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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修正系统全文阅读

作者:宁三思     重生修正系统txt下载     重生修正系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6 路婴(九)

    入夜后,客店门口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武仲出来应门。

    门外的客人忐忑不安地看了武仲一眼,似乎被武仲粗野的外形吓了一跳。他磕磕巴巴地表明了身份:“我是俞舟堂的人,不得已,深夜前来打扰。不知,我能否见一见王姑娘。”

    武仲刚一张嘴,立刻又合拢上,假装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这儿没你要找的人。”

    说完,他顺手就要关门。

    谁知来人眼疾手快,伸手拦着门边沿,一只脚甚至踩到了门槛上。他重申道:“我是俞舟堂的人,田夫人的俞舟堂。我家小妹不懂事,如有冒犯,还请王姑娘不要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这一次,他的口齿顺当了许多,声量也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了。

    武仲不悦地皱了眉头,止住他:“你说,你是田夫人的人?”

    俞溢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想到要报上姓名。

    武仲探出头,瞟扫门外几眼,街头巷尾,空无一人。他突然动手捂住对方的嘴,挟着人进了客店,随后用脚将门带上。

    “哥哥我今天和人斗嘴输了,不想和你瞎扯。”武仲按着他挣扎的手脚,将人往后院拖,“你给田夫人做事,好得很,莫行川上门拜见,你们让他吃了两次闭门羹,让你们收个拜帖,很为难你们嘛。我啊,讲究礼尚往来,打人就打脸,请你喝一夜西北风,够意思吧?”

    莫行川命他留守客店,他心里憋着气,正想找个出气筒。

    俞溢拼了命,从捂住他嘴巴的手指缝里喊出片言只语,可惜武仲不听。

    厅堂前楹柱上的彩漆早已变得斑驳,但这并不妨碍武仲使用它。

    俞溢口中被塞了一团破布,双手下垂置于身侧。一根麻绳将他从肩头到膝盖紧紧地绑缚在楹柱上,双手双脚皆动弹不得。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用遭受这样的欺侮。

    武仲心情畅快不少。他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艺,又回到前厅。

    直到长夜过半,客店里才又有了动静。

    “武仲哥哥,莫大哥不在吗?”

    高侍卫本想静悄悄地溜进门,没想到被武仲撞了正着,只能迎上去。他走路时身形有些歪斜,似乎有一条腿不敢着力。

    武仲却不理会这些,朝他挤眉,说道:“今天晚上大有收获。”

    高侍卫心里发虚,以为他是在发问,便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句。

    武仲愣了一愣,说:“你去后院看一看就知道了。”

    高侍卫依从地往后院去,一见到楹柱上绑着一个人,不由得大感惊异。

    “这是什么人?”

    武仲已随他后脚来到,任高侍卫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才说:“仇人。绑他在这里,吹一夜冷风。”

    高侍卫一听便乐了,随口问道:“多大的仇怨,绑得这么紧?瞧他的手指头都勒得发紫,过了今夜,他这手该废了。”

    “哪有这么严重。”武仲不太相信,走上前查看。

    俞溢的耳朵可没被堵上,他听到高侍卫的话,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发麻,当即气吁吁地扭动他唯一能动弹的脖子。

    “你看,原就绑得紧,他还奋力挣扎。这麻绳压着手臂上的经脉,气血不通,至于淤滞。”高侍卫解释了几句,最后还补充说,“我这也是跟六哥学的。”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问了武仲一个问题:“对了,六哥去哪儿了?他上次说要教我掷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

    “你想学?我教你呗,这有什么难的。”武仲拍了拍胸脯,做了保证。

    两人谈得正好,直到高侍卫注意到一旁努力发声的俞溢,这才歇了谈兴。

    “我看他好像有话要说。”高侍卫在武仲还没来得及制止之前,取下了俞溢口中的破布条。

    吹了半夜冷风的俞溢此时脸色发白,上下牙关打颤。他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开得了口。

    “你们要报复,这下够了吗?放了我妹妹,我保证以后绝对不让她来招惹你们。”

    高侍卫去看武仲的反应,问道:“他妹妹是谁?”

    武仲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俞溢也不管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她不知轻重,暗中跟踪王姑娘,入夜了还不见回家。我们出来寻她,在小巷子里发现她留下的暗号,才知道她的行踪被王姑娘发现了。我今夜前来,不为其他,只为了我那个不懂事的妹妹,请王姑娘高抬贵手。”

    俞溢说着,又想起哨守屏岭那一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大概会信了十一的话,认为王妧胆小怕事、懦弱无能。

    然而实际情况如何,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眼前这两人,一唱一和,将他置于走投无路的境地。他除了示弱求生,还能有什么办法?

    “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疯话。”武仲不耐烦地将破布条从高侍卫手上夺走,对俞溢说,“你妹妹不见了就来赖我们,我们姑娘不见了赖谁啊?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俞溢见武仲仍要堵他的嘴,扭头不从。

    而高侍卫却从武仲的话里听出不对:“你说,姑娘不见了?你怎么不早说!”

    他态度急转,武仲却没放在心上。

    “不然,怎么就剩我一个留在客店?何况,你也帮不上忙,我告诉你干什么。”武仲不想承认,别人都在出力的时候,只有他无所事事,现在他心里就像有只猫在不停地挠一样。

    “我怎么会帮不上忙!”

    高侍卫一急,连大腿上的伤处也顾不了了。

    “你妹妹很可能和我们姑娘在一处。她的身上有什么特征,你们的联络方式是什么,告诉我,我来帮忙找。”高侍卫对着俞溢说完,又看向武仲,显得对说服武仲的信心不足。

    武仲被他看得心头气起。

    “合计这事还赖我,是我拖累了你们,拦着你们,不让你们去找姑娘是吧?”武仲不由分说,解了俞溢的绑,推了他一跤,便要赶人,“行,我不耽误你们,你们麻溜点,想上哪儿上哪儿,别在我跟前瞎晃。”

    武仲凶猛如旧,却让高侍卫心中一喜。他今日的坏运气已经用光,从现在开始转运了吗?他正要将人带走,谁知听见武仲又开口。

    “小子,你把人带走,我不拦着你,但是,这次是你欠哥哥一个人情,你可不能说忘就忘了。”

    高侍卫听后,不得已,勉强应下。

    “还有,”武仲的声音听上去仍有些闷燥,“旁边那个不长眼的,下次见了哥哥,记得绕道走!”

137 路婴(十)

    容州城以北有一座著名的园子,名为丹荔园。

    园子一部分是占地百亩的果木地,地势多为丘陵,这里又靠近汒水的支流、渂江,十分适合栽种丹荔;另一部分是同样宽广的供人起居的庄院,住在这里的果农和护院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二百人。

    园子出名的地方在于它每年出产的贡赋丹荔,但对于当地乡人来说,更出名的是一个人。

    这里的主事人人称“魏婆婆”,是一个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老妪。她本该含饴弄孙,享用常人该享的福气,可惜天不遂人愿。

    人们都说她老年丧女后,心智已失,变成了一个性情孤僻、绝情寡义的老不死。

    原在丹荔园小有名气的时候,四周多有来此做活的乡民。邻里之间还算和气。可自从魏婆婆失女、又撞了大运得沐天恩,她的行为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凡有乡人靠近丹荔园,魏婆婆请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护院便出来赶人。有人气不过,去找魏婆婆理论,却被园中养的恶犬吓得失魂丧胆,回到家中卧了几天床才渐渐好转。

    从那以后,小孩子们便时常听到家里人这样的教训:丹荔园里住着一个吃人的婆子和专吃小孩的恶犬,被抓走就回不来了。

    “哥哥,你千万别去,那里养着一只大黑狗,比我还高……嗯,大概和哥哥你一样高,一口能吞下一头牛!”稚童一脸担忧地劝阻那个向他打听消息的青年。

    林启笑着说:“哥哥的力气比牛还大,所以哥哥不怕。你确定,前面就是丹荔园吗?”

    那孩子点点头,又拼命地摇头。他扭头看了看手里牵着的妹妹,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为难的滋味。

    当他再次抬头时,问路的哥哥和另一个不说话的哥哥已经往前走了很多步,这下谁也拦不了了。

    两个无知稚子目送着周充和林启走向那座“吃人”的园子。

    “大人你看,那两个小鬼还留在原地呢,真是可爱。”林启走路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就是不看好脚下。一颗石子绊了他一脚,害他差点摔倒。

    周充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

    “你是故意出丑,让他们掉以轻心,还是真的这么蠢?”

    林启愣了一下,想通了周充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后,他的行止当即变得规矩许多。

    他大步跟上周充,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不是说过,他们不敢拿咱们怎么样,还怕什么?”

    周充摇了摇头,令林启一时摸不着头脑。

    “大人,你别吓我呀。他们可是……”林启如丧考妣。

    “闭嘴。”周充咄了他一声,“在京城时,我是怎么教你的?”

    林启跟随周充久了,也知道大人因为他说错话而生气了。想到自己的过错在于胆量不足,倘若他求饶,恐怕大人会更生气。于是他看着周充,一字一句地念白道:“遇到横的,要比他更横;遇到强的,要比他更强。不能坏了镇察司的名头。”

    周充听后却只感到头疼。

    “见了赵玄,我自然有办法拿住他的七寸。问题是,见到他之前,我们还得过了赤猊军这一关。”

    林启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大人放心,属下拼死也会保护好大人。”

    周充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

    正在这时,路旁的小山坡上突然跳出一伙拦路之人。

    为首一个身材健硕青年男子向周充一拱手,面上一股刚毅之色:“请阁下交出随身兵器,方可进园。”

    林启听了,心中不忿,便抬高下巴,不屑一顾。

    谁知周充竟欣然接受,从容解下腰间的佩刀。

    拦路人中走出来一个女子,步伐矫健。

    她接过周充的佩刀,又转向林启。

    “既然主人家不愿与我们兵戎相见,我们作为客人也要知情识趣些。”周充的话听似训诫,实为提醒。

    林启只得应了一声是,乖乖听从。

    那一行人借着地势和林木的遮掩,带走了周充二人的随身兵器,消失无踪。

    林启壮着胆子发问:“大人,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赤猊军中还有女人?”

    有阵风吹过,卷起了地面的枯叶,送到周充脚下。

    周充低下身子,捡起一片枯叶,念出了一个名字。

    “魏知春。”

    林启仍有些疑惑,脱口又念了一遍:“魏婆婆?”

