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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修正系统全文阅读

作者:宁三思     重生修正系统txt下载     重生修正系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1 除夕

    腊月二十九。

    滁州城结彩张灯,映着每一张洋溢着喜气的脸。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应节食物的香气,爆竹在街头巷尾噼啪作响。

    夜风吹起了过路一辆马车的车帘,驾车的人打了个哆嗦,将马车拐进鸣玉街。

    轱辘轱辘。

    路面平坦,马车走得也快,转眼便来到王家宅邸门外。

    王妧下了马车,看到武仲有些鬼祟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武仲讪讪笑了笑。

    “老习惯,老习惯。”他辩道。

    “这里不比慕玉山庄,你要是敢在这里乱来,我可不能保你全身而退。”

    武仲老老实实地收下这番警告。回想起自己在慕玉山庄的胡作非为和山庄大管家咬牙切齿的誓言,他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咕哝着:“那里根本连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王妧不再理会他,王家的仆从已经迎到门口了。

    领头的仆从走近前,循例问候,随即引王妧入门。

    郑氏此时正在东花厅查对一些供祖器物,琐事繁杂,似乎掏空了她的精力。她坐在灯下,神情恍惚,连丫环奉上的茶都忘了接。

    “夫人。”底下的管事唤了她一声。

    郑氏回过神来,接了茶,顺口便问:“老夫人还在佛堂?”

    管事应是。

    郑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老夫人还在佛堂,那么王政也还在佛堂。王娴姐弟三人,此时也还守在佛堂外。

    每当这个时候,郑氏总觉得自己受到全家人的排挤,偏偏王政在这件事情上不给她留半分商量的余地。

    郑氏闭上眼,将不快的情绪压到心底。

    多想无益。

    “行了,除了各处当值的,其余人领了赏都回去吧。等大小姐一到……”

    郑氏话还没说完,已有仆从来报,本该来见郑氏的王妧在半道上被王娴请走了。

    茶杯嘭地碰上郑氏手边的茶几,吓了厅中众人一跳。

    郑氏只是摆了摆手。管事们不敢多嘴,鱼贯而出。

    然而,离了东花厅,细小的议论声慢慢变得沸腾起来。

    “年后,老夫人就要带着三小姐和四小姐去京城了。你想,两位小姐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夫人左右,这一下子要去到京城那么远,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夫人能不伤心吗?”

    另外有人接话说:“夫人就算不情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能拗得过老夫人?”

    “咳!这些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我问你,这一去京城,不得挑人跟着去伺候?这样的好差事,别人都争破头了,你怎么不声不响的?”

    说话声在这时消停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叹气说:“去了京城,肯定要按国公府的规矩行事。前儿有人把国公爷过继嗣子的事拿出来嚼舌,传到夫人耳朵里,那厮挨了一顿好打,被撵到庄子上去,这要换作是在京城,没有几条命哪里够折腾?反正我和我家那口子商量好了,除非夫人指定要我们跟了去,不然……”

    几声干笑过后,议论的人便散开了。

    一撮细尘从屋顶洒落。

    西风乍起,细尘还没落到地面,就被一团白色的残影卷走了。

    “姐姐不要见怪。有些话,我必须现在就说。”

    王娴领着王妧往东面的花园去,那里十分靠近老夫人的居处。

    “我不明白,姐姐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嗣子在京城做的那些荒唐事,姐姐竟一点也不理会吗?”

    仆从早已被遣走,王娴说话也毫无顾虑。在这个寂静的花园,唯有纹丝不动的树影和她们作伴。

    王妧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她确实已经写过信,向二叔王政说明她在南沼的行迹。她这次回到滁州过年,除了兑现当初对郑氏的承诺,还有当面向王政夫妇认错的意思。

    无论如何,是她伪造了回京的假象。

    “京城的事,自有我父亲操心。他既然选了四哥做嗣子,自然会好好管教。”王妧做出了和王政一样的决定,没有把她身在南沼的事向王娴说明。

    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令王娴满意。她并不掩饰失望的情绪,说:“姐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国公府的兴衰荣辱系在谁身上?嗣子被人所轻,我们燕国公府的人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你身为燕国公的女儿,难道还能置身事外?”

    王妧看着王娴慷慨陈词。

    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傲的神情。

    此时此刻,王娴像足了祖母崔氏。

    王妧垂下目光:“阿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些风言风语,到底为何会传到滁州来,还是一个问题。”

    王娴听后不禁露出一个苦笑。大姐姐的反应和祖母预料的丝毫不差。

    强词夺理,不知悔改。

    审视的目光落在王妧身上。王娴缓缓开口,语气疏远了许多:“上次,祖母对你发了很大的脾气,你说事情另有缘故,还不准我追问。如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隐瞒真相。”

    王妧蹙眉不语。她不认为二叔王政会把那件陈年秘事告诉王娴。

    见王妧无话可说,王娴言语之间陡然变得激烈起来。

    “堂堂国公府的嫡子,被人逼得有家不能归,事情的始作俑者却占尽生前身后的好名声,这对祖母来说,公平吗?你明明知道三叔为什么会出走,却不去弥补这个过错,反而是非不分,眼睁睁看着祖母忍受骨肉分离之痛。”

    看到王妧变得越来越冷漠的眼神,王娴骤然住了口。

    “生前身后,你是在说谁呢?”

    树叶簌簌,灯火明灭。夜风随着人声打破了静默。

    受到质问的人噤若寒蝉。王娴不敢答,她答了,便是不敬。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三叔。他出走之时,你还是个刚会学步的孩子。”王妧虽是在对王娴说话,面部却朝向无人的花园,“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我去议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娘亲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更不需要去弥补什么过错。”

    王娴终于拾回勇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姐姐,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当真问心无愧么?”

152 崇茂馆

    除夕之夜,围炉守岁。这本来是王妧设想的场景,但变化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她沿着鸣玉街往西走,心情慢慢平复如常。

    祖母对她娘亲的偏见由来已久,王娴在祖母膝下长大,不可能不受影响。

    她既无法凭着三言两语改变王娴对她母亲的看法,也无法不存芥蒂地去见王政夫妇。

    当然,这是她冷静下来后的想法。事实上,当她怒气冲冲地离开王宅时,她的脑子早就停止思考了。

    不过王妧不想承认这一点。

    张伯屡屡劝她不可意气用事,他认为在情势未明的时候离开南沼不是一个好主意,她不以为然。二人各持己见,结果便是王妧不再坚持回京拜祭王姗,而张伯也在她回滁州过年的事情上让步了。

    想到这里,王妧脚下变得有些踌躇。她将额头从风帽中露出来。冰冷的空气吸取了她脸上的温度,也暂时带走了她的烦恼。

    年节下的夜里,独居、客居于滁州城的人们也不想被热闹的氛围摒除在外。

    宵禁一除,酒楼茶肆,三瓦两巷,笙歌达旦。

    王妧忽然想起了万全一。她打消了去城西见张伯的念头,而是往城中一处热闹所在走去。

    她改道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脚步声在巷子里荡起回响。片刻的安宁让王妧放松下来,她甚至任由自己畅想见到万全一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她已替王姗报了仇,他是怎么看的?雀部何去何从,是否已经有了定论?万家先祖留下来的秘宝,他和镇察司找到了吗?

    王妧的脚步变得又轻又快。她沉浸在纷杂的思绪中,几乎没有注意到沿路屋瓦相碰发出的细微的喇喇声。

    她伸出手,冰冷的空气在她指尖流动。在这条宁静的小巷里,她感受不到强劲得足以掀动屋瓦的风。

    蓦地,她转过身,抬头搜寻声音的来源。

    满城灯火,夜空仿佛也泛着一层幽光,屋脊的剪影清晰可辨。她目力所及,空无一人。

    疑云在她心头悄然滋生。

    这时候,巷子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几声嬉闹。

    王妧一眼瞥去,见到一对青年男女相携而来。二人赧颜从她身旁经过。她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举步向前。

    等她走到巷子口,那异常的动静早已消失,她心里也有了猜测。

    自从那夜在浊泽相遇,少年路婴便像打定主意要赖上她一样,追寻到梓县的客店,摆出要长住的架势。

    他声称要拜王妧为师,学习高明的箭术。王妧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唯独不能赶他走。

    王妧知道路婴身上藏着许多秘密,但她并不想探究。

    然而莫行川不知得了谁的怂恿,明确向王妧表示:他拿一意孤行、不可理喻的人毫无办法,还要请王妧自己想法子将人打发了。

    更令王妧恼火的是,当时莫行川说得一板一眼,完全当她是听不出暗讽的黄口小儿。

    她气不过,索性将路婴留下。

    至于她前往滁州的计划,直到她出发之时,路婴都被蒙在鼓里。现在看来,事情已经有了新的进展。

    她的麻烦似乎从未断绝。

    由小巷转入长街,人声渐渐喧哗起来。

    敞阔的崇茂馆在望。

    长街上的议论一进入这里,很快变作无声的目光交流。

    厅堂正中有个临时搭设的高台,台上一几一椅,几上摆着一只茶杯,椅上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青年男子。

    明亮温暖的灯火将他身上残留的风霜映照得分明。零落的发丝从他的发际垂落到颊边,长在额头和眼角的细纹没有因为他双目紧闭而完全舒展,他的嘴唇旁边还留着显眼的青色胡茬。

    和他不修边幅的仪容不同的是,他身上穿的布袍十分整洁。这也减轻了挑剔的客人对他的苛责。

    台下的客人三五成群。他们大多露出了相似的感动神色,有的甚至直愣愣地望着台上,若有所失。

    无人离座,无人高声。

    王妧踏入崇茂馆时,伙计将她引到台前的空位。

    她刚一落座,男子就像受到了什么触动一般,倏地睁开眼睛。空灵的目光在台下客人的脸上徘徊。最后,他将收回的目光落在手边的茶杯上。

    茶杯被人续上热茶,他捧起来,喝了一口。

    台上一声长叹,吸引了厅堂中所有人的注意。

    “红颜命薄如纸,情义二字却重于千金。”

    说书人一开口,脸上的细纹像是活了过来。只见他眉头皱起,用力一拍扶手,挺身走到高台正中。

    “那木莲小姐得知吴生在京城做了驸马,当下五内俱焚。一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一是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哪一个才是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

    音调铿锵,声声揪心。

    有动情者悄悄拿了罗帕抹眼。

    台上的说书人仍在讲述着,他口中身世坎坷的女子遭逢情郎吴生背约,又受恶舅逼迫,沦落风尘。吴生所尚公主几次三番折辱她,她为明心志,投江而死。

    其间,她三次放弃了与吴生相认的机会,令人扼腕。

    受人蒙蔽的吴生得知木莲玉殒香消后,肝肠寸断。他泣别公主,决意追随木莲齐赴黄泉。

    说书人说罢,静静地回到身后的圈椅上坐了。

    厅中众人黯然魂销,久久不能自拔。

    耳里听到一声轻响,王妧恍然从说书中抽离。她抬头对上了说书人的眼睛。

    也许是看到她眼里的迷茫,说书人露出耐人寻味的一笑。

    王妧有些窘迫地移开目光,一低头,便看到面前的茶杯中多出了一颗豆子。

    有人在提醒她些什么。

    她起身往厅堂后方的小门走去,因为她已经发现了万全一的身影。

    万全一今日远比她上次见到时深沉。他强笑着迎王妧进了后院东面的小花厅。

    暖炉驱散了寒气,小花厅里温暖如春。

    “我以为,总得开年才能见到姑娘。”万全一强打精神,请王妧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王妧首先起了话头。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也在我的预料之外。”王妧说,“但我很肯定,暗楼绝不会善罢甘休。”

