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交心(4)
“喏。”君珂再次看也不看地收回刀,拍拍刀鞘,“刀已经回鞘了哦!”
纳兰述:“……”
这才叫真流氓!
五内如焚的郡王,在眼前一黑后,不敢怪某人心黑,将全部的仇恨,都加在那个发出“唧唧”怪声的玩意身上。
“唧唧。”
低而柔软的声音就在左侧,在心底发出最恶毒的诅咒之后,郡王的手指,恶狠狠地探了出去。
“哎呀!可爱!”
君珂蓦然发出一声欢喜的低呼,将地上一个小小的东西捧了起来,那东西柔柔一团,茸毛细密,竟然是一只刚刚破壳的小鸟。
纳兰述一转头看见地上的碎蛋壳……敢情刚才他那一脚,震动了树上鸟窝,那白色微黄的东西,是一只即将破壳的鸟蛋。被震了掉下来,然后蛋壳被压碎,小鸟出世。
这只小鸟出世了,另一只小鸟出事了。
自然,刚才在最关键时刻,发出的打断好事的“唧唧”声,也是这只临门一砸的鸟。
真是成也小鸟,败也小鸟。
“刚出生的小鸟,真漂亮。”君珂捧着小鸟啧啧赞叹。
纳兰述瞄着她跪着时绷紧的腰臀,一抹流畅的弧线流过月光,心想你脱成刚出生时的模样也很漂亮。
“真粉嫩。”君珂轻触小鸟软软的肚皮。
郡王瞄着她仰起的细致的脖颈,心想你浑身肌肤也很粉嫩,尤其被我一摸……哎呀粉红。
“真娇艳。”君珂逗弄小鸟粉色的喙。
郡王瞄着她还有些微微肿起的唇,心想你那唇还可以更娇艳一点……
“确实,漂亮,粉嫩,娇艳。”他凑过去,恶毒的眼神盯住鸟,“烤了滋味不错。”
君珂白他一眼,揉了揉腰站起,慢慢爬上了树,将鸟送了回去。
“何必这么费力。”纳兰述不以为然,“老鸟会找到它。”
“我不愿看见人间任何的失散。”君珂慢慢下树,语气淡淡。
纳兰述却听出其中的忧伤和沉凉。
“小珂。”他渐渐收了嬉笑,沉声问她,“你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是你的朋友?”
“是。”
“你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
“是。”
“若有一日,要你抛弃现有的一切,才能和旧友重逢,你会怎么做?”
君珂沉默,这个问题她没想过。
“你可想过。”纳兰述缓缓道,“你在寻找的过程中,会遇见新的人。他们一样陪你哭,伴你笑,予你情感并共患难。难道这些新鲜的朋友所给予你的一切,都抵不上旧日朋友在你心中的分量?”
“我不知道……”君珂慢慢坐下去,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臂弯,“我拥有她们的时候,不觉得拥有,但我失去她们,便觉得永远缺失。我想念她们,可我渐渐也觉得,我同样离不开现在的朋友。纳兰,你这句话,突然让我开始害怕,如有这一日……我会不会拼尽全力找到她们,然后又开始在无法触摸的时光里,思念你们?”
“那就不要思念,不要分开。”纳兰述轻轻揽住了她,“小珂,很多时候很多事,我们以为那很重要,以为我们必须去做,否则就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自己,其实我们过不去的,只是自己的心。”
“自己的心……”
“什么是必须?什么是幸福?这永远不是别人告诉你答案,只有你自己才真正明白。”纳兰述轻轻道,“不要等到在做完那些事的最后,才惊觉那些努力和挣扎毫无价值。”
“纳兰,你的人生,什么是必须,什么是幸福?”
“我出生到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必须,是继承冀北王位,我的幸福,是治理好冀北,富有一地,王权永世传承。”纳兰述笑起来,弯弯的眼角一抹不以为然,“王权?王位?没什么不好。可是如果带来尸山血海,带来兄弟倾轧,带来亲人隔阂,带来这一生永陷权谋争夺之中的痛苦,不过换那一身黑龙袍,半生残破躯,宝座孤寡人,寂寥风里帷,当真,值得?”
“纳兰述从来都认为。”他抚抚她乌黑鬓角,将呼吸细密地凝在她发梢,“他的必须,是做好一个男人,做一个好男人;他的幸福,是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生儿育女,相守到老。”
不怕被人诟病胸无大志,是因为真正明白平凡才是幸福。
君珂心中涌起淡淡潮热,忍不住把住他的臂弯,伏在他耳边,悄悄道:“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必须,我的幸福……不过现在我不告诉你。”
“那我就一直等在原地,等着听。”
“嗯。”
对话之后便是沉默,月色透过树梢光泽淡淡,他们在彼此的静默里心意甜蜜,静静依靠。
两条相依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面上,在影子的尽头,也有一些影子。
短短的,肥肥的,庞大的。来自于不远处的角落的。
“你看。”蹲在黑暗里的靛青刺青的少女,对身边的某雄壮物一脸鄙视地道,“亲也亲过了,小珂已经主动搂人了,本来我还觉得一切都很安全,但是我突然觉得,过了今天,你家主子很可能就是别人的了,当然,我也是。”
幺鸡摇头……她不是我主子,不过说了你也不懂。再说散个步亲个嘴就是别人的了?你天天和我散步,你是我的吗?太史当初天天亲我,她会嫁我吗?
第291章 交心(5)
“当年在我怀里乱拱的小子,现在想去拱别人的菜地。”戚真思神情严肃,“幺鸡,你允不允许?”
幺鸡懒懒翻个身……菜地关哥屁事,哥又不吃素。
“你用身体语言,充分表达了你对此事的愤怒和抗拒。”戚真思点点头,拖起幺鸡,“那好吧,我从来都是愿意帮助你的。”
幺鸡屁股死命往后赖……哥不介意被代表,但是哥必须要有好处。
“食堂昨天买了一批烟熏肉。”戚真思自言自语,“别有风味,我截留了一块。”
幺鸡温柔地站了起来……姑娘你不早说。
“走,我们也散步。”
在树林里坐了一会,美妙旖旎,难得交心的情调,很快被头顶的鸟屎浇灭,纳兰述趁机拉着君珂,以洗手为名,在麓峰山后一个无名湖边,转了三圈。
之所以他要不停地围着湖转,是因为依旧贼心不死,想重拾机会,找出一块既有情调又干净,天光畅明,适合让某些美妙的事再延续的美妙所在。
然而麓峰偏僻,杂草丛生,养尊处优的郡王怎么看,都觉得这些地方不够精美干净。
君珂却已经困了,她白日劳心劳力,到晚间便休息得早,转了三圈之后,无奈地道,“我说纳兰,你是在散步呢,还是等着捡金子?”
“或许有也未可知。”纳兰述正色答。
君珂白他一眼,找块石头坐下来,伸长双腿,捶着小腿,“今天拉练十公里,真累。”
她面对湖水,在月色下舒展身体,少女久经锻炼的身体,顿时展现出最精妙的线条。颈肩优美,腰肢纤细,腿长足直,紧身衣被一拉伸,绷出修长而弹性的弧线,从臀到大腿,弧度美妙而笔直地延伸,小腿那里长而纤细,毫无赘肉,最后在细巧的足踝处收束。
纳兰述一眼见着,心也似瞬间收束,想着刚才的吻和她的温柔,顿时口干舌燥。
随即他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他转了一个方向,到了君珂正面,背对湖水,笑吟吟看着她,一副闲散表情正要说什么话的样子,霍然眼睛瞪大,一副惊慌之态,厉声道:“身后有毒蟒!小心!”
随即他张开双臂,等着惊吓避蟒的君珂扑过来。
扑吧,用力扑吧,以你的冲力和速度,咱们靠湖这么近,我脚跟再往后退退,然后……
扑我到湖水里吧!
然后……
你跳下来救我吧!
然后……
我拉肚子体虚抽筋吧!
然后……
你心怀愧疚,惊慌失措给我渡气吧!
然后……
你我衣衫尽湿,嘴唇相接……
这个时候,我还不能顺势吃了你,我还叫男人?
郡王好用的脑袋,刹那间将整个计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真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对面。
君珂果然顺势弹起,向前扑来。
来得好!
啊……不对!
君珂向前一扑,身子一冲,半空里突然转身,清光一闪,腰间长剑已出,想也不想便回身狠狠一扫,大喝:“砍死你!”
纳兰述心底一声悲号……教她学什么武功啊啊啊!
不行。
如此完美计划,不能因为一点小小意外就搁浅。
“啊小珂你撞到我了!”纳兰述蓦然一声大喊,在君珂回身出剑还没来得及回头的时候,脚跟向后一滑,眼一闭,头一仰,心一狠……向后便栽!
啊快了!快点滑倒湖水里吧……
纳兰述期待着那声美妙的身体撞上水面的声音,在溅开的水波里,他一定要惊惶地伸手抓挠,满面惊恐,凄切呼唤……一定要把每个动作都做得真实而完美。
他满面惊恐。
他向后倒下。
他伸手抓挠……
抓挠的手指忽然碰上了一个人的手,那人的手也纤细,但却毫不温柔,一把扣住他的手指,便立即狠狠一拗。
纳兰述“嗷”地一声叫,忽觉后倒的身子也停了。
身子倾斜六十度,眼看快要接近湖水,却在后背将触湖面的那一刻,就那么斜着停在那里。
纳兰述缓缓睁开眼。
对面,戚真思甜蜜微笑,用更甜蜜的声音道:“主子,您小心些。”
他向下看。
臀下,幺鸡大头稳稳顶着,用一种无辜的眼神,骨碌碌瞅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郡王爷想拔剑!出招!施展泼风般的剑法!将眼前的“好心护卫”,砍成万段。
还想支锅、起灶、烧火、放八角茴香精盐大料、把屁股底下勤勤恳恳顶着的那个,炖成一锅烂烂的香肉。
然而最终,他只是微笑,亲切地问:“晚上好,来散步吗?饿了吗?我刚才看见湖水里有鱼,我们要不要下去捉几条尝尝鲜?”
“要的。”无良护卫星星眼点点头,一把松开扣住他的手指,幺鸡同时头一甩。
“扑通”一声。
倾斜六十度状态的郡王殿下,终于如愿落入了水中。
可惜这次,没有美救英雄了。
“主子。”戚真思双手据膝,蹲在湖边喊,“不要捉青鱼,腥!那种白鱼肥美,多捞几条!”
“咦,蟒呢?这地带哪来的蟒?纳兰述看错了吧?”那边君珂一剑落空,狐疑地搔搔脸,看看突然出现的戚真思幺鸡,和在水里扑腾的纳兰述,“你们怎么来了?纳兰突然跳到湖里做什么?”
第292章 交心(6)
“哦,好久没吃鱼了,主子说看见这湖里鱼肥美,说要亲自下去捉几条给我们尝尝鲜。”戚真思若无其事。
君珂瞟一眼她,再瞟一眼背对这边“亲自下河改善伙食”的郡王爷,笑得烂漫纯真,“好啊好啊,纳兰,踩踩湖边,看有小洞没,保不准还能摸几只肥蟹,不然捉几条野生黄鳝也好啊。”
纳兰述:“……”
纳兰述偷吃计划失败,被迫下水捞鱼,把一场精心设计的“午夜湖边幽会落水偷香”,变成了“午夜湖边替两人一狗捞鱼会餐”。
那湖里少有人至,还真的水产丰富,纳兰述认了命,乖乖捞了许多鱼,引得众人食指大动,当即来了兴致,捡柴生火,戚真思随身一向带得有盐,活鱼剖腹洗净现烤,抹上盐,就美味得君珂打嘴巴也不松口。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巧,你日日等候,他未必就来,你偶有离开,他往往出现,今日事也是如此。常日里,戚真思和纳兰述两人,或者在麓峰大营,或者在城中别业,两个地方两人轮流在,因为麓峰大营位于京外,不必入城,又是君珂地盘,传递消息比较方便,所以这几个月尧羽卫的各种消息,几乎都在麓峰传递交接,戚真思纳兰述常驻。
然而今晚,第一次两人都离开了大营。
有些事,一次便遗恨终生。
这夜月色暗昧,三人一狗在麓峰大营三里外的林子湖边吃烤鱼的时候,麓峰大营门外,跌跌撞撞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像是突然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又像是从地下坟坑里爬出来的,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衣服几近遮不住身体,拖一片挂一片,每片上都沾满血肉和泥土,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泥土,带着腥臭之气,令他看起来更像修罗地狱中的恶鬼。
暗色的月光照耀着他身上不断滴落的暗色的液体,那是血,却又不像血,是人体血液即将流尽时,呈现的淡红。
他断了一只手,一截鲜血淋漓的袖管垂着,一条腿似乎也残了,拖在身后,从他仆仆风尘四处破碎的衣裳来看,他必然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很难想象这么重的伤,这人是怎么支撑着,走过这一段带血的路途。
这人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挪到麓峰山口,但他去的方向,却不是君珂新搬的军营,还是当初圈养盟下大爷的山谷。
山谷已经没有人,高墙里的武器都撤走,铁门大开,被山风吹得砰砰作响,只留了一截黑金旗帜还在风中寂寞飘扬。
那人挣扎着拖着腿奔来,看见那旗帜,眼睛一亮,浑身最后的元气,立即泄了。
“砰。”一声,他的身体,重重地栽到地上。
千里奔逃,一路追杀,他的属下死伤殆尽,他自己在一次可怕的袭杀中无奈诈死,才甩脱追兵。自幼形成的坚忍,令他在淤泥中埋了两天,一直等到敌人撤走,才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路挣扎回到了这里。
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出身于那座高原的那个神秘民族,他早该死去,到得此刻,也终于油尽灯枯,只盼着将获得的要紧消息交托出去,也算不负了一番拼死挣扎。
他在地上扑腾着,喘息着,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拼命仰起头,嘶哑地呼喊:“来人……来人……”
往日十足的中气,到了此刻细弱如蚊蝇,四面静寂如死,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大营在这里,主子和老大必然有一个也在,以他们的警醒,自己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营口,他们怎么会全无反应?
