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色欲,血亲世仇(上)
金荣闭嘴,表示可以停止辩论了,公主把后脑勺给了金荣。
直到此时大家才有心思打量这大厅装饰。只见金银红木八宝将这待客厅装饰得极豪奢。东墙上却不伦不类地挂着狂奔一般的汉字手书。笔锋迅疾,如丝、如铁线、如巨石、如奔雷,除大公主对狂草有所涉猎,其他人,包括金荣,眼睛略一瞟便失了兴趣。连章草都看不懂,别提狂草了。至于汉语四级都没过的蒙元台吉,不提也罢——听金荣辩讲佛理已经是他们耐性巅峰了,当然有人趁机眯缝眼睛睡会儿,大家也理解的。
窗外明亮,夕阳将最后一抹金色涂在目光所至的任何物事上。
众人上上下下跑了一圈,甚至到了楼顶去观赏高原风光。
澄澈明静的天空将一切揽入怀中,安祥威严的雪山隐约地从云雾后投注来一丝目光,阳光几乎贴着地平线射穿云层,昏黄灰黑的戈壁就如同有了五彩斑斓的灵魂一样。
寒风中满是空灵玄幻的味道,耳朵里充斥着寂静的回声。渺小的人哪怕站在马背上,立于危楼之高,或匍匐于雪山之巅,向天地尽头望去,想做世界主人的心也尽被无言的天籁压迫,不得不跪倒、臣服。
和蒙古草原风过草伏又不同,远处连绵不绝巍峨的圣山披着万古不化的冰雪,沐浴在金色阳光下,舞动着无边的云雾,时刻在提醒你,这里谁作主。
小小的如同病毒一般的人类,你要有敬畏之心!
一只山鹰从头顶飞过,大家抬头,才恍然发现自己头顶有雪峰直插云宵。这红顶闪亮、规模庞大的无名寺庙如同依附于老树的灵芝,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原来自己也只不过是天地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曾经惊叹于这依山而建的寺庙之鬼斧神工,贾琮此时也生出一种“这寺庙根本就是神山一部分,是人类向天地表示臣服”的感叹。
绑架了金荣的劫匪们早已在日落前离去。吃晚饭时大家逼问老和尚,得到了这样的答复。
入夜后,金荣将大公主拖入了自己的房间,说是要好好感谢腾格里赐予自己美丽善良勇敢智慧的夫人……
水焉奔波千里追夫,全靠一时激愤和担忧。当时金荣被擒,自己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但直觉若不追上去,恐怕一辈子见不到他了。那连太上皇那老哥哥去世时她都没有体味到的撕心裂肺的疼,陡然从心底里喷发,如同火山海啸。冰冷的恐惧,使她战慄,让其立足不稳,全凭对敌人的愤怒支撑着,才未瘫下。
难道这就是李莫愁对杨无过的感情?是这个让她宁可抛弃道尊弟子身份,离群索居,与猿鱼鸟龟为伍,也要与之厮守?
她当年与金荣苟合,全因对世界的绝望,对自己的怜惜,对皇室的痛恨,对天网下属越权主宰自己婚事的报复,才毅然决然地放下身段,将自己交给了“理论上是自己夫君,但是可能一出关就会被戴乐乐的马匪一网打尽,从而成为赵国插手草原事务和敖斯尔勾搭控制草原核心土默特的借口与牺牲品”的长得很好看且听说床上功夫强大得离谱的金荣。
这么复杂的情绪,不是无保留的爱,不是对无辜者的愧疚,不是对牺牲掉人才的可惜,不是对喜欢的人的施舍,不是自我放逐,不是自暴自弃,不是对床第事的好奇和对嫪毐第二的猎奇,不是“想做真正的女人综合症”,不是“万一能生下他的孩子就算对得起他了”的补偿心理……而是以上全部。
就在这无名圣山下的无名寺庙之中,金荣伸手握住自己那一刻时,水焉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也一瞬间想通了自己和金荣有限交往过程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以及那个美丽可爱机灵鬼小叮叮从何而来。
她是腾格里赐予我们的礼物,没错的了。
否则怎么一(十)炮就中?而相比之下,桃叶跟了他多久?自己先有了叮叮而她才生的小小(男孩子容易早出生,女孩子会迟些。叮叮早生三天其实不能说明什么。水焉不知道,也没人提醒她)?
金荣的手一搂上她的腰,水焉脸腾地红了,她的绝顶武功虽然在生了孩子后退步的厉害,连一个小刺客都搞不掂,但是要推开金荣的爪子还是很容易办到的……但是浑身酸软无力是怎么回事?是高原反应还是中了和尚们下的毒?
水焉把自己的无力和软弱一股脑归罪于高原与和尚身上,任由金荣将自己横抱,一股热浪从金荣的胸膛手掌臂膀传到肢体,由点到线延伸至面,最后迅速蔓延全身。
水焉幸福地昏倒在金荣怀里。
有个人包围着自己、保护自己、安慰自己、戏弄自己、需要自己……这个就是爱吗?好甜。
她嗅着金荣身上混合着汗水、烤肉、青草、阳光与荷尔蒙、肾上腺素的味道,低声在他耳边道:“听说你夜御十女,我想见识见识……”
两个人倒在干硬的床上,身体轰地燃烧起来,手脚交缠,灵魂相接,融化在高原高山高屋高浪之中。
在金荣和水焉看不到的另一个层楼,贾琮衣冠不整地跑出莫姒姒和成娟娟的闺房,回了自己卧室。
不一会儿,天下会另一个台吉看看门开了条缝,往里望望,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拉了进去。半个时辰后,这个台吉光着上身捧着衣服傻笑着跑出来,留下一条门缝。
又一会儿,两个台吉同时站到了门口,互相谦让,说着你先,要不你先?就是谁也不肯走。还是那只手,极不耐烦地将两个人一起拖了进去,将门砰地关上。天快亮了,这两个台吉腿软筯麻地回卧室去了。
只有连飞,呆呆地守着金荣卧室门,站了半夜。
第二天,待众人黑着眼圈起床,聚到一楼吃早中饭,大家看到与金荣辩论的那位终于换了衣衫,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官员……?
“老夫姓肖,”那人笑道,“一个佛学爱好者。”
贾琮默默地将刀把抽出来一半。
“本人忝为北乌思藏都指挥使,是本地最高长官。”
贾琮将刀默默地推回刀鞘。
金荣道:“那么你们将我绑来图播,是赵国官方的意思了?”杀了固原守门兵又是怎么回事?你要造反?
那肖指挥摇手道,“自从葛尔丹崛起,北图播一直不稳,本官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葛尔丹进攻土默特被灭,不安定的人们立刻老实了许多。虽然本官不知战斗详情,但金荣大汗的这个功德本官牢记在心里。某些人恼恨金荣大汗坏了好事,想要绑架你,幸好本官也有一些关系,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动向。”他手一指,“这个寺庙以前是有名字的,被某些有心人摘了牌,当作造反之用。本官就没手软,先洗了再说。”
他微笑道:“此地乃是冬季大雪封路之后,东西南北图播沟通必经之路,山背后不远处就是驿站。本官在此等候金荣大汗已经有些日子了。反贼俱已伏诛,你要看人头吗?”
看来这个肖大人也是个狠人,斩尽杀绝,绝不手软。
除了明朝嘉靖皇帝老想着扔掉图播这个包袱外,汉人对高原的管辖一直很给力。有些图播大和尚始终如一地要把其国教传遍草原、西域、俄罗斯、中原,帝都、五台山甚至岭南泉州,另外有些人则一心想自立。
图播内部豪强势力交错,恩仇不断,曾交战四百多年,直到元朝统一才停止相互攻伐。到了明朝,每年都有政治犯被发配来此,甚至改变了高原的政治气质和权力生态……当然造反的基因也就一代一代遗传了下来。
葛尔丹背后毫无疑问有高人,挥军北上征服吉尔吉思,南下吞并叶儿羌国,西出伊犁河谷直逼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东击喀尔喀蒙古,兵锋直指雁门关、张家口、甚至威胁到大赵京都。若不是连飞走了狗屎运一把火烧掉了这个维拉特未来之星,只怕第二个成吉思汗就崛起在草原上了。
这也是张蕈巴米尔背叛葛尔丹的根本原因:如此四面攻伐,穷兵黩武,正如当年的成吉思汗,其势必不能久。
雪山色欲,血亲世仇(下)
肖指挥看上去五十多岁,讲起佛法一套一套的,杀人也是一套一套的,这个对立的矛盾是怎样统一在同一人身上,金荣不能解。
金荣道:“既然事情已经明白了,恭喜肖指挥立下大功,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图播高原了呢?请给我们安排几位向导指路吧。”
肖指挥淡淡地道:“似乎也不用急,高原的冬季长达半年,此时离开哪怕最安全的道路也是有大大的风险的。金荣大汗就安心住半年,等明年开春后再离开不迟。”
这人的态度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却绝对不是让人安心且信任的那种。
天下会的台吉们都感到了一分不对劲,却又完全说不上到底违和感从何而来。
肖指挥道:“食物燃料清水茶叶,大家不必担心,供应充足,只是蔬菜基本上没有,来自京城的贵人怕是要不习惯了。”
金荣道:“我们在蒙古也是长时间没有蔬菜吃的,小事儿。我看气温下降不甚明显,降雪量也不大,和蒙古气候相近,小心点应该是可以离开的。”
肖指挥笑道:“整个高原高层都已经知道了大汗大驾光临,恐怕您想离开也不大容易呢。”
这个算是威胁吗?
贾琮、朝鲁眉毛皱成一团。
肖指挥道:“大汗在蒙古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了高原上,还请尊重当地主人的意愿。”
金荣笑道:“这么说,我们是被软禁于此了?”
肖指挥淡淡地道:“您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图播高原的冬季要吃人的,我这是为您好。”
当即有人将整个寺庙搜索一遍,正如肖指挥所言,食物(肉、青稞面)、煤与油、蜡烛管够,茶叶盐随意支配,甚至还有红糖。
很长时间,没有人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指挥最后道:“我就在这里陪着大家,谈经也行,下棋也行,习武也行,只是肯请大家莫要出寺门一步。”
高原的低气压让人窒息,老和尚指挥使一脸的风清云淡,高深莫测,金荣用眼睛制止了台吉们要动手的蠢蠢欲动,冷笑道:“我虽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半年的时间够你们能做什么。”
肖指挥平静地道:“上面有大人物希望留大汗一段时间,是好事!”
金荣道:“倒要请教,你说的大人物是红衣教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肖指挥闭嘴不语。
水焉从头至尾仔细听着对话,看到这肖指挥的“壮烈”表情,若有所思。
连飞道:“我们要打猎也不行吗?”
肖指挥道:“方圆百里,大概也没啥猎物了,羚羊去了南方,貂鼠躲在地底,野牦牛?我多少年没见过了。或者偶尔会有野驴,野骆驼,这些东西杀之不祥,还请尊客莫要动刀。”
大公主首次开口:“肖指挥是本地汉人吗?”
肖指挥眼睛瞟了过来,似乎有些惊讶在男人说话的场合居然这个女人随随便便就插进来,而且她一开口,所有的嘈杂全部消失。
肖指挥停了片刻,看到金荣或者其他台吉无一人出声呵斥镇压这个女人,心头纳罕,才答道:“我们肖家世代旅居图播,十多代了。”
大公主指着墙上的“满江红.怒发冲冠”道:“此书署名肖可战,是你何人?或者这个寺庙就是萨斯迦?”
肖指挥迟缓地道:“夫人倘若已然猜到了什么,请口下留德。”
所有的人兴趣立刻提升到高点,能让大公主这个天网总统领留意的东西,肯定不会简单。
大公主道:“本……我对你们这个家庭并无偏见,甚至对你们的坚持存有一两分敬意。我明白了你们这次前后矛盾的绑架基于何等考虑了,虽然我觉得你们有些不合时宜。”
众台吉的好奇心已经快冲破天际了,可敦真是无所不知啊。
金荣一把搂住某个美女的腰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某个美女推开他,坐直了身体,郑重地对肖指挥道:“倒真要代替在座的所有人谢谢你了。”
那肖指挥大摇大摆地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起身一礼道:“那么失陪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金荣等他溜达溜达地撤了,一只爪子又伸了过去,水焉一巴掌拍掉,然后软倒在金荣身上,仰面看着那幅本不该出现在图播寺庙之中的“满江红”。众台吉不敢去问可敦,挤眉弄眼地歪嘴扭鼻,让某男人把夫纲振起来。半夜三更刚才狠狠地被修理了一浪又一浪的某男人假装无奈叹息,无可奈何地把女人圈在臂膀里。
良久,水焉道:“如果不是人家心有顾忌,或者我和金荣没事儿,其他人都得死。”
贾琮不服气道:“咱们虽然才三四百人,千军万马来也不怕!”
来自贾氏的几个玉字辈和普通家将都随着点头,包括天下会的台吉们。
水焉道:“咱们地形不熟,人家随便找个峡谷就能把我们全埋在这儿!金荣利用地利打了那么多胜仗,难道别人不会?这是当兵的基本功好吧!”
少年们才算口服。
朝鲁道:“咱们承了谁的情,遮遮掩掩的,请嫂子解惑?”
一声嫂子喊得水焉脸通红,半晌才平息了情绪,假装没听见其他人嫂子嫂子的小声嘀咕,道:“当年忽必烈平宋,所杀之人达三四千万之多,仅次于五胡乱华,屠城灭国,也不去说他了。明朝永乐之后对待蒙元渐渐怀柔,唯有赵宋后人中有一支,对蒙元绝对不共戴天。这一支赵氏始祖乃是南宋末代皇帝,赵㬎,以及文天祥后人。”
谁都没听说过赵㬎此人名字,文天祥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是个书呆子,干啥啥不行,只会扯大嗓门。
水焉道:“宋室投降时赵㬎才七岁,孤儿寡母以及被活捉的文天祥被安排在大都。因文天祥在京城图谋造反起事不周,牵连了赵末帝。十二岁的赵㬎为避免麻烦嫌疑,削发为僧,在开平府的乾元寺学佛。十九岁时,有元人建言杀他,便避祸进了图播高原,于萨斯迦大庙出家。”
大家回头看了看院落,想起大门上本应该是匾牌的地方空空如也。
水焉道:“他最终成了一代高僧,游走西域,讲经说法,翻译经书,最后死于河西。”
朝鲁道:“这个故事跟那个姓肖的有什么关系?”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朝鲁,朝鲁道:“好吧好吧,就算肖是赵的一半,也不一定就是说是一家人吧?”
水焉道:“那个赵㬎娶了孛尔只斤公主,还生了一个儿子,最后他儿子也出家当了和尚。”
朝鲁补充道:“图播和尚是可以结婚生子的。草原上的大小和尚我们见过太多了,整天在部落间游走厮混。哪有金荣大汗这样的腾格里人间行走大萨满,干过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水焉:“所以赵家、文家是蒙元的死仇,他们骗咱们来,却不杀你们这些个汗王啦,”掐了金荣敏感部位一把,“台吉啦什么的,算很给面子了。”
金荣看着满江红道:“这个字难道就是末代皇帝手书?肖可战就是赵㬎吗?”
