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心劫(6)
鸟儿转了转黑豆似的眼珠,惬意地享受他的抚摸,末了唧唧喳喳叫了几声。
那手指顿了顿。
鸟儿昂起头,转了一个方向,那人的手指顿在空中,也缓缓转头看着那方向。
茶花香气幽幽,他微微泛出琥珀色的眸子,倒映这天色清澈,万里长空如水。
梵因。
闭关的燕朝圣僧,盘膝坐于廊下花间,用淡淡寂寞的笑容,清静着天地,雪白的衣角流水般泻在风里。
人间大自在,心地大清静。他闭关数月,心神如一,渐渐觉得,云天之上,宇宙洞开,佛门胜景皆在此处,伸手便可招揽日月。
忽然某日,忽然风中有音。
梵因沉默,盛夏紫薇花葳蕤,他在葳蕤中淡去眼眸,若此时韦应见着他,必会惊讶梵因眼眸里的神色,和那天他去相求他解围时,一般模样。
宿命的了悟、缘分的纠缠,逃不了重重叠叠的命运翻转。
一枝茶花,突然悠悠掉落,于他膝前。
梵因注目半晌,终于轻轻将花捡起。
昔佛祖拈花,唯迦叶尊者笑而不语。
是为悟。
避不过,无须避。
那是佛给他的劫。
不知多久之后。
梵因终于长身而起,雪白的袍角一掠间,已经越过了桐木的深深长廊。
紫薇花簌簌掉落。清静数月的层门开启。守候院外的小沙弥们,虔诚地伏下身去。
“梵因大师,出关……”
燕京百姓,在这一日,亲眼见着了那神一般光辉、也神一般淡定的圣僧,自长街尽头急急掠过的情景。
起初以为那是一只雪白的大鸟,自长街尽头青黑的屋脊上展翅而来,天色一瞬间亮了亮,有人以为盛夏落雪。
然而那雪来得太快,瞬间自屋脊上头掠过,带起一阵檀香隐隐的风,燕京百姓仰着头,迷醉地遥望那片雪色透明的衣角,在深蓝的天空倒悬的檐角一闪而过。
然后有人“咦”地一声,仿佛觉得自己花了眼睛般揉了揉眼,喃喃道:“刚才那个人,怎么像梵因大师?”
“怎么可能?”旁边立即有人讥笑他,“就算皇帝陛下不穿衣服奔出皇城,梵因大师都不可能跑成这个样子!”
疑惑的人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地点了点头,然而这些百姓一回头,齐齐傻眼。
呼啦一声,一条街外一条巷口,梵因衣袍一卷落下,正落在一顶八人抬大轿仪仗面前。
百姓呼啦一下涌过去。
有好戏!
梵因大师飞檐走壁当街拦轿!天上下红雪了吗?
谁家的轿子?
有人认出这是右相的仪仗,眼珠子立即发蓝……燕京太平太久了,这是有好戏要看了吗?
沈梦沉的亲兵轿夫一抬头认出梵因,都愣在那里,轿子也停了。
轿子停下,轿中的君珂完全没有感觉,她正沉浸在那种奇怪的感觉里,被身周和体内的潮簇拥着,向薄云雾霭中,永恒之地而去。
沈梦沉也犹在沉睡,毫无声息,呼吸间散出淡淡白气。
轿夫们等着沈梦沉的指示,轿子里却没有动静,沈梦沉的规矩,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身侧的,轿夫和亲兵愣了半晌,对梵因躬身,道:“请大师让路。”
梵因默然,垂下眼睫,日光将他眼睫染金,他垂目的神情肃穆而忍耐,似在聆听旁人不能听闻的声音。
“请大师让……”
梵因突然大步向前。
他似乎只是轻轻踏出一步,忽然便越过前面长长的仪仗队亲兵,到了轿子前,八个轿夫也是会武者,眼见梵因竟突然逼前,碍于沈梦沉严厉的府规,鼓足勇气各自抽出武器,当头劈下。
梵因只是将最前面轿夫的手轻轻一托,那人的刀突然就横飞竖拍,准而又准地架住了另外几人的刀剑,星火四溅,铿然之声不绝,却追不及梵因的衣角,在那毫无烟火气的一拍之后,他雪白的身影一没而入轿中黑暗,再抽身出来时,怀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人蜷缩在梵因臂弯里,看梵因姿势,大约原本是准备拎着的,又觉得不尊重不妥当,换在手臂里,然而手臂里他自己又觉得不自在,僵直地伸着,半天柔软不下来,燕京百姓远远围在背后,瞪大了眼珠子等着看那被梵因强抢出来的是何许人也,梵因正抱着人要走,一转头看见全城百姓饿狼般绿莹莹的眼光,唰地从轿中抽出一方黑布,盖在了怀中人的身上。
燕京百姓发出了一声无比失望的长叹。
梵因一转身,黑布白袍一闪,人影已经数重屋脊之外,燕京百姓贪恋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沈梦沉轿夫亲兵惊骇的神情,和始终安静的轿子,在自己惊悚的推测里,慢慢瞪大了眼珠。
这一天,有一个惊悚的,却由无数人亲眼见证的传言,在燕京风靡流传。
这个流言的内容是这样的:
“梵因大师在大街上拦轿,劫走了沈相!”
且不论帝京两大美人被突起的“流言”凑成官方CP,导致了燕京多少玻璃心破碎,多少少女嚎啕,多少同志爱好者捶胸顿足大骂自己痛失良机,以至于燕京城内翻了浆,就某个清静的小院来讲,最起码表面还是清静的。
这里是梵因闭关之所,京中大德寺后一座别院,此刻僧人们早已远远避了开去,因为梵因大师说了,不要人打扰。
第275章 当街拦劫(1)
禅房静静,门窗半掩,有微微诵经之声响起,空灵而高远,然而不和谐的是,在那诵经之声的间歇,却有翻滚之声不断,是衣服摩擦地面的微响,似乎有人在地面挣扎,却又闷声不吭。
光可鉴人的桐木地板上倒映着翻腾的影子,散开的长发雾一般地挥洒,脸颊和地面乍触又分,她似乎也觉出了异样,在飘荡中努力挣扎,想要从死海之中靠自己的力量泅渡,衣襟在翻腾中慢慢散开,裸着的脖颈脚踝,在木地板上慢慢擦出血痕。
她似乎隐约觉得不该发出声音,那样的挣扎里也始终闭口不言,但微微的喘气声有时候比大声低吟还要令人心颤,气息濡湿明镜般的地面,升腾起一阵白色的雾霭。雾霭里那双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却是迷茫而虚幻的,带一点怅惘的欢喜,穿透这静木深禅的独院,进入某个迷离而不可逆转的深度幻境。
那双眼睛无意识地微微上撩,看住了面前的人,雪白的衣角自禅房深处静静延伸,她救命稻草似地抓住。
衣角被扯的那个人微微一震,眼睛未睁,口中的诵经却更快更沉雄,空气似乎因为有了微微的震动,水波般层层晕开,隐约院内树叶间光芒一闪,日光更柔。
君珂也静了一静。
仙云飘渺随波逐流里,忽然好似背后传来梵唱,悠远高古,大德之音,苍天博大,降落雨莲花,四面潮涌都似因此一静,有所震慑,嘈嘈切切,温存浪涌。
那种被推着赶着往极乐之地奔去的感觉有所消褪,君珂疲乏地喘了一口气,觉得身体像是潮退后的沙滩,堆满了死鱼烂虾。
她对那深切而高远的诵经之声充满感激……就在刚才那一刻,虽然幻境美妙迈往仙山,但内心深处就是觉得,这仙境一般的美妙里隐藏着杀机和不祥,或许现代吸毒过量就是这样的感受……飘飘欲仙,然后当真成仙。
所以她挣扎,不愿让自己沉溺,却力有未逮,好在有那个声音。存在如同救赎。
她心底涌起欢喜,觉得体内潮涌多了一种特别的感受,澎湃而流转不定,忍不住便提气。
气一提,听见丹田里竟似轰然一声。
刹那间开堤放水,巨坝决洪,一股雄壮而诡异的气流从丹田涌出,席卷了她,砰一下将她再次推入翻卷的潮水!
沧海再次呼啸,一头卷着她奔入前方,她惶然欲待回头,身后横波倒矗水晶墙,挡死了她的去路。
她砰一声栽落在地板上,冷汗涔涔。
端坐的人突然身子一震,睁开眼时眼底震讶……明明已经渡莲花之力,诵大德之音,只求救她一命,怎么好端端的,前功尽弃?
他合十闭目,诵经更快更急,想要将落入黑河的女子,从彼岸尽快拉返。
然而那潮水滔滔地卷了她去,君珂眼底神光渐散,已经没有力气挣扎。
梵因皱起了长眉。
君珂不是中毒,或者可以说,她有奇遇。为沈梦沉吸毒,遇上那一线怪异深红,那是毒门某种经过献祭才能练成的无上秘术。学成者一身武功精华尽在此处,那一处地方,看似薄弱,宛如心脏暴露在外,像一个致命的命门,但其实不受刀剑,也不惧奇毒。所有毒质经由此处散出体外。那里唯一的弱点,就是散毒之时,全身内力聚涌此处,散毒之后,在短暂的一霎,那里处于开放状态。
沈梦沉并不畏惧谁钻这个空子……他只有敌人,敌人看见这样的“疑似命门”,都不会放过机会刀剑相加,然后,死得更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沈梦沉的弱点,从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他遇上君珂。
遇上在某些人眼底,过于有原则过于善良的君珂。
她讨厌沈梦沉,却绝不愿意因为自己导致他丧命,一番吸毒,吸出的不仅是毒,还有沈梦沉付出一切苦苦修炼的内力精华。
然而毕竟君珂没练过吸星**,她吸出沈梦沉的内力入体,沈梦沉固然倒霉亏,但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两种不兼容的内力无法相溶,甚至沈梦沉的部分内力过于妖异强大,完全卷住了她的薄弱内功,拖着她往深渊迈进,直至寂灭。
那种在黑暗妖异之中练成的功法,自六阳之首进入,翻天搅地,不死不休。只有雪莲般光明的禅功,用同样的方式渡气,才有可能化妖浪为轻涛。
禅房幽静,黄昏的暮色一点点浸染窗棂,再往前走上几步,天地就陷入长夜。
君珂的生命也如此。
梵因沉默在暮色里,衣角印上暗黄的日光印迹,斑斑如泪。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世间大道,大不过一个舍;世间恶业,恶不过一个弃。
突然想起去年定湖一见,枫林如火,她在身后,自己说,尘埃,一切都是尘埃。
没有枫叶,没有人间,没有百姓,没有她。
自身清静,而万物皆为尘埃。
而如今,终踏入攘攘人世,再不知能否修一个在世果。
天光渐淡,泛一种淡淡的青色,有点像她奄奄的眉宇,那样伏枕于臂,累极却不愿哀求也不知哀求,只那样眸子执着地仰起,看着他。
梵因合十,微笑。
然后,俯下身去。
这一夜很短又很长,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很短;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长;或者可以反过来说,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又很长,代表一生。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短,今生尽在此时结束。
第276章 当街拦劫(2)
天快亮的时候,小院里飞出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模样就像刚刚采了公主花的大盗。
君珂一窜窜出好远,回头看沉寂在夜色中的小院,摸摸唇,脸上的神情古怪得难以形容。
有些事情,实在是太天雷了!
