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靖南王(四十九)
“古叔,我想去容州。”
屋子里凝滞的气氛被一句话搅动了。
卧床不起的老人轻轻吐出一口气,伸出手来。
庞翔顺从地扶着老人起身。老人姓古,是他衷心敬重的长辈,也是将他从污秽泥淖的死地里救出来的恩人。
古叔倚着床沿柱,浑浊的老眼发出异常的光亮。
“怎么回事?”他的嗓子早被病痛折磨得嘶哑难听。
庞翔又想起了那场噩梦,毒虫肆虐,毒瘴滚滚,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是大小姐,她已经动身去往容州了。”庞翔眉眼之间被一股忧愤笼罩着,“咱们入浊泽,杀厌鬼,九死一生,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他们……”
瘟疫会扩散,恐慌也会扩散。
为了阻止不幸降临,鲎部、蝎部合力选出精锐百人,抱着必死之心深入浊泽。
首先是毒虫毒瘴的侵扰,士气一蹶不振。
其后是一场的苦战,过半同伴的性命被带走了。
一场又一场。
到了最后,活着走出浊泽的只有七个人。
然而,等待这七人的仍是死路一条。
“他们怎么能说我们是不祥之身?厌鬼转世?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古叔因为他的话气血上涌,狠狠地咳嗽起来。
庞翔连忙抚着老人的脊背,为他顺气。
老人指着桌上的茶壶,庞翔又起身去倒水。
一杯水,慢慢浸透他的咽喉食管。
他重新得到说话的力气。
“这怨和恨,太苦了,也太久了。靖南王看在姗姑娘的份上,给予我们庇护,还不够吗?你还没有放下吗?”
庞翔的身体僵住了。
他没有放下。
这些年,他最恼恨的就是从鲎部逃出来。那么狼狈,那么屈辱。
冒死立下的功劳被人当成粪土来践踏,这口气,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咽不下。
“我不是不知轻重,也从来没有强求姗姑娘替咱们出头。现在是鲎蝎部设计引大小姐去容州。姗姑娘死了,咱们势单力薄无法为她报仇也就罢了,现在咱们的仇人要害她的姐姐,我还能坐视不管吗!”
眼下这个机会,是王妧带来的。鲎蝎部想以她为饵,她也打算将容州闹个天翻地覆。
古叔紧紧皱着的脸终于舒展开了。
他干枯的手握住了庞翔的臂膀:“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他以为,以他这副残躯,此生无望再见到青天白日了。庞翔的话,令他通体发出一股热烫,好像鲜血重新灌入他的四肢六道。
“我不想再等了。”庞翔感受到老人手上的力道,却不敢看对方。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年轻气盛,难免冲动。现在,也到时机了。”
庞翔凝神听着,古叔似乎并不反对他去容州了。
“我怀疑,当年我们遇到的厌鬼是假的。”
古叔压低的声音比平时更干哑,可他说的每个字却像石子投入庞翔的心湖。
庞翔抬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古叔怎么会生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想法?
“这不可能。”他往前走了两步,特地背对着老人。
“你不信,我也不会逼你。你好好想想,我们从小听到的都是厌鬼的传说,却没有人真的见到过,所以进了浊泽,一看见人形的事物就会把他们当成厌鬼。”这只是作为怀疑的开端。
“他们说,活下来的我们是厌鬼转世,我们必须死,可是,他们却信了我们说的厌鬼已经被消灭的话,也没有再派人入浊泽了。好像从头到尾的目的只是送我们去死。”
庞翔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
他的眼泪涌上来。他已经有些记不清那些死去的同伴的脸了,可他却没有一刻忘记过他们。
如果古叔早一点告诉他,他一定……
不,即便古叔早一点告诉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先前说的“不后悔”,此时却变成了笑话。
“你去吧,把当年的事查清楚。还有,把属于我们的荣耀夺回来。”
古叔依靠庞翔的搀扶,离开了睡床。
他在床边的鼓凳上坐了,指挥庞翔移走床上的被褥。
一个活动板门显露出来。
庞翔心知那里是古叔守护多年的秘密。
他们七人从鲎部的处死令下逃脱,便决定同进退,共生死。要去容州,一定要七人全部同意才行。这也是庞翔今天来见古叔的目的。
可是,他没想到,古叔会把这个秘密拿出来。
“你怕了?”
古叔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庞翔连忙摇头。
“他们试探了几次,都没探清此物底细。贸贸然拿出来,我不知道是福是祸。”
古叔听了,仍执意要他取出板门后的那只木盒子。
盒子里安放着一块折叠起来的棉布。随着庞翔手上动作,棉布包裹着的那束平平无奇的干草几乎夺走了二人的呼吸。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从浊泽里带出了什么东西,早就不顾一切来抢了。可是我们偏偏不让他们知道,吊着他们,勾着他们,时机一到,这东西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古叔屏气凝神,握住了庞翔微微颤抖的手臂。
“先前的鲎部,如今的鲎蝎部,都以治虫为立身之本。容氏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我们也要做到。你把它交给大小姐。”
“古叔,你……”庞翔面露疑惑。
老人心中苦笑了一下。
只凭庞翔的一腔热血,远远不够对抗鲎蝎部。若不然,他早就把手里的秘密交付于庞翔了。
“她明确说过,不会管如意楼的事。你说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古叔叹气说,“沈平那个毛头小子跳出来说,要为姗姑娘报仇,她二话不说就把人收下了。她是怕麻烦吗?她图的是沈平这个人吗?根本不是。她要的是诚心。我们要给的,就是我们的诚心。”
还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靖南王府里的那位王妃,可是鲎蝎部的女儿。虽然靖南王出面庇护了他们,他也不敢肯定当年的祸乱靖南王毫不知情。
卧床不起的日子对他来说太漫长、太空虚了,足以让他想通很多事。
如果他还有力气走出湖州的话,他一定要见一见那个女孩子。听说她和王姗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他觉得,她们一点都不像。
可惜了。
122 靖南王(五十)
一夜过去,靖南王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的发际生出大片的花白,原本光润的面庞蒙上了灰扑扑的病气,就连炯炯有神的眼睛也不时流露出迷茫和脆弱。
“王爷,王妃已经等了一夜了。”出声提醒靖南王的是他的贴身随从。
靖南王半眯着眼睛,不置一词。他刚和义子赵玄说了会儿话,更多更重要的事还没有全部交代好,而他也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中。
他望向黎焜。
“请王妃回去。”靖南王终于开口,随后又把一众心腹遣走,只留下义子赵玄。
赵玄眼下一片乌青,两天三夜不眠不休,他还强撑着要追寻到陈舞和幕后黑手的下落。
“你为什么不愿意?”靖南王本该因为赵玄拒绝接受赤猊令而痛心疾首,可是当他看到义子惨淡的形容,他却连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我拿着赤猊令挥师北上,义父,你会怎么做?”赵玄喉咙灼痛,声音有些沙哑。
靖南王愣了愣,那的确是赵玄会做的事。
赵玄眼底好像有一点火光明明灭灭,最后终归于无。
“所以,我不会拿赤猊军去做你不想看到的事。”
赤猊军是靖南王一兵一卒带出来的心血,如果不是经历过毒发垂死的境地,靖南王也不会匆忙做出这个决定。
“义父,你好好歇息。”赵玄说完,便要告退。
靖南王连忙出声阻拦。
“王妧,她说她在容州等你。”靖南王心头一动,脱口而出。
随即,他又把鲎蝎部容氏的举动说了一遍。
“他们要赤猊军前去容州,镇压厌鬼,我没有同意。他们又胁迫王妧随他们前往容州,笃定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靖南王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我确实没有余力处理这件事了。王妧也知道,所以她说,要你去容州找她。”
他还没有告诉赵玄,王妧以治病为条件,要求解除她与赵玄的婚约。所以,靖南王也不想把王妧话中带的刺挑明了。
小丫头想对他使激将法,手段还是太嫩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顺势而为。
只要义子能主动接下赤猊令,主动前往容州救人,那他这个做义父的就算被王妧当做中计了又如何。
他一点也不担心王妧会怎么刁难赵玄,他对自己的义子信心十足。
关键是,王妧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赵玄愿意为之改变心意?
赵玄咬着牙,脸上神色几度变换。
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靖南王为何这时才告诉他这件事!
“她不会轻易向别人求救。”赵玄眼前一暗,又故作镇定稳住身形。
他在湖州掘地三尺也没找出陈舞的下落,所有被他抓在手里的线索一一断绝,他竟还苦思冥想王妧会有什么动作。
她一开始便说,有人要对靖南王不利,所以她才潜入王府别院。
不过,她倒乖觉,经他暗示,没有大大咧咧地把这件事捅到靖南王面前。
她查出暗害舞师的黑手,她猜到陈舞刺杀靖南王不成一定还有后招,而现在,她又查到了什么?
她还有多少事瞒着他?
“厌鬼作乱。既然鲎蝎部言之凿凿,你去一趟也好,定一定人心。”靖南王知道义子已经意动,“其余诸事,你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那些小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玄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他在思考,王妧让他去容州做什么?
他唯一没有追查的是,潜入别院对舞师段绮下毒的那个女人。王妧说,她已经派人盯着了。
他当时心神不宁,竟真的听信了她的鬼话!
“躲在陈舞和丁家背后的,是同一伙人吧?”赵玄突然问道。
靖南王不禁一愣,随后点头说:“黎焜也是这么想的。”
也是?
“那她呢?王妧呢?”赵玄急忙追问。
“她?这就是她提出来的,黎焜也觉得有理。怎么了?”靖南王不解。
赵玄一听这话,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怎么了?他快要被气死了。
陈舞对猎犬下的毒,丁美对靖南王下的毒,都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明明近在眼前,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他这么久?
王妧!
他真想马上见到她,再把他的答案狠狠地甩到她脸上。
想到这里,他向靖南王伸出手:“义父,把赤猊令交给我吧,我答应你,不会用它做对不起你的事。”
靖南王心间被一阵狂喜席卷而过。他竟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你是说真的?”
得到赵玄的肯定,靖南王颤着手,将怀中一半的朱红印信递给赵玄。
门外细细的啜泣声传不进靖南王耳中。
黎焜尽责地守着跪在地下的妇人近旁,沉默不语。
靖南王妃脸上戴的纱巾被泪水沾湿,可是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因为没有人敢用探寻的目光注视她的失态。
月亮门外跑来一个五岁上下的锦衣小童。一群仆婢慌慌张张地紧随其后,你追我赶,偏偏没人能拦得住他。
他一路飞奔到靖南王妃跟前,不由分说,一把将人抱住了。
只是他人小手短,王妃轻轻一抓,便把小童从自己身上抓下来。
“胡闹!”靖南王妃一声轻喝,杏眼之中怒意凛凛。
小童一张脸皱成一团麻布,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可他又不敢放声大哭。
既有伤心,也有委屈。
靖南王妃却顾不得安抚他。她回头看向立在几步之外的奴仆。
十一人,其中甚至还有两个生面孔。
很好。
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谦儿,”靖南王妃的声音算不上温柔,态度却比刚才缓和许多,“母亲今天教你写的功课,你都做完了吗?”