水焉道:“这阙满江红名气很大,但是在岳飞孙岳珂收集的武穆遗书中根本就不存在。两百年后,蒙元北逃,明朝立国之后才为世人所知,很明显是伪托岳飞所作。什么踏破贺兰山缺,匈奴血,说的根本不是金国,而是你们蒙古。所以我猜可能这作者是文天祥或者赵㬎,甚至二人合作。这书法有媚姿而无王气,赵家人在赵孟頫之前没有把字写成这样的,所以我猜此乃文天祥手迹。这个肖可战大约是末代皇帝的自嘲了。”
一劳永琪,二心尔康(上)
众台吉大怒,有人就要起身撕这条幅,被水焉一脚踢飞。
“一首词而已,你们也容不下?害的人国灭家破的,喊两嗓子又怎么了嘛?文天祥说了一辈子大话,就让他说嘛。”
那些个台吉骂骂咧咧地道:“亡国之君,无能之臣,哼,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金荣奇怪地道:“这么冷门的知识你怎么会留意?”
水焉道:“无聊时读闲书,《国榷》啊,《两山墨谈》啊,之类的。我又不喜欢女红,除了习武就是读书了。找到字墨背后未尽之言,哪怕是瞎猜也挺有意思的。”
好吧。
学霸的心思一般人都不理解的。
论读书多,谁比得上皇室人?在资源无限的政治中心,你想要什么孤本善本没有?书法真迹,哼,连大学问家都没正经摸过几本,普通人只能在市面上找价高质次的滥版。珍藏品都在权贵密室里藏着,自私自利如李世民者,甚至把《兰亭集序》埋到坟里!正常些的则传给儿孙当传家宝、硬通货。
除了皇室,谁能找到那么多优质资源,形成超高的品味和见识?你可听说过世面上出现了宋徽宗书法真迹?人家水焉可以平时拿这真迹来当挂饰的。更别说天网历代总统领不知道能在过年过节过生日时收到多少这种东西,积累下来,值多少钱?
水焉自言自语:“莫非这些姓半个赵的家伙正在算计草原?或者想着杀光孛尔只斤?不对,他们还是孛尔只斤的外甥呢。”
台吉们笑道:“正好摄政王闲得发霉,有人陪他练练,也好检验一下他这个宗师成色。”
贾琮道:“那顺布和执掌十万俘虏,下面我们贾氏有几十个家将在,宝音加上巴图,又有老朝克图,大概青城无忧吧?”
朝鲁道:“大同的新总兵据说紧跟在赵国使者后面,有他们在,图播人敢怎样?”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把我们放在固原或者任我们南下好了,何必来软禁我们?反正我们暂时不回草原的,你们尽管去打出狗脑子来。
杀了赵国城门官,把金荣绑架了,然后关在雪山上……怎么看,此事都有些蹊跷。
有什么是我们不了解的?
一场大病后,清国皇帝永琪头发也白了,皮肤也松驰了,目光虽然依然犀利,但人人都察觉到了一些勉强。
“福相依然不肯入京吗?”他的声音极有力度,撞击在大殿的十八个柱子上竟然传回了金属的回响。
“启禀皇上,奴才们每天一个信使地催促福相,但他前面说在山里受熊所伤,又庄子被毁,感染了风寒,如今回到富察老营,就想好好养养病。”次相来自瓜尔佳氏,是个年龄大了些的老好人,专门协调方方面面关系、避免严重冲突(打架)的人物,脾气好威望高,就是能力难以言喻……
这个福尔康!连皇帝的面子都敢不给!皇子们气愤异常!国难当头,你这个第一宰相是怎么当的?皇子被剥光展览,你宰相就没个说法?一把火烧死十万人马时你宰相躲在山里……还差点被野人杀了?最后救你命的据说是个傻子?!南部国土被汉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你不回来组织反击,居然拍拍屁股回老家了?
当即有皇子大骂福尔康……反正他的两个外甥一个死、一个靠边,没得玩儿了,落井下石谁不喜欢?御史马上站出来排着队弹劾福尔康,皇帝听完了几个人慷慨激昂地吼骂,点头道:“如此,将福尔康免职。瓜尔佳.忽鲁为第一宰相,出缺的相位着吏部推人上来,议决。”
众人各回位子。
皇子阿息保出列,请示带兵一万扫荡赵贼。皇帝准。
皇子达及不出列,请示带兵一万平汉人,皇帝准。
皇子乙里本出列,请示带兵一万平赵人侵略军,皇帝准。
十多个皇子依次请求各领一部人马,要乘冰天雪地将入侵者一网打尽。每个皇子都激昂陈述一番,举朝官员热血沸腾誓要给入侵者一个好看。
等皇子们慷慨陈词已经重复到第三遍了,皇帝站起身,推开侍卫的搀扶,高声道:“看到皇儿们主动请缨,朕心甚慰。但最是欺人的是土默特,你们没想到去会一会金荣吗?哼哼,别是被这个火神王吓着了吧?金荣,朕与你不共戴天!朕要钦点十万人马,征伐土默特青城,提金荣人头屠城,方解我恨。”
刚听到头一句要鼓掌欢呼的官员和皇子们,立刻闭嘴,将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又压了回去,甚至有个老头子剧烈咳嗽起来。不等老家伙出列请失仪之罪,皇帝挥手令人将老头直接摘了顶戴花羚,拖了出去扔在墀阶之下。
嘴巴开了一半,准备劝解皇帝不要去惹火神王腾格里人间行走的官员,立刻将嘴巴合上。
满都皇子丢了十万人,十几个皇子分走十几万,皇帝再带走十万……清国有这么多士兵吗?老底都拿出来也没这么多……要不从朝鲜花钱招聘些军队来……国库本来就薄,搞百年国庆用掉不少,十多万军队出击千里要用掉多少钱?就算打赢了土默特,估计青城的金山银海全部填进去也未必能免亏转盈。可一旦输了……
下面的官员开始窃窃私语,皇子们更是瞪大眼睛:皇帝拿走十万人,我们还能分到几只小猫啊小狗的?找每个人的舅舅借兵的话……得事先许出去多少好处?目光开始闪烁的皇子们将无言的抗议传递过来再传递出去。
永琪目光如冰剑火炮,和台下官员和皇子瞪着斗鸡,看谁先躲闪!皇子和大臣们一个个被近视眼转老花的皇帝杀得溃不成军,鬼鬼祟祟地脖子转动几圈后,不得以低下头颅。
没有福尔康的硬脖颈,忽鲁那个百臣之首,大软蛋,只会揉着太阳穴叹气。
皇帝那么任性,你作为首辅,不做点什么吗?这皇帝当了那么多年,还需要战绩吗?需要功劳的是我们二代啊!没有压倒性的战功,怎么接替父皇打理这残破不堪的江山,压倒那些狼仔子兄弟和不要脸的其他旗子弟啊?!
皇帝你路都走不动了,还要千里迢迢跑去打客场?……对手是谁?从未败过的火神王!腾格里人间行走!一开口全大陆人争相倾听的大学问家!五本畅销书爆款作者!你惹谁不好去硬碰他!活得不……阿弥陀佛。
皇帝将宝剑抽出,将一支座侧的蜡烛劈成两截,侍卫赶紧上前,在火苗点燃地毯前将其彻底踩灭。皇帝喘息道:“劝朕息兵者如此烛。”
更没人说话了。心累。
福尔康,你快回来,我们应付不来……
大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福尔康坚决不回朝:回来要背锅的。
现在这口大锅甩给老忽鲁背了,等皇帝丢兵卸甲回来,福尔康立刻会第一个跳出来收拾残局。——真不愧是清国第一智者。
兵部尚书鼓足勇气出列:“现在已快入冬,大雪随时可至,虽然蒙古草原降雪量小到可以忽略,但是咱们要时刻提防白灾的可能性。此外,万一有极端寒冷,咱们的冬衣还未必能凑满十万套?”
对啊对啊,手都抽不出袖子,谁来打仗?目前刚刚初雪,气温不算太低,等再过两个月试试看!
皇帝从小娇生惯养在深宫,顺风顺水的没吃过苦,太想当然了!
知兵的大臣们叹气。
另有一批人想得更深远:难道皇帝想一个月内就破城,入青城过冬?……这是病糊涂了?
果然皇帝道:“赵使刚刚入了青城,蒙元无数的酋长跟蚊子似的从草原各地扑向青城去拍赵使马屁。我们如果趁其不备,突袭青城,将蒙赵双方关键人物全部一锅端了。嘿嘿,朕也不是不懂兵事,既然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就智取嘛。那青城不是号称开放之城嘛?让我们的商队先去嘛,然后里应外合!”他双手一合,大殿气氛立刻轻松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么一说,可行性突然增加了不少!
一劳永琪,二心尔康(下)
如果金荣不在青城,这个计划还是不错的。皇子率兵扫荡家里,顺便找个机会倒卷珠帘,攻入长城去报复汉人,抢钱抢人;皇帝则御驾亲征,去擒赵使和蒙元高层……金荣不在青城,好得很!算他跑得快……堆积如山的钱粮都是我们的了!
当有人提到金荣禅让时,大殿里陡然静了静,然后立刻欢声笑语轰然。
火神王禅让,走了?!哇哈哈哈,那还怕个鬼?我们清国举国报复之,又遣奸细先进城埋伏,取青城易如反掌。
阿息保biu地一声从队伍里跳出来道:“儿臣愿为父皇前驱先锋,扫平阻挡,护卫左右。”
众大臣们对阿息保的表现立刻有些惊艳,刮目相看的感觉,此人原本是个莽汉,拨一拨动一动,今天两次拔得头筹。咦,这个时机掌握得相当不错,当然如果皇帝刚一开口说要找金荣不共戴天时跳出来就更好了……现在跳有点太晚。虽然忠心没有百分之百,但比其他一肚子想掌握兵权闹革命的皇子要强太多太多了。
其他皇子忽然醒悟,呼拉一声冲出来,喊着要替父皇铺路架桥,扫榻奉茶。
皇帝笑眯眯地等每一个皇子都把忠勇之心表达清楚了,才道:“国内被蝗虫一样的赵人搅得一团糟,朕也需要你们将责任担起来。土默特之战,朕打算带迪古去,将他丢下的面子再拾回来。”
全殿静了一静,立刻皇子们沸反盈天地抗议——迪古那个废物虽然是嫡子,但是光屁股给无数人看了,还进砖窑烧煤,下地在城墙外挖坑,结果这些坑道把满都给害了。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守在父皇身边伺候?
各有怀抱的大臣们也犹疑起来,莫非皇帝还有立迪古之意?毕竟是皇后亲子,福尔康亲外甥,特别是……此人在青城劳动多日,可能和金荣金珑童隰张蓁贾琮打过交道……
难道皇帝还有其他打算,比如跟金珑讲和?如果条款谈得好,也不是不可以,让他们交钱!让青城划个地盘出来给清国赚取外汇……
鸽派大臣已经在想着以打促和的主意了,耳朵里听皇帝道:“不亲手拿下金荣或者童隰金珑之流的首级,他有什么资格做朕的儿子?立不下大功,贬为庶人。这是他最后的自救。”
皇子们安顿了。拿下这几个人的首级?恐怕得靠神仙才行。金珑是宗师级高手,群殴之,他打不过可以跑,你迪古敢追?去送死吗?童隰是天下名士诶,又是丞相,无任何劣迹,连蒙元最痛恨赵人的酋长或者大汗说到此人也是一脸景仰……你敢碰人家一根手指头?迪古逮到机会不把老人家抢回去供起来,我就不姓王!(当然老子本来就不姓王)
张蓁是谁?只闻其名,从来没有人见过其真面目,据说此人千般变化,走到你面前你也未必认得出来。
至于贾琮,双臂有千斤之力,是单人独马灭了狼群射杀白狼王的狠人,你八个迪古也打不过人家。现在人家跟着金荣游历天下去了,你迪古就偷偷地乐去吧。你要真干出点混帐事儿来,被贾琮金珑惦记上了,你一辈子别想睡个好觉。
突然大家觉得这一仗真不好打:打得痛快了,得防着金荣贾琮回身来报复,而且童隰这些天下名士,自己小胳膊细腿儿的哪敢动手杀?缩手缩脚地怎么打?不如谈条件算了。
哎呀,福尔康真是料事如神啊,坚决不沾手这些个弯弯绕,简直太明智了。
被无数人惦记着的福尔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微笑着听信使将皇帝的计划、皇子们如何大骂自己,以及自己被哪些人弹劾——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陈述一遍。傻娃被逼着也坐在旁边,一边打呵欠,一边研究桌子上的一盘子红烧牛鞭。
……大家好,这位就是拯救我的傻娃,认识一下吧!
……嘻嘻,嗯哪,喔噢……傻娃只会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待人接物一概不管。这傻子现在是形销骨立,颧骨泛紫,一脸的欲求不满。福尔康一看他这德行就一肚子气。
早先他放飞自我,对方圆百尺,胆敢进屋的所有女人,不管是打扫还是厨子,来者不拒,剥光了炮制……被福尔康撞见后,每天都被拖过来听政。养了十几天还干瘦地像只鬼!
冬至到大年夜是家主们一年最忙的时候:做账查账,接见客人,走亲访友,结婚做寿……傻子就坐在墙根儿,耷拉着耳朵,有一头没一句地听着管家们从清国各地蜂拥而来报账。
此外富察家后院装满了兄弟、堂兄弟、儿子、侄子、侄孙、舅表兄弟、邻居、通家之好、官场盟友、金主、妻家来人……社交活动之频繁,慰问之急切,策划之紧张,联动之混乱!伤痛损失之惨切,感慨形势之复杂,议论其他各旗之动向,强调立场要统一,达成斗争要有节的共识,一切以共渡时艰为目的……
傻娃除了每天接待客人之余还要听掌柜述职,一丛一丛地接见管事、庄头、账房、掌柜。
不管是兽皮、粮食、木材、人参、鹿茸、乌拉草、棉花、丝绸、西洋货进出账目,还是奴隶生死,管家(婆)升降,家兵训练,后宅(小老婆和儿子女儿们)消耗,订婚,嫁娶,甚至煤铁银铜进出,武器锻造,盔甲维护,朝鲜来往,同盟友往来,火枪大炮买卖,如此绝密的消息都对傻娃开放。
今天又有新花样来了,朝庭大臣对决实录,这么高保密的东西,居然也对傻娃放开了。
这个福尔康不是还有好几个儿子嘛?你培养谁不好,一定盯着我这个傻娃?为什么?陆路通想,就算你怀疑我装傻……好吧,确定我装傻,还这么心大?难道不怕我是敌人?
三国演义看傻了吧,你?
你是曹操,我是庞统?你是刘备,我是诸葛?你是孙权,我是鲁肃?你是鲁肃,我是周瑜?你看我哪里像蒋干啊?
或者这个老家伙才是真傻的?前几天十拿九稳说我是奸细,现在忘了啊?
福尔康摆手让送信的退下休息,赏钱会很多,信使是个肥差。
福尔康沉默良久,转头对陆路通道:“你看皇上在青城能占到便宜吗?哪怕金荣不在?”
陆路通翻了个白眼,我是魏延还是陆逊?还能演筹千里之外呢?你铁定我是蒙元的人?
福尔康沉吟道:“金荣难道不知道举世皆敌?居然拍拍屁股就走了?难道他在青城还有后手?”