雷到她不敢回想。
睁开眼险些就是一巴掌煽出去,然而转眼就换她落荒而逃。
君珂悻悻叹息……这世道是怎么了?被“采花”的明明是她好吧?怎么她这个“受害者”,看见那人坚忍圣洁的神情,忽然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家,把人家采了个干净彻底一扫而空呢?
她很累,却连在人家地板上睡一下都不好意思,仓皇逃了出来,轻功一纵便觉得不对劲,内力有种很充沛却又很虚浮的感觉,一纵纵出三丈,结果却突然不听调动往下直坠,险些再砸破人家屋瓦。
君珂可不知道,她一念之仁,收获丰富到难以想象,不仅得了陇,还望了蜀。她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没死就是好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本来想直接奔城门而去,趁夜偷偷出城和属下汇合,突然想起轿子里沈梦沉的话,那查近行现在出城了没有?
她先前已经打听过查家的地址,此时便赶了过去,查近行租的小院自然在贫民区,骁骑营一个多月的俸禄,还不够他给他娘换间敞亮的大屋。
转过一条巷子,查家在望,君珂正要迈步,忽听不远处有衣袂带风声,她掠过去伸手一抓,顿时“咦”了一声。
是查近行。
人影连闪,她的亲兵们也从巷子里出来,君珂愕然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查先生说要等到你一起走。”一个亲兵低低解释。
“何必……”君珂叹息,“你在这里这么久,没去看看你娘?早点带她离开才是上策啊。”
查近行不语,半晌道:“四面似有可疑人梭巡,我怕打草惊蛇,等你来了再做决定。”
君珂抿抿唇,知道查近行还是顾忌了她的难处,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接走老娘,她心中微热,抢先道:“那我们快去。”
“是。”查近行在她身后道,“你这么久才回来,可是遇见危险?”
君珂隐约觉得他语气有点不对劲,以前的自如随意似乎没有了,多了份恭敬和谨慎,却也没在意,回眸笑道:“怎么会?一点小麻烦而已。”
她自然知道自己先前遭逢生死危机,但从没打算对查近行邀功,她盘算着,想办法把查氏母子给送出京,走得远远的,就算那谁谁怀疑她查她,她死活不认,无凭无据,谁能拿她怎么办?
黎明前最黑的天色里,小院没有灯火,按说这也是正常现象,但君珂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查氏应该知道儿子今天问斩,就算不能去法场送行,到晚上也该偷偷烧纸钱,怎么会毫无动静?
心里砰砰跳起来,她抢先一步进了屋,屋子里光线昏暗,君珂一头撞进去,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忽然觉得鼻尖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毛糙,戳人,带着点泥土的腥气。
君珂定定神,睁开眼,面前是一双青布鞋尖,鞋头有点破损,用同色的布细心缝过。
君珂浑身一冷,慢慢仰头。
当她看清梁上情形之后,慢慢闭上眼,沉默一刻后,她将地下倾倒的一只凳子扶正,爬上去,抱住悠悠晃荡在横梁上的人,想要在不惊动查近行之前,把她解下来。
然而已经迟了。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查近行立在门口,他似乎心中早有预感,一开门,眼光就向上抬。
然后他肩膀一紧,凝固在那里不动了。
君珂维持着一个仰头抱尸的姿势,慢慢回头看着他,对上那男子凄凉的目光,她突然觉得咽喉堵塞,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口。
那样一句轻飘飘例行安慰的话,抵不住这样深重的疼痛和悲愤。
他自幼丧父,寡母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操劳得一身疾病的母亲,念念不忘的是儿子长成,光宗耀祖,重振先夫武门荣耀;他带着她,越千山万水,进帝京繁华,原指望在这十丈烟云软红里挣一席之地,许母亲一个久已期盼的富贵安定晚年。
到头来他陷身阴谋,绑赴刑场,险些做燕门台下饮血新鬼。
到头来她屋梁一挂,白布三尺,最终携一身苦痛孤独奔赴黄泉,至死惊怖忧惧。
如何忍,怎生忍。
不得不忍。
君珂轻声吩咐亲兵去买棺材敛葬,准备将查近行母亲的尸体解下来,查近行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突然道:“不必了。”
君珂愕然看他。
“不必……将我娘解下来了。”查近行闭着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这里的邻居都和她交好,她们会及时发现,然后帮她……收尸的。”
君珂手慢慢缩回,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收?”
“我不能收。”查近行并不回避她的目光,“一旦我来收拾归葬,就有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能给你带来麻烦。”
君珂默然,这是事实,但查近行如此孝子,要他眼看母亲暴尸梁上而不予收尸,这叫人情何以堪。
“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查近行冷冷一笑,两行男儿泪却已经顺眼角缓缓流落,他不擦,那样流着泪,一字字道,“娘会原谅我。”
随即他大步行到悬尸的梁下,跪下,仰头看着查氏苍白的面容,轻声道:“帮忙拿个火盆来好吗,我想走之前,给娘烧点纸钱。”
第277章 当街拦劫(3)
君珂做个手势,亲兵很快办了来,火盆在梁下燃起,卷起腾腾的火焰,纸钱落蝶般飞进去,也像冬日的蝶一样,在火光里苦痛挣扎,边翼翻卷,渐渐失却颜色,苍然沉埋。
查近行慢慢烧着纸,始终一言不发,君珂眼看纸钱将尽,时辰也不早,正想劝他起来,想个办法改装出城,蓦然查近行将手中纸钱一撒,仰头悲声道:“娘,你再看一看我!最后看一看我!”
他音调凄伤古怪,满是决绝。君珂听得心中一跳,正要快步过来查看,查近行突然一个头磕下去,脸重重磕在了火盆中!
刹那间火盆一亮,火舌将他的脸包围!
君珂惊得瞬间忘记反应!
愣了一秒之后她一声尖叫,冲过去就拎起查近行头发拼命向后拽,查近行浑身因为巨大的痛苦抽搐不止,脸上犹自有火,君珂用袖子灭掉火焰,眼看着查近行脸上肌肤已经烧出无数晶亮水泡,严重处皮肤只剩开裂蠕动的红肉,转眼就不成模样,心慌意乱下拉着他就向外跑,语无伦次地道:“我们去找柳杏林,叫他给你看伤……不……我叫柳杏林来,来人,来人,给我去找柳……”
“别!”查近行嘶嘶地吸着气,狠狠压住了君珂的手,“我不看伤,就这样!”
君珂怔怔转头看他,“你……”
“查近行已经死了!死在燕门台上……世上不该……再有这个人!”他挣扎着拉住君珂,“从今天开始,这是你收留的护卫……叫丑福!”
他痛得满头大汗,却挣扎着弯起唇角,对君珂展现了一个既凛冽,又决然的笑容。
那已经不能叫笑,只看见歪斜的火泡、掉落的肌肤表皮,炭化的肌理……狰狞,像这森然世事,獠牙嶙峋,转瞬撕却一个人一生,从亲人到梦想,从前路到未来,只剩下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甘挣扎,从灰烬里重生。
君珂闭上眼。
眼泪滚滚落下来。
从查家小院出来没多久,天就亮了。查近行,或者说是丑福,始终没回头。他当真便如他自己所说,查近行已死,世间再无此人。或者,当他的新名字颠倒过来那一天,那个人,才能活转。
带着这个人过城门,就没了任何压力,一路赶回麓峰山。在君珂的介绍里,这是她此次进城捡来的可怜人。丑福养好伤后,便开始充当云雷军中的教头,他不愧是当初武举真正的实力最优者,兼实战经验丰富,云雷军在他的调教下,进步明显。
经历了城中一日的那一百三十条汉子,在自己的营帐中也发挥了十足的宣传作用,将骁骑营的跋扈嘴脸、盟民被轻视的屈辱、两者之间的冲突干架说得情节丰富跌宕起伏,没去成的大爷们听得一惊一乍怒火满胸,据说大爷们回去当晚,各家帐篷里就砸出了一百多个汤碗,撕烂了三副扑克牌,踩烂了十几颗煮青菜……汤碗倒没什么稀奇,后两者直接关系到云雷军宝贵的娱乐和蔬菜大业,可以想见当时诸位大爷感同身受的愤怒。
大爷们对城中家眷情形的描述,也让其余人完全放下了心,家小安好,饷银不错,那如今呆这里,倒也没什么坏处。君珂每隔几天,便选出一批人,轮流带他们进城小转一圈,说来也巧,每次都能和御林军骁骑营发生点不大不小的摩擦,每次都能让这群大爷深切地认识到,自身在他人眼中的不堪。每次大爷们都觉得,人活在世上,可以什么都不争,但绝不能不争一口气,不然就他妈的太憋屈了!
而每次大爷们回来,也都将这种思想感触在营帐中顺利传播。几次循环,轮番洗脑,没多久云雷军的扑克牌上,大王就画成了云雷军君统领,人工施肥的菜地里,每棵菜上都多了标签,代表骁骑营或者御林军,每天早上大爷们在菜地边齐刷刷撅着屁股给菜地人工施肥时,就斜瞄着那些标签并从中得到极大的精神满足……请你吃屎!