那孩子止住泪,张着嘴不敢回话。
靖南王妃取出佩巾,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痕,说:“母亲问话,你要好好回答。做完了还是没做完?”
“回母亲,孩儿没有做完。”那孩子说着,忍不住吸了一鼻子,“孩儿是听他们说,有人欺负母亲。母亲,您别哭,谦儿会保护您的。”
靖南王妃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既然你功课没做完就跑出来,母亲便要罚你。今天的功课再加一倍。”靖南王妃仍把孩子交给跟随而来仆从们。
那孩子三步一回头,不舍地离开了。
“方才那几人办事不得我心,今日之内一并处置了。”靖南王妃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出声吩咐。
在她身后,已有管事领命而去。
不论如何,她是这座王府的主人。今日是,今后也是。
123 争论
一行人顶着迷茫的雾气前行。
脚下是平坦的河谷地,数骑快马本可以在一日之内从湖州赶到容州。可惜的是,队伍被两辆马车拖累,一两天的行程被延长了一倍。
容溪面带焦虑。虽说进了容州地界,但她的目的一刻没有达到,她就一刻不得安宁。
所以,她叫停了王妧的马车。赶路就应该有赶路的样子,这样慢吞吞的,要是被靖南王府的人追上了就麻烦了。
容溪手上掀起车门后的布帘,探身一看,她发现王妧竟然在睡觉。
一股不知名的怒火油然而生。
狠狠地摔了布帘,容溪回过头,朝自己的随从们走去。
“州城现在是什么情形?”容溪收起怒容。她带来的十六个随从中,有一半是她的父亲特地安排的。最年长的那个还曾参加过当年部落的混战。
“一切暂时相安无事。但是,首领昨天一个人去了浊泽,回来后病情似乎加重了。”
走上前来回话的人名唤萧芜,是她父亲的心腹,容溪也对他另眼相看。
“我恨不得马上回到父亲身边。”容溪望着前路,愁眉紧锁。
“小姐另有重任,千万不能鲁莽行事。”萧芜说。
容溪只是点点头,她心里也清楚这个道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王妧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半点睡意也无。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尽快适应这潮湿的气候。
不客气地从另一辆马车里揪出一只白猫,又把它放到地面上,她嘴里说着:“整天闷在马车里可不行。”
小白猫迷迷糊糊地呆立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它对脚下的泥土起了兴趣,一踩一个爪印,还扒出了一只又一只藏在泥土里的虫蚁。
注意到这边一人一猫的动静,容溪顿时心生不悦。
“必须尽快将人带往浊泽,若是靖南王不顾她的死活,咱们还要另作筹谋。”
萧芜在一旁规劝,然而容溪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你是故意的!”容溪疾步走向王妧,气冲冲喝道。
王妧并不否认,她确实是故意的。她在为莫行川争取时间,越多越好。
“还让我给你的猫准备马车,凭什么一只猫要单独一辆车?”容溪想到自己餐风饮露,更按捺不住火气,“你给我听着,抱着你的猫回到马车上去,即刻启程!”
王妧越过她望向聚集在一起的鲎蝎部随从们。
“你何必急着赶回去。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赤猊军,我可以告诉你,赤猊军已经整装待发,两三天就会抵达。你还来催促我做什么?”王妧说。
接到任务完成的提示时,王妧就知道靖南王已了却心事。无论赵玄未来要做什么,靖南王都会帮他,但却不会再替他做出决定了。
王妧让高侍卫去传话,除了那番挑衅,还有关于暗害了靖南王的黑手已经伸向了容州等话。因此,她笃定赵玄一定会来容州。
而靖南王知道容溪想要赤猊军,他一定会把赤猊军交给赵玄。
只有一事她没有预料到,事后也并不知晓。那就是赵玄并不是直接从高侍卫口中得到这些消息。
容溪却不相信事情的进展会这么顺利。
“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不然你怎么会答应跟我们来容州?”容溪心口如一。王妧答应她时,她高兴过了头,直到被下属提醒,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绝对不会姑息养奸。
王妧见容溪满脸正色,不由觉得有趣。
她想了想,便说:“听说你们鲎蝎部除了首领之外,还有一位和首领地位相当的圣女。她天生异相,能御百虫,解百毒。这样的人物,我心向往之。”
这就是王妧来容州的目的?
容溪脸上泛出几分不正常的红晕。
“哼,我们鲎蝎部的圣女,岂是一介无名小卒能随便见着的?”容溪怒意顿消,但仍绷着脸贬责。
王妧点了点头,也不在乎。
容溪侧着脸,正等着她再说些什么。
谁知王妧一句话也不多说,转身朝着自得其乐的小白猫看去。它身后是一个个位置错落的泥坑,面前却是一片平坦。
王妧顺着小白猫抬头的角度,发现了一只挂在树梢上的斑斓小蛇。也不知道这蛇为何挑了一个如此显眼的地方度过它的冬眠。
容溪抿着嘴,愤愤然下令。
“启程!”
随从们应声而动。
容溪又对着王妧说:“你和我共乘一骑,别耍心眼。”
王妧回过头来,并不拒绝。她朝随从的队伍随手一指,盛气凌人:“照顾好我的猫,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被她选中的萧芜一脸诧异,又见容溪只顾及早出发而默认了王妧的要求,他不得不暂时哑忍。
萧芜抬脚去找猫。
小白猫驯顺地呆立着不动,萧芜皱着眉头将它抱起。
可是,为什么其他随从望过来的目光变得很奇怪?
萧芜十分肯定,有问题的地方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他扭过小白猫的身体,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差点将猫摔到地上。
小白猫嘴里叼着一只一指粗的小蛇,蛇身色彩斑驳,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萧芜头上冒出冷汗。他知道,毒蛇此时正在冬眠,可保不住什么时候就会醒来。
最好的办法是,趁着那猫不注意,抢走它的“玩物”。
萧芜欲哭无泪。小白猫的身手如流星赶月,他若仗着身材的优势去抢那毒蛇,暂且不说要费一番力气,只说那毒蛇万一被唤醒,他绝对不比那只猫逃得快。
想到这里,他真想掐死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整队人马陆续启动,萧芜已经落后了。
一咬牙,他翻身上马。
只要他快马加鞭,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抵达容家的卫营。
众人只见一骑绝尘,风驰电掣。
“萧芜?”容溪心下生奇,她直觉感到是王妧动了手脚。
对待像王妧这样的狡诈之徒,她真的一刻也不能放松。
“你知道我是鲎蝎部首领之女,难道你会不知道圣女是首领的女儿?”容溪灵机一动,心中了悟过来。
王妧明明知道圣女就是她,哪有什么心生向往!
“我知道。”王妧坦然承认。
“哼,满口胡言乱语,我再也不会信你一句话。”容溪厉声宣告。
“你一开始也没有承认你是鲎蝎部的圣女,还瞧不起推崇圣女的人。”王妧反驳道。
容溪哑口无言。
“不过你现在承认了,也没关系。”王妧又问,“你真的会御虫吗?”
容溪没好气地应了一声:“不会。”
“原来你真的会御虫。”王妧感慨道。
“你这刁钻鬼!耳朵聋了是不是?”
双方你来我往,一人一句,争了一路,也没有论出个高低来。
124 青简
“本王很不高兴。”
赵玄直直地望向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他并非独自一人。
那个匍匐在他脚下的婢女把头埋得更低了。
一条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婢女的脖颈。她用尽了力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禀王爷,孟树坚逃脱,是因为他一直心存戒备,实在与小荷无关。”
声调平稳。
婢女保持着镇定,只是额头的冷汗泄露了她的内心。
赵玄终于把目光收回。
“他们是什么人?”
一句没头没尾的质问,小荷却听懂了。
她错了,错在一开始的隐瞒。
“是拿钱办事的杀手。”她说。
赵玄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
“本王想起来了。你挑唆老齐王妃去杀王妧,找的也是他们。”
小荷听不出话里的喜怒,只能沉默不语。
正当她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赵玄话锋急转。
他盯着小荷的后脑,戾气难掩。他问道:“在你们眼里,本王的性命价值几何啊?”
拿钱办事的杀手?笑话!
既然拿了陈舞的钱,为什么转头又借小荷之口戳穿了猎犬发狂的原因?
他要是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怎么可能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活着走出来?
“王爷……”小荷喉咙发紧,她再次说不出话了。
赵玄突然冷笑一声。
“本王又忘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怎么会知道一位王爷的价值呢?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幼服侍的林氏,她的性命价值几何?”
小荷一听到林氏二字,瞬时抬起头来,面如死灰。
磕头声,求饶声充斥了赵玄双耳。他只觉得吵闹。
他抬起手,哭喊声戛然而止。
婢女涕泪横流,两手反剪,口中还被人塞了一团布。
“你想清楚了,本王想听的是什么?”
小荷身形一顿,随即飞快地点头作答。
赵玄给了她开口的机会。
“奴婢会把暗楼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说出来。”
包括那个姓花的女人,包括暗楼对镇察司的特殊关注,包括某个神秘人物撤除对王妧的追杀。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但是,孟树坚不是暗楼的人。他把乐伶星罗收留在陶然庄,是受他的一位朋友所托。像他这样的巨贾,交游很广,结识一两个暗楼的人也不奇怪。”
赵玄若有所思。
“你知道的不少。”他随口一说,神情却并不轻松。
小荷瞠目直视,对上了赵玄深邃的眼睛。
一切惶恐不安、茫然失措的心事如同丝线般从她的瞳仁里抽离,最终只剩下坚定不移的决心。
“我家小姐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真善良的人,小荷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保她百事顺遂、安享荣华。能够帮小荷实现这个心愿的人,不是齐王,而是王爷。”小荷一展笑颜。她已经找到了属于她的终南捷径,可笑自己现在才看清楚。
“王爷现在不相信也没关系,以后会相信奴婢的。奴婢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想把奴婢收为门下之宾。”
小荷已经恢复了全部的自信。她说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个讥笑。
“暗楼之人,奸狡诡谲,专事暗杀,可他们又最信天命。暗楼有一位大长老,地位超然,原因就在于他手里握着一册包罗万象的天书。他们称之为‘青简’,还坚信那是上古时代的青帝登仙之后编纂而成的。”
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凭着一张嘴和一册谁也看不懂的尺简,竟然把暗楼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的暗楼,在她看来和乌合之众也没什么区别。
“靖南王此番劫难,是暗楼大长老运筹算计,以青简之名下的命令。”小荷原本正说得起兴,此时却突然停下来,去看赵玄的脸色。
见一切如常,她平静不少,接着说道:“奴婢反问他们,青简里是否出现过一句话。奴婢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们便认定了,奴婢也能看得懂青简。”
赵玄果然起了好奇之心。他开口追问:“你说了什么?”
“太宗第九子玄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念白一样的话,被小荷说得威风凛凛,扣人心弦。
赵玄嘴角一动,冷眼看着她。
“你看得懂?”