陆路通笑,怎么可能没有后手!自己奉命到清国来挖墙角时,青城还没拿到手里!当时柯剧都还没投诚呢,敖斯尔还在抗拒,达达还在观望,赵国失了戴乐乐的假马贼,一时措手不及,草原攻略还在重新制定……金荣手放在草原事务上,心里已经在算计要挑拨清蒙关系,分裂草原,推动赵国介入进攻清国,一点一点默默地给三方挖坑。自己的这个身份更是绝密,手尾处理得干干净净。
一般人是十步一算,金荣是一步十算。
福尔康高声自言自语:“如果御驾亲征,首先要粮草先行,哎呀,国库空得连老鼠都快饿死了,还打仗?说不得要向大家摊派的。又想长途奔袭,以奇获胜?这是读书读傻了。我猜金荣必然会有防备,首先先将蒙清之间的道路清洗了。偏向清国、给满都提供方便的部落全部拿下。坚壁清野做不到的话,至少能减少对清国沿途的补给。”
陆路通打了个哈欠。猜到土默特必然坚壁清野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一另回事,谁知道呢?也许是你多虑了。
此时陆路通还不知道清蒙之间的三条通道,特别是满都来袭的路线上的科尔沁“中立”势力已经全部被贾琮消灭干净,坚壁清野已经完成,就等清国来袭、自投罗网了。既然以你为敌,自然要把你们调出来打,否则白山黑水的我来就是送死。
而清国也不是没人预料到这些,只是尔康这个小诸葛有异心而已!
福尔康道:“以金荣的狡诈诡异,既然敢得罪清国,必然是起了分裂蒙清的心思,诱使清国一次又一次地进攻土默特……如此必然招致蒙元人的反感!若再败一次,清国有灭国之虞。”
陆路通终于完成了心理建设,拈起一块红烧牛鞭,吞下了肚,居然味道很不错。
陆路通没注意到的是,自己动作还是太文雅了些,傻子会嫌弃肉?……哪怕部位尴尬,正好给你补补……傻子前后一并表现都落在了福尔康眼睛里。
傻娃南归,柯剧北上(上)
清国斥候往来飞奔于西进蒙元的这条路上,居然没有留意到大部落消失,只余零星牧民游荡。
金荣当然知道清国一定会进攻青城!他鼓动赵国民间蝗虫去抢烧杀,不就是在消耗清国国力,断他的根?顺便降低报复烈度。
清国皇帝如果忍不了这耻辱,要趁金荣不在时进攻大本营……焉知这不是金荣之计:故意出走,以退为进,诱你出兵的?你看似主动进攻,其实完全在别人的节奏里。
如果清国不急不躁,先整理内政,稳定住节奏,把进攻的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里,金荣难道还能出手冲击你清国不成?白山黑水的,地理复杂,神仙也没太好的办法。最佳策略就是把女直人诱出来,在我选定的战场上,小口小口地吃。
清国皇帝行事这么险躁,难道朝中无人?或者他自知命不久矣,要来个玉石俱焚、一劳永逸、马革裹尸、两败俱伤?一命换一命?
福尔康则知道的更多,毕竟皇后是他姐姐。皇帝身体还能瞒得过他?清国皇帝要临死前给清国扫清障碍,重建蒙清联盟留给儿子!皇帝身死之日就是蒙清携手南下之时。
推倒天庙!杀掉金荣金珑童隰这些渣滓!让蒙元的酋长们清醒清醒!只有蒙清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赵人只会使蒙不成蒙!国将不国!人家防线都推出长城了!赵国用钱把你战士都收买了,你这个昔日的草原霸主还有活路吗?
陆路通抠鼻挖耳,一边揣测着这个清国每一智者的心思。两个亲外甥一个肉体死亡,另一个社交性死亡,无论剩下的哪个皇子上位,他这个“国舅”都没有好果子吃。难道他的办法是让皇子们上战场打一打,最好全部吃败仗,甚至死一个是一个……最好都死光了,他剩下的亲外甥(光屁股那位迪古)就能复活。
真够毒的。让所有的皇子死光光……这个倒真不容易。除非和赵国勾结,形成默契,一个一个解决……
喔,难怪他要把国家机密泄露给我,这是表达诚意,求着赵人去害干外甥……
他怎么判断我是赵人还是蒙人?哎呀,老子对“杀啥傻厦”太敏感,所以他认为我是赵人?
终于想明白了,陆路通施施然站起身,对福尔康点了点头,回屋收拾收拾……有人早已打包整理好了出远门的物资,就放在床头柜里,一翻就看见了里面一块印信。连印信都准备好了……真是不遮不掩啊!
陆路通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跳上一匹快马,便直奔庄子大门而去。
果然庄子大门洞开,如狼似虎的庄丁人间蒸发了,任其自由出入。到了拐弯处还有人指路!
叹息一声,陆路通想了另一个道理:人人都说“没有国哪有家,”但是有几个人在大事来临之际只顾国而放弃小家的?
哪怕清国亡国,倒霉的不过是艾新角罗一家而已,如福尔康这种天下名士,走到哪里都是座上佳宾、酒筵贵客。反而因其在旧国影响力巨大,更能在新朝升官发财。
汉奸、蒙奸、女直奸,哪儿都有!
皇帝一堆儿子死彻底了,换自己两面光,继续大权在握——还是合算的。
富察氏不及艾新角罗氏吗?哈哈哈哈,死了二十万人之后,倒要看看有没有变化……以及其他可能。
至于怕不怕傻娃向清国朝庭出卖福尔康……哈哈,富察家就算倒了福尔康,皇帝哪敢对其他富察人赶尽杀绝?八大之一啊,尾大不掉。
看着陆路通飞驰而去,马头马屁股根本不是个问题,骑术也极出色,福尔康这才百分百完全确定原来傻娃果然是在骗自己。他默默在坐在桌子旁将傻娃的点点滴滴从头到尾地捋了一遍。
真是个人才!居然能做到在一堆敌人里十二个时辰连续几个月持续装傻,大破绽不露,小破绽不显!最后熬到自救成功……还是敌人主动将他放了,而且不求交换条件。
他应该是赵国人,蒙古来的人哪有这个心性耐性和细致入微的演技。
福尔康忽然想到,难道他是金荣的人?越想可能性越大。金荣和清国放对,怎么可能不派探子过来?又是在草原边缘捉住此人,他根本没有投入汉人队伍参加烧杀的打算,一直跟着自己……失算了。
早知道他是土默特来人,倒不如写封书信直接给童隰或者金珑。
结果时间精力浪费在找他“精明”不傻的破绽上,却疏于推测他应该来自哪方面。
又免费送嫖,送内幕,送家族底细,还倒贴了老营账本,连自己的性格脾气思维方式都让人家观察透了,最后还把朝庭内部虚实给了出去……
血亏。
等着吧,看傻娃能最终带来怎样的惊喜。如果不能让老夫满意,我就……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北静王水溶笑嘻嘻地取过他的小舅子于释怀手里的虎头,沉重的虎头压得他双手一垂,于释怀赶紧托了一把。这只死不瞑目的老虎将会贡献出自己的脑袋,给京城的忠顺王送去——兄爱弟恭,真是国家之福也。至于三哥是不是想用这个生物标本把五弟吓出毛病来……见仁见智吧。
水溶坐镇山海关已经好几个月了,十多万江湖好汉蜂拥出关,再满载而归,带着无数的宝贝和汉人农奴。
人参,灵芝,鹿茸,蜂蜜,熊胆,虎皮,虎骨,虎鞭,飞龙,蛤蜊,松茸,东珠,还有成群的马匹,牛,鹿,驼着上百万石的粮食,此外堆积如山的麂皮,羊皮,狐皮,貂皮,一车一车地运回来。
随着雪季来临,滞留关东的赵人越来越少,大约只有王夔、贾环、少数几个天罡会的将门贵少还在顶着,最后捞一笔,或另有谋划。
到底是霸道还是王道,到了现在,还有争议吗?三光之下,清国无垒砖!王道之下,贾环倒贴钱。啊,哈哈哈哈。老五力挺的王道根据地之策,难道不是个笑话吗?不赶紧捞一把就跑,等着过年?哦,还真是要在那儿过年了。
此次大扫荡简直是超额完成任务,水溶已经往京里送过无数次请功折子,大手笔赏了几百个“游击将军”、“参将”、“校尉”、“参军”等文武官职下去。
北静王坐在长城上,下面万岁之声屡闻,虽然水溶立刻喊皇上万岁,明确一下概念,其实内心深处则不无窃喜。但他深知真正的考验还没有来!清国的力量正在积聚,锦州,盘锦到山海关,张家口,等等到处都是高风险地带。
大发横财的杂牌将军和他们的文职们散到长城各个隘口,提防着清国反击,并且梦想着开春了再往北渗透,在清国的菁华地带去抢一把。没想到这么容易啊!
在此之前,谁想得到清国这庞然大物竟然如此不堪一击?那些不肯放子孙出关战斗的高官们,后悔了吧!战功来得这么容易,你们的窝囊废儿子孙子只能呆在长城后面看着别人发财!凌三攴说得热闹,贡献一个孙子跟着宫布打清国……结果山海关上转了一圈回京城去了。自打脸。
还是王夔……得力。北静王咬着牙想,等他守住一小块地盘,给我立下霸业之基,日后留他一条性命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王子腾不食子。
王夔占领了十个镇子,好大一块地盘,正在没日没夜地赶工事,准备打几个阵地战,下面扛一扛。明年一开春,北静王就会把发了大财的杂牌将军们再派上用场,辅助王夔巩固地盘。不想去?拿了将军告身,就是朝庭的人啦!当本王军法斩不得临阵脱逃者么?
北静王将目光移到地图上。
听说他们搞了个一字长蛇阵,能头尾呼应,是著名的传统阵势,随时能化为二仪或者三才阵。
阵势什么的,水溶不太懂,但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姜子牙大破诛仙阵故事,水溶是听说过的,很厉害的样子。金荣说姜子牙是个小人,水溶很不喜欢。但狐女小妖精的读心术,水溶理了一遍又一遍,还请说书先生专门上王府解释了几次。大受裨益。金荣的确是大材,怪不得贾敬都看中他。
贾氏私军……好像一直在圈地,他们竖起来“荣”字旗,只杀军队不动平民,假仁假义!哼,别人的军队在减员,只有贾环的军队从一万扩充到了五万。灌水军队有屁用?
四倍的新兵嘎子?敌人吼两嗓子就散了。
傻娃南归,柯剧北上(下)
忽然有人扣关,单人独骑的,自称是皇城司探子有机密消息。水溶也是有幕僚的,当即传入。
陆路通被从头到尾地搜查了一遍,皇城司的人跟他对了几句切口,确认了身份,是柯剧二珰头的人。
当即有人将陆路通带来的消息写成条子,水溶的参军立刻拿着条子来寻水溶。
北静王宵衣旰食,再晚也是可以唤醒的,更何况此时才午后。北静王详细询问了富察福尔康愿意以皇子性命换盟约的前因后果,陆路通从奉柯珰头命潜入清国鼓动农奴南逃开始,扮傻子混入福尔康队伍,从野人手里救下福尔康性命,并被福尔康识破,故意泄露清国朝庭内幕。清国皇帝点兵偷袭青城,派皇子收复失地。赵国只要提前埋伏好,就能局部以多打少。福尔康希望赵国干掉所有的皇子,给他的亲外甥铺路上位。
北静王亲自翻来翻去询问了几遍,看看似乎没有破绽,便问有没有福尔康的信物。陆路通从帽子内衬中挖出一枚印信,北静王以下各参谋才展颜而笑。
将陆路通打发了后,北静王、于释怀等人立刻兴奋地开始讨论如何将此事利益最大化。
清国皇帝十万人偷袭青城,商队里应外合,这个人情多大?
当年于释怀本来说好要跟着金荣去草原历练的,结果罗教内部出事儿,金荣又被太上皇算计,要成为草原攻略的牺牲品,于释怀耻于这种不要脸的阴谋,便拒绝了这个机会。余立根接手,监视并于必要时出手宰掉金荣,结果搞砸了。戴乐乐和五百假马贼这个后手也搞砸了。
于释怀自认是个有底限的武夫,做不来这种阴谋诡计的事。便只跟着北静王这个姐夫,当随身卫队长。手下五千人训练得有模有样,除了没上过战场,其他没毛病。
于释怀便请缨去找福尔康,看看虚实。北静王笑道:“你要胆子大些,办事小心些,别被人反间计打个埋伏。”
于释怀道:“小人自然会和王夔会合,呼应,不会吃独食。功劳大家分,风险大家担。”
提到王夔时,水溶眉头略皱了一皱,随即笑道:“告诉王夔好好干,只要拿到一个皇子的首级,这个功劳就比天还大了。”
于释怀冷笑道:“王爷也要盯紧点朝庭,龌蹉事儿都是干净人干的。福尔康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咱们身边未必少了。”
北静王望向京城方向,淡淡地道:“听说金荣的理想是做东北王?和我这个北静王名号倒是挺像的,呵呵呵呵。”
于释怀立刻明白了,东北这地盘北静王要了!点头道:“其实他在蒙古称雄就不错了,何必东来惹人嫌?在东北扶植个盟友,互相照应不好吗?”
北静王欣慰地看着于释怀,“说起来他的王妃还是我们王府出来的丫头,算亲戚的吧。”
于释怀大笑道:“咱们将清国皇帝十万计划一送过去,童隰就该知道,真正能信任的人是谁。”
二人同时放声大笑。
忽然下面人来报,皇城司柯剧二珰头进山海关了,身边还有两个女客,说是皇城司千户。
于释怀皱眉道:“什么时候皇城司有女千户了?还有两个?”
北静王道:“好巧,柯剧这次又立大功了!那个陆路通不是他派往清国的嘛。”
未几,忽然来报,柯剧见到陆路通,一言不发先揍了陆路通一顿。
嗯?什么情况?北静王道:“正好在房间里待得乏了,去看看皇城司的人在闹哪样?”
柯剧有说有笑地跟大公主的侍女入了山海关,有谁知道,金荣所说的李自成搜刮的财富竟然藏在关外?吴三桂为了找这些传说中的财宝活活顶着女直人的进攻顶了三年。李岩建国后才恋恋不舍地以三十多岁退休,财宝虽然没有找到,倒是捞了个名将称号,跟李如松并称双璧。
皇城司的人报告了柯剧关于陆路通的事,柯剧大吃一惊,立刻前来找陆路通。甫一见面,果然是你!二话不说,当胸一拳。
当北静王跑来看热闹时,柯剧气喘吁吁地正在腿攻陆路通。陆路通虽然手软脚晃,却还没被柯剧打残。
这二人武功路数很像,都是力量为主招式为辅,靠水磨功夫找对方破绽。如果对方防守不密反击不力,必然会有空子可钻。
柯剧好几次差点将陆路通的屎给揍出来,两个女千户还连声叫好。
北静王忙让于释怀将这两人拖开,便问详情。是不是这陆路通欺师灭祖啊?
柯剧哪里好意思说上过这个陆路通的当?只气呼呼地瞪眼睛。
段妍妍立刻粗着嗓子说这二人在闹着玩儿。北静王让于释怀将陆路通的大功讲了一遍,柯剧脸色方好了一些,等北静王把功劳全部扣到柯剧身上,柯二珰头脸色更好了。
陆路通道:“小的奉二珰头命,在清蒙边境煽动农奴逃跑,原本以为是个苦差,没想到居然得了这么个大彩头,二珰头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
柯剧瞪了陆路通一眼,只见对方嘴唇微动,摆了个“一个人情”的口型。
好吧,张蓁欠老子的人情算平了,童隰欠老子的人情什么时候还?