君珂不遗余力地将这种阶级性的矛盾展现在大爷们面前,将阶层鸿沟导致的巨大差异鲜明地亮给每一个人看,自然会因此营造出同样阶级性不可调和的仇恨。云雷军们都摩拳擦掌,等着三月后燕京全军大练,拉出队伍,将那几个纽扣包金的军队给震一震。
在等待全军大练的那个时间内,兵部、九蒙旗营、甚至御林军骁骑营,都通过各种方式不止一次来云雷大营实地侦测过,兵部“公事例行关怀”,九蒙旗营,“兄弟军队参观回访”,御林军“查看附近治安,听闻有流氓闹事。”,骁骑营,“老子从这里路过,不成啊?老子再次路过,不成啊?老子继续路过?不成啊?”
但不管以什么借口,采取什么方式,白天还是黑夜,任何时候这些人过来,看见的都是紧闭的高墙、满墙的荆棘、墙里面密密麻麻挤得没地方的帐篷、没有茅坑没有房子没有练武场没有洗澡房,甚至,连蔬菜都没有!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高墙上君珂介绍的“放风洞”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一里外才有的羊肠子一般细的水源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两里外那“人工施肥”的菜地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满山谷一群裸男围着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擦身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裸男们洗完澡就坐在帐篷前的地上,目光呆滞、两眼无神,只能抠脚丫撕脚皮玩乐时,他们笑了。
第278章 当街拦劫(4)
京城贵军们在这样的笑里获得了充分的心理满足,这段时间一直吃的明亏暗亏,突然就不在话下了。
不过一群流氓地痞,被关在猪圈里,有点怨气有点出格,可以理解。
人嘛,能和猪一般见识?
这是一位骁骑营军官在参观完云雷军“大营”后说的话,立即获得了同侪们的由衷赞同,并兴奋议论着,不久的京城全军操演里,要如何让那些猪猡好看。
他们不知道。
那群“猪猡”,在他们离开后,立即泼了洗澡水,卷起帐篷,一部分人铺起地毡打扑克,输了的贴满纸条满地爬,人人拍上一屁股;一部分人窜上绝崖,对着月光搂着幺鸡的脖子一起引吭高歌。
他们不知道。
等最后一批“参观路过”的人离开,君珂打开了高墙,对里头吆喝一声:“放风咯!”
大爷们没动静,几个月前门开一条线都激动得嗷嗷叫的场景再不复见,通往自由的路敞开着,他们在帐篷里打升级。
打得痛快了,才挪着屁股,拎着包袱,不急不忙地踱步出来,不住指点四周风景怎样,还有人留恋地回头看帐篷,又担忧搬出去住以后菜地是不是更远?君珂抿唇站在门边笑,一个个道:“辛苦。”大爷们正色看她,道:“你也辛苦。”
君珂微笑,望望谷里那条所谓的“生路”,早在一个多月前,不少盟下大爷已经锻炼得好腿脚,可以尝试爬过那条路逃出山了,但最终没有一个人离开,于是她知道,芝麻可以开门了。
能控制人的永远不是他的身体,而只是他的软肋,他的精神和希望所在。
大爷们念念不舍地离开了住了几个月的帐篷,搬到了原先定好的那块山口平地,那里已经建好军营,君珂仿造现代军营,四人一间宿舍,上下架子床,建了操场泳池活动室厨房猪圈,另辟了菜地。没有什么军官宿舍,军官都和士兵住在一起,除了作战训练外,平时没有什么上下等级制度,所有人都可以敲她的门,前提是她的门开着。
大爷们恋旧,虽然对新军营表示满意,但时不时还会回去爬一爬“生路”,去“菜地”施施肥,并始终觉得,那谷中那条羊肠子般细的泉水最甜。
转眼弹指,三月之期。
眼看着便是京城全军操演。
按照惯例,全军操演,九蒙旗营、御林军、骁骑营都必须全员参加,以队列、阵型、对战、马术为主要操演项目。这并不是比赛,也不存在什么奖赏,但却年年都是以上三军卯足劲必争之处,在他们看来,所谓赢家,就是真正的“京城第一军”,无可替代。
哦,今年多了个云雷军。
但是,有人记得吗?
兵部堂官们在制定操演名单时,最初还漏掉了云雷军,最后是递交崇仁宫批阅时,皇太孙问了一句,兵部才想起来,京城三十里外,还有那么一支“兵力”不下于御林军骁骑营的“大军”。
据说当时兵部堂官自认错失,却又忍不住笑言:“殿下细密,云雷新军得陛下记挂,是他们的荣幸。能因此上场,让他们见见世面也好。”
言下之意,云雷军也就是给他们上场转转罢了,若是丢丑,那也是殿下您自己安排的。
彼时纳兰君让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兵部堂官讪讪退下。直到书房无人,皇太孙雕塑般的眉眼,才微微透出点活气。
那是一种有点惆怅有点寂寥,有点期待有点犹豫的神情。
那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素来凝定坚刚的容颜上,不觉得突兀,只让人微微心颤。
他在那样软烟淡月的神情里,慢慢绽开一丝微凉的笑意。
轻轻道:“是吗?”
是日,全军操演!
君珂半夜就起了身,把一直压箱底的,云雷军正式的皮甲战袍全部拿了出来,这些东西是她多次跑兵部拍桌子打板凳,和那群官老爷们硬要来的。她不管人家怎么絮絮叨叨说兵部难处说户部不拨银说陛下无谕旨,始终就扣紧一句话……陛下说过,云雷军和骁骑营御林军九蒙旗营等同!他们有的,我们就可以有!
跑断腿,叫破嗓,要来这不逊于三大军的装备,却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使用。君珂像个管家婆娘,喜欢把好刚用在刀刃上,觉得云雷大爷们现在还在山谷里,蚊子多,训练重,出汗多,什么样的好东西,也经不起汗水一次次浸润,经不起一拍拍的蚊子血,平时就把好的穿烂了,关键时候穿什么?
军袍发下来,君珂女人心思,觉得不够鲜亮拉风,这是因为兵部堂官们多少还是偏心,虽然勉强发了同等的东西,却将三大军都不肯要的黑细布,发给了云雷军。君珂也不再吵,在自己的布料店里裁了上好的南齐飞云锦,一色的深金色,那种锦缎光泽特别耀眼,瞬间将有些暗沉的黑色提亮,配起来相得益彰。
君珂带着所有军官,从半夜干到天亮,默默将新衣服发在每间营房内,不惊扰任何士兵休息……养足精神,明儿踩人去!
天一亮各处营房里便传来狂笑,各种惊喜各种骚包,有穿了新衣立刻跑完所有营房的、有光身子套个皮甲赶紧搔首弄姿的、有跳上围墙横刀立马展示胸肌的,最后被君珂挥个大扫帚,才将这些兴奋的大爷们一个个赶下墙头。
君珂抓着个大扫帚,站在离茅厕不远的地方,就地开始战前总动员。
第279章 当街拦劫(5)
“兄弟们。”她看看这些也许活到二十啷当年纪,还是第一次穿好布料的大爷们,看他们兴奋地抖衣襟,互相比着锦缎的色彩,不觉得土包子好笑,反而涌起浅浅的心酸。
“今儿个是咱们第一次拉出队伍,接受陛下检阅的日子。”她竖起一根指头,“全京城等着我,拉出一个脓包稀松云雷军。”
全军无声。大爷们已经学会了,不可以在主官没有允许的任何时刻,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一双双目光,毫无意外地涌现出怒火和愤懑。
“我听说兵部原先没有将我们列入名单,因为把我们忘记了。”君珂耸耸肩。
“我听说九蒙旗营在打赌,我们的人迈上校场,就得拉肚子跑掉一半。”
“我听说御林军反驳了这个观点,他们认为云雷军能进城门就算他们看走眼。”
“我听说骁骑营,为此将九蒙旗营和御林军笑得厉害,他们说,云雷军能顺利从山沟里把人列出队来,他们就顺着武德门广场爬三圈。”
君珂挥舞着大扫帚,舞个扫帚花,重重往地上一顿,烟尘飞扬里大声问:“想不想兵部那群老不死吓掉假牙?!”
“想!”
“想不想九蒙旗营那群傻货,被吓到拉肚子?”
“想!”
“想不想御林军那批包金纽扣坠得走不动路的肥羊,挖下自己的眼珠子?”
“想!”
“想不想……”君珂磨牙,阴恻恻笑,“骁骑营那群混账白痴王八羔子,撅着屁股,顺武德门广场爬三圈?!”
“想!”
声浪一波比一波高,最后一声更是雄壮得似乎可以看见滚滚胸中之气汇聚成霓,上冲苍穹。栏里的猪被惊得嗷嗷乱叫满地乱跑,接连三个月吃不下都在掉膘。
“想。”君珂扔掉大扫帚,铿然抽剑,“那就走!”
“走!”
两万二千一百二十一人落足如一声,轰然踏破烟尘,偌大的麓峰山都似在颤抖,群山低伏。
骑兵先导,步兵快步行进,这不是战争,无需辎重粮草。两万余人轻装简从行出山口的时候,远处的人家以为晴天打雷。
行路三十里,蜿蜒在长道上的队伍始终笔直。如果从天空往下看,会看见整整齐齐,如切出的豆腐块一般的黑色军团。
这得益于爬崖训练出的习惯……在最早期的爬崖活动中,有很多是在夜间,训练战士们夜间潜行和应付崎岖地形的能力。爬在最前面的人腰间系着绳子,后面的抓着绳子一个个跟着,身边就是绝崖,不笔直顺着绳子爬,就可能掉入深渊。
久而久之,战士们养成一条直线的习惯,别说爬崖,早上起床尿尿,厕所外都是笔直的一条人。
这样的队伍行进在道路上,自然四面侧目,百姓窃窃私语,是不是边军换防了?瞧这杀气!可这规模又不像啊。
到了城门,守门士兵远远看见陌生的黑底金边旗帜,确认不属于任何一家京畿部队,顿时吓尿了裤子,软着腿去找城门领……不好了,藩王打进京城了!
进城百姓一听说,纷乱奔逃……藩王不动声色打到燕京了,赶紧回家收拾细软逃命,大燕王朝完了!
城门领一边赶紧报燕京府九城兵马司,一边声嘶力竭下令,“关城门!关城门!”