小荷毫不迟疑,坦然回答说:“奴婢看不懂。”
这个回答将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得出的结论完全推翻。
四周陷入安静得诡异的氛围之中,而提出问题的那个人却在极静时大笑出声。
赵玄笑得不能自已。
他伸出手,手指按在眼角挤出来的那颗泪珠的位置。当他开口说话时仍气息不稳。
“很好。这就是本王想听到的,实话。”赵玄在话尾加重了语气。
小荷在听了他的话后如释重负,眼角眉梢的喜悦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了。
如今她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王爷身边的旧人,她可以说她留在王爷身边倚靠的是自己的才干,而不是王爷一时兴起的恩赐。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婢女,再也不用惴惴不安,再也不会被留在京城的那四个势利小人瞧不起!
至于暗楼那伙乌合之众,也不算完全没有用处,她迟早会收服他们。
如果忽略了泪水流尽后脸上皮肤干枯的皱缩,小荷踏出厅堂时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发。
她异常挺直的背影落在赵玄空洞的眼神里。
“该死的。”沉默片刻后,赵玄伸出手轻轻揉按着自己的眼睛。
他听过太多谎话了。一句一句的谎话,一步一步地令他变得越来越麻木不仁。
别人埋在他身边的小棋子,他不屑一顾。他以为就算有人能算计到他头上,他也能狠狠地报复回去。
所以他才会错失良机。小荷知道暗楼有暗害靖南王的计划,王妧也知道,区别只在于王妧提醒了他。
可是,王妧知道暗楼吗?
蓝绫被小荷买通,刺杀王妧失败,反被周充所擒。暗楼似乎有勾通镇察司的意思,周充一定知道暗楼的存在。问题在于,周充会不会告诉她?
不对。周充说不说,和王妧知不知道并没有必然联系。
假使周充说了,王妧也会自个去求证。她不会盲从别人,即便那个“别人”是周充。
是他想岔了。
赵玄的双肩稍微放松下来。他闭上眼,回想关于王妧的每一件事,心里却越想越乱。
罢了,他可以用一路的时间慢慢想,绝对不能急中出错。
赵玄按着扶手起身,慢慢地走到门口。久未散开的阴云成为他一个人的惨淡背景,唯有他的手里拿着的半块虎符印信发出幽幽的光芒。
125 权诈
“阿玄出发了吗?”靖南王仰身躺在又软又厚的被褥里。
天气很冷,屋子里的火炉给他带来的不是舒适的温暖,而是一种需要忍受的干燥和闷热。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因缺水而变得干巴巴的。这才说了一句话,他已经忍不住要水喝了。
黎焜没有一丝不耐烦,其余亲随在他到来后被打发走了,于是他亲自动手,为靖南王倒了一杯水。
“是。不仅如此,镇察司和如意楼也闻风而动。”黎焜平时不苟言笑,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神色明显松动了,“看来王姑娘是真的铁了心。”
南沼这一潭溺人的死水,终于被她搅动了。
靖南王府和镇察司的僵局被打破,各种魑魅魍魉也撕开伪装,准备兴风作浪。
这件事,赵玄做不到,周充做不到,鲎蝎部容氏父女也做不到。
黎焜又想到他自己。正因为他不想给镇察司一丁点儿机会,堵死了所有的路,才导致了此前的僵局。
王妧给了镇察司机会,也是给赵玄和靖南王府机会。这也许才是靖南王愿意看到的。
“你啊,总是把人看得很清楚。”靖南王起身喝水后,精神也好了不少。
黎焜为他取来披风,又扶着他坐到床前的圈椅上。
一切安置妥当,靖南王这才把话说完:“可是你忘了,事实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而改变。”
有些事,不是他想做,而是他必须做。
黎焜也有不堪回首的旧事,经靖南王一提,他不免黯然伤神。
靖南王却自顾自地感慨道:“当年蒙先皇错爱,我才接下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时间一长,我懈怠了,我厌烦了,还把事情都推给你去做。我总觉得对不住你。”
黎焜回过神,面上动容。他所看到的靖南王眼里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而他又不想用话敷衍,只得沉默着。
靖南王对此仿佛毫无察觉,他并不给黎焜太多忖量的时间。
“再重的担子终究也有卸下来的一天。虽然这一天来得比预想中的早,但对我来说,只是提前解脱了而已。”
靖南王的目光越过黎焜,望向空无一物的屋梁。他的思绪越飘越远,所说的话像是在宽解黎焜,也像是在宽解他自己。
他说话时,语气渐渐加重:“王妃总是认为我亏欠她,她想要的,我都给她了,我哪里还亏欠她呢?当年是她陷在失去孩子的创痛里走不出来,容氏才送来那个孩子,可她竟然……”靖南王一时语塞,抚着因气愤而起伏的胸口,示意黎焜为他再倒一杯水。
黎焜心里想着容氏手中的十三部属兵,却又觉得这种情形下不适合提起。
靖南王又喝了一杯水,心情很快平复如初。
“有一件事,我要你即刻去办。”他终于说回正事,“地牢里的那个人,留不得了。你即刻动身,把那个人送回京城。我要让皇上想起来,靖南王府对朝廷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好让某些人少打些歪主意。”
他不出事,靖南王府自然不用怕那些跳梁小丑。可现在,他不得不做好打算。
“这事不能让阿玄知道,否则瞒不了王妧和燕国公府。我能托付的,只有你了。我给你二十个人,两个时辰后,你便带着人出发。一定要把那个人安然无恙地送到京城。”
黎焜骤然受命,不由得忧心忡忡。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按照靖南王的吩咐,启程北上。
室中只留下靖南王一人。他闭上眼睛,听见房门开了又合,黎焜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到最后,一切事物都陷入了沉寂。
寂静先是夺走了靖南王的听力,随后又一丝一丝地抽走他全身的力气。
当他发现自己连分开唇舌都做不到时,他心头的闷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意。
这股冷意像羽毛一样轻柔地撩拨着他周身,他莫名感觉到心慌。
储水的瓷壶在几步之外的茶几上。靖南王几乎站不直。他双肩颤抖,向茶几迈进一步,旋即无力地伏倒在地上。
但他始终是个不甘服输的人。他的身体匍匐着,他的眼睛却一直向上看。
茶几腿被他抓在手里,成为他的倚仗,支撑着他够到高高在上的水壶。
壶里的水已经冷透了,可是靖南王并不在意。冷水从壶口、壶嘴倾倒而下,在他脸上四溅开来。
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放松。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沾了水,水里混合着他的汗。他盯着自己沾湿的手,过了一会儿,又用这只手去揉按他的眼睛。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双眼依然干涩无比。
“老虞。”靖南王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屏风后传出一种重物落地的声音。
靖南王透过屏风底部的缝隙,正好能看见一双干净的旧布鞋。
穿着这双布鞋的人也许躬着身子,也许身量不高,整个人除了双脚,全身都掩藏在屏风之后。而靖南王似乎也不用凭借那人的身形外貌来辨认其身份。
靖南王平心静气,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水,才说:“你去盯着黎焜。如果他两个时辰后没有出发,你便杀了他。”
那人应了一声“好”,又用一种低沉的音调说了一句:“你给小渔写封信,两个时辰后,我来取。”
靖南王想点头应下,可是屏风后的人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一如既往,干脆利落。
可是,为什么那个突然被提到的名字却不依不饶,盘桓在他脑子里不肯离去?
虞小渔,一个有趣的名字,一个有趣的女人。
如今她躲在什么地方悄悄思念着他?
如果不是老虞,他还会想起她吗?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一惊。
他这辈子负过多少人,已经无法数得清了。
而就在今天,他又负了一个人。
他浑身僵硬,不敢回头,不敢看清楚他身边是否空无一人。
约定的时间到来的时候,黎焜吩咐随从启动车马。
居中的马车载着黎焜和另一个胡子拉碴、神枯身萎的青年男子。那男子似乎半梦半醒,逐渐吵杂的人声不曾使他的眉头皱起一次。
清醒的黎焜依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去京城,他没有任何回头路。
126 问
刘筠得以踏出她的小院,是受到王妃的传唤。
在禁足中猝然得知靖南王突发重病、卧床不起,她还以为这是王妃开的一个不适宜的玩笑。
拜见王妃后,她也如实说出心中所想。
靖南王妃似乎深受打击。她抚着胸口,竭力说道:“你看,连你都不相信我。王府里已经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了。”
即便是在没有外人的偏厅,靖南王妃脸上仍然戴着一块纱巾,刘筠也习以为常,反倒是王妃的一番言行令刘筠心下震动。
“王妃,我信。”刘筠忙说。
可她的疑问也随之而来:“王爷现在怎么样了?我……我得去看看。”
就算王爷再次罚她禁足!
靖南王妃不再疾首蹙额,她知道刘筠确实相信她的话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腰背,好像刘筠的信任给了她足够的力量。
她伸手拦下刘筠,摇头说:“你是见不到王爷的。”
她身为王府的主人,在一群仆从面前舍弃了尊严,求了他一夜,他都不愿意见她。
“为什么?”刘筠脱口而出。她问得又急又快,只想从王妃口中得到答案。
靖南王妃先是愣住了。
应付刘筠,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这时,她的身体却因为刘筠的这句“为什么”而失去控制。压抑已久的愤懑如余势未尽的波涛,从她的眼里席卷到刘筠身上。
“赵玄!”她咬牙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竹节一般的手指隔着纱巾、放在她的左半边脸上,突出的颗粒的触感把她的记忆带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滚出去!”
少年低沉沙哑的嗓音犹在她耳边。
“义父!你为什么要娶那个丑八怪!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呀!”
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少年,把他的愤怒和仇恨倾注到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身上。
她就是那个女人。赵玄就是那个少年。
一幕一幕的记忆,从她眼前快速掠过。她恍惚成了局外之人,看着她自己接下了王爷送给她的面纱,又看到自己戴着面纱去见赵玄,还看到下人们背着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原来她的尊严早在戴上面纱的时候就失去了。
“凭什么!”刘筠终于明白王妃的言外之意,气愤得几乎要拍案而起。
她发出的声响正好惊醒了靖南王妃。
“凭他是王爷最重视爱惜的义子,凭王爷打算把靖南王府交给他。靖南王府已经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
靖南王妃的声音在刘筠听来十分陌生,刘筠说不出其中的不同,只是因为这番话而心生不甘,也因为这番话丧失了希望。
百感交集的她一时说不出话。
靖南王妃又开口了,她很少会像今天这样,亲密地唤刘筠为“筠儿”。
“你为了王府,独自一人潜入京城,刺探消息,面对很多我想象不了的危险。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也把你当成半个女儿来看待,你知道吗?”
刘筠为之动容,连连点头。
“有一件事,如果我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靖南王妃用一种轻柔而又徐缓的语调说着仿若迫在眉睫的话语,显得古怪无比。
然而刘筠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王爷不是没有嫡子,他为了赵玄,竟想瞒过天下人。筠儿,我守着这个秘密守得好苦。我的谦儿连王爷的一个正眼都得不到,仅仅只是因为赵玄担心谦儿会妨害到他。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他才是外人!”
靖南王妃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泪来。
刘筠瞠目结舌。这么大的秘密,王妃竟然会告诉她。
靖南王妃没有给刘筠留下消化秘密的时间,她只是擦干了泪水,又说:“等赵玄完全接管了靖南王府,他一定会除掉我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去死。筠儿,我要你帮我!”
