穷,简直是习武之人的盛宴。于是蜀王就喊小儿子上门,二人在旁边如饥似渴地看着,和贾氏家将凑在一起讨论,也没人问他们俩是谁……直到连飞忽然注意到了水砾。

    蜀王和大家到大厅里落座,大赞我皇室终于有了宗师高手,天网重建势在必行!众人有不清楚天网是什么的,毕竟层次不够。但连飞却深晓蜀王此话份量,眼睛向总统领看去。

    水焉眼角不自然地看向金荣,目光中含义丰富,金荣暗自叹了口气。自从水焉归来,她就拒绝与金荣同床,虽然没有明说,金荣已经懂了:她的心里有一头怪兽正在苏醒,过去的那个似乎动念想当个贤妻良母的女人正在死去,或者已然死去,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占据了她全部身体。一个小名叫金朵朵,大名叫水一方的女强人占据了这一具死而复生的躯壳。利用通灵宝玉借金荣之手在她身体里灌注的仙灵气,登上武道高峰,然后……

    在权谋中长大的大公主在死过一次后,终于完成了最终的蜕变,升华成了一个不再有感情冲动的政治生物。她拥有精确的计算,万全的绸缪,冷酷的决断,俯视众生的超脱,获取最大权力的欲望……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守住权势,利用一切有价值的人或物,才是她要做的。

    完全不受控制的天网,自说自话的天网,利益诉求不一致的天网,背景复杂、山头林立的天网,不是她想要的,宁可送给皇帝。

    哪怕从零开始,也要建立自己的王国,继承祖先留下的职责:看住皇帝、看住百官、控制江湖、保住江山。

    这才是真正的水一方!

    作为女人这生物学属性的水焉已经被埋在高原之上。重生之后,她终于甩掉了杂念,纯粹了,成了一个社会动物。

    男人不再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权势才是。换言之,她和金荣缘份已尽。她愿意用儿女换取金荣对她事业的支持——做一对政治夫妻不好吗?你娶更多的美女,我嫁给无边的权势。

    这个女人的离去就在眼前了,终究是肩负重任长大的皇室天才,权倾天下的天网总统领,手下高手如云的江湖大佬,一天到晚儿女情长的……简直是个笑话!活该被活埋。

    蜀王立刻看懂了水一方的两难境地:她需要金荣的影响力和权势,她还想独立地拥有自己的影响力和权势。她必须得到金荣的全力支持,以及自由。

    蜀王道:“上次聚会,胡淑人和大家约了去乐山凌云寺上香,日子好像就在这几日了吧?”

    没有人答复。

    水砾道:“我的书院同学和夫子们也很想认识认识大汗,聆听大汗高论,去乐山一游正好可以当作是历练。”

    金荣笑道:“怎么个历练呢?”

    水砾道:“蜀人男儿阳刚之气稍逊,我认为可以徒步行走百里,强健其体魄精神,坚定其信念意志。大汗以为?”

    金荣道:“我不管别人,我要骑马的。”

    蜀王笑道:“当然,书院的学生自然徒步,夫子与其家人是坐车的。”

    这是相亲第二步吗?在旅途中看透一个人。

    有人去请胡氏出来,将出游拜佛的日期敲定了。

    胡氏哪有兴趣天天看媳妇跟小叔子打架?这个媳妇架子大得很,主意拿捏得很正,她这个婆婆并不想去触碰她——反正万事有儿子。

    她和桃叶领着裁缝们整日研究秋冬款服饰。得了金戒指的裁缝们死心塌地地守着无尽绸缎、棉花、棉布、麻布。有三十来号人的内外衣全部要换新,另外人人都有压箱底的几套皮草,是红衣大主教赠送,还需要细细保养!这得有多少活计!府内侍女、妈子都恨不能立刻长出来八只手,衣服做得好了真赚钱啊!

    其实老夫子们对女儿和京城下来的贾氏家将们相亲是有抵触情绪的,谁不想要个进士女婿呢?雄纠纠的武夫,唉,真替女儿担心啊。但是武夫也有武夫的价值,至少没人敢欺侮自己这个老丈人了。而且能搭上荣宁二府,送个女儿出去其实是大赚,因为日后女儿可以为哥哥弟弟在荣宁府上谋个差事也未可知。哪怕去草原当个公务员,也比在家种地读书强吧?家里也不缺种地或者读书的子弟,缺的是更多的人脉,更大的权势,更广阔的战场!

    想通之后,女儿们由父母陪伴着,一家一户倾巢而出,有儿子的带上儿子们。

    男孩儿围着金荣及其手下,女孩子则粘着胡氏桃叶托娅。胡氏一家三四辆马车上时刻都有美好的女孩子穿梭往来,一起逗小孩,喂奶,哄睡,换尿布。这些个女孩子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哪像公主连衣服也有人帮着穿,尿布什么的从来不碰?水焉被挤到角落里,看着托娅熟练地教姑娘们包尿布喂奶,气愤异常,索性跳上马不管了。

    金荣的境遇也相差仿佛,他早有预料这一路不会安静,事实则比他的想像的要糟糕一万倍!学子们轮流在他的马车窗口聒噪,各种诗词、军略、治国、道德、经义(虽然大家都知道金荣不通经义,但万一自己的文章能让人家佩服一下呢?)……

    金荣坐车上昏昏欲睡,还不得不发出某种“哦”,“嗯”,“不错”,“有心了”,“哪里哪里”,“再努力”的声音,还要做好表情管理,窗帘开着呢。

    直到他发现那个坐在石头上说自己对薛涛无礼的书生凑上来,手里还捧着厚厚一叠纸。金荣将帘放下,往后一倒,有气无力地道:“休息一下。”

    这一休息就是永远,直到第三天到达了大佛脚下,金荣再没理会过任何学子。

宗师演武,佛前论知(下)

    如果从江对面看,绵延百里的凌云山形似巨型卧佛,头胸腹腿分明,且在卧佛之不可描述的位置高耸着一座佛塔……永恒的**状态让人望而掩面……怪不得上香的男人远胜女客。

    胡氏桃叶等人没有机会远眺长山,她们五六个人能够挤站在小小的脚趾甲上,已足够其惊叹膜拜了。

    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聚于凌云山麓,流急滩险,非大佛坐镇不得以拘压恶蛟,还船民一个平安。

    那大佛坐在凌云山卧佛的心脏位置。山顶搭着棚子,遮风挡雨。

    佛棚高千尺,柱梁上鏨金描银,无数菩萨、金刚、天龙、梵天、帝释天、四天王、十二神将、二十八部众造像,形态各异,姿容奇异。临江石壁上另有巨大的双金刚像,护卫弥勒。石壁上数百龛上千尊石刻造像,密密麻麻,面目生动。

    因佛棚遮住了整个山凹,显得内部光线昏暗,香烛火把点了不少,石壁都微微有些熏黑。

    众人上船,划到摩崖石刻下,就近读过“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又观赏了五丈巨型金刚两个。

    曾参与过冰菩萨大项目的贾氏家将们激动不已,大说特说当年的菩萨造像也有如此宏伟。

    听众男男女女,有信的也有说吹牛的,热闹无比。

    住持和尚一听是金荣大驾光临,前跑后跑百般殷勤,一顿斋饭更吃得大家心满意足,香油钱也敬献了不少。

    住持随即请金荣讲法……你确定?让生在红旗下、长在骂街声、痛恨骗妈的无生老母信徒的金荣讲道?在图播,他曾经将假和尚肖指挥骂得一头狗血,才发现骂了半天大乘,人家是小乘——其实肖指挥也一样瞧不起政治社团生物大乘教徒。

    水焉戏谑地看着金荣,大概他能独立应付的吧?

    果然金荣道:“吾对佛法感悟只唯心,多说多错。”和尚失望地想,本僧要的是你开口,哪怕你坐上去只摆一个手势,吐一口痰,就回本儿了。我还指望你这杀人如麻的毁佛者讲出花儿来?

    当然凌云寺闻名遐迩,根本不需要金荣来锦上添花,但住持需要啊!今日一会,就“贫僧与金施主对答”,可以和信众讲十年也不乏谈资!多好的广开门路、捞香油钱、甚至更上一步进入高等丛林跻身实权主持的机会……

    正想劝说,哪怕留下只言片语、墨宝一幅也好,听金荣道:“我们随来有不少成都书院学子,我倒有些心得与之分享,在释迦丛林讲儒法学说怕不合适吧?”

    住持的心要飞上天了,合适!怎么不合适?必须合适!

    如果运作好了,来一篇金氏开天之作,把凌云寺讲学之名传出去……大和尚浑身上下的肥肉都在颤抖,他深深一躬道:“居士与红衣大主教之谈深启人心,发世间万物之根本,在人心上做工夫。今日居士意动,有以教化世人者,无论释道儒法,皆应吾等求道虽舍命断臂燃指犹不熄灭之心,固所愿也,唯敢厚颜请君开疑释惑耳。”

    金荣道:“既如此,我就随心讲几句。”

    大忽悠又来。

    背靠着大佛百丈危楼,面对三江千倾洪流,金荣与学子、夫子、家将、夫子妻女、蜀王父子、王府书记、数十奋笔疾书的书院快手,坐满了佛足脚背。

    金荣命连飞将马车上一个箱子取来,打开,里面是七个人头大小的石珠。金荣看了看自己的蒲团位子置,将一个石珠放在左前方,佛脚倾斜,那珠立不稳。

    金荣问:“谁与我捧珠?”

    蜀王奇怪地道:“大汗,此石头珠子有何用场?”语下之义,你的排场可以了啊,我们面对你像个幼学蒙童一样排排坐在石头地面上,你还要搞什么?

    金荣道:“吾讲话向来狂悖,语出惊人,或有泄露天机,涉及天道者,为鬼神所忌,折我寿数。红衣大主教怜我年幼无知,赐下七粒萤石,倘若语出寻常,那珠便是死物;倘若胡言乱语惊动天地,扰乱鬼神,或要取我寿命应劫,这石头或有神异,能保我一命。”

    众人皆不信,独金叮叮跳起来道:“爹爹不要折寿,我与你捧珠!”她吃力地抱着石头坐在金荣指定位置,托娅不放心,坐在叮叮身旁将她搂在怀里。小小不甘其后,也在桃叶帮助下抱起一珠坐在右手。桃叶将他搂住,放在怀里。

    蜀王赞道:“贵公子和千金皆是纯孝,羡杀我等。”

    金荣点头致谢,这纯孝二字评语从蜀王口中出,两个孩子一世的路就好走十倍。

    大公主有些捻酸,女儿天生向着爹!同时却因其天性纯良倍感欣慰。

    五六个书院少年跳出来愿为大汗捧珠,金荣点头致谢。

    这七人就是后世名满天下,桃李芬芳,身侧菁英荟萃的“捧珠七子”。他们面向全体观众盘膝而坐,人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他们膝上的七块石头,暗沉沉的毫不起眼。

    人人都笑,事涉鬼神?泄露天机?天道不容?折寿?你在搞笑吗?不愧是写剑仙故事的人……神棍。

    金荣轻轻敲磬,激越清亮的声音竟然压住了风与水声,如是者三。

    金荣微笑,“吾自幼不甚好学,顽劣逆反。”下面年轻人都笑,中老年人却皱起眉头——狂悖?逆反?顽劣?

    金荣:“想来孔夫子见我也头痛,好行小慧,言不及义之辈是也。但凡事我总会问一句为什么。例如,崇古,非今,尊老,爱幼……为什么?凭什么?”

    啊?若不是排场太大,在场人地位太高,已经有人要骂街了。

    金荣一哂:“我敬德,敬贤,敬礼,敬直,敬勇,敬善思,敬博学,敬多艺,敬慈恩,敬孝悌,敬谦抑,敬爱民,敬守诚。独唯不以老幼尊卑为意。”

    众人心情平复下来,多有点头称善者。石珠开始微亮,但无人注意。

    两个捧珠宝宝开始打盹儿,毕竟跑了一个上午。

    贾琮等暗自打了个哈欠,还是那个配方,还是内味儿。你们这些傻子呆瓜,准备接受智商的碾压吧。

    金荣随手拎起毛笔,一滴墨汁落下,金荣搁笔道,“此滴墨落于纸面,请问得何形状?”

    众人纷纷道:“圆形。”唯一人喊,“得一朵花。”众人目之,原来是那个被“蜀无男儿”骂跑的学子。

    金荣提起纸,正是一个圆点。金荣问:“为何是圆?”

    啊?就应该是个圆,问什么问?众学子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开口。

    金荣道:“道家来答,会说大道无棱,唯阴阳两仪是道,落地成圆,此为太极。落地之先,大道无迹,是为无极。提笔之先,大道无形,是为一。”水焉一喜,有道理。

    金荣道:“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是贴着名字的空桶,什么都能装,什么都说不清楚。”

    水焉大怒。和尚们大喜。学子们大笑。

    金荣道:“佛家子弟来答,会说,哪有什么圆?分明就是一团黑水。施主着相了,是你心先有了形状。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若不是心,何来的方圆之说?不如扯去。”金荣苦笑,“我这张宝贵的纸必是会被如来神掌拍碎的。”

    包括水焉在内,众人复大笑。和尚们尤甚。这个如来神掌拍碎心动无明之说一出,今日之会江湖地位就稳了。

    老夫子们眉头越发紧皱,今日事情发展方向失控在即。

    金荣又道:“佛家观点虽然漂亮,也是个空壳子,装了万物,其实一无所有。反正都是空,糊涂就对了,是吧?”众和尚哑了,学子们也傻了,水焉一个人乐了。

    金荣:“若请王阳明来看这滴墨迹,他可能会说,吾当格之。或者墨滴之为圆,何体何意,所谓黑白善恶,当问汝心之所坐,意之所之,是良知故……”

    这是纯粹的胡扯了,有老夫子要怒骂了。

非黑即白,留抑或走(上)

    金荣不等人来攻,先一步把将这纸抛于地上,“倘若我举火焚之,大约仅得一堆灰,随风而去。请问纸何在?墨何在?圆何在?心何在?良知何在?善恶何在?”

    咦?味道来了。蜀王父子目光游移,看看有没有人喊打喊杀的。

    金荣又问,“焚此一纸,或有光与热,承火而走,这光自何来?热归何去?墨之水呢?”

    一个捧珠少年道:“水蒸腾为云,复化为雨。”

    金荣点头,“善!水甚至能为冰。可是,为什么?”