一堆人拼命去转动沉重的城门绞纽,忽然一柄厚刀伸了进来,那人将刀一戳,一脚踏在刀上,门顿时关不上。
在众人的大惊失色里,那人笑吟吟探进头来,“喂,各位,跑啥呢?开门呀。”
“君统领!”守门官认得她,像见了救命稻草,慌忙抓住她的衣袖,“你轻功好,快快,快去报陛下和太子太孙,有军队,有藩王的军队……”
“哪来呢?”君珂回头看看,“没看见呀。”
“那不是……啊啊好大杀气。啊啊好鲜亮的军容。啊啊好利落的步伐。”
“哦。”君珂轻描淡写拨开他的手,轻描淡写推开门,张开双臂,在刹那初升的日光里,既像拥抱日光,又像在拥抱肃然而来的军队一般,大声地,一字字道,“这、是、云、雷、军。”
在完全的震惊里,在向来喧闹的燕京城门,第一次因为一个人一支军,完全失声的静默里,君珂转身,眯眼看着武德门方向,眼神如针,如厉阳,戳破这虚伪浮华城池里,那些矫饰自大、不可一世的一切。
“我要给他们,一个难忘的见面礼。”她笑,雪白的牙齿,匕首般一亮。
“你们。”
“准备好了吗?”
城门处的轰动,自然没有传到武德门,京城三军因为近,已经在武德门外列队。忙于训练的君珂不知道的是,最近南齐晋国公来访的日子,南齐和大燕东堂多年来都有纷争,只是一直没有正式开战,如今南齐和东堂因为某事交恶,可能开战在即,为了避免大燕趁火打劫,南齐派人来做做外交,向大燕皇帝求娶他一位公主。
纳兰弘庆有意要在南齐大公面前展示大燕浩浩军威,趁此机会邀请晋国公观礼。如此一来,这次检阅就关系国体,万万不能让云雷的痞子丢了国家脸面,所以兵部在没通知君珂的情形下,将检阅提前了一个时辰。
此时检阅已将进入尾声,代表九蒙贵族的九蒙旗营率先出阵,白色战袍黄色皮甲,代表龙峁高原积年不化的冰山,和高原上养育九蒙血脉的巍巍黄土,以示犹记故土,心在天下之意。五万九蒙虎贲,列尖刀阵型,穿校场而过,军列如切,旌旗腾飞,白色的衣袍冰雪一片,像霍然掠过天际的大片浓云,卷着金属锐器的铁腥气息,狂飙列进。骑兵的烟尘刚刚腾起,步兵的队列轰然落足,“嘿”一声,震得观台上龙旗都瑟瑟作响。
第280章 唯我云雷(1)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烈哉九蒙!”
台上大燕皇帝满意微笑,众家贵族面有得色,九蒙不同御林军和骁骑营,主要承担京城和皇宫防务,这是实战大军,常和附近边军换防以增加实际作战经验,是大燕贵族最引以为豪的精兵。
“国公觉得如何?”纳兰弘庆半支身,亲切地问身边的贵客。
那位貌如女子,细致洁白如珍珠的南齐王公,单手支着下巴,从手指缝里瞟一眼,道:“好,嗓子真好。”
纳兰弘庆咳嗽一声……这位“娇弱”的南齐王公,来了只几天,已经将大燕上下折腾得晕头涨脑。比如他平时精致温柔,当真如女子一般,但只要有事不如他意,他爆发起来比九条暴龙喷火还要恐怖;比如他不喜欢人伺候,唯一近侍是个冷面哑巴少年,但那少年好像和他有仇,他要吃什么,少年必然会倒掉,他不吃什么,少年才会端到他面前,两人经常为吃喝拉撒各种不如意厮打在一起,让旁边招呼的大燕官员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拉嘛,那是人家的侍从,大燕管不着;不拉嘛,眼看着根本不是玩笑是真打,真要让南齐王公在大燕境内受伤,这又该是谁的责任?
再比如他睡觉不睡床也不睡帐篷,他要睡在悬空的地方,但也不睡吊床,他要求木制脚楼,底下柱子悬空,脚楼造得高高的,他和猫一样喜欢睡在高处,说那样可以俯瞰大燕全景,他那个冷面侍从则相反,人家要睡在低处,地下室最好,两人睡眠习惯截然不同,但偏偏晋国公要求必须把他的侍从和他安排在一起,还不许强逼。大燕礼部官员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如何让这怪癖的睡眠习惯同存共荣,最后不得已求助于沈相,于是当晚,高高的脚楼正下方,加紧赶工造了个地下室,地下室顶部有个窗子,脚楼底部有个开口,上下可以互相看见,每天早上,珍珠般光洁的南齐大公,往地下室掷下一朵花以示他娇嫩的睡醒了;而长剑般锋利的少年,则会刹那间举起长矛,矛尖上挑着那朵花,而且保证那花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模样,让人看了,总会引发某些暴力不良可怕联想。
诸如此类的怪癖还多得很,总结起来,也就是“美女和野兽”的南齐颠倒版,美女是晋国公,野兽是哑巴少年。
那哑巴少年也是人间奇葩,看起来平凡,但看人的眼神十分可怕,锋利得像在冰里埋了千年的寒铁匕首,看一下戳一刀,看一下心一抽,让人浑身难受,偏偏这位特立独行的南齐公爵,到哪都要带着他特立独行的侍从,到哪都要让人看见他们无时不在的厮打,到哪都要让大燕脂粉敷面的王公感受那种“极度男性之美”,大燕朝野坚持了几天,终于坚持不住,在今日检阅的前夕,派出一队礼部官员,苦苦哀求了三个时辰,晋国公才同意不带他的侍从,但有个条件……检阅必须好看,必须精彩,必须让他觉得不虚此行,不然他就立刻召唤他的玩具,总之,不能让人生寂寞虚度。
照目前他老人家对九蒙旗营的评价来看,这个原本大燕官员信心满满能达到的要求,要实现,似乎还有难度……
不过大燕官员不气馁……还有御林军骁骑营呢!
接着出场的是御林军。皇家护卫,贵气逼人。人人一色白色战马,雕鞍华丽,大红色的战袍金色薄皮甲,为求美观,肩部镂空以龙兽花纹,所有纽扣都是包金,日光下金光四射,一万人列队整齐缓缓进场的时候,就像太阳忽然从天际堕入人间。
御林军策马过观台。领先统领一声长喝:“龙峁武威……”声音沉雄,震得观台旗杆瑟瑟作抖,一万御林军闻声而动,展臂、横肘、竖枪上指,“嚓”,一万声如一声,四十五度角金枪斜指,所有斜指角度一毫不差,万柄长枪在倾斜的角度汇聚如一柄顶天立地的巨枪,刹那间飞斩日光,长空惊虹。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壮哉御林!”
南齐晋国公挑起细眉,“好。衣服好闪。”
大燕官员默默……难怪你刚才拼命捂着眼睛……
骁骑营进场又是一种方式,烈马飞骑,衣衫如火,一式滚黑边红衫战袍,自如入口处涌来时,险些令唱礼的太监以为武德门失火。
两万骁骑儿郎唱着“大风大风,唯我武功!”拍马长越观台之前,马身过晋国公面前时,两万人齐齐扭身,臂间变戏法般突然出现长弓,两万人侧身弯弓,舒臂齐射,“铮”声清越,一排金箭“唰”一下,钉在了观台之下,却有一排深红重箭,神奇地飞越金箭之巅,半空中呼啸一折,“夺”地一声,钉在晋国公座位之侧的一株榆树上,从上到下,整整一排,离他的桌子腿儿,只有三寸距离。
大燕官员抚掌大叹,“强哉骁骑。”
更多人得意洋洋地去看南齐晋国公……这是大燕特意安排的压轴戏,展示国威的同时也要杀杀南齐的胆气,嘿嘿,这个娘娘腔,这下吓出尿来了吧?
晋国公埋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众人等了一会,依旧没有动静,不禁面面相觑……吓得爬不起来了?
又等了一会,众人开始担心……这人太脓包,吓出毛病来了?这下可玩过头,收不了场了。
纳兰弘庆犹豫半晌,试探地伸手轻拍南齐大公肩膊,“国公?国公?国……”
“嗯?”晋国公迷蒙地抬起头,抹抹险些睡出口水的嘴角,呢呢喃喃地问,“完了?”
第281章 唯我云雷(2)
大燕上下,“!”
“好看好看,又亮又闪。”晋国公站起身,抚掌大叹,然后急不可耐地问,“结束了吗?我可以回去了吗?”
大燕朝野哭了……
纳兰弘庆脸色铁青,但也无可奈何,此时再展示对战武艺的心情也没了,生硬的一句,“阅军就此结束,请大公回……”
“阅军刚刚开始!”蓦然一声长喝,惊动武德门已经纷纷离座的大燕簪缨贵族,来人声音清越,脆而坚决,钉子般钉入耳中,“云雷未至,焉能识我大燕之军!”
最后一个军字余音犹自袅袅,蓦然一箭破空而来,如风从龙,直射刚才钉上一排骁骑金箭的榆树,所经之处烈风呼啸,地面碎屑腾舞,人人瞠目,头发上卷,那箭十分沉重,自观台上端掠过时能令人感觉劈面疼痛,随即铿然连响,擦着那排金箭逆扬而上,叮叮当当一阵金属交击声后,那支黑木金羽的重箭,傲然钉在了那排金箭的最上方,当黑色重箭穿入树身的那一霎,整株榆树都似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木质震碎的低微低吟。
微颤低响过后,众目睽睽里,那排屈居人下的闪**人的金箭,霍然枝枝断落!
还不是一起断,是一支一支的断,从离重箭最近的那支开始,就像被人编好号,设定好顺序一般,不疾不徐,不断掉落。
“啪、啪、啪、啪。”极有节奏。
这比金箭一起轰然掉落更让人难堪……每掉一支,都像在骁骑营脸上狠狠煽了一耳光,那接连不断的掉落声,就像连绵的羞辱,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将骁骑营的自尊,一寸寸碾碎,直到践踏在脚底。
小半刻钟后,金箭才掉完,唯留黑色重箭傲然立于树端,此时箭尾才一震,飘落一副金色绢帛,上面墨迹淋漓四个大字迎风招展。
“云雷来也!”
满朝文武盯着那箭那字,震惊至失声,已经转过半个身子的晋国公,终于将身子转了过来,认认真真看了那箭一眼,好容易开了金口,“好箭!”
这是他到大燕以来,第一次说好话,这话说在此时,当真令大燕文武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得不赶紧扯出一脸笑,摆出一脸荣光,道:“妙哉好箭!”
“云雷军?”晋国公拿起仪礼单看了看,“今日校场阅兵,似乎没有该军?”