    周充似乎没听到,没有理会,抬脚往丹荔园的入口走去。

    林启见周充已然陷入沉思,不敢打扰,只是静静跟上。

    二人无言往前走了一段路,直到园子大门在望,周充才停了下来。

    “魏知春从前在宫禁行走,深受重用,后来因为一件小事被黜。先皇自以为替他钟爱的儿子铺排停当,却没想到,世事如棋。”

    周充抬头望着园子门前的赤金大匾。

    匾上“丹荔园”三个大字,后跟着小字“开耀十一年书”,又有“御笔之宝”,乃先帝常用的闲章。

    那是周充见过无数次的印记。

    他对着那匾下拜,心潮翻涌,只是难与外人说道。

    然而,周遭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哈哈,指挥使大人行此大礼,本王见了很是欣慰,起来吧。”赵玄的声音如同刀锋,割裂了台阶上与台阶下的谐和。

    受此羞辱,周充面上依旧沉稳。他站起身,说:“王爷出门亲迎,实在是抬举下官了。”

    “本王对将死之人,都会以礼相待。”赵玄冷冷说道。在他身后,侍卫们的腰间已有刀光闪现。

    “上次受王爷如此礼遇的时候,下官还在想,这等福气是几世修来的,谁知竟是下官想岔了。王爷多礼,是想以勤补拙。”

    周充话中暗带嘲讽,赵玄怎么会听不懂。

    “我既然敢来,王爷还怕请我进去喝一杯热茶吗?”可周充并不打算再和赵玄机锋相对,他今日来另有目的。

    赵玄被此话一噎,舌头打结,气闷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等你进得来这个门再说。”

    周充脸上浮出一个冷笑。

    林启却有些慌了。他伸出空空如也两只手,急得唤了周充一声“大人”。二人的武器方才已被人收走。

    周充看着那群拔刀的侍卫们,头也不回地对林启说:“没有兵器,可以向他们借。脑袋没了,可就借不了了。”

    林启脸上青白一阵。

    大人真的很爱吓唬他。

138 路婴(十一)

    “可恶。”

    话音一落,赵玄的手随之狠狠地拍在茶几上。他站起身,仍旧气不过,瞪着坐在上首的老妇人,喝骂道:“别人在你的地盘上撒野,你这也能容忍?果然是穷乡僻壤养出来的,没骨头的东西!”

    那老妇人惋惜地看了一眼受到一记重击的茶几,握着手中的寿星铜拐重重地点了一下地面,同时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自己做事不带脑子,伸长了脸去给人家打,还好意思向我发脾气?看不清彼此优劣长短,输急眼了就上蹿下跳,你身上哪里有半点将帅之风?”老妇人绷了脸,不甘示弱,“还有,丹荔园的东西轮不到你来糟蹋。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辛苦劳作换来的,你没有资格嫌弃!”

    这番话当即令赵玄心生不悦。

    “魏老太婆!你不想知道你孙女的下落了,是不是?”赵玄想到,连日来丹荔园上下对他总是不咸不淡,他心头那股不平之气更甚,“我告诉你,我马上让人杀了她,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魏婆婆不怒反笑,道:“你请便。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婆我管不了。更何况,那孩子没在我跟前尽过一天孝,难道我还指望她来给我送终?”

    赵玄再次被噎得无话可说。

    魏婆婆却连最后的情面也不留,态度越发强硬蛮横:“看在赤猊令的份上,我不赶你走,但你也别妄想我们会替你冲锋陷阵。这园子少一个人,都不行!”

    赵玄怒目圆睁,却见魏婆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而后,她脸上神情如天际风云,瞬息骤变,令人捉摸不透。

    再看到魏婆婆安如磐石的坐姿,他莫名想起王妧。

    王妧也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能扰乱他的心绪。可是,他对魏老太婆却不如对王妧那般耐心。

    “这几日,你三番四次惹怒我,对我的脾性当真是十分了解。”赵玄一字一顿,咬牙说,“你是在试探,我的心病什么时候会发作。”

    魏婆婆并不否认,眼角的褶皱随着她抬眼的动作而变得更加明显,嘴边两道纵纹如刀刻成,看上去令人敬畏。

    她张开干瘪的嘴唇,正准备说些什么,谁知被外边传来的动静打断了。

    “我陪你会一会这位镇察司的指挥使。”魏婆婆改口说,容不得赵玄拒绝。

    打头踏入厅中的周充已换了一身洁净衣袍,他身后的引路仆从向厅中的魏婆婆揖礼后又退下。

    周充向魏婆婆执礼甚恭,却对赵玄视而不见。

    “小子,你很有眼色,不像这个蠢货。换做他是你,恐怕此时已经血溅丹荔园了。”

    魏婆婆将手扶着铜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赵玄听她如此贬低自己,却没有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魏婆婆一片苦心,晚辈怎么敢辜负?”周充想到御赐牌匾后藏着的那一排连弩。他和林启当时若有一丝杀人闯园的念头,肯定会被射成筛子。

    接着,他又从容说道:“还要多谢婆婆赠衣,否则,晚辈边幅不修前来拜见,就更失礼了。”

    魏婆婆突然笑了。周充全身上下,已经连一个秘密都没有了。

    “好。我虽然不看重那些虚礼,但也喜欢识礼的孩子。你说实话,你今天是为何事而来?”魏婆婆越过赵玄,谈话之间已将他抛在身后。

    周充为这番话几乎失神,准备将心底事和盘托出。

    好在,厅中仍有第三人。正是赵玄提醒了他,他才霎时间收回心神。

    “前阵子,有一个人得罪了王爷,他整日惶恐不安,便想到请我来做个说客,解了这个冤家。”

    原来准备好的说辞被周充弃置不用。他要应付的对象,变成了眼前精明强势的老妇人。

    魏婆婆又笑了笑。

    “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她咄了赵玄一声,“你,过来。好好和周充小子了结了,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结怨,当心自个儿变成一个小肚鸡肠的小人,还不自知。”

    魏婆婆像一个严厉得近乎苛刻的长辈,教训着赵玄。她没有替赵玄出头,而是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个麻烦。

    赵玄只当她满口胡言。周充这几句话能糊弄得了魏婆婆,却糊弄不了他。

    “我倒要看看,谁的胆子这么大,不夹起尾巴做人,还敢来我面前招摇?”

    赵玄傲慢地朝周充抬起下巴。

    “此人姓孟,王爷还在他的一个庄子里大闹过一场。”周充解释说。

    赵玄一下子就想起了害怕被追究责任而逃窜得无影无踪的孟树坚。孟树坚到底在谋害靖南王一事中掺和了多少,以至于心虚出逃!

    “是他。”赵玄咬牙说了两个字,强压下心头的愤懑,“他岂止得罪了我,他胆子大得要翻天了!”

    周充不动声色,说:“他愿意用一个消息来弥补他的过失,只求王爷宽宏大量,原谅他这一次。”

    “他认为,他的罪过是一个消息能抵得过的吗?”赵玄勃然大怒,向周充出手。

    周充包庇一个对靖南王有加害之心的人,其企图不言而喻。

    然而,事态急转。

    魏婆婆的铜拐毫无预兆地落在赵玄伸出的拳脚上。

    赵玄吃痛,整个人蜷作一团。

    三人似乎抱了十分的默契,各怀心事,缄口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赵玄才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体,接着方才的谈话,问了周充一句:“什么消息?”

    “容州军督府西二营的石璧、石总管,暗中抓走了靖南王府的贵客、王妧姑娘,为的是阻止赤猊军进入鲎蝎部的禁地、浊泽。他的目的正好与鲎蝎部圣女的目的完全相反。”

    周充所说,包含了太多不可明言的弦外之音。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在揭露另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的秘密。

    “与其说浊泽是鲎蝎部的禁地,不如说它是石璧的福地。每个飞黄腾达的机会,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赵玄听了这话,不由得发笑。

    “他要飞黄腾达,你也要飞黄腾达,既然大家都想要,你们去争,关我什么事?这么好的机会,你会白白放过?别忘了,你这只手,太脏了,没资格碰赤猊令!”赵玄大声咆哮一通,看向魏婆婆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晦涩。

139 路婴(十二)

    周充顺着赵玄的目光,对上了魏婆婆浑浊的老眼。

    他坦然无畏。

    “王爷说笑了。”周充仍将脸朝着魏婆婆,“下官食朝廷俸禄,为皇上分忧,规行矩步,从不擅离职守、越俎代庖。送王爷来南沼,也是皇上深思熟虑过后定下的旨意。身负皇恩,怎能做出悖逆之事?”

    魏婆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铁青,以铜拐拦住赵玄,不令他开口。

    “接着说。”她见周充停顿下来,又出声提醒。

    周充侧脸去看赵玄,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凌厉。

    “王爷也该感念皇上的恩典,别让皇上操心。”

    赵玄不由得沉了脸,冷笑道:“皇上为我这个弟弟操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时,魏婆婆却突然发起脾气来。

    “吵闹不休,成何体统。”她将寿星铜拐往地面上一顿,表情严肃得可怕。

    “该谈一谈正事了。”

    这一谈,直谈到日头西斜。

    周充像是打完了一场恶仗,神倦体乏。

    林启反倒神采奕奕。他在茶房混了半天,和几个不当值的护院结成了茶友。一见到周充,他忙迎上前来。

    “大人,我们的东西我都要回来了。”林启扭过身子,让周充看见他身后背着的包裹。

    其中还多了两包点心和干果。丹荔园的待客之道,热情得令林启几乎招架不住。

    “你这呆子,不知道被人套了多少话,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周充数落他时,语气不甚严厉。林启也乖觉,一边随着周充往园子外走,一边说:“大人你和镇察司的事我自然不敢乱说,不过,他们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事。”

    周充觑他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们想知道的是,镇察司和端王的恩怨。”

    林启惊奇地叫出声来:“大人,你怎么知道!”

    周充哪里会慢慢解释给他听。

    直到出了丹荔园,周充才突然开口。

    他心头似有十分感慨,不吐不快:“本想,靖南王出事,留着端王也没用了。谁知道老天如此厚待他,叫他遇上的全是能够庇护他的人,连……”

    林启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何在最后住口不说,但也能觉察到话中萦绕着的一股郁闷之意。他只得想些话来宽他家大人的心。

    “大人,这次能把谢希救回来,全靠大人。虽然在皇上那儿,无功无过,但是在我们镇察司,这可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林启说得意气风发,想以此来鼓舞周充。

    “靖南王出事,南沼必将大乱。我们身在南沼,怎么能混个无功无过?”周充反问道。

    以十年为期,赤猊军会看好皇上的疯狗。这就是他和魏婆婆定下的十年之约。

    赵玄终究是太天真了,赤猊令给了他号令天下的错觉。在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之前,魏知春能否帮他保管好赤猊令?

    一切都还没定局。

    话说完时,低落的氛围已一扫而空。

    林启也高兴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大人,你今天怎么会带着那把麒麟纹匕首?”林启当然知道包裹里的那把匕首属于谁,可是,他提起这件事却是因为别的缘故,“他们肯定没想到,大人留了一手。可恨,那个魏婆婆太精明,非要大人洗漱一番才让见面。禁宫里出来的人物,还真是不能小瞧。”

    周充却没有接他的话。

    借来的这把杀人刀,用不上,也就罢了。

    “回去后,你把那两个在王妧住所外头盯梢的人送到丹荔园来。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那两个是石璧的人,正好可以给赵玄一个向石璧发难的机会。

    至于这个机会是好是坏,就看魏知春的手段和赵玄的运气了。

    靖南王中毒一事,王妧的查探已经比赵玄快了不止一步,赵玄脑子不清楚,就只能被人牵着走。

    如今她跳入石璧的圈套,赵玄又奈她何?

    林启得了吩咐,应了一声是。

    这时候,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林启仔细辨认。

    “是那个小家伙!还留在路口等我们呢。”

    那孩子也看到二人,用力地挥了挥他的手,随即从路边的大石头上跳下来,跑向二人。

    “哥哥,”那孩子气息不匀,大口喘着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你们没事!”

    林启摸了摸他的头,问:“你把妹妹送回家,又特地来这里守着,是在等我们吗?”