    一个少年道:“遇热成汽,遇寒为冰。”

    金荣点头:“寒热何物?”

    啥意思?这个大汗走火入魔了吧?寒热就是冷气,热气,你傻啊你?

    金荣道:“夏季炎热,冬季寒冷,是何物所致?”

    有人道:“是气。天地宇宙之气。”

    金荣道:“又是一个空桶,什么都装进去了,什么都没说明白。寒热之分为何?”

    有人道:“是温度。”

    金荣问:“是何物导致温度升降?得到了什么会变热?失去了什么则变冷?”

    有人道:“失去了热。”

    金荣笑:“所以热为何物?无形无体,无善无恶……难道这热是良知?”

    呸!众人鄙视,然后转着圈又在肚子里念了一遍,都最后回到了原地。热只是感觉吗?

    金荣:“是不是有人会说,如果我没感觉到热,他就不存在,所以热是心造?那么我下一个问题又来了,心为何物?”

    佛教徒最喜欢讲心,有和尚道:“无法无我,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金荣道:“菠萝蜜多心经,是有心之经,抑或是无心之说?”

    又是一个逻辑陷阱,似乎怎么回答都有点不大对?得慢慢找个能自洽的说法,是不是又会被斥为正确的废话?

    金荣道:“话说焚纸留灰,那么纸又去了何处?”

    有人道:“纸自天地来,复归天地去。”有道理!众人一看,原来是个老成的学生。

    金荣道:“又是一个漂亮的空桶,什么都能装,却什么都没讲。吾等皆在天地内,何处不是来处?何处不是去处?”如果不是刚才金荣骂和尚有点狠,现在有和尚就要叫好了。

    石珠已经开始放光,除了捧珠人有些惊异,其他的人正在绞脑汁,无人注目。

    老夫子们则要气死了,合着我们教学的都是空谈?这是要推科学于即倒,碎儒法于佛前啊。这如何能忍?

    老夫子蠢蠢欲动,准备掀翻金荣。用圣人哪句话来怼?好行小慧?他刚才已经自嘲过了。离经叛道?他早说了最会逆反。

    金荣道:“天地宇宙,万物生发寂灭。纸能烧,煤能燃,发光又发热。是不是发光发热的都是火?比如太阳,月亮?同样发光为什么一个太阳发热,一个太阴不发热?”

    咦,这个说法神话故事里有的……

    金荣不等金乌玉蟾、阴阳两仪之类的话说出来,抢道:“那么铁能燃吗?水能烧吗?倘若不能,怎样算是归于天地?生锈吗?那么黄金从来不锈不腐不化?是不是天地不收黄金?”

    有人内心深处在喊,天地不收可是我要啊……

    幸好还要脸,没真的喊归于口袋。

    金荣道:“且不说天地宇宙大道理,我们只能瞎猜,一时搞不明白。你我都是父母生养,来去也算有因有果。请问缘为何物?因在哪里?自己可知吗?”

    可以拿易经算命……算了。只要你敢讲排八字、测字、看风水,只怕又会被喷得满头包。

    有人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天地道理,未可尽知也——除非跳出来,方能得窥全豹。”是个捧珠的小孩。

    金荣鼓掌,“妙哉!如此说来,死后方知生之因果?那么我们会不会为求道而现在就去寻死?红烧肉吃够了没?”

    众人哄笑。

    那小孩儿捧着石珠又喊:“读书修行便能明是非,懂事理,知因果。”

    金荣点头道:“圣人语录可穷尽了天下所有至理吗?”

    众人想点头,又怕上当,就摇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一个和尚道:“道不言自明,说不得。”

    金荣鼓掌道:“佛祖拈花,讲万般法空,亦复如是!不是讲不得,而是无可讲。佛亦非全知万能,更无法力度活人之苦,只好说来世,谁来验证?”

    众人大哗。

    老夫子们苦苦思索这异端的逻辑。

    良久,金荣复一敲磬,又问:“汝等穷经皓首,苦纠圣人奥意,述其言发其义,能得至道乎?”什么意思?这是要追杀至死吗?

    金荣道:“出京三年余,吾携母带妻(水焉板着脸,桃叶一喜),逆风而行。杀劫屡降,万死而生。倘若我们只会念经讲道,能活几天?孔夫子携剑走天下,能以剑治国乎?王阳明文武双全,灭贼擒逆如探囊取物,却归于沉寂,是圣人无为吗?”你还能更歪点不?但是王阳明做事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也是事实。后人学王氏心学,大明须臾即亡。

    “有人骂蛮夷好杀(大家目光交流,谁?),难道刘备诸葛征南蛮,孙策孙坚征吴越杀得就少了?你能把蛮夷变成兄弟,并肩战斗,治国理政吗?须知他们远比你们这些所谓的圣人子弟更懂大道(两个从青城开始就为胡氏桃叶赶车、当护卫的蒙元少年骄傲地挺起了胸):弱肉强食不就是天地至道吗?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老虎死后残躯腐烂被草吸收。环环相扣,此天道之大循环也,得之天地,归于尘土。千年以降,国之日陵月替,旧亡新代,哪个不是遵循此强弱天道?不知易,不通势变,殆矣……”

    众人深思。

    金荣道:“道者,路也。不履行实践,如何能辩道、识道、应道、化道?”动不动就又掏出一连串新概念来,轻松地好像在拉稀……

    就在此时,石珠肉眼可见地大放光明。

    有个老夫子颤抖着指着石珠说不出话来,立刻大家也都注意到了——七块阴沉沉的石头发出了柔和的荧光,哪怕在呼呼大睡的两个娃娃怀里。

    桃叶和托娅惊呆了。折寿之说从桃叶心底里泛出来,全身一阵发冷。她回首去看金荣,见他毫不在意,心下略微有些安慰。

    金荣斜眼看了石珠一眼,一哂:“蛮夷比你读书少吗?不,他们读书并不少,他们只是不读死书,无意义的书,空壳子书!他们用心体味天地之大书、履行大道!躲在家里当个两脚书厨,手持空桶,欲装万物,却无一分益处于格物致知,读书何益?遑论经世治国?”

    “再说孔子孟子,奔波于春秋战国大乱之国,大争之世,著书立说空谈一个仁字。然,哪个君主愿意拜孔孟为相?这些诸侯国兴衰难道不也是天道吗?请问孔与孟之说,仁与信,是欲顺天或逆天呢?”

    震惊。说顺天而行?明显是闭着眼睛说瞎话。说逆天而行?你不想活了?若说天意即民心,那么“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算顺还是逆?这明明就是操弄权术人心,是邪道?

    到处都是坑。

    这个金荣太坏了,管杀不管埋,张嘴就来害人。这是要断儒门的根吗?

    快手书记笔录不停。今天太爽了,这些文字简直是震聋发聩!年轻人苦圣人之喋喋“考纲”久矣,终于有人替我们一吐块垒。

    金荣冷笑道:“若不将孔夫子请下神坛,你们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一片大哗。

    石珠之光愈盛,下面听众看着已不见其圆球形状,只余一团光,不由得感慨万千:果然狂悖之语一出,天地呼应!不仅是人要被吓死了,鬼神也惊惕,还有天道排斥!

    怪力乱神啊,鬼神啊,孔夫子都惹不起。

    这金荣要打倒孔夫子?我们闭嘴吧,敬而远之好了,或者跟他拼了?卫道士也算圣人的吧?

    看看二十多条昂藏大汉……或者算了?

    怪不得此人不读圣贤书——原来他要反出儒门!几千年来,揉合释道儒,三教合一的尽有,但胆敢高呼打倒孔圣人的独此一家。

    金荣最后问道:“若言不离孔孟,述只及经史,掩目不涉真知,塞耳不听时移,闭口不言世易,此护道耶?此乃毁道也。如此,儒门当死!”

    无人回嘴,主要是那七粒石珠太可怕了,发出氲氤之光。金荣之语有鬼神作保,泄露天机,涉及天道!谁敢与鬼神硬杠?

    金荣毫无难度地通过作弊手段堵住老夫子们的反杀,用滴水成圆的物理现象,冷热的能量传导,熵理论降维打击并屠尽一省书生,并喊出了“儒门当死”的口号。

    惹上大麻烦了……蜀王一家坐立不安。或者儒门没死,可能先死的是你金荣吧?

    金荣道:“西方金毛洋人不学儒,只信弱肉强食,如今已然走遍天下,生意做遍全球。而在座各位,谁曾经绕世界一圈?哪个了解夷狄的强大?赵国人闭目塞听,甘为井底之蛙,一叶障目,尽做无用之功!有的人到现在尚不知道地圆之状。若不悔改,宋为元灭之惨祸不远矣!”

    有人道:“金荣你在危言耸听!”

    金荣冷笑,还有一个逼可以装一装。他拾起那有墨点的纸,展示众人,“最后且请问诸位,你们看到了什么?”

    众人争先恐后地抢答,什么黑洞,太阴,虚无,自性,神格,宇宙之气,地球投影……真是稀奇古怪。

    金荣微笑道:“为什么没有人看到,除了黑,纸上更多的其实还是白呢?”

    闭目,敲磬。

    石珠之光冲天而越发,照亮了整个佛棚。

    大圆满。

    主持潸然泪下,泣不成声:祖宗,我们要出名了。

非黑即白,留抑或走(下)

    整个夏季,贾珩在张蓁帮助下稳定西域,铲除教徒,也不管你什么颜色,先抓了再说。教产没收,书籍打包送回青城。

    虽然青城被毁,但值钱的东西都埋在前楼地下三层暗室之中,所以损失都是别人家的。天庙门楼地上六楼住着台吉、长老、公务员等,牢牢把握着建造进度。阿苏特之乱似乎没有在天庙工地造成太多的影响,等到蒯家班在察哈尔大汗保护下回到草原时,发现居然又有一座城百废待兴,正好可以施展拳脚,从头开始,大展鸿图。

    设计城市,规划功能,划分区域,讲究美观大方,街道要宽,房屋要高,样式要新,个性要鲜明。这是金荣书信里给出的意见,甚至金荣还设计了好几种惊世骇俗的外观。

    贾珩得张蓁手下转述了青城的变化和蒯汲看到的金荣设计副本:有露台层层后退的三层楼,用整块琉璃做墙的商铺,门口挖条小河以搭桥连接商铺大门的“创意”,能容纳一百家狭小铺子的“购物街”、集吃喝嫖赌于一个大院儿的“综合体”、说书先生和乐队坐中央,环形围绕的茶桌,设计成迷宫的私密会所……

    贾珩很想知道,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新奇主意而且居然听起来很合理的样子。

    喀城目前也面临着重造,说不定可以拿这些新思想来借鉴一下。

    自从一把火解决了奇怪颜色的教堂杀手之后,贾珩利用张蕈的人脉,把他的老大、老二两个儿子利用起来,两个女婿调动起来,合作将商业区扩大了一倍。而贾珩的军队负责免费给入驻的商铺打井。

    就这一个买铺免费送水井的措施立刻取得轰动,善忘的喀城人立刻原谅了贾珩发疯烧了半个喀城砍了几百上千(具体数字谁也不知道,还有说上万的,因喀城一共才两三万原住民,此数据不足采信)人头的罪。

    舆论开始反转,许多人想起来了,万恶的黑衣教徒好战残忍、欺行霸市、逼人入教、一人要娶四个老婆的恶迹。

    张蕈之死虽然低声喝彩的大有人在(比如葛尔丹的亲戚),但毕竟是西域排名靠前的巨富,也挺可惜的。

    多管齐下,喀城稳了,西域渐平,得到了厚赏的维解军心渐渐凝聚。

    贾珩手下颇有些贾氏旁支子弟,属于名单上有,学堂里也出现过,但出了五服独门独户,吃不着族里的份例,在外面瞎混的那种人。他们没有资源,读书又不行,必须要抓住一切机会当兵方能出头。一听到贾珩、贾琛、贾玏这些人要招团队,那些人便蜂拥而至,看能不能拼出个前程。至少这次跟着贾珩是对了!他们能写能算,打打杀杀,抱团取暖,在胡人堆里谋生活,哪怕是个傻子也都打磨出来了。

    这些贾氏子弟陆陆续续分开占领一城,当了城主,过上了花天酒地的腐败生活。

    听说金珑摄政王、宝音、敖斯尔和达达联军拿下了拉以萨,灭了和硕特汗国,宝音留下当图播王,贾珩也动了心思。天山和昆仑之间广阔的TLF盆地虽然富饶,但跟图播比,面积、人口和实力还要差一些,但是加上天山以北,或者再往西走直到布哈拉与撒马尔罕,要不要把乌兹别克斯坦,这个天下最富裕的内陆国全部拿下?

    一想到粟特、吐火罗这些传说中的名字,贾珩就激动地发抖……

    贾珩看着简陋的地图,问他的参谋——张蓁的一百个唢呐学徒中的二人——你们说我们冲一冲撒马尔罕怎么样?

    两个少年还没回答——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窗外一个声音道:“我不允许。”

    室内狂风大作,地图飞起,两个少年东倒西歪,贾珩已经抽出一把英吉沙刀,大家都知道他收集尖货,于是到处都是人家送他的好刀。

    喀城的房间都比旁通帐篷大,尤其是贾珩喜欢大书桌,大床,大沙发,大刀,大箱子。不速之客身材魁梧,将房间塞得更满了。只见这人须发皆白,银光噌亮,脸色红润,反射着金属光泽。眼睛细长乌黑,眼角皱纹细密,灰白色的眉飞入鬓。鼻子硕大,嘴巴压在胡须上,让人担心里面发出的咆哮会震破耳鼓。身穿纯白长袍,上面细细密密绣着金丝图案,华贵无比。

    老人家冷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这么嚣张了吗?碗里的没吃干净就惦记锅里的了?”

    贾珩听他语气不像是敌人,倒像是个长辈,心头一动,收了刀道:“内政固然重要,向外扩张才能保持军队战斗力,否则以维拉特人的尿性,两年就打不动了。”

    那老人家冷笑道:“既然知道,你怎敢把摊子铺开?不怕崩塌吗?”

    贾珩俯身行礼,“小子无状,妄图以蛇吞象,是自寻死路。多谢老人家指点。”请老人坐下,上奶茶。

    那老人点头:“还好,没有被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你们携胜葛尔丹之势而千里奔袭,一鼓作气以杀求立,如今反抗势力急剧增加,和平的假象已然松动,你们处境如履薄冰——难道你的对策就是再杀一轮?”