    万全一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王妧见状,欲言又止。随后,她话锋一转,点出了他的心结。

    “雀部被镇察司收归麾下是迟早的事,你也无能为力。”

    万全一心头一震,望向王妧。

    透过王妧,他看到了王姗的眉眼。愧疚的情绪从他眼底溢出。一时间,他哽咽得无法作声。

153 礼物

    万全一试图掩饰自己短暂的失态,但他心里很清楚,在王妧面前,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

    这是王妧第一次觉察出万全一对王姗的深情。

    她不由自主地按住椅子的扶手,仿佛因为窥破了这个秘密,打算夺路而逃。

    万全一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和额头。他像在自言自语:“和她定亲的人家,不到一年就家破人亡,我很不解。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王妧听到后,心下黯然。

    此时,她好像碰触到了某种壁障,隐隐的压迫感让她觉得呼吸窒碍。

    两人沉默着,相互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王妧才回过神来。喘息之间,她眼眶湿润,抬头望着屋顶的横梁。

    她看到了母亲江氏的幻象。

    记忆深处,燕国公和江氏某次争吵时的情景逐渐浮现。

    她藏身在屏风后。

    燕国公的背影挡住了江氏的身形。

    “老三惹来的风流韵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可她是我的朋友。”那是江氏的辩解声。

    “朋友?你以礼相待也就罢了。她不过是想利用你将她引荐给陈王妃,借机……”燕国公在叹气,“你总是不懂得。”

    “我只想和她好好谈一谈,三弟为她的琴艺倾倒,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也希望家里能多一些欢笑,为什么你总是不懂得?”

    年幼的她也不懂。

    最后是王姗把她找出来。原来,她和王姗当时正在玩捉迷藏。

    记忆在这里中断。

    王妧到底明白了,她触碰到的壁障到底是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燕国公府和镇察司的纠葛不会再影响到雀部的人,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不必再面对镇察司的虎视眈眈,雀部前途可期。”

    万全一面上早已恢复了常态。他先是如释重负,随即,又感觉到气氛因为王妧的话而沉重不少。

    “周大人原本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万全一回想起一事。

    黄三针离京,需要人手随行护送,雀部的主干受命如数出动。那个时候,万全一已经预感到周充决心摈斥异己。

    虽然这个命令很快被取消,随行之人只用了殷泉一个,但是后续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预感。

    万全一百感交集,对于这个指挥使大人,他说不出是敬是畏。

    “殷泉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有人因为这件事心思浮动,散播了一些谣言,大约有二十个人牵涉其中。他们无一例外,都被撤差驱逐了。”

    王妧说:“你们这些留下来的,很快就有擢用的机会。”

    万全一果然点了点头。他因为勘察秘宝之功,被擢升为戊所总旗。这时他才想起周充的交代。

    王妧要说的话也被岔开了。

    他告罪脱身,过了一会儿,又带回来一个巴掌大的雕花木盒。

    当着王妧的面,他将木盒打开,盒中盛放的物件显露在二人面前。

    那是一块龟甲的碎片,断面参差,像是刚被人粗暴地折断损毁。龟甲朝上的一面有许多裂开的细纹,纹路之中嵌着时间的余烬。王妧只看一眼,便被深深地吸引了。

    万全一暗暗惊奇。

    “这是周大人送给姑娘的生辰贺礼。”他没想到,这样破烂陈旧的东西竟能得到王妧的青眼。

    王妧微微蹙起眉头。

    周充为何要托万全一转交?为何要点明这个她刻意遗忘的日子?他到底又在打什么主意?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她的心情起起伏伏,最终失去了控制。

    “拿走!我不要。”她嫌恶地别了脸。

    万全一瞠目结舌。他不知道王妧怎么突然就变了脸,更不知道周充是如何预料到王妧的反应。

    “姑娘不想收,这礼物就仍留在我这里。如果哪天姑娘改变主意了,我再亲自送到姑娘手上。”他婉言收场。

    王妧低着头。她失去了交谈的兴致。

    临走前,她犹豫再三,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你要小心。”

    万全一见她如此郑重,不由得敛容正色。

    “我知道,暗楼不会善罢甘休。”他记得王妧提到过这一点,然而,王妧却在摇头。

    “阿姗当年劝阻皇上不要重设镇察司,因为她知道,镇察司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无法守护好初心的人,都会被它吞噬掉。”

    王妧不再多作解释。

    万全一站在原地,注视着王妧离开的背影,心头的震愕久久不能平息。

    夜越来越深。

    烛泪淌满了灯台底部的托盘,困倦爬上了崇茂馆每一个客人的脸。

    经过厅堂时,王妧注意到说书人不见了。

    有仆从为她备好了马车,说是得了万全一的吩咐。王妧便上了马车,准备去城西的柳叶街见张伯。

    她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回到滁州过年的理由——至少,张伯因为她的提议得以和他的家人团聚。

    再者,她想到自己很可能见到朱顶,那么张伯的责难也算不得什么了。

    无人的长街上,车轮滚动,马蹄落地,规律的声音催发了王妧的睡意。半梦半醒之际,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块断裂的龟甲。

    蓦地,一声怪响把她惊醒了。

    一根铁锥击穿了车前的横木扶手,撞开了镂空的车门,落在王妧脚下。

    王妧当即伏低身子,贴着侧壁挪动到车窗下。还没等她看清车外的情形,车夫按着受伤的手臂,半靠在车门旁,背对着马车里的王妧说:“有人偷袭,姑娘快走。”

    说完他便跳下马车。

    王妧顺势捡起铁锥,从车里探身出来。

    偷袭之人早已远远遁走。

    王妧扫视一眼,侧耳细听。四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车夫有些紧张地试探道:“姑娘把这凶器交给我吧,有人再来,我还能抵挡一阵。”

    王妧没有听从。她的目光落在车夫受伤的左手臂上。

    他身上的夹衣开了一道口子,血迹斑斑。

    不知什么缘故,王妧骤然发作,将手里的铁锥朝对方心口掷去。

    车夫的反应竟也不慢。他不敢硬接,闪身往右一躲,避开了重击,然而,他却避不过随之而来的匕首。

    锋刃划开了他的脖颈。

    车夫捂着自己咽喉的位置,连退数步。他惊魂未定,手上胡乱摸索,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当场血溅三尺。

    铁锥未曾沾染半点污秽,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154 说书人

    王妧冷冷地站在铁锥旁。她看见对方朝她伸出手,摆出一个休战的姿势。

    开裂的硬块一点点从他的脖子表层剥落,他动手揉了揉鼓鼓囊囊的腮帮,两侧突起的腮骨被他当作脸上多余的装饰,先后摘除。他头一歪,活动活动僵硬的后颈,矫正了驼背的姿势,又拿袖口擦了擦脸。浅淡的眉毛恢复了墨色,灰白的短须全数脱落,只留下一丛青色的胡茬。

    王妧认出了这张年轻了十多岁的脸。

    崇茂馆的说书人,改头换面,成功地骗过她的眼睛。这让王妧难以置信。

    说书人的嘴巴开开合合,所说的话却像耳旁风一样,一句也进不到王妧的耳朵里。她正盯着对方的脸,意图找出其他的破绽。

    “你听清楚了,我是游侠李二,今天我来替天行道。”说书人梗着脖子说。

    王妧没有理会,往前走了一步,吓了说书人一跳。

    随着王妧的靠近,他心有余悸地避到了路旁人家门口的石阶上。

    王妧一言不发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其中一块二指宽的碎块。它有着和黏土相似的质地,被塑成和皮肤贴合的形状。

    “喂!”

    说书人终于引起王妧的注意。

    “游侠?你这谎话说得可不够高明。”她手上用力,轻易将碎块掰成两半。

    说书人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抬起下巴说:“你别小看人。我李二做事,向来光明磊落,要人心服口服。你仗势行凶,遇到我,算是你的报应!”

    “哦?你要如何让人心服口服?”王妧摩挲着手里的碎块,心中猜测说书人的真实身份。

    暗楼之人,奸猾阴毒,口蜜腹剑,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杀人不眨眼,相对的,就算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他们也毫无惧色。

    而说书人差点死在她的手下,她不会看错当时对方眼里的惊骇和绝望。

    现在,她的求生之心激起的全部杀意被说书人嘴里吐出的狂言瓦解了,心底异样的战栗也随之消失。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有点意思的难题,而不是一个杀局。

    “哼!两个月前,在颖江,你杀了一个女人。”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虚张声势,“我实话告诉你,那个女人是我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红芙,你认不认?”

    颖江……

    王妧黯然不语。

    她的断定下得太早了。

    “暗楼的人?都该死。很可惜,你杀不了我,我却能杀了你。”从红叶身死的那一刻,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她和暗楼,其中一方必然消亡在另一方手里。

    王妧的目光令说书人打了个寒颤。他除掉了无用的伪装,但留下质问王妧的底气。

    “你杀了我的朋友,还想杀了我,这个世道还有公理吗?”

    王妧听后,只觉得可笑至极:“你们早就将它打破了,还妄想重新得到它?”

    这句话给了说书人某种启示,他的目光变得空灵起来。

    “我来杀你,是出于朋友之义,你杀我却是为了什么?”说书人声音低沉而又笃定,仿佛已经猜中了王妧的心声,“因为我威胁到你了?”