陆路通哪知道因为把朝鲁弄进皇城司编制里,张蓁童隰各欠下了柯剧一个人情,还以为自己把功劳给了柯剧就算是赚了柯二珰头一个人情。以后你柯老板再说骗了你怎样怎样的,就没意思了啊。
凭福尔康的盟约,你柯二珰头能拿多少好处?这个功劳给张蓁肯定是浪费了,人家在蒙古当太师,根本看不上这个。但是给了柯剧那就了不得了:助他在体制内保住地位和影响力,还给自己留下一枚保命大腿。
柯剧白了陆路通一眼,就看他把功劳给自己而不提土默特,就知道这个人脑子真好用!有前途。
一方面又有些伤感,若是五年前,凭这种小孩子的烂拳脚,自己三个呼吸就打扁了他,哪像现在,赢是赢的,但打不死他。
四十多了,老了!一代后浪推前浪啊。
冼晴晴把自己画得比段妍妍还丑三分,问了几句陆路通扮傻子的心得,又请他表演表演,给大家上上课。
陆路通谦虚道:肯定破绽不少,否则怎么给人看出来了呢?
北静王笑道,也未必是福尔康看出来的,或许他在诈你。话未说完,他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仔细看看,那陆路通也没什么动作表情,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和刚才那个精明的探子判若两人:原本浑身都在抖机灵的青年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躯壳,里面空了。
这大活人的魂呢?
陆路通不对焦的眼睛盯着水溶,但似乎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个空间或者维度里,起身对着大家一笑,纯朴天然,白牙放光,所有的人一个冷战打上头顶。这个表情让人怜爱,可惜,只想抱着他安慰,没有妈妈不要紧,没有爸爸也不要紧的。
陆路通道:“我叫娃娃,谢谢你。”然后拿起柯剧还没吃完的馒头大啃,简直是三天没吃一样,咧嘴一笑,牙齿上的馒头屑纷纷落地,而傻子一无所觉。
于释怀嗤地吸了一口冷气,上前推推陆路通,“你傻啊?”陆路通表情立变凶残,狠狠地道:“不许说我傻!”合身向于释怀扑去。
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陆路通将被打得昏头转向的于释怀拉起来,替他拍拍灰。那个机灵鬼又回来了。
哇。
全场震惊。叹为观止。
这就是为什么智慧如福尔康者也一直拿不准这个傻娃到底真傻还是假傻。
大家明明知道这是皇城司培养的前途无量的探子,但是当他露出傻气时,你立刻就不确定了……哪来的傻子,把陆路通吃掉了吗?
柯剧呆地半晌,摇头苦笑。当年栽在这个少年手里真不冤!跟福尔康的段位相比,自己只是武功强大,识人能力有限啊。
当然如果柯剧知道戴乐乐也死在这个笑眯眯的陆路通手里,可能他心里还会好受些。
北静王平息了心绪,心道:若此人来争东宫,我和老五死无葬身之地!口里却叹道:“壮哉!”
纸上演兵,长蛇破碎(上)
贾环从骑马与砍杀的训练中缓了口气,贾莴贾苣贾藻那帮子混蛋出手也不知道轻重,怎么嗨怎么来……手快断了。
军士来报金振、余立根来访,上次贾氏小草们被这两人羞辱了一翻,都不想出面见这二人,贾环只好从训练中脱出来。
目前贾环的班底暗戳戳的,确实是忠顺王外围势力。六皇子看中了贾环,忠顺王无可无不可:在贾政身边挖个口子,迟早是用得上的。贾环在荣国府没有前途,只能抱外面的大腿,他背后的金荣也是用得上的。
北静王拉拢了贾璜,忠顺王便盯上了贾环。
目前看来,贾环按照金荣的策划,收买人心,建立根据地颇有成效,独树一帜。
其实忠顺王也喜欢三光之策,爽快实惠,变现快。但金荣的详尽计划又明确又细致,明显是有可操作性的。和当年他上的《王道策》正好前后呼应。
忠顺王自然知道支持金荣和贾环搞这个不怎么靠谱的根据地是冒险。但是老三已经是三光政策拥趸,忠顺王自然不屑附尾。那么这套长线运作的模式就是唯一选择了——大不了失败了再去抢好了。
拜托,忠顺王,你知道什么叫做天时吗?半年前抢这一招是能行的,半年后还来?有个术语叫“刻舟求剑”了解一下?——贾.马后炮.环。
如果贾环果然有所建树,再与王夔涸泽而渔作对比,能有个高下之判的话……其实忠顺王倒是很想培养一个能行内政的自己人,搞屯粮练兵之类的,简直是前途无量!就看贾环有没有足够的实力给自己赚个简在帝心。
这将是一个考验,对没什么用的、没运气的人,忠顺王可不会持续不断地投资源下去培养。更何况是神秘的贾氏子弟?万一养了个狼仔子呢?
贾氏年轻一代有点太亮眼了:贾琮为首的已经能独挑大梁了,后面的贾环居然能借势搭上西平王,得到资源北上建功,在有心人眼中简直是无比惊喜。贾蓉全力赚钱,海量金钱在商路上流淌,这几个人已经足够支撑贾氏繁荣百年!贾珍、贾赦这种无所作为的废物马上就没发言权了。没看见贾赦拿自己两个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嘛!连收拾个奴大欺主的赖家都得贾琏推动,文字辈太弱了。
金荣虽然玩得野,倒的确做到了让贾家子弟奋发,从而自救。通灵宝玉愿望实现,也让三次元观众舒心。
贾环一边洗脸洗手,换上干净衣服,一边琢磨金振。这个金荣的干弟弟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直跟在王夔左右,从不轻易出现在外面地盘上,更别说隐形人余立根了。今日这二人联袂而来,是替王夔或其他人传话吗?难道清国有行动?或者朝庭有什么新说法?还是觉得打赌赢定了?
李落雨已烹好了茶,请余立根和金振吃点心。小豆子从小食不厌精,在这东北边塞老林里待了许久(一个多月),嘴里早淡出鸟来。一看李落雨居然端出一盘子松子糖,粘豆包,马蹄糕,欢呼一声,手也不洗抓起来就开干。马蹄糕和松子糖最好吃,所以得后吃,必须先享用了红枣红豆馅的粘豆包后,才能上口。
贾环回来时看到金振把自己的点心糟蹋得就剩下一点点,怒从心头起,扑上去争夺最后一口水晶马蹄糕,一边吃一边嘟囔着发牢骚……然后把自己呛着,咳嗽咳得简直金振都有点可怜他了。怪不得王熙凤之流看不上贾环,这倒霉孩子真是难上台面啊。
余立根正和李落雨摆阵,王夔的一字长蛇阵要变化成三才阵的话,需要怎样的操作,时间和节奏该怎样,三方势力如何默契协调行动?万一三才阵被人点杀,一条长蛇变成了碎蚯蚓怎么自救?
李落雨可能年纪大了,武艺退步,但其眼光和军中经验还在,哪里是从江湖人物转皇城司打手,再混入军中的余立根可比?余立根被李落雨在同样的兵力前提下打得溃不成军,三战三败,而且每次都是近乎全军覆没。
李落雨的进攻轻灵、凶悍、扎实,几种风格随意变化,把余立根调动得欲仙欲死,疲于奔命:还没和敌人接战,自己先累个半残。对方主力则随时可以变成偏师,说散就散,说退就退,等你追了两步,老营马上被偷。你若回师,佯退避战的绵羊立刻变成老虎从后面冲你的菊花。你若是稳扎稳打,人家五百人就能烧掉你的冬衣和粮草,炸营也不过就是推迟几天而已。
余立根输得脸都绿了,然后不服气地道:“你这是最理想的军队,令行禁止,腾挪矫健,现实中哪有这样的强军?”
李落雨道:“我年轻时参加的黑羽军,就是如此的强!以我的功夫,在军中哪能排进前三十?如今在京城混得居然号称无敌,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余立根道:“清军有黑羽这么强吗?”
李落雨:“料敌当从宽。他们是猎人出身的王朝,最讲配合,来去无踪,潜伏设陷阱,阴毒残忍。咱们如果只正大光明地打,人数和武备若不能远超他们,必输无疑。”
余立根道:“也就是说,前辈认为王夔的一字长蛇阵输定了?”他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立刻改口喊前辈了。
李落雨:“只除非咱们的斥候得力,能时刻抓得住对方主力和进攻重心,以及节奏。”这样的精品斥候高手,在军中一个两个还是找得到的,但是这样规模的战场,得二百个起才得用。撒几粒芝麻大的斥候下去,就只能看天意了。
金振插嘴道:“李将军,”李落雨连忙摆手说不敢当,金振没理他,“先前我们来时还对这个一字长蛇阵挺有信心,结果被李将军轻轻破掉,您看我们要怎样才能应付接下来的清国大反扑?”
李落雨道:“知己知彼未必能百战百胜,但不知彼也不知己则必败。我们出来时带的是江湖游勇,对付民团打打顺风顺水的仗是没问题的,但是跟对方职业战士相比,千人对百人估计能胜,但千人对千人必败,万人对四五千人恐怕最多打平。”
金振道:“李将军,别忘了咱们有地利啊。”
李落雨笑:“所谓地利莫非指你们辛苦半天搞的城防?当然只躲在城墙后面射箭的话,不输就算是赢了,活下来就是胜利。你哥能凭空自制地利,以弱胜强,连放三把火,王夔有这本事?我看他不行,他爹王子腾还打过几场硬仗,被蒙古人当作疯子的,不要命地死缠烂打,还输多赢少!他最多还是靠着长城,关上门称霸。他这个儿子怕只读过几本兵书而已,敢称能战?你们十个镇的后勤、医药、信号、权责分级、战前思想准备,军纪做了多少啊?都躲在工事后面,谁做蛇信?训练到位了没?”
余立根道:“光划地盘他们就吵了五天,然后各种争人抢武器、分家产,车队马队一片混乱,如今倒是把半人墙垒起,路障陷阱挖好了。蛇信又是什么?”
李落雨哂道:“这些东西只一两天就会被推平,基本上没什么大用,必须用蛇信诱敌深入,然后长蛇发动,将来犯之敌碾碎。光摆开阵势就是阵了?难道他们摆阵跟封神演义学的?”
余立根脸红道:“也没有专门的斥候轮替,蛇信……主要是王夔手下山头太多,老乡只听老乡的小道消息,将军命令一直被当作耳旁风,听不听的看心情。”
连贾环都笑喷了。
金振道:“就算守不住地盘,也不能算我们打赌输了啊!主要是那帮子废物都觉得自己是吕布,每天吵架。”
李落雨指着桌上的石子:“我若来攻,先攻中二中三,推平路障,然后逼你向蛇头蛇尾求助,蛇头近而蛇尾远来,或者中四中五来袭,而地利反而在我!只绕开中四中五围魏救赵,其兵必退,又沿途埋伏了,半途而击,死矣。待速灭蛇头或中四,逼迫败兵倒卷珠帘去迎蛇尾或中五,将本阵冲散,我乘机扑上再将其杀溃。败兵必然回中五中六两镇,我便以火烧掉蛇头蛇尾。接下来我施以故技,围点打援或者夜袭烧粮。被攻三日而救兵不至,你方守军必溃,我便从后掩杀。若援军不来,我便伪作援军,将你们诱出来打……此五千破一万之法也。”
纸上演兵,长蛇破碎(下)
余立根和金振面有土色。
贾环奇怪地道:“你们山东兵不是都准备回去了吗?这仗你们不是说不参与的吗?”
金振惭愧地道:“我被封了个游击将军的官儿,手下各有封赏,被王夔牵制住了。李将军您刚才灭掉的中二就是我和余老师把守。”
李落雨拍案:“胡闹!你们谁真正打过硬仗?咹?抢了几个村子,烧了一个镇子,打跑了民团,就以为敌人不过如此啦?坟场上埋着的都是你们这种人!”又冲余立根吼:“你武功厉害了不起啦?打仗不是江湖开片,流氓斗殴!信不信我两百个人能杀光你们一千个?”
余立根惭愧地道:“最近比较顺,好像从上到下都有点飘。”
贾环笑嘻嘻地看着牛皮哄哄的金振和余立根吃瘪,道:“你们要学学我们,和周围地方势力搞好关系,打掉清国关卡,灭掉声誉较差的几个大户,解放奴隶,不管汉人女直人朝鲜人还是说不清的什么人,一律平等对待。鼓动自由贸易,自由迁移,我们也公平买卖,还给人治病。瞧,我们一招兵,来了好多,最后挑了四万多,凑成五万人马。你们招了多少兵啊?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十个镇上的居民都跑我这儿来当兵了。嘻嘻。”
金振惭愧地道:“王夔不信任本地人,怕奸细,不许招兵。现在我们的人越打越少了。”
李落雨道:“敌人的反击就在眼前,你们的长蛇根本就是分散了力量,人家随时可以局部以多打少!伤十指不如断一指,人家小口吃,咬一口就跑,我看你们怎么办。”
余立根道:“请前辈指点一二。”态度特别谦虚,估计也是被李落雨吓到了。
李落雨看着刚才兵演地图位置思忖良久,问,“你们中二附近有什么山梁高地或者河流沼泽吗?我倒是有个想法,你们来演清国军跟我打一场,我走两招试试看……”
王夔意气风发,去几个将军营中家访一圈,都是好汉子!有将门新秀,有新崛起的兵头,有江湖大豪,还有金振这种豪门历练少年。
贾家人对自己不怎么买账,说起来四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豪门之间其实分割得很清楚:每家都有私军,也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谁也别占谁的便宜,王夔自知管不到人家。前几天还去贾环的地盘走访了一次,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贾环那自以为是的嘴脸望之生厌,双方不欢而散。
其实从内心深处看待贾氏躲到两三百多里之外开发根据地,招兵买马,实行仁宽之政,收买人心,王夔是很羡慕的。真有钱!对穷人秋毫无犯,不动百姓一针一线,甚至贴钱……真土豪!
也是真傻!
王夔这边不一样,都是见不得钱的江湖强盗,眼皮子浅得紧,抢不到钱谁跟你混?还倒贴?
拎着脑袋替北静王守块地盘?想得美!老子是江湖人,不欠你北静王的!
王夔则一心想干出点事业好回家面对父亲,还是抢钱来得最快。
好在目前已经打垮了方圆千里的民团,牢牢守稳了十个镇子,和当年岳飞大战朱仙镇形势相仿佛。倘若自己顶住了对方进攻,必能名震海内,比肩金荣是肯定的了。只要手握重兵,父亲能奈我何?
一想到未来的荣耀,王夔激动地无法自已。他走向坐骑——必须再检查一下工事,陷阱,绊索,木桩,半人墙,交叉射击孔,粮草,传信兵考核,火把,长短武器,水龙,并赶走居民,他们都是奸细……
有人问,老百姓冻死怎么办?我怎么知道?难道这些清国人不该死吗?人生自古谁无死?有些人死了比大青山还重,而且死得活该……
或者让他们去投靠贾琮,哈哈,人家仁义无双玩儿王道呢。
真是忙啊,什么事都得我操心。
第二天清晨,嫩红的太阳从挂着雾崧的干枯枝头后面升起时,田野远处尘土大作,随后斥候来报,清军大举来袭。
警钟敲响,赵国好汉们骂骂咧咧地走上岗位,弓箭马匹到位。
厨师疯了一般烧羊汤下面条,盐呢?有个厨师的怒吼远近皆闻,然后地堡里一人喊,盐在进门第二个柜子底下抽屉里,旁边半只鸡是老子的不许动……
呼哨声由远及近,有经验的大侠报告大约有两千人马。众好汉松了口气,冷笑起来。咱们有二万多人呢,另外左右镇上还有四万人马待命。二千人有屁用?没看见方圆千里内的军队都被我们打残了?