    那孩子点点头。

    一双大大的眼睛,秋水无尘。

    林启心喜,解下包裹,拿了些点心和干果子送给他。他却将手收回身后,有点腼腆,摇了摇头不敢接受。

    “难得。”周充看着那孩子的眼睛,暗自叹了一口气,从林启的包裹里拿回了麒麟纹匕首,随后将它收回自己的衣兜。

    小孩用好奇的目光看了看周充。

    “哥哥的衣服怎么换了?”

    童言稚语,百无禁忌。

    林启听后,不想用谎话来敷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也以为周充不会理会这个无知稚童,谁知,周充竟开口了。

    “你开蒙了吗?”

    小孩摇头作答。

    “你想去学堂,跟着老师读书认字吗?”

    小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看上去有些害怕。

    这时,林启插话了。

    “大人,你这是……”

    周充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他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王妧质问的眼神。

    为什么他能心安理得地借她的手去杀人?

    一旁的林启虽不知何事触动了大人,但却十分清楚,事情怪不到那孩子头上。又见那孩子不知所措的可怜模样,林启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让小孩赶紧回家去。

    ………………………………

    小小的斗室里,六安一言不发地坐在木板床上,对着床边小几上的油灯出神。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身影映在墙上,显得瘦削不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铁门发出一阵声响。

    门从外面打开后,寒冬的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进斗室。六安惊惶地扭过头来,瑟缩着躲避到墙角。

    红姬带着满足的笑意,走到他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六安邋遢的面容上,两道指甲抓痕显得十分碍眼。

    “我会给你用最好的药膏,不会留什么疤的。”红姬说着,要去拉他的手。

    六安躲开了。

    红姬有些失望,却仍做了让步。她退开两步,打算先行离开。

    然而,六安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姐姐,我饿了。”

    听在红姬耳中,他依顺的语气一如从前二人相依为命时。

140 路婴(十三)

    田鼠得了一件轻巧的差事,但他并不高兴。

    他这几日神思不属,谁都看得出来。偏偏他嘴严,关于扰乱他心神的那件事,他一个字也没有泄露。

    屏岭增设的哨岗陆续安排了人手来值守。这里的差事本来也轮不到田鼠头上,然而有人在副管那里多嘴一句,田鼠的差事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就是看我好欺负!”

    原本安排和他一起给哨岗宿所送蔬食的同伴称病躲懒,他无可奈何,还得忍气吞声,帮忙遮掩。

    田鼠越想心头越气,手里一鞭子狠狠地抽在拉车的马上。

    谁知马儿一吃痛,横冲直撞。田鼠个子小,力气也不大,根本驾驭不了失控的车马。

    他大惊失色,慌手慌脚,几乎被横力甩到车辕上。

    呼救声响遍林野,惊起一群寒鸦。

    而路中间那个笃笃前行的拄杖少年却像没听到一般。

    田鼠急得都快哭了。撞人、毁车,误差事、摔断腿,一连串的后果,他想都不敢去想,只能紧紧闭上双眼,认命罢了。

    扑打在他脸上如刀的冷风不知为何变得温和,凌乱不堪的马蹄声也在马匹一声嘶鸣过后停顿下来。

    田鼠鼓起勇气,睁眼去看,却见方才那个拄杖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将车马逼停。

    少年身在马背上,等马车停稳了,才翻下马来。

    他顺了顺马脖子上的鬃毛,又拄着自己随身的那支竹拐,一言不发地掉头要走。

    “请等一等!”田鼠本想高声叫住他,谁知出口的话虚弱无力,毫无作用。

    田鼠只得滚下马车来,三步并作两步去追那个少年。

    少年似乎因为腿脚不便利,很快被田鼠追上。他半眯着眼睛,回头看了田鼠一眼,颇有些浪荡不羁的游侠风范。

    他的这一眼,叫田鼠认出来了。

    “你是路老头的孙子?”田鼠又惊又喜,脱口而出。

    少年撇嘴,白了他一眼,说:“我叫路婴,以我爷爷的岁数,当得你叫一声老伯。什么老头!一点礼貌都不懂,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

    “是,是。”田鼠忙迭声认错。两人相差几岁,站在一起,反倒让人辨认不出谁长谁幼。

    “你是西二营的人?”路婴挑着眉头,打量着不远处的马车。

    田鼠点点头,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一事,忍不住发问:“你怎么认定你爷爷是到禁地里头去了?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条路去往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田鼠不禁想到,也许路婴仍然没有放弃闯入禁地的念头。

    他低头看了看路婴的伤腿,神情流露出关切来。

    谁知他一看不要紧,路婴腿上的伤处竟渗出不少血迹,将裤腿染红了一块。

    “这……这下怎么办?”田鼠急中生智,拉着路婴上了马车,“哨所有营医,先去试一试。”

    路婴并不拒绝。他救下田鼠,也是想图一个便利。

    “我看你,人倒也不坏,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去屏岭,不是为了我爷爷,是为了……”路婴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伤腿,“射伤我的人,箭术实在太高明了,我一定要想办法见他一面。”

    田鼠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想,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最终决定说实话,看在路婴刚才救了他的份上,“你受伤那天晚上,留在岗楼值守的只有一个人。”

    原本的气愤和郁闷经这一插曲,田鼠全给忘到脑后了。他向来善于排遣这些情绪。除了那块压在他心底的石头,是他独力搬不动的。

    “我和那个人还有一段渊源,不过,不说也罢。他箭术了得,西二营要组一个弓箭队,他已经榜上有名了。”田鼠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路婴却很是看不上。

    “像你这样酸别人又有什么用?我这次去找人,就是要和他较量一番,我正愁我的箭术没法长进呢。”

    田鼠并不想和他争辩,只得沉默着。

    二人很快来到屏岭的宿所。

    田鼠惊讶地发现,驻扎于屏岭的兵士竟全都是石总管的亲兵。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氛围中,田鼠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路婴无知无畏,当先从马车上下来,还和宿所西门守卫的兵士打了招呼。

    “你们两个,将蔬食运到后厨,即刻离开,不得久留!”

    惯例被威吓一通,田鼠才定下心,照规矩办事。

    而路婴也被认作西二营的小卒,没有受到盘问,便被放进宿所。

    田鼠不想多事,只是低声警告路婴:“你别乱跑。我估计,俞溢不在这儿,你得上别处去找他。”

    路婴双眼朝四周转了几圈,宿所说大不大,守卫外松内紧,而最严密的当数北面的那一座三层小楼。他只是好奇地瞅了两眼,就被巡视的兵士呵斥了。

    “你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吗?几间破屋子,值得重兵把守?这里离西二营那么近,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不能藏在西二营,反而要藏在这儿?”

    他撇下田鼠,猫着身子往人多的地方去。

    田鼠来不及拦住他,又急又气,生怕被路婴连累了。

    “来人啊!”

    田鼠顾不得许多,大声叫嚷起来。他没料到,这一计实实在在是下策。

    当先引来的自然是前脚踏出侧门的路婴。两人对峙着还没开口,已被一圈明晃晃的兵甲包围了。

    “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总管亲兵厉声喝问。

    田鼠跌坐在地上,瞠目结舌。

    一旁,路婴也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过,他尚且能够开口。

    “他扭到脚了,你们能帮个忙,把米面搬到厨房里吗?”路婴说完又像泄了气一样,改口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着,路婴便要动手去搬马车上蔬果米面。刚才那一声呼喊的真相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几乎成功了。

    “你的腿是怎么了?”路婴伸出的手被一把抓住。

    裤腿处殷红的血迹突然变成危险的示警。面对七八个手持利器的兵士,路婴毫无反抗之力,只得束手就擒。

    没有人理会田鼠的哭喊。他说自己是被胁迫至此,可是,谁会相信呢?

    “将他们看管起来。走漏风声者,一律严惩不贷!”

    为首的总管亲兵厉声呼喝。

141 路婴(十四)

    项景是石总管最信任的手下,也是这一队亲兵的领头人。

    亲兵中有一个姓童的,行五,一个姓何的,行三。童五与何三,这两人对石璧忠心耿耿且行事稳妥,双双被项景请来商议一件要事。

    三人在议事厅中坐定。

    “总管此时人在西二营,脱不开身,但却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项景看着坐在下首的二人,语气沉重,目光中隐藏着一股不欲为人知的探究。

    何三听说,当即表示,愿为总管和项景大哥分忧。童五迟了一步,讷讷询问总管出的难题是什么。

    “要进入浊泽,必须服用鲎蝎部的圣丹。总管原本的计划里,是要花大价钱悄悄拿下这些圣丹。可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容氏供不出圣丹了。”

    侧耳倾听的二人都变了脸色。

    “难道他们已经……”何三惊道。

    项景连忙摆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待他徐徐说明:“不,是容氏自己出的岔子。圣女初涉江湖,遭人暗算,摔断了一只手,你们说,她还怎么‘亲手’制作圣丹呢?”

    这事唯一的蹊跷之处,大概只在于鲎蝎部首领没有将事情瞒下,反而闹得人尽皆知。

    “这难题确实难解啊。”童五感慨道,“咱们总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

    项景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童五才觉察到自己说错话了。

    圣丹能保障进入浊泽的人尽可能不被瘴毒、虫毒所伤,却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够安然无恙。毕竟,浊泽里危机四伏,稍有差池,便会断送性命。

    “冒险?哼!”何三提高声调,表示他的不赞同,“富贵险中求!不冒险,难道好处会从天上掉下来?亏得大哥愿意提携你!”

    这话其实是在替项景出声。

    童五自悔失言,又被平起平坐的何三斥责,脸上便挂不住了。

    项景这才开口解围:“好了,一时说错不打紧。我也看得出你们对总管的一片忠心。话说回来,承你们叫我一声大哥,我怎么能不替兄弟着想?总管交代下来这个难题,就是希望我们竭尽所能,不声不响地解决掉。”

    一股豪情在童五心头激荡,他肃然起立。

    “该怎么做,大哥尽管吩咐,童五愿为大哥肝脑涂地。”

    何三也不甘落后,站起来附和童五。

    两人一番表态,令项景心下大喜。他嘴上责备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说了,要‘不声不响’,你们这不是让我难做吗?快快坐下。”

    言语之间,项景待二人更显亲近。

    何三归座时,眼里有光彩焕出,他已隐约猜到项景的用意。

    “大哥,童五说的是。像我们,又蠢又笨,哪儿想得出什么好办法。大哥深受总管重用,这事该怎么做,还得请大哥费心,想一个万全之策。”

    项景听了,哈哈一笑,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和蠢笨沾不上边。”

    他说着看了童五一眼,果然看到童五作出受教的样子。

    “你们想,总管为何要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去解决?”项景并不直接说出他的计划。

    何三给出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却没有说到关键之处。

    “总管的信任,弥足珍贵,不可用金钱来衡量。要说到值钱玩意儿,北楼那个女人,那才是值钱的主儿。”

    何三听后,陷入沉思。童五却不明所以,不过这次他没有急着发问,只是说:“请大哥明示。”

    项景说道:“燕国公府的人为了找到她,大概已经把梓县上下翻了个遍。谁也想不到,她被我们带到屏岭来了。你们说,要是这个时候有人递给他们一根救命稻草,他们会不会拼命抓住?”

    “这……”童五迟疑了。如果项景打算违背总管的命令,泄露王妧的行踪,他是该听从还是不听从?