    此时的说书人比黄三针更像一个用毒高手。他的话像毒液一样侵入王妧毫无防备的内心。寒意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近来,她常做一个梦。梦里,红叶的脸狰狞可畏。阴柔的声音饱含愤怒,从他泛黑的嘴唇间发出:“我早该将你们斩尽杀绝。”

    相似的梦境不断纠缠着她。

    红叶扭曲的脸渐渐变得面无表情,他声音里愤怒也一点一滴消耗殆尽。而她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眼下,她就连清醒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张脸。

    红叶的嘴唇一张一翕:“你早该将他们斩尽杀绝。”

    王妧方寸已乱。

    她闭上眼,心里再清楚不过:红叶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不!”握着匕首的手颤抖着,她后退一步,一脚踩在一颗豆子上。

    一线清明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了豆子弹入茶杯发出的脆响,也想起了崇茂馆那场扣人心弦的说书。

    “怎么样?你服不服?”说书人挺直了脊背,镇定得犹如变了一个人。

    王妧终于抬起头,和说书人相对而视。

    “你清楚自己实力不济,用那根铁锥试探我是否有援手。你划伤自己的手臂,没想到弄巧成拙,暴露了你别有用心。但是,你并非为了杀我而来。”她看到说书人的神情由惊诧转变为凝重,“如果你真的想杀我,就该选择拼死一搏,或者,明知杀不了我,选择抽身逃遁。毕竟,你不知道我的后援什么时候会出现。”

    王妧停顿在这里,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被纷杂的头绪撑破了。她说得零零碎碎,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

    “游侠独来独往,多凭意气行事,哪里需要被杀之人心服口服?嘴上说得光明磊落,实际上却干着藏头露尾的勾当,心口不一,拖泥带水……”

    王妧又看到了红叶,这一次,她没有闭上眼睛。

    红叶失去血色的嘴唇紧紧闭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想看得更清楚,红叶的脸却蒙上了一层纱。

    “你是个说书人,你的游侠故事拙劣不堪,根本不可能打动任何人。你说给我听,只是想知道我会不会杀了他。我的决定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书人听了她的话,露出几分惋惜。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得到他要的答案了。

    他想让王妧也尝一尝这种失落感。

    “哼!这是一个秘密。”说完,他不再留恋,弃了一地狼藉而去。

    王妧没有阻拦他。她回头安抚了一旁拉车的马匹,牵着它往柳叶街走去。其间,她不忘带上被弃置在路旁的铁锥。

    “用它来杀我,我还不配呢。”她嗤笑一声,手上轻轻一扬。

    红叶脸上的薄纱不见了。

    他的脸变成了她的脸。

    王妧什么话也没说,走上前,将幻象拥抱入怀。幻象如霜雪消融,不再出现。

    就在两条街外,刚从王妧跟前从容脱身的青年被逼入了一条死路。

    说书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一个高大的人形阴影笼罩了他。

    “你刚才说的那个秘密,我家主人很感兴趣。劳你行个方便……”

155 夜访

    武仲敲开了柳叶街张宅的大门,果然见到王妧和张伯一家人。

    “我就知道,姑娘和猫一块儿不见了,肯定是来找张伯了。”

    王妧正在厅中喝茶。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张伯的一双儿女,张瑟、张均。二人年长王妧几岁,相处一室时,并无隔阂。

    由于朱顶缺席,王妧有些失望。张均告诉她,朱顶去了北漠,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王妧猜到那是燕国公的安排,她无从置喙。

    张均还说:“姑娘不如给他写封信,年后我也要去北边,就让我充作信使,替姑娘跑跑腿。”

    王妧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旁的张瑟听后,捂着嘴偷笑。她性情平和,又十分聪敏,偶尔插几句话,往往使厅中的气氛变得很欢快。

    “你在云州遇到的那位姑娘到底如何神通广大,竟逼得你远走他乡?”张瑟带着调侃的语气说。

    张均被姐姐一激,赧颜道:“那都是没影的事,姐姐快别笑话我了。我去北漠,确实是为了朱顶。那里通信不便,娘亲也时常牵挂他,我去了,自然能多些照应。”

    他们的母亲朱氏是燕国公府总管朱贤的胞姐。朱顶是朱贤的义子,也算是张瑟二人的表弟。

    说完这番令人信服的理由,张均才松了一口气。

    恰好武仲来到,打断了他们的闲谈。

    “小白猫?它并没有跟着我。”王妧心下奇怪,但也没有过分担心它的安危。

    武仲也就撂开此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给姑娘的信,寄到滁州来了。”他没敢直说,他是趁着王宅乱成一团,浑水摸鱼拿到了这封信。

    王妧接过一看,封口已经开了,便将信纸抽出。

    来信的人是齐王。

    她蹙着眉头看完了信,终于明白王娴所说的嗣子荒唐的流言来自哪里。

    齐王在信中提到王闻在京城和一帮浪荡子弟逞强斗气,还惹到了他的头上。他可以不和王闻计较,但再这样下去,王闻很可能折在某些阴险小人手里。

    字里行间,齐王好似勉为其难,卖了她一个天大的面子。但到了最后,他却以至交的身份,希望王妧早日给他回信,因为他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和王妧商议。

    颠三倒四。

    王闻果真如齐王所言,荒唐而又放荡吗?

    那个被她叫做四哥的人,在她离京前“自说自话”地立了誓言:“我会尽全力做好燕国公府的嗣子。”

    她当时并不在意王闻的决心,以为燕国公要的是第二个阿姗。

    结果是她错了。

    王闻代替燕国公府成为一个箭靶子,没有什么荣辱与共,也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王娴对她说的话只是祖母崔氏无法实现的妄念。

    一个危险的妄念。

    见王妧许久不说话,张均在一旁朝姐姐使个眼色:他是否应该去请父亲过来?

    张瑟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几人同时听到大门外传来动静。

    张宅已经很久没有深夜造访的客人了。这个除夕注定是不平静的。

    “二叔?”王妧首先认出了来客的身份。

    王政披风下的身形显得有些臃肿。他见到王妧时,惊喜交集,嘴上说:“你在这儿!很好。”

    原来,他是来见张伯的。

    女儿和侄女的口角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张伯并未入睡。

    王妧知道,张伯是故意不见她的。只因王政一来,张伯便将人请到他的小书房,还带上门,不让旁人打扰。

    张瑟和张均的情绪也变得有些低落。

    “你站住。”王妧突然开口,叫住了想要溜走的武仲。

    武仲奇怪道:“二老爷来见张伯,姑娘就不好奇这其中的缘故?”

    王妧不想告诉他,她心里确实好奇极了。她回到滁州,本想为她谎称回京之事当面向王政夫妇认错。若是让武仲偷偷摸摸地探听王政和张伯的密谈,她的认错还能剩下几分诚意?

    “阿娴私拆了我的信,四哥恣意游戏,我策划着去偷听长辈的墙脚,真不知道我们兄妹几个还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武仲显然没料到王妧会这样回答他,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目光扫到一旁的张瑟姐弟身上,他顺手一指:“你看他们两个,脸色跟见了鬼一样。二老爷和张伯这些年虽然同在滁州,但从不相见,这是国公爷一早立下的规矩。”

    张瑟姐弟被说中心事,都讪讪地垂下目光。

    王妧却固执起来:“二叔既然来找张伯,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不想插手。”

    武仲并不死心。他装作赌气的样子,一溜烟跑了。王妧根本阻拦不了。

    张瑟看得目瞪口呆。

    王妧无奈问道:“我二叔真的从来没有登过张家的门?”

    张均点了点头。

    “为了避开某些耳目……”他解释说,“从前国公府树敌不少,双拳难敌四手,很多事要我爹暗中化解。”

    张瑟也随着他的话陷入了回忆中。

    “小时候,半夜醒来发现爹在见客,我就会叫醒你,一起安安静静地等到客人走了才入睡。”她对弟弟说,“有段时间,一个姓虞的叔叔经常来找爹,每次来还会带个小包裹。”

    “有一次你打开了包裹,爹发现后,把你给骂哭了。”

    张均接过话头,惹得张瑟失笑。

    “亏你还记得这事!”

    藏在心中的伤痕经过时间的装点,变成可以拿出来取乐的玩笑话。王妧受二人的情谊感染,不觉也露出了微笑。

    正屋东面开辟出的小小书房透出和前厅一样温暖的烛光。

    王政的眼神却像寒冰一样射向屋里多余的客人。

    “老虞,你该走了。”张伯将烛台移到他和王政之间的茶几,侧身挡住了一个中等身形的男人。

    那人也不应声,低着头,像个谦逊的仆人。

    等他退了出去,王政才鄙夷道:“这些江湖人,很不可靠。”

    “他的造访和您的一样,都很出乎我的意料。”张伯神态自若,一句话把王政的情绪安抚住了。

    王政伸手揉散了眉间的焦虑,随后才将藏在披风下的包裹取出来。

    他说:“你先看看这个。”

156 问答

    包裹被张伯打开,露出一件褪色发旧的小儿绸衣。它的针脚细密均匀,隐约能看出制衣人的用心。除此之外,这件绸衣再无半点特殊之处。

    “他回来了。”王政的声音打断了张伯无声的思索,“这就是他送来的宣告。”

    张伯猛然想起绸衣归属何人。他抬头望向王政的眼睛,只为确认一件事。

    “您认为,这宣告是什么意思?”

    王政的脸在灯下失去了血色。

    “他……如果得知阿妧在滁州,很可能……”

    张伯对此不置一词,他另有疑问:“您想让我做什么?”

    “带她走,去哪里都好,马上离开滁州。”王政按住了椅子的扶手,回答得急切而又果断。对于这个安排,他成竹在胸。

    书房莫名陷入静默。过了一会儿,张伯才开口说:“南沼正值多事之秋,不容人随意抽身,但是大小姐坚持要来滁州过年,因为她不愿意伤了您和二夫人的心。您不打算告诉她实情么?”

    最后的话锋令王政感到不悦。

    “你的职责是保护她,其余的事,我希望你守口如瓶。”王政站起身来,话里带着告诫的意味。

    张伯应了一声是。

    主人家将不速之客送出门时,撞见了等候在前院廊下的王妧。

    “出于善意的谎言,不会让人变成一个骗子。”王政看着灯下那张稚气的脸,心头五味杂陈,“回南沼去吧。端王……不要让端王变成你的敌人。”

    王妧话到嘴边,王政却没有给她说出来的机会。

    送走王政,张伯领着王妧回到前厅。

    “二老爷要我保守一个秘密。”

    这是抵达滁州后,他对王妧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问。”王妧说。

    她看到张伯的目光落在武仲身上,武仲却低头盯着他自己的鞋面。那里沾了不少灰尘。

    张伯只是说:“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启程回南沼。”

    这样一来,滁州之行果然成了王妧的一次任性行动。

    她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

    数层棉布严密贴合着说书人的眼部。他感受不到丝毫亮光,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的手脚没有受到任何束缚,身下坐的椅子甚至还垫着一张柔软舒适的裘皮。

    但是他不敢摘下遮眼的棉布。

    他的鼻腔中充满了木头腐朽潮湿的味道,铁器生锈的味道,还有阴沟里的死鼠腐烂的味道。

    他见识过这种刑房。

    二十年前,他曾跪在一间这样的刑房中乞求一个人。

    今天,他又差点死在那个人的孙女手中。

    真是孽缘!

    说书人转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双耳,原本静寂的四周开始向他传递更多的讯息。

    右前方,有道极轻的呼吸声。

    他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看去。

    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到。

    缓慢的、向他靠近的脚步声敲打着他的双耳,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他的举动已经惊扰到某个人。

    对方行动之间仿佛带着风霜的寒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沾湿了。

    “说书人,你的故事是从哪里得来的?”

    对方听起来是个气虚病弱的男人,年纪不会比他大。那就是对他的秘密感兴趣的人?