“这是我大燕新建奇军。”接话的是纳兰君让,“国公尽可拭目以待。”
“敢情还是秘密武器。”晋国公柔曼地掩口打了个呵欠,屁股一扭坐了下来,“看看。”
众人也都挺直背脊,支起屁股,仰起脖子,等着看先声夺人,但至今还没出现在武德门口的云雷神军。
等啊等。
等啊等……
脖子都等长了,云雷军还没出现,连先前大喝出箭的人都看不见,众人愕然,肚子里大骂“蠢哉云雷!”,悻悻便要坐下去。
就在屁股半坐不坐那一霎。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蓦然一声雄浑大唱,自众人头顶响起!
声音宛如炸雷,轰隆隆炸在高天之上,众人惶然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高高观台之上,两边巨大的石屏之巅,已经站满了人!
武德门里外都有牌坊,后来改为武事集中地,便砍去树木,将牌坊改成巨大的石屏,石屏正中根据需要搭建各种高台,以达到安全隐蔽阻挡人群的效果。石屏凭依牌坊而建,凸凹难上,底下站满守卫,再无人可以轻易通过石屏攀爬至要人们的头顶,所以大家都放心得很。
然而此刻,光天化日之下,重重守卫之中,竟然有这么一大帮人,突然出现在石屏上,如果此时人人手中一柄弓箭,都不用瞄准,只要对下一阵猛射,众人便要立刻完蛋。
惊慌起来的大燕贵族,此时已经来不及追究护卫怎么让人爬上来的,也来不及询问对方何许人也,将要坐下的屁股都唰地弹起,满台四处乱窜……抓起椅子挡住脑袋的、撅起屁股爬桌子的、抓过身边侍从试图当挡箭牌的……乱哄哄闹成一片。
台上只有几个人没动。
石屏上黑衣人出现的时候,纳兰君让伸出双手,按下了身侧惊惶欲起的祖父和父亲的肩。
沈梦沉喝茶,有点苍白的脸色藏在淡淡雾气里,连眼角都懒得瞥一眼。
纳兰述在吃点心,顺手将皇帝桌上有他没有的,一起搜罗到自己桌上。
晋国公仰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群人,问纳兰君让,“太孙殿下,这是你们的新玩意吗?”
“是。”纳兰君让在他回头的时候,迅速收回手,稳稳端坐,并用力踩住了他那脸色惊惶的老爹的袍角,避免他抱头鼠窜,才心分二用地答道,“国公觉得如何?”
“在下觉得。”晋国公娇滴滴地道,“贵国官员们应急逃难的本领,可谓天下首屈一指。”
纳兰君让对那群撅屁股抱脑袋的官员们看一眼,脸皮也有点发红,一旁沈梦沉微笑道:“敝国官员愿意为国公展示临急逃难之术,不过国公想来也是不怕的,您这身板,不穿女装,也没人舍得加一指于您身哪。”
“承让承让。”晋国公含笑睇过来,任是无情也动人,“沈相这身板,我倒觉得穿女装更好些,且让……”
“让我们的血肉!”
晋国公一句“让”字还没说完,石屏上又是一声大唱,雄浑歌声里,石屏上黑衣汉子们霍然一个纵身,自高达三丈许的石屏上跳下!
第282章 唯我云雷(3)
众人惊呼,以为将要看见血肉成泥,谁知先落下的黑衣人,半空团身,脚跟在石屏上一蹬,狸猫一般轻轻巧巧一翻转,已经落在台上。一落地这些人就蹲身平背,半跪于地,随即第二排跳下的人半空翻转,落在他们的背上,第三排落下的人又翻落第二排背上,层层翻转,轻巧跃落,一道道的叠上去,整整齐齐,像一个刀切得整齐边缘的蜂巢蛋糕。
“筑成我们心的长城!”
大燕贵族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纵跃之术,和这样的人体阵型陈列,一时间眼花缭乱,觉得好看又觉得新奇,觉得震惊又觉得可怕……这什么队伍,人人都这么厉害的轻功!
“蜂巢蛋糕”渐渐垒到了石屏边缘,已经没有人跳下,众人此时已经发觉没有危险,都爬出来准备大力鼓掌,那“蜂巢蛋糕”最中间两个“孔”内,突然钻出两个人来。
那两人身姿灵巧,矫健瘦削,穿越不大的人体垒成的孔洞,如游鱼般自如,两人箭一般地穿出来,就着人体阶梯,齐齐一个倒翻筋斗,背上“呼啦”一声,霍然展开两个蝶翼般的布翅。
那两个布“翅膀”,被风吹得鼓鼓,黑底金字,鲜亮招眼,左边,“云雷十三营!”右边,“时代最强音!”
众人哗然惊叹,只觉奇思妙想,晋国公却突然又摇摇头,道:“街头杂耍小艺也……”
他话音未完,武德门外,突然“砰”地重重一声。
那一声听起来很像骑兵策马齐齐落足的声音,众人转头,便看见武德门处,一大片镶着金边的黑云,携风带雷,飒然而来!
此时骁骑营应变不及,犹自站在场上,傻傻地看台上变幻万千的云雷军出场式。云雷骑兵风驰电掣,首尾相接,泼风般驰到场上,黑色的衣袂迎风飘舞,衣角边沿镶着的金边在日光下波浪般闪烁起伏,提亮了黑的沉黯,又不像御林军骁骑营那样招摇刺眼,低调的奢靡和内敛的华贵,瞬间惊艳。
年轻的汉子们,一身黑精干利落,皮带将腰杀得紧紧,周身在日光下喷薄着利落强悍的线条,哪里还有一分盟下汉子的懒散无赖模样?台上官员们瞬间掉了一地眼珠子,骨碌碌乱滚,也没人记得去拣。
那些骑兵进入时并无队列规矩,狂飙控马,一线奔驰,不玩那些花俏的骑术,只将骑兵的泼辣和野性,在纵情奔驰、舒展身线、利落扬鞭中,展现得淋漓紧致。纳兰君让几人眼神一亮,晋国公细眉微微一皱。
骑兵一直驰到场中,在即将接近不知该退还是该进的骁骑营时,蓦然一分成两路,紧紧贴着骁骑营队伍边缘两侧而过,手一扬已经人人手中多了长鞭,不知谁一声悠长的吆喝,“起!”
骑兵齐齐扬臂,金色鞭梢在半空中激飞日光一闪。
骁骑营傻在当地。
“落!”
“啪!”
众鞭挥落如一声,鞭子携风声狠狠抽下,却不是冲着骁骑营,也没向着马腿,只向着地面,和马腿相隔三公分处,刹那间烟尘漫起,遮没视线,借着尘土的遮挡,那些看似光明正大的鞭梢,突然齐齐原地弹起,悄悄一卷。
“恢律律”,马腿被卷住,顿时惊得众马长嘶而起,鞭梢此时已经抽了回去,马们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狂嘶乱叫,乱窜胡蹦,骁骑营的队列霎时便不成队列,骑兵胯下的马纷纷冲出去,互相碰撞冲挤,无数人被从马上抛下,无数人惨呼倒地。
在这些人倒地的那一刻,云雷骑兵又驰了出去,飞快驰过那些倒地的骁骑营士兵身边,那些人以为老仇家要来报仇,会将他们践踏至死,慌乱地在地上乱爬乱滚,想到逃到路边以求生,云雷军士兵们哈哈大笑,马上俯身,将他们一个个拎起,胡乱往马上一抛,也不管都是谁的马,抛上去便行,但抛的时候都是反方向……没一会儿,灰头土脸的骁骑营人人都坐回马上,但是都是屁股冲着马头……
在他们屁股落下的那一刻,云雷骑兵们大唱:“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啊呀呦,啊呀呦,啊嘶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嘚啲吺嘚咯呔嘚咯……”
“敢问这是何歌?”晋国公认真听了一阵子,问,“云雷军两首歌,风格截然不同,但都气势非凡。前者沉雄悲壮,热血沸腾;后者音韵古怪,听来令人浑身发痒,这是贵国礼部制定的军歌吗?何等人才,如此智慧!”
大燕王公面面相觑……军歌要是这个样子,大燕士兵也不必上战场打仗了,唱唱就足够令对手腿肚子抽筋了。
某处有人托着腮,心想专门写那些让人听了想睡觉的歌的礼部,能写得出《忐忑》吗?什么叫神曲?神曲就是神仙打瞌睡写出来的曲。咱凡人想不着。
“退下!退下!”骁骑营统领气急败坏地冲到观台下,不顾上头还没指令,连连挥手,“你们检阅已毕,速速退下!”
骁骑营二话不说拍马便逃……还留在这里被整吗?
骁骑营拍马逃离检阅场,人人面对马屁股,吃灰……
场地清了出来,云雷骑兵驰到观台前,人人都紧张地往后缩了缩,生怕他们又搞什么幺蛾子,谁知道骑兵们只是弯臂平掌,中指对准太阳穴,利落地行了个古怪却好看的礼,便一阵风驰过去了。
众人都松一口气,觉得这样也好,今日这小心脏,给云雷军搓揉得也够了,好歹得让人家缓一口气定定神。
第283章 唯我云雷(4)
这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武德门外,又是轰然一声。
和骑兵纵马齐踏的脆响不同,这一声沉闷雄壮,震动地面,初听倒也不稀奇,前面几军出场时,都有这样的气势,然而当台上要人们纷纷踮脚,对武德门方向观看时,却看见一条队列,长长地推了进来。
是推。
缓慢地推。
黑压压的队列,一排二十人,排成整整齐齐绵延不断的方阵,如利刃切出的黑豆腐,没有一丝边角斜出。
队列中的士兵,没有穿战袍皮甲,只穿了夜行斥候专用的黑色紧身短打,黑色长靴,靴边和衣角也都有飞云锦金边,这身装束利落精悍更超过骑兵,将周身青年男子的曲线都绷得紧紧。
在最前面两名同样装束男子的带领下,所有人都保持一个动作前进……踢腿、抬臂平胸、换臂落腿,抬臂踢腿。
正步。
现代军演里,最为高标准,也最具可看性的队列。
黑色的长靴抬起,比线还直,绝无误差,靴跟处的金边排成一条笔直的线,日光下金剑般一闪。
落下,齐齐,“咵”地一声。
手臂抬起,笔直齐胸,位于第二和第三颗纽扣中间,手臂衣袖上金色的缀边同样必须连成直线,目光看过去,绝不会有一丝缩进突出。
起、落、起、落。
嚓、嚓、嚓、嚓。
像黑色的巨大机器同步前进,像黑色的浪潮韵律起伏、像黑色的巨大纺车隆隆前行,那些人腿就是梭齿,手臂是拉开的棉线,笔直、齐整、千万人动作只如一人。
天下攘攘,凡人万种,各自心思的人,如何能够造就机器般的稳定如一?