刘筠心头一凛。
“你拿着我的手书去容州见我哥哥,我哥哥会把赵玄留在那里的。”靖南王妃自顾说完,拉着刘筠的手,直视着对方。
把赵玄留在那里……
意思是,杀死赵玄吧?
刘筠感觉到背后涌起一股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靖南王妃把刘筠的手抓得更紧了,“除掉我的孩子后,赵玄会放过你吗?王爷把赤猊令交给他,你以为他还会有顾忌吗?说不定,他现在正准备对付你呢。”
“什么!王爷竟然……”刘筠失声道。
王妃知道自己说中了刘筠介怀之处,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筠震惊之余,懵懵然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站起身,又退后了几步。
她知道,在王爷心里,赵玄很重要,重要过她这个女儿,重要过他那几个心术不正的儿子。
可是,赤猊令是王爷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王爷竟然愿意为了赵玄而把命豁出去吗?
她做了那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得到王爷的一句赞赏吗?
可笑的是,王爷很少夸奖她,他甚至很少把目光放在她这个女儿身上。
她到底算什么?她在王爷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靖南王妃静静地看着她,就像一个可怜人在看另一个可怜人。
她看着刘筠一言不发地接过她先前提到的手书,又看着刘筠慢慢向门外走去。
刘筠的后背微微弯曲,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在王府中游走,她的脚却仿佛有意识地把她带往靖南王的住所。
见到巡逻警戒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刘筠便知道王妃所言非虚。
她心里只想离王爷更近一点,即便她所到的地方见不到王爷,那也勉强可以当作是道别了。
可是,直到她踏上屋前的第一级台阶,也没有人出来阻止她。
疑惑尚未消解,数道凌厉如刀的目光突如其来地落在她背后。
她心中一沉,绝望地转过身,一眼看到院门边被一众亲随簇拥着的靖南王。
靖南王一身戎装,威武依旧。
他无视了刘筠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甲胄的微光映得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你去见王妃了?”
靖南王枯哑的声音重重地敲击着刘筠的心。
“是。”
她怎么能忘记,眼前这个杀意凛凛、不可侵犯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南沼之主。
他甚至不用开口,只要一个眼神示意,就能在顷刻之间夺走她的性命。
“你打算去哪里?”
刘筠已经无法好好思索两个问题的关连所在,她木木然开口回答:“去容州。”
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说的可都是实话?”
刘筠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问题值得王爷反复盘问?
王爷为什么不问她去容州干什么?为什么不问她是否知道王爷还有一个嫡子?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她张了张嘴巴。
“是。”
她从来没有资格叫他一声“父亲”。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她鼓起了有生以来的全部勇气,也没说出那两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我只能看着靖南王府毁在赵玄手里?”
酝酿已久的问题被她悉数抛出,问完后,她的勇气已在靖南王的审视之下消磨殆尽。
威胁到赵玄的她,王爷还能容她活着吗?
“好,本王不会阻止你去容州。”
这句冷漠得不带任何情绪的话却让刘筠再次看见一丝生机。
狂喜盖过了她心中的恐惧。
“王爷,赵玄是您的亲生子吗?”她又问。
如同打破禁忌般的快感蒙蔽了她的双眼,她没有看见靖南王失望的目光。
她只听到血液涌向双耳发出的嗡嗡鸣响,和靖南王似真非真的叹息。
“真是愚不可及。”
127 禁令
容州军督府辖下西二营,总管石璧从清晨开始便心神不宁。
他带着人手前去巡视屏岭,登上最高的岗楼。
遥遥望着那片被水雾浸染的树林,他看到林中浓淡不一的雾霭在灰暗的日光下变成一个个古怪而可怕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腰间长刀的刀柄。
无数细小的雨丝随风飘零,落到他干瘪无肉的腮颊上,打破了他眼里的虚无幻觉。
影子始终是静止不动的影子。那片被人称为“浊泽”的凶地,始终影响不了外头纷纷扰扰的人与事。
石璧转过头来,瞪圆的双眼露出凶横之色,看上去平时比更加难以亲近。
“今天开始,安排些人过来屏岭值守。”他如此吩咐道。
跟随他出行的有经验丰富的老人,也有懵懂无知的新人。
有个稚气未脱的小卒趁着别人清理废弃楼道的空隙,抱着几块朽坏的木头溜出岗楼。
找到正在饮马的同伴,他凑了过去。
“你竟敢偷懒!”同伴压低了声音斥责他,“田鼠,你胆子肥了!”
他腾出一只手,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无奈两人中间隔着一匹马,他只能把手放到自己的嘴巴上,比出噤声的动作。
事实上,田鼠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本姓田,身材较同龄人瘦小。有少年好事者见他怯懦可欺,便给他起了这个诨名。至于他原本的姓名,已经没有人愿意理睬过问了。
“石总管心情不太好,我在里面憋得快透不过气了。”然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
同伴笑着骂了他一句:“你就不怕我把你躲懒的事嚷出去?”
田鼠惊得睁大了眼睛,但他只是撇撇嘴,什么也没说。
屏岭上人烟稀少,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被放大数倍。好几次,他仿佛听到背后传来响动,而当他扭头寻找响动的来源时,又一无所获。
他被一个念头纠缠着。再不找个人说说话,他就要被逼疯了。
“进了浊泽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吧?”他小声嘀咕着,指望同伴会作出回应。
他惴惴不安的模样惹得同伴发笑。
“你怕什么,你又没有进去过。”同伴拍了拍马脖上的鬃毛,语气轻松地说,“怀疑你的人,一准是脑子有病。”
西二营的人从上到下,人人都接受过盘问。
那几个新人无知无畏,宣称是为了练胆子才潜入浊泽,明摆着不把军督府的规矩放在眼里。
“倒是没有人怀疑我……”田鼠顺着同伴的话头说下去。
“那你就别再愁眉苦脸的了,尽瞎操心。我告诉你,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被看管起来的那几人,有一个是容氏子弟,前些日子,圣女跑到咱们西二营为的就是她的这个兄弟。按说,禁止进入浊泽不是什么明文禁令,而是咱们西二营口口相传下来的一套老规矩。总管大人还能为了这套不成文的规矩处死他们、得罪首领和圣女吗?”
这一番话,听得田鼠晕头转向。他只得装作受教的样子,连连点头,接着才说出压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可我听说,他们被关起来是因为害了恶疾。”他边说着,边打了个冷颤。
同伴见状,噗嗤一笑:“你还真信啊?”
只有愚昧又迟钝的老人和最天真无邪的孩子才会对厌鬼的传说信以为真。
田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竟然还会相信那几个人进入浊泽后遇到厌鬼、染上了莫名的恶疾?
这田鼠,还真是人如其名。同伴在心里耻笑一阵,不再和田鼠搭话了。
田鼠只能扔了那几块烂木头,磨磨蹭蹭地回去了。
过了不久,营里传来消息说,圣女请见。石总管留下副手安排屏岭岗楼值守事宜,随即回营。
鲎蝎部九姓一向以容氏为首,这与容氏独特的血脉不无关系。
容氏每一代的圣子、圣女,天生拥有御虫、解毒的本领。昔日,在遍地毒虫、毒草的南沼,这一点可谓生死攸关。
鲎蝎部圣女与容州军督府西二营总管见面时说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直到天擦黑了,容溪才从议事厅里出来。
一接触到随从慌张躲闪的目光,容溪心里便生出不好的预感。
“连话都不会说了?”她急躁起来,开口便是呵斥。
那随从忙回话:“王姑娘跑了,萧芜带着人去追了。”说完,他又暗自后悔没有跟随萧芜去追人,留下来面对注定会大发雷霆的主子实在是太蠢了。
容溪这才发现随从的人数只剩下一半。这群蠢货守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王妧是她手里最有用的工具,没有王妧,她连石璧都压服不了。
石璧还说什么决不让赤猊军踏入容州。要是王妧不见了,不是让他更得意吗!
容溪心神一定,仔细询问王妧离开的情形。从几个随从口中得知,王妧进入西二营后,心怀鬼胎,四处打探消息。
他们十分肯定,王妧是因为一个在西二营做木匠的老人而起了逃跑的心思。那老人干不好营里的活计,就撇下他的孙子跑了,还诓人说他跑到屏岭找好木头去了。
“那他的孙子现在在哪儿?”容溪见几人言之凿凿,已经信了一大半。
“那孩子早就出发去屏岭找他爷爷了。王姑娘是后来才跟过去的,她肯定是知道咱们不会随便靠近那个地方,才往那里跑。”
容溪的视线越过七嘴八舌的随从,投向西面那片萧索的树林。距离她二三十里外的屏岭之后,是一处连同名字都带着不详的地方。
黑夜很快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容溪不知道,有一道灵活如脱兔的身影正在迅速靠近那个令她震骇不已的地方。
刚下过一场雨,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如水的湛蓝色。云彩遁形,月光柔和地洒在枯梢的老树林中。更远的地方,雾气仿佛凝结成实质的缚网,将高不可攀的树干尽数囊括。
明晰与混沌的两个世界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露出它们的界限。这对“兔子”来说是不利的。
一支利箭从岗楼的洞眼里探出来。
只消一两个瞬息,不管是兔子还是野猪,都会倒在这支箭下。
然而,利箭没有如哨岗的兵士所愿射向目标。觉察到压在肩头的重量,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他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这个时候,他连松开弓弦的勇气都没有了。
“别让他跑入浊泽,也别让他死了。”
128 路婴(一)
俞溢分辨出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比起他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可怕的怪物,岗楼上多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更能让他接受。
当他冷静下来,听清对方的要求后,他的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做不到。月光虽然很好,但比起日光差远了,这个距离,很难命中,更别说还要避开要害。”
在这种情形下,实话实说是他保命的唯一方法。他不过是和别人打了一个赌,才会独自一人留守屏岭。他可不想因为这个愚蠢的赌约丢了性命。
二人对峙的时候,移动的黑影和枯树林已极为接近。
“听我说。”女子语速急促,大约是相信了他的话。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个少年身长五尺,猫着背,在这个方向。”
女子用手轻轻挪动了箭矢所指的方向。
“一丈,一丈,一丈。”她以一种均匀的节律单调地重复着相同的字眼,把箭和飞跑的少年连在一起。
俞溢听得入了神,在对方的低声细语中,他的眼、他的手仿佛不再属于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远处奔逃的少年的形象在他眼里变得清楚起来。
有阵风吹落了枝头上的一片枯叶。
蓦地,他听到一声令下,利箭离弦。
劲泄力松,他急促喘着粗气,随后才放下高举着的麻木僵硬的手臂。
没有人去查看这一箭的成果。
“中了?”俞溢喃喃自语,旋即转过身来。
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披风中的人影。隐蔽在风帽之下的女人相貌如何,他看不清楚,更不明白对方为何还要捂着一边脸。
容不得他深思,他倏然对那女人出手。
无论如何,他不能放过这个来历不明、行止古怪的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刚刚威胁了他的性命。
然而,事情的发展令他大吃一惊。
她竟躲过了他接二连三的攻击。
俞溢这时再次意识到,对方登上岗楼,他毫无察觉,而他离开了弓与箭后却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看来他是留不住人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俞溢心中不甘,忍不住开口问。尽管那个女人不一定会回答,但这是他解开心中疑惑的最后机会。
幸运的是,他问对了。
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懊恼。
“我只是……尽人事而已。”
她退开几步,低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得罪”,随即跳到楼层中间那道狭窄而老旧的台阶上。
木头做的台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俞溢几乎怀疑那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
在他发愣的同时,那件黑色披风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夜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啸不已,其中还夹杂着一阵高高低低的呼喝。
俞溢在岗楼上居高临下。
西二营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在手下众人四散开后,领头的男子抬头凝视着俞溢所在的岗楼。
他发现了俞溢,俞溢也认出了对方。
鲎蝎部圣女的随从,跑到屏岭来做什么?