    贾珩红着脸道:“哎呀,果然是老前辈,目光如炬,一目了然。”

    那老人一哂,用鼻子嗅嗅送上的奶茶,随即放下。贾珩道:“正好我们绿茶用完了,请见谅。”

    那老人道:“反正我也不是来讨茶喝的……你,贾什么来着……把西域让给我,我指你一条明路。”

    贾珩也不着恼,“请问老人家哪位啊?您是代表朝庭吗?”这是明知故问了,肯定不是朝庭啊!既然不是朝庭,我凭什么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让出去?

    老人嘿嘿一笑,“进来吧。”从窗外跳进来一个少年,俊俏伶俐的样子。

    老人道:“这是葛尔丹弟弟的儿子,策妄阿拉布坦。他老爹死在青城,假扮葛尔丹和一个小孩比武后被偷袭刺杀。”

    这事儿贾珩知道,那一战是金振成名之战,抢了那个高手白熊皮送给新认的娘胡氏。差点赔进去一只眼睛,后来被山东的孔圣人子孙接走,去辽东和贾环打游击去了。

    贾珩笑道:“请坐吧。你爹爹虽然是死在青城,但是刺客是谁我们还没查出来。”

    策妄阿拉布坦年纪轻轻的,汉语说得不错,“这个不重要,”他冷静地道,“我伯伯葛尔丹大汗死在青城,我也并不准备为他报仇。但是你们贾家是外来人,用我们维拉特军队打下维拉特地盘,还躺在我们向上吸血,杀人如麻……你猜你们的好日子还有多久。”

荣归京城,后继有人(上)

    贾珩脸色有些紧,此事在他心上盘旋了许久。作为新一代名将种子,基本的治政常识是有的。土默特大军硬吃图播损失惨重,还要防备清国赵国联手,西域根本就不核心利益,一旦抵抗力量集结完毕,目前和平立刻就会崩盘。

    否则贾珩也不会算计着冲出山口,直奔中亚五国。

    现在卖掉维拉特,正是好时候,可以卖出最好的价钱。

    策妄阿拉布坦偎在老人身边坐下,微笑道:“你们来得匆忙,想必盘缠不足,必要的礼物也要给家里带些,或者暖床人也匮乏。我作主,你们已经打包送回家的东西就算是我们维拉特一点心意吧。反正维拉特最珍贵的书籍你们都抢光了,金银玉石之类的东西,再多拿些也无所谓了。”

    贾珩一路打土豪分金银,喂饱了奴隶和平民,胁裹着低层打垮了贵人和巨商。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安享幸福的主要原因:底层民众仍然心生感激,原本的顶层还没缓过来。整个社会处于动荡重组,恢复秩序的阶段。

    贾珩看着这个已经把自己——征服者——当作输家的少年,心里不爽,盘算着怎样再欺侮他一下,给他来个狠的。

    策妄阿拉布坦道:“你们设计的新喀城还是不错的,许多水井吸引了客商,我代表维拉特人民感谢你们。你们大概什么时候能走?”

    贾珩翻了个白眼,那个老人在旁边听得简直要笑抽了。

    贾珩道:“解维军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张大人没点头,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只负责军事,政事当由他决定。”

    那策妄阿拉布坦恨恨地道:“你去把他一刀砍了。不,爷爷,咱们去把那个姓张的一刀砍了。姓张的就没好东西!”

    老人道:“人家按照规矩行事,这个你就没道理了。凡事不要你想怎样就要怎样!成吉思汗打天下也不是他一个人打的,别人的意见他必须要听。人家没有害你,你怎能动不动就砍人?”

    策妄阿拉布坦气呼呼地道:“好吧。等我当了大汗,谁反对我,我就杀了谁!”

    贾珩对老人挤了挤眼睛,“这是你孙子?”

    那老人翻了个白眼,“我姓言,山西人。”

    贾珩道:“言老丈,您在西域是什么身分啊?跟葛尔丹是亲戚?”

    言老头又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他们管我叫西方教主。其实我是在西域传播儒学的,张蕈巴米尔也是我的学生,这个葛尔丹一家都是我的学生。”他得意洋洋地道,“你们那边的敖斯尔朝克图也是我的学生,他的小儿子宫布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贾珩肃然起敬。

    策妄阿拉布坦喝掉了手里了奶茶,道:“其实我们更多的是想跟您学刀法。可惜能得您真传的不多。”

    葛尔丹本人功夫高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但他的弟弟连柯剧都不怕,单手差点挑掉小豆子一只眼睛——如果不是孔大埔作弊,可能小豆子不仅瞎了,说不定白熊皮也捞不着。

    原来出于此人传授。

    言老西方教主道:“我有一肚子大道理,可惜除了小贾,就是贾敬和……你以外,其他一个人都不听我的。”

    贾珩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道:“言老丈,我叫这个名字。”

    西方教主瞟了一眼,大概念不出来珩字,便不置可否地道:“你们内部赶紧商议,老夫没那么多空耗在这儿。”说完狂风又起,穿窗而走。剩下策妄阿拉布坦和贾珩大眼瞪小眼。

    贾珩道:“我给你安排个职位吧,以便交接。”

    策妄阿拉布坦道:“凭我是葛尔丹汗继承人身分,你什么职务配得上我?”

    贾珩笑,“维拉特内相如何?”

    啊,丞相呢!策妄阿拉布坦大喜,我做了。

    张蓁还没回来,也没人知道他在哪儿,策妄阿拉布坦只好先在城主府忙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要迫切证明自己的时候,哪怕汉语水平仅限于会说,文字一窍不通,也阻挡不了他担当丞相,哦,内相,的殷切与热忱。

    十日之内他就在三个助理的帮助下扫平了所有被贾珩耽搁的公务,并且狠狠地鄙视了贾珩一顿。户籍,税收,打官司,这三大内相职责让少年激动地发抖。

    贾珩所痛恨的杂务对策妄来说简直是美味大餐,让政务来得理猛烈些吧!贾珩算计小朋友的阴谋就算破产。

    贾珩自己反倒过着生不如死的每日常规。以前贾珩早起,先做一个时辰体能——从小被矛落如雨打出来的习惯。早饭后练一个时辰刀法或其他主攻武器。然后处理公务。午饭后头一个时辰和团队核心开会,随后下部队骑射或到街上视察。晚饭后读书、写信。

    自从言老丈入住城主府,除了有时刮风一样的神出鬼没不知所终,贾珩的轻松日常完全被他打乱。比如,本该早起做体能,言老头偏偏要你操兵器近战实战。早饭后的公务时间,他偏偏要你做骑射实战。下午开会时间,他要你静坐养神。街也别上了,部队也不能天天去,你得做体能。晚上书也别读了,你得练身法。

    说好的传播儒学呢?你老人家怎么一个字都没写过,一本书都没翻开过?

    武艺训练量加倍后,女人被赶出了贾珩的被窝,他本人也开始了非人生活。每天基本上只睡三个时辰,公务全部甩给策妄阿拉布坦和三个少年助理。四个人加起来也没言老头年龄大,居然要管理从天山到昆仑的巨大地盘——而且都还就应付得不错!

    其他城市的贾氏城主们往来公务函根本到不了贾珩跟前,最多偶尔能瘸着腿处理一下私人书信。

    言老头总能在你准备要偷懒的时候出现,然后摔你十七八跤,并美其名曰演练腿法。

    当张蓁携金荣的佛前论道抄本回喀城时,贾珩感觉终于熬出头,要解放了。

    张蓁和言老头碰了碰头,那么一个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人居然对言老头言听计从,绝无违背。他是你爹吗?

    秋风起,秋雨落时,贾珩终于整顿好了行装,七百多辆大车满载着策妄阿拉布坦的“友谊”,在三万决定定居青城“天堂”的解维军护卫下,分批离开西域。

    其实动员这些一年肥了十斤的贾氏子弟很容易,张唢呐只说了两句话:一,打拼得差不多了,够吃两辈子了,还不衣锦还乡?二,这块土地汉唐都没拿稳过,你总不会希望有一天脑袋在睡梦中被人摘了去吧?

    众人想,对啊!西域虽然富饶,毕竟不是自己家,没有千千万万的汉人基础!金荣、童隰也并未下达任务说要在此地扎根。自己赚(抢)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光了,留下干啥?而且大家都号称名将种子,不回去运作当将军吃劳保,还等啥?

    一想通,这帮人打包比脱裤子都快。金银玉宝石香料美人武器,阿拉伯马、大宛马、骆驼、皮草以及葛尔丹秘密从俄罗斯人那里购买的火枪、火炮……全部带走!一样不留!

    大家终于在腊月二十五的雪落下的那一刻回到了京城。不方便带入京城的火枪火炮和三万不到的维拉特人则拐弯去了青城,那里城市建设基本完成了。

    值钱的贵金属宝石玉石等则如长龙般流入京城各家各府地窖,马匹骆驼则陆陆续续留在了贾氏星罗棋布的田庄上。

    张唢呐长叹一声,终于回来了,然后去皇城司报到,立刻惊动了戴权,并亲见,半个小时后见到了皇帝!皇帝百忙之中和张蓁谈了一个时辰,才肯放他离开。

    贾氏子弟们各回各家。

    贾珩先去宁国府报了到,被贾珍、贾蓉父子拉着说了一个时辰,约了大年三十早上一起给贾敬拜年,方才回去见老娘。

    当张蓁回到了自己公开的家里时,院子里面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同僚和前下属们安排了酒水节目,哼,定要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在张蓁大醉的同时,一百个他在蒙元培训的爱乐团成员人不知鬼不觉地也通过各个途径进了京,散布在不同的地方潜伏待命。

    水泾、水溶、水涗、水硰、德王孙子水洱世子同时下帖子给贾珩,请他过府一会。

    宫布和大着肚子的探春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落网清国皇子。

    西方教主言老头骑着大宛马进了玄都观,贾敬亲自出迎。

    贾珩进京这一天,兵部侍郎官史鼐在巡视兵备的路上被刺,张家口到山海关风声鹤唳。山东大侠柳瀚在自己的五十大寿之日被灭门,仅其侄柳湘莲逃脱,成了柳家的独苗。

荣归京城,后继有人(下)

    腊月二十九,小年夜。这两条消息目前还没进京,而水焉则在大将军陪伴下回到了京城!

    段冼莫成四人紧紧跟在水焉身后,金叮叮坐在水焉抱怀里,看着京城城墙激动万分。但一想到千里之外的爹爹和弟弟,又有些想哭。

    不及入逍遥观,皇帝直接请水焉进宫!

    时隔四年,水焉再一次站在了乾清宫门口,墀台高企,龙游大海的浮雕依然如故,似乎五百年六百年也不会稍有改变。檐飞兽蹲,尽显皇家气派,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而BJ几乎没有变化,一成不变的气氛,一成不变的表情,一成不变的皇帝大臣高高在上,俯视着从来没有真正亲眼目睹过的王国。

    不管包含无数深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集,水焉拾级而上,带起一阵香风。

    身后四大侍女英姿飒爽,尽夺列队相迎的太监们的气势,极其引人注目。尤其最后的冼晴晴手里牵着的小女孩,身穿粉红裙,裙摆如花般层层绽放,缀满如满天星一般的各色水晶。双肩鼓鼓的,轻纱溜边。胸前挂着一小串极品天珠(金朵朵最好的一串被拆分,两个女孩子一人一半),头顶着纯白狐皮小帽子,身披纯红狐皮大袍,脚下踏着牛皮小战靴。圆圆的小脸上满是激动,真是大开眼界。

    进了大殿,行君臣之礼后,皇帝降阶相迎,口称皇姑。

    四年不见,皇帝脸上多了些皱纹,他原本硬朗坚实的表情如今如春风化雨,柔和而感性。今日他身穿一件靛蓝长袍,外罩银白坎肩,随意的家常穿着却透露着华贵与独一无二的气度。明亮的碎钻镶嵌的白金小皇冠将乌黑的长发绾住,这个打扮倒是新奇。大约是西域钻石大量流入中原,皇帝从善如流给自己也来了一件。

    在皇帝看来,生了两个孩子的大公主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本硬朗中带着柔和的圆方脸如今显得更刚毅、冷酷和直接了。原本见到自己还有些腼腆和紧张的那个小姑娘不见了,身材倒似乎更高了一分。她举手投足之间姿态浑然灵动,重如泰山却又轻如鸿毛。目光锐如闪电,面色威严有如雷霆,虽然全身都是皮草珍宝,妆扮豪华,却仍然如过去道装时一样尽显素雅。甚至五官都精致了些……这是宗师福利。

    皇帝自己武功也算不错,但看到人家的仪态气场,似乎二人虽面对面,却如千里远,人家在云颠,自己入泥泞。

    叮叮喊了一声“皇上”,就被皇帝一把抱起,仔细看其眉眼,皇帝从未见过金荣,从叮叮脸上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来龙去脉——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柄玉如意,一枚金锁,一串粉红珍珠项链,颗颗大如龙眼。他一股脑地给小叮叮戴上,口中说着吉利话,长命百岁,吉祥如意之类。

    有小宫女持老太妃命前来迎接小叮叮,已然等候多时。

    水焉命冼段二人领着女儿先去见太妃,自己和皇帝面对面坐在大殿一侧的官帽椅上。皇帝与水焉并肩而行了几步,走得晃晃悠悠,似乎身侧的空间都在扭动。

    这就是宗师之威!