清军绕城飞驰,箭如雨下,不一会房屋起火,将好汉们熏了出来。屋外墙上干燥的羊粪牛粪马粪和屋顶上的稻草沾火就着。浓烟滚滚,眯了眼,好汉们一阵大乱,抢着灭火,甚至为了一只桶打起来。
王夔一看要糟,立刻竖起旗号,进攻!二万好汉纵马从安全通道冲出来,前后夹击向敌人撞去。清军灵活万分,高速奔驰中还能小巧拐弯,正好从好汉们身边疾奔错开,双方只有少数倒霉蛋碰撞落马。
好汉们骑术也不错,正要小拐弯,前方堵截清军的自己人已经撞了进来,将正在拐弯的好汉们撞得人仰马翻。双方同时破口大骂,等到整理好队形,再想去围清军,没成想一组敌人早已看明白了入镇的安全通道,一路小心翼翼居然摸进了小镇。
正在灭火的好汉们促不及防之下只能乱跑乱躲,被射杀数十。清军再换火箭,一所房屋一座院落地点燃。好汉们空有十倍数量,被逼到大火外围,眼睁睁看着火从无到有,从细到旺,火苗跃上风尾,直扑广场草垛。
王夔看见好汉们被戏弄,从内圈被调动到外围,自己人把自己人撞得一片狼藉,就知道大事不好。待到火烧连营,举镇皆燃,就知道大势已去。隔壁也别来救场了——刚开始就结束了。真窝囊。
清军扔下几十具尸体,借着火道隔开赵国好汉视线,冲锋突围。好汉们大怒,刀剑齐出,可惜气势已夺,力量分散,大部队清军最终突破差强人意的包围圈逃之夭夭。
赵国好汉们由于武艺高强,比清军单兵强大许多,也没什么伤亡,只不过工事被烧,无家可归。
清军总人数不多,只同时进攻了三座小镇,不求杀伤,只要点火。三战全胜,正好将一字长蛇阵捅碎。
小豆子金振听着斥候报告,吓得目瞪口呆。金荣去烧别人有多痛快,那么别人烧我们就有多爽。
没有良好配合的军队,就是乌合之众。稍微分出点层次,轻重,节奏,分工来,这仗也不能打成那样。
撵走了本地居民,没人灭火了,只能靠好汉自己。虽然也有人有泥浆涂满房屋草垛,算是防住了火攻,但是人家用运动战,加之骑术远超赵国好汉,把你阵型搅得稀里哗啦。只一会儿就将工事虚实摸清,陷阱形同虚设,反而阻挡了自己的灵活调动。
天罡会经此一战,气焰全消,都在寻思如何转身逃跑。如今十镇只余七个半能用,长蛇阵已然被彻底破去。
王夔也开始认真考虑退兵了,等气温再下降,这边只怕会冻死人。北静王的地盘……明年再说。
如何转身才不会溃败?
连续开会三天,吵翻天之际,清军又破两镇,大家终于统一意见,轮流交叉掩护撤退。
金振将形势之严峻讲给了中二镇守军听,并做分析:“如果一跑,我们背着大包小包哪里跑得过人家?万一前面路上有埋伏呢?回盘锦还有几百里路呢,人家随随便便安排些伏兵在过河渡口,山坳边密林里就能让我们过一关死一批人。越跑队形越薄,回到关内怕一多半人会死。”
跳出囹圄,跌入尘埃(上)
镇将慌作一团,那怎么办?人家怎么攻都容易,我们怎么守都难!如果守不住,就该怎么撤?
众说纷纭之中,有人高呼,“把后背卖给敌人,此取死之道!我们不撤!”
另一人反驳:“难道在这里等死?”
金振:“如果我来指挥,或者大家还有一线生机。”
有人讥笑:“凭什么?你个小孩算老几?”
金振:“就凭我哥是土默特大汗金荣。”还有人正想讥笑,没听说过,忽然醒悟金荣是谁。
有人道:“口说无凭,让我们怎么相信你?把命交给你个小孩?”
金振道:“后日清军必来,我打算将咱们的五万人分成三组……”
计策摆出来了,众皆叹服,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信你这一回吧。
冬日夜晚清冷而透明,点点白云反射着下弦月几近于无的微光,漫天星斗如夏花般肆意奔放绽开,将银河贯穿天际的浪花装饰成水晶坑洞,迷离而深邃,很容易把你的心吸引进去,迷失在万古偶成的注目。你陡然回头却空空荡荡,心无着落。
金振的大部队已经潜入小山坡的丛林深处,裹紧羊皮,挤在避风窝窝里抱团取暖。
说服这些大爷从温暖的泥房子里跑到雪地里埋伏清军其实并不难,只问如果清军依旧来袭,火攻或者搅碎阵型比较好对付呢,还是提前到开阔地界埋伏偷袭,可攻可逃,比较能活命?
只要不傻,你就知道被动等待清军的进攻比较难打。到目前为止,王夔手下十镇最佳战绩是打平。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机动能力比你强了何止五倍?不等大部队合围,人家早调头从缝隙里跑了。
赵人就像五只大笨狗(柯基)想留下一只闪电松鼠,人家东蹿西跳,就把大屁股狗儿们调动得不知道东南西北,松鼠就站你面前笑,你都看不见,东张西望拼命狂吠给自己壮胆或找回面子。
微风穿过细枝枯木,簌簌地带下些冻得不怎么结实的冰碴子,偶尔落到脖子里。轻柔的风再把低声的咒骂传送到山林之外,让胆子够大、乘初冬最后抢收些植物种子的田鼠或如兔子之类的啮齿类动物忽然警觉,凝视四方或凝神细听。
果然,拂晓时分,有轻轻的马蹄声从西北方向传来,夜鸟惊飞。准备在早饭前突袭的清军已然悄无声息地到了离此不足三里的拐弯点上,只要一个转弯就能开始冲锋。这个招数虽然已经被王夔等人看透,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太有效的反制——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拦在对方进攻路线上的。
金振的队伍分成了三组,堵在了三个最可能来袭的方向。判断依据就是三里至五里距离上有山或林,能掩护其行踪,道路平坦且没有河流拦路。
几个条件一合,李落雨就帮余立根排除了几条不怎么靠谱的线路,果然,孔大埔领队的这一组运气不错,捉住了敌军的行踪。
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半时辰,毕竟入冬了,辰时才会天光大亮。孔大埔立刻派出传信兵,在背对敌军的石头侧点燃了三根松枝,划了几个圈。五里地外的传信兵点燃同样数字的松枝,划圈。孔大埔的兵立刻将火苗熄灭在雪堆里。一刻钟后金振的一队,余立根的二队开始回撤,埋伏在进攻方的路线附近的树林里,等待进攻信号。
孔大埔的兵沉默着开始收拾衣被,吃干粮,整理弓矢。因为驻扎在山上林中,马匹是没有用的,所以需要一定的工事。昨夜和前日大家都已经挖出坑洞,堆出矮墙,聚拢无数个人头大小的石块,排出三层阵地。小山有一面比较陡峭,易守难攻,防守的人可以松散些。
大家早讨论过进攻方的招数和套路,如何应对,反击,都已烂熟于心。寒风随着天色渐亮而变得越发凛冽,战士们激动地浑身发抖,或手脚僵硬,面色苍白。
照理这帮人打清国民团已经见过血,不该如此不堪。可能是对方五战不败的战绩太过于骇人听闻,大家明显紧张。
孔大埔行商数十年,经历的山贼马贼偷袭也不少,武功有多强大并不见得,但战前辅导水平着实了得。
他拍拍这个,推推那个,将地道、挡箭墙、刀剑、箭支等等细节问了又问,再强调如果对方只射不停怎么办,对方停步攻山怎么办,对方放火烧山怎么办,对方围山缓攻怎么办,对方砍树怎么办。
把这些技术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刻画使得战士们注意力渐渐集中到战术上,各种情景都讨论过无数遍,从哪里撤退,从哪里进攻,信号是什么,都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练习到熟悉。
忽而大地震动,轰鸣声渐起。
终于来了。
清国皇子达及不的娘家是索绰罗氏,原是这一带的地头蛇。索绰罗吃了赵人的大亏,酝酿反击已经很久。朝庭的进攻信号一出,索绰罗们立刻从三个方向合围而来。
粗一估算,赵人兵力已十五六万怕是有的……敌众我寡啊!一想到自己的地盘养了那么多敌人,达及不恨得牙痒!清国损失了十万人在草原,现在要调动二十万人都难,怎么赵国撤回了那么多人,现在还留下十多万?
只有杀!
但自己实力不允许跟对方对冲,一兑一可开销不起,只好打游击。赵人造了十个乌龟壳,只能一点点地敲!损失了八分之一的人马后,终于将赵人十镇毁去其五。虽然对赵人没有造成太多杀伤,但只要对方一退出乌龟壳,就有把握将他们打成溃败,进行单方面地屠杀。
取得了四负一平的战绩,赵人就快崩了,再加一把劲!
一字长蛇阵最容易打!作为打猎高手,杀蛇是基本功!首先刺激对方乱了阵型,脑袋指挥不动身体,小伤放血,积小成多,疲弱的蛇行动必然不力,那么机会来了,一击就将七寸钉死。
五千人,是达及不能动用的最大力量了,毕竟还要保护老营,万一溃兵攻入老营就麻烦了。
向后看看,薄烟从后方山顶升起,那是兄弟乙里本的斥候,观察战绩回去报告。
哼,小人!达及不冷笑。手一挥,战士们上马,喂过黄豆后,马嘴嚼子不用封口了,准备冲锋。
小步起跑,中速前进。队伍绕过一道山梁,小破镇就在眼前,一两股黑烟升起,还在做饭?知道你家盐搁哪儿了吗?
女直战士们内着毛衣,外面贯甲,手执长弓,有人举着火把。准备加速!达及不将手向前压下。
正在此时,从山梁上飞下几千块大石头,砸入队伍,立刻人仰马翻。达及不心底涌上一阵慌乱,肚子里似乎飞出一群蝴蝶,小翅膀扇啊扇,好像翻江倒海一般……
这些石头连发三轮,战果空前,达及不惊恐地发现自己减员一成,山梁上一阵欢呼。清军失了马的士兵全部留下攻山,剩下的继续前进。
前方有一片树林,稀疏的枝叶似乎藏不了人马,加速通过!达及不穿林而入,忽然从地上掀开无数老羊皮,箭如狂风从下向上射来。清军一阵大乱,马仰人翻,无数人在尴尬的身体部位中了箭,比如下巴,腋下,马肚子,屁股……
高速运动中的人被撞下马,撞上树,撞上石头,估计不死也残了。
当最终冲出树林,达及不一清点,小一半人马已经损失。回头再看,隐隐约约伏军拼命地跑向森林深处。气死本大爷了!
达及不算了算,目标就在前面,你还有什么可以玩?必须拿回本钱来!他吼道:“敌人分散了力量,镇守军必然数量有限,咱们取些人头再回家!”众骑士吼吼,不杀光卑鄙无耻的赵人绝不回头!
镇外的半人墙已经在视野里了,达及不将队伍散开,中速前进向敌人阵地跑去。
都快到了阵地上了,居然无一人前来接战,嗯?
清军有点恼怒,但更多的则是慌乱……我们进不进?空荡荡的镇子里两股炊烟看上去是如此的……阴险。
这是不是陷阱?达及不想,三国演义的空城计被我给碰上了?嘻嘻,岂不是老子成了司马懿?……算了,点火箭,射!
清军将火箭在火把上引燃,抛向镇上房屋,可惜火苗落地则灭,不知道是涂了泥还是浇了冰。
咋办?
退是不肯的!来都来了。
跳出囹圄,跌入尘埃(下)
二千多清军分成九队,小心翼翼地排除陷阱,往镇上摸去。在清除了几乎所有的陷阱之后,达及不占领了这个小镇——遗憾的是,一个人都没有。
达及不有些后悔,果然白来了啊,一个人都没杀掉……占领了这个碎蚯蚓的七寸好像也没有任何作用?
留下?等赵人包围?
走?不仅两手空空,还损失了一半人马,白到此一游。
达及不倒想找粮草烧一烧,或者金银翻一翻,或者武器拿一点……转了一圈,能容纳十万住户、屁大的地方空空如也。难道还能挨家挨户细细探视慢慢挖掘不成?
撤吧。
今天血亏。
顺着原路退回镇外,抬头望天,日头还早,要不去隔壁镇子打个转?
清军士气已经降到了最低,一大早不睡觉,还没进攻就丢了一半人,而且啥也没捞着——下个镇子四五十里地远呢。万一敌人也来一个半路伏击呢?
要不试试?大家以为老子无功而返,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一个利害的——如果路上碰上赵国援军,岂不就赚回来了?狭路相逢,你们赵人敢跟我对冲?找死。
斥候先行,注意伏兵!
后队则懒洋洋的打马,大队人马向东而去。
薄雾早已散尽,荒芜的田野横七竖八地倒着些麦杆稻秸,黑土上的白雪分外刺眼。
前面出现了一道山坡,熟悉道路的斥候当先上山,发出安全信号后,士兵马匹身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山后。
达及不纵马游缰地冲上坡,眼前陡然一黑,从半山腰往山下,无数的马匹正打着滚往下掉落。赵人太坏了,为了避免斥候过早看出虚实,从半山腰才开始挖坑,树木间离地一尺高拉着细绳,甚至过马头半尺高也拉着细绳,将冲下山坡的战士们吊在半空,鲜血飞洒。
达及不目眦尽裂,回头一看,背后火光冲天,杀声四起!箭如雨下。
后队推着前队由着惯性往山下滑去,越来越快,缰绳也拉不住了。
终于达及不在马腿摔断后逃得性命,没有撞在木头上,也没有被挂在半空。但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一阵箭雨迎面而来。虽然拦路才几百人,达及不知道,自己全军覆没了。
全完蛋。
达及不最后留恋不舍地看了看头顶的树枝以及其背景蓝天,刀光箭影,赵军在一一点名,把地上的尸体再杀一遍。
输得好惨。
金振以微小的代价全歼五千正规清军而不是民团!获甲五千,武器若干,马匹完好无损的很少,人头很多,足以垒成十大京观。
皇子达及不安详而微笑的脸被装进了木盒,飞马直奔山海关……北静王有的是时间研究此人在临死前走过了怎样的心路旅程。
经此一役,实习生金振让各山头镇将们心服口服。
王夔本来初听到金振打得清军全军覆没时还不信,嘲笑道:“吹牛皮吹得,这孩子莫不是疯了?不要理会他。”到了日落时分,手下来报,十镇的镇将蜂拥至金振那里讨教对敌方法。
王夔心里大不自在起来:如果我此刻就找上门去,会不会被人认为是向小屁孩儿低头了?以后队伍还怎么带?为什么金振不来我这里汇报工作?是不是你打了个胜仗就飘了?不要忘记你是我的下属,你所有的功劳都是老子教导有方、指挥得力、后勤保障、信息及时、教训深刻(这个不算,划掉)的原因!你若敢居功自傲,老子不给你小鞋穿穿,整不死你?
王夔越想越邪乎,已经在算计在什么地方扣一扣,压一压,打一打,坑一坑,骗一骗,抢一抢……忽然警觉,我得先去视察死伤缴获,了解作战经过,现场指挥是谁,总部指挥何人……老子的功劳放在哪里比较合理,把人头印信给抢……没收了。
哼,金振你也太不会做人了!没有人教过你领导要分走七成功劳的吗?