    何三在一旁,接话接得十分干脆:“当然会拼命抓住。”

    童五忍不住说:“可是,她的行踪若是泄露,总管的大计不就……”

    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被何三抢白了。

    “你又犯糊涂了!对他们来说是救命稻草,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

    项景满意地看了何三一眼,侧身去和他说话。

    “你倒说说,是怎么样的一句话?”

    何三应了一声,回答说:“这一句话就是,让谁去做这件事。只要我们不亲自动手,谁也抓不住我们的尾巴。我们一句话,要什么,燕国公府就得给什么。我只担心,燕国公府在容州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否找来足够的圣丹。而且,如果向他们索要圣丹,他们会不会从圣丹的用途猜到些什么?”

    项景听到最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何三有些慌了,话头一转,下了结论说:“所以,我们不能直接索要圣丹。”

    项景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原本的计划就是以王妧为要挟,假手于燕国公府取得圣丹,但考虑得并不周全。要不是何三戳破,他还认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妙计呢。

    他的思绪被何三一搅,此时也活跃起来。他已立下军状,无论如何,石总管要的这最后三百颗圣丹,一颗也不能少。

    “没错。”项景终于缓缓开口,“果然人多好办事。找你们来商量,就是要把这条计策里的空子全都堵上,也不枉我在总管面前推举你们。”

    二人听说,都起身称谢。

    “小弟斗胆一问,容氏既然供不出圣丹,我们又要从何处得到?这么大的生意,很难做到‘不声不响’吧?”何三心里已经有了底,又不好一语道破、损伤项景的脸面,只得旁敲侧击。

    项景自然知道获得圣丹的门路,只是这个问题原先并不在他的筹谋之内。

    “鬼夜窟有它自己的暗盘,和它打一次交道,至少得脱一层皮。不过,好处也显而易见,那里的人,天生比别人少长一根舌头,不会乱说话。”

    何三和童五面上皆露出忌惮而又好奇的神色。那个地方,他们只听说,却从未见识过。

    “你们放心。它选择在容州落地生根,自然有它的道理。它不敢惹我们西二营,因为它惹不起。”项景说得笃定。

    何三、童五也连连附和。

    “直接和燕国公府的人接触,一不小心就会露了首尾。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以王妧的名义,和鬼夜窟做一个交易?就算是鬼扒皮,扒的也是燕国公府的皮。”何三献计道。

    项景一听,当即抚掌称快:“妙!当真是妙计!”

    总管本打算利用王妧之死离间容氏与靖南王府,结果却被王妧反咬一口,陷入杀她不得、放她不能的两难局面。

    若此计成功,他才算是替总管出了一口恶气。

142 路婴(十五)

    田鼠挎着一个食盒,低着头走到柴房门口。徘徊许久,他才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

    柴房里一切如常,除了那个倚身靠在柴堆上、精神萎靡的少年。

    路婴被关在柴房里受冻一夜,滴水未进,一改昨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田鼠放下食盒,粗略查看,发现少年手腕处被绳索磨破了一大块皮肉。他不由得带着惋惜的口气说:“你再忍耐半天,我就来救你了。怎么把自己弄伤了呢?”

    一边说着,田鼠一边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帮路婴解除束缚的绳索。

    就在完全解开绳结的那一刻,他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对上了路婴锐利的目光。

    路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他们把我当作探子,会轻易放了我?”他说话时声音低哑,显得气力不足,而精神却有转好的迹象。

    田鼠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说出了上头透露的缘由:“我为了办差而来,是正当名目。因为你在路上救了我,我才把你带到宿所。惊马这种事,总不可能事先安排好吧?项佐事明察秋毫,他说了,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没有人会为难你。”

    路婴露出一个冷笑,却不说话。他看着田鼠从食盒里取出水壶和一份干粮,发觉自己渴得更厉害了。

    田鼠趁势将水壶递给路婴,但路婴不作理会。

    “我没有骗你。”田鼠留神柴房门口的动静,开始劝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是暂时不能离开宿所,不止是你,我也一样。你看……”

    他毫不避忌地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水,还吧嗒了几下。

    路婴仍旧保持着他的耐力。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盯着田鼠身后的某处地方。

    田鼠直到这时才确定,路婴言语之外的那股郁愤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你不是还想和俞溢学射箭吗?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喝点水,吃点东西吧。”田鼠说这话时带着十足的诚意,很是打动人。

    路婴终于低下头。

    他的脑子被一道冷酷无情的声音纠缠不休。

    废物。

    那是爷爷的声音。

    路婴想赶走它。

    爷爷对他一向慈爱。是小梅无能,爷爷才会责骂她。

    路婴收回心神,有些鲁莽地抢过田鼠手里的食物和水,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无意中,他将目光落在手腕的伤口处。

    记忆如梦似幻,只有这道伤口能够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一切。

    有人潜入柴房告诉他,游戏还没有结束。线索就在宿所北楼的那个女人身上,他只有解开谜底,才能找到他的爷爷。可惜当时他太困了,竭尽全力也没能将人留下。

    田鼠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声音将路婴拉回现实。

    “你可千万不要再有闯入禁地的念头了,别太好奇,别刺探消息。宿所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耳目,要保住我们两个的小命,只有装聋作哑。等事情过去,就好了。”

    两人正面对面坐在柴堆旁。

    路婴先是胡乱点头应付,可当他听到“装聋作哑”这四个字时,吞咽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将含在嘴里的干粮细细咀嚼,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重新审视起田鼠来。

    休息过后,少年路婴又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开始嚷着要取回他的竹杖。

    田鼠无奈应下,又带着他去处理手腕处的伤口。两人互相搀扶并排走着,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你知道吗?我爷爷在和我玩一个游戏。”路婴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田鼠方才绞尽脑汁说了许多,已有些烦困。他嘴上敷衍,漫不经心。

    “什么游戏?”

    路婴没有马上回答。他抬头向上望,阴沉的天空好像一块又旧又脏的破布。这让他想起,三天前裹着小梅入土的也是像这样一块肮脏的破布。

    “捉迷藏。”

    小梅输了。他不能输。

    ………………………………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宿所北楼已经有灯火映出窗外。

    坐在灯下的少女眼神游移,脸色极差。灯芯哔剥一声爆了灯花,少女的身体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一个哆嗦。

    王妧抬眼看向绿衣少女,目光意味深长。绿衣少女也回望着她。

    这是二人至今为止第一次平和的交流。

    俞十一发觉自己的眼眶酸涩得厉害。即使她不愿承认,王妧在那群凶神面前挺身救了她一命却是事实。

    她真的是小看王妧了。

    俞十一抹了一把眼睛,向王妧走近。

    王妧跟前的桌案上摆着纸笔。她好像起了作画的闲心,在纸上错落画着五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俞十一无意识地盯着画纸,说道:“你刚到西二营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你了。我们跟踪你到屏岭,马车上的人就是我们夫人。你那天晚上如果跟上去,不难发现我们的身份。”

    她原本认为,当夜王妧觉察到被人跟踪后,龟缩不前,一点胆识也没有,根本不配夫人另眼相看。她甚至还在夫人背后说了不少轻侮王妧的话。

    一时之间,俞十一心头五味杂陈,倒是将不安驱散了。短暂的停顿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谈到二人目前的处境。

    “我们俞舟堂不是你的敌人,夫人早已收下你的拜帖,你本该早早去拜见夫人……”话还没说完,俞十一突然住了口。

    王妧心下了然,她毫不客气地点破了俞十一未曾说出口的妄言。

    “如果石璧会因为田夫人而手下留情,你怎么不把你的护身符搬出来?”王妧故意以嘲讽的语气反问道。俞十一原先误以为她来投靠田夫人,不免自视甚高。然而经受此次挫折,俞十一在她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令人难堪的心事几乎被王妧戳穿,俞十一听后先是恼羞成怒。又见王妧和她一样被软禁在此,无计可施到只能胡乱涂写作画的地步,她不由变得理直气壮,说:“你和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就是我的护身符,我也是你的护身符。”

    王妧摇了摇头:“错了。我能保住你,你保不住我。除非……”

    俞十一眉头一皱,被勾起了好奇心。

    经她再三追问,王妧才回答她:“除非你能想到办法,将我写的一封信送出去。”

    俞十一咬着嘴唇,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王妧见了暗自惊奇,俞十一竟然真的有办法。

    果然,俞十一很快松口了:“好。你写,我来送。”

    夜凉天冷。

    “去和他们要一壶热水,我看,砚水都要结冰了。”王妧说。

    “他们会给吗?”

    “会的。”

    王妧提起笔,在已经画好五个圆圈的纸上又添加了一个。她的这番激将,总算打开了俞十一的心扉。

143 路婴(十六)

    镇察司和赤猊军、鲎蝎部和西二营,如今又多了一个俞舟堂,容州地界已经彻底热闹起来了。

    只是,石璧对她出手那日,躲在暗中窥伺的是哪方人马,王妧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

    红泥炉上,铜铫子烧的水开了,俞十一倒了热水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捧了一壶茶进来。

    “他们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照应到了?一夜功夫,竟然布置了一间茶房出来。”俞十一先给王妧倒了一杯茶,悄声发问。

    王妧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

    俞十一也就放下疑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口,舒服得发出感叹。

    “我们大管家爱喝龙井,我难得尝一回,今天还是托了你的福。”

    少女一卸下心头大石,神态中又带上了憨顽之气。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王妧脸上转过,随后,她自然而然在王妧身旁坐下。

    王妧转头看见俞十一笑眯眯的模样,回头捧起茶杯,说:“看来,你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俞十一连连点头,正要开口解释,却被王妧的话噎住了。

    “过分顺利,很可能是陷阱。”

    俞十一拉下脸来,嘴里嘟囔着,王妧这话对她来说才是“过分”。

    “我辛辛苦苦,才说动了那个人,你竟然说我笨!”

    王妧愣了愣,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话会被这小姑娘曲解。她放下茶杯,伸手将桌上一碟子荷花酥端起来,问道:“这点心是怎么来的?”

    俞十一两腮气鼓鼓的,瞥了荷花酥一眼,又见王妧双眼如同秋水澄澈,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她的气不知不觉竟也消了。

    “这些点心,听说是一个京城来的厨子做的,估计合你的口味。”俞十一说完,接过点心,尝了一个,赞不绝口。

    王妧觉得这话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人在何处说过。

    “那信呢?你找到什么人帮你了?”她问。

    俞十一神情十分认真,态度也变得庄严。这是打算和王妧深谈了。

    “说起来,你知道我们俞舟堂是干什么的?”

    “我是知道一些,但总不如你清楚。你就好好和我说一说,离开这里之后,我也很快就会去拜访田夫人。”王妧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一番很长的谈话。

    牵系着田夫人和她的那份旧日的情谊,是否已经随着她母亲江氏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她并不抱着如同张伯那样的乐观的心态。

    “从前,南沼战乱不休,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没了爹娘,只有死路一条。是夫人设了俞舟堂,给了我们一口饭吃。”俞十一带着伤感回忆道,“后来,日子平静了,我们也长大了。有些人,比如我大哥,就离开了俞舟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些人,比如我,就留下来主持事务。我们现在仍然会收留一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但主要还是在做染坊的营生,和一些皮料生意。”

    一口气说了许多,俞十一觉得渴了,便将手里的龙井茶一饮而尽。

    “你刚才提到,俞舟堂有一个大管家,他也是田夫人收养的孤儿?”王妧问。

    俞十一摆手说:“不是。大管家是夫人身边的老仆人了,年纪大约有三十出头。我们这些小的,最年长的是我大哥,还不到二十呢。”

    王妧点点头,一切如她所猜想的。

    俞十一并没有停下话头,反而越说越起兴:“我大哥最厉害了,他刚入西二营没多久就闯出了名声,是新兵里的神箭手,百步穿杨。你一定想不到,那天晚上你在屏岭遇到的哨卒,就是我大哥呀!”