    千年以来,女性能与皇帝平起平坐于乾清宫中者,唯水焉一人。

    戴权亲自端上茶水,水焉欠身谢过。在大殿角落里组成一个小圈子观察皇帝和水焉动静的一大堆皇室成员一哄而上,将二人团团围住。

    明日大年夜朝庭就放年假了,今天王爵、公爵、候爵齐聚,在乾清宫以最高规格迎接水焉。

    水焉姗姗来迟,皇帝依然好声好气的说话,其他族老自然不会自找不痛快。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一个宗师,而且看起来不会嫁人了,这个宝贝只能捧着。凭她的辈分,人家要发飚的话,连皇帝都要怕她行家法。

    大家坐定,族长继续刚才进行了一半的话题,本族内长辈的健康,后辈的学业或有司职者之成长,以及公账财务等等。随即提出了下一年度的计划,突然有人提出派遣出了五服的水氏儿童去伺候金荣,学习其思想,理解其应用。

    众人便拿眼睛去看水焉。水焉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散会后自由活动,大家开始社交。

    水焉辈分虽高,在族里也只是一般人,族长族老一个一个问候下来,然后和皇帝对面碰上。

    叙过离情,皇帝便问以后皇姑的打算。

    水焉道:“先皇太后为天下可怜女子与儿童建立了天网,本宫不才,当继先人遗志,为天下孤苦无依者抱打不平。”

    皇帝赞道:“善哉!朕当全力配合,使野无遗贤,路无遗孤,愿天下大同,小康之日可期。”

    皇帝正想打听打听金荣和水焉目前是何情况,皇三、五、六几个成年皇子下班,前来拜见大公主姑奶奶。

    除了水涗,这两个当年都有推波助澜地大讲特讲“老员外、大妹妹和小寡妇”艳话。此时见大公主携宗师高手之威卷土重来,大剌剌地坐在皇帝身边,都有些惙惙。

    大公主有如不觉,和颜悦色地叫起身,然后笑道:“皇子们都长大啦,学问武功可有进展?”人家比你小不了几岁,你这个架子端得未免有点太……刻意了些。

    听着这暗藏杀机的问题,几个人对视几眼。

    北静王水溶是个软白胖子,忠顺王水泾的武功是个花架子,只有西平王水涗马马虎虎,不过最近被林皇子妃调理地绕指柔一般,也不知道当年的功夫还剩下几成。所以不能提武功,只能说其余,比如……

    水溶道:“最近侄孙一直在拜读金荣作品,先是王道策,随后有三篇演讲,三篇语录,后有与德王论经世济民策,又有与红衣大主教谈释录,凌云寺佛前论道,颇有心得,当然侄孙鲁钝,有颇多不甚解处——比如儒门将死,孔子当拉下神坛之类。”就差说大逆不道了。

    忠顺王不甘人后地道:“我与属臣及太学里的老师天天研读,讨论,辨析金荣之语录,首先从概念开始整理。比如,货币流通,这货币未必天然是金银,也可是布帛,也可是羊皮,为什么不能是纸币?只要有强大的物力支持,以纸币抵税赋,前明之误可以避免。此乃青城成功之道也。”

    这个就研究得很到位了,但是水焉并不打算放过他,又问:“看人挑担不吃力。我且问你,纸币发行多少才够用?怎么知道发多了发少了?”

    忠顺王立刻熄火。

    西平王水涗道:“这个简单,市面上谁都不要纸币了,那就要回收到银行里或者政府回收。市面上缺纸币了,那就多印。”

    水焉问:“倘若持币者无货可买,卖家不收纸币,当如何?”

    连皇帝都被问住了。

    水焉笑道:“汝等当继续努力。武功练得如何了?”你不厚道了啊,在宗师面前我们能说我还行吗?万一你说咱们练练怎么办?

    水溶道:“姑奶奶,我们……您还不知道嘛,咱们又不用上战场,练武也就是意思意思,老五老六比我可强多了。”

    水焉皮笑肉不笑地道:“据说你坐镇山海关,把清国打得溃不成军,此话未免太谦。”一阵冷风刮过,小一辈人都有些慌。

    忠顺王顾不上和老三的心病,救人就是救己,忙道:“皇兄主要是后勤指挥,高瞻远瞩是有的,亲自上阵未免风险太大,恐为清国所乘。”

    水焉闭目道:“清国旧皇亲征土默特,新皇福尔康更是战场上纵横,连宗师太监都被他几拳打死。我赵国皇室无人耶?”

    溶、泾面红耳赤。

    水涗却道:“我等哪怕练武练成宗师,不过使大赵只得一猛将耳。怎及得熟练兵法,治国经济的万人敌,十万人敌,百万人敌?”

家有贤助,闱中毒计(上)

    殿内气氛陡然一冷!大家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面对宗师高手你说人家档次低?人家伸手一巴掌过来,你不死也要半残。

    水焉怒目而视,水涗毫不相让,除了皇帝暗自点头,其他人紧张地要晕厥了。

    水焉怒色陡然一收,大笑,“此子大有皇兄之风!我朝后继有人!”

    这是把水涗比作流氓太上皇?后继有人?其他人又妒又恼。

    水焉起身对众人道:“水焉告退。去给老太妃请安。”转身就走,皇子们躬身,大公主卷着香风,裙带飘起,正好一左一右打在北静王和忠顺王脸上,啪啪轻响,二人半边脸立刻红肿坟起,甚是吓人。

    六皇子西平王水涗没有来得及(当初还没封王,也无职分,资格欠奉)得罪水焉,水焉脚步在他面前略停一停道,“既是取了亲的人,当好自为之。”

    等脚步声远去了,三个皇子才敢起身抬头,三和五面面相觑,一左一右脸肿如包子,作声不得。

    皇帝哼了一声,一甩袖,领着戴乐乐扬长而去。

    回府后,水涗将沉稳一丢,像个刚出笼的哈士奇又蹦又跳,林黛玉迎接出来,被水涗一把搂住转了两圈再放下。

    林黛玉笑道:“我的爷,今儿个这是怎么的了?捡着金子了还是哪家姑娘看中你了?瞧把您给乐的。”

    水涗坐下,饮下林黛玉从紫娟手里端上的甜品,道:“今儿个可是得了大彩头了。”即把水焉大挫老三老五,独赞自己的经过详详细细讲述一遍。

    林黛玉开始还笑眯眯地,越听越严肃,到水焉用裙带打肿北静王和忠顺王脸,面无表情深思起来。

    “西平王,北静王,忠顺王,”林黛玉念道:“爷,您去年不说要去土默特历练,去当个大将军的么?”

    水涗道:“怎么的了?”他看着林黛玉表情严肃,自己便拿起了小心。这个王妃虽然弱不禁风,却极其聪慧,曾帮水涗躲过了好几次大臣和两个哥哥的攻击和算计,是个超级贤内助。难道——

    林黛玉道:“大公主打脸那二人,自然是报仇了。她看好你吗?我怎么觉得她是把你立起来,为的是去继续打脸那二位的呢?”

    水涗虽然混蛋,智商不够,但是他有一个优点,愿意听别人说(顺便上个当)。比如当初秦钟忽悠他金荣有家传宝藏,这位脑子一热,亲自动手绑架金荣——当然忠顺王安排的卧底有一点点推波助澜,结果被戴乐乐全程看在眼里,搞出一场活闹剧,丢了大脸。这才有后来的让蒙元家臣刺杀金荣,结果差点儿破坏了北静王和太上皇的草原计划。第三次秦钟请缨,说服他派人追杀到大同,想取金荣而代之,结果全军覆没。

    水涗这一辈子没干别的,就闹笑话了,顺带着得罪了所有的人——除了老五外。虽然老五得罪了他,但是老五也帮他脱困,还帮着娶了这么个极品媳妇儿。

    娶了林黛玉后,水涗头脑简单的毛病改了许多,主要是因为林黛玉是个资深的阴谋论者: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表情,她都会前因后果、四面八方、举一反三、抽丝剥茧、扩张株连,思忖一个晚上,然后找到一百个让自己委屈的理由哭一场……从而引起老太太和贾宝玉的注意。

    水涗在林黛玉帮助下立刻机灵了十倍,他知道绝顶聪明的媳妇肯定看出了什么蹊跷。

    水焉哪是看好自己?天下没有人看好老六,都知道他是个夯货。那么今天她的做为就是做给那二位看的……恶心他们一把,如果能斗起来的话,——说不定大公主还希望插手立国本之事!

    水涗大惊!自己是什么料?哪敢想太子之位?但是那二位信不信?你赌咒发誓也没用!觊觎东宫的人们肯定宁信其有,绝不会放弃算计自己的机会——在他们眼里,凡事就怕万一,哪怕蠢如老六。

    偏自己在朝庭内外都没有助力——贾环算不算?

    林黛玉一哂。贾家那种以利益为最高望诉求,没有一丝亲情,甚至算不上有人味儿的家族你指望得上?贾环和忠顺王的关系暧昧,目前在东北和清国打游击,前途未卜。

    水涗道:“我去找两个皇兄谈谈。”他转身,就听见林黛玉幽幽地道:“这是个你死我活的战斗,你投降了吗?”

    什么意思?

    林黛玉将屋内所有丫头全部撵了出去,俯身在水涗耳边说,“那张椅子坐着什么滋味,你想不想知道?”

    水涗大吃一惊,媳妇疯了。

    林黛玉梦幻一般的声音道:“皇帝青春正盛,哪会速立东宫?那二人蹦哒得越欢实,惟死得越快。”

    水涗缓缓点头。

    林黛玉道:“宫布昨天晚上偷偷来找你为了何事?是不是清国前皇子要报仇找咱们借兵?”

    水涗乐道:“我的媳妇简直太聪明了,闻一知十。”

    林黛玉长眼睛眨巴眨巴,一点没有掩盖自己偷听老公会客的事实——如果她不偷听,水涗反而不踏实,老觉得要被人骗。

    昨天宫布晚上从角门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阿息保。西平王和宫布搞到一起自有其必然性:一个恨不能立刻去土默特当大将军,另一个把爪子伸进皇室,达成外交界的奇迹。

    探春嫁给宫布后,和林黛玉恢复了往来,隔三差五的见面。探春怀孕后除了赵姨娘来过一次,王夫人根本不露面,让王熙凤一并代表了,最多指派管家婆子上门看看,送点吃用。反倒是林黛玉常给探春开解孕妇的心理抑郁,好在宫布体贴,使得相依为命不那么难熬。

    宫布继续从童隰那边得到海量资金支持,也不知道这些钱是怎么变出来的。直到宫布询问,如果青城紧张,童相完全可以削减费用。哪知道童隰回信将自己大骂一顿,给你的经费必须要全部用掉!正是要花钱的时候,千万不要省,一定要广交朋友,让土默特或者青城的名字时刻出现在皇帝和诸位大臣耳朵里。

    水涗和宫布一勾搭上,简直是鱼碰上水,火见到煤,狗闻着屎一样……

    所以宫布有底气招呼也不打,直接半夜带阿息保上门。

    水涗听阿息保一开口,就知道这事儿自己帮不了,立刻将这二人打发了。没想到林黛玉只听见当中两三句话就勾勒出了整个地图。

    水涗道:“反攻清国事儿太大,而且赵国最近战略态势极其被动,皇上每天打听金荣在哪里,又说了什么,草原上那些人在干什么,图播新王,那个宝音在干什么。清国正乱着,有贾环金振在暗搓搓地捣乱,咱们可不能再明面上去挑事情。”

    林黛玉:“艾新角罗难道就认栽了?福尔康轻轻松松就坐稳了?我不信。”

    水涗:“你这就不懂了吧?咱们不闻不问,他们清国内部就会继续乱。咱们如果出手,万一逼得他们同仇敌忾,在一起了怎么办?”

    林黛玉撇嘴,“反正我是觉得现在打清国时机正好!图播内部大概还没整合好,土默特虽然从西域和图播大发横财,但是毕竟百废待兴,得从头开始。清国简直是上天赐下的礼物——说不定就能灭国了呢?”

    水涗道:“这是国家大事,你个小女子管那么多……写写诗不好吗?大过年的。今年你回荣国府不?”

    林黛玉完全不理会水涗的问题,她依然沉浸在某个想法中,击掌道:“我终于明白了!”

    水涗被她一惊一乍给弄得感觉有点吃不消,“你又明白了什么?”

    林黛玉神秘地道:“你不觉得阿息保活下来,此事蹊跷得紧吗?”

    水涗歪嘴道:“有啥稀奇的?漏网之鱼嘛,难免的。”

    林黛玉:“据说这个阿息保最机灵?为什么福尔康别人不漏专门漏他?很明显,这个阿息保身边有高人,劝他离开会宁府,结果福尔康手下措不及防让他跑了。”

    水涗看着明侦探黛玉道:“为什么他要离开会宁府?大过年的……”

    林黛玉盯着水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如果他不走,清国先皇怎么好另立东宫?”

    水涗一个冷战打上头,全身僵了一僵。

    林黛玉凑近水涗的鼻子,声音低的像地府传来的哭泣声:“清国皇帝身体不好,却迟迟未立太子,只是因为他中意的那人刚刚闯了大祸,不能封。而报复蒙元或者抗击赵国侵略者的战斗中,那个他选定的儿子没有作为。反而是这个不起眼的皇子打得王夔和于释怀丢盔卸甲!如果他不出走,只怕留在京城性命难保!”

    林黛玉抽丝剥茧地理出了真相,如惊雷一般滚过水涗心头。

    西平王艰难地低声道:“你是说重耳在外而存,申生在内而亡?”

    林黛玉按着水涗的肩膀站起身,扭着小蛮腰转身,边走边回头媚笑道:“妾去休息了,爷赶紧的。”

    水涗心头乱麻纠缠,杂草丛生,他目光空洞地看着林黛玉的背影,耳朵边不断地有个声音在喊:“去蒙元吧,京城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家有贤助,闱中毒计(下)

    当晚水焉就留宿在宫中,她哄睡了叮叮,将各个后宫贵人赏赐的好东西收拾起来。莫成段冼四大侍女商议好了轮值班次,各自去洗漱了。

    水焉心情复杂,看着这从小就习惯的居所,感到相当的陌生。压力,规矩,体罚……种种回忆在空旷的长廊小厅内回响。哪怕是草原的虚空或高原的苍茫条件简陋,卷着羊皮就睡,也比这深宫更让人安心。

    伺候洗漱的太监宫女退下了,烛火幽微如豆,为防走水,水焉将叮叮身侧的火苗熄了,步出寝宫。

    京城的深夜沉甸甸的,斗拱画梁阴森森的,没什么好看,她又回到外厅。这里点有香炉,熏香甜得发腻。水焉心不在焉地翻开二十年前自己藏宝贝的小抽屉,里面一石一花,一虫一豆勾起了她无穷的回忆。

    父皇长啥样根本就不记得了,脑子里都是教养嬷嬷、宫女和兄嫂、侄、孙的影子。读书练武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没有爱过,也没被爱……二十年来,她只在金荣身上感品尝过无保留的感情。

    但水焉却从未将自己完全打开,她的身体和心灵一直有所保留。水焉知道,相信金荣也知道。

    得知自己被选中当天网继承人,得知了有人想把自己嫁到草原去,得知了自己名义上的夫君连死了三次……她的心死了。

    这个世界何其冷硬残忍!