    说书人猜测纷纷。

    “一切经过你们都看到了。我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害人。”他语速急促地解释。

    对方听后,一点反应也没有。

    说书人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再听不见别的声响,这让他变得有些恼躁。

    “故事是我从一个游侠那里听来的。红芙是游侠李二的情人,被刚才那个女人杀死了,因为红芙杀死了那个女人的姐姐。我只是想知道她会不会杀了来寻仇的李二,哪知道……”她的戒备心那么重。

    “姐姐?谁是姐姐?”句尾是上扬的声调。

    对方迫不及待的追问让说书人松了一口气。

    “她们姐妹是双生子,我也不清楚谁是姐姐。”说书人的心情平复不少。他听到对方的呼吸比方才急了些许。

    “你还没有解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新问题突如其来,他措手不及。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没有关于对方身份的任何头绪。他该不该说出实话?暴露自己的身份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越是犹豫,我越是无法相信你。那,我只能放弃了。”

    说书人半张着嘴,他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人按住了肩膊。他挣扎起来。粗砺的绳索舔上他柔软脆弱的脖颈,一下子收紧到令他窒息的地步。

    到了这时他怎能不明白,对方要放弃的是他的性命。

    恍惚间,他再次置身于二十年前的那间刑房。

    “你爹徇私枉法,非死不可。下次你若仍带着刀来见我,我会拧下你的脑袋,拿你的尸体去喂狗。”

    于是他丢掉短刀,跪在那个人脚下,获得了一次活命的机会。

    刑房中的气味让他战栗,让他臣服。

    “我是窦家的人!”他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扭动时,一个荷包从说书人的袖口掉落,发出一声闷响。

    粗绳稍有松弛,给了他喘息之机。

    荷包被人捡起,其中装着的不是金银,而是一颗青石棋子。

    “蔚州窦氏。”

    说书人听出对方并非对他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试验。通过试验的人可以和窦氏结为盟友。”他以家族之名,向对方伸出手。

    然而,他却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额头上。手指下滑,碰触到遮蔽了他双眼的棉布。光**进那道狭窄的缝隙,迫使他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勇气直面那个人。

    对方凑近他时散发出浓烈的汤药的气味,他紧张得几欲作呕。

    他不由自主地别了脸,整个人几乎都缩进椅子里。

    “胆小如鼠,也敢口出狂言!”

    话中的不屑和愤怒使他心惊。与此同时,手上传来的一阵剧痛彻底将他击垮。

    晕倒之前,他听到了一句话。

    “我没兴趣杀一个懦夫。”

    存在于说书人脑中的刑房随着他的昏迷而消失。

    事实上,这是一间布置豪奢的房间,有仿古的人擎铜灯,有前朝的名家真迹,有翻山过岭的紫罴褥,还有渡海而来的琉璃瓶。

    不过,有一件事十分符合说书人的设想。问话的人是个病恹恹的青年,脸庞清瘦且苍白。

    他捧着一册账本,坐在灯下。

    就是这个斯文的青年人,下令折断了说书人向他伸出的手。

157 秘密

    小白猫失踪了一夜。

    王妧找来武仲一问,才知道小白猫昨夜搅了老夫人的佛堂,还大大咧咧地留下不少沾着香灰的爪印。

    回南沼的行程意外地受阻了。

    所有无事在身的人不得不离开张宅,到街上找猫。

    王妧独自一人去了崇茂馆。她心里仍有一事放不下。

    “那个说书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万全一没想到王妧专程来问这件小事,但仍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来自蔚州窦家,是窦庆云的侄子。皇上想请窦庆云出山。虽说窦庆云在皇使面前跪辞了,可就在最近一个月,窦家做了不少动作。窦氏子弟纷纷离开蔚州,四处行走。这个窦季方,误打误撞到了我们手里,周大人便让我注意着。”

    王妧点了点头。她当然听过窦庆云这个名字。

    一篇《东江赋》,文采炳蔚,写尽了少年英杰的豪情壮志,窦庆云也因此名扬四海。一弹指顷浮生过。如今,他也到了耳顺之年。

    “昨天夜里,我已经和他交过手了。他应该接触过暗楼的人,还知道颖江上的那一场血战有燕国公府的人参与其中。”王妧猜测,对方和燕国公府结仇的可能并不大。

    万全一十分惊讶,末了还说了一句“可惜”。崇茂馆并没有多余的人手去追寻窦季方的下落。

    王妧也就不再多谈,起身向万全一辞行。

    “姑娘,”万全一犹豫再三,还是叫住她,“我觉得,你应该收下那片龟甲。”

    王妧回过头,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来见我并不是为了窦季方。”万全一说。

    窦季方的身份重要吗?重要到王妧为此拖延启程回南沼的时日?

    万全一觉得不尽然。

    他吃尽了苦头,才学会不对着自己喜爱的事物说谎。自欺欺人是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见万全一从袖中掏出她见过的那个小木盒,王妧脸色一肃。

    “他预料到我不会收下,对不对?”她从万全一脸上看到了答案。

    昨夜,她一直在想周充送来的太宁曲谱赝品。他教她用太宁曲谱引徐多金上钩,谁料,她才是最先上钩的那只鱼。

    秘宝中有没有太宁曲谱,对周充来说并不重要。老谋深算如徐多金,他临死之前有没有明白这一点,王妧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礼物她收或不收,是她的问题,对周充来说也并不重要。

    接过小木盒,王妧走出了崇茂馆。

    武仲抱着手臂站在檐下,看上去百无聊赖。

    王妧奇怪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武仲见了她却一改疲态,警惕地扫视周遭,最后才将目光收回。

    他只说:“小白猫找到了。把它送回柳叶街的那个人想见你。”

    说完,他懊恼地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有的才看了他一眼,便被他死死盯住。直到陌路人消失在街尾,他才恢复常态。

    王妧不忍。

    武仲藏不住他的秘密。张伯昨夜的反应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我二叔和张伯究竟谈了什么?”她问。

    武仲皱着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我可说了。”他试探一下,“张伯将来要是知道了,我就说是你逼迫我这么做的?”

    王妧被气得说不出话。

    “燕国公府的仇家找上二老爷了,但是,二老爷最担心的却是姑娘你的安危。”武仲连忙将话岔开。

    王妧果然消了气。

    “这些没有什么需要瞒着我的。”她想了想说,“那人是什么身份?”

    武仲挠了挠脖子,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

    王妧见状,也就不再追问了。

    “那个人的身份,我二叔和张伯心知肚明,也许这才是他们要保守的秘密。”

    武仲愣在原地,等王妧走开几步远,他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说……”他追上前,喋喋不休,“也就是说,我的功夫都白费了?我为这事一晚上没睡好也是我自找的?张伯早就知道我在暗中偷听?”

    王妧故意说:“没错,就是这样。”

    武仲当然不满被王妧看了笑话,嘴里念着什么老奸巨猾、小奸巨猾,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他引着王妧走的并不是回张宅的路。

    王妧注意到时,首先停下脚步,嘴上戏谑:“你气昏头了?不是说张宅来了客人要见我?”

    武仲却示意她边走边说。

    “送口信的是张伯家里的下人,我看他脸生,不像是个老实人。”

    “别杯弓蛇影了。”王妧失笑道,“就算真的有仇家来杀我,也不会在城里动手。你还是放宽心,等我想个好法子,回南沼的时候再引蛇出洞。”

    她的话暂且起不到她想要的作用,反而惹得武仲愁云满面。

    “随你怎么笑话,”他背对着王妧往前走,“反正我在莫行川面前撂下话了,要把你安全带回容州。你要是被谁伤了分毫,我还怎么在他面前抬头做人?”

    王妧无奈地摇摇头。武仲的急躁好动,和莫行川的沉着稳重截然相反,两个人凑到一起,就像水遇到了火。

    她去慕玉山庄拜访田夫人,想得到田夫人的帮助,从石璧手里救出小姑娘俞十一。本该合力一心的双方,因为武仲和山庄大管家的口角之争,最后不欢而散。

    随后,武仲仗着武力,将大管家狠狠教训了一顿。莫行川无法使武仲低头,只能向大管家做出姿态:武仲因事外出,而他愿以身相替,代武仲受过。

    王妧听得出来,武仲所说的并不全是负气的话。莫行川帮了他这一次,他认了。如果他是那种好坏不分的糊涂虫,张伯也容不了他。

    二人回到张宅,一路无事。

    王妧好奇的不是谁找到了小白猫,而是小白猫找上了谁。

    那人能认出小白猫,还能把它送到柳叶街来,王妧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个可能的人选。

    小白猫跑出大门来迎接她,这让她放心了两分。

    厅堂中除了张伯,还有一人翘首以待。

    “王姑娘,没想到你我会在滁州相见。”

    客人声调平静,神态间毫无喜悦之色,这让他显得言不由衷。

    “黎佐事,别来无恙。”王妧的口气也变得冷漠起来。

    靖南王的得力属下出现在南沼之外,这对很多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158 选择

    将前厅留给王妧和她的客人,张伯独自来到书房。

    主人惯用的物件都被整理成包裹,即将送往容州。可以预料,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间书房都不会有人踏足。

    张伯是个念旧的人。墙角的箱箧收着一些清洁干净的旧物,有他青年时用过的佩刀,也有他壮年时用过的几块砚台,还有他来到滁州后一直在用的花锄和铜剪。

    现在那把铜剪正被一个中年男子拿在手中把玩,刮花的刃口在他的拇指指头肚儿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但未曾伤及血脉。

    他长着一张端整而缺乏特色的脸,眉形如峰而色淡,鼻子修长却不高挺,嘴唇的轮廓也并不鲜明。

    可当他抬起头望向张伯时,那双深沉的眼睛还是显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你已经猜到我要找的人是谁了?”平平淡淡的语调,很难让人对他产生戒备。

    张伯若无其事地挑了一张圈椅坐下。他知道自己无法用三言两语打发掉对方。

    “踏入我张家的门,就是我张家的客人。我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总之,你不能对我的客人动手。”张伯先是表明了态度。

    老虞说,他受人所托,准备在滁州清理一个背主的鼠辈,但那叛徒和燕国公府有些干连。

    张伯本想卖对方一个面子,作壁上观。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老虞要找的人捡到了游荡在外的小白猫,还顺藤摸瓜,提前一步出现在王妧面前。

    事到临头,他总不至于去怪罪一只猫。他该做的,是摸清事情的底细,再看王妧的决定。

    “现在你也不必瞒着我了,不如和我说说,黎焜怎么背叛了靖南王。”

    老虞走到张伯身边,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该我说的话,我是不会说的。”

    “好,我不为难你。”张伯应得也痛快,顿了顿又说,“黎焜找到我家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一个护身符。他在靖南王身边做了多年谋士,才智自然不凡。这样的老狐狸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雏鸟,真让我有些不放心。”

    老虞仿佛受到了触动。

    “我可以和她谈一个交易,她不会吃一点亏。”老虞像往常那样低着头,做出他的让步。

    张伯笑了笑:“不,你只能跟我谈。”

    …………………………

    王妧还记得和黎焜的初次交谈。

    那时黎焜带她绕路经过王府的花园,看似无意地说了一番伤春悲秋的话。她隐约觉得,那不仅仅是黎焜暮年将至的牢骚。

    眼下,黎焜的精神有些差,但他的谈兴依然很好。

    他捧着热茶,氤氲的热气扑到他眉心的那道竖纹上,这令他的面容变得柔和不少。

    “这只猫真的很有灵性,本来我都认不出它,是它帮了我一个大忙。”