“来人……来人……”他不甘心,继续呼喊,嘶哑的声音字字带血,飘荡在午夜花木蒸腾的风里。
回答他的只有这夜的深凉。
他眼底渐渐泛出绝望……这里也出事了吗?为什么没有人?自己撑不了一时半刻了,难道那事关无数人生死存亡的秘密,就要随自己的死去永久沉埋?
他艰难地支起身,咬牙用断了的手肘撑住自己,抓起地上一把泥沙,用尽全力,砸在前面的铁门上。
泥沙砸上铁门,发出刷啦啦的声响,和树叶拍风哗啦啦之声呼应,像一对夜的恶鬼,在搭肩对这冷酷世事讥笑。
他维持着那仰头的姿势,艰难地等着,最终眼底的希望之光,被绝望之色淹没。
蓦然气息一泄,他栽落在地,用最后的力气,捶地痛哭。
“主……子……呀……”
血迹斑斑的拳头捶在沙地上,整座山谷回荡着男子凄凉绝望的嚎哭,那是一个人一生最后的希望破灭时,是一个人眼见白骨将成山,血肉将成渠,苍天将倾,末路终现时,发出的悲愤而不可挽回的哀声。
“主……子……呀……”
他泪流尽,泛淡淡血红,他忽然想起什么,努力翻自己衣襟,抖抖嗦嗦撕下一片,试图留下至关重要的信息,然而当他真的蘸着鲜血想要下笔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
他识字不多。
这是他的软肋,同伴人人识字,他不爱,怎么学都不爱,老大为此骂过他多少次,他嘿嘿笑,摸摸头,还是不肯学。
他能看懂简单的信报,但是要想自己写,自己组织语句去描述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情,他写不来。
此时心底才涌起巨大的懊悔,然而懊悔,从来都只有逢上绝路才知。
他张着嘴,僵硬着手臂,布片从指缝中飘落,他的眼泪,滚滚落下来。
第293章 交心(7)
啪嗒一声,一个小小的圆润的东西,从布片缝隙里掉落,在夜色里,闪着雪白柔和的光,像一朵雪花,盈盈着。
他一低眼,看见那东西,绝望凄惨的神情里,竟突然露出微微的笑意。
惨淡的、希冀的、梦幻的、却又永不可触及的。笑容。
他颤抖地伸着手指,抓向那东西,却又怕自己一身的血污弄脏了那洁白,小心地用布片裹住了,才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他一抓住那东西,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脸慢慢伏靠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微微一缩,一个精疲力尽,永久休息的姿势。
随即便不动了。
夜风悠悠地飞过来,卷了衣袂和灵魂去,不知道谁最后的气息,在黑暗里不甘地蹈舞,反反复复说那一声:
“保……重……”
“刚才老谷口那里好像有声音。”不一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谷口附近。
这是麓峰大营安排的守夜士兵,负责夜间值戍巡守,本来不必巡逻到这里,因为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嚎哭,才过来看一看。
“咦。这里有个死人。”一个士兵走了几步被地下的尸体一绊,惊得往后一退。
“外面的流民吧。”另一个士兵端详着这人破烂的衣服和消瘦的身体,“瞧这可怜的。”
“给葬了吧。”
“还是先向统领报告一下,看她什么说法。”
两个士兵算是忠于职守,没有动尸体,先回了大营求见君珂,因为心中先认定了是流民尸体,两人对上峰也是这么说的,带班的校尉听了,也就打消了上报的念头。
“统领一晚出去了,我看她离开的,到现在还没回来。”校尉说,“流民死在山口这点小事,就不要劳师动众地找统领回来了,明儿我找机会回报下,你们现在回去把人给埋了就是。”
两个士兵只好又回来,挖坑把人给埋了,抱起尸体的时候,手指缝里突然滚出个布包,里面滑出一块雪花般晶莹的石头,还配了个精致的链子。
“看起来像是好东西。”一个士兵停了手。
“谁家没个传家宝贝,陪他葬了吧。发死人财这种事,做了伤阴骘。”
“嗯。”
泥沙扬起,万籁俱寂。
那晚没过多长时间君珂也就回来了,但是那说要回报的校尉去巡岗了,第二天他又将事情给忘了,等到想起来,又觉得隔了这么多天,再为这点不相干的事情巴巴地去回报,似乎很没必要,也就丢下了。
君珂和纳兰述戚真思,当然不知道这夜曾经有人山口嚎哭,曾经有人不甘死去,更不知道这一错失,代表的是怎样的后果。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等待着尧国和冀北的消息,训练着君珂的新军。
很快下了第一场雪,训练要被搁置,君珂无意中路过原先那个山口,发现那山谷因为地形特别,地气比较温暖,没有积雪,便将队伍拉回去训练。
高墙拆了,君珂命人在谷外栽桩子,给骑兵练习狭窄地形如何建制不乱冲杀敌方队伍,她亲自监工,把红砚也带着,给练武脱得光膀子的士兵们熬姜汤。
挖桩的士兵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嚷嚷说挖出死人了,君珂一惊,连忙赶过去看,好奇心超强的红砚丫头,用手捂着眼睛,一步不落地跟着。
山谷谷口附近的一个不深的坑里,果然挖出了一具尸体,尸体本身残缺零落,不辨面目,再加上地气特别,竟然已经腐烂得不成模样,众人看见他残缺的手脚,都道想必是哪里的残废难民,死在了这里。
这时那两个士兵也想起这事,做了证实。红砚从手指缝里偷偷一看,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扑在君珂身上。
君珂叹息一声,挥挥手道:“不要惊扰死者,原样埋了吧,坑挖得深些。”
众人便又将尸体搬出,准备给他好好安葬,君珂没好气地捏捏红砚的脸,道,“不敢看还要看,小心做噩梦。”一边拉着她转身。
将转身还未转身的那一刻,突然“叮”地一响,那被搬起的尸体,垂下的已经烂成骨架的手指缝里,掉下了样东西。
君珂和红砚下意识停住。
然后瞄了一眼。
洁白的,天然带着雪花花纹的,内里通透如水晶的石头。
君珂只觉得美丽,她也没有动死人东西的爱好,正要叫人收拾好随葬,蓦然发现,身边的红砚不对劲。
这丫头胆子其实并不小,尖叫过后神态便如常,然而此刻她单手按在心口,浑身僵硬,直愣愣地盯着那石头,眼珠子像突然被浇了冰雪,冻住了。
“怎么了……”君珂愕然看她。
红砚还是那个捂住心口的姿势,僵僵地向前一步,又一步,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地上那石头,半晌,梦游般地细声道:“雪花石……”
“什么?”
“雪花石……”红砚喃喃地道,“他和我说过的,尧国独有的奇石,雪花一般清凉美丽,内里通透如水晶……”
君珂浑身一颤。
“等我啊,给你带尧国我们那里的雪花石,你串个链子挂在胸……啊不心上……”
两个多月前,受命前往尧国查探消息的大个子鲁海,曾经对心上人红砚,这么说。
“鲁海!”
红砚突然发出一声瘆人的尖叫,一把拨开面前的人,奔到那烂得不成模样的尸体前,再不害怕那尸体可怕,再不顾那腐烂腥臭,发疯般地在那身上一阵摸索,但是此时尸骨衣服都已经不全,到那里去辨认?
第294章 交心(8)
“红砚,雪花石虽然少,但是也不是没有别人有。”君珂心中冰凉,却只能低声安慰失魂落魄的红砚,“何况看这尸体,埋下也有阵子了,鲁海似乎没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这话在道理,红砚的神情缓了缓,木木地点了点头,却又道:“我看看……我看看……”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就翻过尸体,竟然伸手开始脱尸体的裤子。
“你干什么!”君珂赶紧拦住她,心想这丫头不是受刺激疯了吧。
“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屁股上有胎记,花儿似的,还叫我将来……将来别笑话他。”红砚手脚不停,“我要看看,我要看看才……”
她的语声突然顿住。
君珂按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半晌,红砚双手神经质地往半空一张,大声尖叫,“啊……”
“砰。”
君珂一个手刀,劈昏了她。
将昏倒的丫头扶住,君珂毫不犹豫向大营方向,射出尧羽卫的烟花。
“速来!”
纳兰述很快赶了来,戚真思不在,她回城中处理一些事务。
纳兰述没到的时候,君珂驱散士兵,将鲁海的尸体搬入帐篷,还让军医给鲁海好好收拾了一下,重新装殓,长长的衣袖遮住残破的肢体,努力将鲁海看起来,不那么凄惨。
发生的事情她已无能为力,她只想将鲁海之死对纳兰述的伤害,降到最低。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尧羽卫每一个人对纳兰述的重要性,那不仅仅是他的死士,那是他的朋友、兄弟、恩人。
每一个都是。
三岁至今,他们从未分离。在纳兰述长成的最重要的那个时代,在终年飘雪环境恶劣的高原之上,他们一起摸爬滚打,挣扎求生,一点食物互相推让,风雪之夜互相取暖,狗熊一般的大个子,因为号称皮粗肉厚膘最肥,每次都是他睡在洞口最外面,用身躯为他挡住高原夹冰带雪凛冽的风。
如今,这凛冽的风,穿过大个子厚实的胸膛,即将吹到纳兰述心里。
君珂怔怔地坐在帐篷里,心底空茫一片,眼前这具尸体,消瘦得不成模样,哪里还像那个肥壮的人,可是她满眼里晃动的,还是熊一般的大个子,在落雪梅花桩迎风吊桥之上,教她轻功。
“你不要看身周,施展轻功最忌讳注意力分散,你要善用这天地之气……”
“我们家族的吐纳术天语第一,可惜你不够肥,你要不要增肥?”
“别看我壮,尧羽轻功我第一哦。”
吊桥之上落花般轻盈的熊,令她忍俊不禁的大个子。
见她出师沾沾自喜,到处吹嘘君珂轻功是他得意弟子的大个子。
燕京第一场鸿门宴为她出气,拆了厕所展示“第一小鸟”的大个子。
兴致勃勃领了任务去尧国,准备回来向红砚求婚的大个子。
身侧红砚在沉睡,却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双拳握紧,面颊如火,喃喃自语。她不停地在床上发出一阵阵的震颤,身子微微蹦起又落下,仿佛正在噩梦中挣扎,想要击破这罩顶的黑。
君珂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渡过去一部分真气,抚平她紊乱的气息。
帐篷外人影一闪,守卫的士兵一声“谁!”还未及发出,那人已经出现在帐口。
纳兰述。
他气息微微有些急,脸色有点白,君珂发出的是尧羽卫几乎从未用过的“十万火急”信号,他以为君珂出事,闪电般奔来。
掀开帐帘的一刻,他第一眼看见端坐在暗色中的君珂,立即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这个笑容刚刚展开一半,便凝住了。
他已经看见了地下用被单蒙住的尸体。
一瞬间君珂仿佛觉得他晃了晃,又似乎没有,再仔细看他,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他的手抓在帐篷边,帐篷突然无声无息出现一个洞。
在洞慢慢扩大到快要撕破的时候,他突然放下手,近乎平静地走到尸体身边,掀开被单,认认真真地看。
君珂扭转头去。
她知道这很残忍,但她不能阻止,纳兰述精通天下武器和招数,最擅长从伤口里看出敌人武功路数和来历。
帐篷里熏了香,以掩盖尸体腐臭,浓郁的青烟袅袅,遮没人的神情。
半晌,纳兰述的声音,也仿若青烟般在帐篷里游移。
“最起码五批敌人追杀……”他蹲在鲁海尸体边,“尸体损坏太厉害,已经看不出太多,但可以确定,最早的伤痕,来自军中重箭。”
“重箭?”
