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风波
僻巷客店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红彤彤的灯笼挂满了前院后院、东厢西厢,直到正月过完,它们才会被人取下来。
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冒着绵绵细雨,将院里的几盆寒兰搬进屋子,又打来一盆水,细心地将地上的泥印子擦洗干净。
她忙忙碌碌,直到额头见汗,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桃子!”碧螺兴高采烈,从屋外进来。
少女停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碧螺跟前,笑得有些腼腆。
“快跟我走,姑娘要见你呢。”碧螺替她将额角的碎发挽到耳后,拉起她的手便要往回走。
谁知,少女眉头一皱,反将碧螺拉回来。
她朝碧螺又摇头又摆手,末了还指着自己的嘴巴,一副焦虑不已的模样。
碧螺随即明白这番动作的含义。她怜惜地摸了摸小桃的头,安慰说:“你放心,姑娘是好人,她不会赶你走的。”
小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点头应允。
二人携手到了厅前,不料隔着窗棂听到厅中传出一声呵斥。
“我不想见到你!”
碧螺认出那是王妧的声音。
王妧连小桃的面都还没见到,这话当然不是在说小桃。可小桃却因此显得惴惴不安。她拉着碧螺的袖子,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谁也不知道厅中发生了什么事。
碧螺环顾左右,眼尖地发现廊柱后漏出来一片衣角,便让小桃留在原地,自个儿上前叫破了对方。
“高侍卫。”
躲在廊柱后的高侍卫被碧螺吓了一跳。他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你,做什么?叫我?”
碧螺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不过,她没忘了正事。
“姑娘在见客吗?谁来了?”
高侍卫定了定心神,才说:“是六安大哥。”
碧螺仍有些疑惑。
“六安?那怎么吵起来了?”
高侍卫心下诧异,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转念间,他意识到眼下是个好机会。
王妧身边的每个人都对他放任自流。对张伯和莫行川,他不敢招惹,只得敬而远之。六安倒是待他不错,肯指点他招式,只可惜最近一阵子他连六安一面都见不着。武仲平时只在口头上欺负他,然而,他一旦问得多了,那些口头上的欺负也会被付诸行动。
至于其他人,就和碧螺带来的那个小哑巴一样,只会点头和摇头,一句话都不会说。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无所作为了。上次王姑娘失踪,他派不上半点用场,公子气得要剐了他。好在他灵机一动,将那误打误撞落到他手里的俞舟堂推出来,才算是交了差。下一次,他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吗?
他可不敢拿自己的一身皮肉去博。
话说回来,对这个不顾一切、只身一人从京城追随王妧到南沼的女人,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敬重的。恭维碧螺的话,他也不至于别扭到说不出口。
“碧螺姐姐,我脑子笨,姑娘有事也不会找我商议。谁也比不上姐姐你,忠勇两个字就够我学一辈子了。”高侍卫摸了摸下巴,觉得这奉承话说得有些过头,便又绕了回来,“只求姐姐别嫌弃我。平日里有事,姐姐尽管和我说。我虽然笨,但还能替姐姐跑跑腿儿、干些粗重活。”
碧螺被他说得有些难为情。她没想到自己在高侍卫眼里竟是这样一个人。
说到忠,她不过是仗着王妧心软,厚颜赖在王妧身边,硬要报答王妧的救命之恩。
说到勇,她不过是被热血冲昏头脑才决定只身南下,要不是周大人及时施助,她可能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所以,高侍卫是真的很不了解她。姑娘就从来没说过她忠勇可嘉,只是在见到她安然无恙时,姑娘才笑得像个小孩子。
碧螺眼里泛着笑意:“高侍卫,你太客气了。”
她也同样客气。
三人在廊下等着。高侍卫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碧螺偶尔应和两句。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溜走。
和他们预想的情形不同,厅堂里正在发生的并不是一次小小的口角风波。
王妧的喉咙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导致她说不出一句话。
“那你只能把眼睛闭起来了。”六安说完,不觉微微翘起嘴角。
他想起上一次王妧对他乱发脾气时,他们曾有过相似的一段对话。这一次又会有什么不同?
莫行川在一旁看到王妧被气得发抖,心里既不解又着急。
张伯远在滁州,安抚王妧的任务理所应当落在他头上,可他却感到无从下手。
能把王妧气成这样的岂会是寻常人、寻常事?
六安到底做了什么?
莫行川突然起身,冷冷对六安说:“姑娘今日不宜劳神费力,请你改日再来吧。”
张伯对六安的提防不是没有来由的。
他们对暗楼的了解,绝大部分出自六安之口。王妧潜入浊泽那天杀了一个叫红叶的人,只因为六安说,红叶曾经下令击杀王妧姐妹。那天过后,六安便再也没有出现,王妧也不再提起六安。
倘若这一切都是六安借刀杀人的诡计,以王妧的气性,她得知真相后定然无法接受。
想到这里,莫行川决定等六安离开后再好好开导王妧。
六安也随之站起身来。他没有回答莫行川,而是直直望着王妧的眼睛:“我娘可能还活着。你真的不肯帮我吗?”