这是来自于严整纪律和刻苦训练的,极具力度和美感,令人震惊着迷至不舍得移开眼光的队列。
在这样的队列里,可以看见铁血、看见凝定、看见令行禁止、看见巍巍军心。
队列以一种精准的毫无差错的节奏,一直慢慢行进到观台前,满台要人早已怔成泥塑木雕,连那千般挑剔的晋国公,也张开了嘴。
继箭术压场、纵跃之技展示、骑兵骑术展示三种体现力度协调和美感的战技之后,君珂的重头戏,终于展开。
你要我拉出队伍?
我便拉出最拉风的队伍,看掉你的眼珠!
本来君珂也想藏拙,以免早早招了上头的忌。但回头一想,云雷处境艰难,但有一点不如人处,便将面临解散的结局,只有她努力做到最好,做到让所有人无法昧着良心抹杀,也不舍得抹杀,才能真正的保住云雷。
队伍眼看还有十米便到观台之前,人影一闪,一条纤细的身影,乳燕穿林一般掠了出来,也是一身黑镶金边,但身姿明显比所有人更轻盈灵动,看台上有几人,立即绷紧了背脊。
那人影一个翻飞,落在了观台边缘,先向台上王公一个半跪礼,众人刚刚为她身姿美妙所惊,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容貌,那少女已经原地一个转身站起。声情并茂朗声道:“下面走来的是云雷军十三营方阵。云雷军为今年兵部承御旨,新建的京畿重军。召集盟下十三族遗民组成,建制十三营,总人数两万二千一百二十一。大营位于麓峰。该军以兵员精炼、精神奋发、上下同心、作风彪悍闻名于世。该军的立军宗旨为:活泼、严肃、团结、勇猛。在飞扬的黑金旗帜下,新时代新军队,展现新青年新风貌,看,他们走来了……”
此时队列正行进到观台五米处,君珂手一扬,一声长喝:“预备……”
万人方阵唰地扭头,面向观台,又是齐齐整整一个令人目眩的动作,黑压压的人头像翻起了一层巨涛。
“敬礼!”
“嚓。”
抬臂弯肘,平齐肩部,五指并拢,中指正对太阳穴,人人戴着雪白的手套,目光越过去一片飞雪,衬着金色滚边黑色长靴,移动中的巨大方阵,鲜明精致得令人目眩。
“同志们好!”
君珂腆着肚皮,笑眯眯挥手对下面喊话。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君珂昂首望天,心想只能皇帝老子检阅?呸,我今儿就抢了你台词了?咋样?你还不是在我身后,傻呆呆地看着?
“为大燕服务!”
喝声雄壮,敬礼标准,正步漂亮,上万人稳稳踏着一样的韵律,走过观台。
“好!”
方阵走到校场那头,台上要人们才被一声叫好,霍然惊醒。
叫好的,是那位姣好的异国王公。
他一边猛力叫好,一边抓住纳兰君让,“这军好!这人好!这姑娘好!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纳兰君让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撕开他,淡淡道:“国公,我大燕是礼教之邦,未嫁闺秀,男人不可以随意问名。”
“她够帅。”晋国公坚决地道,“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我要带走她。”
台上几个男人瞟他一眼,心底都冒出两个字……找死。
人长得不错,脑子有病。纳兰述冷笑。
南齐人的骨头,不知道和燕人有没有区别?要不要抽出来看看?沈梦沉微笑。
他瞟一眼君珂,不知怎的那眼神,难得有点恨恨的意思,临到头来,却又被浅浅的无奈遮没。
失掉的部分内力,可不可以把她吃了入肚补偿?或者用下半生来还?沈相手指敲着桌面,难得认真地想。
第284章 唯我云雷(5)
纳兰君让却已经挥手,准备让人通知君珂避一避,不是怕这位国公,而是他很烦,真的很烦。
“我要带走她!”晋国公呼一下就跳下台,伸手去抓背对这边,根本没听见他们对话的君珂。
一瞬间纳兰君让起身、沈梦沉挑眉,纳兰述拍案而起。
但都没另一个人快。
一个瘦瘦长长的身影,突然从台后抢上,也没去抓晋国公,伸手在地下一捞一拽。
晋国公拖得长长的衣袍角顿时被他捞在手里,那人恶狠狠一扯,晋国公向后一跌,生生被他拽了回去。
晋国公一回身,小脸就青了,女王受顿时变成暴龙,跳起来就踹了出去,“不许你来,你敢来?”
那少年默不作声挥拳就打,两人第N次厮打在一起,然后……
然后没多久,变成肉搏战,相拥厮打着滚到台后面去了……
那晋国公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记和大燕皇帝喊话,“这云雷不错……介绍我认识……”
大燕皇帝脸上一副奇特的表情……实在也没合适的表情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丢脸,丢到了家,但争光,也争到了巅峰,只是这丢脸和争光的,怎么看都超出预想,弄得人责不是,夸不是,晕晕乎乎地,执政数十年的老皇,一时都有些无措。
一回头看看云雷军,彪悍的骑兵。整肃的步兵。精准的箭手。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队伍,竟然仅仅成立了三个月,而且这样的队伍,竟然是由那群曾经被燕京上下轻藐的盟下流氓组成!
大燕皇帝失语,大燕朝野瞠目,九蒙御林骁骑三营统领,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往日都要站在台下等封赏,此刻都远远躲在本营之后。
骁骑营早已被刚才那一抽抽得失了心魂,现在连队伍都拉不整齐,稀稀落落,缩在一边角落里。
君珂看也不看他们,一个翻身上了观台,单膝点地。
“云雷军十三营,恭祝陛下千秋安泰,恭祝大燕军威永盛,万世其昌!”
“恭祝大燕军威永盛,万世其昌!”
两万云雷军轰然祝祷,眼神紧紧盯着跪在最前的少女,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她的背脊上。
就是这个少女。
以神眼出世,却在军界武道崭露头角。在众人以为她要靠一双神眼悬壶济世博神医之名时,她转而求取武举;在众人以为一场武举她的仕途到此为止时,她练出了令人咋舌的云雷军。
日光细碎地洒在她近乎单薄的肩上,少女唇角颊侧,似乎还有青春未褪的淡金茸毛,晶莹可爱,柔软得像邻家少女。
然而便是这邻家少女,担下了两万从无人能收服的“燕京地痞”,热烈而信服的目光。
众人心中一时都涌起感叹……为这样的年轻、为这样年轻的担当、为这样年轻担当,缔造了这巍巍京城,前无来者的新鲜。
突然都觉得自己老去。
于这风云将起,四海生雷的日月里。
轰然祝祷之声不绝,纳兰弘庆的神情终于缓了过来,他微带感叹地看着君珂,和卓然明亮的云雷军,一时间心中微微恍惚,喜悦、迷茫、犹豫、不安……最终化为一句轻而沉雄,作结君珂全部心血和努力的话。
“全军校阅,唯我……云雷!”
云雷军轰然欢呼,但即使狂喜,依旧队列不散,无人有一丝多余动作,在场的武官们都扬眉……这简直和百练老兵一样,训练有素,自控力极强。短短三个月,底子又差,这丫头是怎么做到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云雷爬爬们每日在绝崖上下爬,一开始还经常试图偷渡,那都是黑夜里,不敢有声音不敢点灯火,偷偷摸摸爬绝崖,爬一截,就要被君珂安排的暗桩,砸点石子投个火把吓一吓,吓啊吓啊的,也就养成了任何时候不随意发声,不胡乱走的习惯了。
欢呼声里,大燕皇帝刚刚展开笑意,准备示意校阅结束,不想君珂得了这句,霍然转身,盯住了缩在一边的骁骑营。
“陛下!”她道,“咱们军人,是不是应该坚刚执着,言出必行?”
纳兰弘庆不明白她的意思,颔首道:“自然。”
“陛下。”君珂躬身,“前日骁骑营在京城宣讲,说云雷军只要能顺利从山沟里把人列出队来,他们就顺着武德门广场爬三圈。”她对脸色瞬间惨变的骁骑营士兵们笑了笑,淡淡道,“作为云雷军主官,君珂不能让属下无故受人侮辱,也不能任我大燕正规建制军队,如此被同侪践踏,导致最后离心离德。所以恳请陛下……”她霍然转身,一指恨不得立即凭空失踪的骁骑营,“我们队伍已经拉了出来,你们还不爬?”
“还不爬?还不爬?还不爬?”
云雷军士兵轰然大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似海上层层巨涛,卷了失败者心志飘摇。
“还不爬!”
“陛下……”骁骑营统领铁青脸色,扑到台下,望着大燕皇帝,“不能……不能啊……”
纳兰弘庆突然垂下眼,揉揉眉心,道:“看了这半日,累了。”
“孙儿扶皇祖父回宫休息。”纳兰君让立即去扶他。
“陛下起驾……”
龙辇远去,连带一众皇族都走了干净,骁骑营统领,绝望地看着那抹明黄,消失在武德门外。
然后他们脸色死灰地回过头来,便看见狞笑的君珂和她的云雷军。
第285章 唯我云雷(6)
他们围成一圈,在皇帝走后迅速堵死武德门,有人飞速从武德门外跑进来,背着几个大麻袋,麻袋解开,散发出一阵恐怖的气味……臭鸡蛋。
云雷军一人一蛋,抬手,砸蛋!
武德门内外,顿时臭气熏天,满地稀屎黄,从颜色到气味,都怵目惊心。
随即人人侧身、微笑,手一摊。
“爬吧!”