“边军才有的重箭。”纳兰述闭着眼睛,“他一进入大燕国境,就被追杀。”
君珂心中一冷,早已猜到,却不愿承认,然而此刻事实不容抹杀。
敢于动用边军追杀藩王近卫,代表着朝廷当真破釜沉舟,彻底要和藩王撕破脸。
这种政治博弈,一旦亮出带血的匕首,必然是不可挽回的你死我活。再无退路。
朝廷和冀北的藩地之争,当真在此刻开始了?
或者,更早?
朝廷既然已经毫无顾忌对尧羽卫下手,是不是意味着,冀北王府也已经出事?
君珂突然轻轻颤抖起来。
之前派出的几批尧羽卫,都以为好好地在尧国,或者正奔回大燕,如今看来,想必都已经遭了毒手。
第295章 风云燕京(1)
这要纳兰情何以堪?
而失去最精锐、最擅长打探消息的尧羽卫的冀北王府,如果因此遭受伤害,纳兰又要如何才能原谅自己?
这想法太可怕,她也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压下去。
身侧,纳兰述无声站起,还是闭着眼睛,不再看鲁海尸体。
“立即掩埋。”
“不让小戚……”
“她不能看。”纳兰述转身向外走,“她会发疯。”
“你要去哪里?”
“回京。”
他声音始终平静,却吐字清晰,字字坚决。这平日里灵动不拘,看起来还有几分懒和不振作的男子,此刻遭逢大变,才显示出不同于常人镇定和冷静。
十年高原之上的雪,并非没有在他身上打下烙印,那些凛冽与锋利,潜伏在血液里,一旦被风雷惊动,必将凶猛席卷。
君珂一怔……很明显现在必有大变,纳兰述应该立刻赶回冀北,趁着麓峰大营在城外,朝廷还没来得及追捕,赶快离开才是,怎么还要回去自投罗网?
“鲁海尸体被发现,消息一定已经传回燕京。”纳兰述沉声道:“还有相当一部分尧羽卫留在燕京,小戚也在,他们一定有危险,我得回去接应他们。”
“挖出鲁海尸体,我已经严令封口,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出营……”
“不出去不代表无法将消息递出去。”纳兰述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冒险。”
君珂瞬间也想清楚了,不管是出于兄弟情义还是实际需要,纳兰述都必须回去这一趟,他要回冀北,但此刻燕京到冀北的路上,一定已经天罗地网,要将他留在路上,没有足够的助力,他要如何冲出重围回到冀北?
“我和你一起去。”君珂起身,收拾武器。
“小珂……”纳兰述走到她身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鬓角,他素来温暖的手指,此刻彻骨的冷,这种冰冷而陌生的触感,让君珂顿时心中一酸。
“多谢你……”他的声音如呢喃,君珂回眸一笑,正要说什么,纳兰述突然手指一弹,正击在她颈后。
君珂应声而倒。
纳兰述一伸手将她接住,小心地放在红砚身边。
他蹲在君珂身边,轻轻执着她的手指,大变在即,乍逢死别,他镇定依旧,却不能自控地手指微微颤抖。帐篷里昏暗的光线下,少年素来明亮清锐的神情忽然便淡去,换了山岳般坚刚沉毅。
命运狰狞的倒影,刹那间完成镜像的映射,他在其中长成。
“小珂。多谢你愿意陪着我,多谢你毫不犹豫要跟随我,多谢你,从未让我失望。”他微微抚着她的眉,手势珍重,“但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
“前些日子我还在和你说,我要在原地等你,等着听你的回答……”
他俯下身,一个吻,蝶翼轻扬般落在她眼睫上。
“对不起,我食言了。”
这一吻一生最短。
心事却无涯绵长。
一吻便休,并不停留,像是怕自己过于沉溺,便永无勇气迈出别离的脚步。
随即他决然起身,头也不回向外走。
或许这一转身永无回首之机,或许那一句回答便永不能聆,然而人生从来如此,当得放手,便须放手。
我若不能留在原地。
但望你在原地安好。
他步伐稳定,只在经过鲁海尸体之侧时,微微停了脚步,仰起头。
用手缓缓捂住了眼睛。
帐篷无声,风悠悠地走。
初冬的风一卷,帐篷外已经没有了纳兰述的身影。
帐篷里油灯噗一声灭了,有人在黑暗里,缓缓坐起身来。
她眼角微微的红,神情却平和冷静,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听着远处骏马长嘶而去的声音。
她要跟去,纳兰猜得着。
纳兰不会让她跟去,她也猜得着。
早有防备,怎会得手?
迅速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小包袱,主要带全了各种武器,换了身利落的紧身衣,她连张纸条都没留,也向外走。
没什么好交代的,跨出这个门,她便不是朝廷的统领,她要走在纳兰述身后,那么此刻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君珂并没有什么遗憾,诚然,云雷军是她倾尽心血一手打造,她这一走,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然而她心底明白,做了这个选择,她就注定带不走任何军事力量,她没有理由要云雷军抛家弃子,为她和朝廷作对,干那杀头的勾当。
云雷爱戴崇敬她,会愿意跟随她走上任何战场,但却不会陪她和朝廷作对……云雷军都是燕京人,家业亲友全在京城,一切生死命脉控制在朝廷手中,他们怎么能放弃这些?
再说她也不敢带……一旦出一个奸细,会害死所有人。
君珂吸一口气,昂头向外走……没关系,千金散尽还复来,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
帐篷口突然又有人影一闪,灰布衣,铁面具,却是丑福。
他也背了个小包袱,带齐了武器,一副远行打扮。
“走吧。”迎上君珂的目光,他平平地道,“丑福是你终身追随的护卫,不是云雷军的。”
君珂默然,随即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
她的眼睫潮湿,心却觉得温暖。
回头看了一眼红砚,她心中犹豫,这姑娘武功平平,带进此刻的燕京还要分神保护她,但留在马上就是敌人的云雷大营,那也危险。
第296章 风云燕京(2)
脚踝被抓,君珂翻落的去势立即被止住,她一瞬的慌乱之后便镇定下来,身子在持续后仰中,蓦然抽剑,凭着刚才低头那一霎的残余印象,反剑对脚下狠狠一砍。
那手却突然拖着她的脚踝往旁边狠狠一拽,她劈下的剑是能砍下他的手腕,但也能同时砍下她自己的脚踝。
君珂的剑却在即将接近那手腕之时突然变招,灵动如流水,从那手腕之侧流了过去,“叮”地一声,反刺入墙中。
剑尖入墙本应无声,这一声却清脆,随即墙头不知哪里一震,一物呼啸而来
,半空里砰然一声,弹开蓝汪汪的丝网,丝网上银光闪烁,无数倒刺。
眼看那来势奇急的丝网,便要将君珂和那人一起笼罩,那人却好整以暇,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大概想看君珂怎么应对。
君珂突然躺了下去。
人家还抓着她的小腿,五指如铁,她却霍然睡倒墙头,底下那人似乎也一怔,与此同时那丝网突然半空一弹,几乎贴着君珂的身体掠过,正好落向那人头顶。
一声轻笑,那人毫不犹豫五指一松,君珂立刻翻身远远落下,落下时犹自不忘长剑一挑,银光一闪,丝网被毁。
这是属于她和尧羽卫的秘密武器,宁可毁去,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踩着丝网碎片落地,她的心才略微定了定。
这几招看似简单,却是君珂临敌应变的精华,不仅必须反应机诈,还必须了解对方在这种情形下,会怎么做。
好在她熟悉别院的所有机关,很多都是她和小陆一手布置的。
她也熟悉对面那个人,知道他从来不介意拿人当挡箭牌。
对面,那人微笑,道:“每次见你,你都让我想要拥有你。”
君珂撇撇嘴,“每次见你,你都让我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你。”
沈梦沉又笑了笑。
“我既然在这里等你,就不是为了和你斗嘴皮子。”他张开双臂,笑容光艳如夏夜盛开的玫瑰,“君珂,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你我已是通脉之体,这是一生不可分割的缘系,你若聪明,便当为我留下来。”
君珂并不明白什么是通脉之体,隐约觉得和那日轿中奇遇有关,此刻却也无心去问,冷笑道,“我若不呢?”
“那你便走吧。”沈梦沉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你也知道,我今日一人在这里等你,并无护卫围困你,只要你能走出燕京城,我拱手相送。”
君珂挑起眉——无所不用其极的沈梦沉,有这么大方?
“那行,多谢,再会。”此时不是犹豫徘徊的时辰,她简短三句话,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来人,把这头地面机关堵死。持火器日夜对里喷射,不必留活口。谁要出来,立刻格杀勿论。”身后,沈梦沉的语声传来。
君珂霍然停住脚步。
手指在袖下握成拳,攥紧又松开,她终于回头。
尧羽卫,被困在了地下的地道里?
看她回头,沈梦沉还是那懒懒笑容,柔声道,“我但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君珂冷笑一声。
“你真是让我伤心,回头也不是为我。”沈梦沉看起来没什么伤心的样子,“不过我向来不重过程,只重结果,来。”
君珂原地不动,“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沈梦沉轻笑,“鸟儿们反应很快,这边还没大军出动,那边他们已经先动了手,先潜入附近燕京府大牢,抓了一批死囚出来,带进别院,然后自己烧了一把大火,死囚们以为大军是来追捕他们的,自然拼死以战;朝廷军队以为死囚就是冀北逆贼,也是全力抓捕,双方趁夜动手,一番乱战,等到死囚被收拾干净,鸟儿们早已不见。朝廷军队自然认为他们已经趁乱逃走……”
“不过可惜。”他轻轻一笑,“别人不了解鸟儿们,我却是知道的,鸟儿们从出世至今,他们做过的大多事情,我都仔细揣摩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只要还有鸟儿散落在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府,尧羽卫便不会贸然出逃丢下战友,他们必然有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联络点,可能还不止一处,但此刻,从时间上推算,只能是这一处。”
他对脚下点了点,姿态很轻,像怕踩着蚂蚁。
君珂脸色有点发白,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怎么推敲,沈梦沉这段话里,都没有什么漏洞。这种隐匿方式和作战风格,确实是尧羽卫的,这种不愿丢下任何一人的团体精神,也是尧羽卫才有。
沈梦沉,确实对冀北下了功夫。
一个人用这许多年的时间,隐在暗处,对某种势力长久观察,他为的是什么?
“冀北必败。”沈梦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朝廷对冀北从未放弃过警惕,而这一场计划,也开始了很久。现在不过一个血与火的开端,最后必将以皇权归一为结局。君珂,选择自寻死路还是明哲保身,有时候不是那么难的事,闭一闭眼睛,也就过去了。”
君珂默然半晌,答:“我怕我今日闭一闭眼睛,从今以后每天晚上,都有人睁着眼睛,在噩梦里看我。”
“你以为你此刻睁着眼睛下去,他们就愿意和你同生共死?”沈梦沉突然笑得讥诮,“君珂,你以为,尧羽卫此刻还愿意原谅你?”
君珂霍然睁大眼睛。
“纳兰述虽然不喜家族,多年积郁,但他真正愤然离家出走,起因还是为你,他出走,连带尧羽卫离开冀北,朝廷的计划,才真正开始有了执行的机会。”
“纳兰述的注意力在你身上,尧羽卫不得不把注意力也投到你身上。”
君珂脸色一白。
“你在燕京越风生水起,尧羽对你投入的关注和保护便越多,人力是有限的,他们要保护纳兰述,要关注你,还要兼顾燕京危机,对于燕京以外的蛛丝马迹,便难以顾全。”
君珂退后一步。
“不得不说鸟儿们还是无比精明,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便嗅到了气味,以他们的能力,眼看便要提前发现不对,影响到大局执行,好在,有你。”
浑身颤了颤,君珂又退了一步。
“因为你一场突然入狱,尧羽全员出动,才有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将重要的消息调包,将事情被发现的时机,又推后了关键的几个月。”
君珂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尧羽卫想通了前因后果,不会对你心生厌弃?”
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纳兰述痛定思痛,在责怪自己沉迷女色放弃责任而导致家破人亡时,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再退。
“就算他不迁怒于你,你以为此刻的他,还有心思还有胆量和你这个麻烦祸害在一起,为前路增添阻碍?”
再退。
“看到你,就像看见了他的错误,你的存在,就是在生生提醒他那些永不可挽回的悔恨,怎么也避不开逃不了转不过去,一次次戕心的残忍。”
再退。
“到时候,你让他情何以堪?而你,付出一切不顾生死的追随,面对的却是日渐冷淡和隔膜排斥,你的心,又要如何被伤成千疮百孔?”