王妧愣住了。
她说过,作为除掉红叶的回报,她也会帮他向暗楼的人复仇。但那是在……在她一直相信他的前提下说出的话。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六安的神情凝重起来。
“你说,不许我对你说谎,我做到了。只是你选择不相信我罢了。”
莫行川在一旁听得茫无头绪。
这时候,只要他看王妧一眼,就能看出王妧在故作镇静。
可惜他没有这么做。他的注意力一直留在六安身上。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六安说这话时,双眼异常明亮,“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杂糅成团的情绪从六安眼里一一流露,王妧半懂不懂。
即便如此,她懂得的那一部分足以消除她的恼怒。
记忆深处,她也曾用近似的情绪去爱慕一个少年。
167 小桃
王妧以为自己忘了,可她确实仍然记得。
她记得那时王姗已经订下和镇国公府的亲事。
她记得镇国公登门造访,说了一些“二姓之好、亲如一家”的话。
她记得王姗躲在镇国公身后扮鬼脸。
“你看,他们要的是一个身份,最好再贴上一张端正的脸。”
“他和他爹一样自以为是,令人作呕。”
“就算是输了名声,输了一切,我也要除掉镇国公府。我绝不允许你为他流一滴眼泪。”
……
六安注意到王妧眼眶微红。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的母亲还活着,我会帮你找到她。”王妧突然开口,却不再提不想见到六安的话。
六安曾说,他被暗楼收留之初,还认为自己的父母是病逝的,后来才渐渐得知,他的母亲是被暗楼所害。
这件事红姬也知道,因为他们出身于同一个小山村,红姬年纪较长,当时已经晓事了。
王妧叹了一口气,她岂能不理解六安的心情?
她试图让一切归于风平浪静。她说:“红姬也有可能是想利用这个消息引你露出马脚。所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六安沉默着。
王妧这才暗悔自己口快。她说红姬另有目的,也就是在说消息不实、六安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这样想的话,她的话确实显得冷酷无情。
不料六安却说:“即便只有一成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王妧一听,顿时气急败坏。
“你这是在钻牛角尖!”
莫行川皱了皱眉,再看六安时,凝重已经从对方脸上消失不见。
六安变得很从容,好像卸下心头的一个担子,好像拨开云雾见到了青天。
他近乎是在自言自语:“其实不用你劝,我无时无刻不在做最坏的打算。算起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颖江上。从那以后,我就想,我不能白白活着,我总得做点什么再去死。现在我已经找到我想做的事。你要我放弃,和杀死我有什么分别?”
王妧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这时,恰好有不速之客来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是周大人身边的林启。他把一个受伤的女人送到门口就走了。”
碧螺认出了来者,王妧则认出了那个受伤的女人连同她后背的柳叶刀。
六安一看便知王妧要问什么。
“是暗楼的人。只是那人功力尚浅,并未伤及她的脏腑。”
王妧让碧螺去找谭漩。不论周充把刘筠送来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无法坐视不理。
刘筠的脸冰冰凉凉,显出一种失去血色的青灰。
当初为了阻止她来湖州,刘筠甚至设局想要软禁她。谁能料到今天的情形呢?
刘筠来到容州的目的很好猜,左右绕不过赵玄。但是,刘筠受伤却不一定是赵玄所为。
想弄清楚这件事,她要么等刘筠醒来,要么主动去找周充。
王妧宁愿选第一个。
刘筠被送到厢房后,谭漩也赶来了。
她先查看了刘筠的伤口,随后才意识到每个人都在注视着她。谭漩有些紧张。
直到莫行川用眼神提醒,她才硬着头皮开口。
“我……要把暗器取下来。”谭漩咬到了舌头。
这不是在说废话吗?
她又解释说:“可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怕……”
虽说她自幼从师学医,通读多部医书古籍,但她独力行医问诊的经验却很少。
遇到寻常病症,她确实能找到对症的方子。可要她亲自动手救治病人,她始终还是欠些火候。
这也是张伯让她跟随王妧外出行走的原因。她只有脚踏实地、躬行实践,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夫。
六安见此,毛遂自荐。像这样的小伤口,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处,大多还是他自己上药包扎的。他应该能帮得上忙。
谭漩闻言一喜,又怕莫行川和王妧不同意,所以忍耐着,一言不发。
王妧不好泼谭漩冷水。她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着六安,说:“你不要自吹自擂。”
六安却坦然表示,人命关天,他哪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王妧终于点头。
她暂时回到厅中等待结果,心里却在想着六安先前说那些线索。
“红姬要找的女人年纪十八,是百绍国主的侄女,名叫蒲冰。她精通医术,懂得改容易貌,手里还握着百绍的至宝。”
红姬真正的目标不言而喻。
百绍王族传承百年的至宝流落到南沼,足以勾起大大小小各方势力的贪念,特别是在百绍羸弱、内部动荡不安的情形下。
红姬勾结鲎蝎部首领容全,并命令六安潜伏到容全身边,伺机而动。而六安能得到的回报是,红姬会说出他母亲的下落。
王妧有些头疼。一切充满了不确定,她无论走哪一步都可能踩到陷阱。而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她很确定浊泽里存在着厌鬼,但她同样受到鲎蝎部和西二营掣肘,进退维谷。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已经忘了早些时候碧螺的请求,以至于当她看到碧螺领来那个忸怩的少女时,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她就是小桃。”碧螺出声提醒。
王妧点点头。她想起来了。
小桃是碧螺南下途中遇到的。当时她饥寒交迫、晕倒在路边,被碧螺救醒。碧螺见她身无长物、无家可归,便带着她上路,一起来到容州。
也许是小桃的经历让碧螺想到她自己。
然而,王妧没有满口答应让小桃留下来。
“姑娘你看。”碧螺拉着小桃,并让小桃伸出手来。
相比于脸上白皙细嫩的肌肤,小桃双手指节和掌心四周布满茧子。和习武之人不同,这双手两处虎口都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粗使丫环的手就长这样。我不知道她是被哪个大户人家赶出来的,但我知道她心地很好。我看到她情愿饿肚子,也不去偷一个小贩沿街叫卖的米面。她明明伸手就能拿到。”碧螺似乎猜到王妧的顾忌,“她没法说话,也不识字,但是她很勤快,还做得一手好鱼羹。时间长了,姑娘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是在哪里遇到她?”王妧问。
“在新昌。”
那就是在湖州地界上了。
到底谁会给她安插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识字的探子?