    水焉想哭。

    放弃了金荣,选择了事业,可能是她这一辈子最失败的自我救赎。但是,这是她的使命!哭过后,你还得把自己收拾起来!

    大将军居然敢和贾敬合作,将天网的架子又搭了起来。为求贾氏的合作,她不得不让出了独立性、巨大的权力和利益,这是何等的屈辱和牺牲!但是为了重启辉煌,一切都是值得的。

    天网亮相虽然有些早了,但是却得到了九大宗师的支持……人人都在努力,水焉没有理由退缩不出。

    她复又走出回廊,看着夜色下的枯枝。雪花又开始落下,完全不理会小太监天天铲雪的辛苦,散碎而飘忽。

    一丝凉意陡然出现,在水焉心头涌动,这种悸动是她从未体味过的。她抬头,远处宫墙上有条黑影一掠而过。“什么人?”她断喝道。

    那人影转瞬远去,身形臃肿看不出男女老幼。水焉喝道:“哪里走?”飞身追去。那黑影走走停停,等水焉靠近了再跑。

    一路上竟然没一个侍卫,水焉心头不妥当的感觉更浓郁了。

    她脚步缓了下来,对方引诱自己去的地方肯定不是好路子,不能冒然,她唯恐落入陷阱。成娟娟和冼晴晴赶了上来,停留在公主身边待命。

    水焉略一思索,她跃上附近最高的楼顶,向四处张望,安静的宫殿一个人影也没有。

    水焉做出了一个她后悔终生的决定——命两个侍女继续去查看,并示警,她则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小叮叮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人其他的事,管那么多?现在的皇宫简直乱成啥样了?

    天亮了,成娟娟和冼晴晴也没回来,水焉命人去报警,居然也没下文。一种叫作“阴谋”的东西开始聚拢在水焉认知之中。

    夏太监领着人急奔而来,背后是蒙蒙亮的铅云,不祥的预感更加浓烈了。

    “拜见大公主。”夏太监的三角眼睁开又闭上。

    水焉道:“你们可查出了是什么人闯进宫中?”

    夏太监一愣道:“适才下面捉住了两个刺客,奴才特来禀报大公主。她们自称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

    水焉大惊,“昨天晚上我见到有人在宫墙上跑,就命我两个侍女去追,还特意派个小太监去报警,你们搞错了吧?”

    夏太监道:“奴才值夜班,到现在为止茶还没喝一口,就为审问两个刺客。根本没有什么人来报警。”

    水焉大怒,喝令点名,居然发现伺候自己的宫女太监一个不缺!而昨天命令去报警的人根本就不在这里。

    出鬼了。

    水焉问道:“昨晚我命令报警的两人呢?”

    宫女太监一齐摇头,称不知此事。

    水焉腾地站起身来,浑身上下气势全开,所有下人只觉得天地倒悬,纷纷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水焉从牙缝里冷冷地道:“领我去看刺客。”转身命莫姒姒和段晴晴守着还没起床的叮叮。

    夏太监在前,一行人急匆匆地到了禁卫所,一声声拷打到肉的闷响传入水焉耳帘。

    嗯,哼,忍痛之声果然是自己两个侍女发出的。

    水焉闯入,只见两个侍女衣衫尽去,被捆在凳上,两个雄壮精武的禁卫正持棍在往那不可描述的身体部位重击,血肉模糊的成冼二人硬是生生地受了。

    水焉抬手将正在行刑的禁卫打得飞起,撞在墙上,随手撕下两个禁卫的外褂将成冼二人盖住。

    水焉已经没有了怒容,她知道自己终于还是中计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图穷匕见,不死不休。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水焉平视着夏太监,“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来算计本宫?”

    夏太监讶然:“殿下何来此言?这二人从陛下寝宫出来,行为鬼祟,神色慌张,又非宫女。自然要拿下细细拷问。”

    水焉道:“陛下呢?他怎么说?”

    夏太监:“陛下尚在安寝,自然等他起了再请旨意。”

    水焉怒极而笑,“你连陛下生死安危也不问,抓住我的侍女就打,这是想随意安个罪名好把本宫牵连进去喽?”

    夏太监讶然:“她们自称是大公主的人,却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行迹殊为可疑,必然是想陷害殿下!公主何必以之为念?至于陛下,宫中自有高手护卫,没有发警报,自然陛下无恙。”

    水焉:“走,去求见陛下,本宫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安着什么心?”

    夏太监阴测测地道:“奴才自然安着保护好皇上之心。公主消失多年,突然携宗师之威回归,又遣人夜探陛下寝宫,奴才实不知该如何理解殿下用心?”

    水焉大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本宫还会暗害陛下不成?宫中自有高手,我这两个没甚本事的侍女能派什么用场?”

    夏太监冷冷地道:“正是要请教殿下,您派这两个侍女到陛下寝宫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水焉气得不行,转身就走,“见陛下去。”

    夏太监使人抬起奄奄一息成娟娟和冼晴晴,一路跟随。到了养心殿,只见无数禁卫包围着,太医院的助理围拢着窃窃私语。

    水焉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蛛网套住的蚂蚱,虽然有翅却飞不动,虽然人高马大,却杀不了。

    不一时,戴权从里面匆匆出来,面色凝重。

    水焉上前道:“陛下怎么了?”

    戴权看着水焉道:“昨夜夜探宫禁的是大公主的贴身侍女吗?”

    水焉道:“昨晚有人从我寝宫围墙上掠过,我命她二人去探查……”

    戴权不耐烦地道:“殿下何不示警?”

    水焉:“我遍呼禁卫不得,而且唤了两个太监出来报警……”

    戴权:“报警之人呢?”

    夏太监及时上前禀报:“公主宫中并无一人失踪,我等值夜的并未收到报警。”

    戴权眯缝着眼睛看着水焉:“那么就要委屈殿下回去,等待陛下旨意。到底是不是另有隐情,请耐心等候。”

    水焉大怒,“本宫要见陛下。”

    戴权仔细看着水焉道:“叮叮小殿下已然到了一个极妥当的地方,由极妥当的人照顾,请殿下放心。”

    水焉头发立刻飞上半空,全身气势张扬,杀意直贯整个院落。戴权退后半步,脸色苍白地道:“请殿下回宫,陛下自有论处。”

    水焉一字一句地道:“若我女儿有事,我就血洗紫禁城。”

欲加之罪,耿直忠义(上)

    水焉由三个太监陪着回到寝宫,只见宫人尽去,诺大的院子里面空无一人。段妍妍和莫姒姒踪迹不见,小叮叮更别说了,连备用裙子都不见了,昨天得到的大堆赏赐就扔在一边。

    水焉呆呆地坐在小叮叮床边,回忆着自进京以来所见所闻所做所为,这个嫁祸泼脏水的计策并不高明,一眼看穿,但是却能有效地混淆视听,颠倒黑白!孰是孰非哪是水焉一张嘴能讲明白的?

    证人呢?证据呢?

    水焉想,我没有动机啊!为什么派侍女夜探皇帝寝宫……妙就妙在,据夏太监讲就在寝宫中擒下的二人,那可真是欲加之罪了。你一百张嘴也敌不过“抓个现形”。

    水焉手边连个可用之人也没有,必须要在这深宫里找到盟友……

    老太妃?但她犯不上去得罪皇帝,水焉虽是她小姑子,但从来没给她过脸子……连太上皇也没得过老妹几次好脸色。

    水焉的母亲早已仙去,旧人也都被打发了,宫中教头倒是有关系极好的,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办法。

    白天就在水焉绞尽脑汁中过去,来了两三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太监送饭,打扫,随即匆匆离去。

    日落之后,水焉强压住烦躁,走出回廊。大年夜的夜色特别的深厚,大概其他贵人们都去吃年夜饭了吧?皇帝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也没人通知一声?

    水焉想着这一不合情理处,迅速地换好黑衣黑裤黑鞋。这些不正经的东西就在耳房架子上搁着。也不知道这绫罗绸缎充斥的地方哪里来的黑色衣服……想必是宫女打扫卫生时穿的?水焉从来没见过别人打扫卫生……事实上,直到进了道观修行,她才第一次知道扫把笤帚长啥样。

    水焉蒙了脸,轻烟一般上了房顶,迅捷无比地向皇帝寝宫飞奔,远远地看见卫兵守卫森严,立刻转身,向东北角飞奔而去,她的武功老师就住在那里。

    皇帝从水焉寝宫旁边的冷僻院落里走出来,轻轻松松跃上房顶,看着水焉背影,沉默良久。

    戴权劝道:“陛下,大年夜的要不回去吧,大家伙儿等着给您请圣安呢。”

    皇帝一晃身落地,进屋坐下来,眼睛瞟着隔壁院子道:“老戴,咱们这样戏弄皇姑真的好吗?打了她两个心腹,真正是将她得罪彻底了。”

    戴权将身子缩在阴影中,低声道:“其实陛下想见金荣原本不必用这个法子的。”

    皇帝道:“若不行险招,就算金荣回京,他也是贾氏的金荣。就算朕召见他,难道抢得过贾敬?”

    戴权沉默半晌,道:“恐怕金荣也不是甘为朝庭驱使的人。到现在他的千户告身还在童隰手里,金荣问都没问一句。”

    皇帝昂然道:“我就是知道他并无忠君之意,才要见他一面。他孤儿寡母的,朝庭并无恩义于他……朕要问问他到底怎样才愿意为朕效命!得此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戴权掂量良久后才道:“只怕文武百官容不得此人。金荣行走天下,最擅长奇门异谈,手段诡异,布局宏大,谋划深远。以之邪僻心性、蛊惑之术,仁义之名,一不小心就是操莽懿之徒。皇子们加起来也不是此人对手。”

    皇帝苦笑道:“就是太上皇和朕联手也没干过他!从他过往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次次反败为胜,轻轻松松死中求活……而且他不通武艺,也不甚读书。难道此人本事果然是天授?”

    戴权道:“奴才倒是隐约听说……”

    皇帝打断他的话头,“不可述,不可问,不可论!有些事只可放在心底,提都不能提。”

    戴权道:“如果通过大公主能将金荣诱回京城,也算值得了。大公主要怪罪,奴才自去领罚。”

    不多时,水焉出现在阴云之下,强大的感知将方圆百丈扫了一遍,皇帝和戴权一动不动,水焉嗖地一声进入自己宫殿。

    皇帝道:“她找到通风报信之人了?”

    戴权笑道:“宫中有三个准宗师教养嬷嬷,其中和大公主亲密的有两个,其徒子徒孙遍布皇宫,传个消息出去太容易了。”

    皇帝幽幽地道:“最好她们莫要起了歹意。”

    戴权躬身道:“她们是历代皇帝都可以托孤托身的忠义之士。”

    皇帝不再说话。又枯坐一会儿,见水焉不再外出,二人才悄悄从另一面撤退。暗影中冒出来十多个武士,伴随着“在自己家里也偷偷摸摸玩儿躲猫猫”的皇帝消失在夜色中——他还要赶着回去装病。

    水焉进屋,惊奇地发现蜡烛点着。相信自己走的时候好像是吹熄了灯烛的,她喝道:“何人潜伏于此?出来!”

    无人应答。

    水焉仔仔细细地感知,室内并无一人。自己的卧室内外有两个屋,还另一个耳室装衣服,下人休息有三个小卧室……房间算多的,但面积不算大,一目了然。公主暗自蹙眉,不知道来客留下火烛是什么意思。

    墙角一声轻笑,一个人影如轻烟一般舒展开来,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出现在水焉眼前。水焉向那个角落看去,心里暗暗佩服。能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存活,呼吸心跳皆控制得住,这个女人可以的!只要功夫还过得去,刺杀个把宗师都不算难了。

    那女子腰细盈盈,矮个子,脸圆圆的算是漂亮,淡如云烟一般的紧身服解开了束缚就成了一件普通的长袍。

    那女子拜道:“花花见过公主殿下。”

    水焉略一思索便知道了这个花花什么来历。能在宫中如云高手眼皮子底下活到现在,这个海盗女大概已经快成妖精了。

    水焉叹声气,“宫中果然有人收留你……是哪位贵人哪?”

    花姐笑道:“公主,论辈分你可是我的晚辈呢,不叫我起身吗?”

    水焉稀奇地道:“咱们有关系?从金荣那儿论吗?”

    花姐跪着道:“金荣爹是我男人。”

    水焉扭过头道:“然后你又上了皇帝的床?他是我侄儿。”

    哎呀,这个辈分说不明白了。花姐神气一滞。

    等她那个心气儿被打掉了,水焉才道:“起来吧,小美人儿,怎么那么多英雄都过不了你这关?”

    花姐又被辱一次,也没法子,自找的。她闭嘴,委屈地眼巴巴看着水焉。

    水焉道:“恕本宫招待不周了,你看,我这宫里怕是一只耗子都找不出来。”

    花姐抿嘴一笑道:“或者小女子能帮殿下找到被小耗子们拖走的宝贝?”

    水焉大喜,腾地一声站起来,复又坐下道:“请坐。”

    花姐风情万种地坐下,水焉用眼角将她的举止收于眼底,不置一词,闭上眼睛。

    花姐道:“殿下是宗师高手,又从来说一不二,底下人的阴私勾当从来不放在心上,所以反而容易为小人所乘。小女子最恨欺侮孤儿寡母的男人,皇帝这么算计公主,我……”

    水焉打断,“什么?是皇帝在算计我?”

    花姐张开好看的小嘴……不得不说她好像发福了一些,请注意其下巴……“刺客能自由出入宫禁,飞檐走壁,羽林恰到好处地让开线路,诱公主深入宫中,报信的小太监凭空失踪。如果不是皇帝亲自操盘,戴权之流敢吗,这几组人马,除皇帝,其他谁使唤得动?如果本来他们算计的是公主您本人,结果捞了两个侍女呢?”

    水焉一想,如果自己追那小贼跑到皇帝寝宫,被随便安放个窥探宫闱,干涉宫事,心怀不轨甚至刺杀皇帝的罪名,那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哪儿?天网立刻崩盘。

    水焉下巴本来偏坚毅,即使整了容,依然隐约棱角分明,现在脸一板,就更硬朗了。“他们不知道宗师难得吗?”