王夔看看已然日落,居然还是没有人来向自己汇报工作!?再也按耐不住,连夜向金振的镇子奔来。
等到了灯火通明的营地,几十个镇将正在和金振以及一个陌生的面孔喝酒。王夔大怒!战前可以喝酒吗?军纪还要不要了?
王夔命令:“将这些人捆了打五十板子。”那个生面孔起身,鬼魅一般地出现在王夔身边,四个侍卫被他一拳全部打翻。
余立根冷笑道:“清军是打不赢的,打自己人本事挺大——也就这点子出息了。”
王夔惊而不惶:“你们要造反吗?”
金振笑道:“我们一军之力全歼五千清军,捕杀皇子达及不,你说我造哪门子反?”
王夔立刻忘军纪的事,四个侍卫被打也不理会,道:“人头呢?印信呢?”
小军头们本来还挺惭愧,听王子这话,脸上都有鄙夷之色。
金振:“人头或者印信和你有关系吗?”
王夔大怒,暴跳如雷地道:“我是总指挥,你们在我的指挥下打赢,居然说和我没关系?还说不是造反!”
金振:“是贾氏家将李落雨为我们预设了三个拦截点,九处战场,才得建功!你的那个鸡肋般的小镇除了困死自己手脚,能有啥用场?一字长蛇阵……简直是个笑话。”
兵头们点头:跳出这个僵化的框框,摆脱单一的用兵之桎梏,战场立刻盘活!傻狍子般长蛇阵那一套,在第一次打输时就该抛弃了。死守着断蛇一遍又一遍地输,一点一点被吃掉!
幸好有金振!幸好有贾氏高人指点。
如果清兵换个目标,首攻王夔本阵的话……搞得不好这个达及不就升为天下名将了!天意!
王夔哪里听得进去军头们的战后分析,只是逼问人头印信。于是在场者对王夔彻底死心。
金振晃着二郎腿,流氓模样又拿了出来,“就不给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王夔怒:“信不信我立刻灭了你?”
一个和王夔要好的八线豪强少年起身在王夔耳朵边说了两句。
王夔忍气吞声地道:“我和你哥金荣可是好朋友,他打赢了红衣教的人,得亏我送盔甲呢。”
金振鄙夷道:“你早拿出这个态度不就没事儿了?可惜你只给我哥面子,不给我面子,那么印信什么的去跟我哥要吧!”
王夔:“贾府高手帮你打的这一仗,贾环还得喊我一声表哥!”众人一齐摇头。这个千里驹是彻底脸不要了。
金振惊奇地道:“那你找你表弟去吧。他认得你,我可不认得。”
王夔被挤兑得脸通红,拂袖而去。
第二天,金振率领愿意跟他走的几万人投贾环而去,丢下王夔留在他精心挑选的蛇尾“战略支点”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王夔面子里子全失,不得不带领剩下的队伍回盘锦。半路上碰到来找他建立“根据地”的于释怀,双方会师大喜然后尴尬。
清军又上来一拨,摆开决战架势。于释怀的五千人还不如王夔,根本毫无战场经验,被清军重骑一冲,本部伤亡之惨重,几乎全军覆没。甚至于连于释怀都失踪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活捉了去,王夔本人也中了一箭。
盘锦小城哪能容纳几万残兵,而且又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江湖人?盘锦竟不许王夔入城。
王夔好说歹说让城内接收了重伤员,自己带着残兵奔锦州,休整后往山海关退却。
到了山海关,连北静王人都没见到,就因“急需养伤”,被近卫护送回京城。
王府冷冷清清,门子有气无力,冷眼看着王夔一瘸一拐地进门。
空荡荡的院落,仆从丫鬟一个不见,王夔正要大发雷霆,一部推车突然从门外慢慢驰入。
王子腾红光满面,坐在推车里,转过头微微一笑看了王夔一眼,韦承嘉面无表情地推着车,视而不见地继续向前走去。
王夔大吃一惊,软瘫在地。几个从未见过的男仆蜂拥而上,直接挑断王夔脚筯,手筯,敲掉牙齿,割掉舌头,划破面皮。
王夔痛不欲生,一边苦忍受剐,一边隐约听到王子腾对韦承嘉道:“这个废物从清国才赚了一百万贯……贾环替他家赚了多少啊?”
韦承嘉道:“听说没赚……贾府还在往里面倒贴钱呢。”
王子腾叹息道:“眼皮子是够浅的。若是这个逆子替老子也倒贴出去一百万贯,说不定我也就饶他一次了。还是贾政会调理儿子啊。”
这是王夔听到的父亲最后一句话,然后就被拖上一部平板车,出王府后门,被扔到了天桥下的尘土里。
遗世独立,万古悬疑(上)
王子腾看着王夔受刑,却殊无喜乐悲欢。妻子“意外”断颈,侍妾全部被打发了,丫头杖毙了一半,家生子都被发卖辞退了。整个王府就像个坟墓。
老子该谢谢王夔不杀之恩呢还是该惩罚其妇人之仁?
王子腾回到书房,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空间发呆。日影被多层回廊渐次留在了窗外,室内烛火仅在外间文书归纳人员的工作室里点燃。王子腾苍桑通透的脸潜伏在阴影中,疏离而狂悖。
韦承嘉早已习惯了老爷的新毛病,见怪不怪地泡了新茶,然后站到外间亲手整理信报,摘录了关键词后,让旁边的文书按照日期归档。
自从“中风”恢复后,王子腾便见不得光,听不得声,碰不得女人。所有的男仆、文书只能无声无息如猫鼠一般来去,不能随意碰他身体,不能让阳光或月光照射在他面前。不能洗澡,因为水流声音使他烦燥,所以每天韦承嘉亲自用滚烫的毛巾轻轻擦拭他松弛的身躯。
整个王府如同一个鼹鼠窝,你可以听,可以摸,可以嗅,但请不要打扰了主人的清静。来客都被允许对王子腾说两三句安慰的话,王子腾如果只点点头,客人就会被请至偏厅,由王子腾的其他三个儿子中的某个相陪。
王子腾病刚好,他的三个儿子排队来控诉四弟飞黄腾达了居然丝毫没有照顾哥哥们的意思。这帮人丝毫不提王子腾的侍妾被打发一空的可悲可叹可疑;也丝毫不提当初本应该由他们侍候父亲养病,却都找借口赖在军营里;也丝毫不提四弟去清国打拼,他们的媳妇子女就没回来看望照顾过病人的事实;也丝毫不提他们在父亲中风后立刻喊媳妇打上门,瓜分了店铺田契和库房里的好东西;也丝毫不提他们打着王子腾的旗号四下钻营,想榨干父亲最后一滴剩余价值,搏同情,争捞好处……
王子腾的脸如万古不受风化的古像,浸润在冰雹和寒流之中岿然不动,冷眼旁观世事变迁、人伦艰难,享受着痛苦带来的快感。
看着孩子们表演着真诚的关怀与孝顺,倾听他们庆幸着父亲身子骨无恙,欢呼雀跃。嘲讽地接受他们恭维有韦承嘉这样的忠厚朴实的亲兵。然后目送他们理所当然地吃完饭喝完酒,跟客人似的甩手离开。
和贾赦贾珍一样,王子腾的爵位已经结束降等传承,传不到儿孙手里了。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是钱财还算有点……该拿的都拿走了,不该拿的也拿走了。
看明白这个回光返照的父亲血已被吸干,儿子们一哄而散,孙子们则根本没有出现过。贾政、贾琏、贾赦联袂同王夫人、王熙凤们亲自上门送了药,补品,然后就又一次消失了……嫁出去的王家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毕竟外面还有好多酒席要赴,有好多人排着队跪舔,有好多关系要去维护,好多大佬要打点。
至于风烛残年的王子腾,就是个甘蔗渣……反正还有韦承嘉。
昏暗而清澈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王子腾已经想了很久,从被老四暗算时就开始在思考:为什么自己最终落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留在身边的还有韦承嘉这个亲兵?我做对了什么?
皇帝用不上自己了。儿子不要自己了。妹妹们不管自己了。这个世界对自己关上了所有的门。
毕竟是当了一辈子军头的人,这一口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子腾闭上眼睛,必须要面面俱到,报复社会需要筹划……先想清楚。这个世界欠我的,我当加倍奉还!
贾环看着来投的金振率领的几个小军头和四五万的江湖好汉,有点发愁:“李叔,我破产了,要养这么多人。”
自从进入长白山区,根据金荣的要求大搞革命根据地以来,贾氏已经投入了高达一百万贯的物资,幸好都是从草原贸易里赚来的,亏光也无所谓……反正贾蓉媳妇儿亏得起。
以后这些东西是能赚回来的!
金荣的来信很长,也很有说服力:过去有个江湖大豪自号座山雕,祭起替天行道大旗,为朝庭所不容。他不仅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基本江湖道义,还要反哺父老,把窝边草直接打造成皑皑森林。从此座山雕成为方圆千里最大势力,造桥铺路,劝学屯田,行商开铺子,搞得时人只知座山雕而不知朝庭为何物。最后朝庭不得以只好招安,封其为郡公,竟然得以善终。
幸好其时天下太平,座山雕没有揭竿而起,席卷天下。倘若真有天灾人祸之机可乘,座山雕霸业发端已成,难说能不能割土封疆,自立为王,甚至改朝换代。
他之所作所为比“闯王来了不纳粮”更有说服力:闯王不要粮,只要钱;没有钱,拿命抵。
这种座山雕式的立寨开山的做法极其不合贾氏的“打一顿抢光”的风格,但这话从金荣口中说出来,份量又大不一样。谁叫人家是火神王、长生天人间行走呢?不到两年征服草原,号称无敌,已经有人(例如青城嘴硬到极点的导游们)在背后称他是万王之王。
习惯了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往窝里搬东西的贾家人和习惯了小额投资英雄少年(书生才子)做长线的贾氏还从来没有开山造林,坐地建国的先例。
什么叫做“根据地”?不就是王霸大业之发端嘛!幸好赵国政治清明,既无天灾又无奸侫,不然金荣随便在蜀中、湘边、晋陕、闽粤找一处天高皇帝远,吏治苛峻,宗族势力横行的不法之地来这么一个“根据地”,闯八之流望尘莫及。
也就是在清国,大环境不好:奴隶生死操之人手,农奴被盘剥得仅能苟活,缺医少药,在苦寒封闭之所挣命,汉人地位低下,女直阶级壁垒森严,野人在深山老林里被打压得极其凄惨……这个根据地如同暗夜明灯,寒夜火炉,冰原茅屋一般,竟然成了方圆千里的圣地!
贾环被称为“佛子”,其慈悲怫怋,惜老怜贫,简直是万家生佛一般的存在。免费施药,施粥,允许任何人以工换钱,不歧视,和善,平易。其他爽直的贾氏少年们在这块贫瘠之地简直就是一道光:他们只打恶霸,不吃贫民(主要还是没啥可吃,不如养肥——金.食人魔.荣),公平仁善,宽厚透明。
哪怕是平民和奴隶也能于遍布村镇的茶馆茶摊上听到“内幕”;什么地方的恶霸有什么罪,被审判后抄了;哪位贾小将军在比武大会上连败十七将,夺旗;哪个小吏贪污了一百斤麦子被公开处刑:脱光衣服打板子,双倍罚款,官职被撤,媳妇也气得回娘家了……
李落雨笑道:“这帮子人抢了小半个东北,吃得满口油,比咱们肥多了,让他们养咱们还差不多。”
贾环连忙请教,李落雨笑道:“正好借他们将咱们的根据地扩大一倍。
贾环:“不如向东,先打通去高丽的通道,拿下鸭绿江渡口丹东。”
李落雨道:“清国尚未大规模反扑,朝庭不会允许我们进入丹东,更不好惊动朝鲜,你想两面受敌?”
赵国最东面的大港口、和高丽接壤的大城丹东,才是金荣的终极目标!童隰和凌三攴关于租借港口的预热谈判,贾环的远离赵国兵镇盘锦和锦州自建根据地,全部都是烟雾弹,为了遮掩真正的目标丹东!
此时的丹东还在赵国朝庭手里,如何不着烟火气地拿下,对金荣三十年发展计划很重要!当然李落雨是皇帝的探子,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贾氏民兵正大光明地进驻丹东,再用手段东下高丽的话……皇帝会疯掉的:好处归了贾氏,高丽人告状却是要赵国皇帝来背黑锅的。条件还不成熟!
如今的贾氏在东北初步站稳脚跟,北上去碰清国还是东进去吃高丽,其实都在篮子里。随机应变好了。哪怕是退回中原,也好的,反正民意基础有了,声名鹊起,卷土重来就好。
金荣当初提出这个计划时把贾氏三巨头,连同贾蓉,都吓坏了,三人将前来传话的张蓁在地下密室里盘了个底儿掉。
遗世独立,万古悬疑(下)
张蓁道:“虽然这个计划可能会竖敌三方,但此乃千年百代之基业也!正因其难所以才要借北静王之手打残清国、借根据地搞定丹东,再去烫平高丽。”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连隋炀帝、李世民、铁木真、努尔哈赤都没拿下高丽,朱元璋封其为永不征伐之国,他们代代进贡,换取被任何人欺侮了都有中国爸爸来撑腰……当然其小偷本性难移,两百年后有人说孔子孟子都是高丽人,端午、泡菜、中秋、新年,甚至汉字都是高丽人发明的,否则高丽历史书为什么是方块字写的?李白杜甫王维都是高丽人……
金荣想自取之?呃,金荣想让贾氏取之?
取丹东都已经胆大妄为到丧心病狂,何况高丽?作为赵国贵冑,贾家怎么可能吃里扒外支持金荣玩儿这么大?
张蓁笑道:“从清国拿地,支持北静王和忠顺王互斗,再推动你们喜欢的水涗上位!完美。”
贾氏大佬脑中立刻滚过无数疑问,你们怎会知道我们看中了六皇子?脸色都有些发青。
张蓁笑得极其嚣张:“忠顺王受贤德妃招呼,救出六皇子,未免也太着急了些。”
贾敬目光如刀一般杀将过去。
张蓁道:“金荣也不喜欢三和五,觉得他们有暮气,六还算是赤子之心。”
双方交了底,关系再进一层。无论后续怎样,到东北锻炼锻炼小辈都是不错的。
这才有贾环这个“小舅子”的机会,带着一大票没挤进草原追随贾琮的贾小草们蜂拥出关、让李落雨这个老鸟保驾护航的故事。
金荣的巨大拼图全貌应该没人能得窥,不过和这种级别的战略家合作,学习其战术,摸索其眼光格局,让贾氏年轻一代跟着历练一番……千载难逢!也是近距离了解金荣底细的好机会。
李落雨回想起自己初接任务时的惶恐:自己从小在贾氏长大,入了天网杜门,虽然从来没有出卖过贾府,但是也算敌对势力。这三十年的相处下来,他和贾氏的亲密关系早已超过了和天网的感情。但是大将军动不动就杀人全家的风格,大公主铁腕冷酷的行事不断地提醒自己,一朝天网人,一世不得脱。
天网被并入皇城司,李落雨其实狠松了口气,终于不必担心全家被杀了(大将军:冤枉,老子只是喊喊的)。戴权的风格与大将军大不相同,以奖励升官考核为诱饵,让你自觉自愿地贡献,最后渐渐转为半公开,让敌人知道你是谁,逼你抱住皇城司大腿不放。
李落雨道:“先北上扩土,清国目前国力衰退,皇帝据说身体有恙,皇子们勾心斗角,互扯后腿。咱们先把该吃的好处吃下去消化了,将人心争取到咱们一方,女直能有多少人?上五百万了没?东北汉人、高丽人真不少,能用上就用。”
这是显而易见的,先取清国再携大势夺丹东进高丽,才是最稳妥的路线图。
拥着金振来投的军头们正是心理紧张、浑身局促的阶段,不立下功劳,凭什么收留你?