王妧看到小桃胆怯的眼神,终于决定顺着碧螺的心意将人留下。
“就让她跟着你吧。”
碧螺笑着应承了。
168 莫行川
小花厅外寒风凛冽。
小花厅内养着几盆凌波仙子,花香四溢。
这里已经按照郑氏的喜好布置得温暖舒适,变化之快速连莫行川也暗暗咋舌。
郑氏找他来,为的是京城的家书。
“这种时节,家书至少要走一个月。”莫行川知道郑氏在等一个消息,只是,谁也不知道她等的消息是什么。
郑氏不再追问,转而提起王妧的起居琐事。
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以此减少无谓的担忧。
“天太冷了,姑娘只在暖阁里看书消遣。”
见莫行川顾左右而言他,郑氏有些不快,说:“你去告诉她,我既然来了南沼,自然要和王郑两家的故旧打交道。她也不能偷闲。”
莫行川记得王妧的交代:对郑氏的一切要求,先答应了再说。于是,他应了一声是。
告退后,他把话带到王妧面前,思索再三,替王妧出谋划策。
他说:“田夫人得知你回到容州,立马就派人送了请帖来。回想年前,武仲和田大管家起了口角,她一直视若无睹,直到我们向她的管家赔了礼,这事才算过去。她前后的态度其实很耐人玩味。”
王妧心里清楚,她若不去赴田夫人的约,将无异于画地为牢。
她让莫行川在茶几的另一侧坐下,随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已经让贤叔查证清楚,当年我娘亲去世的时候,田夫人远在南沼,没有回京吊祭,只是遣人送来奠仪。如果她和我娘亲的关系不如张伯说的那样亲密,倒还在情理之中。”
莫行川点点头,正襟危坐。他们无法通晓过去,只能勉力掌握即将要走的前路。
“我二婶来得恰是时候。”王妧若有所思,“田夫人要我执晚辈礼,本来无可非议,可是,从我到达西二营那天起,她对我的试探一直没有停止。”
她已经厌烦了这样的试探。
郑氏出身名门,辈分也和田夫人相当。同一番话,由郑氏说出或由王妧说出,在田夫人心里的分量是不同的。
莫行川终于放了心。他的想法和王妧不谋而合。
只是,王妧还有一层担心是他没想到的。
“我的两个妹妹要到京城去,我二婶没有留在滁州照料,反而送我来南沼,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求她帮这个忙。”
莫行川听后,这才明白郑氏为何急着收拾好小花厅、安排拜访故交的事务。
京城没有消息传来,对郑氏来说也是一件难熬的事。他认为郑氏多半乐意插手。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一切还要王妧主动开口向郑氏求助。
“如果事事计较得失,二夫人也不会送姑娘来南沼了。”莫行川说。
王妧心生感慨,她还没有对别人说起过那件事。
“我二婶确实心胸开阔、不计较得失,但是,她会分对错。我二叔和她决意庇护我离开滁州、免遭仇人寻隙报复,不代表他们认同我爹的做法。”
她想到这些并不仅仅因为郑氏的一个眼神。
“张伯受伤是因为黎焜,和燕国公府的仇家毫不相干。他们却用刺伤张伯的罪名去追捕凶徒。这么做,除了避免我借机追查当年的旧事,应该还有别的原因。”王妧脸上露出一点无奈和迷茫,“或许,他们觉得我爹做的事并不光彩。”
莫行川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沉重许多。
从前,有张伯对他们耳提面命。面对问题,他有一说一,即使说错了也没有什么。
张伯让他带着众人追随王妧前来容州,他不慌不忙,因为他知道张伯会留在湖州坐镇。
后来张伯在滁州受伤,众人始料未及。棘手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缠成一团乱麻。
几乎是顺理成章地,着手处理这团乱麻的人由张伯变成他莫行川。
这份差事有多难,他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但若他细细梳理,大半的困难其实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比如现在,他明知自己说出来的话会影响到王妧的思绪,开口时又怎能不谨慎?