俞溢肚子里的疑惑又增添了一个。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件眼熟的黑色披风。
披风下的人步伐不紧不慢,从岗楼底部的阴影里走出来。
有随从随即将火把对准来人。
王妧摘下风帽,看了火光之中领头那人一眼。
萧芜愣了愣,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惊异压下。王妧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他不敢大意,紧紧盯着王妧脸上的神色,想从中发现些什么端倪。
王妧竟也毫不掩饰,面露不满。
萧芜这才注意到不妥,低头暗骂一声,翻身下马。
他走上前几步,正要说话,却被王妧占了先。
“好好搜,那个人肯定就在这附近。”
她一开口,又是一番颐指气使的差遣,好像他萧芜理所应当听从她的吩咐。
萧芜暂作忍耐,不卑不亢地说:“小姐让我们来找王姑娘。王姑娘既然没事,那是再好不过了。请吧。”
只要他不搭理王妧的要求,她也无可奈何。早一点让她明白,到了容州,没有人会纵着她无理取闹,他才更省事。
这下,换作王妧盯着他看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忿然作色。
“果然如此。你到底在替谁办事?”她厉声质问道,“我说了那个人就在附近,你一点也不意外。那个人是谁,想做什么,会不会对我不利,这些问题你不问,想来你早就知道了。说,你是不是勾结了什么人,把我引到这里,想要加害我?”
萧芜一时哑口无言。他根本没有仔细听清楚王妧要他去做的事,他只想让她闭嘴、跟他回去见容溪。
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王妧一顿胡思乱想得出的结论竟和事实相差无几。
王妧戒备地退后了几步。她冷哼一声:“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这种情形,他还能拦着王妧吗?
萧芜几欲吐血。他怎么会落到和他的预想截然相反的田地?
就在他失神之际,那只被他诅咒了一路的白猫突然从斜刺里蹿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该死的……”他咒骂出声。
另一边,王妧却喜不自胜。
“你找到了,对不对?快带我去。”
萧芜不由得露出几分迷茫。
真有人把她引来此处?
他并不清楚长老红姬的全盘计划,可他也不能对王妧的动作放任不管。
王妧跟着白猫向东面去了,萧芜也只能跟上。
王妧的身影始终在他前方不远处,月色正好,树影疏朗,即便没有火光照明,萧芜也不至于把人跟丢了。
最终,王妧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来。云翳投下的阴影把她前行的道路拦腰截断。
在她的身侧,有一道车辙被泥泞的湿地保存下来,清晰可辨。
萧芜也不再怀疑,这道车辙足以证明王妧所言非虚。
其后追来的随从带来一个消息,他们在岗楼值守兵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木匠的孙子。那孩子试图趁着夜色潜入浊泽,被值守兵士发现。他腿部受了箭伤,所以暂时无法被带回西二营。
“那孩子就是路婴?”
随从知道王妧也听说了西二营木匠逃跑的事,便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王妧回首望向岗楼的方向。也许只有那个值守的兵士能猜到她是为路婴而来。
至于车辙的主人和王妧到底哪个先来哪个后到,除了当事者,再无旁人知晓。
129 路婴(二)
“属下无能。”
萧芜半跪在长老红姬身后,把王妧对他起了疑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小的酒馆后院堆满了杂物,二层阁楼才是住人的地方。
红姬就在二楼临街的窗边往外望。天空稍放晴了,云层后露出一角碧蓝色。她从前喜爱的一条裙子也是这样的颜色。
“你做得很好。”她平静地说,“我让你把王妧引到容州,你做到了,这很好。”
萧芜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今天来见红姬的目的不止一个。
“多谢长老。”萧芜依然低着头,“但是,属下担心,王妧对属下的戒心会妨碍到长老的计划,还请长老明示。”
红姬终于回过头来,原本舒缓的心情再次变得凝重。
她也想要大长老的明示,可是,她却不能像萧芜这样直白地问出来。红叶也许知道,可她那天顶撞了他,去问他等于去向他认错。
红叶会乐意看到她去认错吗?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长老就该有长老的样子。
红姬看了萧芜一眼。不知怎的,她突然明白了红叶叮嘱她的话里蕴含的深意。
在萧芜眼里,她看到了她自己。
她身上穿的长袍是暗楼特制的长老制式,用的是越州的金蚕锦,柔韧润泽,更难得的,是隐藏在繁复针线之下的各类轻巧的暗器和具有奇效的毒药。
这便是萧芜眼里的她,尊贵,强横,无所不能。
“你放心。”红姬突然笑了,这一次,她是真的想笑。
“从王妧踏入容州的那一天,她就已经踏入我设好的死局里了。说不定,她被这潭烂泥臭水溺毙之前,还认不清这个事实呢。”
无论是大长老也好,红叶也好,他们知道她想取走王妧的性命,可他们从没说过一句不赞同。
大长老甚至还给了她一颗“定心丸”:红芙在容州的经营今后都会交给她来打理。
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萧芜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甚至于,当他回到西二营,得知王妧已经离开,他也没有作出特别大的反应。
红姬独自一个人在阁楼上又站了一会,才踱步下楼去。
在杂物堆中,一条窄路被她清理出来,连通到一个上了锁的木门。
打开木门后,她进入一个积满灰尘的空屋子,没走几步,又被一道铁门挡住了去路。
这道铁门的钥匙是和它处于同一面墙上的一个不起眼的陶土小灯台。红姬将这个灯台向右扭转。啌咚一声轻响,铁门已经开了一条门缝。
门后是一间狭小的黑屋子,唯一的光亮来自东墙上的一道小窗,红姬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种昏暗。
墙角铺设了一张四角的木板床,床上有一道仰卧着的人影。那人浑身僵硬呆滞、似醒非醒,似乎对屋子里多出来的人一无所知。
红姬慢慢走向木床,又在床头坐下。她凝视着床上男人的脸,分辨出脸的轮廓,随后底下身子,在靠近那人耳朵的位置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背叛王妧,王妧要杀你。”
这句话被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到了最后,因果颠倒,真伪混淆,连她自己都笃信不疑了。
“你是谁?”她贴上对方的耳朵,轻轻地问。接着,她听到男人喉咙间发出含糊的声响。
当红姬听清他口中吐出来的字眼时,她再一次失望了。
但是,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大发雷霆,甚至惩罚他。她只是喂了他一些清水和几枚丸药。
屋子里的黑暗给了她充足的保护,让她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怨毒的目光。
她用暗楼长老的身份提醒自己,要有耐性。
…………………………
天气只有半天回暖。到了傍晚,风又起来了。
梓县是距离容州西二营最近的县城,还算兴盛。
王妧来到梓县落脚的过程并没有遇到困难。
她刚到达西二营便被身份成谜的人盯上,还遭人调虎离山。若她出了差池,容溪定难辞其咎。
容溪不敢让王妧冒险留在西二营,也不敢任凭王妧离去。折中的办法便是让王妧前往梓县,那里也是容氏族人聚居之处。
“我现在还没听到任何风声,赤猊军自汒水一役以后,越发神出鬼没。上次,有人闯入靖南王府偷盗,王爷都没有动用赤猊军。”容溪始终忧心忡忡,特别是看到石璧对王妧抱有敌意,她更是焦虑不已。
王妧却没有十分担心。
容溪替她安排了几个随从,名义上是保证她的安全。
一行人到了梓县后,王妧以客人的身份住进了容溪名下的一所宅子,还见到容溪的表哥,侯二。
随从之中只留下二人听候王妧差遣。待一切安顿完毕后,王妧才得以脱身出门。
她来到约定好的客店门口,见到了莫行川和身为探子的傅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
“庞翔是苏老板派来的。”莫行川引着几人进了客店的偏厅,先解释了一句。这间客店已被他们买下,虽简陋了些,但胜在平淡无奇。店主人的易换也只是寻常事。
王妧却因为“苏老板”这三个字眉头一皱。
“我的事,不用她插手。”
看到王妧摆出的态度,莫行川知道他需要好一顿解释了。
“我出海去了离岛,向田夫人递了拜帖,可是,田夫人不愿意见你。”
王妧一边听,一边把眉头皱得更深。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苏老板和田夫人是同宗姐妹,她写了一封信,托我交给田夫人。田夫人看了信以后,才收下咱们送去的拜帖。”
也就是说,这事多亏了苏意娘相助,王妧若是执意要驱赶如意楼的人,就是不识好歹了,去拜访田夫人的事也会变生不测。
几人已各自入座,王妧一时没有说话,厅里也沉静下来。
“苏老板是好意。”庞翔在一旁插嘴,莫行川并未来得及阻拦他。
王妧面露不悦:“她知道我来容州干什么?”
庞翔摇了摇头。
王妧却突然清醒过来。
“为什么是你?她为什么不让别人来?你是谁?”
如果张伯在此,他一定会在心中发出赞赏。因为王妧最后一个问题已经问到了关键之处。
130 路婴(三)
“我……”庞翔有些疑惑,又不知从何说起。
原本,他对古叔的安排信心十足。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不知所措。难道他们和王妧不是站在一边的吗?
“所以,是谁告诉她,我在容州?谁告诉她,我需要她替我牵线搭桥?”
王妧看到庞翔露出一副受挫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除了张伯,还有谁会替她如此运筹?