    花姐笑道:“您也太不把皇帝当回事儿啦,当众打脸北静王和忠顺王,又挑起西平王的野心,有干涉皇帝立国本嫌疑……皇帝自然要警告你,教训……咳咳,给他儿子出气。同时一个比皇帝辈分高,手下能人无数,背后有天下第一战略家的男人,本人武功几乎可算天下无敌——哪怕是个女人,也必然是皇帝忌惮的、害怕的,必除之而后快的。要么收服您,要么杀掉您,哪有第二个选择?”

    水焉不信。

    花姐继续:“您出门才一刻钟,人家就把小殿下带走了,区区太监有此决断和胆量?”

    水焉脸色阴地要下冰雹了。金荣一直说自己糊涂,见事不明,自己不爱听,跟他闹了好几次别扭,唉,忠言逆耳啊。

欲加之罪,耿直忠义(下)

    花姐道:“幸好天下总还是有耿直忠义之士的。公主适才出门,莫非是寻找故人帮忙的?”

    水焉脸色有些发白。

    花姐道:“是美霞嬷嬷,若诗嬷嬷,还是咏坤嬷嬷?”

    水焉嘴唇干裂,自己要连累别人了。

    花姐道:“皇帝心里或者会更不舒服了——这三个准宗师嬷嬷不会动辄得咎,但她手下的徒子徒孙可能会受牵连,吃点亏!”

    水焉后悔不及,自己行差踏错,要连累多少人。

    花姐瞧着水焉方寸大乱的样子,摇头道:“殿下自小生活的环境还是太单纯,竟然面对如此简单的局面也束手束脚。金荣居然放心你出来乱跑?”

    水焉哪里敢说是自己将金珑打得满头包,四大侍女回归,大将军下了保证,才让金荣不再啰嗦的……

    唉,一将无能害死三军啊。连海盗女这小角色都把自己看得透了,皇帝那个鬼机灵还用说?

    花姐沉吟道:“您让几个嬷嬷给大将军送信儿是怎么说的?”

    大公主道:“也没说什么,就是请他分析分析,提个建议……”

    花姐松了一口气道:“想必大将军心里有数,他会直接找皇帝问条件,皇帝必然是不会亲自见大将军的,肯定是让戴权装模作样的出面,说皇帝受了惊,要您这边……喔,我知道了!”她双手一击。

    水焉彻底服气了,“花……”怎么称呼你啊,小娘?二妈?侄媳妇儿?花选侍?

    花姐道:“金荣一直喊我花姐的……”

    水焉红着脸道:“花……姐,你说皇帝得罪我又不杀我到底在想什么??”

    花姐道:“您想想,另外有什么在他看来是比您这个宗师姑姑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同时还要加上一个条件:非得您亲自出面去办,而正常情况皇帝委托您去做的话,您根本不会理睬他。”

    答案呼之欲出。

    水焉稍稍放心了些,如果只是想收服金荣的话,小叮叮不会受委屈了……最多就是成娟娟和冼晴晴吃点皮肉之苦。闹腾下来,基本上就到此为止了。

    一时皇帝还不会完全跟自己闹翻脸,或者动手杀。

    花姐察颜观色,看到水焉似乎想通了,便道:“皇帝试探出了天网总统领的深浅,大约从此高枕无忧矣。”

    水焉大怒:欺人太甚!

    花姐道:“金荣一旦入京,将一世不得自由。当然大公主您在朝野也失去了发言权,还有谁会拿失去了权势的您当回事儿呢?”

    水焉犹豫了一下,其实她并不在意金荣得不得自由,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个皇姑,天网总统领,这一仗打输了,从此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说话再也不好使了,只能给皇帝当打手……这怎么能行?

    花姐不再开口,等着水焉求她。

    水焉思前想后,自己的斗争水平实在是太差,没有了狡诈的莫姒姒,精明的成娟娟,有大局观的段妍妍,办事老道的冼晴晴,老奸巨猾的舅舅,和无所不能的金荣……连飞都能耍得自己团团转。眼前这个花姐能不能信任?信任到什么程度?她背后的人是谁?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水焉陡然机灵起来。

    水焉道:“你为什么替本宫出头?说得热闹无比,好像本宫非得借力于你似的。为什么?”

    花姐道:“因为您是金荣媳妇儿啊。”

    水焉冷笑道:“金荣倒霉了半辈子,也没看你出面做过什么。”

    花姐道:“金荣送您的宝藏一直是我替他看着的。天网重建有一半功劳在我。”

    水焉道:“那本宫封你做……”

    花姐打断她,“谢了,不必。您不完全相信我也没什么,只是除了我,目前您也找不到人帮忙,难道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搜小殿下?”

    水焉皱着眉头权衡,如果被动地等候大将军采取措施,那以后真没什么人将自己看在眼里了。如果直冲皇帝寝宫,未免显得有勇无谋——天网不会需要这样一个莽撞粗鄙,举止失措的总统领。如果现在离开皇宫,两个侍女只怕立刻就会死亡,这么得力的干将,像家人一样一起长大的,怎么可以舍弃?还有小叮叮一个人在宫中,孤立无援,怎么放心得下?

    破局……

    水焉道:“花姐,你们出手助本宫,自然是要算个明白的,亲兄弟明算账——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花姐泫然欲泣,“殿下,难道在您眼中……”

    水焉将她打断,“简单点,做个交易吧。你背后的人想要什么?”

    花姐道:“一个承诺。如果日后有人对你说出叮不叮,当不当的,捡破烂啊……这句话时,请看在今日份上互相帮助。”

    水焉听到对方拿自己儿女名字说事儿,气乐了!“你们竟敢?本宫儿女名字也能拿来做暗号约定?”

    花姐微笑道:“如果不是借您的儿女名字用一下,您贵人多忘事,怕不就给忘记了?更何况,谁敢在您面前说这样不庄重的话?想不开,寻死吗?”

    水焉捏着鼻子道:“世事无绝对,本宫又不是太上老君,也不能样样包办。就算本宫全力相助你那神通广大的主子,有些事儿也未必能成。”

    花姐微笑道:“全凭殿下心意。花花在此谢过了。今日皇帝设局算计您,其实是有一个重大漏洞的……”

    水焉疑惑地看着花姐,花姐内心深处叹息一声,这个姑娘真是太单纯,太简单,被保护得太好了,哪怕是天网一把手,其实不算是见过世面。既没有享受过最好的,也没经历过最坏的,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花姐整理好心怀,毕竟是自己的便宜干儿子媳妇,虽然又傻又白痴,还并不甜……该帮还得帮啊。

    “皇帝封锁了周围院落,禁人通行,须知此处是皇宫,皇帝防得再严,须防不住太妃,好像也防不住悠悠人口。”

    水焉眼睛一亮,历来皇宫就是四面漏风之处,皇室无秘密无隐私——连皇帝行房时都有一排人在看/听春宫。

    花姐道:“皇帝装病,内宫封闭,没有人能乱走动,这个状态能延续几日?大过年的,如果闹到外面小道消息满天飞,皇帝能忍多久?难道他敢当真撕破脸说大公主夜探内宫䇅伐陛下?他真要竖敌于公主,以后日子不过啦?现在他不见你,就是为着明天将那个夏总管打一顿给您出气,然后顺便提个要求,跟金荣见个面之类的。”

    水焉:“所以说,最迟明天皇帝就会派人来讲条件。说不计较本宫没做过而偏偏人人都以为本宫做了的事,然后把本宫的天网变成皇城司一样的打手?”

    花姐道:“宗师回归,天网老人心态必然不稳,皇城司哪里压得住您?大概目前最紧急的就是:一,安定皇城司,防止天网把人又招回去了。二,镇压您这个宗师,给您立规矩,再大也不能大过皇帝,不能干涉立储,不能干涉朝政,不能伸手入宫闱。今日这几步棋一下,大公主输了的话……”

    水焉:“真真是打的好如意算盘!”

    花姐道:“其实您手里也不是没牌打。您怕外面说您窥探禁宫,难道皇帝希望别人知道自己被皇姑的侍女吓出一场病来不成?这个笑话简直可以写成演义小说了。”

    水焉:“难道你要我闹得尽人皆知?”

    花姐:“须知殿下背后最大的靠山不是天网,而是金荣!您是事实上的异国王后!到底谁怕谁?网和鱼哪个更怕鱼死网破的结局?

    “再者,皇帝他虽然捏住了叮叮这个把柄,岂不知这个叮叮也是套住了皇帝的枷锁!一个处置不当,金荣率百万蒙元铁骑和图播骑士围攻赵国,要皇帝给个交待,或者求皇帝交人,他这个欺侮孤儿寡母的皇帝在史书上会被怎么写?文武百官怎么看?他的那几个儿子还要不要脸了?江山还要不要了?

    “因此,殿下只需放下包袱,大闹后宫,扯住老太妃要说法,然后到外面找凌三攴求公道,到刑部去找人来察案,最后找水氏族长告状,忙着灭火的就该是……”

    窗外一个声音道:“不行,我不允许!”

圣人无情,归家无望(上)

    水焉觉得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丑过,人家都到了门口了,你个宗师高手都没发现!这警惕性真是……,金荣说自己独自走江湖可能活不过三天,难道果然是真的?

    白沙侯水硰和族长端王水䂴从外面进来,二人面沉如水。后面阴沉脸的夏太监亦步亦趋跟着。

    水硰冷笑道:“你就是那个海盗女?果然心怀不轨,原来是败坏我大赵江山来了。”上前一掌直取花姐。

    水焉挥袖将水硰进攻挡下,她冷冷地道:“白沙侯,她现在是我的人。”

    水硰倒退一步,而水焉连晃都没晃一下。这是见过金珑之威后,水硰再一次被宗师之能所慑。

    严重打击!

    京师目前蜷伏着十来个这样的高手吗?太危险了。

    水硰、水涗号称高手其实根本没有受江湖大佬们待见过。

    真正的宗师根本不会接触皇室成员,包括张天师,一突破立刻退休,省得朝庭纠缠。但凡有些自尊的宗师,不会甘心当奴才一般的“皇家供奉”,怕被江湖笑话为朝庭鹰犬。要保住名誉,让徒子徒孙在江湖上的路好走些,必须要跟朝庭保持距离。

    宫中高手太监和嬷嬷里只有养尊处优的伪宗师,闭门造车的准宗师——和外面血淋淋厮杀中脱颖而出的宗师相比,完全是两种生物。

    清国皇帝得了个宗师太监,把赵国皇帝给眼馋死了。但在生死关头那个宗师先被火枪重伤,后装死偷袭福尔康失败。虽然陆路通功夫比之逊色不少,但久经杀场,抓住对方破绽,最后徒手将宗师打爆。

    所以在皇家看来,水焉大约差不多也只是个纸糊的宗师——厮杀经验多半为零。如果他们知道水焉曾经连续数日和金珑对战,弱弱联手研发战技,可能评估会有不同。

    水氏族长水䂴道:“今日皇帝设局,就是要问问你,一方,到底谁为主谁为客?如果皇帝有令,你站在什么立场?皇室立储,照老规矩行事还是你一定要插一手?你是不是和以前一样要暗中招揽戴乐乐之流,将后宫抓在手中?天网被皇城司吸收,你怎么个章程?下面有些人想回归天网,已经快压不住了——你要发出声明,保持现状,以遵皇命为宜。”

    水硰道:“以前背叛你的史鼐、柳瀚、马氏、居绪、刘塬等门主,你打算怎样处置?你一回来立刻打肿了北静王和忠顺王的脸,让我们很不能接受。你太强势了!与其有一个不受控制的宗师扰乱朝政,动摇人心,还不如没有。”

    水焉板着脸道:“柳瀚和史鼐的人头大概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区区马氏的性命暂时留着。刘塬身份特殊,我不会碰。天网老人的事先到此为止。至于让本宫听命于陛下旨意,恕本宫不能从命!开国皇后娘娘并未下达旨意,说天网要听命于皇帝或百官。相反,天网有职责监督皇帝,挟制百官。”

    水䂴道:“一方,不要任性!莫让我们难办!如果你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你能接受一个高高凌驾于皇帝和朝庭之上,无法控制的、背景强大的宗师吗?万一你突然想起来要当武则天怎么办?谁拉得住你?而金荣那么强大,却拒绝与朝庭和解,也是一个心病。”

    水焉道:“金荣对朝庭的心病难道不是你们自找的吗?如果族长你不清楚,请去皇城司查询。虽然本宫从未想过要当武则天,但还是要谢谢你的提醒,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所有人,包括夏太监,都忽然发现这个姑娘其实还没长大,心智根本未成熟,像是白痴一个。天网交到这么一个年轻、狭隘、愚蠢、自以为是、狂傲、浅薄、鲁直、冲动的女人手里,上一代总统领大概眼睛瞎了。学历高、能力低,自我认知和事实偏差之大……偏偏还自信而傲慢!见谁怼谁,说话做事不带脑子,还觉得自己挺委屈……

    连花姐都翻了个白眼。她本来觉得水焉只是傻,现在觉得她其实是疯。

    水䂴怒道:“你也是水氏子弟,怎么可以视祖宗江山如玩物?出言无状至斯?”

    水焉辩道:“本来我回来只是抱着回家的想法,根本不想管什么朝政。皇帝爱立哪个儿子随便他,我养好自己女儿还来不及,管他的狗屁倒灶的事做什么?你们这么防我,逼我,算计我,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就别怪我!国家大事你们男人搞不好了来怪女人?但凡男人有点用,武则天哪有半分机会?既然你们认定我是祸水,那么我就祸给你们看看,让你们高兴高兴。”

    女人一旦任性起来,哪怕是宗师,也决不肯在口头上吃亏的。哪怕心里根本不这么想,嘴上也要这么说,讨个便宜,占个上风。

    花姐自然明白水焉只是在发嗲,但那三个男人完全吓坏了!包括那个太监,他们都是(心理上的)直男,见微知著,向来将风险放大百倍地看问题,宁可错杀一万决不放走一个。且从来对女人只会颐指气使,哪懂女人的微妙心理?他们完全不知道女人放狠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在说“快来哄我呀,我都生气了”。

    水硰第一个失控,向水焉一掌抓去,“反了你了!没一点规矩!我要替你娘教训教训你,懂点事儿吧!你还想当武则天?!”

    水焉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替本宫的娘教训我?看不起宗师还是不知道尊卑?打量堂堂我鄢国公主是泥捏的?皇帝来欺我,你个八竿子亲戚算老几?