“你觉得暗杀黎焜这件事,靖南王做得光彩吗?”莫行川问。
王妧有些疑惑,她抿唇想了想,说:“既是暗杀,当然不光彩。”
“靖南王治军甚严,违反军令,按律当斩。从靖南王的角度看,黎焜违令放走要犯,违令返回南沼,两样都是死罪,那么,他为什么要选择一种不光彩的手段处理这件事?”莫行川反问她。
王妧左思右想,仍然想不明白。
莫行川看着王妧苦恼的模样,心中不忍,开口打断了她的苦思冥想。
他目光坚定,直截说:“答案只有靖南王自己知道。”而燕国公当年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也只有燕国公自己知道。
王妧愣住了。原来莫行川要说的是这个。
她自寻烦恼,还要莫行川来开解,实在太孩子气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放下茶杯,起身走动。
一步、两步,轻盈似落梅。
莫行川一见便知她想通了,也就不再多言。本来他还想劝王妧慎重对待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又怕王妧不喜欢听他说教,干脆歇了心,提起一件王妧感兴趣的事。
近来,王妧为了捕捉厌鬼的事,几乎把有关南沼的各类记录、史籍翻看了一遍。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庞翔正好弥补了她行动上的不足。
“庞翔几次进入浊泽,得到一幅粗略的地图。他说,浊泽里的情形和十多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当年他们留下的记号大部分都消失了,能找到的一小部分也偏移了位置。还有,他说他们是第一次见到黑色的瘴气。”
王妧蹙起眉头。她试着找过浊泽的地图,始终一无所获,但她从没想过自己动手做一幅。
“庞翔是一个人去的?西二营没有阻拦?”她问。
莫行川猜到她会问这些,早已准备好说辞。
“我认为他的行动太仓促、计划太冒险,所以我拦下了其他人。只有沈平跟去了,路婴也主动跟着去了两趟。”他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说,“石璧的态度转了一个大弯。他放庞翔几人进入浊泽,鲎蝎部并不知晓。他和容氏之间似乎已经开始变得貌合神离了。”
王妧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周充来。
169 碧螺
碧螺觉得,自从王妧回到梓县,客店里的空气都变得活泼了。
她放下悬了很久的心,畅想着如何把新居打理得井井有条。王妧还交代莫行川把客店的一部分事务交给她,她为此高兴得整夜没睡好。
清晨起身,她发现天终于放晴了,于是决定着手修补前阵子被风雨刮坏的窗户。
当她抱着窗纸从堆放杂物的小屋里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武仲昂首阔步、领着一个女子进了厅堂。
那女子长着一双动人的杏眼,秋波盈盈,风情无限。
碧螺呆立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有一件被她遗忘了很久的事试图从她平淡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她越想抓住,越是抓不住。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武仲出来了。
他一见到碧螺便说:“你愣着做什么?快去备茶呀。”
碧螺张了张嘴。
“我要去补窗户……茶房里有人当值……”
武仲也不和她啰嗦,转身往茶房去了。
碧螺望着武仲的背影。
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要武仲端茶递水、忙进忙出?
心念一动,她抱着窗纸追上武仲的脚步。
还没踏入茶房,她便听见武仲大声呼喝小桃去烧水。
小桃经他这一吓,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掉,模样委屈极了。
碧螺最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无赖事,当即想挺身而出。谁知武仲突然一跺脚,自个儿给铜铫子添了水,又把它放到炉火上。
“秦班主嗓子金贵,要喝最好的雀舌。你这小丫头笨手笨脚,净碍事!”话虽粗鲁,武仲身上的气焰却全都消失了。
小桃反手抹了一下眼睛,偷偷看清楚武仲的脸色,旋即破涕为笑。
碧螺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她误会了。
茶房里头,武仲抬头见是她,也不理会。
碧螺挪动脚步,放下窗纸,讪讪地上前搭话。
“武仲大哥,今天来的贵客是谁呀?”碧螺隔着暖融融的火炉问道。
在她的印象中,武仲身手高强,脾气又急又坏,绝对和细心沾不上边。当初她听到傅泓说武仲是个好大哥,她还不肯相信。
火炉的另一边,武仲叉着腰,没有回答她。
碧螺不死心,绕着炉子走到武仲身边:“那位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她这一句明明什么都没问,倒引得武仲接了话。
“人好看,声音也好听。”武仲不知想到什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朝碧螺挥了挥,想要赶她走。
“她到底是谁呀?她和我们姑娘是熟人吗?”碧螺很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陌生女子。
武仲全当她的话是耳旁风,找了一把蒲扇,专心致志地扇着火炉。
碧螺无可奈何,只能另打主意。
没过一会儿,水烧开了。
小桃主动取了茶叶来,手脚利索地泡好茶。
碧螺瞅准时机,一把抢过茶盘:“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姑娘好了。”
武仲急了,又不能和碧螺抢,只得把脸沉下来。
“那你就试试看。”
碧螺心里咯噔了一下,千百个念头闪过,最终惴惴地把茶盘举过头顶。
接过茶盘,武仲忽然发出一声大笑,趁着碧螺二人愣住的空隙,快步出了茶房。
“咳!”
碧螺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她被武仲诈了!
小桃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还紧张地盯着她的脑门看。
碧螺顿时泄了气。
想不通的事,那就不想了。
对小桃交代两句,碧螺抱着窗纸去了东厢。
高侍卫外出归来,见她要补窗户,开口便把活计揽上身。
碧螺婉言拒绝。
“我是无事忙,姐姐别跟我客气。”
“我不是跟你客气。我要是把我的活计丢给你,回头你又遇上别的急事,两件事你肯定有一件办不好,那错在谁呢?现在大家各司其职,谁也错不了。”
高侍卫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挠挠额角,仍旧留下来,表示要替碧螺打下手。
碧螺只得由他去。
闲谈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今天的客人身上。
“姐姐怎么不来问我?我知道呀。”高侍卫先在心里捏好分寸,随后说,“她是揽月班的班主,姓秦,刚来南沼没多久。听说,她想在南沼大展拳脚,少不得各处走动。”
揽月班。
“伶人……”
碧螺低头喃喃自语,没有注意到高侍卫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就在这时,她灵光一闪,抓住了先前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的那件事。
“是啊。秦班主在滁州结识了姑娘,那时候姐姐你不在,自然是不知道了。”当时的他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卫罢了。
碧螺抬起头,笑得十分勉强。
“谢谢你,高侍卫。”说完,她丢下手里糊窗的小刷子,急急忙忙离开了。
周大人交代的事,她怎么能忘了呢?