沉默拉出去的队伍,风风光光拉回来。
一场痛快的校阅,争了气,赢了面子,还看了死敌骁骑营爬蛋黄。
盟下大爷扬眉吐气,君珂喜笑颜开。
兵部再也不敢拖沓敷衍,当天校阅结束,就立即派了十位堂官,跟随君珂前去麓峰大营,“查看云雷大营有无任何需要添备物事”。
早在几个月前就该做的事,到今日才姗姗来迟,君珂却也没有如他们担心的那样,得意忘形冷嘲热讽,她只是趁此机会提了一大堆要求,把兵部狠狠地刮了又刮而已。
新军营规模渐渐齐全,设施并不如何精致,却占地广阔。麓峰山偏远,四周住户少,君珂干脆买了附近稀稀落落几家人家的房子,圈出了好大一块地,因为丑福认为君珂的关门练爬,虽然锻炼了士兵的轻功和腿功,但骑兵还是欠缺,校阅那日的骑兵,是武术教头和部分擅长骑术的优秀士兵的集合,大部分人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相关训练。而一支健全的军队,不该没有骑兵,丑福安置了许多桩子,选出一批原本就懂骑马,膂力也好的士兵,编成骑兵队,每日练习纵马砍桩。也练习马上骑射,由丑福亲自教导,他是骑射高手,那天校阅场上,第一箭惊动全场,就是他的手笔。
那日校阅,也激起了士兵的自豪感和血气,看骑兵马上驰骋,有种天生的向往。盟民都是当年关外十三游牧民族后代,虽然多年不经战事松弛懒散,但骨子里,依旧继承前辈当年高原之上,纵情驰骋履马背如平地的血液,他们是天生的骑士,不会骑的上马就骑,会骑的策马便骑出无数花样,那种仿若生在马背上的感觉,令君珂也啧啧惊叹。
而盟民们,也仿佛在马背上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找到了血液里原始的呼唤,骑兵们有了马再不肯放手,步兵们无心练兵围在一边,眼底闪着羡慕的光,当晚无数人跑来君珂门前敲门,强烈表达了要求做一名骑兵的愿望。
君珂也觉得,骑兵机动性天下第一,可谓平原作战之王,当年蒙古“上帝的鞭子”,一直抽到了西欧,她“君珂的鞭子”,不知道能不能抽得燕京小蛮腰抖一抖?
为此她悄悄将骑兵扩编,朝廷按例允许并发放的马匹不够,她就自己偷偷买,本来尧国那里的马匹甲天下,但据说现在那边关闭了马市,君珂便在鲁南分批购马,鲁南王今年以来一直在闹家务,儿子们厮杀成一片,王政混乱,很容易便可以钻空子。
马匹昂贵,好在君珂有钱,店铺一条街生意不错,“翠虹轩”老东家范卓能力不错,业绩翻番,君珂在城东开了家分店,把他调去做了大掌柜,下一步的计划是在全国开分店,不过当君珂调取了账上可以挪用的所有银子之后,她悲惨地发现,明天晚上的晚餐得吃青菜了,而且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得吃青菜。
君珂把银票交给丑福处理,自己站在街边忧愁地想,人家破产为国,她这叫什么?破产练军?问题是,练出来的强军,能是她君珂的吗?
这个问题想了一阵,也便丢开了。没办法,她就是这么傻,就是这么看不得那群围在马厩边不肯走的星星眼。
她悠哉游哉回军营,想着纳兰述好几天没出现了,沈梦沉自那天轿中一别后也没动静,不知道都在搞什么玩意。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压抑,仰头看看天色,深秋的天,并不高爽,反而透着一种铁青的阴霾之色,有滚滚的云,一层层压下来。
“这破天气。”她喃喃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一进大营,便觉得气氛不同寻常,人人脚步轻快,眉宇间透着兴奋,一个站岗的士兵一转眼看见她,竟然唰一下跳下岗位,撒丫子就往里面跑,叫道:“回来了!”
“你给我站住!”君珂横眉竖目追上去喊,“站岗的敢擅离职守!报上去打十军棍!”
那孩子早去得远了,不一会儿,大营里一片喧闹,一堆没有练兵任务的士兵们冲了出来,有的抱着饭碗,有的抓着筷子,还有个,抓了个锅铲就奔了出来。
君珂一看,大事不好!
大爷们一定是秋后算帐来了!
大爷们一看她赤贫了,就快卖房卖地,再也不财大气粗了,于是找到同是贫下中农的平等感,要和她算当初关门打狗魔鬼训练的老帐了!
她一个人,哪里打得过这么多人?
亲兵呢?君珂四下看看,没找到自己那几个亲兵。
她眼珠子一转,毫不犹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
双拳难敌四手,锅铲拍下来也会头破血流的!
她撒丫子转身就跑,身后那批蝗虫般压过来的人却冲得比她快,一声“抓到你了!”砰一声她后背一重被人扑住,随即砰砰连声,一堆人扑过来,压罗汉似地把她压在底下。
“我投降!我投降!”君珂大叫,“我深切地忏悔,当初是我故意要把你们关在谷里,谷里原先不是你们的宿营地,这里才是;菜地也是我故意安排的,就是为了锻炼你们的耐性;谷里泉水原本不止一处,我命人截了,只留了一个最细的给你们,我忏悔,我有罪!”
第286章 唯我云雷(7)
“哦?”上头的兴奋安静了,有人阴恻恻地问,“还有呢?”
“还有,你们原先的衣服我打包都卖了,回头换了草药。”
“还有呢?”
“还有,你们的猫啊狗啊蟋蟀啊,我都拿回家自己玩了……”
“还有呢?”
“还有,那只东堂珍珠雪花白什么都不吃,很快就死了……”
“还有呢?”
“还有……我把它烤了,味道还不错。”
“……”
上头一阵诡异的安静,末了有人托着下巴说,“兄弟们,咱们本来准备好好欢迎并感谢下统领的,但是,现在,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咬她一口呢?”
“我也是。”
“嘶……牙好痒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知道她坏,怎么就能坏成这样?我那雪花白,都不给我机会写个挽联。”
君珂越听越不对劲,狐疑地抬起头,“喂,你们原本想干啥?”
坐在她身上的一个队长沉思地道,“兄弟们原本对做骑兵没有什么指望,都知道马匹贵。军队骑兵有规制,你只是统领,不是皇帝老子,万万没有拿自己体己来给我们买马的道理,但刚才丑教头说,大家的马都有了。你掏的钱。”
“嗯?”君珂转着眼珠。
“大家十分感激,寻思着要谢你,丑教头说你快要穷得吃青菜了,大家凑分子,给你搞了一桌,今晚不醉不休。”
“哦。”君珂点点头。
压在上面那一群人肃穆地看着她,屁股稳稳地。
君珂闭目、提气、气沉丹田、舌绽春雷,大吼。
“混帐!都给我起来!”
一群人唰一下蹦起,做鸟兽散……
君珂悻悻从地上爬起,骂一声,“都是被纳兰述带坏的,士兵不像士兵,统领不是统领,靠,就算不记得我是统领,好歹记得我是女人呀!”
“我记得你是女人。”蓦然树上挂下一个人,笑吟吟荡在她面前,“从眼睛眉毛到……,都很女人。”
君珂头也不抬,顺手将刚才路边摘的一个野果塞进那张嘴里。
那张灵巧的嘴轻轻一动,果子就剩了果核,他沉醉地嚼了嚼,道:“青涩的味道,回味却甘甜,像……你的味道。”
君珂一巴掌就把倒挂的家伙推了出去。
那人被推出去,转瞬又荡回来,荡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叼了一张纸,唰唰地拂到君珂脸上。
“什么东西?”君珂一把抓下来,展开一看。
一张汇通银庄见票即兑的银票,数目大到令人咋舌。
“小珂儿。”纳兰述倒着看也那么眉目生花,“你吃青菜我会心疼的。而且你吃青菜我就得陪你吃,可是我吃青菜会拉肚子,所以你还是继续吃熊掌吧。”
“这钱太多了,我不能收。”君珂将银票又塞回他嘴里,“查无此人,原信退回。”
“你自己的钱,为什么不收?”
君珂怔了怔。纳兰述从树上跃下,拉了她的手,款款道,“你参加武举,全京城只有我一个人博你第一,然后,我一个人赢了全京城。”
原来如此。君珂笑笑,摇摇头,“这是你的运气或者说是你的信心,我没有分担你的风险,就不该共享你的收益。”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可能因此发财,但更可能因此破产。你破产的时候没有拉着我分担,你发财我怎么好意思全部抢走?”
“小珂儿!”纳兰述受伤地捧心,“我们之间如此生分吗?”
“这不是生分,这是做人的道理。”君珂不理会他,向前走,振臂高呼,“吃菜好,好减肥!”
减什么肥哩,郡王盯着少女越来越凸凹有致的背影,眼睛喷火地想,增肥才对吧?腰部就不必了,上身某处,下身某处,增一增,手感好。嗯嗯。
君珂已经走远,郡王还端着下巴,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此时若有人对他脸上一看,就会发现郡王殿下平日日光晴朗的脸上,此刻云层翻卷,每朵云上都写着“阴谋算计算计阴谋……”
郡王在反思。
最近,他太忙了!
最近,他太忙了,导致了对某人从身体到精神全方位地关怀不足!
最近,他太忙了,导致某人自由散漫,干了一些无法无天无规矩的事。
比如轿子里那些不能不说的事。
比如禅院里那些说了悲愤的事。
所以。
他犯错误了!
小珂儿对他还没有归属感,才不肯收他的钱。
什么情况下,女人会坦然拿男人的钱,将男人的银子都毫不犹豫扫进自己的荷包?
当她认为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人,自己也是这个男人的人的时候。
人都不分彼此了,钱还分什么彼此?
郡王经过长达半个时辰的苦思冥想,得出了一个经典的、后来被称为“所有理论”的绝世结论:
“不说绝对没有,说了未必定有,无论说与不说,不如直接拥有。”
于是。
在这个伟大结论的鼓励下。
他决定了。
今天。
晚上。
吃了。
她!
当晚郡王爷赖在了云雷大营,要求和战士同甘共苦,品尝品尝云雷十三营的伙食,他义正词严地对君珂道:“小珂!这些男人居心不良,他们是要灌醉你,然后看你笑话。你们聚餐怎么可以没有我?最起码我能帮你挡酒啊。”
第287章 交心(1)
幺鸡从郡王脚下默默地走过去……亲,你晓得什么叫贼喊捉贼么?你确定你是要挡酒而不是灌酒么?
“军中不许喝酒。”君珂一句话就浇灭了郡王的企图。
“我不是你军中士兵,我可以喝。”郡王转转眼珠,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攻。
“随便。”君珂耸耸肩,“露白烧、三寸火。两样任选其一。单独座位自斟自饮。”
“有美女相陪吗?”郡王斜睨着她。
“有陪酒者,形态优美,出类拔萃。”君珂一指。
幺鸡从郡王脚下默默地走过去。
“士兵那点饷银,吃他们的你不觉得不忍心?”郡王立刻转了口风,“为将者当与部下同甘共苦,我们还是去吃食堂吧!”