“苏老板见过张伯了?”她问。
庞翔应了一声是。
“苏老板让你来容州干什么?我记得,如意楼和鲎蝎部有嫌隙,很少涉足容州。”
直到这个时候,庞翔才有机会把他和同伴们的经历说出来。
“我们七个人,九死一生逃出浊泽后,却被视作不详之身。首领一直在找机会杀死我们,永绝后患。”
王妧听说了当年的那段恩怨,心头不免黯然。再想到张伯的用意,她更是郁闷。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问道。
庞翔仍处在激愤之中,他捂住了含泪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取出随身收藏的木盒,说起了一段更加久远的历史:“大约三百年前,南沼发生一场天灾,我们后来把它称作‘黑水疫’,你大约听说过。”
王妧点点头。
“那个时候,容氏出了一个自称‘巫圣’的奇女子,她以一己之力抵御了‘黑水疫’,救活了无数人命。她死了以后,还把活命救人的能力传给她的后人。容氏每一代都会生出具有超常能力的圣子或圣女。威胁到人们性命的毒草、毒虫全都臣服在圣子、圣女们脚下,说他们被南沼人尊崇为‘神’也不为过。”
然而,庞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太多的崇敬之意。
“当年的事实如何,我说不清楚,但是三百年后的今天,容氏的卑劣行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庞翔至今仍记得,那年他们逃出生天后,首领追问他们是否见过一种叶子上长着水斑纹的药草。他粗心大意,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古叔采了许多不知名毒草的事也才没有被他说出去。
“容氏的巫圣血脉是假的,那些被他们当成传家宝的解毒药丸是假的,就连当年的厌鬼作乱,也是假的。容氏撒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私心,他们根本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他握着木盒的手浮现出几道青筋。
王妧看着被庞翔打开的木盒。盒子里盛放的枯草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它皱缩的身体脆弱得几乎承受不了众人的目光。
“容氏号称能解各种瘴毒、虫毒,但是,炼制那些药丸所需要几味重要药草,全都生长在浊泽深处。现在鲎蝎部中,谁有十分能力、十分胆魄进入浊泽?可笑啊,人人都相信,只要是圣女炼出来的药丸就有效用,全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庞翔眼睛发红,好像那声“可怜虫”不仅骂了别人,还骂了他自己。
“我回到容州,就是要揭穿容氏的真面目,那帮既阴险又虚伪的无耻之徒,全都该死。”
王妧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我所知,容州军督府在屏岭设了瞭望哨,还禁止任何人进入浊泽。如今的容州已经和当年厌鬼作乱的时候不一样了。即便容氏无力对付浊泽的凶险,你也无法凭借一株药草扭转整个局面。”王妧没有和他一样陷入愤懑之中不能自拔,她毕竟没有经历过庞翔的遭遇。然而,她的话说得十分中肯,庞翔几乎不可能实现他的目的。
庞翔却连连摇头。
“古叔说过,时机一到,这株药草就能要了容氏的命。容氏在南沼地位超然,但他们永远不会满足。这一次,他们故技重施,是想在南沼称王!”他把没说完的话全都说出来,并指望这番话能改变王妧的看法。
这一次,王妧没有去挑剔他所说的话是否有理有据。不知何故,她问了一个在庞翔听来异常刺耳的问题。
“你为什么相信我?难道你就不怕我抢了这株药草,转身和容氏狼狈为奸?”
庞翔心里有些抗拒回答她的问题,他认为王妧不会这么做,可他又凭什么这样认为呢?
“古叔说……”他欲言又止。
王妧也主动打断他的话:“他可没有见过我,我不管他。我是问你,为什么相信我?”
庞翔愣住了,他尝试用常人的想法去估量王妧,可是他的脑子好像糊成一团浆。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他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迷惑和惶恐,但更多的却是坚定。他说:“大小姐,你不用这样试探我。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至死,我一定要替那些死去的同伴出口气。如果你说愿意帮我,我就信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就……”
“就怎么样?”王妧的语气十分冷漠,甚至隐隐有威胁之意。
庞翔眼里坚定的神采慢慢逝去。他被问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他还能怎么样?他还有面目去见追随他而来的同伴、回头去见古叔吗?他除了用一死来谢罪,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妧见此情形,心中大惊。她着恼地蹙起眉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莫行川也随她站了起来。庞翔更是满脸惊异,笼罩在他身上的绝望暂时消退了一大半。
二人不知道的是,王妧的恼怒并非针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她恼的是张伯自说自话、又给她惹来麻烦,还恼她自己胡乱把脾气发作到庞翔头上。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还想到了六安。六安不在,张伯便把防范六安的精力全都用来“教导”她了。
“我不是在试探你,”她开口时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不会帮你杀人,也不会帮你毁了容氏,但我会尽我所能,查明真相。你如果相信我,就留下来。”她也不知道张伯是否会满意她的这个回答。
庞翔沉默了。这时他才想起,临行前古叔交代他的那番话。
他们要光明正大地夺回属于他们的荣耀和身份,要让容氏的阴谋无所遁形。如果仅凭一株草药就能做到,他们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庞翔因为惭愧而脸红。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要挑唆大小姐与容氏为敌,我只是……”他有些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解。
王妧听后,点头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庞翔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王妧很快又吩咐了一句,这回他听清楚了。
“把药草收起来。容氏如果做贼心虚,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的。”
131 路婴(四)
天色暗下来之前,王妧已经离开了客店。
掌灯后,莫行川守在前厅,像个正经账房先生一样,整理他的账本。
前院后院,店里的客房全都陷入黑暗,莫行川心里却像明镜一样,清楚地知道哪间屋子住着人。
突兀的咳嗽声从门外传进来。
莫行川一抬头,正好看到倚在门边直勾勾望着他的傅泓。
“进来。”他似乎有些无奈。
傅泓得逞一笑,脚步轻快地踱到莫行川身侧。
柔和的烛光下,青年女子寻常的眉眼也变得分外灵动俏丽。
“什么事?”莫行川脸上保持着严肃的神情,问话的语气也显得冷冰冰的。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出门了。”傅泓故作平静,说完,还瞥了莫行川一眼。
莫行川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由得有些头疼。他反问道:“我行我素惯了,你还知道来向我报备行踪?我交代的事,你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傅泓连忙否认。
莫行川合上账册,正襟危坐,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在他责难的目光中,傅泓终于败下阵来。
她佯作恼羞成怒,说:“我就是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把那件事告诉姑娘。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和他早就断了联系。而且,姑娘也不是多疑的人。假使庞翔不会因为私心挑唆姑娘与容氏为敌,我傅泓难道就会因为私心而做出不利于姑娘的事吗?我难道还比不过那个庞翔?”
“你别把事情扯远了。”傅泓一急,莫行川反倒心平气和许多,“我只是想让你把事情说清楚,免得横生枝节。石璧现在是容州军督府西二营的总管,你和他当年有过一段……”
谁知傅泓听到这里,竟将整个人扑向莫行川,试图捂住他的嘴。
莫行川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傅泓的手,同时把余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傅泓面上有惭色一闪而过,旋即,她抽回自己的手,扭过身去,对着空空如也的厅堂说:“我不许你说。”
莫行川看着自己什么也没抓住的手,随后头疼地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为了忘掉二人刚才过于亲密的接触。
“我不说,我是让你自己说。石璧和容氏有分歧,这把火很可能会烧到咱们头上。谁也不能保证,石璧不会利用你们曾经的关系做手脚。任何人向姑娘通报这个消息,都不如由你亲自去向她说出实情。”莫行川拿出耐心又解释了一遍,他不明白,一向洒脱的傅泓为何单单在这件事情上如此缩手缩脚。
傅泓眉头一皱,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质问道:“你既然知道石璧可能会对姑娘不利,为何不劝姑娘留在这里,让我们保护她?”
额角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莫行川听她这一问,不由得勾起嘴角。傅泓倒是一刻也没有忘记她刺探消息的本分。
“姑娘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傅泓见状,打蛇随棍上:“我就说,怕他石璧干什么,姑娘这么聪明,肯定能识破石璧的任何诡计。以前的事,根本没必要再提起。”
莫行川一时被她的话噎住了。
趁着对方出神之际,傅泓已经装作若无其事地一步一步挪到门边。若不是莫行川出声喝止,她便打算溜之大吉了。
“你站住。”莫行川站起身,越过摆放账册的桌子,随即止步。
傅泓怏怏不乐,只得转过身来。
灯烛的火光被莫行川挡在身后,似乎变得暗淡了些。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傅泓心中忐忑,不敢开口。
“你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天亮以后,你回滁州去吧。”莫行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会给姑娘一个交待的。”
傅泓先是愣住了。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可是,她望向莫行川的时候,眼里泄露出来的情绪太过强烈,强烈到她不敢和莫行川对视。此时此刻,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就写在她的眼睛里,无处可藏。
她低下头,像一个犯错后被父母识穿的孩子。
一颗豆大的泪珠一半掉落在她的鞋尖,一半掉落在地上。
她盯着泪珠留下的印痕,说:“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找姑娘,说明一切。”
说完,她在莫行川开口之前,转身飞快地跑远了。
莫行川暗自叹了口气,恍惚之间,他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伸手去拦傅泓。
他还不够了解傅泓吗?那丫头嘴上说知错了,实际上半点也不会改。更何况,她连她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傅泓认错,他怎么能当真。
莫行川再次摇头叹气,接着做他原本该做的事。
夜深的街上,除了巡夜打梆子的更夫,还有不安分窜走的野猫。
接连打了两个呵欠后,更夫被街尾转角处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力。
紧走两步过去查看,除了地面散落的几颗皮开肉绽的浆果,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更夫若无其事地拐到邻街去了。当他离开后,有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踩在狼藉一片的浆果上,其中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个看起来颇沉重的大口袋。
一只浑身污迹的小野猫抬起头、不满地朝着二人叫个不停。还没来得及享用的战利品被人一脚踩烂,它显然气极了。
二人相视一眼,正要撤离。就在这时,临街的院墙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圆脑袋,两只猫耳一动一动地捕捉着街上的动静。
小野猫仿佛搬来了援手,又急又快地对着墙头的白猫喵喵叫了两声。
“呵,原来是你这小不点。快去通报,贵客来访。”林启发现了白猫,朝它摆了摆手,当先把肩上的粗布口袋扔过院墙。听见口袋落地发出“哐啷”的声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没轻没重的事。
匆匆翻越院墙,林启不敢回头去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的脸色,并打定主意,他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白猫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两人静静立了一会儿,才听见粉垣后传来的脚步声。
灯笼里发出的火光拉长了提灯人的身影。
王妧走得很慢。一路上,她想到了燕国公和武英侯,想到了皇上,想到了赤猊军;想到了雀部和如意楼;想到了蓝绫,想到了白先生和徐秀。
她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剑拔弩张的形势、你死我活的斗争,甚至预先想到最坏的结果。
只是她没有想到,跃入她眼帘的是这样一副景象。
王妧尽力维持着镇定,神态自若地对来人问候了一句“别来无恙”。
周充听后笑了笑,也不多说别的,指着林启脚边的口袋说:“我得了些好东西。”
132 路婴(五)
花厅里置了一个小泥炉,炉上的铫子烧着水,半开未开。
隔着这个暖融融的小泥炉,王妧和周充正坐着说话。他们面前对着的,是小花园里林启忙碌的身影。
林启从他带来的大口袋里取出铁炉、铁叉,还用一小袋上好的乌金炭生了火。
一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生鹿肉被林启仔细打开,摆在铁炉一侧的高几上。林启拿着一把蒲扇,对着炉火扇风。小火星蹦跶起来,舔上了切好的肉块,不过一会儿,肉香便像长了脚一样,直冲进花厅里头了。
王妧即便有再多的防备,也在这时收起。在这股四溢的香气里,她任由自己陷入回忆之中。
“呐,你们家来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出来和我们一起烧鹿肉吃吧。”
那只将她从寒冷的雪地里拉起来的手,此时距离她不过数尺。
夜凉天冷。
王妧裹紧了自己的软裘。
周充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像久未见面没有给二人带来任何隔阂。
“麓山脚下的那个庄子都荒废了,我先前去看过。小时候我和大哥去庄子上玩,也像这样,总觉得自己动手烧出来的肉,比家里厨子做的更香。”周充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年冬天,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交谈。他还记得王妧身穿一件白狐裘,眼眶红红的,鼻尖也冻得红红的。
那一年她八岁。
想到这里,他又接着说:“后来去了凉州,免不得自己准备吃食,我才发现自己烧的肉其实又干又硬,吃起来跟嚼石头似的。”
谁知,王妧被他的话一引,想起她听闻而来的一件事:“听说,北地有人烧石子做菜,是真的吗?”