厅前,仍由武仲送了客人出来。
当碧螺再次看到那双杏眼,她心里只有防备和厌恶。
她无法掩饰她的情绪,她也不想掩饰。
“大公子好几次把久泰坊的娼优带回府里厮混。有一次,他专门叫红玉去服侍。红玉出言顶撞了那些人,才被……”
看到王妧震惊的神情,碧螺陡然住了口。
她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
周大人让她把红玉之死的前因告诉姑娘,不是让她在姑娘面前数落刘匡荒淫的恶行。
“胡说八道!”
碧螺回头看到武仲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莫行川和高侍卫。
她反驳不了武仲的话,无助地跪倒。她将脸贴着地面,回想起当初她被毒打到无法动弹的情形。
无数粗砺的沙石剐蹭着她脸上、手上的伤口。她想哭,可是双眼又疼又肿,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她只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地上腐烂的树根树叶、干瘪的虫子尸体和飞鸟留下的粪便羽毛。
她在一个极低的位置,看到了平时无法发现的污秽。她突然懂得了周大人的苦心。
“姑娘,是蓝绫借大公子的手杀死红玉。蓝绫心机深沉,无情无义,他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说完,碧螺感觉到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头。
王妧将她扶起来:“你是看到秦湘湘才想起这件事?”
碧螺应了一声是。
“蓝绫该死,秦湘湘不一样。”
碧螺有些发蒙。
武仲在一旁气得跳脚。碧螺口口声声说娼优无情无义,在他听来就是指桑骂槐!
170 意图
“原来,她跟着端王来了南沼。”王妧感叹一句。
莫行川也听说了秦湘湘的过往。
思量片刻,他说:“弄一个戏班出来搅局,这很像是端王的手笔。”
王妧没有十分赞同。
“她说,她原本只想过上富足自在的生活,后来发现锦衣玉食也不过如此。”王妧在这里停顿一会儿,“她说端王有了新欢,把一院子莺莺燕燕都冷落了,她好歹有些骨气,也有一技傍身,不是离了端王就活不下去。”
莫行川心头一动。
秦湘湘这一番话说得很有见地,且八面玲珑。她进有王妧相帮,揽月班能更好地在容州立足,退也能从赵玄后院那些女人中脱颖而出,得到赵玄另眼相看。
王妧神情笃定,显然已经决定帮秦湘湘一把,而武仲却在一旁、像个小老头那样唉声叹气。
莫行川没有泼二人冷水。
“先看她要做什么。”
王妧点点头。
武仲好不容易忍耐到这时。他刚要开口,却被王妧阻止了。
“田夫人请我二婶和我去慕玉山庄赴宴,秦湘湘也被请去献艺,但是你不能去。如果让田大管家找到机会,反将你一军,我的脸就算是全丢光了。”
武仲当然不服。
“我岂会输给他?”
王妧反问他:“所以,你是打算去抢秦湘湘的风头了?”
武仲顿时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莫行川暗自发笑:王妧这下是拿住武仲的七寸了。
就在这时,谭漩从厅外进来,给王妧带来一个消息。
刘筠早已从昏迷中苏醒,只是她一直躲避与王妧相见。王妧耐着性子等待,终于等到她改变主意。
王妧问起刘筠的伤势。
谭漩如实回答。刘筠心事重重,很不利于她养伤。如果王妧能够解开她的心结,她的伤或许能好得快一点。
王妧暗暗叹了一口气。有人买通暗楼的人要杀刘筠,周充却把刘筠送到她的眼皮下。她连周充的意图都摸不透,又如何能够解开刘筠的心结?
刘筠从前为了靖南王潜入宫中刺探消息,回到南沼后却反被靖南王压制。
靖南王对待义子和对待外室子的态度天差地别,这不能不引起刘筠几人的不平。
陈舞遭人利用,刘筠却遭人暗杀。王妧想,他们各自的不平应当是有区别的。
“姑娘要见她吗?”谭漩开口,打断了王妧的思绪。
王妧回过神,看到莫行川正对着谭漩摇头。她站起身来,说道:“周充已经落了一子,这次该我了。”
说完,她独自去了刘筠居住的厢房。
虽然有谭漩事先提醒,王妧看到刘筠颓丧的面容时仍然吃了一惊。
刘筠坐在床头,披头散发,脸色青白。她低着头,却抬起眼睛,冷笑道:“原来镇察司和燕国公府早就有了勾结。”
她已经从谭漩口中得知,是镇察司的人救了她一命。
王妧一声不吭,在床前的圈椅上坐了。先前是她要见刘筠,一肚子疑问被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现在是刘筠要见她,她反倒不急着发问了。
“你们串通一气,谋害王爷,又假惺惺来救我?真是可笑!我不会承你的情,更不会承镇察司的情!”刘筠顾着伤势,起身的动作显得缓慢。这一番话的气势先已消三分。
王妧仍旧沉默着。
刘筠总以为她隐藏得很好,可她演的每一出戏都破绽百出。
她内心接受不了镇察司的恩惠,也预想到无法拿出镇察司想要的回报,于是一开口便想撇清关系。她大声喊叫,一惊一乍,却连自身都无法说服。
王妧终于发问:“你为什么要回湖州?端王就在容州,你不是为他而来的吗?”