吃食堂好啊,君珂是统领该有专门雅间吧?关起门来,端上菜来,你一口,我一口,夹一筷,喂一块,喂啊喂啊的,也就喂到一起去了,嗯,一定是这样的!
君珂还是无所谓,觉得纳兰述的理由确实很是那么回事,随口吩咐厨房:“多拿一双筷子!”
“不加菜么?”郡王问。
“哦,可以。”君珂立即掏出一本小册子,抓出炭条笔,唰唰地记,“入乡随俗啊郡王,按照本大营的规矩,上至本统领,下至伙头兵,一旦聚餐,谁都可以加菜,前提是,自己掏钱。”
“小意思。”纳兰述立即掏出一张大额银票,气吞山河地一拍,“加珍珠鱼翅、碧泽湖肥蟹、佛跳墙!鱼翅里的珍珠要湖里的茨实,不要河里的;碧泽湖肥蟹要团脐不要尖脐,一斤三个那种;佛跳墙必须备料齐全,不能有一点辅料残渣影响口感。好了就这样,准备去吧,多的不用找了。”
“红烧豆腐十两银子、清蒸蘑菇十五两、凉拌青瓜二十两、鸡丝新韭五十两。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君珂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说完,举着笔,“郡王您要哪样?”
“鱼翅、蟹、佛跳墙。”
“没有。”君统领微笑,“可以点菜,只这四样。皇帝老子来,也请他吃这个。”
“哦小珂。”纳兰述悲伤地要去抚她的脸,“你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怎么可以这样苦了自己?这样,我也不要鱼翅螃蟹了,我应当和你同甘共苦,陪你吃士兵餐。”
“行啊。”君珂有点失望地收起册子,从伙头兵手里抓来一个粗瓷碗,塞在纳兰述手里,“走,食堂排队打饭。”
纳兰述一低头,便看见粗陋的瓷碗,虽然洗得干净,但边缘毛糙……啊,这会不会磨破他娇嫩的唇皮?
“走呀。”君珂拉着他,“快点,迟了抢不到蔬菜。还有那群混账,舀汤都是兜底狠捞,底下菜叶子恨不得跳下去捞光才罢休,去迟了咱们就只能喝清汤。”
纳兰述抱了个破碗,被同样抓着破碗的君珂拖着往前走,心中十分忧愁……本来想着在军营里,点上几个优质的小菜,和君珂两个在她的屋子里,对月小酌,情话款款,然后安排点余兴节目,势必营造出美妙令人沉溺的情调,让小珂心动神摇,色搜魂与,轻解兰裳,自荐枕席……
郡王想到美处,忍不住呵呵笑两声,然而一抬头,美梦顿时被拥挤的食堂、超长的队伍、粗陋的饭菜、满身臭汗的排队给幻灭……
前方人头黑压压,一眼见不到边,从来都是端坐堂上等人端上满桌美味的郡王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我说,小珂,咱们真的要去排队?”
“快点快点。”君珂拉着他赶往某列队伍,“迟了没汤。”
“你何必吃这个苦?”纳兰述叹息,“你就算对自己好点,也没人会怪你。”
“是没人怪我,但也没人尊敬我。”君珂回头,眼神明净,“我是个平凡的人,并没有什么牛叉闪闪突出之处,我能做的,只是拿出最真的我自己,让他们看见我的平凡,并愿意和我一起成长。人心都是肉长的,大部分人都是知道体谅与懂得的,你付出多少,相应就能收获多少,那些收获未必是金钱荣誉和地位,却是人心……金钱有价、权位有价、而真诚无价。”
身后有一阵的沉默,半晌纳兰述咕哝道:“小珂儿,这话可不要和我那侄儿说。”
“嗯?”料不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君珂愕然。
“不对,不要和除我之外的任何男人说。”纳兰述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地道,“你这话再配上你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
君珂白他一眼,懒得理郡王无时无地不砸破的醋罐子,两人挤进队伍,十三营十三队,整整齐齐,顺序却是打乱的。
“为什么不是按一到十三的顺序排列?”郡王又好奇。
“如果按这顺序排,那么第一营永远最先吃,第十三营永远最后吃。到了冬天,最后进入食堂的,菜都冷了。”君珂解释,“这样不公平。所以每隔十三天,顺序便轮换一次。另外还有个规矩,如果哪个营在全军比武中优胜,也是可以先吃的。”
她笑一笑道:“先吃后吃其实是小事,让他们懂得竞争才是关键。”
纳兰述陷入沉默,先吃后吃确实是小事,但君珂连吃饭这种事上,都不忘体现云雷军“绝对公平,友好竞争”的宗旨,可以想见在其余事务上,一定也做得很好,这样的军队,假以时日,再经磨练,该有怎样的成长?
“我曾以为尧羽会是永无替代的天下第一卫。”纳兰述难得语气这么正经,“但是我现在好像看见了,尧羽认输的那一日。”
第288章 交心(2)
君珂一笑,“不争第一,只争超越自己。吃饭吧。”
“哎小珂儿你今天不要每句话都这么让我震撼,影响我的欲……”纳兰述霍然闭嘴……说漏了。
“欲什么?”君珂递出饭盆打菜,漫不经心地问。
“欲……食欲!”纳兰述接过打好的饭菜,低头看一眼,霍然变色,“食欲没了!”
饭盆里,韭菜炒鸡蛋,粉皮白肉片。油汪汪地堆在岗尖的小米饭上。
郡王哭了。
他不吃韭菜,不吃肥肉,不吃小米……
“真是娇生惯养。”君珂凑过头,看看他的饭盆,把韭菜和白肉片夹了过来,换了自己碗里的鸡蛋和瘦肉,盆边上粘了几根韭菜,她小心地一根根挑进自己碗里。
“古代就是这么不上算啊,倒过来了。”她一边挑一边咕哝,“人家哪个不是男朋友给女朋友吃肥肉挑韭菜,怎么到了我就没人疼没人爱了呢?”
“男朋友?女朋友?”郡王永远都能听见他想要听的话,立即目光闪闪地凑过头。
君珂一把推开他,“吃你的!”
纳兰述捧着挑完韭菜和肥肉的碗,也不觉得粗粝了,也不觉得难吃了,小米也不觉得咯牙了,这世上什么滋味最美?幸福!
不过很快他就不幸福了……在幸福感的驱使下,他勇敢地喝了一碗漂了菜叶和油花,据说是精选的汤,然后,拉肚子了。
当郡王从茅坑里气息奄奄爬出来,君珂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
“小珂。”郡王捂着肚子,拉住君珂衣袖,“今晚月色好美,我们不应该在月下散散步吗?”
君珂抬头看看……毛糊糊的月亮,快要下雨了。
回头看看纳兰述,腿肚子还在转筋呢。
“你确定今天适合散步?”
“适合!”纳兰述大力点头,“月明星稀,清风徐来,你我精神饱满,逸兴遄飞,不在月光下走一走,岂不浪漫这良辰美景?”
君珂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一圈纳兰述……今晚这家伙出什么幺蛾子?整个不对劲呀。
不过她也不想太早睡,饭后躺一躺,不重一斤重八两,十七岁就有小肚腩,她将来怎么有脸见景大波?
“那走呗,拉肚子别叫我等。”
“哪能呢。”纳兰述立即站过来,弯起手臂,“嗯?”
“嗯?”君珂偏头……跳舞吗?
“嗯?”纳兰述抖抖手臂。
“嗯?”君珂摸下巴……帕金森了?
“嗯!”纳兰述忍无可忍,“你不应该把手臂穿进来吗?”
“嗯?”君珂瞠目,“大燕朝有这个散步规矩吗?”
“你那里有!”纳兰述仰天长啸,“小戚告诉我的,你那里男人女人散步,男人都挽着女人的!”
“我那里男人还给女人脱大衣呢!我那里男人还负责清扫掉女人不吃的菜呢!”君珂嗤之以鼻,“我倒是给你拿过披风,我还刚吃了你不吃的菜!”
“小珂。”郡王欢快地道,“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就可以给你脱衣服……”
“去屎……”
月光暗昧,地面上淡淡一层影子,两条身影浅浅镀上,隐约有些推拒和退让,但最终,一条影子穿过另一条影子的臂弯,另一条影子,立即将那手臂紧紧夹住,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两条人影,密密地合在一起……
哦。这只是郡王的幻想。
事实上的情景是这样的。
君珂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左扭右扭做转腰运动,纳兰述臂弯倒是有了东西……君珂的披风……
“这都是山路,两个人拐着膀子怎么走?”君大统领如是说。
纳兰述默默垂泪……就是山路才要拐着膀子啊,磕磕绊绊不方便才有投怀的机会啊!
郡王心中郁卒,走起路来也就不轻快,一棵老树挡了去路,他随意地踢了一脚。
树身震动,头顶簌簌一响,什么东西飞快坠落,眼角只看见白色物体一闪,隐约还有什么黄色东西冒出来,直对着君珂头顶。
纳兰述猛地掠过去,扑在她身上,巨大的冲力撞得两人向后便倒,砰一声栽在地上。
君珂大惊,厉喝:“怎么了?有敌?纳兰你怎样?”一边伸手摸剑一边便要推开纳兰述挺腰站起。
“哎别!别!别动!”身上的纳兰述却死赖着不动,嘶嘶地吸着气,“哎哟,我闪了腰了……”
“嗯?”君珂狐疑地挑起眉,她可不是呆子,今晚纳兰述明显不对劲,瞧那闪烁的目光,诡异的笑容,忽而发狠忽而算计的神情,他的肚子里一定有小九九,这小九九要是和她君珂无关,她去跟他侄儿姓!
“刚才位置不对……哎哟我的腰……”纳兰述哭天喊地。
君珂回头想想,刚才纳兰述站的位置,中间和自己正好还隔了一棵树,他在那电光石火一霎能绕过树,准确地扑到自己身上,腰身必然经过大力一扭,闪腰是很有可能的。
再看素来注重在她面前的形象的郡王,此刻龇牙咧嘴,表情扭曲,怕还真是扭得不轻,这么一想立刻也心疼起来,忙道:“哪呢?痛得厉害不?”
“嘶嘶……”纳兰述用牙缝讲话。
君珂更慌,试探着要坐起来,纳兰述立即大声低吟,“别!别!你一动,我腰就要断了!断了!”
有这么夸张么?君珂望天,但也确实不敢动了,僵硬着身体躺在他身下,问,“需要我帮你揉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