再退。
午夜冷风,地面积雪,沈梦沉黑发飘舞,声音幽沉,字字如巫。
他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
“砰。”身后突然一凉,触及墙壁,退无可退,她才瞿然一醒,一抬头,脸色惨白。
从冀北到燕京,她一路挣扎,步步向上,获人心名誉,得赞赏爱戴,鲜花着锦,声名喧腾。
她以为她该是别人的骄傲,不再依赖他人,足可有自己的光芒供人分享,然而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从来都是棋子,执在这个男人手中,身后牵着线,控制了爱她的男人。
原来她从未真正崛起。
原来她从来都是拖累和绊脚石。
原来她此刻,站在这里,自以为满怀义气,为我所应为,自以为可以和人同生共死,不屑这人间富贵如纸,不曾想她才是那致人惨败的罪,没有救赎的余地。
君珂闭上眼。
半晌,一滴眼泪,颤颤落下来。
却又最终没有落下,在眼角悠悠垂住,被冷风一吹,凝成一颗细细的冰珠。
一直微笑从容的沈梦沉,眼神突然颤了颤。
眼前的少女,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折不让,沉稳而勇毅,她遇强愈强,输人不输阵,以至于他从未见过她任何示弱的神情。
然而此刻这滴眼泪,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她亦脆弱,如这世间普通少女。
仿佛也似有一颗冰冷的眼泪,滴溜溜滑过心的门扉,其声琳琅,久久回荡。
“啪。”君珂手中的剑,突然落到地上。
那滴眼泪也因为震动,从长长的睫毛上滚落。
晶光一闪,沈梦沉的心忽然之间也似一颤,一生里首次有这般感受,他自己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便冷下心来——不下猛药令她灰心,如何能让这坚执的女子放弃?
而不放弃,便是死。
对面的君珂,似乎突然万分疲惫,后背重重往墙上一靠,后脑碰在墙上,束发的金环掉落,啪地一声。
她呆了呆,反应迟钝地伸手去捡,手指僵硬颤抖,金环入手,当地一声再次掉落。
她霍然放手,就着蹲下的姿势跪坐在地,跪在冰冷泥地上,脸贴着地,失去束发金环的满头长发,流水般泻下来。
她也不起身,身躯微微颤抖,从沈梦沉的角度,只看见她微颤的肩,似单薄的鹤,在冷风中不胜瑟瑟。
泻了满地的长发,幽幽散着流水般的光泽,让人觉得脆弱而哀怜。
她似乎在哭。
却仍执拗地不肯发出声音,只有偶尔半声呜咽,在风中隐约飘散。
沈梦沉挪了挪脚步,又停住。
君珂始终没有起身,她的剑远远地抛在一边,她似突然心灰意冷,只想在这冰冷的大地之床上,暂时蜷缩,不受风雨击打。
沈梦沉终于慢慢走过去。
他在君珂面前蹲下身,试探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君珂没有动。
沈梦沉抱着她的肩,将她揽起,君珂没有反抗,低垂的脸颊上泪痕殷然。
“小珂儿……”沈梦沉把住她的肩膀,第一次没有在接触她的时候按住她的穴道,却也压住了她的肩,“没事……”
君珂突然向后一仰!
闪电抬膝!
“铮!”
膝下靴端,突然飞出一柄黑色短刀,被君珂那猛然一抬牵动之力带动,极短距离里风声凶猛,上飞直奔沈梦沉心口!
“阴毒无耻者,诛!”
一声厉喝,君珂霍然反身,不顾自己肩膀还在沈梦沉手下,长发霍然甩出凌厉的弧度,一个肘拳已经狠辣无伦地撞了出去!
也向着沈梦沉心口!
她此刻心中恨毒沈梦沉,下手再不容情,不指望一招毙敌,也要打得他重伤失去行动能力,无法再对纳兰述和尧羽卫使坏。
极近距离内骤然发难,沈梦沉都似措手不及,百忙中只来得及退后一步。
“砰。”
“啪。”
两声攻击都击在实处,君珂心中一喜,一喜之后心中突然一痛,稳定的内息刹那间疯狂窜动,上涌反激,她“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雪地上绽开艳色如新梅。
君珂大惊,飞速后退,一眼看见沈梦沉衣衫破裂,胸口一线晶红诡异流动,而那本应给要害造成巨大伤害的黑色短刀,无声无息落在一边地上。
而沈梦沉站在原地,盯着她,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十分古怪。
君珂二话不说,一个倒仰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她反应快捷,沈梦沉却也没追,他今日摒弃一切随从,原就是想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然而……
沈梦沉慢慢地,俯下腰来,宽大的衣袖,悠悠地垂在落血的地上。
那是她的血。她伪装、欺诈、暗杀、逃脱,一切如他所料,却又令他微微疲倦而失望。
“傻姑娘……”他轻轻笑了笑,“对我出手……你要真能对我出手,我会走近你?”
“不过……”他直起腰,眼神里泛起淡淡萧索,“你果然从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赌赢一次……”
直起腰的那刻,他颤了颤,脸色一红,嘴一张。
一口血,鲜艳地喷在地上,正覆盖了刚才君珂,喷落的那一层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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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迎着初雪之夜冰冷的风,奔驰在黑夜里。
心口仍旧着火般的烫痛,有伤的痛,也有心的痛,沈梦沉的那番话,终究对她有了影响。
然而她却不信他关于尧羽卫被困死地下的说法。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被困,戚真思和她说过,狡兔三窟,他们尧羽,怎么会连只兔子都不如?
尧羽有自己暗道通信的办法,在不能确定一个暗道是否适合进入时,外头的人以锐器敲击青砖地面三次,下头的人听见,自会给予回音。
她刚才伪装受刺激过度,发出了三声敲击声,底下毫无动静,这给了她信心——尧羽不在这里。
所以她悍然出手,不顾一切逃离。
但出手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后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估计还是和那次倒霉的轿子奇遇有关。
遇上沈梦沉和他的轿子,从来就没好事,君珂发誓,这辈子看见沈梦沉的轿子,绝对远远避开。
有些错,发生了,哭过了,悔恨了,下面要做的,不过补救而已。
她狠狠地咬紧了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灼心苦痛压下。
四面的风更凛冽,燕京现在外松内紧,像一个束住口子的血滴子,不允许他们逃出去,也不允许他们自如在利刃间穿行。
君珂隐在黑暗里,思考着纳兰述和尧羽卫可能做的事,可能去的地方。
还没理出个头绪,突然听见远远有叱喝打斗之声传来。
君珂心中一喜,立即奔了过去。
转过一条巷子,是一家堂皇府邸,四面却围了许多士兵,像是九城兵马司的兵丁。
这些人包围了这座府邸,却并没有如临大敌的表情,只是沉默死守,府邸里隐隐有叫骂传来,这些人好像没听见。
君珂一抬头,看见门楣匾额“公主府”。
公主府?哪个公主府?
顺风飘来的声音有点熟悉,君珂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向正仪的公主府。
姜云泽被逼离京后,向正仪便搬离那座用来监视的宅子,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君珂却没来过她这里,此刻听声音才知道。
一听是她的声音,君珂立即摇摇头准备走——向正仪对纳兰述的痴恋,全燕京皆知,她这种身份,皇帝必然要命人看住她,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所以谁也不会在这要命时候为难她,她不用管向正仪,她好得很,顶多发几场怒罢了。
她转身便走。
“让我出去!”
“公主稍安勿躁,陛下有令……”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为什么!”
“公主!不要为难末将!末将领了死命令,今日就是死我九城兵马司全部兵马,也得请您留在府里!”
“那你就死吧!”
一声大喝震人心魄,君珂骇然转身,随即听见正门内一阵纷乱喧嚷,有人大叫:“哎哟妈呀!”有人大喊“拦住她拦住她!”有人惨呼有人狂奔,脚步声争执声纷乱声里,隐约还有沉重的脚步摩擦地面的嚓嚓声,那步声十分响亮整齐,不像一个人能发出的脚步,倒像巨人轰然而来踩响大地,眼看着迅速逼近正门,随即一阵耳力可闻的巨大风声里,“轰!”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破裂,木片铜环轴承四处飞溅,一条人影弹丸般倒射出来,姿态像是活活被撞出来的,半空里狂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烟尘木片飞尽,大门内出现了一条巨大的东西,飞撞而出,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株合抱粗的圆木,一队如当初和君珂比武过的肥奴一般模样的女子,只穿汗褂,赤脚裸腿,合力抱着这沉重的圆木,蹬蹬蹬地从门内冲出来。
圆木顶端,衣袂飞飞,神情凌厉的,正是向正仪。
她竟然在自己府中,采用了大军攻城方式,用一队肥奴一根巨木,悍然撞开了自己的家门!
君珂被她这种凶猛的方式也给惊得一呆,向正仪的原木已经冲进了九城兵马司的兵丁阵中,向正仪像一个真正威风凛凛的将军,指南打北,在圆木之端指挥肥女攻击开路,那队力大无穷的肥女,根本不需要什么招式,只管举着圆木横冲乱撞,谁也禁不得那东西当胸一撞,无数人喷血倒地,很快就给向正仪撞出了一条血路。
“杀了那些女人!杀了——”有个指挥官反应过来,奋然大叫,刚叫到第二句,蓦然一颗石子,诡异地穿过混战的人群,射进他的嘴里,啪一声打掉了他全部的牙齿,那一声叫,顿时被止住。
然而还是有人听见了,立即有人滚倒在地,展开地趟刀法,滚刀如雪花,唰唰就砍下了最后的肥奴的腿。
肥奴惨呼倒地,原木一斜,向正仪在圆木顶端回首,厉声道:“到后面补充!”
立即有肥奴向后退去,搭起原木尾端,然而她们行动迟缓,负重巨大,终究不免一个个被杀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扛不动原木,眼看着原木往下倾斜,站在原木顶端的向正仪,要么随着原木滑落包围圈,要么自己先跃落包围圈,没有别的选择。
向正仪一咬牙,霍然跳下,那群士兵大喜,重重叠叠围上去,向正仪一落地却一个灵活转身,转入原木之下,一伸手,吐气开声,托住了原木。
此时最后一个肥奴也被杀倒地,只剩下向正仪一人,原木轰然倒下的一刹,她脸上血光一现,手臂霍然一沉,原木发出一阵奇异的声响,随即竟在她手中停住。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呆——向公主如此神力!
但这一顶,她心中也一沉——她天生神力是顶住了木头,但却对木头的沉重性还是缺乏估计,原想着将原木挥起来撞翻人群,但此刻这个缩臂顶木的姿势,力道无法全部发出,而巨木沉重,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重,她再不弃,就真得被巨木压死。
可她若弃木,就会立即陷入人群包围之中,而一旦被包围,她就算杀人都不能解决问题,他们会推上死士穿在她的刀枪上,阻住她的下一个动作。她不想让一堆男人不顾一切扑倒在地,然后五花大绑了抬回府去——她已经闯过一次府了,他们就是这样对她的。
她宁可被原木压死,在自己府门之前。
向正仪脸上青气一闪,决定再做一次生死之搏,她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将这巨木投出去!
她蓦然一声大喝,全身骨骼噼噼啪啪一阵大响,脸上血气和苍白交错一闪而过,原木霍然顶起!
士兵惊呼,但更多的人涌上来。
向正仪却已经绝望——她顶起了原木,却再掷不出去!
而她,也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放下原木的机会,她会立刻,被自己用以制敌的原木压死。
这号称燕京一根筋的少女,在拼死挣扎中也选择了这么一个一根筋的方式——要么顶起,要么压扁。
少女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绝望神色,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当年父亲死在她眼前,浑身流血,犹自告诉她,他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创功立业,没什么了不起。
纳兰,我也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不过早一步而已。
向正仪闭上眼,等待头顶轰然沉落。
头顶确实有声音。
却是风声掠过的声音。
风声自包围圈内来,速度快得无法形容,隔这么远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凉,向正仪霍然睁眼。
她什么都没看见。
只看见一抹黑影,自头顶蹿过,黑色大鸟般,落在了她身后。
那人一落地,立即一个大翻身,一脚飞踢,狠狠踹在原木的尾端!
“呼!”