    小白猫躺在他手边的茶几上,乖巧得不像一只猫。

    黎焜看着它,继续说道:“当年我刚到南沼,阴差阳错地,也收留了一只白猫。说是白猫,它的头顶上却长着一小撮黑毛,很好认,也很好看。有一天晚上,我们遇到了乱军突袭,人仰马翻,小猫也受到惊吓。混乱之中,我无法顾及它,只能看着它慌不择路地逃出我的营帐。自那以后,我就认为猫是一种不会认路的动物,不像马,也不像狗。它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头,哪怕外头风雨交加,哪怕它从此食不果腹。”

    黎焜有些感伤,望着茶杯出神。

    “你试着找过它吗?”王妧打断了他的遐思。

    黎焜愣了愣,随后低下头,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那时候,我认为缘分天定。既然老天让它遇到我,又让它离开我,一定是因为我们缘浅,实在不必强求,失了风度。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做过短工,做过更夫,甚至曾经沦落到以乞讨为生,只因为读了几本书,得到王爷的青眼,就觉得非保持风度不可……”

    他用他惯有的平稳的语调说到一半,竟突兀地住了口。

    王妧注意到,他捧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喝了一口茶,强笑道:“人呐,总不能和一只猫相比。人能够找到该走的路,吃尽该吃的苦,最后死在该有的归宿里。”

    这下子,轮到王妧的心情变得激荡起来了。她的呼吸比寻常急促。

    “离开南沼是你该走的路吗?”她问。

    黎焜望着她灵慧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身的朝气消耗在年复一年的处理靖南王府的事务中,他入夜后的每一个梦都充满了惨叫、鲜血和尸体,花木枯萎凋零,人命贱如草芥。

    他的内心不是没有过挣扎。但若他一走了之,任由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以求得自身苟延残喘,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离开南沼是王爷的命令,”黎焜开口缓慢而又谨慎,“但我不得不违抗这个命令,回到王爷身边。因为他现在正需要我。王爷会将我的行为视作背叛,我这一去,下场只有一个。”

    王妧惊得几乎坐不住。她按着扶手,倾身向前。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坐直了身子,神态凝重。

    “你要找的人为什么是我?”

    她的疑惑很多,但这是唯一一个和她有关联的问题。

    “因为你会相信我。相信我回到南沼不是出于私心,不是对王爷的背叛,而是我做出来的一个正确的选择。”黎焜想起她说的花木逢春、吐出新芽的话,不免露出一个微笑,“还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帮我回到南沼。”

    王妧觉得黎焜一定是疯了。

    她为什么要帮他回南沼赴死?

    “路就那里,你愿意走就去走,何须我帮?”她说。

    “王爷不用等到我出现在他面前才做出论断,我回南沼的念头产生之时,他已经有了处决。”黎焜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只蝼蚁的生死,“要杀我的人现在就在滁州,只要踏出南城门一步,我就会命丧当场。”

    他顿了顿,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一口气将他该说的话全部完。

    “王爷的病体并未痊愈,而且这么多年来,王爷大权在握,早已不把任何威胁放在眼里。这一场阴谋,从段绮失踪,陈舞叛逆,丁美崭露头角,到王爷中毒,利用端王调离赤猊军、离间王爷和我,每一步走得又稳又准。你觉得,有这种心胸的人,谋算的又是什么呢?”

    至此,王妧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159 陷阱

    “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来蹚这浑水。”武仲对着自己冰冷的双手呵气。

    滁州城外的这家旅舍,离南城门恰好有一日的路程。南下的旅客多数会在这里留宿一夜,以消除旅途的风霜。

    躲在阁楼等了半夜的武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向来不擅长做这种需要耐性的事。

    为了避人耳目,阁楼上没有点灯,只留一个熄了一半的炭盆。夜风从天窗灌进来,冷飕飕的,绝对谈不上舒适。

    坐在炭盆旁闭目养神的王妧一身黑衣,同样也是劲装打扮。她眼皮都不抬,回了一句“没错”,就闭口不言了。

    “哼,你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凭黎焜三言两语,你就信了他?来杀他的,也许会是一伙臭名昭著的暴徒,那种人从不单打独斗,你一个人敌得过他们吗?”他压低了声音,避免吵醒楼下熟睡的人。

    王妧终于睁开双眼。

    她的情绪远比武仲平静。

    “他很了解靖南王。他说杀手独来独往、身手并不高明,这话不是他胡诌来的。他虽然文弱,但头脑清醒,身份又特殊,靖南王不会大张旗鼓地杀人灭口,除非靖南王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一个下三流的杀手无声无息地杀掉一个过路的旅人,才是靖南王的计划。所以,你就别再瞎猜了。”

    武仲看王妧说得笃定,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他只能说:“那你也不必亲自来,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王妧想起今天清早出门之前,武仲数次强调他和莫行川的约定,好像不带上他就是要害他失信于人。她终究没有直说武仲缺乏耐心,让他来此守株待兔,最后只会变成打草惊蛇。

    她说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说我疯了,其实一开始,我也以为黎焜疯了。他原本可以选一条对他自己更好的路。看着靖南王受挫,甚至,看着靖南王……总之,他可以等,等到某个需要他的时机,再挺身而出。这才是符合他谋士身份的选择。”王妧不看武仲,也知道对方在听,“但是我看错了。黎焜不是重利之人,这一点,恐怕靖南王也没有完全看清楚。替他除掉一个障碍,也算是我的赔礼吧。”

    武仲听得唏嘘起来。

    “回得去也是一死啊。到了南沼,还不是靖南王说了算。”

    王妧却摇了摇头:“他是靖南王麾下第一人。南沼虽说是在靖南王治下,但是靖南王不一定比黎焜更熟悉那片土地。只要黎焜身在南沼,他一定有办法在靖南王处死他之前做到他想做的事。”

    武仲撇嘴说:“那也不值得。”

    王妧见他仍是不通,本想住口,却想到武仲不辞辛苦护送她来滁州,现在又陪她在这里吹风受冻。

    她酝酿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有一天,我怀疑你会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把你赶走,你会怎么样?”

    “什么?”武仲的质疑声饱含怒意。

    恰好有一阵大风吹开了临着乡道的木窗。

    哐啷一声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王妧连忙示意武仲噤声。

    二人面面相觑。直到四下里重新变得安静,王妧才悄声补充说:“你生气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判断,也许这个错误会害死我们身边所有人,到那时,你会不会违抗我?”

    武仲脸色一肃。他总算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王妧松了口气。

    “对黎焜来说,值得他冒死回到靖南王身边的理由,也在靖南王身上。靖南王值得他降心相从,并不仅仅因为靖南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志向。为了靖南王一个人或许不值得,但如果是为了南沼的安定,那就没有什么不值得。”

    这时候的武仲还不知道,王妧的这番话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用往日的眼光看待他效命的这个人了。

    “我看你还是有些聪明的。不过,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张伯?”武仲有一说一。

    张伯?

    总将她看作小孩子的张伯,总认为她做的事都是胡闹的张伯。

    王妧蹙着眉头。

    “你是不是忘了,燕国公府的仇家是谁,他还瞒着我们,凭什么我们事事都要告诉他?”王妧的不满溢于言表,她站起身,“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知道吗?他肯定准备好了一百个理由来说服我,我为什么要送上门去听他啰嗦?”

    武仲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激起王妧这么大的不平。他只好不再多言,取了炭夹去添炭。

    王妧却觉得炭盆太燥,往那被风吹开的窗户走去,想要透一透气。

    面南的窗外,风并不大。

    夜色中潜藏的异样转瞬间激起她的防备之心,与此同时,一股蛮力将她推倒在地。

    耳中听到一声钝响,她很快反应过来。

    转过头,王妧看到仆倒在一侧的武仲和立在三步之外的一枝羽箭,箭镞没入阁楼的木质地板,杆身的震动微弱得几乎无法分辨。奇怪的是,箭上竟然绑着一截布条。

    射箭之人,手法利落,但这枝箭却不是冲着她来的。

    王妧定下心,手脚并用往前挪动几步。她解下缠绕在箭上的那截绢布后,展开一看,只见其上草草写着四个字。

    借命十日。

    她默念一遍,又将它递给武仲:“你看,这很像是张伯的笔迹。”说完,她已陷入沉思。

    阁楼下突然传来响动。

    “王姑娘?”

    原来是黎焜被吵醒了。他倒是心宽。

    武仲瞥了布条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始终没有放松警惕,返身关了木窗,将出神的王妧领到炭盆旁的椅子上。

    黎焜得不到应答,径自上了阁楼。

    武仲冲他嘘了一声,王妧却在这时开口了。

    “借命,张伯拿什么和对方借……”

    黎焜看到了她手里的布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妧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张伯向那个杀手借了十天时间,勉强够你回到南沼。”但是,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决定回到城中,探明情况,再作打算。

    黎焜却有不同的看法。

    “王姑娘,我相信张伯是看在你的份上帮了我这个大忙。这十天,我一天都不敢浪费。”

    回城的话,一去一返就要用上两天时间。

    王妧说道:“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黎焜笑了笑。

    “王姑娘,我是个将死之人了。我唯一所求,只有‘尽心’二字。你们出手帮我,我的心中只有感激。但是,我不能让你们牵涉更深了。”

    王妧看到他眼里的愧疚,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没有必要为了他,与靖南王正面为敌。

160 借命

    天蒙蒙亮。

    黎焜牵着一匹枣红马,静悄悄地离开了留宿的旅舍。

    他走得并不急。清晨的露水很快沾湿了帽檐和披风的下摆。

    还没走出几里,这一人一马就遇到一个歇脚的茶棚。

    茶棚是临时搭就,棚里却意外的温暖舒适。暖炉里烧着乌金炭,靖南王府供给王妃使用的也是这一种。

    黎焜似乎见怪不怪。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凑近那炉子暖手。

    “你来了。”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黎焜抬眼看去,印象中的那张病恹恹的脸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苍白而清瘦的青年男子身上去了三分病气,变得越发俊逸。上扬的眼角让他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同时也让人觉得他难以亲近。

    “三爷。”黎焜对他行了一礼。

    对方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如你所料,她没有捆了你去见靖南王。但是,这不能成为我饶你一命的理由。”

    黎焜面上坦然无畏。他深知对方在多年的囚徒生涯中积攒了无边的怨念,但到底没有彻底失去心智。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三爷一直有一个心愿,但是没有人看好它。如今,那个心愿依然存在吗?”