刘筠睁大眼睛,露出几分疑惑。
“赵玄对镇察司恨毒至极,他怎么容得下你和他的仇人勾结?”她再一细想,恍然大悟,“你也想除掉赵玄?”
王妧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刘筠却以为自己说中了王妧的心事。她的脸色有些缓和。随即,她想到镇察司对靖南王府虎视眈眈,又变得警觉起来。
“你不想和赵玄同流合污,这是对的。不过,我劝你不要引火烧身。就算赵玄死了,靖南王府的事也轮不到镇察司插手。王爷膝下已有嫡子,他才是王府未来的主人。”她走到王妧面前,居高临下地断言。
王妧蹙眉看向刘筠。她从没听说过靖南王妃育有子嗣。
倘若靖南王真的有一个秘密嫡子,且风声走漏,被刘筠知晓,那么,刘筠一定是在范从渊被遣送到南关、陈舞出逃后才知晓的。只因范从渊和陈柘兄弟将赵玄视为眼中钉,几人不可能对靖南王的秘密嫡子无动于衷。
这个时机实在有些微妙。
“这么说,你对除掉端王是势在必得了。”王妧故意这么说。
刘筠不由神色一黯,向后退开几步。
容溪的计划成功与否,未可预料。虽然王妧和镇察司正联手对付赵玄,但赵玄一死,镇察司也将成为王府的心腹大患。
“看你这副样子,是计划失败,反被端王的人追杀?”
王妧小心试探,却见到刘筠茫然若失。
“你连谁要杀你都不知道?”
话音一落,刘筠惊恐地将双手护在胸前,期期艾艾:“我,我不知道。”
王妧就坐在那里,追问时让她手足无措,沉默时让她心慌意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但既然你救了我,再送我回湖州也不是难事。我……我会劝王妃,日后不要和你为敌。”
情急之中,她只能想到这一点。而这一点连威胁都算不上。
王妧看着她,似嘲笑、似挖苦。
“你回到湖州,想杀你的人就不杀你了么?如果那个人的目的只是想逼你离开,为什么要在你离开容州的半路下杀手?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对方下定决心非杀了你不可?”
听见王妧随口污蔑,刘筠心生恼恨,咬牙道:“你就不怕我把燕国公府和镇察司勾结的事说出去,赵玄一定不会放过你。”
王妧面不改色。
“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没有人会阻拦你。我倒想看看,出了这道门,你能走几步。你的护卫……”
王妧在这里住了口。
刘筠后知后觉,把他们全都葬送了。
171 改变
刘筠眼里竟然生出几分神采。
“我的护卫!他们仍在容州。有了他们,我自然能够脱困。”
王妧心头一动:“为何他们不护送你回湖州?”
“容首领给王妃准备了很多礼物,把我的护卫讨去帮忙了。”刘筠抿抿嘴,她觉得自己不必和王妧解释这么多。
王妧暗自思索。鲎蝎部首领容全和靖南王妃是同胞兄妹。刘筠如此维护王妃和她的嫡子,容全理当重视刘筠才是。如今刘筠遭人暗杀、下落不明,容全那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心知刘筠仍有顾忌,王妧不得不耐着性子敲敲打打:“或许,容全是故意这么做的?”
刘筠凝眉一想,在心里做出否定的回答。她替王妃送信来容州,容首领怎么可能想要杀了她?
她没有回答,王妧却已经从她的神情中发现端倪。
“你离开容州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容全吧?”
刘筠惊讶地看了王妧一眼,随即将头偏向一侧,避开王妧的目光。
王妧也不等她回答,径自推测道:“假如要杀你的人是容全,他等你离开容州才下手,这就说明,他杀你的理由不能让别人知晓。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还是说,你不小心从他那里拿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我没有!你总是污蔑我!”刘筠转过头来,怒目圆睁。她身上有伤,嘴上又说不过王妧,只能干着急。
王妧按着扶手,站起身来。
“污蔑?从前你对我说镇察司不可信,那时候你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告诉我,却要我相信你。”王妧语气平和,近似在安抚对方,只是话里的讽刺并未减少,“你对镇察司千防万防,到头来却被它所救。说是为了靖南王东奔西走,你却不明白他真正的心意是什么。在我看来,你莽撞、轻率、自以为是,真是可怜又可笑。”
就连王妧也没用预料到这番话的威力。它彻底击碎了刘筠伪装至此的坚强。刘筠惊恐于被王妧看穿,心中筑起的防备也随之土崩瓦解。
早在得知靖南王将赤猊令交给赵玄的那一天,她的心就死掉了一半。
她娘亲的遗愿是要她做好靖南王的女儿。
于是,她听王爷的话,努力去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女儿。
王爷说她娘亲做的点心“娱人而已、不上台面”,她便不再用心学。
王爷说湖州书院新成、但学生太少了,她便改了性子去读书。
王爷叨念义子赵玄在宫中受苦,她便整理行装去了京城。
她知道王爷是南沼之主,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所以她不敢奢求什么。她只希望王爷看到她的努力,希望王爷告诉她,她是被认可的。
然而现实却是,赵玄仗着王爷的偏爱耀武扬威,她的希望在赵玄的打压下一点点破灭。
她从前得不到父亲的一句认可,今后也绝无可能得到。
王妧在一旁看着刘筠像失了魂似的、软软瘫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扶住她的双肩。
刘筠面上无痛苦之色,但气息短促,似乎要晕厥过去。
王妧暗道不好,正要叫来谭漩,不料刘筠竟在这时回过神来。
她忘了自己背后有伤,也没去想王妧为什么要扶着她,只是下意识将人推开。
王妧冷不防摔了一跤,惊愕之间,哪里还顾得上仪态?