    至于她殿下不负责乱说话,那是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的……女人乱说话,说错话,不是正常的吗?我又不是皇帝,他说错话才会写到书上去的。

    夏太监假意上前劝架,实则去收束水焉的拳风脚劲,否则水硰的骨头只怕三招五招就碎了。

    水焉一指点向水硰,电光火石之间被夏太监拦截了,呦,功夫不错喔,比水硰强多了。水焉的注意力立刻转到夏太监身上,只留三分压制白沙候。

    水䂴叹气道:“一方,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决不允许你破坏大赵的安定团结局面!受擒吧。”他取出一根长鞭,抖了个鞭花,毒蛇一般地钻向水焉的腰身。

    花姐也能玩儿鞭,只眼睛一罩就晓得自己上去五招内必死,于是一道烟一般地跑了。围攻水焉的三人哪去管这个没用的货色?门外军士难道是死的?

    虽然守在外面的羽林军不是死的,在邪恶的日本忍术面前说有多大用……的确跟死人差别不大。花姐并不战斗,借用地形阴影拐弯抹角地几个起落就把禁卫军调动出个空档,瞅准了机会,嗖地一声就消失在禁卫视线之外。

    花姐寻思,秦可卿和贾元春在这个情况下应该办法不多。皇家内讧,围攻宗师,这个热闹贾敬会感兴趣的。

    地道虽然有些远,一刻钟也就跑到了。花姐像条鱼似的沉了下去,咣地一声撞在一个背影上。

    戴权转过身,幽幽地看着花姐道:“怎么又是你?饶你好几次了,不安安静静地守在秦妃贾妃身边,大过年的跑什么?不怕冒冒失失的被当贼给打死?”

    花姐吓得魂不附体,黑灯瞎火的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一句话揭穿你所有的秘密,打也打不过,估计跑也跑不掉。

    花姐在一秒钟内做出了她短短的三十八年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她以日语吵架的速度喊:“水氏族长对鄢国公主行家法,要杀掉这个宗师以安皇座。”

    戴权伸出的手缩了回去,一股劲气还没接触到花姐就将她的脖子吸到掌下,“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字一个字想清楚了告诉我。”

    这是什么武功?花姐心道:“今天老娘碰到的宗师或者准宗师简直可以用斗来装。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多高手?不是说宗师难得吗?”

    她迅速地将所见所闻,对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

    戴权松开指,放下掌,花姐软倒在地,汗水如流,只觉得精气神去了一大半。

圣人无情,归家无望(下)

    戴权道:“顺着这地道往前走,如果有人问你,就报一句,老张道士差遣,你会有机会见到贾敬。”

    花姐心中惊涛骇浪,原来戴权是贾敬的人!皇帝才十二三岁时,贾氏就把这人塞到了皇帝身边……难道他的皇位是贾氏安排的?

    花姐强制自己莫多想,要装傻!自己的性命或者前途就在这情报的时效性上了,其他的不干我的事。

    戴权回头看了看隧道深处,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养心殿飞奔而去。

    家终于还是回不去了。大年夜也没戏。

    水焉成功地将夏太监的一支胳膊打断,但自己的腿却中了族长一鞭——好在骨头无恙,算是小赚。和金珑对战时她哪里能学到这么多经验教训?金珑连碰到自己身体都不敢……只有真正的实战才会让人进步,诚不我欺!

    水硰最弱,又是空手,根本拿鄢国公主没办法。夏太监受伤,战力减少了一多半,局势越发地向水焉倾斜了。

    水䂴道:“一方,听我一句,放手吧,投降吧,自封经络,退居深宫吧。天下经不起你折腾。”

    水焉瘸着腿哭道:“我做错了什么?一个个地逼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还拿我女儿做人质?我的侍女被冤枉,性命堪忧!这世道没天理啊!我不服!”越想越委屈,下手越发得重了。

    两个半大男人心中涌起一头发丝那么细的愧疚,随即“对不受控制的坏脾气傻子女宗师”的防备心占了上风。夏太监拼着又挨了一脚,点了一指在水焉腿上,同时呼哨声起,羽林军们围住了这个房间,端起未知数量的火枪。

    水焉手腕上的一串琥珀色的玛瑙手镯碎成数片,带着狂风向三人射去。她发现如果搞死夏太监或者水硰,局势立刻就会翻盘。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个道理有用!

    两个半男人们知道,生死关头到来了,他们或闪或挡,或以小伤换队形不乱,白沙候功夫最弱,一不小心喉咙被打穿,血管割裂,血溅三尺。

    水焉冷笑道:“我娘看来并没有看中你,想教训我?你够资格吗?去地下向她请罪吧。”全力扑向夏太监。

    水䂴鞭长莫及,其势将将从水焉眼睛旁掠过,连对方皮肤都没划破,运气太坏了。夏太监已然上身折断,尸体向窗外飞去。

    火枪声大作,夏太监的殒身并未换来上苍垂怜——他在死后被打成了蜂窝。

    水焉闪电般手指轻卷,本来只是阳七阴三的招式,忽然变成九阴一阳,水䂴的鞭梢用错了劲,被牵引着卷起还在挣扎没死彻底的水硰。水焉一个裙里腿将水硰带着长鞭踢出房去,火枪又如爆竹般响起。

    今天是大年夜,用火枪吓走“年”,真是应景啊!

    水焉乘水䂴悲痛欲绝时一把捏住族长后颈,提将起来。水䂴肯切地道:“一方,求求你,不要一错再错,莫做水氏罪人。”

    水焉笑道:“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什么都还没做呢,已经被判有罪!就如你们所愿,本宫也可以体会天心,以尔等小人为刍狗。须知圣心不公,皇家无情,行事不德,何如黜之。”

    水䂴道:“汝必为列祖列宗所诅咒,不得入庙享用香火。”

    水焉笑:“我早被下了诅咒,三嫁寡妇,孤魂野鬼,无依无靠。谢谢你提醒我,逼我外嫁蒙元的不正好有你一个吗?”

    她一拳将水䂴脊椎打断,扔出房门,枪声再起。

    花姐也算是熟门熟路,反正地下没有岔道,很快到了尽头,推墙推之不动,又拉,也不动,于是用力敲敲打打,那门自己横着开了。

    两个火把戳到花姐鼻子底下,花姐不等对方说话,急促地道:“老张道士派我来报信,请见贾蓉。”

    那火把后面一个阴沉的声音道,“老张道士?贾蓉不够资格听这个,你跟我来。”

    荣宁二府还在看戏。林黛玉和探春虽然嫁掉了,府内媳妇姑娘丫头们依然红袖飘飘御风,绿裙袄袄乘云。环珮叮咚奏乐,粉脂香腻造春。

    今天的戏讲的是绣娘剑仙第七祖师,雪山之颠云芝仙草。她得天地钟爱,月华星雨滋润,生出了智慧。因向往人间,投生于人,历经七世沧桑。

    先投生为乐女,为公侯演乐,成一代琴圣。第二世投生将军,杀人灭国,权倾当代,一世富贵。第三世成高僧,游遍天下,普渡众生。第四世成书生,屡试不第,却桃李满天下。第五世为寡母,苦挨供养儿子考上状元,得了诰命。第六世为诗人,传世佳作无数,号诗仙。第七世为侠客,仗剑走天涯,救危济困。

    每世都历尽爱恨情仇,生离死别,苦乐忧患,最后悚然悟道,才发觉七世轮回不过山颠一梦。

    仙草因最喜“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之句,以云芝叶为纸,月华为墨,尽书其梦,命名“梦红楼”。

    书成之日鬼神惊,云芝得天降雷劫。但身体孱弱,尽毁于天劫,唯余一根,吸收雷霆雨露化为人形。百年后长成一美人,得剑仙青睐收为徒弟入蜀山修行。

    十二官们或娇声歌诵繁华盛景,或跟斗拳脚打得热闹无比,或情深深意切切唱尽心事,或说谒语斗机锋证得菩提,或倾博识泄才气致举世闻名,或燃青春泣血泪大彻大悟。

    小戏子们唱念作打,十八般武艺耍得飞起,看客叫好不绝。

    许青媛、妙玉、迎春、惜春、贾宝玉、甄宝玉操刀完成了大部分的创作。

    这一次贾氏将西域和图播归来的子弟和家将们一并请到大观园吃酒看戏,赏赐成山,贾珍、贾赦、贾政亲自敬酒,还请他们叙述西征故事。

    贾琛因是贾琮副将,大出风头,贾赦亲自与之对饮好几杯。贾琛在酒桌上拣贾琮纵横草原的英雄事迹讲了又讲。除了刑夫人、贾琏和贾宝玉感觉像被当众行刑、公开处决一般,其他人俱赞赦老爷后继有人!贾琛深知进退,语言虽然不华丽,却朴实无华令人信服,又年轻英武,俊伟严整,眼见得前程似锦!真是羡杀旁人。

    王熙凤苦思亲戚里有没有配得上此人的姑娘,眼睛一错,发现薛宝钗站在内院门廊下,总拿眼角去瞟外院的贾琛,薛姨妈端着酒杯在贾琮娘周围转了一圈,过半晌,又转半圈……

    贾敬正在自己的道观里宴请宗师。十个宗师来了六个,面子算是极大。

    花姐被带到侧房。

    宗师们以指代剑,正在划拳,沉闷的呼呼声,锐利的嗖嗖声,喝彩声震耳欲聋。

    贾敬做裁判,让输家喝酒,娇音不擅剑,她和毒藤走的是重兵器路子,两个人一直输,正在发嗲赖酒。

    当花姐在隔壁对出来视事的小道士说,“皇室内乱,围攻鄢国公主,此时大概已经出了人命”时,里厢陡然一静。

    贾敬让花姐进门说话。

    花姐极有眼色,没有提戴权的名字,只说老张道士云云,贾敬目光一缩。

    不一时,贾蓉被召唤进来。他、贾珩和贾珍一直在玄都观和宗师们的徒弟们拉关系,攀交情,大量的金钱礼物往外撒。

    这就是权力的交接!第二代的核心们必须要亲如兄弟,往来频繁。例如,张天师的女儿就交给贾敬带;贾蓉去四川拜码头,一待一年半多,就是要拜访长辈,巩固盟约,立威于下属,施恩于有前途的少年。贾珩因西域灭国,又得西方教主青眼有加,收做学生,才能进入核心圈培养,日后就是族老了。

    贾珍曾差点生擒花姐,而贾蓉和花姐则有过肌肤之亲,双方见面之后颇有些尴尬,但花姐的身份也得以确认。毕竟贾元春和府里一直有消息往来,花姐的存在并不是秘密。只贾敬没见过此人罢了。

    花姐已经将前因后果,涉事之人反复讲了三遍。

    终于贾敬在东来和言教主的撺掇下,决定掺和掺和。众人收拾了武器,更换了夜行衣,从地道前往皇宫。

    甫出地面,只见皇宫西北角某处已陷入了大火,无数人影狼奔豕突。

    贾敬回头道,“你们六个宗师去玩儿吧,其他人跟我回去。我们在家静候佳音。”

    他低声对西方教主言老头道:“你明白我。”

    言老头嬉皮笑脸地道:“我明白你。”

    东来、南渔、娇音、毒藤、言教主、张前天师和花姐各走各路,隐入黑暗。

外硬内荏,南渔家风(上)

    皇帝提起凌三攴的一条长龙,“你的气太紧。”凌三攴抬起头,别有深意地看了看皇帝。皇帝脸一红,扔下棋不下了。

    本来大年夜的凌三攴应该和儿女们团聚。但他儿子在老家读书练武务农,孙子凌宣跑土默特去跟童隰混,居然还当上了童隰第二助理,忙着重建青城,不亦乐乎。女儿嫁到南方,也不去说她,多年未见了。

    皇帝正在装病,等族长和水硰去找水焉谈判出结果。后宫因有“刺客”而官宣戒严,避免拜年见面尴尬,三个成年皇子中两个肿着脸,都猫在自己府邸不得外出。

    皇帝和凌三攴同病相怜,一块儿凑凑。

    凌三攴一面收白子,一面侧耳倾听,殿外只有落雪的轻微沙沙声。皇帝红着脸来收拾黑子,自己失态了。

    噔噔噔,羽林卫小队长蹿进门,礼仪、风度、规矩全不要了。

    凌三攴怒道:“何事慌张?不成体统!”

    这小队长牛鄄是镇国公牛老的孙子,极英俊的少年,做羽林卫年数也不算短了,跟贾蓉一届。

    牛鄄喘息着道:“大公主和他们谈崩了,打起来了。三人围攻大公主,夏管家一支胳膊已经断了。请皇上移驾。”

    在场的所有人后背一热,再一凉,头开始晕,腿开始软。夏太监号称宫中第一高手,准宗师,远胜在场的所有人。

    皇帝怒道:“我不信她敢弑君?火枪队呢?”

    牛鄄道:“团团围住了。”

    不一会儿,有人来报,白沙候阵亡,气氛跌到了冰点。皇帝道:“慌什么?再探!”

    大家簇拥着皇帝还没走到殿门口,远处又跑来一人,皇帝颤抖的声音已经出不了喉咙了。凌三攴替他问道,“何事?”