    黎焜的恭敬,青年十分受用。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交谈也就变得简洁很多。

    “我为它,十年不得自由。要想放下,不容易呢。”青年说着感慨的话,神情却冷淡至极。

    “靖南王属意赵玄成为南沼之主,我却认为,赵玄单凭那点能耐,终究难成气候。不过,”黎焜停顿在这里,注视着对方,“如果再加上三爷的分量,便足以扭转乾坤。”

    “要我替靖南王出力么?”青年冷笑道。

    “不。到时候,南沼真正的主人会是三爷你。靖南王命不久矣,赤猊军在赵玄手里发挥不出三成的力量。没有任何人和势力能够威胁到你,南沼才能够获得长久的太平。这也是我的心愿。”黎焜将自己摆上台面,向对方表明自己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看来,你是真的打算背叛靖南王了。”

    黎焜摇了摇头,神情平静如水:“是靖南王先做了选择。”

    青年无声地笑了。

    他招来侍女焚香温酒,二者的香气足以醉倒任何过路的旅人。

    ………………………………

    滁州城,南城门。

    落日的余晖将一个女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王妧远远看到她的二婶郑氏身着布袍,站在一队轻装车马前,指挥若定。

    见王妧走近,郑氏不由分说,将她拉上其中一辆马车,随即扬声吩咐启程。

    车上铺着狐皮褥,既柔软又暖和。

    温柔的笑脸没有起到安抚王妧的作用,反而加重了王妧的不安。她坐直了身子,把僵硬的双手放在膝头,故作镇定地叫了一声:“二婶。”

    郑氏因她这一声称呼而换上一脸忧容。

    “你不能回城,我是来送你去南沼的。”

    事事周全的郑氏竟然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二叔也让我回南沼。你们既然决定将原因瞒着我,就不该期望我会遵照你们的要求行事。”王妧不甘示弱地看着她。

    “即便我们是为了你好?”郑氏若有所思。

    王妧点了点头。

    马车均匀地向前行驶,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到颠簸。

    郑氏不再说话,而是伸手掀开角落里的一块棉布。棉布之下是一个旧藤箧,里头隐隐传出微弱的抓挠声。

    藤箧刚打开一条缝,即有一团白影一跃而出,扑向王妧。

    小白猫圆滚滚的身体挂在王妧肩头,不到一会儿就滑落在褥子上。

    王妧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所谓“借命”,张伯真的能毫不费力地借到黎焜十日的性命吗?

    小白猫乖顺地任由郑氏将它抓住并抱在怀里,还轻轻叫了两声,似乎在讨郑氏的好。

    郑氏也像是听懂了它的话,从车门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碟子点心,送到小白猫面前。

    一人一猫,如同朋友般亲近。

    “张伯把它交给我,他说,你们一直形影不离。”郑氏说。

    王妧心中思绪万千,却仍不答话。

    郑氏叹了口气,斟酌再三,终于说道:“张伯受伤了。有人闯进他家里,刺伤了他。你二叔已经找了大夫为他医治,也会尽全力将凶徒捉拿归案。”

    王妧听后,突然失去了耐心。

    “停车!”

    她刚一起身,就被郑氏死死拉住。

    “张伯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不适宜奔波跋涉。你现在回去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让别人担心你。”郑氏这样劝她。

    王妧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度。

    “到底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们才瞒着我,还是因为你们瞒着我,我才什么都做不了?”她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小白猫整天在外头晃荡,比起我,它更喜欢和张伯待在一起。张伯怎么会说小白猫和我形影不离?”

    郑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窘迫。

    “你们还瞒着阿娴,让阿娴误会我娘亲是个不顾骨肉亲情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三叔出走的真正原因?二婶,请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你们到底是为了谁好?”

    马车已经停下。马蹄踏地,嘚嘚作响。

    郑氏的脸色也由温和变得凌厉起来。

    “没错,张伯没有说过你和这只猫形影不离的话。他现在仍然昏迷不醒,但他是在代你受过。”郑氏放开了王妧,神态中透着一股王妧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威严,“有人用一把花剪刺伤他,留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等死。对方之所以不直接杀了张伯,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冲着张伯来的。他伤害张伯是为了威吓你,为了宣告你即将死在他的手下。”

    王妧将信将疑。但是她用剩余的理智告诉自己,到了这个地步,郑氏无谓再欺瞒她。

    “这就是二叔要我离开滁州的理由?”王妧问。

    郑氏承认了。

    “那个人对燕国公府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王妧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虽然她觉得刺伤张伯的人和燕国公府的仇人并没有什么关联。

161 相逢

    “既然没法讲道理,那就比拳头好了。”武仲说得一本正经。

    王妧皱了皱眉头,但不是因为她觉得武仲的建议很荒谬。

    “拳头不行。不过,你这话还算有些可取之处。”不见到张伯,她始终无法安心离开滁州。

    武仲嘿嘿笑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在宿营的平地附近绕了一圈,始终没有离开过众人的视野。

    背风处,干枯的树枝烧得噼啪作响。一个护卫手脚麻利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土灶,并在灶上架了一口锅。

    锅里煮着一些肉干和清水,看上去十分寡淡。这一锅汤更多的是为了驱寒,而不是为了充饥。

    和精力充沛的郑氏等人不同的是,王妧和武仲一夜没合眼,又在路上奔走了一日,这样的热汤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啧啧。”武仲咂了咂嘴,摇头说,“我还记得刚到湖州那会儿,头一天晚上就住在罗老七的客店,他家厨娘煮的肉汤真是绝了。”

    王妧也想起了武仲所说的罗家肉汤。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她本来会得到郑氏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不是在此忍饥挨饿。但是,自从她问起那个身份不明的人和燕国公府的旧怨,郑氏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过重的思虑令郑氏伤神至此,王妧心里也像压了一块石头。

    夜幕降临之时,四面哨探的人先后折返,郑氏也从搭好的营帐中探身出来。火堆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分明。

    南面三里开外,有辆马车正朝这里驶来,车上至少有两个人。哨探这样回报。

    郑氏和众人交换了警惕的眼色。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最重要防备州城方向来的车马,其他的,小心应对即可。”

    说话时,郑氏看了王妧一眼。

    正是这不经意的一眼,扰乱了王妧的心境。

    她不明白郑氏的这一眼为何包含着无法明说的指责。

    难道郑氏认为导致眼前一切麻烦的元凶是她?抑或是燕国公?

    王妧开始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武仲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老东西,我就要病死了。”

    南面果然来了一辆马车。有人在马车里大喊大叫。

    王妧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

    满脸疲色的老仆人为难且焦急地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郑氏,开口却仍保持着谦和。

    “这位夫人,我家公子实在病得严重,请您发发善心,把锅灶借给我们煮些热汤。”老仆人说,“要是您不介意,我们也可以买下它们。您说呢?”

    这话说得含蓄,也还算得体。毕竟这些器物要借给一个病人使用,原主人有所忌讳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妧看着郑氏的背影,她猜测郑氏在犹豫。

    换作是在平时,这样的举手之劳对郑氏来说根本不会成为一种烦扰。但在今天,郑氏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她的安危。

    “二婶,就借给他吧。”王妧轻轻说了一句。

    郑氏愣住了。

    一旁的老仆看向王妧,并朝她一拱手,似乎在表达他的感激。

    他说:“我们原也是世宦人家,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唉……”

    这时,马车上再次传出响动。

    王妧抬眼看去,见到一个用罗帕掩着嘴、咳嗽个不停的清瘦男子从马车里探身出来。

    “告诉他们,我们一个钱都没有。他们要是冷心冷肠,连一个破炉子都不愿意借人用,就让我饿死算了。”那男子不管不顾地嚷道。

    “公子,你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一切有我,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好?”

    老仆人返身回到马车旁,苦口劝说,终于让男子消停下来。

    经这一打岔,郑氏也有了决断。

    “老人家,你请便吧。”她说完,便要带王妧去营帐。

    老仆人连连出声感谢。

    当王妧掀开营帐的门帘时,仍能听到那男子的絮聒。

    “老东西,我心口难受,快给我水……”

    随后,她放下厚重的帘子,将那道声音隔绝在外。

    营帐不大,但起居用物齐全。

    郑氏倒了一杯水,但不是为她自己。她将杯子递给王妧,和颜悦色:“这段时间,在外人面前,你不能称我为‘二婶’,我也不能叫你‘阿妧’。你明白吗?”

    王妧想了想,最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你好好休息,等天一亮,我们就启程。”

    郑氏替她铺好被褥。

    床铺舒适极了,王妧很快困倦起来。她看着郑氏佯装镇定的脸,不知不觉陷入了支离的梦境。

    她和老师争论一个旧典。

    燕国公带她去书房。他们要找的书在高高的书架上。

    母亲江氏随后而来,向燕国公哭诉。

    “我没想到会害了……”

    害了谁?

    她下意识地认为那句话之后应该接着一个人的名字。

    江氏发现了她,并向她走来。

    她闻到江氏身上槐花的香气,但是,江氏的脸却是模糊的。

    她定睛细看,终于看清了江氏脸上的泪痕和佯装的镇定。

    顷刻间,她惊醒了。

    营帐里空无一人。

    王妧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双眼盯着床前的小油灯出神。

    她想起王娴说过的话。王娴姐妹年后便要启程去京城,郑氏怎么会选择撇开自己的两个女儿,反而陪她这个侄女南下?去往京城的路山长水远,难道郑氏不担心女儿们会受苦、会遇到危险么?

    既然郑氏认为她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暴露,那么,燕国公府的仇人必然是知道这一点的。那个人竟如此通情达理,知道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只有燕国公和他的血脉,而燕国公的弟弟王政一家是无辜的?

    身负仇恨的人会有这样的理智吗?

    王妧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一声嘶鸣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听到营帐外响起凌乱的马蹄声和一阵阵呵斥。

    是有人惊了马。

    仅凭这起身的功夫,王妧恍然猜到了什么。

    惊马的人除了武仲,还能是谁?

    探帘出来的她只看到武仲被那匹惊慌失措的马儿带往滁州城的方向。

    “该死的……”

    她不知道该怪武仲鲁莽,还是该怪自己不小心睡着、错失了先机。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多虑。

    王妧按着袖口的匕首,闪身走进路旁的树丛里。

    就算是靠着自己的两条腿,她也要走回滁州去。

162 逃犯

    树影飞快地从王妧身上掠过。

    放眼看去,月色昏昏,枯草丛丛,她听不到任何鸟叫虫鸣,只感到寒冬肃杀之威。

    马车行驶的声音沿着大道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

    不疾不徐。

    那不是追赶她而来的车马。

    王妧停下脚步,静静等马车超越她。

    出乎她意料的是,马车上的人竟然是先前萍水相逢的那一对主仆。

    老仆人眼神很好。他发现王妧后,回头和马车里的青年嘀咕了几句。

    王妧看着对方停下马车。

    “喂,要不要我捎你一程?”青年探身出了车门。

    王妧摇了摇头。对方却仍不依不饶。

    “你一个小姑娘胆子倒大,敢走夜路,就不怕撞着鬼?”青年示意老仆人驱车跟上王妧的步伐。

    这番话吓不到王妧,却让她心生不悦。她并不作答。

    “呵,这世道啊,人比鬼可怕多了。”青年慢吞吞地说,“我就做了好多年鬼,你怕不怕?”

    王妧听到对方开始胡说八道,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怎么不咳嗽了?”

    被她这一问,青年像是突然变成了哑巴,答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被寒风一激、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后,他才灵光一闪。

    “热汤下肚,什么病都好了。为了抓这野鸡,我们才错过了宿头。”解释之余,他又像是在试探,“隆冬腊月,没想到这些野鸡身手还挺敏捷的。”

    王妧不信他:“你们为了抓野鸡错过宿头、不得不连夜赶路?”