周充哑然失笑:“你是故意不让我说下去的,是不是?”
王妧没有回答。被勾起的回忆并不都是好的。而她之所以扫榻待客,也并不是为了和对方叙旧。
“凉州到底把你的性子磨出来了,不忌什么腥膻血肉,你都吃得下去。”王妧挑衅地迎上周充的目光,“换作是块硬骨头,你还啃得下去吗?”
“不吃就得饿肚子。”周充也不动气,他当然听明白了王妧话里的意思,“不过,人只要不是饿得两眼发昏,就不会乱吃东西。吃坏肚子事小,噎死了、撑死了才事大。皇上让人千里迢迢、加急送来这块鹿肉,我吃下它,什么事都出不了。”
王妧听了这话,坐直了身子,惊得几乎要站起来。
“硬骨头,就让属狗的去啃好了。”周充说到一半,见林启已经烧好了肉,便走过去,吃了一块。
王妧还听到他夸了一句林启的手艺。
她站起身:“你今天来,只是为了嘲笑我?”她略微提高了声量。
周充回过头,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我今天来只为叙旧。”
“你来南沼根本就不是为了赤猊军。”王妧不由得追上他的脚步,直到此时,她才想明白一件事,“你让黄三针出手救治靖南王,靖南王出事也在你意料之外?”
“你猜对了一半。”周充承认道,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无奈,“靖南王出事我没有预料到,黄三针来南沼也不是我安排的,事实只是阴差阳错。”
“他……”王妧想到黄三针找上门来的目的,话到嘴边,却被她转换成另外的意思,“他行止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周充注意到这一阵短暂的停顿,然而他没有分心去追究。他今夜来见王妧,所为的目的只有一个。
“靖南王告诉你,我是为了赤猊军而来,所以,你才用端王手里的赤猊令把我引来容州。靖南王错了,你大可不必跟着他一错到底。”
四目相接时,周充的言外之意全然展露在王妧面前。
就是这一眼,让王妧着恼。周充眼中那自以为通晓一切的目光,和那股她所不敢深究的意味,让她无所适从。
安静待在一旁的林启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得出王姑娘生气了,也注意到大人今天晚上发笑的次数比平时多出十倍不止。
可是,大人为什么要惹恼王姑娘?
不就是要把那个女人送来见王姑娘吗?直接说一声不就行了,用得着这样兜来转去的吗?
林启把不解直接写在脸上,却又不敢吭声。
“对有对的好处,错也有错的好处。”王妧镇定下来,周充实在是小看她了,“如果不是受人谗谤,皇上为何突然召武英侯回京?”
周充听王妧提到武英侯,这才恍然大悟。
“你认定了,皇上身边就只有我一个谄臣?真是可惜,我现在身在南沼,想做一个谄臣也做不了。万幸皇上还惦记着我。北地的猎场一热闹起来,武英侯头一个便向皇上进献了一只鹿。”周充指着火炉上的肉,说,“你也见到了。皇上召见,他便规规矩矩地回京受赏。你所说的谗谤,丝毫没有影响到君臣同心。”
他说完,径自回到厅中安坐。王妧后脚跟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才完全理解周充话里包含的所有内容。
她视周充为敌,竟然错了吗?
“夜色真美。”周充突然说了一句。
王妧闻言,抬头望向花园。深冬花木凋零,园子里除了周充二人弄出来的一片杯盘狼藉,和被肉香吸引来的小白猫和它的伙伴,王妧看不出哪里有夜色可赏。
即便有,她也没有闲心去赏。
周充起身告辞:“我该走了。你的护卫怎么连几个探子都发现不了。方才在院墙外,探子们都被我的人拿下了。”
他话虽这么说,却不把人交出来。
王妧不和他计较,随口一说:“任你处置。”
“还有一个。”他指着园子外通向厢房的廊道。
王妧不假思索:“那是我的人。”
见王妧回答得如此干脆,周充暂时打消了一个念头。
林启慢吞吞地收拾他的物什,还偷偷向周充使了几个眼色。
如此显眼的动作,周充和王妧都注意到了。
林启只得上前,在周充耳边低语两句,似乎在提醒对方一件什么事。
待林启说完,退到一旁,周充才转身面对着王妧。他语气如常。
“那个被你收留在麓山行宫的丫环,跟着我们镇察司的人到了湖州。你想不想见她?”
看上去他似乎只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133 路婴(六)
“出来。”
那个隐藏在廊道里的女人终于显露出身形。
傅泓有些惶恐,她一开始没有主动现身,眼下,她似乎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如果姑娘一气之下把她赶走,她真的找不到地方说理。
她连忙低头解释:“傅泓有要事禀告,不得不连夜前来,但没有姑娘召唤,不敢擅闯。”
王妧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让她跟着进了花厅。
“坐下说话。”王妧指了下首一张椅子给她。
事情如果要从头说起,一夜也说不完,她只能长话短说了。
傅泓整理了一下思绪,娓娓道来。
她的母亲去世那年,她选择离开京城。燕国公府安排了一对姓程的夫妇照料她和其他几个少年男女的生活。等她长到十八岁,她独自一人来到南沼,遇到了石璧。
“起初,他对我颇为照顾,我也心怀感激,替他做了不少事。后来有一次,他应了鲎蝎部的征召去巡查浊泽,期间立了不小的功劳,还得到鲎蝎部首领的赏识。可奇怪的是,和他一起进入浊泽的人回来以后,全都相继害病死去,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还进了新设的西二营,从那以后,平步青云。”
傅泓回忆起往事,情感便不再受到理智的遏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死去的人里面,有一个是石璧最好的朋友。好友去世,石璧没有丝毫悲伤,我觉得奇怪,便私下去调查。很快,我就查到他被人收买、捏造文书掩盖其他人害病的真相。但那时我的行动也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为了保守他的秘密,打算除掉我,幸好程叔赶来,救我离开南沼。”
当年石璧仓促之间决定杀人灭口,而她仓皇失措只顾出逃,两个人都没有时间考虑清楚,导致他们反目的元凶到底是什么。
王妧见傅泓脸上始终带着为难的神色,便说:“我会让莫行川安排,送你离开容州……”
谁知她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傅泓急急打断了。
“不是,我不想离开容州。”傅泓飞快地想出一个理由,“我的容貌……我在外行走时,用的不是我现在这副装扮。只要我不主动承认,他绝对认不出我。”
她的脸上只用了薄薄的脂粉,除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五官并不十分出色。
傅泓见王妧听了她的话后露出不解,不知怎的,她的脸渐渐涨红。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轻笑道:“这也是我的本事之一,有些地方,我只有伪装成合适身份,才能混进去。比如明天要带庞翔去的地方,像我现在这样走进去,肯定会被剥皮拆骨。”
王妧神色微变:“那里竟然如此凶险?”
傅泓愣了愣,她没想到她的话又让王妧误会了。
“不是真正的剥皮拆骨,是洗劫。鬼夜窟里的人都炼了一双鬼眼,他们能够分辨出,谁是来给他们送金子的。而且,他们不杀人,也不多管鬼夜窟之外的闲事。”
王妧放心不少,说:“无论如何,你们务必小心行事。”
傅泓应是。她注意到王妧眼角已有倦色,不由得暗自责备自己不知分寸。
起身告退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所宅子的护卫布置得实在太隐蔽了,傅泓也不敢再勾留。
第二天一早,傅泓特地去见莫行川。
“都是你太紧张了,姑娘听说后,什么也没说。我都觉得是我自己多嘴了。”
莫行川没有给那个闯进厅中、打扰他用膳的人十分的好脸色。
他不言不语地用完,招呼仆从收拾妥当后,才坐下来和傅泓说话。
出奇的是,傅泓耐心十足,自顾说了不少话。
“石璧毕竟还没有真正动手,我们所做的防范都是多余的。但是,即便知道是多余的,我们也必须去做。谁也不能保证,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见莫行川终于理会她,傅泓一喜,询问道:“别人?都有谁?”
莫行川却不打算多说,他只提了“镇察司”一个,便住了口。
傅泓想起昨夜见到的情形,心里不是没有疑惑。
“咱们和镇察司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是说现在。”她最后又补充一句。
从前的关系,她很清楚。
莫行川问了她的看法,傅泓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反正我是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我娘亲做了一辈子的事业,我如果恨它,不就是恨我娘亲吗?但是,我娘为了它,死得那么早,我心里要是没有一点怨,也说不过去。”
莫行川听了这番话,也颇为感慨。他们的身世何其相似。
“其实,你好好想一想就能明白。”他说,“把镇察司当作朋友,太近,当作敌人,又太远。只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远不近。”
看时间差不多,莫行川便开始赶人了。
“想要趁虚而入的人多着呢,前天夜里跟踪姑娘到屏岭的神秘人物到现在还没查出来,你是不是太失职了?”
傅泓被他这么一说,脸上便挂不住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离开了。
莫行川得了清净,把今日要做的事务交代完毕,才出门去寻王妧。
与傅泓的任务相反,他们要做的,是打听浊泽里的那些特殊药草能否在药铺里找到。
他们还请了容溪的表哥、侯二相陪。
“屏岭那块地界,有谁不要命的敢进去啊?再说了,在梓县开药铺的人,都是从外头来,我们南沼人就信我们自己的土方子,外人懂得什么呢!”侯二如是说。
事实正如侯二所说。他们找到的两家药铺不是药材短缺,就是药材品质奇差,其中一家甚至连坐堂大夫都没有。
“州城倒是有一家不错的,不过,姑娘你要是敢进门问那些个药草,保管会被军督府的人找上门。那个禁地,没有人进去,怎么把药草弄出来呢?这已经够的上作奸犯科了,在我们容州是要吃牢饭的。”侯二所说,有些要吓唬王妧的意味。
“原来,容家在容州也不是一手遮天。”王妧虽然精神有些恹恹的,嘴上却不饶人。
134 路婴(七)
侯二讪讪一笑。
容溪把人送来时,什么话也没有交代,他只得自己斟酌。
如今看来,这客人敢堂而皇之地打主人家的脸,狂妄得很,他当然得打起精神应付了。
“那禁地说到底也是容氏的禁地。如果王姑娘能请我们圣女出手,事情自然好办。”
这边,侯二挖空心思,试图扳回一些脸面,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有一个道人影正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王妧与莫行川相视一眼,她摆了摆手,让他退到一旁。
“小事一桩,就不必劳烦她了。我倒是听说,你们鲎蝎部有些奇特的玩意儿,就在部落的旧址里。我很感兴趣,不知道能否带我去开开眼?”