    惊喜的表情在俞十一脸上持续了一会,蓦地,她又垮了脸。

    她在俞溢面前说了王妧不少坏话,这事可不能说溜嘴了。

    抬眼见到王妧恍然大悟的样子,俞十一忙把话岔开。

    “所以说,西二营里有我们俞舟堂的人,但我们势单力薄,做的都是一些细微的差使。在这宿所里,有一个人和我们夫人关系匪浅,他人在后厨做事,一定有办法帮我们把信送出去。”她很满意自己终于绕回了正题。

    王妧却不明白,为什么俞十一会含糊了那人与田夫人的关系。她好奇心起,决定追问下去。

    果然,俞十一是故意不说清楚的。

    “这……牵涉到一些隐秘,我不敢多嘴。反正,这事是公开的秘密,你若有心,将来自然会知道。”

    王妧听说,越发好奇,但也不好再逼迫俞十一了。她压下刨根问底的念头,闭上眼睛静静地思索。

    俞十一在她身旁催促她写信,王妧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俞十一不要出声。

    “我改变主意了。”

    片刻过后,王妧突然开口,倒让俞十一吓了一跳。

    小碟盛着的点心被俞十一用完了,空空地摆放在王妧面前。王妧将它拿在手中把玩,嘴上说道:“既然那人值得信任,那就不必动笔写信了。改成送口信,才没有后顾之忧。”

    话音刚落,王妧将手里的点心碟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青瓷乍破,落地有声。

    门外霎时有了响动。

    窃听者脚步凌乱,慌不择路了。而楼下看守的兵士则步伐齐整,迅速向楼上涌来。

    王妧没有任何出门察看的想法,她不过是不想被人暗中监视,把人吓跑也就罢了。

    谁知,事实没有如她所愿。

    紧闭的房门被人撞开,门外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与俞十一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的脚上、手上都缠了纱布,神色凄惶而决然。

    王妧站起身,紧紧地盯着他。

    “姐姐,救我。”他挪步上前,试图抓住王妧的手,可惜没有成功。

    王妧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你说什么?”王妧咬牙,刚说出一句话,然而俞十一已经比她快一步做出决定。

    俞十一举目四望,只有隔间的一只衣柜能够将人藏起来。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衣柜门后,俞十一顺手关上房门,而看守的兵士也在这时赶到了。

    闻风而来的人是童五。他看着一地狼藉,皱起了眉头。

    他早知道,这两个小姑娘都不是软性子。小的那个还好说,他吓她一吓,就能让她收敛。而对付那位大小姐,他可没辙了。

144 路婴(十七)

    “发生什么事了?”童五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王妧冷漠以对,根本不想替俞十一把场面圆过去。

    俞十一原有些害怕,撅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突然,她灵机一动,指着王妧大声埋怨。

    “你干什么!非要吓唬我!你害我以后再也不敢吃荷花酥了。”

    话虽如此,她却在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位置向王妧使了好几个乞求的眼神。

    帮她隐瞒下那个少年的存在?

    或许那个少年是俞舟堂的人?

    想到这里,王妧抬起下巴,抵赖般地说了一句:“别瞎说。”

    俞十一急得快要跳起来,却被童五拦下。

    他有些发懵。

    他不会忘记,王妧和石总管对峙时,气势如虹,连总管也不得不对她作出让步。童五觉得,像王妧这样自命不凡、又一身傲气的人,按理说不会无端端地欺负一个小丫头。

    这明显不正常。

    可他看见王妧神色自若地否认了俞十一的话,他又糊涂了。

    “你明明吓唬我,说,说荷花酥的酥皮是,是人皮做的!”俞十一抹着眼睛哭诉。

    童五瞠目结舌。

    他想起来了,项景找来一个点心厨子讨好王妧,他也跟着去瞧了几眼新奇。那厨子做的荷花酥,层层酥皮薄如纸,色如女子敷粉的双颊,煞是好看。可经过俞十一这么一形容,令人赏心悦目的点心竟然变得面目全非!

    这小姑娘的心思到底是怎么长的?如此可怖的联想,他这样的大老粗听了都要打个冷颤,何况那个小丫头片子。

    王妧这么做分明是以大欺小,还矢口抵赖。

    童五很是看不惯,但一想到先前商议的大计,他又不得不按捺下心头的火气。

    他吩咐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带着一肚子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了楼,迎面撞见何三,童五将人拦下,又把楼中的情形一说。

    “骄横,自大,又好面子,这样的人,不正好符合我们的期望吗?”何三听后笑呵呵地,拉着童五喝酒去了。

    楼上安静下来。

    少年再次现身,一瘸一拐地来到王妧面前,小心翼翼地去看王妧的脸色。

    王妧却视而不见。

    俞十一要解释少年的身份,却被他自己抢先。

    “姐姐,那天晚上我昏了头要闯入浊泽,是你阻止了我。不,是你救了我。”

    王妧心生惊疑,不觉带上了审视的目光。

    记忆中,隐藏在夜色里少年的面容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他就是她的任务目标,路婴。

    “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在场?”王妧没有被翻涌的思绪冲昏头脑,反而越来越清醒。就算是萧芜等人,也不知道她在岗楼里做了什么。

    路婴这个时候应该在西二营养伤,而不是循着某些的足迹找上门来。

    轻飘飘的求助的目光落在俞十一身上,她当即挺身而出。

    “是我说的。”俞十一说,“那天晚上,岗楼里哨守的人除了我大哥,不是还有你吗?”

    王妧仍抓着其中疑点不放:“你大哥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阻止别人进入浊泽是他的职责。正常人都不会把这件事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路婴神情楚楚,却没有躲避王妧的注视。

    “因为,他只有杀了我才算是尽责。”而事实却产生偏差,巧合至极,这个偏差保住了他的命。

    如此简明的回答到底有没有说服王妧,路婴不得而知。他只见到,王妧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度,语气也变得平和起来。

    “你不是应该留在西二营养伤吗?还有,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王妧对俞十一和路婴结成的阵线感到不解。

    路婴一听,咧嘴笑了。至少,王妧的转变代表着她默认了他的话。

    “路婴和我们公子都在后厨做事,我去找我们公子帮忙送信,发现路婴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就把你的事和他们两个说了。”俞十一扭着自己的手指,她不想让王妧以为她靠不住,便又信誓旦旦,说,“多一个人,多一分力。路婴原本是来屏岭找我大哥切磋箭术的,谁知道,来了就走不了了。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想早一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应该通力合作。”

    王妧听了俞十一的话,心头的疑惑稍减。不过,她并没有把俞十一的提议放在心上。她只有一问。

    “你们公子?俞舟堂的公子,是田夫人的……”

    俞十一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反正,我们都叫他公子,但是夫人是不认他的。你将来见了夫人,千万别说这事是我告诉你的,连他这个人,你最好提都不要提。”

    她神情郑重,语气虽有些冲激,但她说出这番话却是为了王妧着想。

    王妧只得点点头。

    一旁的路婴仍笑眯眯地听着二人谈话。

    王妧若有所思,开口却是赶人的话。

    路婴装作听不见,直到俞十一推着他出了房门,王妧才心头才舒畅了些,算是眼不见为净。

    这狡猾的小鬼!

    整个宿所都处在严密监控之下,他既然能够来去自如,还敢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腿脚不便、弱小无助的模样!

    王妧以手扶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这次的任务,好像比上一次更难了。

    屋里只剩二人。俞十一不理解王妧的心事,只是见到王妧苦恼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想偷笑。

    王妧抬眼瞥见她的小动作,冷冷地说:“人皮荷花酥?你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才会想出这种鬼东西?”

    俞十一止住笑意,神情讪讪。

    “我们小的时候贪玩,不听话,大管家就喜欢用这些故事吓唬我们,刚才我一急,就说出来了。你不能怪我,你应该夸我有急智。”

    王妧一时无言以对。她摇了摇头,将此事揭过。

    此时,她的思绪飘到方才来去匆匆、举止古怪的童五身上。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童五对她的忍让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

    寒风呼啸,裹着无边冷意在西二营中横冲直撞。

    两个衣衫单薄的男人耷拉着脑袋,被人用绳索套着双手,一路被牵引着进了西二营。

    风吹起了二人披散的头发,露出两双呆滞无神的眼睛。

    有人认出了二人的身份,飞奔去向石总管禀报。

    石璧闻讯赶来,强压下心头不详的预感,向来人厉声喝道:“阁下把我西二营当成什么地方了?这里容不得任何人撒野!”

145 路婴(十八)

    “石总管,你言重了。”

    人群向两边分开,一个青年身披绒氅,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上,被侍卫们簇拥着上前来。

    “这二人要是识相点,早些说出他们是石总管的手下,我早就把人送来了,何至于等到今日?”赵玄居高临下,言语、神态之中满是嘲讽,几乎将他的狠辣行径掩盖过去。

    四周围观之人皆露出愤恨的目光。伤人者说着风凉话,无异于在西二营众人心口捅了一刀后,还在伤处洒了一把盐。

    石璧只身上前,他还不至于怕了区区几个侍卫。

    “既然如此,就把他们二人交还与我。”石璧还想保持着身为西二营首领的风度。只是他的心沉甸甸,直往下坠。

    他设下的周密计划,重中之重在于一个“密”字。然而赵玄此时的举动却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什么叫做功亏一篑。

    那边,赵玄像是听说了什么笑话,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那可不成。”

    对于激怒石璧这件事,赵玄做起来得心应手。

    “我千辛万苦,才撬开他们的嘴,还亲自把人送来,岂能随随便便就让你打发了?”