另一半还有贾环和李落雨说不出来的理由:江湖好汉们军纪太差,还是先收拾收拾,把江湖流氓习气改掉了再说。改不掉的就消耗在与清军之战中好了。
大浪淘沙,与时俱进者留,因循守旧者去。令行禁止者胜,桀骜不驯者死。
贾藻贾莴一直在旁听,贾环示意他们将地图打开。清军受皇子达及不被斩首的刺激,追杀消灭了王夔不少军队,士气正旺,哀兵必胜。现放着贾氏根据地这块巨大的肥肉(毒瘤),不吃掉简直对不起自己——正好让跟金振来的混子们先打两仗。
老人家们都说今年冬天会比较难过。贾藻手指渐渐地从北向回缩,我们是客军,初步站稳脚跟是重中之重!王夔输了,白山黑水就只剩我们这帮子革命根据地孤军,深入敌后……兵力回收才是明智的。
贾环也从狂热的想法中清醒过来,应该赶紧清点物资,做好大战、持久战的准备。甚至看看不妙要跑回山海关避祸,或者进丹东装孙子。让贾赦跟丹东总兵贺㓠打个招呼,这边礼物要赶紧送——隔三差五地送。
原本只需供给五万人马嚼用,如今超过十万了!马匹要吃黄豆,黑豆,干稻草;军士要穿棉衣,棉鞋,棉帽;日常海量消耗品炭煤,铁料,药品要加倍;作为主子,你要提供带炕的房屋,肉食;过年的犒赏也得加倍了;还要杂物如油灯,盐,蜡,开春屯田的农具……贾莴贾苣专门负责内勤和户籍,听李落雨扳着手指唠叨,贾莴脸都绿了。
余立根捧着十几本册子走进来笑道:“我们那边军头们能打能杀,口袋里装满了硬通货,缺什么让他们自筹去。”
贾环李落雨等人忙起身相迎。余立根一闪身,露出背后一人,道:“咱们另有活儿干。”
陆路通憨憨地笑着,英挺的脸上头上光溜溜的,脑后梳着一条猪尾巴小辫儿。
贾环打量着他道:“哪来的女直人?长得倒像是汉人模样。”
陆路通笑道:“我是金荣大汗座下张蓁太师的徒弟,奉大汗密令进清国探听情况,鼓动汉奴南逃的。”
李落雨脸色一整,张蓁的徒弟!大汗密令!潜入清国!从这几个关键词里,李落雨仿佛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地图徐徐展开。张蓁说金荣不靠贾氏也能自取辽东,大家以为是吹牛,结果人家早就布置下来,进展到哪一步了?
陆路通又一闪身,柯剧和段妍妍冼晴晴有说有笑地从远方走来。
李落雨面如土色,大公主的左右手!怎么办?逃还是再看看?有余立根在,哪里逃得掉?
柯剧和段冼二人早就起了宝藏,同时也对外公开了李自成宝藏的来龙去脉。
当时李自成攻入BJ,搜刮民(官员和太监)财,得上亿贯。但明朝军队尚存吴三桂军、楚镇兵五万余,四镇兵各三万,京营六万,江督、安抚、芜抚、文武操江、郑鸿逵、郑彩、黄斌卿、黄蜚、卜从善等八镇,共兵十二万,江南史可法等等还有四十万人马可以动员。李自成哪敢在BJ逗留?这些东南西北的军队回京勤王的话,闯字流民队伍死无葬身之地。
李自成唯一的希望就是女直人,只要他们攻破山海关,里应外合,那么天下事大有可为。
于是李自成派人送一部分财宝绕道出长城,金荣的太爷爷就在民伕之中。
押送财宝的人里有李自成一派、刘宗敏一派、牛金星一派。
吴三桂在BJ也有自己的人,投入闯军于偶然机会探听到宝藏出关的消息,立刻飞传吴三桂。关宁铁骑正好欠饷多时,吴三桂不禁感叹:崇祯手里如果能挖出饷来,也不至于没人救BJ。如果能夺了这笔钱财,自立也好,观察形势也好,进京救驾也好,进退自如。
为夺财宝,吴三桂的骑兵一直在草原上游荡,数次和饥渴的清军在荒原追逐大战,甚至还抓住了牛金星和清军的联络人。
运送宝藏的闯军还没到地头,吴军和清军就开始来抢夺。李自成部、刘宗敏部、吴三桂部和清军的接应皆死伤无数。宝藏今天在李手里,明天被吴夺走,后天归了刘部,大后天清军又上来冲锋……大乱斗中,金荣的太爷爷联合民伕们杀掉了最后抢到宝藏的牛金星部,将财宝分地隐藏,然后一起南逃。
但荒野上全是乱军,抓住民伕就是拷问,当然问出来的答案之乱——说什么的都有,谁都辨不出真假。去实地考察的又多死于混乱……搞到最后人几乎死光了,活下来的民伕也只剩金太爷一人。
押送宝藏的闯军回到京城告状,立刻引发刘宗敏和李自成火拼,从而波及到其他山头,李自成和刘宗敏、牛金星在乱军中被(贾氏势力)暗杀。
而财宝之下落从此就更说不明白了,清国以为是吴三桂拿了。吴三桂以为是上了牛金星的当,劫了个假宝藏。而李自成的人则以为真财宝被刘宗敏的人私吞。刘宗敏的人则以为清军翻脸不认人,得了钱不认账,杀人灭口。
随后清军大举进攻长城一线,吴三桂奋力死战,才算保住长城无恙。
李岩最后得了大位,吴三桂举军投降,成了新贵!因守长城有功,号称名将。以后百年,清军挡不住赵国反击,陆陆续续让出锦州到盘锦一线。孱弱的清国全靠蒙元军帮忙才稳住防线,没有灭国。
从此再无第二人知晓闯王宝藏下落,成为千古悬疑。
横跨草原,枪炮齐鸣(上)
假装谁都不认识谁,段妍妍和冼晴晴请柯总介绍众人,到李落雨时就像初次见面一样。李教头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公主即便要秋后算账也不是现在。
大家团团围坐,柯剧便打听金振如何打的那惊天一仗,三伏三中。
金振只说全是李落雨老师的功劳,大家惊叹。段妍妍和冼晴晴用满是崇拜欣赏的眼光看着李落雨就差扑上来啃一口了。
李落雨被看得毛骨悚然,浑身上下跟长了针眼似的,只祈求日后大公主手下留情,造反的天网门主和管理员里头可没有俺啊。
大公主逍遥在外,甚至生下女儿,在赵国朝庭高层之中并非秘密。天网总统领为了生女儿把天网打包送人,借皇帝的手收拾不听话的下属……这个手笔可谓不小。很久以前,凌三攴就曾私下感叹,若水焉是个男子,继承大位的话肯定不输开国皇帝。
这个评价曾经让太上皇十分不爽,立刻提拔童隰进皇城司高层,审理政务,给凌三攴上上眼药。
童隰自然看透了太上皇的小算盘,不肯做工具人跟凌三攴打饥荒,便很办了几件荒唐事,将太上皇气得半死。从此童隰被挂了起来,戴权给他开了一份令人羡慕的薪水,其他你爱干啥就干啥吧。
这些事下面人搞不清楚,李落雨却不然!这种管理员级别的大人物,虽然干着探子的活,实则是决策权在握,能影响到大将军甚至总统领,改变天网行事策略。他们对朝庭人事、动向、对手们的理解远远不是外人所能想像的。
段冼二人只能算天网内部培养分配给大公主的秘书、外联或者打手,地位比李落雨等十八个管理员都差得远,比之如刘塬,居绪,史鼐,毛桂花这些门主更是天壤之别。
但人家代表的是水焉!能跟皇帝扳手腕的皇姑!公主虽然卖了祖产,送给皇帝一个大礼包,但得力手下如莺门的门主范雪君,新收的江湖老鸟罗颜,柳氏等等下落不明,加上段冼莫成,后手是什么,谁知道?
李落雨虽然地位比段冼二人高了无数倍,武功更是一个人能打她们八对儿,但是面对这二人还是一脸的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
这两人公开露面,还顶着皇城司千户的头衔,这意味着大公主要复出了?
李落雨谦虚几句,不外乎说余立根千户大人和贾三爷、金公子都有出主意。胜利是群策群力,非一人之功也。
余立根等人自然不好意思居功,纸面谈兵时就被这半大小老头儿虐得死去活来,人家定下的金蝉脱壳加连环计,加上埋伏点的精准判断,都证明了姜还是老的辣!但凡要点脸的也不能抢人家的风头。
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大家结束了第一次见面联欢,柯剧等对根据地高层的成色、脾气、地位、影响力做出了判断。
而小辫子陆路通基本上一言不发,偶尔他和柯剧目光交流,深邃的表情表明一切都不简单,里面还有很多很多事儿。
不管怎样,皇城司和天网的高层陪着金荣手下的到根据地来视察,这事儿本身就有天那么大!
大清国礼仪规矩尽管被赵人嘲讽地很惨,但大面儿上的过场还是相当的繁复:皇帝御驾亲征得祭天,告庙,请神,祝蘸,求卦,点兵……拜将则省了,没谁敢受皇帝一拜。
闹了两天三夜,总算可以动身了。永琪坐在白骆驼背上,穿戴着金盔金甲,红袍黑裤,描金马靴,手执姜子牙打神钢鞭,精神奕奕。毫无生病模样,给了军士们莫大的信心。他面对众将官高声将《讨土檄文》念了一遍,甩起钢鞭一指,出发!
为了凑合出十万人马,清国压箱底儿的民团都被征召了,皇子们要打赵人,只好向自己的舅舅外公们寻求帮助了。倘若两个人有同一个外公,回去还要找母亲出马哭诉,向不同的舅舅许诺好处,向外公下保证,还得要撒个娇什么的……
总之,这一次出征是如此的不靠谱,除了皇帝信心满满,其他人七上八下的悬着的心尽空落落的,头顶之上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那个光屁股王子迪古深深地躲在护卫堆里,打扮得跟普通人一模一样。送行的皇子们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底里则松了口气。
性子最烈的达及不等送行仪式一结束,帝驾还没出京畿,就迫不及待地直奔战场……这让其他连自己的人马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皇子们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嘀嘀咕咕地诅咒达及不出门碰到鬼。
皇帝听到报告,达及不当先去了战场,欣慰地点头,总算生了个实诚孩子,办事有谱……一转身将此事放置到了一边,转而思考自己的战术。
前锋到达蒙清边境时,这边皇帝还没入大兴安岭,迤逦的队伍简直是处处破绽。好在先锋官早已把一路两边百里内大小豪强洗了一遍。
散装清国再乱斗,只要八大还在,八旗不倒,就没有人敢炸刺。
上了草原的皇帝心事重重,以至于下面来报说方圆千里找不到补给时,皇帝竟然一开始没有听懂。
他开口点了几个部落名字,都是富得流油,丁口众多的大势力。清国连年打点送礼给这些酋长及其儿子或兄弟,就是为了这一刻行个方便。行军司马却报告,他们全部消失了。
事有反常,必须做最坏打算!
大量斥候小队被放出去打听消息、寻找补给,除了三帐五帐的单干户还能偶见,千帐部落全部消失殆尽。直到碰到了一两只漏网之鱼,清军才知道,早在满都全军覆没之时,贾琮就发动了清剿,三条线路上十多个大部落男人全部被杀,女人孩子被吞并,迁移走了。
这就是草原规矩:胜者通吃,败者一无所有——也就是说,战争越打得狠,胜利方战士人越多。
永琪皱眉,没想到汉人把草原的一套学得挺快。
队伍吃不到热食,每天只能以干粮裹腹,再吹着蒙古高原冬天的风,那叫一个爽。皇帝听着每日新增病例报告,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只好下令加速前进。当清军最终来到青城城下时,自动减员一成。
这是HHHT?太美了,简直是天上的城!
城墙如同镜子一般光滑,反射着阳光。不规则的城墙角落凸出的六个城楼,不怀好意地压迫着每一个来客的精神……神经。只一瞬间,永琪帝就想到了好几个利用这角楼的打击策略——青城有高人,而且有钱!瓷器贴在城墙上!这些人有病,而且病得不浅!用一碰就碎的瓷器来抵御我大清健儿?笑话!
城外早已空无一人,四个城门倒是大开着。自从葛尔丹的乌合之众在城门巷战中被绞成肉渣之后,没有人考虑过在狭窄的巷道里和装备了三棱刺的铁牛车对冲——而且牛还躲在车后,你找谁说理去?
面对哈拉沁河的一面根本摆不开阵势,河面上的几条船飘浮在波浪背后,也让皇帝难以放心。仔细察看地面,没有煤,没有油,众人都松了口气。烧不起来你还敢自称火神王?还拽什么?
永琪命扎营,一面派人去天庙那边调煤,煮茶,煮药,烤肉——大军好几天没吃到热食了。天庙背后有煤山,人所尽知。至于天庙什么时候推倒……先打打看。
当下城内使者前来喊话,问清国哪位将军或皇子带兵前来,怎样的章程。
永琪这边并未打出龙旗,王帐也普通,十万大军从三面包围了扩张了近两三倍的青城,巡场马队来回奔跑,却绕过了前来喊话的使者正面。
迪古皇子被簇拥着走到青城使者面前,大家一看,呦,都是熟人。清国的白屁股王子嘛,谁不认识?这边居然是贾珩,这么快就独当一面了?在迪古刑满释放时,贾珩还只是个小队长,陪(押)着迪古回到蒙清边境。
贾珩笑道:“迪古啊,故地重游啦?还带这么多人,怎么着,想吃回老本儿?”
迪古的汉语原本并不过关,后来在服刑期间被迫在晚上不烧砖的时候上汉语课,过不了口语四级和书面汉语考试二级就不能自由……迪古一想到半夜不睡觉拼命背书、背字形、背成语、背古诗,白天还要干活儿,拖了小半年才被释放的痛苦,不由得打了个愤怒的冷战。
迪古挥手道:“如今金荣贾琮不在,青城力量薄弱,我大清天军携怒而来,尔等跳梁小丑……”说得这叫一个激昂振奋,不愧是半年就达到口语四级良好,笔试四级优秀的天才。
横跨草原,枪炮齐鸣(下)
贾珩揉一揉耳朵,等着客人把话说完,毕竟是五世贵族,礼仪风范至少得让敌人挑不出错来,然后再动刀砍。……轮到他了,贾珩道:“尔等不在清国反思自己,反而来进攻和平的蒙元,自由的青城,民持民策的草原,挑起蒙清矛盾,激化本可以避免的分歧,你们才是历史的罪人!我劝你赶紧退兵,负荆请罪,加入团结友爱的天下会大家庭。勿谓言之不预也。”
迪古一喜,“我也能加入天下会?”
贾珩冷笑道:“难道带兵前来威胁我们……是为了入会?先赔罪道歉认罚,再立下大功,天下会有人推荐的话,全员投票同意后,你才有资格入会。”
迪古自知失言,冷笑道:“收起你的一套狂妄之言!先做过一场再说吧!”
双方不欢而散,对对方的底细都有了预判:清国举国来袭,蒙元另有倚仗。
永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迪古一眼,你想加入天下会?愚蠢!丧权辱国啊!天下会这个邪恶组织专门拿走一国主权,……那是国际霸凌啊!混帐东西!主权在我,能让渡吗?