王妧所提到的部落旧址并非子虚乌有,只是比起禁地,那个地方更不可能随便让王妧涉足。
果然,侯二头顶有冷汗下来。他在心里暗自诽怨,容溪派来的那两个木头似的随从是不是对王妧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不知道王妧是怎么探听得这消息,又担心王妧好奇心起非要去“见识”。因此,他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到点上。
好在,他脑子灵光,想起一事,恰好能用来岔开话题。
“有一个地方,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你要的东西。”侯二压低了声音说,还小心地扫视了四周。随即他发现,王妧自己带着的那个护卫竟然不见了。
他被分散了心神,在王妧平静的目光中,木木然接着说道:“我可以找人打听,那个市集就是专门哄你们这些……欢迎你这样的主顾,很神秘,只有在特定日子才会向外人开放。”
话音刚落,两人几步之外的一个巷子口走出来一个少女,骂骂咧咧地打断了谈话。她的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牵制着她的人正是莫行川。
王妧像是一早预料到眼前的情形,她毫不理会一旁惊愕的侯二,走向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绿衣少女。
“你为何跟踪我?”王妧问。
少女白了她一眼,将下巴抬得老高。
王妧见状,也不多费唇舌,她对莫行川吩咐道:“带回去。”
这下,少女才慌了神。她开始大声喊叫,惹得街上稀少几个行人的注目。
王妧有些为难。
“只要你还想着跟踪,迟早会再次落在我们手里。”莫行川突然对着那少女说了一句。
少女却像是被他的威胁刺激到一般,她突然发作,用脑袋狠狠地向后一撞,将莫行川逼得倒退两步。随即,她整个人如同一条滑不沾手的小鱼,从莫行川手中溜走,孤注一掷地冲向呆愣着的侯二。
侯二为了避开她的撞击,将身子一斜,跌倒在王妧的去路上。
王妧却不见张皇,她认定了那少女逃窜的方向,很快追了上去。
莫行川尚未来得及提醒她小心埋伏,地上的侯二在这时拦住他说:“你不能走,王姑娘不见了,我上哪儿找她去?你不能走。”
容溪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看住王妧。
莫行川脸上霎时变得阴沉无比。他盯着侯二拉着他不放的手,说出一个个令人锥心的字眼:“如果刚才那个人让我家主子受到任何损害,我一定会把它们十倍报还在你身上。现在,放手。”
侯二心头一跳,颤颤地松开手。
但是,经过他这一搅和,事情突然变得无法控制。不仅王妧彻底失去踪迹,连容溪派来作为监视的随从也不见踪影。
惊惶的绿衣少女穿过一条条迂曲的小巷,还不时回过头确认是否已经摆脱了王妧。
可事实只让她感到失望。
在她身后,王妧虽然花费了一些时间记下自己走过的路,但仍没有落后太多。
最终,她满脸不悦地停下来,转身顺口一声喝骂。
没想到,情形陡然发生了变化。十数个蒙面人从巷子两头迅速包围了二人。
为首的蒙面人比划出进攻的手势,王妧手中的匕首已经出鞘。
对方众人赤手蒙面,竟将身份藏得严严实实。王妧见此蹊跷,下手却没有迟疑。
一番试探,疾风初起,骤雨已歇。
王妧胸口起伏,一面平复气息,一面沉着道:“我说,你们倒是把杀气藏得好一点。”
蒙面人首领目光阴毒。
“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方才他并没有动手,只在一旁注视着战局。
“只要你立即离开容州,顺便把我的人毫发无损地还回来,我们不会动你分毫。”
他恐吓般地说出目的,而且对实现它抱有十足的信心。
王妧听了,冷冷反问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我给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是吗?”王妧对上他那毒蛇的眼睛,“那你听好了,我不答应。”
空气似乎因为她的这句话而短暂凝滞。随后,一把不合宜的声音硬生生破开僵局。
“你们是来找她的吧?不关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一步……”绿衣女子原本躲在一旁的墙根下,此时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向巷子尽头。
上天好似听见了她内心的祈求,送来两个人作为回应。
容溪手下的两个随从循声找到这里,显然,他们比莫行川更熟识梓县的地形。
二人一见此情景,惊愕万分。其中一个面上由惊转怒,对着同伴耳语几句后,又开口大声骂道:“何方小贼,敢来招惹我鲎蝎部?”
蒙面人首领连眼皮也不抬,他伸出手,立即有手下人恭敬地奉上一把弯弓,装满了箭矢的箭筒也随之送到他手边。
最先变了脸色的人是刚刚喝骂了蒙面人的随从。簇新的箭头先是对准了他,随后又转向他身侧正要离开报信的同伴。
其次是王妧。
蒙面人首领握住弓身的手指正好搭在两个正正方方的小字上。
王妧也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对方先前不使用兵器的原因。
她已经没有机会开口。箭矢擦过她的发丝,飞射向数丈之外背身逃离战局的那随从的后心。
人体落地发出扑通一声响。逃得性命的另一随从和骇然失色的绿衣少女分别惊呼出声。
一根发丝恰好落在王妧的肩头。
“你竟敢……”
对方不再顾忌着要隐瞒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已了然于胸。
活命的随从因为气愤,声嘶力竭地喊道:“石璧!你敢公然违抗首领和圣女,鲎蝎部不会放过你的!”
“你到底还是不够聪明。”石璧面对着王妧,想用惋惜和嘲弄的语气来掩饰他的冷血,可他失败了。
他摩挲着角弓上冰凉的铜箍,其上镌刻着的正是“敕造”二字。
135 路婴(八)
“看来,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在杀我之前,你总得告诉我,我活着留在容州,到底碍了你什么事?”王妧神态漫不在乎,在这种生死关头,让绿衣少女看得失了神。
石璧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她。
“想凭这些小伎俩拖延时间?”他冷笑一声,随即拉开了弓弦,“求我给你一个痛快吧。”
“你不愿意说?无妨,我猜得到一二。”王妧直面对着石璧。她从没见过石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对方一无所知。
也许是见王妧眼里连一丝恐惧也没有,也许是他一时心有所感,石璧按下了动手的念头,箭矢尖端也偏离了它的目标。
“你阻拦赤猊军入容州,容溪以为你不想让赤猊军插手西二营的军务。照这个道理,能把赤猊军引来容州的我,不至于该死。而你今天来,却让我想到一件事。赤猊军来容州的目的,不在于我,而在于浊泽里发生的异像。比起被人插手军务,你更怕赤猊军把手伸入浊泽。我若不明不白地死在容州……”
冷不防,弦上利箭接连发射,首先落在王妧原本站定的位置,其后又逼迫得王妧一步一步退了又退。
“我猜对了。”她看着一半钉入地面的箭镞,神情笃定。
石璧眼里露出野兽一般的悍戾之色:“猜对了,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王妧的目光由石璧身上移开,投向巷子之上那片狭长的天空,最后又落在小巷人家的院墙后凹凸相间的瓦陇。
“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的。”她伸出手,指向目光所到之处。
这时,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瓦片碎裂的声音。躲在屋顶暗中观察的人正夺路而逃。
石璧的两个手下当即追上去。
“杀了我之后,嫁祸给容溪也好,分散赤猊军的注意力也好,你都可以坐收渔利,只要,没有人知道是你动的手脚。”
然而最重要的一个前提已经被破坏了。
“但若实情败露,你所求的权势和地位都会离你而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如此,你还敢动手吗?”王妧冷冷地逼问,“你敢赌上你的身家前程,杀了我吗?”
蒙面的短巾之下,石璧嘴角抽动,面色铁青。他的心思被王妧说中了大半。他想不通,王妧初来乍到,到底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如果他的目的已经暴露,那么他需要的就不再是一个不会开口的死人,而是一个有分量的活着的筹码。
不及等待远去追踪的同伴归来,石璧便下令撤离。
“把她带走。”他吩咐道。
王妧暗自松了一口气。突然之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而在她面前,有人正按着瑟瑟发抖的绿衣少女,欲下杀手。
“住手。她欠我一样东西,你要替她还吗?”王妧出声喝止。
石璧听闻,摆手示意手下的亲兵退开。
绿衣少女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王妧,抓着她的袖口不放。
王妧最终没有甩开她。
………………………………
莫行川带着坏消息回到客店。
王妧此来南沼,随行八人聚首一堂。当中还有一只精神抖擞的白猫,坐在厅堂正中拼接在一起的几张方桌上,扒拉着一颗小石子玩。
“人不见了,我只找到了这个小家伙。”莫行川神情凝重,指着小白猫向众人解释。
有人忿然作色,破口责骂:“早叫你不要托大,多安排两个人跟着,不费什么事。你怎么说?姑娘不喜欢?姑娘还不喜欢张伯唠叨她呢,不也好好儿地把话听进去了。就你这腿子,事事只知道讨姑娘的好。出了事,你担待不起你知道吗!”
这人名叫武仲,身材高大,脾性急躁。他与莫行川年岁相当,资历与莫行川相比也毫不逊色,却在此行中屈居于莫行川之下,因此常有些不平。
“你说完了?”莫行川按着桌面,站起身来,“说完了就给我出去。在这个大厅里,需要的是能弄清楚来龙去脉的脑子和找到姑娘的办法,而不是一点就着的爆竹。”
武仲也猛地站起来,拍着桌子说:“谁像你似的,只会耍嘴皮子,你才是爆竹!”
“那你有找到姑娘的办法?”莫行川直面他的瞪视,反问道。
武仲支支吾吾。
“你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莫行川面不改色,又再追问。
武仲看莫行川的眼神终于变得躲闪。
“你不行,就出去。”莫行川神情严峻,说出来的话简洁而有力。
武仲气短,一声不吭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其余诸人也都低下了头。
只有小白猫没有受到厅中紧张气氛的影响。它将它的玩具拨弄至莫行川面前,伸出一只前爪去撩他的衣襟。
莫行川捡起那颗石子,若有所思。
“这石子,是它衔回来的?”傅泓惊异地发问。
两人目光相接,显然已想到了一处。
“石璧。”莫行川脱口说出这个名字。
“这一定是姑娘留下的线索,她一定是遇到危险了!”傅泓心中急切,起身便要朝门外而去,一边含糊解释说,“我去找他。”
“站住。”
莫行川出声阻止,惹得傅泓眉头紧蹙。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就算事情与石璧有关,我们也不能鲁莽行事。”莫行川握住石子,心思活泛起来。
一旁的武仲忍不住接口道:“凭什么不行?他敢对姑娘动手,就得承受我们的报复。有人威胁到姑娘的性命,你还磨磨蹭蹭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莫行川没有理会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在为诸人答疑。
“姑娘行事自有主张。小白猫颇通人性,如果姑娘遇到真正的危险,它不可能撇下姑娘一人,像现在这样自在玩耍。而姑娘要是想向我们示警,也不可能只让它衔着一颗石子来找我们。在它身上弄一个伤口,眨眼之间就能做到。大家都别忘了,姑娘曾经用金蝉脱壳之计骗走了端王的一帮手下,那个时候,张伯是怎么说的?”
没有人敢接他的话,说出“胆大妄为”这四个字。
然而,莫行川这番话有理有据,众人已然被他说服。小白猫还将头一点一点地,配合着舔爪子的动作。其间,它还不满地朝着莫行川嚎叫一声,像是在抗议往它身上弄出伤口的提议。
只有武仲憋红了一张脸。
“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找出姑娘的下落。”莫行川伸手将小白猫抱起,“最直接有效的办法,还要靠它。”
至于那个绿衣少女,莫行川此时已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