    果不其然,石璧紧咬牙关,脸色铁青,要不是有西二营众人在场,他早已将赵玄千刀万剐。

    可赵玄算中的正是这一点。他神态自若,翻身下马,往前几步,走到石璧面前。两人相距短短数尺,说话声不觉被压低。

    “石璧,你别忘了,在你之上,还有容州都督,容州都督之上,还有六州总督。你一个西二营总管,还想一手掌握容州?我劝你别做梦了。你现在把她交出来,我们还有得谈。”

    赵玄眼里的幽光好像要把他看穿,石璧心神大震,握紧了腰侧的佩刀。

    “只要你袖手旁观,我保证她安然无恙。”这是他的让步,也是他的请求。

    赵玄做出惋惜之态,叹气说:“可是我一天也不想等。”

    气氛陡然一变。

    石璧二话不说,抽出佩刀,直指赵玄。立即有一众侍卫将他挡下。

    以少敌多,石璧显然无法支撑太久。即便处于劣势,他仍然没有让营中兵士出手相助。

    力竭之后,他手中的兵器被打落在地。再受一记猛击,他整个人连退数步,败下阵来。

    “全都住手!”石璧大喝一声,止住了好胜心起的兵士们。总管的威信没有因为石璧一时失利而丧失,兵士们纷纷退下,只是愤恨的心情不会因为听命而轻易消除。

    “哈哈。”

    赵玄大笑一阵,返身翻上马背,露出一个在石璧看来可恶至极的笑容:“聪明人,我便给你一天时间。”

    说罢,他扬起手中长鞭。那两个失了心志的阶下囚虏被一鞭子抽倒在地,血迹很快从他们后背的衣衫里沁透出来。

    在赵玄示意之下,侍卫拖着两具倒地不起的躯体,策马往西二营大门奔去。

    一股火热的、激愤而且不甘的情绪在场中蔓延。

    石璧怒目切齿,抢过身旁一个兵士手里的长枪,奋力一掷。

    利刃截断了其中一根束手的绳索,铮铮然挺立在地面上。这一枪,任何肉体凡躯都无力抵挡。

    在场之人,无不改色。

    至此,容州军督府西二营总管的威棱已无人敢质疑。

    而那个趾高气扬离开的人,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跳梁小丑罢了。

    石璧换上了一贯严肃的表情,吩咐项景随他前往书房。

    项景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以至于石璧唤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及时回应。

    “项景!”石璧的声音透着两分恼怒。情势如此危急,偏偏他最信任的手下还在他面前露出一副鲁钝、不堪大用的模样,他怎么能不气。

    项景回过神,忙低头谢罪。

    “总管,属下心中对一事不解。”这也算是解释了他为何失神。

    “说。”石璧的声音冷酷之余,还带着不耐烦。

    项景也听出来了,话在嘴边打了个绕,回道:“原是不解,不过,属下回过头一想,赵玄今日大张旗鼓地来,不像是为了耀武扬威,更像是来求和的,咱们拿住王妧,这一步可真的是走对了。”

    石璧冷哼一声,反问说:“求和?他手里握着赤猊军、六州都督和靖南王的支持,用得着向我们求和?”

    项景垂下眼睛,恭顺受教。他知道,话头一开,石璧便已消了气。

    “在这个世上,只有那些生来得天独厚的人才有资格骄矜自大。可是,你和我都不在其列。我手中所得,全是我一手一脚打下来的,稍有懈怠,就会土崩瓦解。项景,你要记着,一个被自负蒙蔽了眼睛的人,迟早会摔得粉身碎骨。”

    项景战战兢兢,忙点头应是,只听见石璧又开口了。

    他说:“赵玄是年少轻狂,但他还不至于是个蠢货。他要是想与我为敌,直接撕破脸皮,把人送到容氏父女手里,那才叫真正的麻烦。他所顾忌的,是我们手里的那个女人。所以,你更要抓紧时间,拿到那三百颗圣丹。越快越好。”

    项景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策马在林间疾驰的赵玄始终驱散不了心头的烦躁。

    他想不通周充的意图,他错估了周充的实力,才事事落后对方一步,处处受对方掣肘。

    皇帝想要将他困在南沼,意欲何为,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但是,他之所以留在南沼,绝对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十年之约。

    暗害靖南王的黑手此时正躲藏在他身后的死角之处,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敏锐、洞察的眼睛。

    他迫切想要见到她。

    赵玄一扬鞭,马匹吃痛,跑得更快了。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小鹿突然从林子里蹿出来,挡在道中,看起来像是被来势汹汹的人马吓得动弹不得。

    一马当先的赵玄骑术并不精湛,转瞬之间,马蹄已经不可避免地落在那受惊的小鹿身上。

    他反应过来,勒住马缰,停下来察看。

    小鹿的两只后腿血肉模糊,无力地倒在路中间,久久才发出一声凄凄的鸣叫。

    一个人影毫无防备地从刚才小鹿出现的方位探出来。

    少女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惊叫着扑到小鹿身旁,纵声哭喊,直到声嘶力竭。

146 路婴(十九)

    容府坐落在容州最大的一条长街上,一年到头,门庭热闹。近日,容氏一族的当家人、鲎蝎部首领容全一病不起,往来探视之人反而更多了起来。

    容溪身为首领之女,更是鲎蝎部的圣女,理当代替父亲主持族中、部落中的事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让别人看见她受的一点小伤并不碍事,不日即将痊愈。

    一日劳顿,耐心将访客全部送走,容溪才得到半刻空闲。

    她打算去偏院见一个人。

    收到姑姑的秘密来信后,容溪觉得天地像是变了颜色一样。一直以来,明面上尊敬妻子、善待岳家的靖南王,内里竟然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她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去靖南王府,接姑姑回家。

    可是,她的父亲斥责她,不得再有这种无知的想法。

    能解靖南王妃之困的方法,只有除掉她的心腹大患。所有侵害靖南王妃和小世子的事物,根源都在一个人身上。

    靖南王的义子,赵玄。

    容父以长者的经验教训容溪,如何对症下药。

    即便容溪不能全部理解,她也遵从了父亲的吩咐,将送信的使者安置在府中偏院,好好保护起来。

    刘筠是靖南王的女儿,但在容溪眼中,刘筠在靖南王府的地位到底只比婢女高一些。这样的人,敢站出来指摘王爷的义子,可谓忠勇。因此,容溪待刘筠也日渐亲厚。

    今日,见刘筠郁郁寡欢,坐在窗台前叹气,容溪不由得替刘筠的身体担心。

    “你清减不少,难道是我哪里怠慢你了?”

    二人互相见礼后,刘筠才回答说:“你对我极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容溪拉着她的手,仍选了窗台前的对椅入座。

    “那你为何愁眉苦脸?”容溪心念一动,猜测起来,“难道你对我们计划没有信心?”

    “不。”刘筠摇头否认,接口解释,“赵玄从来没有拒绝过美貌女子向他投怀送抱。你不知道他在湖州有多荒唐,别人金屋藏娇,他是金屋藏着千娇百美。在王爷的眼皮子底下,他都敢这么做,如今没有王爷拘束他,他只会变本加厉。”

    说到最后,她的不满已转化成愤怒,几乎要拍案而起。后来又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刘筠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她无法对着容溪殷勤的目光说谎。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好。”

    刘筠本想说的是“无耻”,但又怕伤了容溪的心。

    用美人计对付赵玄,正是投其所好、攻其不备的好计策。可她就是不想这么做。哪怕是让她明刀明枪地对赵玄出手,她也不想暗地里诱使赵玄铸错,还假装那是对方自食恶果。

    “如果有一天,赵玄自己因为美色栽了跟头,我只会拍手称快,但如今,我们用美人计陷害他,那么这错到底是谁铸下的?赵玄渔猎美色,我藐视他;如果我用美色猎取赵玄,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失去她的本心。

    容溪听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起身告辞之前,深深地看了刘筠一眼。

    她说:“刘筠,我佩服你。”

    …………………………

    一声冷哼从容全的书房里传出来。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首领自从生病后,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拿他们出气。眼下,圣女正在和首领商议要事,就算首领发脾气,圣女也有办法安抚,只要他们不凑近去触霉头。

    “她认为我们不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一个祸害?”容全一脸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说,“她太软弱了,难怪靖南王看不上她这个女儿。溪儿,我告诉你,渔色是人的本能,不必以之为耻。你是我的女儿,我们鲎蝎部的圣女,不必像她一样活得小心翼翼。”

    容溪脸上的神情松快许多,她对她的父亲说:“是,我和她不一样。只要是对容氏、对鲎蝎部有利的事,我都会去做。”

    容全的病气似乎一下子消减了。他微笑着,感慨般地回忆起往事。

    “当年,我送你姑姑嫁入靖南王府,心里也很不舍。但是你姑姑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圣女的血脉会在容氏后人中传承下去,荣华富贵也会一代传一代,永远不会断绝。”

    容溪也恭敬地听着,只是她想到了姑姑的脸。

    在容州,她脸上的红色胎记是她尊贵身份的象征,她可以毫无避讳地在众人面前展示。可是,她的姑姑在靖南王府里却无法以真实的容貌示人。她几次见到姑姑委曲求全地戴上面纱,除了陪着姑姑难受,她什么也做不了。

    容全注意到女儿的出神,便再次出声提醒她。

    “下次你去见刘筠的时候,让她好好想想王妃的托付,想想她在靖南王府的处境。不过,她既然起了别的心思,很有可能会坏我们的事。”

    容溪沉思片刻,回答说:“刘筠已经有了去意,我会安排人送她离开容州。”

    容全有些不赞同,但他还是尊重了女儿的决定。

    “量她不敢和我们争赤猊令。”

    容溪应了一声是。

    容全这时精神已有些不济,但他仍强撑着,又交代了几件事。

    “前一阵子,容滨冒冒失失地跑到浊泽里,如今瘴毒未清。我听说有人从浊泽里采到了清滌草,现在落在鬼夜窟手里。我想,如果有了那棵清滌草,你一定能炼出更完美的圣丹。用它救下你五叔的独子,你的位子才会越来越稳固。所以这件事你要亲自查证。还有……咳咳……”

    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容全嗓子发干,忍不住咳起来。

    容溪面露关切之色,连忙说:“父亲,你先歇会,慢慢说。”

    她起身为容全倒了一杯水,谁知,水竟是凉的。

    容全发现她的动作停顿下来,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

    “扔出去,”他伸出手,指向书房门外,郑重地说了两个字,“立威。”

    容溪震惊地看着她的父亲。她没想到,父亲的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见她呆立着不动,容全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前来。

    “你手上的伤不要露出破绽,圣丹你照常炼制,只是不要让它们流到外面去,将来,它们自有用处。”他低声嘱咐完,才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走出书房。

    容氏需要一根新的顶梁柱。他很高兴,容溪成长的速度超过了他的预期。

147 路婴(二十)

    “你说的是真的?”项景看着底下前来告密的小卒,用言语威吓。

    田鼠低着头,心头一颤。他盯着自己的鞋尖,想起了俞十一的话。

    鲎蝎部的圣女很看重王妧。

    石璧将来会倒大霉。

    这事肯定不会牵连到他。

    可是,俞十一又怎么知道容氏的子弟是怎么对待他的?

    鲎蝎部圣女的堂弟,容滨,平日里欺负他们这些新兵不说,还仗着鲎蝎部撑腰,逼迫别人违反禁令,陪他进浊泽练胆子。

    所有进过浊泽的人都重病不起,除了田鼠自己。可他宁愿和别人一样生病,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整日惶惶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违反禁令的事会被容滨告发。

    至于王妧和俞舟堂的联系,对他来说根本一文不值。田夫人之于他,和高高在上的鲎蝎部圣女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真的。她承诺,离开这里后会给我丰厚的报酬,我……不敢隐瞒。”

    “好,你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我,其他的,你不用担心。这次你立了大功,石总管自然会论功行赏。”项景说完,还赏了他二十贯钱。空口说白话,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田鼠絮絮说出策划出逃的细节,王妧离开宿所后,如何安排马车,如何接应,如何转移项景的注意,如何计划出逃路线,然后他才告退下去领赏。

    入夜后,他依照项景的吩咐,早早驱车离开宿所。而王妧也由项景带人看管着前往鬼夜窟。

    一行人来到容州城外的一处庄园,有人引导着他们来到一处小院。院子里有几辆特殊的马车。车身看上去比寻常马车的狭小,几乎只能容一个人,更奇特的是,马车四面无窗,车门开在车顶上。

    想要前往鬼夜窟的客人都必须由一辆这样的马车送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王妧对它们望而却步。

    密闭的马车里,一丝光亮也没有,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而,形势所逼,王妧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她踏入马车的一瞬间,发觉车里的并不如她想象的狭窄。可是很快,她就无暇顾及这些了。

    项景盯着王妧和俞十一分别进了一辆马车,车门被仆役关上后,才有所行动。

    黑暗中,王妧目不能视物,唯有伸手就能抓到的油壁让她镇定几分。

    毫无征兆的,一簇火折子在她面前被点亮了。

    王妧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耳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是六安。

    王妧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额角已有汗渗出,狼狈不堪。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可是六安没有回答,他说道:“我们先去办一件事。”

    王妧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相信了他。

    “其他人怎么办?”