原木霍然而起,顶端向天,向正仪目光大亮,借势手臂一扬。
原木腾飞而起,带着向正仪的身体,所向披靡撞飞迎面人群,在一片惨呼声中,脱出包围圈。
百忙中向正仪回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金光微闪的眼睛。
君珂。
燕京乃至整个大燕朝最强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联手,在公主府门前,推巨木,压人群,杀出斑斑血路。
不过,杀出血路的是向正仪,她得君珂之助,脱出重围,君珂却因为落在巨木尾端,不得不陷进重围里。
她和向正仪不同,前者身份重要,士兵不敢下杀手,对她,却没有这份客气,几乎是立刻,刀枪剑戟,狂雪般扑下来。
君珂身影穿梭,长剑飞闪,点、弹、戳、压、挑、劈……青光漫越,剑气纵横,她出手并不狠毒,绝不伤人性命,却眼光奇准,专攻软肋和人体骨节要害,被她长剑碰着,哪怕只是剑柄一撞,也会立即丧失行动能力,几乎是立刻,她脚下已经倒了一堆人。
可是人太多了。
倒下一批还有一批,像蝗灾一般源源不绝涌过来,这样下去,她就算不被杀死,也会被活活累死。
君珂在心底叹息。
不甘心哪。
可是有些事撞上了,绕不过去,就这么傻。
四面人群重重叠叠,多到让人看了就想吐血,君珂飞身而起,一脚踢飞一个士兵,力竭之下身子一沉。
底下,无数刀剑汇聚成杀气的海洋。
“嚯!”
风声一响腰上一紧,远处有人一声大喝:“起!”
君珂的身子立即被拽了出去,风筝般飞越人群,落在五丈外的地上,刚落地就有人抓住她的衣袖,飞快地道:“走!”
不远处树上栓着几匹马,是九城兵马司指挥官骑来的,两人拔剑砍断缰绳,一人一匹,狂冲而出,等到后面的人徒步追来,她们早已去得远了。
向正仪还想往小巷走,君珂拦住她,道:“别!”
随即她掠到路边一个小巷,她记得很多乞丐晚上都躲在巷子里端避寒,果然巷子里有人,她抓住一个小乞丐,带出巷子,塞给他一锭银子,道:“烦你扮我的儿子!”
那小乞丐傻在那里,君珂将银子在他面前一晃,他立即扑过去抱住。
君珂抓了把雪给他擦擦脸,洗去污垢,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破衣烂衫,将一匹马栓在路边,跳上了向正仪的马。
向正仪愕然看着她,不明所以,这姑娘有蛮力有勇气,却没什么机变,君珂笑了笑,想起自己还戴了面具,赶紧道:“我是君珂。”
“君珂!”向正仪眼睛一亮,扑上来抓住她,“你来了!纳兰述呢?有没有和你一起?他在哪?安全吗?还好吗?受伤了吗?”问到最后一句,声音满是紧张。
“我也在找他。”君珂一句话就回答了她一大堆疑问,拍拍她的肩,“放心,他不会有事。”
说是这么说,她自己都茫然——朝廷对纳兰述势在必得,又有个万事尽在掌握中的沈梦沉,看今晚兵丁出没的规模,掌管京畿防卫的崇仁宫,必然也在其中主控大局,这种情形下,自投罗网的纳兰,要如何离开已经关死城门的燕京?
除非在燕京搞事,但是燕京早在前些日子就调集了九蒙旗营进城守卫,甚至还抽调了一部分江南郡的士兵,把所有要害部门守得死死,每隔一个时辰飞马互传消息,一方但有异动,立即就有大军前来支援,凭他们在京全部力量加起来几百人,想要接近,倒不如说是正好撞上去送死。
就算钻了空子,在燕京搞了事,冲出城门,城外还是有军队守候,到时候城门一关,腹背是敌,更是死路。
君珂一向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她本来想偷偷摸摸避开兵丁行走,但此刻心中突然冒出个大胆想法——避开兵丁是安全些,但是如果能靠近这些相互守望、随时互通消息的兵丁,是不是得到纳兰述和尧羽卫的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些?胜于她毫无目标,在偌大的燕京乱找。
她上下看向正仪,又看看自己,向正仪习惯性男装不用说了,她自己今天为了便利,也是一袭短打,这样的两个人,就算收敛会武气息,也不容易取信于人,不由叹口气,喃喃道:“有女装就好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向正仪立即接道:“我有啊。”随即她取下背在背后的包袱,取出一套女子衫裙,居然是粉色烟锦衬同色薄纱的,式样颜色质料,都极度的女性柔美。
君珂纵然心情低落,也忍不住想笑——这位公主,还真记得当初擂台上的话啊。
“真好看,你快穿上吧。”君珂抱着那小乞丐,“燕京还没有宵禁,估计有人故意想让我们出来好诱捕,所以更不能走小巷,我们扮演一对孩子急病夜半去求医的夫妻,光明正大在街上走,反而好些。”
向正仪眼睛一亮,低头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下衣服,却将衣服递了过来。
“你比我适合这个。”她有点忸怩地道,“我……我不习惯。”
君珂看着她的眼神——这衣服她在决心逃离的时候都不忘记,可见内心珍视,然而就因为不习惯或者一些别的原因,她始终不敢穿。
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找到理由说服自己,穿上这样衣裙的时候。她却又想放弃。
这近乡情怯的心情。
这男儿般刚朗女子,内心深处最细腻最不为人知的温柔。
“公主你不觉得你比我适合这裙子吗?”君珂按在她手背,柔声道,“我没你白,不太适合粉色呢。”
“真的吗?”向正仪立刻兴致勃勃抬起头。
君珂用微笑鼓励,向正仪犹豫半晌,终于穿上那衣裙,将男子衣服收起。
她换了衣服后,不住摸摸衣角,摸摸袖子,一身不自在,眼神却兴奋期待。
君珂转开眼光——她的期待,是希望能穿着这身衣服,遇见纳兰述吧?
想到纳兰述,心中便是一痛,她咬咬嘴唇,问向正仪,“我要去京西七里巷,公主要去哪里?”
君珂想过了,纳兰一定还没离开燕京,否则燕京不会像现在这样气氛紧张,她一时找不到纳兰述,没头苍蝇一样在燕京乱转也不是事儿,不如去找柳杏林,看他安全出城了没有,另外也需要在医馆里取些东西。
“我要出城。”向正仪决然道,“我去寻我的叔叔伯伯,我要带大军保护纳兰。”
君珂叹一口气——这姑娘有时想法真是过于简单。
“公主,你的叔叔伯伯虽然都手握重兵,但是他们也是朝廷的臣子,没有道理去反对朝廷。如果是为你的事,也许他们还有可能给朝廷施压,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向正仪也懂了,她脸色白了白,咬牙道,“爹爹昔年的贴身奋勇营,这些年打散了在各军中,他们誓死效忠我,只要我说我在燕京被欺负了,他们就会跟我走。”
君珂又叹口气——在逃亡时期,想将向帅故意被打散的旧部,从各军中再次聚拢,比上一个想法的可行度还低。
但此刻她也明白这少女的决心,她是不会放弃的,但有万分之一可能,她都会拿命去拼。
正在想是想办法先送她出城门,还是找到纳兰述和尧羽卫汇合后再一起出城,蓦然前方一声低喝:“什么人!”
是骁骑营查夜巡逻的士兵,此刻还没到宵禁时辰,大街上还有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但都遭到盘问。
“军爷……”君珂哑着嗓子,举了举手中小乞丐,“孩子突然重病,我和内子急得不行,送他去找大夫瞧病。”
小乞丐配合地在她手中做奄奄一息状。
一个骁骑营士兵走了过来,此时君珂戴着面具,纳兰君让的面具极为高级,薄如蝉翼,神情也不僵木,还能看出表情变化,她抬头,毫不避让地迎着对方目光,满眼焦灼之色。
向正仪不会作假,只好低着头,倒也符合一个不常出家门的妇人该有的情状。
她贵为公主,这些低等士兵看过她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有遇见的场合,也是她高高台上,这些人台下守卫,哪里敢抬头看她?何况现在向正仪一身女装,竟然连气质都似变了,就算熟悉的人看见她,只怕第一眼也认不出。
那骁骑营士兵看了看这对“夫妻”,倒也没什么可疑,年纪相仿,形貌般配,摸摸“孩子”的脸,刚擦过雪冰冷彻骨,确实也像有病。
“户籍?”他伸出手。
君珂早已有备,掏出一个燕京百姓户簿递过去——自从萝卜刻章被发明后,尧羽卫人手几本各地户籍,及可用的各种证明文书,小陆因此被任命为尧羽卫第一假证贩子。
向正仪当然不能拿出自己的,君珂也有说法,“内子很少出门,不知要随身带户簿,而且心急孩子病情也忘记了,望军爷通融。”说完塞过去一锭银子。
那士兵瞟她一眼,抖抖袖子,君珂赔笑将银子塞进他袖子里。
“去吧。”那士兵懒洋洋走了过去,对同伴打了个“没事”的手势。
两人松口气,继续前行,一路上遇见几拨岗哨,都用这种方式混了过去。君珂猜得不错,无论是九城兵马司还是骁骑营,都对小巷出没的人群特别加紧盘查,连乞丐都一个个拉出来看过。
快要到七里巷的时候,两人却遇上了麻烦,这次盘查的是一个骁骑营军官,有职务的人胆子往往都大些,这个酒糟鼻子的军官又特别好色,一眼看中了“粉颈低垂,温婉闺秀”的向正仪,竟然伸手就去抬她的下巴,笑道:“小娘子好相貌,大爷我瞧瞧!”
君珂暗叫——要糟!
第297章 风云燕京(3)
天色已晚,君珂在接近别业时,就已经弃马步行,戴上从纳兰君让那里搜刮来的精致面具,远远地便闻见烟火气味,又看见四面都有可疑人士梭巡,心中顿时一紧。
燕京反应这么快?
小戚她们不会有事吧?
纳兰述现在在哪?
她仗着地形熟悉,绕过那些耳目,从后面的巷子慢慢接近,再看见冀北别院的那一刻,她心中一冷。
堂皇精致、门楣气派的冀北别院,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瓦砾焦土,残破门檐,破碎照壁,焦黑树木。
地面散落箭矢武器,隐约处处血迹,证明这里经过一场恶战,然后被大火焚烧。
君珂怔在了墙头上。
按说朝廷就算秘密拨军截杀冀北在京力量,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这火,到底是怎么放起来的?
别院占地广阔,被烧毁的只是一小部分,一些九城兵马司的人在其中出入,似乎在搜寻是否还有其余逃生者。
君珂无声地向后退去,退到了当初放泔水的那堵墙后。
她知道这堵墙其实是翻板的,墙一转就进入地下地道。
她跃上那堵翻转的墙,脚尖在机纽上一顿。
意想中的翻转却没有来,她愕然低头。
头刚低下去便觉得不对,落了一半的脖子硬生生抬起,随即她想也不想,一个大翻身便要从墙头上落下去。
然而已经迟了。
一只手,仿佛突然从墙头上伸出来般,轻轻巧巧,抓住了她的脚踝。
此刻,数百里之外。
冀北。
成王府。
临近午夜,王妃寝宫灯火未熄,成王妃衣着轻便,端坐桌边,聆听身前人恭敬的低声回报。
来人语气凝重,神情焦灼,成王妃却始终不动声色,只偶尔轻敛眉峰。
直到听完对方诉说,她才沉声道:“你所言属实?”
“万不敢一字虚言!”来人向前一跪,“公主!尧国正统,危在旦夕,逆军步步紧逼,已近皇城!但求您出手,救我步氏皇朝血脉存续!”
“尧国出此大事,华昌王谋反,为何始终一点消息都未曾传入大燕?”成王妃细细的眉尖蹙起,微现凌厉。
也由不得她不怀疑……尧羽卫不是死人,灵敏的述儿和他的鸟儿们,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蛛丝马迹并予以回报?就算尧羽卫远在燕京无暇他顾,她自己依旧有可以控制的力量,冀北离尧国比燕京离尧国近很多,不也一直没有收到尧国大乱的消息?
“大燕始终有人暗中阻扰,生生将消息阻隔在外。”那人苦涩地道,“早在去年,华昌王属地发现祖母绿矿石时,就有人千里来奔,想将消息通知成王府,谁知在离冀北不远的三水县一个小村内,遭遇大燕高手伏击,全军覆没。之后华昌王反意渐露,尧国境内,渐渐开始不太平,您的昔年旧部,这些年渐渐凋零,剩下的人试图传递消息,都以各种方式被杀,随即大燕这边开始封闭关口,屡屡对我尧国行径恶劣,国主一怒之下,也封了尧国关口,不许任何百姓出入,您的人,对内要躲避追杀,对外又出不得关……”
成王妃眼神渐渐凝重,但仍冷冷道:“这么长时间,就算我留在尧国的人始终没能递出消息去,但大燕这边,就没有人试图进入你们尧国打探?”