这副狼狈模样看在刘筠眼里显得有些滑稽,她哑然失笑。谁知接连的动作牵扯到她的伤处,疼痛像盆冷水一样兜头盖脸泼了她一身,万般委屈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消失,刘筠竟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刺得王妧耳朵疼。
王妧不得已捂住双耳,有些感慨,也有些无奈。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能力。
过了好一会儿,刘筠好像哭昏了头,指着王妧埋怨道:“都怪你!”
王妧已从地上起来。她发现刘筠经过一番情绪的宣泄后身上反倒增添了活力。
“本来,他应该老死在宫里,王爷就算再顾惜他,又能怎样?王姗却说,和你成婚能保赵玄不死。你们根本就是想毁掉靖南王府!”刘筠恨恨地抓着身下的地毯,语无伦次,“我是他的女儿,难道我会害他吗?他怎么能不相信我!他怎么会不相信我?”
王妧终于分辨出刘筠话中“他”指的分别是谁,也算是找到了刘筠的心结。
等刘筠差不多哭累了,王妧才发问。
“你说,靖南王不相信你,那他为什么放你来容州?”
刘筠懵懵然,不明白王妧到底在说什么。她抽抽噎噎:“我来容州,和王爷毫无关系。”
王妧了然道:“是靖南王妃说动你来的,目的是要赵玄的命。”
刘筠没有反驳,事实正是如此。
“你好好想一想,靖南王妃为什么不让她的心腹替她办事,反而要你去做?”
刘筠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王妧缓缓解释:“如果不是你,靖南王妃根本没有办法把王府的消息传到容州来,因为靖南王不允许。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你却忽略了。”
刘筠的眼眶红得可怕。她看着王妧,想起了上次见到靖南王时的情形,轻声说:“王爷问了我两遍,他知道我要来容州,他知道我要来找赵玄的麻烦。”
“也许,他想看你有多少能耐,看你能不能打败他心爱的义子,看他这些年对你的教导有没有白费。”这是更容易被刘筠接受的说法。
刘筠不敢相信。她忍着疼痛站起来,苦思良久,终于开口:“我只问你,王爷中毒的事是谁做的?”
“做出这件事的人,也是我的仇敌。”王妧回答道。
“好。”刘筠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伸出她的手,“我承你的情。”
王妧没有回应,反问她:“你不怕镇察司和我联手、坑了靖南王府?”
“镇察司又不可能永远留在南沼。”刘筠已经明白了镇察司为什么要救她。
“王妃的嫡子呢?”
“如果王爷认可他,怎么会把王妃软禁在王府之中?”
王妧虽然知道刘筠的想法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却不知道这个改变对刘筠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172 借光
巷子里的吵嚷一大早就开始扰人清梦。
声音的主人是个新搬到此地居住青年妇人,脾气像块爆炭,嘴皮子也比常人利索。
“大半夜的,不睡觉!劈柴呢还是打鼓?”她顺手对着一口破锅啌啌咣咣敲了几下,“吵吵吵,养个猫把方圆左近的野猫都招来了,一晚上狼嚎鬼叫,存心让人睡不安生!”
即便没有人应和,她一个人也可以翻来覆去、嚷嚷半天不停歇。
过路人紧走几步也就过去了,可是,那些见识过她撒泼放刁本事的四邻却只能在阵阵叫骂声中一点一点磨损着耐心。
嚷叫的内容偶然起了变化。
“不听话的崽子,活该摔跤!”
话音未落,有个小童趿拉着鞋,从客店的对门探出来,蹦蹦跳跳往东边的大街跑去,把母亲的斥骂撇到脑后。
街上的氛围比过年时冷落一些,但也不算冷清。大多数人还没有从寒冬肆虐中回过神来,只有生性敏锐的孩童和经验丰富的老农能够捕捉到天空放晴后从地面蒸腾而起的土腥味。
小童一路小跑,还没到巷子口便听见伙伴们的嬉笑。他一时心急,脚下不听使唤绊到一起,如他母亲所料,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他随即又爬起来,拍掉手上沾的泥尘,乐呵呵地向其他人跑去。
孩子们的乐子不多、也不少。今日,他们决定缠着那个断手的说书人,令说书人再讲一个猴子王的故事。
“可他没有来呀,谁知道他去哪儿啦?”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娘亲说天冷才会生病。”
“不对,饿肚子也会生病。”
小童隔着棉衣,摸了摸他怀里用油纸包着的蜜糖果子,说:“他肯定去了安贫舍,我娘说没有家的人都会去那儿。”
其他人一听便怯了。
没有家,对这些孩子来说是一件遥远又可怕的事。
“咦?他来啦!”