    青年像是没有听出王妧说话时讽刺的语气,连连点头,说了一声“不错”。

    这人真当她是三岁小儿?

    “急着赶路的人却有闲心打猎?有闲心和陌路人攀谈?”王妧冷哼一声,“再不说明你的来意,就给我消失。”

    青年眨眨眼,用一种惊喜的声调重复了一句“不错”。

    后方突然传来快马奔驰的声音。

    王妧转身要走,青年却忽然笑了。

    “嘿嘿,你是打算离家出走,对不对!等他们追上来了,我就告诉他们,你跑不远啦!”

    王妧咬咬牙。

    老仆人却在一旁摇头摆手,规劝道:“离家出走,真的不好。”

    “闭嘴,老东西!”青年脱口而出,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

    随即,他转头面向王妧,说:“我确实是特地来见你的。不过,我帮不帮你这个忙,取决于你给不给得起我要的价钱。”

    马蹄声越来越近。

    “看来,我需要展示一下我的诚意。”青年见王妧不为所动,便将身子退回马车中,新月透过窗格在他脸上留下模糊的光点,“追杀黎焜的人也在追杀我。这样的诚意,你觉得如何?”

    王妧惊呆了。

    接着,她看见青年朝她伸出一只手,鬼使神差,她也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两只手,手指同样的笔直、修长,只是一只有些干枯,一只长了薄茧。

    青年将拇指与食指相碰,朝王妧比划几下。

    王妧下定决心取出她的荷包。

    他不讨价,她也不还价。

    荷包里的那两颗彩色琉璃珠是王妧在鬼夜窟寻来的,据说它们产自西荒的高沙国。王妧原本打算将它们当作年礼送给王娴姐妹。

    现在,其中的一颗珠子落入了青年掌心。

    王妧可以不管谁在追杀黎焜,但她不能不查出是谁刺伤了张伯。张伯昏迷不醒,她能得到的线索少之又少。再说,就算张伯醒了,他也未必会对她吐露实情。

    青年将手收回,让王妧上了马车。

    老仆人催动马匹。

    呼吸之间,王妧听到勒马的声音。

    “方才确实有一道快马朝州城的方向去了。”

    老仆人在回答来者的问话。

    “是啊,赶早到了州城,城门一开,我就去请大夫给我们公子瞧病。”

    王妧听着老仆三言两语将人打发,心里不免嘀咕。

    是郑氏的护卫太好骗了,还是老仆太会骗人?

    马蹄声远了。

    王妧又听见老仆哀哀地说:“公子,我刚才有没有说错什么?下次不要让我骗人了,好不好?”

    青年嫌弃了他一句:“啰嗦。”

    王妧已经分辨不出老仆的话是真是假了。

    青年点亮了蜡烛。

    琉璃珠在烛光里折出七彩的光芒,青年用指尖不停地转动它,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瑕疵来。

    最后,他漫不经心地收起珠子,对王妧说:“怎么样?追杀黎焜的人为什么要追杀我?你想通了没有?”

    王妧仍在思索。

    青年却不直接点破,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想知道,黎焜为什么会相信你?我真是看不懂,黎焜手无缚鸡之力,你也只不过是个小丫头,谁给你们胆子得罪南沼最有权势的人?”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青年很是不满。他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听说,靖南王快死了,还准备让你嫁给他的义子,黎焜见势不妙,才选中你当他的护身符,作为交换,他会帮助你成为南沼最有权势的女人。”

    王妧面不改色,只在心中暗自警惕起来。

    “你知道得不少。”她说,“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号?”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青年眼里的神采黯淡下来,他冷冷盯着王妧双眼,缓缓说道:“靖南王因平定南沼而名震天下,但是,先皇对他的信任始终如一的原因却是我。”

    他被囚禁了多少年,许昼便安稳做了多少年靖南王。

    如今许昼死期将近,而他终于能活过来了。

    “黎焜说,他是奉靖南王的命令离开南沼,那个命令就是你。”王妧不甘示弱,“他要带你去京城?”

    青年冷笑一声,他的神情已经给了王妧肯定的答案。

    “王府地牢里的要犯也是你?”王妧语速急促。这个猜测那么荒谬,又那么合理。几乎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就确定了这是事实。

    她的心情很难保持平静。

    白先生在找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她眼前的这个青年!

    这下子,青年也不得不收敛了冷漠的态度,王妧的机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追杀黎焜的人为什么要追杀你,我大约明白了。你抓到的当真是没有人饲养的野鸡吗?”

    王妧想起她在宿营地闻到的那阵腥味,胃里突然翻腾起来。

    她看向青年的眼神也有些迷糊了。

163 妥协

    老仆阿福驾着马车,驶入了一处大宅。马车里,有个病弱青年正在把玩着一颗琉璃珠。

    宅院原本的主人曾经富甲滁州、后来又暴毙家中,新主人对此并不在意。深深的庭院仿佛也不在意栖身于此的人是穷困潦倒,还是权重望崇。

    青年下了马车仍愁眉不展,老仆见了,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公子眼下应该以保养身体为重,没有什么比这点更重要。”

    青年没有隐瞒心事的意思。

    “我还是拿不准。”

    阿福跟随青年已久,他当即明白青年想说的是什么。他劝解说:“她们是双生子,不但容貌相似,身上也都流着燕国公的血。她们之间又能有多少不同呢?”

    听了阿福的话,青年若有所思。片刻之后,青年才另起话头,说起从王妧那里得来的琉璃珠。

    “它的品位太低了。”他两指夹着珠子,抬高手臂,任珠子被日光穿透。

    “新奇玩意,只能博佳人一笑罢了。”

    阿福笑了笑,认为这是一种巧合的缘分。王妧绝对想不到,琉璃珠的上家正是他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仆人。

    青年有不同的看法:“这琉璃珠从高沙运到南沼,价值更在它自身之外的地方,等别人识破这一点,你的买卖不就成了竹篮打水?”

    受到质疑,阿福依旧坦然。

    “公子自小见多识广,寻常人及不上公子半分。琉璃珠虽入不了公子的眼,但却能入时。这就足够了。”他的一番解释十分恳挚,也十分高明。

    “我知道你有分寸。”青年摆摆手,不再计较这点小事,“我问你,她用一颗琉璃珠打发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福想了想,对青年低声说些什么,又补充道:“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她已经直截了当地问了公子你的名号,公子想好了吗?”

    琉璃珠折出的光芒映在青年苍白的脸上。他只觉得刺眼,反手便将珠子收起。

    “就说,鬼夜窟里多了一位鬼三爷。所有和她关连的生意,你都要亲自经手,再一一回报我。”以鬼为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他不会如靖南王所愿北上,他要留在南沼翻云覆雨,他要让靖南王至死也得不到安宁。

    阿福应了一声是。

    …………………………

    王妧在张宅醒来。

    “你看上去只是睡着了,大夫也说你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瑟柳眉倒竖,一改先前平和温婉的模样。

    王妧和张瑟同样惊讶,只是少了些愤怒,多了些迷惑。

    “是我自己……”昏睡过去的?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王妧觉得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蠢话。

    再想到那人曾被关押在靖南王府地牢,她不由得一阵后怕。

    张瑟见状,上前轻轻握住了王妧的手。王妧知道她在生气,但她更想让王妧知道她不仅仅是在生气。

    王妧看到张瑟关切的双眼,愧疚的情绪从她心底渐渐蔓延到咽喉。

    “张伯涉险,都是我的过错。”她低下头,避开了张瑟的目光。

    张瑟心一软,几乎要放弃她父亲交代她做的事。

    “我没有什么资格怪罪你。”张瑟叹了口气。

    王妧不解张瑟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瑟看了她一眼:“我爹,是为了让你不再意气用事,才和追杀黎焜的人作了一个交易。”

    王妧脸色一沉。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张瑟继续说,“他没有去想,不,或许他想到了,你会因此自责,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张伯借她的莽撞演了一出苦肉计?

    王妧心头不平,险些坐不住,幸好有张瑟扶住她。

    她面上并无几分怒色,拿开张瑟的手,起身整理衣裳,随后取了披风往屋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张瑟问了一句:“你认为我应该知道这件事,假如我没有回来呢?”

    如果她没有违逆郑氏的心意,直接去了南沼,那么,张瑟还会把这件事告诉她吗?

    得不到回应的王妧转身看到张瑟脸上的慌乱和犹疑。

    “你根本拿不定主意。”王妧突然明白了什么,“张伯已经醒了,对不对?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假如她因为自责而回头,张瑟的话便能消除她的自责。

    假如她没有回头,便是她不需要这番话。

    一切恰如其分。

    张瑟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起先还担心王妧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现在却在为自己露了马脚而发愁。她只能懊恼地看着王妧离开。

    休养中的张伯听到屋外的响动,平静地笑了。

    “我现在不想见到他。你别磨磨蹭蹭的,我们还要赶路。”

    声音落下不久,张伯看到武仲进屋来了。

    武仲慢慢挪步上前,含糊唤了张伯一声。

    “那天晚上,二老爷和我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张伯的声音透着虚弱,咬字却清楚。

    武仲没想到张伯一开口就抓着他的小辫子,他连辩解的念头都未生出,只低着头,诺诺连声。

    “我之所以让你一路护送姑娘来滁州,原因在于她和你从前一样,鲁莽冲动,不管不顾。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的你也舍得用一用脑子了。”

    武仲听不明白,但他不敢问。

    张伯停下来歇了片刻,才又开口:“刺伤我的人姓虞,别人都叫他老虞。他是一个一只脚踩在泥潭里,一只脚踩在平地上的人。别人无法收买他,也无法除掉他,这就是他最大的能耐。”

    说了这么多,张伯已有了倦意,但他仍强撑着。

    武仲听得头疼。

    “老国公……四面树敌……一个公道的交易……起死回生……”张伯说得并不连贯,声音也越来越低。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了。与此同时,张伯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武仲见到来者是王妧,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对王妧的不豫视而不见,觑空避到一旁。

    “你本可以直接告诉我,让我不要插手这件事,为什么你要瞒着我和别人做交易?为什么你要等到事后才告诉我,不要轻易树敌?”

    张伯久久没有回答,久到王妧平息了怒意,久到王妧失去了质问的底气。

    他终于睁开眼睛。

    “因为你的祖父和父亲都不想看到你长成一个怯懦的人。”

164 讨价

    正月十二,祭巫圣。

    容州城迎来了独属于它的热闹。大街小巷充满着各种药草混合熬煮后散发出来的甘芳。气味的来源正是容宅南面的祈福台。无数的生果美酒、纸马金银堆叠在祈福台下。男女老幼,伏倒叩拜,念念有词。

    三百年前,容氏先祖带领部众与天灾斗,争回一线生机。这个部族日后的强盛已经初见端倪。

    今时今日,除鲎蝎部之外的部族俱已湮灭在簇簇烽火里,容氏在南沼的威望再次达到一个顶峰。

    鲎蝎部首领容全比任何人都清楚峰顶的风光何等美妙绝伦,遗憾的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欣赏了。

    眼前的女人只用几句话便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让他从山巅跌落到平地上。

    “百绍国主已然依照约定,在南关布下重兵,容首领却说找不到她要的人。如此言而无信,未免让人寒心!”