她指的是尧羽卫,别人进出不了尧国,但出身尧国的尧羽卫,不可能没有办法。
“在下隐约听说是有人一直试图进入尧国,也确实进去了几批,甚至朝廷暗卫后来也查出来,对方早几个月就查出华昌王谋反动向,拼死将消息递了出去……”那人咽了口唾沫,低低地道,“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消息进了大燕,又石沉大海……”
此时戚真思若在,立刻便要明白问题出在何处……消息确实早已递了进来,却被人暗搅风浪,趁尧羽和纳兰无暇他顾,调了包。
成王妃自然不知道这番过节,但她也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的追索上,冷声道:“华昌王以祖母绿变卖巨资,在他国购买武器马匹,扩充军员以谋反,这样大的动作,朝廷居然一直不知?”
“华昌王十分狡猾……”来人垂下头,“他一边扩军备战,一边向朝廷献媚,特意搜罗了来自各国的美姬进献,又给国主上贡了一种奇特的药物,国主一用便丢不开,从此日日依赖他的进贡,对他十分信重……”
成王妃冷笑一声。
“尧国和大燕既然已经各自封锁关口,飞鸟难入,大家用了一年多都没能冲出来,你们又是怎么突然能逃出求救的?”
“国主自逆军步步紧逼之时,便派出十八队卫士前往冀北报信,求公主襄助,前面十七队都石沉大海,只有我……趁着南齐晋国公拜访大燕之机,绕了个大弯子取道南齐,混在晋国公队伍里,才进了燕地……”
“那又如何?”成王妃沉默半晌,拂袖而起,“当年的事国主忘了,你也忘记了?我已于金殿之上,诀尧国而去,连当年天语一族的私军都已经就地解散,如今我远嫁他国,身为藩王妃子,我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能力,可救你尧国灭国之乱?”
“公主!”那人膝行一步,仰头悲呼,“您从来都是我尧国的擎天之柱!您虽远嫁他国,但尧国百姓至今仍爱戴敬慕您;您虽为他国藩王王妃,但尧国最强最神秘的天语一族,仍然以您马首是瞻。他们虽然就地解散,但实力犹存,当此大厦将倾之刻,您若出现,必可一呼百应,令逆军望风披靡!”
第298章 风云燕京(4)
“您真是高看了我。”成王妃面色冷肃,不为所动,“只怕这一出冀北,你所认为的擎天之柱,便将死无葬身之地!”
“公主……”那人跪前一步,“您有冀北大军啊……”
“放肆!”成王妃勃然大怒,霍然拍案站起,“冀北王军,是我夫君所有,冀北大军一动,我夫君立即便要陷身谋反大罪,难道你要我成王府上下数百口,黄绫裹枷上刑场?”
那人深深伏地,悲切地道:“公主……我等怎敢令公主蹈险……只是公主……您若不回,尧国百姓便将被掷水火;你若不回,天语一族会成为新君最先屠杀的对象;您若不回,先国主驾崩时您的誓言就……公主,便不说这些,国主也说了,只要您能令步氏江山不倾覆于外姓之手,令他不至于蒙羞地下无颜见先人,他愿意在江山平定后,奉您为王!”
成王妃浑身一震,回过身来,眉毛一挑,昔年名动天下英锐无伦的夷安公主刹那重来,“我那哥哥,舍得说这话?”
“公主,国主说他现在回思前情,深觉对不起您,更觉得当年先皇说得一点不错,您才是这江山最适合的守护者,您是天生的王者,是尧国希望所在……公主,老奴也算看着您长大,您是怎样的人,老奴知道,您万万不可能真心喜欢成王那样的庸碌藩王……这许多年,午夜梦回,您心中,当真没有不甘?”
“别说了!”
来人立即噤口,头垂得更低,发出微微的啜泣。
成王妃伸手扶着桌案,怔怔望着窗外欲雪的天色,半晌疲倦地道:“孙希,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但是从现在开始,你但有一字半句同样言语,我立刻杀了你。”
孙希重重磕下头去。
“我嫁给成王二十年。”成王妃淡淡道,“他为我尽弃府中侍妾,为此多年被诸多儿子怨怪;我成亲两年无所出,多少人劝他再纳侧妃,我也乐意,他却不肯,说我嫁他已是委屈,万不可再有一分令我不快;生述儿我险些血崩而亡,他三日夜不眠不休,亲自在冀北境内找寻名医救治,把名医带回府的时候,他几乎是滚下鞍来。”她嘴角浮起浅浅笑意,抚摸着光可鉴人的檀木桌面,“我喜欢梨香檀,他便寻遍天下,为我打制全套的檀木用具;我喜欢高处,他便不惜被朝中御史弹劾,为我造这建制超越王妃宫室的寝宫;我睡觉警醒,有人在身侧便难以入眠,他便主动与我隔室而居,为此被众兄弟耻笑……”
“孙希。”她回转身,几乎是温柔地道,“你所知道的那个我,是少年的我,不是谢却权欲,返璞归真嫁人之后的我。少年的我,也许确实会被至尊女王之位吸引,也许确会嫌弃不够卓越的夫君,然而风雨渡如今,现在的步夷安,目光只在这冀北之远,只在相互扶持的贴心人,只在她的夫君、孩子……和家。”
“可是……”
“我会随你去。”成王妃仰首一笑,“父皇驾崩时,握着我的手,热泪连连一言不发。我当时跪在他榻前,发了血誓,步夷安无论走到哪里,永远都是尧国的。尧国兴盛,步夷安可以消失;但尧国如有难,此身必相随。”
“公主……”已经不抱希望的孙希,一时不信这峰回路转,怔怔抬头看她。
成王妃却是说到做到,一转身进了内室,再出来时轻装短打,只带了个小包袱,笑道:“我已经给王爷留了字,可以走了。”
“您就这么……”
“还要怎么?”成王妃淡淡道,“全大燕都认为,成王妃才是这冀北无冕之王,只有她在,成王府才有主心骨,她若出手,成王大军必随……他们都错了,这冀北,成王妃才是最可有可无的一个。她不在,她的夫君照样坐拥大军;她不在,她的儿女照样优秀出众。若有人以为,她重要到足可牵动两地情势……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孙希抬头看她,似懂非懂。成王妃笑笑,也不打算解释……她始终怀疑孙希的到来是场阴谋,不是说孙希本人有问题,而是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某些人手中的棋子,只为引出她这个帅和帅拥有的卒……一旦她带走成王大军,就算不被朝廷问罪,成王府也定有危险。
如此,她一个人,就算保不住自己性命,也能保住冀北。
成王妃遥望深浓夜色,微带苦涩地笑了笑。尧国,她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终究做不到,这后半生,她不能活在背誓和弃国的噩梦里。
“走吧。”她轻松地掂起包袱,当先走到门口,脚步突然停住。
宫阙厚重殿门阴影里,站着熟悉的人。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成王妃抿着唇,看着夫君,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半晌微笑道:“我突然想回尧国一趟。”
“尧国有什么事?”
“没有。”成王妃嫣然道,“你知道的,我当年发誓过不能回去。但今天我宫里的老人来找我,我突然非常想念故乡,父皇的陵墓,我有二十年没祭拜了。家乡风俗,二十年一转生,我该去给他上柱香。”
“我可以陪你去。”成王深深地凝注她。
“冀北不可一日无主。”成王妃微笑,踮起脚尖,给丈夫理了理鬓边微白的发,“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他的神情,温存缱倦,眼波盈盈犹自如少女,他俯首深深看进她的眼睛,恍惚看见多年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女,足风流。
第299章 风云燕京(5)
一晃二十年,花容犹在,心事如书。
“那我等你。”他也微笑,抚了抚她的额,手指用力压了压,换她不满嗔一眼,随即两人都一笑。
这是成婚二十年来常玩的游戏,他总爱抚她的额头,她便嗔他抚出皱纹,他便用手指压一压,笑说替你压平了,永远不老。
一个动作做了二十年,乐此不疲,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因为,贪恋彼此的亲昵和缱绻。
“放心。”她拍拍他的手,看他神色如常,也放了心,成亲二十年,还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如果知道真相,他不会这样镇定。
“那我派人送你。”
“不必了。”她笑,“我已经安排人在宫外改装护卫我。”
“王妃果真算无遗策也。”他取笑一句,随意地放开了手,“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那你一切小心,速去速回,等尧羽卫回来,我让他们去接你。”
“好。不过你不必特意去召尧羽了。”成王妃轻轻道,“述儿在燕京,他身边不能没有人。”
“这小子。”成王皱起眉,“听说他和那个……”
“元征。”成王妃淡淡微笑,回身的神情,有种自如的睥睨,“以前我也担心,但最近我想通了。述儿的身份地位,和他的心性选择,注定他身边的女子,必将多经考验。大浪淘沙,泥沙俱下,能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必是超卓女子。你现在又何必对那些未必能长久的莺莺燕燕着意呢。”
成王沉默半晌,自失地一笑,“老了,心思就琐碎了,好,依你。”
成王妃嗯了一声,看看丈夫,忍不住又道:“听说你最近去松寒院比较多……”
松寒院是有罪软禁的纳兰迁居住的地方。
“夷安。”成王的笑意里有不以为然,“迁儿知悔了。你知道的,他那个拼命冲动性子,不过被人利用而已,无论如何,他是我儿子。”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现在放他出来。”
成王妃闭闭眼睛,半晌淡淡一笑,“是,我没有为难迁儿的意思。只望你记住,有些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那是自然。”成王笑起来,款款执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呀,就是操心太多。如今出趟远门,回家乡看看也好,这些年,累着你了。”
成王妃在他臂弯温柔一笑。
成王久久凝视着她,突然张开双臂,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
“夷安。”他叹息般地道,“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成王妃一霎沉默。
夫君爱她,却因为她的敏感洁癖,并不敢过于亲近她,这般紧的拥抱,似乎记忆中第一次。
随即她反手,更紧地拥抱住了他,近乎贪恋地细细嗅夫君身上熟悉的气息,在他耳边轻轻道:“有。此刻,最合适的此刻,你让我知道。”
成王似乎笑了一下,她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随即他推开她,道:“你是不想惊动他人,想趁夜出城吗?那时辰不早了。”
“嗯。”成王妃在渐起的晨曦里,仔仔细细看了看丈夫的眉眼,随即一笑,转身行出殿外,不再回头。
成王立在台阶上,久久地看着妻子带着孙希走远的背影,良久沉声道:“彤文。”
立即有个声音,从殿外冒了出来,“属下在。”
“秘密调拨大军。”成王紧紧盯住妻子背影,眼神云涛微卷,“悄悄跟随保护王妃!”
“是!”
脚踝被抓,君珂翻落的去势立即被止住,她一瞬的慌乱之后便镇定下来,身子在持续后仰中,蓦然抽剑,凭着刚才低头那一霎的残余印象,反剑对脚下狠狠一砍。
那手却突然拖着她的脚踝往旁边狠狠一拽,她劈下的剑是能砍下他的手腕,但也能同时砍下她自己的脚踝。
君珂的剑却在即将接近那手腕之时突然变招,灵动如流水,从那手腕之侧流了过去,“叮”地一声,反刺入墙中。
剑尖入墙本应无声,这一声却清脆,随即墙头不知哪里一震,一物呼啸而来,半空里砰然一声,弹开蓝汪汪的丝网,丝网上银光闪烁,无数倒刺。
眼看那来势奇急的丝网,便要将君珂和那人一起笼罩,那人却好整以暇,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大概想看君珂怎么应对。
君珂突然躺了下去。
人家还抓着她的小腿,五指如铁,她却霍然睡倒墙头,底下那人似乎也一怔,与此同时那丝网突然半空一弹,几乎贴着君珂的身体掠过,正好落向那人头顶。
一声轻笑,那人毫不犹豫五指一松,君珂立刻翻身远远落下,落下时犹自不忘长剑一挑,银光一闪,丝网被毁。
这是属于她和尧羽卫的秘密武器,宁可毁去,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踩着丝网碎片落地,她的心才略微定了定。
这几招看似简单,却是君珂临敌应变的精华,不仅必须反应机诈,还必须了解对方在这种情形下,会怎么做。
好在她熟悉别院的所有机关,很多都是她和小陆一手布置的。
她也熟悉对面那个人,知道他从来不介意拿人当挡箭牌。
对面,那人微笑,道:“每次见你,你都让我想要拥有你。”
君珂撇撇嘴,“每次见你,你都让我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你。”
沈梦沉又笑了笑。
第300章 风云燕京(6)
“我既然在这里等你,就不是为了和你斗嘴皮子。”他张开双臂,笑容光艳如夏夜盛开的玫瑰,“君珂,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你我已是通脉之体,这是一生不可分割的缘系,你若聪明,便当为我留下来。”
君珂并不明白什么是通脉之体,隐约觉得和那日轿中奇遇有关,此刻却也无心去问,冷笑道,“我若不呢?”