    “他们会好好睡一觉,没有人会发觉你离开过。”

    说着,六安熄灭了火折子。

    王妧又陷入遑迫之中。

    前行的马车让人觉察不到颠簸,王妧也无法估计时间到底过去多久。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等王妧从车中探身出来,才发现马车已经不是原来的马车了。车身搭架上横木和长杆,变作一乘轿子。

    不容王妧细想,抬轿四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四散离去。

    “你要做什么?”王妧问时,六安已点了一支松明火把。

    她举目四望,火光照耀得到的地方足以让她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沼人口口相传的凶地,浊泽,距二人只有咫尺之遥。

    “下令杀死王姗的人,就在里面。”六安伸手指向幽暗深邃的枯木林,“你的仇人就在这片林子里,里面有沼泽,有迷瘴,有各种各样的毒虫毒蛇。错过这次机会,你也许再也抓不住他了。”

    “你没有依照我的计划行事。”她将复仇的地点选在离岛,而不是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事急从权。”

    这就是他的解释。

    王妧转身朝向枯木林。

    “我不该让你潜伏到红姬身边的,对不对?”她问完,并不等六安回答,便往枯木林迈出一步。

    六安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妧每迈出一步,决心便增加一分。

    林子里的瘴气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四处游荡。两人除了要避开瘴气,还要注意脚下的土地。湿润的土地与积塞的泥潭并没有明显的界限。

    六安寻了一根茶杯口粗细的树枝,作为探路的工具。王妧也有样学样。

    “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为什么要下令杀死王姗?

    “他很快就会死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

    这样无缘无故的笃定,无法让王妧信服。

    她正要开口,却见六安手中的松明火把被一阵东风吹得摇晃不止。随之而来的,是滚滚如波涛的瘴气。

    “往南走。”六安语速极快,脚下也没有丝毫停留。他认准了方向,朝南面深入浊泽。

    王妧落后他一步,将全副心神贯注于眼前唯一的光亮。等到东风住歇,两个人的脚步才又慢了下来。

    发觉身后的瘴气正在一点点退去,王妧才松了一口气。可她的这口气没有松到底。

    王妧立住脚,心底浮起一种被人窥视的直觉。可她没有转过身去确认,反而加快脚步追上六安。

    改向的瘴气原本浓厚得令人无法一眼看穿,如今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尾巴”。

    瘴气稀薄之处,影影绰绰,好像有人藏身其中。

    王妧想起了容溪说过的有关厌鬼的传说。

    “形体似人非人,身披瘴厉之气,行走过处,草木皆凋零。”

    身处在这样一个枯木林,不安会像寒意一样从脚底渗入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等到头脑被恐惧完全占据,就彻底没救了。

    “六安。”她忍不住唤道。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传出很远,还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异样。

    六安转过身来。他不笑的时候,双眼流露出来的情绪才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王妧突然释然了。

    “多谢你信守承诺。”这话,如果她这个时候不说,恐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说完以后,她仿佛卸下心头大石。心中安适,一切惶恐也烟消云散。这时她才注意到六安变得瘦削的双颊和肩膀。六安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等我报完仇,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她说。

    就算是,六安要杀了她去向红姬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人邀功。

148 路婴(二十一)

    “大长老,你约我来这里,所为何事?”

    寂静而又昏暗的林间,有两道人影相对站立着。首先出声的那人声音阴柔,语气还有些不忿。

    另一人身形矮小,他说话时语调低抑,显得十分苍老。

    “红叶,你可记得,暗楼祖位创业的初衷?”他不答反问。

    感受到老者的轻视,红叶却只得隐忍不发。

    “四位祖爷生逢乱世,命途多舛,他们创立暗楼,一开始只是为了证明天道无亲。就算是蝼蚁,也能拥有扭转乾坤之力。”

    “没错。”大长老点着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然而,红叶的疑惑,大长老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不由得追问:“我们今天到这里来,难道和四位祖爷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暗楼的人,一直相信天道的存在。青简所书,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天道,公正无私。以至于,我们所有人都很少去想一个问题,天命到底可不可以改变。四位祖爷,到底是天命所归,还是逆天改命、成就了这百年基业?”

    红叶沉默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能意识到,自己和大长老的差距并不仅仅只是在名位上。

    “青简预兆,我会死在容州,是不是真的?”这是白先生千方百计想让他知道的一件事,目的显然是要将他引到容州来。

    他明知山有虎。

    “是真的。这也是我找你来的目的。”大长老终于承认道。

    “看我死在青简的预兆之下?”红叶心底涌上一股怒气。

    谁知,大长老仍保持着一种十分平静的态度。

    “不。”大长老说,“我做了一个试验。路婴那个孩子是我一手养大的,青简预兆了他的死期,就在三天前。可是,他现在还活蹦乱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红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震惊,不敢置信。

    大长老径自说下去:“这意味着,有人改变了天命,让他活下去。而且我还发现了,改变天命的那个人,正好想杀死你。”

    红叶倒退两步。在这危机重重的枯木林中,每一道树影都在朝他张牙舞爪。他没有生出丝毫反抗的心思。他只想逃。

    可是,大长老和外人联手设了这个陷阱,他能逃得了吗?

    大长老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黑暗,直直钉在红叶脸上。

    “上天到底公不公正?到底是不是不偏不倚?那些受到上天眷顾的幸运之人又该怎么说?凡人如你我,到底能不能改变天命?”大长老接连发问,而这些问题却无须红叶作答,“以你的实力,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杀死你。我只想看看,她杀了你之后,我能不能替你改命。”

    他说完,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在红叶愣神之际,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药瓶。

    ………………………………

    “出来。”

    王妧终于确定,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大活人。

    路婴从一棵枯树后现出身形来。他穿一身黑色夜行衣,除了面庞,全身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

    “我可没有故意跟踪你们,我是来找我爷爷的。可是,我害怕,只能跟着你们喽。”

    今天夜里,王妧一离开,宿所的监管几乎都撤下了。他想趁着这个机会进浊泽探一探,孰料会撞见二人。

    “你爷爷到底是什么人?”王妧忍不住问,问完她又改变了想法,“如果你死在那一箭之下,你可会后悔?”

    路婴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后悔?他才没那么不中用。

    他的反应在王妧的预料之内。

    六安同样注视着路婴,他在路婴身上察觉到了熟悉的气质。

    “别再跟着我们。”王妧不再和路婴啰嗦,她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在这么重要的夜晚,她不想出任何意外。

    路婴恍若未闻。王妧走一步,他跟一步,就像故意要惹怒王妧一样。

    林间冷风从王妧面上拂过。

    滚滚瘴气从侧面侵袭而来,王妧却停下脚步。六安在前,等他注意到王妧没有跟上时,转身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王妧背对着他,与路婴对峙。路婴若想越过她,二人之间势必会发生缠斗。然而,越来越近的瘴气已有泰山压顶之势,一旦被它包围,两人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六安心神大乱。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路婴愤愤折返,王妧也借着来势汹汹的瘴气阻隔了对方的跟踪。

    “走吧。”王妧强装镇定,仿佛刚才冲动的冒险不曾发生过。

    六安原想说些什么,见此情形,却没有开口。

    自从和大长老达成协议,他已经失去了开口的资格。

    在这片凶地的某处地方,大长老正等着他,履行对他的承诺。

    寻找目的地的过程十分漫长,迷雾遮挡了月光,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瘴气一次又一次对二人穷追不舍,却始终无法得逞。

    直到王妧发觉自己气力变得有些不济时,二人已经进入到浊泽深处了。

    王妧好几次失去方向,而六安却有一套办法。

    脚下的红蕨喜湿,喜阴,连绵而生,但他们每走一段路,便能遇到一块光秃秃的地面。它们显然是最近才被人清理掉、作为指示的。

    这时,走在前面的六安突然停下来。王妧随着他的动作,侧耳倾听,发现了一阵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逼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们前行的方向。

    异样的巧合不足以说服王妧,她突然之间预感到了什么。

    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朝他们奔来。王妧因自己心中的念头怔住了,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六安看清了。

    “就是他,下令杀死你和王姗。”

    十步之外,红叶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他一眼认出王妧的身份,只是震惊于大长老所说的改变天命之人竟然是王妧。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无视那里越来越强烈的灼痛。大长老心狠手辣,阴险至极,逼他服下毒丸,只是为了验证一个妄想!他怎么甘心?

    他绝对不会因此坐以待毙!

    “就是你们两个来求死么?”

    红叶阴柔的声音在王妧听来如雷音震耳。

    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对这样近乎懦弱的表现,红叶嗤之以鼻。

    “为什么……”她的声音轻且颤抖。

    他哪有那么时间去为王妧解惑。

    王姗该死的原因,实在是太多了。

149 路婴(二十二)

    突然刮起的狂风是不详的预兆。

    滚滚瘴气比前几次来势更猛,范围更广。

    红叶一心想逃出浊泽。体内的剧毒已经开始发作,慢慢蚕食他的生命,他必须尽快解决掉挡路的两个麻烦。

    他没想到,率先对他出手的竟然是那个叛徒。

    六安直击红叶胸前破绽之处,迫使红叶避让。再加上王妧,二人合力,势如破竹。

    红叶只觉得呼吸窒碍。在他左右,瘴气有如爪牙,勾勒出他的身形,继而一点点收紧。

    他屏住呼吸,倒退两步,将身形藏匿在瘴气之中,以退为进。

    视线受到遮挡是他的弱势,更是对方的弱势。他这么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已经听不到二人发出的任何声响,四周的沉寂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护盾。

    认准一个方向,红叶小心翼翼地前行。胸口的痛楚刺激着他,催促他加快速度。

    陡然间,他感到一阵晕眩,袖口似乎被枯枝勾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心思理会。紧走几步,第二次晕眩又向他袭来。

    他不得不立住脚步。这一停,他才觉察到不对劲。

    攀上他手臂的“枯枝”为什么能对他做出拉扯的动作?而且,拉扯的力道越来越大,大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偏倒向一旁。

    他扭头看去,一只枯瘦、灰暗、遍布黑斑的手握住了他的肩头,他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一握抽走,他甚至无力转身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

    瘴气不再是白蒙蒙的一片。一股黑气弥漫在他四周,毫无悬念地染上他的衣角。

    祸不单行。一阵剧痛在他的胸腹位置窜走,他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他目力所及之处,模糊不堪。

    那个黑色的向他逼近的人影浑身散发着恶臭,很快,他连那股恶臭也闻不到了。

    奇怪的是,他的双耳反而变得异常灵敏。

    他听到一阵阵绵长的吐息,想象中有一双脚缓慢地交替落在堆叠的枯叶上。

    那东西距他咫尺之遥。

    尖利的枯枝一般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脖颈,陷进他的皮肉中。

    红叶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慌。气血翻涌不平,万籁俱寂中,擂鼓般的心跳声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令他几欲迷失,几欲癫狂。

    这时候,两道轻重不同的脚步声横空出现,打乱了他心跳的节奏,也将他从无边的惊恐中解救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它们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红叶此时很想大笑。他死了,身边的那个鬼东西也会让二人给他陪葬的。

    锥心之痛总在他想昏死过去之时袭来,强行让他保持清醒。反反复复,成为对他的一种折磨。

    曾经非常靠近的吐息声正在离他而去,他甚至没有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劫远远没有结束。

    瘴气好像拥有了生命,懂得听从某种指示。

    王妧的目光顺着退却的瘴气,越过红叶僵硬的身体,落在一个人形的黑影上。

    她惊得目瞪口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系统突如其来的任务。

    “捕获一只厌鬼。”

    浊泽里真的有厌鬼存在。

    “你要干什么?”