    容全听得心头火起。

    “红姬!”他一声怒斥,随即被对方凌厉的眼神扼住了咽喉。

    短暂停顿过后,他才恢复如常:“百绍王族私自涉足南沼,无论落在谁的手里,都会给百绍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害。如果没有我,这个消息已经满天飞了。”

    他是在提醒对方,这里是他的地盘,没有人能对他呼来喝去。

    红姬皮笑肉不笑。

    “容首领莫不是将百绍国主当成三岁小儿?”她反唇相讥,“国主和你的约定,你迟迟无法践行。如果说有人走漏风声,那也是容首领拖延时日所导致的。”

    即便容全做了他该做的事,可从结果来看,他做得还不够好。

    容全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怎么会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

    红姬正按着他的头,逼他承认自己是个名不副实的无能之辈,逼他承认鲎蝎部在南沼无足轻重,他和他的部族只能臣服在靖南王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女人敢说出如此逆言,原因不外是百绍的新国主蒲杉。

    区区弹丸之地,一面是同室操戈,风波未平,一面是民生凋敝,百废待举,这样一个微贱小国的国主连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竟敢妄想压服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急怒之下,他的胸口如同遭受了突如其来的重击,一阵钝痛。

    容全晕眩了一会儿,才记起袖中的药瓶。瓶中一枚小小的丸药让他恢复了神智。

    红姬却在冷眼旁观。

    她来见容全的目的不过是想催促他尽快把人找到,哪知容全如此经不得激将。

    暗自冷哼一声,她重新露出笑容。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我本不该上门打扰。只是,百绍国主为她下落不明的侄女日夜悬心,交托给容首领的事却毫无进展。请容首领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作你是百绍国主,你还能一直心平气和吗?”

    容全经历过方才心疾发作,心境也有了改变。他的生命不能浪费在意气之争上。

    “别以为坐上国主之位就能安枕无忧,更难的还在后头。”带着三分威胁,容全开始他的讨价。

    “我和你相识在先,自有一份情谊。单凭你为我做过的事,我就不会亏待你。而她,国主之位还没坐稳,多的是人想取代她,比如她那个很懂得见风使舵的侄女。”

    红姬似乎有些动容。她没有开口,听着容全继续说下去。

    “大张旗鼓找到蒲冰,再送回百绍,你知道这期间的变数有多少?百绍国主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但只懂了一半,她不懂的那一半才是导致麻烦的根源。”

    红姬换上一副凝重的神态。

    “什么麻烦?”她追问。

    容全却不肯直接回答。他话锋一转,不容拒绝地说:“我要一百死士。”

    红姬愣在当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容全嘴角露出几分揶揄之色。

    红姬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才正色说:“我要先知道她的下落。”

    容全点点头,胸有成竹。

    “我最多只能给你二十死士,你要替国主解决所有麻烦。”红姬疾首蹙额,无可奈何。

    “八十。”

    “五十。”

    “好。”

    最终,由容全一锤定音。

    他闭上眼,不让红姬察觉到他心中的激荡。

    有了这五十死士,浊泽对他来说便不再是一处绝地,他的病也不再是无药可救的绝症。

    等他再次睁开眼,红姬已有些不耐烦。

    “那就等容首领有了好消息,我再来拜会。”她匆匆辞别。

    容全也无意再和她叙旧。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瞥见一道人影从窗外一晃而过。

    送走红姬时,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别处。

    家里有了内鬼,这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已经没有什么心力去处置了。

    容全本已做出决定,他以养病为由,将祭祀容氏先祖诸事全数交给容溪主持。此时此刻,他却有了去祈福台露一露面的想法。

    内鬼可以让容溪去处置,但是,对于祭祀先祖这样的大事,他身为一族首领,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闻不问。

    脚下随心而动。

    刚走出厅堂,容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女子眉间堆着愁闷,虽然容貌寻常,却落落大方。只是疑心生暗鬼,再寻常的动作都被容全赋予截然不同的含义。

    刘筠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她是来向主人家辞行的。

    看着容溪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她心里不是不着急。

    靖南王在她离开湖州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她脑中盘桓。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促使靖南王将赤猊令交给赵玄的原因是什么。

    王妧也在容州。

    她最初的想法是阻拦王妧来到南沼,可是她失败了。她被靖南王禁足,而王妧却被推向她的死对头赵玄。

    虽说她和容溪有着共同的目的,她却时常感到孤立无援。好像所有人都抛弃了她,都不愿与她共事。

    “我的女儿说你是一个磊落的人,她很敬佩你。”容全毫不掩饰他审视的目光,并且轻而易举地认出刘筠脸上的神情叫做失望。

    刘筠不由得苦笑。

    如今她一事无成,亲身父亲视她如无物,她身上哪一处值得别人敬佩呢?

165 斩草

    刘筠离开了容州城。

    她想,如果赵玄要接管靖南王府,那么他始终要回到湖州。

    愿意助她、且有能力守护靖南王府的人只有黎焜。她只要找到黎焜并说服他,便算成功了一半。

    理清了思绪,她出声吩咐车夫加快赶路的速度。

    天上也在这时下起雨来。路面被雨点打湿,马蹄印和车辙深深浅浅地延伸到深林中。

    如果没有那些拦路的石块,刘筠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马车已经偏离了它既定的路线。

    一阵颠簸过后,刘筠探身往外看去。

    阴云密布,细雨蒙蒙。车夫却不见人影。车轮陷入石坑中,拉车的马匹奋力往前,无奈只在原地踏步。

    刘筠有些心神不宁。她站在马车上,举目四望。

    渐起的风刮动成串的雨珠,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却顾不得许多了。

    正前方向她急速奔来的黑点在她眼里显露了原貌。

    两个手持利刃的黑衣人,杀意凛凛,健步如飞。

    寒意从她的脚底爬上来,紧紧攥住了她的心。

    “趴下。”

    她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呼喝,脚下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遵照那声指令,往一侧伏倒。

    瞬息间,一枝利箭从她头顶划过,直指领头黑衣人的面门。

    不等它落定,射手再次张弓。

    第二箭如流星赶月。

    领头的黑衣人翻身在泥地上打了个滚,步伐已然受阻。

    就在刘筠以为射手将故技重施时,第二箭竟不依不饶,射中那个已经落后几步的黑衣人的胸膛。

    雨势已大,黑衣人脚下淌出的血水眨眼间积了一洼。

    刘筠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积聚了强劲力道的第三箭破开层层雨幕,射穿了另一个黑衣人的腿部。

    “上马。”

    马背上,满脸雨水的男子态度并不和善。

    刘筠稍一犹疑,回头看到那两个黑衣人竟不顾伤势仍要追上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男子一把拉上马。

    一声嘶鸣,马儿左蹄高抬,踏出重重一步。泥水四溅。

    雨水迷了刘筠的眼。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还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死里逃生。

    救了她的人是谁,刘筠无暇多想。后背传来的疼痛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咬紧牙关,死死抓住她仅能抓住的长弓,最后终于痛晕过去。

    在她看不到的后背,两把柳叶刀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她躲过了黑衣人的追杀,却没有躲过黑衣人心有不甘掷出的暗器。

    林启只顾赶路,方才的惊险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毕竟他是早有准备,而对方事先并不知道有人打算横插一手。

    他潜入容宅打探,本来人不知鬼不觉,不料一时松懈,露了行迹。

    刘筠就是在那个时候闯进容全的视野,顶替他成为容全暗中怀疑并想除掉的目标。

    这女人是死是活,林启不在乎。他本就不是什么好心肠。

    更别说,谢希暴露身份,遭赵玄凌虐,至今卧床不起,正是拜刘筠所赐!他岂会救镇察司的仇人?

    要不是大人不想让刘筠死了,他肯定会第一个落井下石。

    林启想到这里已是恨得牙痒痒。他大咤一声,带着人往梓县奔去。到了那里,刘筠就是别人的麻烦了。

    等他办完事,天色已经全黑了。

    回到落脚的乡间庄院,得知周充正在见客,林启觑空洗漱一番。

    去了一身寒气,他来到茶房,又自告奋勇,奉茶去了厅堂。

    厅中,主客二人皆正襟危坐。

    客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生得膀大腰圆,穿一套破布袍破草鞋,乍看上去一身匪气。

    林启自然不好直直地盯着客人看。他向二人奉了茶,悄悄退到周充身后,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来客。

    谈话已经进行到尾声,周充捧起茶杯,有了送客的意思。

    客人却稳稳坐着,不急不躁。

    林启注意到客人方脸上的两道剑眉,心下觉得眼熟。他听到客人开口了。

    “周大人,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为了避风头,我都躲到百绍去了,还不是因为赵公子不好惹嘛。”

    客人说得极谦卑,只有周充听得出他言语之外的傲慢。

    他惹不起赵玄,是因为他的卑微。难不成周充也和他一样吗?

    “不好惹,你也惹了。我答应帮你挡一次,可没有答应帮你第二次。”周充没有落入对方话中的圈套。他转头瞥了林启一眼。

    二人多年朝夕相处,早已默契十足。

    林启知道周充想问什么。他低下身子,对周充耳语几句。这时的他已经想起了客人的身份。

    当初王姑娘被石璧劫持,下落不明,正是眼前的男人带来了线索。

    陶然庄的主人孟树坚,在包庇陈舞、得罪赵玄之后,转而投向镇察司寻求庇护。在林启的印象中,这人很有胆识。他猜测,孟树坚作出这副装扮是为了避人耳目。

    放下茶杯,周充已有了别的打算。

    “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至于你能不能把路走通,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他说出了王妧的名字,随后吩咐林启送客。

    孟树坚动了动嘴角,最终什么也没说。

    林启送客后折返回到厅中。刘筠已经被他救下、送到王妧手里,他向周充回报的就是这件事。

    “刘筠并不重要。”周充看出林启平静面容之下的隐忍,他语重心长地说,“谢希横遭不幸,一是我安排不周,二是赵玄毒辣,最后才是刘筠作梗。若要深究,将刘筠安插进入雀部的王妧也有罪责。”

    “大人!”

    林启越听越是心惊。他哪敢埋怨大人和王姑娘?

    “你要分清楚谁才是镇察司真正的敌人。如果你认错了对手,不但一切付出成了白费,你真正的敌人还会趁你晕头转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除掉你。”周充不理会林启的打断,而是神情严肃地说完他要说的话。

    林启知道周充正在向他解释不杀刘筠的理由。刘筠无法成为镇察司的威胁,镇察司也无须浪费力气对付她。

    他隐约觉得周充的话里还有他理解不了的含义,但他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

    “林启受教了。”

    诸事议定,仍留在厅中的只有周充。

    他闭着眼,想象王妧会怎样对待刘筠。可他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明天,他要去见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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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和年间,京城发生了多起失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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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一个幸存的少女开始……重生修正系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生修正系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生修正系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