“那你便走吧。”沈梦沉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你也知道,我今日一人在这里等你,并无护卫围困你,只要你能走出燕京城,我拱手相送。”
君珂挑起眉……无所不用其极的沈梦沉,有这么大方?
“那行,多谢,再会。”此时不是犹豫徘徊的时辰,她简短三句话,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来人,把这头地面机关堵死。持火器日夜对里喷射,不必留活口。谁要出来,立刻格杀勿论。”身后,沈梦沉的语声传来。
君珂霍然停住脚步。
手指在袖下握成拳,攥紧又松开,她终于回头。
尧羽卫,被困在了地下的地道里?
看她回头,沈梦沉还是那懒懒笑容,柔声道,“我但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君珂冷笑一声。
“你真是让我伤心,回头也不是为我。”沈梦沉看起来没什么伤心的样子,“不过我向来不重过程,只重结果,来。”
君珂原地不动,“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沈梦沉轻笑,“鸟儿们反应很快,这边还没大军出动,那边他们已经先动了手,先潜入附近燕京府大牢,抓了一批死囚出来,带进别院,然后自己烧了一把大火,死囚们以为大军是来追捕他们的,自然拼死以战;朝廷军队以为死囚就是冀北逆贼,也是全力抓捕,双方趁夜动手,一番乱战,等到死囚被收拾干净,鸟儿们早已不见。朝廷军队自然认为他们已经趁乱逃走……”
“不过可惜。”他轻轻一笑,“别人不了解鸟儿们,我却是知道的,鸟儿们从出世至今,他们做过的大多事情,我都仔细揣摩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只要还有鸟儿散落在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府,尧羽卫便不会贸然出逃丢下战友,他们必然有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联络点,可能还不止一处,但此刻,从时间上推算,只能是这一处。”
他对脚下点了点,姿态很轻,像怕踩着蚂蚁。
君珂脸色有点发白,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怎么推敲,沈梦沉这段话里,都没有什么漏洞。这种隐匿方式和作战风格,确实是尧羽卫的,这种不愿丢下任何一人的团体精神,也是尧羽卫才有。
沈梦沉,确实对冀北下了功夫。
一个人用这许多年的时间,隐在暗处,对某种势力长久观察,他为的是什么?
“冀北必败。”沈梦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朝廷对冀北从未放弃过警惕,而这一场计划,也开始了很久。现在不过一个血与火的开端,最后必将以皇权归一为结局。君珂,选择自寻死路还是明哲保身,有时候不是那么难的事,闭一闭眼睛,也就过去了。”
君珂默然半晌,答:“我怕我今日闭一闭眼睛,从今以后每天晚上,都有人睁着眼睛,在噩梦里看我。”
“你以为你此刻睁着眼睛下去,他们就愿意和你同生共死?”沈梦沉突然笑得讥诮,“君珂,你以为,尧羽卫此刻还愿意原谅你?”
君珂霍然睁大眼睛。
“纳兰述虽然不喜家族,多年积郁,但他真正愤然离家出走,起因还是为你,他出走,连带尧羽卫离开冀北,朝廷的计划,才真正开始有了执行的机会。”
“纳兰述的注意力在你身上,尧羽卫不得不把注意力也投到你身上。”
君珂脸色一白。
“你在燕京越风生水起,尧羽对你投入的关注和保护便越多,人力是有限的,他们要保护纳兰述,要关注你,还要兼顾燕京危机,对于燕京以外的蛛丝马迹,便难以顾全。”
君珂退后一步。
“不得不说鸟儿们还是无比精明,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便嗅到了气味,以他们的能力,眼看便要提前发现不对,影响到大局执行,好在,有你。”
浑身颤了颤,君珂又退了一步。
“因为你一场突然入狱,尧羽全员出动,才有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将重要的消息调包,将事情被发现的时机,又推后了关键的几个月。”
君珂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尧羽卫想通了前因后果,不会对你心生厌弃?”
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纳兰述痛定思痛,在责怪自己沉迷女色放弃责任而导致家破人亡时,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再退。
“就算他不迁怒于你,你以为此刻的他,还有心思还有胆量和你这个麻烦祸害在一起,为前路增添阻碍?”
再退。
“看到你,就像看见了他的错误,你的存在,就是在生生提醒他那些永不可挽回的悔恨,怎么也避不开逃不了转不过去,一次次戕心的残忍。”
再退。
“到时候,你让他情何以堪?而你,付出一切不顾生死的追随,面对的却是日渐冷淡和隔膜排斥,你的心,又要如何被伤成千疮百孔?”
再退。
午夜冷风,地面积雪,沈梦沉黑发飘舞,声音幽沉,字字如巫。
第301章 风云燕京(7)
他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
“砰。”身后突然一凉,触及墙壁,退无可退,她才瞿然一醒,一抬头,脸色惨白。
从冀北到燕京,她一路挣扎,步步向上,获人心名誉,得赞赏爱戴,鲜花着锦,声名喧腾。
她以为她该是别人的骄傲,不再依赖他人,足可有自己的光芒供人分享,然而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从来都是棋子,执在这个男人手中,身后牵着线,控制了爱她的男人。
原来她从未真正崛起。
原来她从来都是拖累和绊脚石。
原来她此刻,站在这里,自以为满怀义气,为我所应为,自以为可以和人同生共死,不屑这人间富贵如纸,不曾想她才是那致人惨败的罪,没有救赎的余地。
君珂闭上眼。
半晌,一滴眼泪,颤颤落下来。
却又最终没有落下,在眼角悠悠垂住,被冷风一吹,凝成一颗细细的冰珠。
一直微笑从容的沈梦沉,眼神突然颤了颤。
眼前的少女,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折不让,沉稳而勇毅,她遇强愈强,输人不输阵,以至于他从未见过她任何示弱的神情。
然而此刻这滴眼泪,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她亦脆弱,如这世间普通少女。
仿佛也似有一颗冰冷的眼泪,滴溜溜滑过心的门扉,其声琳琅,久久回荡。
“啪。”君珂手中的剑,突然落到地上。
那滴眼泪也因为震动,从长长的睫毛上滚落。
晶光一闪,沈梦沉的心忽然之间也似一颤,一生里首次有这般感受,他自己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便冷下心来……不下猛药令她灰心,如何能让这坚执的女子放弃?
而不放弃,便是死。
对面的君珂,似乎突然万分疲惫,后背重重往墙上一靠,后脑碰在墙上,束发的金环掉落,啪地一声。
她呆了呆,反应迟钝地伸手去捡,手指僵硬颤抖,金环入手,当地一声再次掉落。
她霍然放手,就着蹲下的姿势跪坐在地,跪在冰冷泥地上,脸贴着地,失去束发金环的满头长发,流水般泻下来。
她也不起身,身躯微微颤抖,从沈梦沉的角度,只看见她微颤的肩,似单薄的鹤,在冷风中不胜瑟瑟。
泻了满地的长发,幽幽散着流水般的光泽,让人觉得脆弱而哀怜。
她似乎在哭。
却仍执拗地不肯发出声音,只有偶尔半声呜咽,在风中隐约飘散。
沈梦沉挪了挪脚步,又停住。
君珂始终没有起身,她的剑远远地抛在一边,她似突然心灰意冷,只想在这冰冷的大地之床上,暂时蜷缩,不受风雨击打。
沈梦沉终于慢慢走过去。
他在君珂面前蹲下身,试探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君珂没有动。
沈梦沉抱着她的肩,将她揽起,君珂没有反抗,低垂的脸颊上泪痕殷然。
“小珂儿……”沈梦沉把住她的肩膀,第一次没有在接触她的时候按住她的穴道,却也压住了她的肩,“没事……”
君珂突然向后一仰!
闪电抬膝!
“铮!”
膝下靴端,突然飞出一柄黑色短刀,被君珂那猛然一抬牵动之力带动,极短距离里风声凶猛,上飞直奔沈梦沉心口!
“阴毒无耻者,诛!”
一声厉喝,君珂霍然反身,不顾自己肩膀还在沈梦沉手下,长发霍然甩出凌厉的弧度,一个肘拳已经狠辣无伦地撞了出去!
也向着沈梦沉心口!
她此刻心中恨毒沈梦沉,下手再不容情,不指望一招毙敌,也要打得他重伤失去行动能力,无法再对纳兰述和尧羽卫使坏。
极近距离内骤然发难,沈梦沉都似措手不及,百忙中只来得及退后一步。
“砰。”
“啪。”
两声攻击都击在实处,君珂心中一喜,一喜之后心中突然一痛,稳定的内息刹那间疯狂窜动,上涌反激,她“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雪地上绽开艳色如新梅。
君珂大惊,飞速后退,一眼看见沈梦沉衣衫破裂,胸口一线晶红诡异流动,而那本应给要害造成巨大伤害的黑色短刀,无声无息落在一边地上。
而沈梦沉站在原地,盯着她,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十分古怪。
君珂二话不说,一个倒仰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她反应快捷,沈梦沉却也没追,他今日摒弃一切随从,原就是想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然而……
沈梦沉慢慢地,俯下腰来,宽大的衣袖,悠悠地垂在落血的地上。
那是她的血。她伪装、欺诈、暗杀、逃脱,一切如他所料,却又令他微微疲倦而失望。
“傻姑娘……”他轻轻笑了笑,“对我出手……你要真能对我出手,我会走近你?”
“不过……”他直起腰,眼神里泛起淡淡萧索,“你果然从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赌赢一次……”
直起腰的那刻,他颤了颤,脸色一红,嘴一张。
一口血,鲜艳地喷在地上,正覆盖了刚才君珂,喷落的那一层红。
君珂迎着初雪之夜冰冷的风,奔驰在黑夜里。
心口仍旧着火般的烫痛,有伤的痛,也有心的痛,沈梦沉的那番话,终究对她有了影响。
然而她却不信他关于尧羽卫被困死地下的说法。
第302章 风云燕京(8)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被困,戚真思和她说过,狡兔三窟,他们尧羽,怎么会连只兔子都不如?
尧羽有自己暗道通信的办法,在不能确定一个暗道是否适合进入时,外头的人以锐器敲击青砖地面三次,下头的人听见,自会给予回音。
她刚才伪装受刺激过度,发出了三声敲击声,底下毫无动静,这给了她信心……尧羽不在这里。
所以她悍然出手,不顾一切逃离。
但出手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后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估计还是和那次倒霉的轿子奇遇有关。
遇上沈梦沉和他的轿子,从来就没好事,君珂发誓,这辈子看见沈梦沉的轿子,绝对远远避开。
有些错,发生了,哭过了,悔恨了,下面要做的,不过补救而已。
她狠狠地咬紧了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灼心苦痛压下。
四面的风更凛冽,燕京现在外松内紧,像一个束住口子的血滴子,不允许他们逃出去,也不允许他们自如在利刃间穿行。
君珂隐在黑暗里,思考着纳兰述和尧羽卫可能做的事,可能去的地方。
还没理出个头绪,突然听见远远有叱喝打斗之声传来。
君珂心中一喜,立即奔了过去。
转过一条巷子,是一家堂皇府邸,四面却围了许多士兵,像是九城兵马司的兵丁。
这些人包围了这座府邸,却并没有如临大敌的表情,只是沉默死守,府邸里隐隐有叫骂传来,这些人好像没听见。
君珂一抬头,看见门楣匾额“公主府”。
公主府?哪个公主府?
顺风飘来的声音有点熟悉,君珂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向正仪的公主府。
姜云泽被逼离京后,向正仪便搬离那座用来监视的宅子,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君珂却没来过她这里,此刻听声音才知道。
一听是她的声音,君珂立即摇摇头准备走……向正仪对纳兰述的痴恋,全燕京皆知,她这种身份,皇帝必然要命人看住她,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所以谁也不会在这要命时候为难她,她不用管向正仪,她好得很,顶多发几场怒罢了。
她转身便走。
“让我出去!”
“公主稍安勿躁,陛下有令……”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为什么!”
“公主!不要为难末将!末将领了死命令,今日就是死我九城兵马司全部兵马,也得请您留在府里!”
“那你就死吧!”
一声大喝震人心魄,君珂骇然转身,随即听见正门内一阵纷乱喧嚷,有人大叫:“哎哟妈呀!”有人大喊“拦住她拦住她!”有人惨呼有人狂奔,脚步声争执声纷乱声里,隐约还有沉重的脚步摩擦地面的嚓嚓声,那步声十分响亮整齐,不像一个人能发出的脚步,倒像巨人轰然而来踩响大地,眼看着迅速逼近正门,随即一阵耳力可闻的巨大风声里,“轰!”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破裂,木片铜环轴承四处飞溅,一条人影弹丸般倒射出来,姿态像是活活被撞出来的,半空里狂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烟尘木片飞尽,大门内出现了一条巨大的东西,飞撞而出,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株合抱粗的圆木,一队如当初和君珂比武过的肥奴一般模样的女子,只穿汗褂,赤脚裸腿,合力抱着这沉重的圆木,蹬蹬蹬地从门内冲出来。
圆木顶端,衣袂飞飞,神情凌厉的,正是向正仪。
她竟然在自己府中,采用了大军攻城方式,用一队肥奴一根巨木,悍然撞开了自己的家门!