    被六安叫住时,王妧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道黑影走了两步。

    她最后朝着厌鬼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过身向六安走去。

    六安低下身子,在红叶身上翻检着什么。

    “他死了。”六安说。

    王妧看到红叶嘴角流出的黑色血渍,心中生疑:“他中毒了?”

    六安点点头。

    “你做的?”

    六安又摇头。

    “你每次有事瞒着我,就只会点头和摇头。”王妧发现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只是解开了一个心结后,她忍不住想找人说话。

    “让我猜一猜,你要回到暗楼,对不对?暗楼里有人在帮你,不然,我们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他。”王妧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最后别了脸,说,“我原以为,你会杀了我,去向红姬邀功。但是,我错了。”

    六安皱着眉看她,仍不说话。

    “就算杀了我,猜忌你的人仍然不会打消疑虑。不过,如果我活着,我还能帮到你。”王妧回望着他,火把的光芒映在她略显疲惫的眼睛里。

    六安站起身来,目光低垂。沉思片刻,他走到王妧面前,说话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泄露出一丝颤抖:“你认为,我是为了获得你和你身后势力的支持,才带你来找你的仇人?”

    王妧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也会帮你……”

    她话还没说完,六安突然将手里的火把扔到地上。火把在湿润的泥地里滚了两圈,很快就熄灭了。

    黑暗迅速笼罩了他们。

    王妧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她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她和整个世界隔绝了一样。

    “那么,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抱着你?”六安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王妧脑子里一片空白,继而,恼怒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她推开六安。

    黑暗将六安脸上的笑意藏起。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惹恼你?”这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王妧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气息不平:“我一直很信任你。”

    “是啊,我辜负了,但是我不后悔。”

    …………………………

    路婴低下头,恭敬地对着面前的老者。

    他找到他的爷爷了。

    不,准确地说,是他的爷爷找到他了。

    “先前没有将计划告诉你,你能够随机应变,我很满意。”大长老的声音苍老之中透着一股慈爱。这个从小在他跟前长大的少年拥有最优秀的潜质,以及旁人无法比拟的幸运。

    逆天改命,死里逃生,将来很可能还会助成暗楼的大计。

    “爷爷,我还是不明白,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路婴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但愿爷爷不会嫌他笨。

    “不惜代价,留在她身边,取得她的信任。”大长老直截说道。光是这一点,也要花费不小的心力和时间。

    “那个六安也是我们的人?我可以相信他吗?”也许这次见面过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爷爷了,他必须弄清楚每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对他有另外的安排。你记住了,从今天开始,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爷爷……”路婴突然唤了大长老一声。

    大长老低声笑了笑:“当然,你要永远相信爷爷,毫无疑问地听爷爷的话。”

150 路婴(二十三)

    被遗弃在枯木林里的尸体很快就引来一群乌鸦。

    戛戛的鸣叫声,十分渗人。

    “找到了。”

    人声惊动了飞鸟。群鸦乱舞。

    红叶的尸首被一个黑衣人托起,带离浊泽。紧随其后的还有黑衣人的一个同伴。

    拂晓时分,两道黑影潜入梓县东面的一个小村落。村尾一户人家养着的看门狗在院子里吠了两声,随即被人安抚住了。

    小村屋里住着一个异乡客人,是个脾气古怪的江湖游医。他进山采药,不慎摔断了腿,万幸被砍柴的村民救下。

    留在村子里养伤的游医论理应该感激村民们的救命之恩,可事实恰恰相反,他待人的态度异常冷漠,常常拄着竹拐走到村尾的枯井亭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黄狗追着黑影进了屋,发出呜呜声。睡床上的人即刻惊醒。一阵破空声响起,细密的粉尘扑向来者的面门,三根银针紧随其后。

    黑衣人受到突袭,饶是他反应不慢,仍然被银针射中手臂,不过瞬息间便倒地不起。

    抚掌声从门外传进来。

    “黄执事,别来无恙。”

    大长老并不进入屋子,黄三针也不从屋子里出来。

    听到那个声音,黄三针的面色变得极为苍白。然而,他手下有条不紊地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布包。他手上一抖,数十根银针依次排列。

    他喃喃自语:“你们不应该逼我。”

    屋门被打开,他的脸隐藏在黑蒙蒙的阴影中,只露出两只穿着草鞋的脚和一支竹杖。

    “你叫错了,我早已不再是暗楼的人。”黄三针平静地说。

    大长老无声地笑了。

    “你想斩断过去,首先就该放下一身毒术,遁迹潜行,而不是随心所欲地施展它。”大长老说。

    黄三针坏了红姬的任务,他可以不计较,只要黄三针不再妄想和暗楼撇清关系。

    “不过,”大长老话锋一转,“一身本事无处施展,未免也太可惜了。”

    “你们引我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黄三针打断大长老的话。这个村子里的人,是生是死,他根本不在乎。大长老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忆起当年的那件事。

    大长老呵呵一笑。

    “我要你帮我救两个人,他们就在你屋子里。你欠我的,该还了。”

    大长老的话引来一阵长长的叹息。

    黄三针当然不会忘记。当他的仇家找到九仞山,他的小徒弟被村民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她临死前说,不要怨恨,也不要伤害任何人。

    他答应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是大长老代他出手,免他为难,免他食言。

    “规矩是我立下的,我欠你一百七十七条人命,你随时可以拿回去。”

    “多谢。”大长老朝他颔首。红叶中的毒是黄三针亲手做的“醉生梦死”。假死药发作时,和真正的中毒身亡没什么两样,解除症状时,却需要一种特殊的针法配合。至于被黄三针当作偷袭者制服的路婴,如果大长老不开口,下场很可能是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大长老准备离去,黄三针却突然叫住他。

    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被黄三针脱口问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杀了王姗?她本可以成为暗楼最好的一颗棋子。”他不认为自己出卖了王姗,他只是隐瞒了他的一段过去。

    大长老面不改色,语气平和:“暗楼要杀一个人,你难道猜不出原因?”

    “青简。”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没错,当时青简预示,王姗必须死。”大长老承认道。

    黄三针的语速变得急促起来。他接过话:“但是,你命红叶出手,让王妧以为想要杀死王姗的人是红叶。她来找红叶报仇,你又安排红叶假死,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你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他后知后觉,过了这么多年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他的仇家知道他在九仞山?为什么王姗能及时出现,劝他带着小徒弟离开?为什么村民们能齐心合力,想到用替死的办法解开村子的死局?

    “我并没有你想象之中那么阴险。王姗确实很不错,燕国公府正需要她这样的继承人。但是,燕国公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私心吗?他放任王姗和暗楼接触,未必不是将暗楼当作磨练王姗的砥石。当王姗和王妧同时对上暗楼,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在暗中比较,究竟谁更适合继承燕国公府?”

    黄三针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许久,他才平复了情绪,说:“没有人比你更擅长操控人心。”

    大长老干笑一声。他听到黄三针继续说道。

    “屋里偷袭我的那个孩子,我没有对他下杀手。你可以不用算上他。”

    大长老听后,感慨似的说:“那个女孩的死,让你的心变得更柔软了。”

    黄三针没有否认。

    “如果不是这样,他已经毙命了,就算你让我救他,也是回天乏术。”说完,他的态度又变得冷漠起来。

    他嘭地关上门。大长老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色渐渐亮了。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昏暗的屋子里。

    黄三针挪动身体,回到床前。他在窗外早起的鸟叫声中,分辨出一道急促不平的呼吸。

    “你全都听见了?”他问。

    路婴咬着唇,极力不发出声响。

    “我用不着离间你们,我用毒术就能你们吃到实实在在的苦头。只是,”黄三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有一个小徒弟,她死的时候才十三岁,比你还小。谁会想到,用一个小姑娘的命来扰乱别人的心神呢?大长老不仅想到了,而且,他还做到了。”

    黄三针看到倒地的人影坐了起来。

    大黄狗舔了舔路婴脸上的泪,然后趴在他身旁,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路婴闭着眼睛,想起了小梅的脸。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练功,一起吃饭,甚至许诺将来要互相扶持,一起去北地看雪。

    他从来没有见过雪,将来也不可能和小梅一起去看了。

    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像小针一样,一下下刺在黄三针心头。大长老说得不错,他的心变软了,现在,他能感受到路婴的痛,哪怕他能感受到的不及对方痛楚的十分之一。

    黄三针勉强咧了咧嘴。

    最擅长操控人心的大长老,真是个笑话。

    …………………………

    有东西压着她的脸。

    王妧睁开眼睛,看清了吵醒她的东西是什么。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以及爪子的归属,小白猫。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路婴的任务竟然完成了?

    看到自己被延长的寿数,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回想起昨夜的经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

    “浊泽里真的有厌鬼。”

    小白猫叫了一声,被王妧抓住两只前爪。

    “不过,”王妧说,“我答应二婶回滁州过年,厌鬼的事可以过了年再说。”

    小白猫摇了摇尾巴,猛地一蹿,跳到窗外去了。

    王妧也听到了门外的响动。她起身披上披风,打开门走了出去。

    只见到庭院中济济一堂,莫行川等人面色有异,却都极力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

    庞翔努力从人群最后挤到前面来,武仲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莫行川也不阻止他,只当做看不见。

    “武仲,你又欺负人?”

    听见王妧发话,武仲收敛了一些,自辩说:“他有病,乱说话。”

    王妧示意他放开庞翔。

    “如果我要抓住一只厌鬼,需要做什么准备?”

    众人侧目。唯有庞翔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采。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纸包,说:“进出浊泽,我们都用这些药草沐浴,是古叔家里传下来的方子。”

    王妧点点头。

    武仲目瞪口呆,去看莫行川。莫行川却已经接过庞翔手里的药包,转手交给谭漩查看了。

    “武仲,我不在的时候,你把俞舟堂的人打了?”王妧故意说。

    “哪有?”武仲心虚地应了一声。他只是把人绑在后院,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对方。

    “那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见田夫人?”王妧压低了声音说,“听说俞舟堂的那位大管家很厉害,我怕我招架不住。”

    其实,其他人并非听不见她的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武仲开始,一个个笑出声来。

    多日的阴云随风流散,院子上空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蓝天。

    一只失群雁奋力飞过他们的头顶,在它前方不远处,是排成一行的雁群。

    (第一卷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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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修正系统介绍:
通和年间,京城发生了多起失踪案。
当真相浮出水面,一个神秘组织放火烧毁了证据。
故事从一个幸存的少女开始……重生修正系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生修正系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生修正系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