骂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顿后,皇帝命大军休整,来日再战。
当夜,无数人幽灵般地出入清国王帐,找迪古说话。说到热闹处皇帝突然露面,将蒙元使者们吓到半死,劝降的话再说不出口。
永琪则好言相劝使者弃暗投明,赵人对草原难道还能有什么好心眼?什么命运共同体,经济一体化,根本就是吞并草原三步走!巴拉巴拉。
使者们唯唯诺诺,答应一定转告本部落酋长或台吉或长老,我们不愿意与清国为敌,毕竟百年友谊之船,不能说翻就翻……我们也不能与赵人翻脸,毕竟人家带来了海量金钱和奢侈品:酋长们被各种享受惯坏了、惯刁了,再也回不去了!下面的牧民吃惯了咸的甜的,也再也回不去了!草原的勇士都胖了至少三十斤,天天五香粉烤肉吃着、黄河米酒喝着、偶尔打个牙祭江南美食也不难得到,大同米脂草原西域野花品着,茶馆里故事听着、戏剧看着、甚至偶有活春宫欣赏……更回不去了。
你清国能给草原带来什么?举刀去抢南人?用脑袋撞长城?拿胸膛堵火枪,拿马匹骆驼对大炮?金珑请蒙古大汗们阅兵,十门大炮齐射,百牛瞬死。一千火枪排好队,一眨眼就枪毙了五千只羊……
使者回头看了一眼连皇帝旗号都不敢亮的简陋王帐,撇了撇嘴。这个级别的帐篷已经过时了!酋长、台吉、长老的私人帐篷咱们没见过,但是商队掌柜的帐篷已经比你更大,更美,更豪华了:首先,灯是青城砖窑自己出产的琉璃灯,像星空一般的美丽!地毯厚及脚背,一年一换,花样图案年年有新款,比波斯货还精致,谁敢不追时髦?这脸丢得起?茶具,一定要用变窑瓷,普通的瓷器都是给泥腿子们用的。
谁能想得到,如今的牧民们家家有地毯(酋长每年淘汰下来的),帐帐有瓷器,顿顿有青盐,偶尔吃一顿五香烤肉过节!
金珑摄政王规定,孩子们必须上学,学蒙语读写!大恩德啊!在过去你敢想?而且无论一家生几个娃,学费全免!先生个个学识渊博,能汉能蒙!还有从赵国皇宫请出来的教养嬷嬷教女儿识字、学规矩!如果你肯掏五百元一年,还能学到汉字汉语,毕业成绩如果合格,能当男女导游!今年不合格,缴点钱,明年还能再考!
家家户户能做工,五百元哪里赚不到?小意思!孩子的未来最要紧,是大事啊!如果考过汉语四六级,能当公务员或者进城管大队,或者进商铺当导购!只要不犯错,一辈子吃公家饭!如果儿子女儿因公牺牲了,财政部的闻菩萨和市政厅的侯菩萨管这个孩子的父母养老一辈子!
清国能给草原带来什么?家家披麻,户户带孝,永坠尘埃,不得翻身!
第二天,永琪接待的使者级别立刻提升了十倍!无数以前见面就撕的老兄弟,老战友,喊自己阿瓦的少年,轮番上阵,在耳边轰炸,哭诉,拜求自己投降。
永琪气得鼻子都歪了,再看这些该死的家伙到处串门,找相熟的清国高级将领和文官聊天,传播负能量……皇帝勃然大怒,立刻点兵。
趁着底下士兵还没有听到“天堂在青城”这句疯话,一定要先打出清军的无敌风采来,然后才好……讲条件。
大军休整得差不多了,迪古打出旗号,清军大小队伍整队出发。贴满瓷砖的城墙,好看是好看了,经得起我一锤么?无数的勇士扛着梯子向西城墙涌来,西城门口则被堵上重重的路障,防止恐怖的牛车从里面结阵而出。
等梯子搭上了墙,城关上才出现了人影,向外看了看,尖锐的哨声突然响起,从两侧角楼的城墙中突然伸出无数的火枪,皇帝这才知道原来墙上全是射击孔,城墙里面是空心的!火舌喷吐,无数勇士从梯子上倒下,摔落,被踩死。
发了一枪,那些火枪手缩回去,另一个火枪探出来。他们不紧不慢轮番上阵,将瓷砖打得碎石飞舞,不少碎石射向贴着墙的战士,不少人捂着眼睛大吼惨叫起来。
皇帝淡淡地道:“全军压上。”身边的旗手挥旗施令,大旗随即向前。
城楼上视力最佳的斥候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送出信号,左右两台床弩同时向着皇帝方向射去。
等一路留下无数尸骨的弩枪终于落在地上,数十骑兵上前挡在皇帝身前,斥候们这才发现皇帝真正的位子:刚才的那个方向可能偏了,重送信号。床弩第二轮射击调整了方向,将一连串清国勇士钉死在皇帝身前。
永琪面不改色,视若无睹。
又冲上来一堆骑士砌成人墙,将床弩方向挡住。永琪不耐烦地站起身,盯着城墙上如同下饺子般坠下的清军。城墙上有人来回跑动,以往那种分段防守的密集阵型被空荡荡松散阵型所代替。而自己的勇士哪怕上了墙也坚持不了一个呼吸,就被火枪或长矛撂倒。
永琪询问手下的将军,可有看出什么城墙上的虚实。将军们回道,必须再多些人登上城墙才能试出虚实、发现弱点。
梯子搭了好多,在火枪的交叉射击下,攀爬的士兵简直就是活靶子,根本上不去!城墙光滑,一不小心“滋溜”一声就滑到底。
永琪有些丧气,人命损失虽然不大,难道你拿人命去兑火药,赌下一枪火枪就会爆膛?
该死的床弩又射了过来,可能是风的原因,这次偏得比较远了。
大概今天只能这样了。皇帝心想。
突然轰隆轰隆连响从哈拉沁河面上传来,众清国文武向河面看去,每条船上都有炮口白烟升起,自己阵地上无数碎片尸体飞上半空,既有人的四肢,也有马首马腿。
清军本来为防着火枪大炮,队形极为松散,攻城长久不下,守在城外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密集,此时发炮说明对方倒是抓细节抓得不错。
永琪道:“老子会怕你大炮?”努尔哈赤就死在红衣大炮射击下,对大炮,清军自然另有看法——恨之入骨,惧之如虎。当然应对措施也有好多。
大炮在河面上吞吐着火焰白烟,这船怎么还不翻?不少清军企盼着船沉到水里就好了。
可惜这些炮都是小炮,威力不大,后座力传到水面下,推着船飘来飘去——反正也不需要准头,对着十万清军轰就是了。被水浪晃得头昏的炮兵忙着从河里提水给炮管降温,换药塞弹。
清军从河边射来的箭根本没有准头,最多落在炮筒上听个响。
这个仗怎么打成这样?永琪愤忿地想。到午后了,对面所谓的战车,武道宗师,骑兵方阵,一个都没亮相,害得老子准备好的战术派不上用场。
阳光渐渐不利于进攻方,皇帝准备要撤军了。
平和内政,战时外交(上)
水硰和水涗全程观看了清军进攻和土默特方的反击,暗中计算双方的火力,应变,信息传递,战斗意志,耐性,筹算,手段的多样性,指挥水平,最高意志,再跟赵国做比较。六皇子虽然也曾下地方部队有锤炼过,也闹过笑话,惹过是非,但是对军队的战斗力计算他还算了解。强军弱军都待过,后勤保障也实习过,模拟仗天天打,如今上了战场才知道真实的战争是什么。
人命啥都不是!平时杀人要偿命,打杀奴才要扣钱罚抄书,而战场上人命随便取。和气善良胆小的人活不过两个呼吸!只有比其他人都狠,你才活得下来!
本来青城早就得到消息说清国皇帝十万人马亲征草原,要重拾跟蒙元的革命友谊。童隰立刻逼着赵国使团回家。以凌三攴为首,这邦子人要么是武将,要么文臣也是打架斗殴小能手,有大戏可看如何肯走?反正清国皇帝就算攻进青城,你敢拿赵国使节怎样?赵国可以立刻出关直捣黄龙府,叫你皇帝来得回不去……话说以赵皇那尿性,估计已经在给北静王递小纸条发金牌令箭,授军权了(如果忠顺王不拖后腿的话)。
土默特战前准备极是有条不紊,先清场,不在户籍上的人立刻被赶至天庙工地居住,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张蕈这个内相行事极为老辣,送水送米送生活物资甚至退税,只要查到你,一刻钟内走人,货物丢了包赔。
一天之内清国奸细就全部被拿下,礼送到达达族马车工坊去劳动改造(锻造车轮)。
这个地方行政效率之高、行事风格之大气豪迈,凌三攴是服气的。童隰主持政务没有人掣肘,钱粮又足(反正印钞厂日夜开工)。相比之下,凌三攴哪能有这个待遇?从皇帝开始,日防夜防,四面八方虎视眈眈都盯着你。同僚们,下属们,御史们都恨不能把你高高挂起当箭靶,什么事都要反对一下以示其能。哪像这里,童隰和几个涉事部门头头碰一碰,讨论一下,大家商量个章程,小姑娘做个记录,给摄政王看看,立刻百分百得以执行,不折不扣。
实际上青城里头为反对而反对的家伙也不少,全部被授与一摊子实事,让你忙到飞起,你还反什么反?自己的事儿理顺了没?
有些人实在是只会吵架不能办事儿的,全部打发到三七学校当教授,给高级班上课,讲述政务运行原则、方法、意义、性质、结构、心理学、运筹学、统计学……让他把嘴瘾过足,还有高薪,桃李满草原……
说到人尽其用,物尽其能,受尽半生冷落的童隰之手段让凌三攴叹为观止。有时夜深人静了,凌三攴不由会想,如果自己退休了也来青城,会发生什么事情?
说来好玩,青城的城墙有双重。老城区的墙破破烂烂,灰不溜秋,坑坑洼洼,城门也裂了个大口子,据说是贾琮当年一臂挽四马——也有说双马的——独出城门以戟会敌,中三百箭而不倒,马车出城门拐弯时,贾琮嫌门碍事儿,一戟将门给打飞。后来金荣说这城门不用修,就没人再理会这破门了,直到新城建起,大家更不耐烦修理旧门了。
初至青城,一看新城墙外居然贴着满满的瓷砖?凌三攴不解:哪怕是自家窑,烧瓷砖难道不要钱?后来看明白了,整整八万战俘,不给他们做工赚钱的机会,就会饿出马贼来的。反正最后这帮子人赚的钱从妓院饭店赌场里转一圈又收回来了,不过就是费点子粮食而已。
实际上为了让俘虏有活儿干,青城外城墙不仅砌上瓷砖,墙内还有数百个房间装修好对外出售。虽然房间只有转个身那么大,倒离地丈许,算是空中楼阁。小虽然小,却有厨房、浴室、马桶间、双卧室。价格也不算高,跟老城地产相比,简直就是白菜价。唯一不好三面是墙,只有面对城内的一边有巨大的落地窗,有时候里屋比较昏暗。不过相对陕西的窑洞来看,这个亮度是可以的接受。除了夏天(两个多月)可能热,其他没毛病。
八万战俘有那老成节省的,拼命干活省吃俭用,居然两人合买了一套房子!他们现在正在继续拼命干活准备再买一套房子,一人一套,接媳妇儿来。
这个励志故事在八万人里引起巨大轰动……这就是维拉特版乐不思蜀了吧。每天来参观马桶间的人络绎不绝,蹲下,完事儿,提裤子,冲水,好了!竟然不臭!
水是哪里来的?当然是哈拉沁河水啊。为什么能提这么高?哈哈,俺每天踩那个水车提水的。城墙里面还藏有一条河,而且船能运大炮开进来……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哈哈哈哈,反正汉人搞事情,咱们看着就好啦……
战争一起,大炮下河,火枪轰鸣,瓷砖纷纷爆飞,居然炸瞎了不少眼睛,真是没想到。
凌三攴不禁为花费了那么多精力和钱财,蓝洼洼的豪华城墙被毁感到可惜。青城变成青色才几天啊?又得重新做了。忽然一个奇怪想法占据了凌三攴的全部脑细胞:童隰会不会正盼着城墙面砖粉碎,又可以开工重新做了……人力不够?下面有十万清军呢。到今天才死了几个?
气势汹汹的清国军队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在手,内奸都被张蕈给捉光了,士气再旺盛也经不住床弩和火枪大炮三重击打,战车、骑兵还没上场……人家连城门都不关,大开着门请你进来,你敢进?说客倒是排着队往外跑,喊投降。
清主危矣。
凌三攴背着手在人行道上散步,黄昏时分的人群匆匆忙忙地小跑来,大步去。无数辆武装牛车在车行道上巡逻,有人不停地敲锣,快要宵禁了。
凌三攴陡然在眼角瞄到了一个人,忙叫随从去追。不一会儿,天下会的僧格会长被请到凌三攴面前。
双方见礼,执手问候一番,毫无营养的废话讲到大家都觉得刚刚好,凌三攴低声道:“僧格会长,天下会收赵人不?”
僧格以前号称射雕手的,眼睛中的光芒如秋末太阳在河水中的倒影,刺目但含蓄。
凌三攴见其瞧着自己不答,便道:“我白沙侯仰慕天下会办事制度,体系,风格,同时我们也觉得既然你们叫做天下会,自然也能包容其他国家种族的加入,对吧?”
僧格道:“金荣大汗在当初天下楼时就说,不管你是哪国人,哪怕是维拉特,女直,俄罗斯人,只要认同我们的观念,就能入会。”
凌三攴:“那么这个引荐人和大贡献……”
僧格道:“白沙侯的引荐人自然是我喽,很荣幸。至于贡献嘛,我是可以网开一面不讲究,但是终究是要大家投票的(老子没有投票权你晓得伐?)。总不能说白沙王武功盖世,地位崇高,肯花钱就能入会吧?”
好吧。金珑那个摄政王,武功更强大,钱财如山海,到目前为止也不是天下会议员。看来地位、资格、武艺、关系、亲戚都不能解决问题。
投票啊……行贿动手脚的话就太小家子气了:花钱买通议员,你还不如把这钱用在公事上!正大光明地从正门入会不甜吗?非得鬼鬼祟祟地走后门钻狗洞?
凌三攴一边感概,一边谢过僧格。二人在人行道上匆匆忙忙地定下此事,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僧格正在联络人带队伍去天庙,别让清国的混帐和杂七杂八的商人把工地糟蹋了。
永琪头发似乎又白了几根,伤脑筋啊。尽管清军今天未出全力,对方也一样啊。闻名天下的骑兵战车还没动!猛将如那布顺和还没出马!维拉特八万战俘还没出现!理论上这些炮灰于第一阵应该出来送死的……
下面有人来报,有一队蒙元骑兵去天庙了,要不要追上去?
永琪道:“让迪古跟上去,看看是什么人。”
半夜时分,迪古求见。永琪还没有睡下,在油灯下翻看金荣的三大演讲。
随后迪古拖着一个老头子走进大帐,皇帝一看不认识。迪古介绍道:“皇阿玛,这位是天下会现任会长僧格长老。”
喔,原来是察哈尔大汗的叔叔,原本寂寂无名,忽然搭上金荣一飞冲天,闻名天下了。
面对这样一位大人物,贵为一国之君的永琪也不敢失礼怠慢,忙起身相迎,握着僧格的手亲热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