    那人的脸已经绿了,“端王阵亡。”

    凌三攴转身对皇帝一躬,“请陛下移驾乾清宫。”

    不一会儿,数十太监和高手嬷嬷赶到,将皇帝护在核心,一行人匆匆离开面积狭小、环境复杂的养心殿。皇帝大概晚饭没吃饱或者刚才下棋坐得太久,总之有些不良于行,两个勇武的太监搀(架)着他一路狂奔。

    终于到达时,数千禁卫已排好阵势,层层嵌套,将乾清宫裹成粽子。

    皇帝道:“将她的女儿带过来。”

    这是乱了方寸了?凌三攴看了皇帝一眼,此时不是劝谏的好时机,能让他觉得安全些的东西自然多多益善。

    公主住在靠近御花园的东六宫之一景阳宫附近的独院里,此时从乾清宫顶已经能看到火起。太监宫女们不顾禁令,蜂拥而出灭火。包围公主的火枪队小心翼翼地在火势漫延前入内检视,水焉早已踪迹不见。

    如临大敌的禁卫也有脑子清楚的,大公主只是一个人,她得多傻了才会对冲六千人?此时指挥禁卫的最高长官已经变成了东平郡王穆莳,此人年轻时曾以一敌五打败蒙元大将,素以武力卓绝称雄。如今年纪大了,功夫可能不如牛鄄之流,但忠心耿耿足以让皇帝放心。

    东平郡王穆莳自然知道自己的乌龟大阵就是个样子货,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分成五十个百人队切割内宫,然后让准宗师级的太监和嬷嬷自由搜索。皇帝大概只需在身边放二百人就够了,加上火枪队,足以高枕无忧。

    但是现在皇帝乱了方寸,非百丈厚阵不足以使其安心。抓不抓得住公主这不重要,表忠心才有意义。

    凌三攴的目光扫在穆莳脸上,东平郡王则将脸转向皇帝,此时其气色好了许多。照理皇帝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年轻时和贾赦、史鼎一群花花公子泡妞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从来没输过——当然贾赦等更多的是为他挡刀,让他得空出手偷袭……

    穆莳扔下廿多年前的回忆,那时候的皇帝还是个二货风流浪子,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现在他贵为九五至尊,胆子竟然小成这样。

    在乌龟壳里待久了,狮子也会变成乌龟。

    凌三攴见穆莳做出了选择,安皇帝之心为首务,便不好出声插手,此刻的这个选择肯定不能说有多正确,却也不算有多错。

    水焉瘸着一条腿,轻轻钻入大火照不到的阴影中,随手打昏几个碍手碍脚的羽林卫,飞快地从东六宫跑到西六宫范围,已经有不少宫女太监在探头探脑,看着远处火光愣神。

    她提起气,尽量不去想脚伤,飞快地一个殿一个殿地查看。要找到叮叮真是大海捞针啊。院落曲折,林木苍翠,红墙绿瓦翠檐黑砖,雪花遮蔽了部分视线。这里曾是水焉长大的地方。只是她成年后接手了天网,就搬离了内庭,在社稷坛附近支应起一个摊子,属官数十,大将军做副手,直到被逼出家为道,搬到城外的逍遥观。

    这皇城似乎几百年也不会变,你可以说它厚重,沉淀着百年沧桑,也可以说它不思进取,不随时代变迁而改变——实事上,赵国建国百年,从上到下的心态、思维、价值观、执政工具,全部变化不大,如果有人沉睡百年突然醒来,不会有任何不适——连新鲜的语言都没有出现过。

    按照金荣的评价标准,任何拒绝改变自己,也不想改变别人的东西或人,都是历史的垃圾。

    水焉不懂。祖宗规矩难道可以改变?她不敢,也从来没有尝试过。高喊打倒孔夫子,儒门已死、将死、必死的金荣……完全就是另一个物种。

    金荣问:“难道祖宗一定万事英明?”

    水焉:“我们不能改变的是英明神武的祖宗定下的规矩。”这话可圈可点。金荣笑。

    水焉回忆着和金荣的辩论,脸上带出了微笑。她飞快地检查了启祥宫皇后居处,一无所获。看到不远处有一排简陋的院子,水焉抱着宁可多走两步也不放过的心思扑上去,扒着窗户,一扇一扇地往里看。

    忽然一扇刚才查过的窗户打开,一好听的声音道:“哪位宗师光临太极殿?恕贱妾不能出迎。”启祥宫旧称太极殿。

    水焉呼地一声飞回来,那好听的声音道:“咦,竟然是鄢国?你受伤了?何人如此大胆?”

    水焉往里看去,原来是个中年美妇,作道装打扮……有些眼熟,但是你是谁?为什么你认得我?

    那美妇道:“不对,你不是鄢国,只是有五分像……难道皇室居然又出一个宗师级高手?”

    水焉在突破时被埋在土里,因无聊给自己整了整容……她急促地道:“我是水焉,稍微调整了一下鼻子和嘴……”

    那美妇抿嘴笑道:“我明白了,当年我大哥突破时把自己身高硬生生拔了三寸……”

    水焉惊讶地道:“你……很眼熟,但是你是谁?怎么认得我?”

    那道装美妇笑道:“快进来说话,让我瞅瞅你的腿伤。至于我是谁,你好好想想,你小时候,大概五六岁,我抱着你出去玩儿的……”

    好吧,这个真不记得了。小孩子的记忆力,有些东西,哪怕是电光火石一样,能记上一辈子;而另有些东西,哪怕是天天见面,眼皮子一耷拉就忘了。

    水焉如同轻烟一般飞入这个简陋的房间,除了蒲团、床、香炉、净器,里面空无一物。

    那美妇将水焉让到床上坐下,掀开裤腿略看一看,“原来是鞭伤!”她皱眉道:“难道竟然是水䂴那个老东西?他为什么要对你下杀手?凭你的身法,三条鞭也碰不着你衣角。难道是围攻?”

    宫中怎么还有这么一位聪明人?水焉生出一肚子问题,她简单地道:“他们抢了我的女儿,还冤枉我派人刺杀皇帝。”

    那美妇面色凝重起来,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她怜爱地看着水焉:“你好好养伤,你的事我来管。”

    水焉道:“可是皇帝……”

    那美妇冷笑道:“水硕简直是越活越出息了。”皇帝名字叫硕,这个女人……是谁?水焉的好奇心简直要爆了:宗师高手的妹妹,抱过自己,对皇帝毫无敬意,躲在深宫修行……

    水焉忽然想到一人,大惊失色道:“你是南姐。”

    那美妇笑道:“你想起来了,不敢当南姐的称呼,从水硕那边算,我还是你晚辈。”

    水焉拉着她的手哭道:“南姐,我没有家了。我杀了水硰、水䂴,现在他们正在搜寻我。”

    南姐道:“咱们女人天生就会是吃男人亏,上男人当!我猜因为你成了宗师高手,又在重整天网,皇帝感觉受了威胁,所以先陷害你,拐走你的女儿,再提条件?然后你一怒把中间人给杀了?”

    水焉点头。这个南姐不愧是南渔宗师妹妹,闻一知十。

外硬内荏,南渔家风(下)

    南姐又思索片刻,道:“稍安勿躁,此事最多就到这里了。水硕那人向来是外硬内荏,思前顾后,贪得无厌,难有决断。此刻他一定在后悔,想跟你和谈。你且把伤养好,我看没有十数日休养你不可动手,水䂴绝非弱者,莫要留下病根。”

    她从床下掏出一套宫装,让水焉把夜行服换了,二人上床歇息。

    水焉眼睛望着房顶,道:“南姐,后来怎么再也没听说过你了?”

    南姐幽幽地道:“听了我的故事你别笑话我。当初我和哥哥随师傅游历,在边关结识了师傅好友的儿子。那人在当兵,他的夫人刚刚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师傅和哥哥都有意撮合我们,一年后我嫁给了他,生下一个孩子。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有一日,他们几个狐朋狗友喝醉了酒,其中一人说醉话,说喜欢我。贾赦那个混帐居然就将我转送给了水硕!”

    水焉下巴差点掉地上,你是贾赦女人,被送给了皇帝?

    南姐道:“我也是有责任的,那时候他们几个男人一天到晚混在一起,有时我也会掺和掺和,水硕比贾赦好看,功夫也高,性格也是神秘兮兮……我渐渐有些喜欢水硕了。可能在别人眼里,我和水硕两个人大概有些眉目传情……”

    水焉已经说不出话了,别人在背后说她水性杨花的可能性更大。

    南姐道:“那时候水硕只是个破落皇子,连钱都没几个,我半推半就地过了门儿,不清不楚地住在皇子府邸,谁知道下半年水硕就入主东宫了呢?”

    水焉道:“怪不得你说抱过我,原来你在皇帝封太子前就……”

    南姐:“从此我既不能回贾府,也不能出现在外面了。唉,除了我哥来看看我,我再未见过外人。”

    水焉突然想起一事,“难道你就是贾琮的亲妈?”

    南姐幽幽地道:“是啊,除了偶尔偷偷回去看看儿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呢?那个地道其实是给我留的。”

    怪不得,这皇帝简直是……这个南姐估计仗着哥哥的宗师身份才能干出这么不靠谱的过分事儿。皇帝居然这么没用,允许老婆走地道回前夫家去探儿子。

    水焉道:“贾琮为了打听你的下落闹得天翻地覆,恨不得要跟贾赦翻脸……”

    南姐兴高采烈地道:“对啊,我听说贾琮跟着金荣去草原,别提多难受了——想让贾赦收回家将,吓吓琮儿,或者他就不敢去了。结果适得其反,闹得贾赦里外不是人,成了个笑话。”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水焉无法理解这个女人的脑回路。儿子有出息不好吗?居然理直气壮地拖后腿!

    南姐:“偶尔皇帝还会到我这里来谈谈,我再没允许他碰我……自从琮儿北上之后。”

    皇帝算计金荣,未必没有乘机干掉贾琮,让这个尴尬的干儿子消失算了的心思。可惜刺杀金荣的秦钟哪敢碰贾琮或者童隰?

    南姐推断出了实情,大怒,搬出翊坤宫,到这柴房修行。她拒绝了嫔妃身份和待遇,拒绝超过三人的宫女太监侍候,拒绝皇帝或者其他嫔妃的拜访,进入一种史无前例的闭关状态。

    这种小事也就在皇后和其他妃子群中泛起了一朵小水花,便烟消云散了,甚至没有引起南姐的朋友们怀疑——皇帝的女人里或者盟友是有的,但哪有朋友?

    皇帝内心有愧……有鬼,又怕见面就被喷一头口水,那个女人背景实在惹不起,便假装不知道这事:不问、不说、不看、不找、但钱粮东西照给。

    于是这个南霞就成了东西六宫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谁都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谁都假装不认识这个人,连皇后、老太妃都把她给“忘了”。

    紫禁城好大!

    言老头和东来一路,走走停停,看看逛逛,前面就是太和门,是紫禁城南入口。虽然把守森严,但是内苑起火,几万个宫女太监守卫像没头苍蝇似的,宗师们一路上晃晃悠悠地,身法如电,看都看不清,因此无人来问。

    东来道:“你和小贾在打什么机锋?”

    西方教主道:“我自小在西域长大,遍寻明师打磨功夫。三十三岁时被仇家找上门,妻儿老小全部死绝。小贾发动了几千个江湖朝庭朋友帮我打听,结果居然找到了凶手下落。我在报仇雪恨时受了重伤。又是小贾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东来稀奇地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一个故事呢。”

    西方教主道:“我报仇以后远投草原,先后带出许多徒弟,但是我自己功夫停滞多年,桎梏一直没有松动。”

    东来将一个冒失的小太监打昏,继续道:“他们都说你是少年天才却大器晚成,原来如此。”

    西方教主道:“贾敬的侄儿贾珠,跟了我一段时间,我们在江湖上流浪了不少时日,直到在伊犁特克斯停留了下来。看到这个八卦城,我读出了丘处机设计的某种苦心,忽然有所感悟。贾珠却急着回京,据说生了个儿子。”

    东来吸了一口凉气,那件事当年闹得很大,贾珠被人设美人局,功夫被毁,性命也没保住。

    言老头道:“我独自登上天山,从雪峰顶一跃而下,引起了雪崩。我拼命逃窜,在最后将死之一刻突破宗师。又因突破太急,不及巩固,差点全身气血衰败而死。”

    宗师幸运的突破,基本上都在生死之边缘,更多的不幸运者则倒在了路上。

    “我回京一问贾珠的事,深感愧疚,连杀天网十大高手,三大门主,尤其是那个车马帮漕帮那个什么鬼门主是主犯。我割了他三百六十五刀。后来我差点死在高手围攻之下,义忠王救了我一命。贾敬更劝我停,说适可而止,不能太随性。”

    东来:“你是义忠王的供奉?”

    西方教主道:“皇帝登基后,下令毒杀义忠王,这是个死结。贾敬希望我以大局为重,放下个人恩怨……看在他是明君的份上,我就先饶皇帝一命吧。”

    东来摸摸头,你想刺杀皇帝?贾敬是在救你。

    逛了武英殿,里面都是藏书,二人兴趣不大。又跑对面的文渊阁看看大学士办公楼,东来搜寻了一些空白的内用纸张、花笺、毛笔、文玩揣在怀里。外面有人特别喜欢收藏内造或者贡品,是不错的礼物。

    前面是皇子居住的南三所,如今九皇子和未嫁的皇女们住着,十皇子太小,还在秦可卿的怡和宫里。

    宗师们拾步上了太和殿,龙椅高高在上,二人轮流坐了坐,都撇了撇嘴——不过就是个椅子罢了。从上往下看,文武百官面目清晰,而从百官角度往上看,皇帝的脸则云山雾罩的。

    香炉里还有残灰,打量这几天过年,小太监就可以偷懒了?

    开大朝会的太和殿气派虽大,却也太阔了些,冷冰冰的。东来和言老头忽然一凛,飞上檐,门一推,南渔夫妻走了进来,然后也把屁股往龙椅上放。

    东来噗嗤一笑,轻轻落下。四个宗师说说笑笑向中和殿保和殿走去。毒藤行动滞重,大家速度慢了下来。南渔指着保和殿道:“赶明老子到这儿考个状元来。”

    众人大笑。

    毒藤道:“你妹妹……”南渔瞪了她一眼,毒藤闭嘴。

    言老头道:“说你师父把你妹妹嫁给了贾赦?怎么不出来跟我们喝酒?她以前叫我老舅的。”

    南渔吃吃艾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能说前几天其实他已经见过了妹妹,她正跟第二个丈夫,也就是皇帝,为前夫家事闹别扭?

    若要外人知道明着是白道庄主,实为黑道魁首的南渔是皇帝的便宜小舅子,这脸还能不能要了?

    毒藤之所以和南渔分居,各过各的,固然一个原因是夫妻俩都有一摊子事(黑道产业),一批徒子徒孙(镖局或商队或山大王)要带,因海盗事闹了点龃龉;另一个因素,毒藤实在是看不惯南家的家风,那个小姑子的事儿简直是丢人!真让人说不出口。幸好她毒藤生了个儿子,老老实实的木头一个,如果生了个花痴闺女儿,见一个爱一个,生下儿子扔了不管另外嫁人……看打不死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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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介绍:
中学美术老师金荣被人脑后砸了一石头,于是被通灵宝玉抓入红楼梦二次元世界,做苦力干活。制造仙灵气......都是为了艺术!金荣叹气道:“咱们就像下围棋,边角都布置好了,最后决胜之处就是中原腹地。北京不得不去啊。”胡氏道:“你在跟谁对弈?”金荣坐起身来,看着胡氏的眼睛道:“全天下。”金荣的石头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荣的石头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荣的石头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