君珂被她这种凶猛的方式也给惊得一呆,向正仪的原木已经冲进了九城兵马司的兵丁阵中,向正仪像一个真正威风凛凛的将军,指南打北,在圆木之端指挥肥女攻击开路,那队力大无穷的肥女,根本不需要什么招式,只管举着圆木横冲乱撞,谁也禁不得那东西当胸一撞,无数人喷血倒地,很快就给向正仪撞出了一条血路。
“杀了那些女人!杀了……”有个指挥官反应过来,奋然大叫,刚叫到第二句,蓦然一颗石子,诡异地穿过混战的人群,射进他的嘴里,啪一声打掉了他全部的牙齿,那一声叫,顿时被止住。
然而还是有人听见了,立即有人滚倒在地,展开地趟刀法,滚刀如雪花,唰唰就砍下了最后的肥奴的腿。
肥奴惨呼倒地,原木一斜,向正仪在圆木顶端回首,厉声道:“到后面补充!”
立即有肥奴向后退去,搭起原木尾端,然而她们行动迟缓,负重巨大,终究不免一个个被杀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扛不动原木,眼看着原木往下倾斜,站在原木顶端的向正仪,要么随着原木滑落包围圈,要么自己先跃落包围圈,没有别的选择。
向正仪一咬牙,霍然跳下,那群士兵大喜,重重叠叠围上去,向正仪一落地却一个灵活转身,转入原木之下,一伸手,吐气开声,托住了原木。
此时最后一个肥奴也被杀倒地,只剩下向正仪一人,原木轰然倒下的一刹,她脸上血光一现,手臂霍然一沉,原木发出一阵奇异的声响,随即竟在她手中停住。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呆……向公主如此神力!
但这一顶,她心中也一沉……她天生神力是顶住了木头,但却对木头的沉重性还是缺乏估计,原想着将原木挥起来撞翻人群,但此刻这个缩臂顶木的姿势,力道无法全部发出,而巨木沉重,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重,她再不弃,就真得被巨木压死。
第303章 风云燕京(9)
可她若弃木,就会立即陷入人群包围之中,而一旦被包围,她就算杀人都不能解决问题,他们会推上死士穿在她的刀枪上,阻住她的下一个动作。她不想让一堆男人不顾一切扑倒在地,然后五花大绑了抬回府去……她已经闯过一次府了,他们就是这样对她的。
她宁可被原木压死,在自己府门之前。
向正仪脸上青气一闪,决定再做一次生死之搏,她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将这巨木投出去!
她蓦然一声大喝,全身骨骼噼噼啪啪一阵大响,脸上血气和苍白交错一闪而过,原木霍然顶起!
士兵惊呼,但更多的人涌上来。
向正仪却已经绝望……她顶起了原木,却再掷不出去!
而她,也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放下原木的机会,她会立刻,被自己用以制敌的原木压死。
这号称燕京一根筋的少女,在拼死挣扎中也选择了这么一个一根筋的方式……要么顶起,要么压扁。
少女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绝望神色,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当年父亲死在她眼前,浑身流血,犹自告诉她,他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创功立业,没什么了不起。
纳兰,我也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不过早一步而已。
向正仪闭上眼,等待头顶轰然沉落。
头顶确实有声音。
却是风声掠过的声音。
风声自包围圈内来,速度快得无法形容,隔这么远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凉,向正仪霍然睁眼。
她什么都没看见。
只看见一抹黑影,自头顶蹿过,黑色大鸟般,落在了她身后。
那人一落地,立即一个大翻身,一脚飞踢,狠狠踹在原木的尾端!
“呼!”
原木霍然而起,顶端向天,向正仪目光大亮,借势手臂一扬。
原木腾飞而起,带着向正仪的身体,所向披靡撞飞迎面人群,在一片惨呼声中,脱出包围圈。
百忙中向正仪回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金光微闪的眼睛。
君珂。
燕京乃至整个大燕朝最强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联手,在公主府门前,推巨木,压人群,杀出斑斑血路。
不过,杀出血路的是向正仪,她得君珂之助,脱出重围,君珂却因为落在巨木尾端,不得不陷进重围里。
她和向正仪不同,前者身份重要,士兵不敢下杀手,对她,却没有这份客气,几乎是立刻,刀枪剑戟,狂雪般扑下来。
君珂身影穿梭,长剑飞闪,点、弹、戳、压、挑、劈……青光漫越,剑气纵横,她出手并不狠毒,绝不伤人性命,却眼光奇准,专攻软肋和人体骨节要害,被她长剑碰着,哪怕只是剑柄一撞,也会立即丧失行动能力,几乎是立刻,她脚下已经倒了一堆人。
可是人太多了。
倒下一批还有一批,像蝗灾一般源源不绝涌过来,这样下去,她就算不被杀死,也会被活活累死。
君珂在心底叹息。
不甘心哪。
可是有些事撞上了,绕不过去,就这么傻。
四面人群重重叠叠,多到让人看了就想吐血,君珂飞身而起,一脚踢飞一个士兵,力竭之下身子一沉。
底下,无数刀剑汇聚成杀气的海洋。
“嚯!”
风声一响腰上一紧,远处有人一声大喝:“起!”
君珂的身子立即被拽了出去,风筝般飞越人群,落在五丈外的地上,刚落地就有人抓住她的衣袖,飞快地道:“走!”
不远处树上栓着几匹马,是九城兵马司指挥官骑来的,两人拔剑砍断缰绳,一人一匹,狂冲而出,等到后面的人徒步追来,她们早已去得远了。
向正仪还想往小巷走,君珂拦住她,道:“别!”
随即她掠到路边一个小巷,她记得很多乞丐晚上都躲在巷子里端避寒,果然巷子里有人,她抓住一个小乞丐,带出巷子,塞给他一锭银子,道:“烦你扮我的儿子!”
那小乞丐傻在那里,君珂将银子在他面前一晃,他立即扑过去抱住。
君珂抓了把雪给他擦擦脸,洗去污垢,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破衣烂衫,将一匹马栓在路边,跳上了向正仪的马。
向正仪愕然看着她,不明所以,这姑娘有蛮力有勇气,却没什么机变,君珂笑了笑,想起自己还戴了面具,赶紧道:“我是君珂。”
“君珂!”向正仪眼睛一亮,扑上来抓住她,“你来了!纳兰述呢?有没有和你一起?他在哪?安全吗?还好吗?受伤了吗?”问到最后一句,声音满是紧张。
“我也在找他。”君珂一句话就回答了她一大堆疑问,拍拍她的肩,“放心,他不会有事。”
说是这么说,她自己都茫然……朝廷对纳兰述势在必得,又有个万事尽在掌握中的沈梦沉,看今晚兵丁出没的规模,掌管京畿防卫的崇仁宫,必然也在其中主控大局,这种情形下,自投罗网的纳兰,要如何离开已经关死城门的燕京?
除非在燕京搞事,但是燕京早在前些日子就调集了九蒙旗营进城守卫,甚至还抽调了一部分江南郡的士兵,把所有要害部门守得死死,每隔一个时辰飞马互传消息,一方但有异动,立即就有大军前来支援,凭他们在京全部力量加起来几百人,想要接近,倒不如说是正好撞上去送死。
第304章 风云燕京(10)
就算钻了空子,在燕京搞了事,冲出城门,城外还是有军队守候,到时候城门一关,腹背是敌,更是死路。
君珂一向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她本来想偷偷摸摸避开兵丁行走,但此刻心中突然冒出个大胆想法……避开兵丁是安全些,但是如果能靠近这些相互守望、随时互通消息的兵丁,是不是得到纳兰述和尧羽卫的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些?胜于她毫无目标,在偌大的燕京乱找。
她上下看向正仪,又看看自己,向正仪习惯性男装不用说了,她自己今天为了便利,也是一袭短打,这样的两个人,就算收敛会武气息,也不容易取信于人,不由叹口气,喃喃道:“有女装就好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向正仪立即接道:“我有啊。”随即她取下背在背后的包袱,取出一套女子衫裙,居然是粉色烟锦衬同色薄纱的,式样颜色质料,都极度的女性柔美。
君珂纵然心情低落,也忍不住想笑……这位公主,还真记得当初擂台上的话啊。
“真好看,你快穿上吧。”君珂抱着那小乞丐,“燕京还没有宵禁,估计有人故意想让我们出来好诱捕,所以更不能走小巷,我们扮演一对孩子急病夜半去求医的夫妻,光明正大在街上走,反而好些。”
向正仪眼睛一亮,低头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下衣服,却将衣服递了过来。
“你比我适合这个。”她有点忸怩地道,“我……我不习惯。”
君珂看着她的眼神……这衣服她在决心逃离的时候都不忘记,可见内心珍视,然而就因为不习惯或者一些别的原因,她始终不敢穿。
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找到理由说服自己,穿上这样衣裙的时候。她却又想放弃。
这近乡情怯的心情。
这男儿般刚朗女子,内心深处最细腻最不为人知的温柔。
“公主你不觉得你比我适合这裙子吗?”君珂按在她手背,柔声道,“我没你白,不太适合粉色呢。”
“真的吗?”向正仪立刻兴致勃勃抬起头。
君珂用微笑鼓励,向正仪犹豫半晌,终于穿上那衣裙,将男子衣服收起。
她换了衣服后,不住摸摸衣角,摸摸袖子,一身不自在,眼神却兴奋期待。
君珂转开眼光……她的期待,是希望能穿着这身衣服,遇见纳兰述吧?
想到纳兰述,心中便是一痛,她咬咬嘴唇,问向正仪,“我要去京西七里巷,公主要去哪里?”
君珂想过了,纳兰一定还没离开燕京,否则燕京不会像现在这样气氛紧张,她一时找不到纳兰述,没头苍蝇一样在燕京乱转也不是事儿,不如去找柳杏林,看他安全出城了没有,另外也需要在医馆里取些东西。
“我要出城。”向正仪决然道,“我去寻我的叔叔伯伯,我要带大军保护纳兰。”
君珂叹一口气……这姑娘有时想法真是过于简单。
“公主,你的叔叔伯伯虽然都手握重兵,但是他们也是朝廷的臣子,没有道理去反对朝廷。如果是为你的事,也许他们还有可能给朝廷施压,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向正仪也懂了,她脸色白了白,咬牙道,“爹爹昔年的贴身奋勇营,这些年打散了在各军中,他们誓死效忠我,只要我说我在燕京被欺负了,他们就会跟我走。”
君珂又叹口气……在逃亡时期,想将向帅故意被打散的旧部,从各军中再次聚拢,比上一个想法的可行度还低。
但此刻她也明白这少女的决心,她是不会放弃的,但有万分之一可能,她都会拿命去拼。
正在想是想办法先送她出城门,还是找到纳兰述和尧羽卫汇合后再一起出城,蓦然前方一声低喝:“什么人!”
是骁骑营查夜巡逻的士兵,此刻还没到宵禁时辰,大街上还有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但都遭到盘问。
“军爷……”君珂哑着嗓子,举了举手中小乞丐,“孩子突然重病,我和内子急得不行,送他去找大夫瞧病。”
小乞丐配合地在她手中做奄奄一息状。
一个骁骑营士兵走了过来,此时君珂戴着面具,纳兰君让的面具极为高级,薄如蝉翼,神情也不僵木,还能看出表情变化,她抬头,毫不避让地迎着对方目光,满眼焦灼之色。
向正仪不会作假,只好低着头,倒也符合一个不常出家门的妇人该有的情状。
她贵为公主,这些低等士兵看过她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有遇见的场合,也是她高高台上,这些人台下守卫,哪里敢抬头看她?何况现在向正仪一身女装,竟然连气质都似变了,就算熟悉的人看见她,只怕第一眼也认不出。
那骁骑营士兵看了看这对“夫妻”,倒也没什么可疑,年纪相仿,形貌般配,摸摸“孩子”的脸,刚擦过雪冰冷彻骨,确实也像有病。
“户籍?”他伸出手。
君珂早已有备,掏出一个燕京百姓户簿递过去……自从萝卜刻章被发明后,尧羽卫人手几本各地户籍,及可用的各种证明文书,小陆因此被任命为尧羽卫第一假证贩子。
向正仪当然不能拿出自己的,君珂也有说法,“内子很少出门,不知要随身带户簿,而且心急孩子病情也忘记了,望军爷通融。”说完塞过去一锭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