伴着一声惊呼,街的另一边走来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他胡子拉碴,眼睛半睁半闭,一身衣裳皱皱巴巴,脚上的布鞋又破又脏。
他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裹,腰间别一个水壶,左手屈在身前,右手垂在身侧,迎面走来,带着一股穷酸气。
孩子们都很高兴,跑上前,围着他要故事听。
说书人打了个呵欠,选了街边一角向阳处,单手取下肩头的包裹,三五下支起一张小凳,稳稳当当地坐下来。
有路人在不远处驻足,也等着听他说些什么。
“今日呀,不讲故事,我嗓子疼。”
出人意料地,说书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摸着下巴的胡茬慢悠悠地想出一个好玩的故事来。
孩子们哪里容他不讲,纷纷拉着他发皱的衣襟,稚拙地要求说书人满足他们的心愿。
一双手举着一个油纸包挤到说书人面前。
“这个果子,给你吃。你就说一个,好不好?”
小童红着脸,目露期盼。
围观的路人多了起来,有的还主动靠近几步。
说书人毫不在意,接过小童手里的蜜糖果子,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说一个吧。”
他解了水壶,一口水、一口果子,很快填饱肚子。顺应着小童的请求,他说了一个三只老鼠打地洞的故事。
不止是小孩子,连路人都被逗乐了。
笑声引来了更多的路人,其中就有一个衣着鲜丽的年轻女子。
“再说一个嘛!”有个孩子拉着说书人的衣袖、恳求道。其他人也齐声附和。
“不说了。说多了我嗓子疼、说久了我肚子饿,你们还想听,就拿故事来跟我换。”说书人口气坚决,他那双似乎睡不醒的眼睛彻底合上了。阳光照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他舒服地打起瞌睡来。
人群散去一些。
有人拿了几个银钱,放到说书人鼻子底下:“劳驾,再说一个,孩子们都等着听呢。”
说书人睁开一条眼缝,顺着那只手看到了一张端正的脸。
“我不要。”他拒绝道。
众人一听,议论开来。
“这人该不会是傻了吧?”
“他那张嘴,也不知道抹了什么,昨天说个故事,被僻巷里那个卖果子的女人追着骂了三条街。我看,他就是被骂傻了。”有人嗤笑着说。
“说了什么故事啊?”有人好奇道。
“就说一个女人死了,她丈夫做了状元,竟跟着殉了情。”
“这也太凄凉了。”
“可不。”
还有人听得一头雾水,忙追问道:“这和卖果子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那位知道内情的人似乎不太愿意明说,又架不住众人向他投来的急切目光,他只好低低地含糊回答:“还不是因为丈夫和别人跑了。”
众人恍然大悟。别人的丈夫情真意切,自己的丈夫无情无义,难怪那卖果子的女人要恼。
“吕平。”
鲜衣女子一开口,正在和说书人做着交涉的男子便回过头来。他不动声色退到女子身侧。
“说书人,你要故事么?我有不少。”女子笑着说。
说书人抬起头来,反问:“你年纪轻轻,走过几里路?吃过几口盐?”
女子收了笑容,并不直接回应。
“我姓秦,是揽月班的班主。要说见多识广,我或许比不上你,但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大小故事,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说书人有些疑惑,仍安坐着不动。
秦湘湘低下头来:“你也许听说过太宁曲,关于它的故事,你可有兴趣?”
说书人眼里露出了些亮光。他伸手抓了抓腮边,略一犹豫,随即松了口。
“我姓窦。”
秦湘湘笑了笑,诚挚道:“窦先生大才,我心中仰慕,在此斗胆请先生屈尊来我揽月班做客,到时,我一定把先生想听的故事细细道出。”
窦季方也站起身来。他向秦湘湘颔首示意,暗中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秦湘湘发现对方的右手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无力地低垂着。不过,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转过身,对着围观的众人施了一礼。
“各位,今日借大家的光,我才能结识窦先生。来日,我揽月班在容州城开门献艺,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人群中有眼明的,也跟着起哄。
更多人涌到街上来,揽月班这三个字很快就会传遍梓县。
173 肉脯
“公子,我好看吗?”
少女额间的花钿在灯下烨烨生彩。
锦榻上,仰面躺倒的赵玄手里举着一枚丸药,静静出神。
“公子……”少女又唤了他一声。
赵玄这才瞥了她一眼。随后,他将丸药收入掌心握住,又朝少女勾了勾食指。
曳地的绿罗裙款款移动,来到锦榻前。
少女低下身子,双臂交叠,支在榻上。她微微歪着头,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去看赵玄,模样乖巧又惹人怜爱。
“你知道这是什么?”赵玄猛地坐起,似笑非笑地将丸药放到少女鼻尖之前。
少女稍有迟疑,随即蹙起眉头,作苦恼状,说道:“鹿儿不知道。”
她本姓林,因林间一鹿与赵玄结缘,赵玄也不管她本名为何,只将她唤作鹿儿。
赵玄竟没有为难她,反而伸手将人拉入怀中。
林鹿儿紧张地缩着肩。她背对赵玄,看不到赵玄脸上的神色,这让她无所适从。
赵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驱病消灾的鲎蝎部圣丹,你都不认得,真真是个野人。”
林鹿儿一阵颤抖,极力忍住从赵玄怀中跳开的念头。
“公子会嫌弃鹿儿吗?”她回过头,仰着脸问赵玄。
赵玄却大笑起来。他捏着林鹿儿的下巴,说:“你真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
说完,他推开了林鹿儿,命她打开桌上的食盒。
“公子,菜放久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好不好?”她飞快地整理好凌乱的前襟,随口问了一句。
赵玄只是摆摆手,并不回答。
于是,她禁声照办。
一打开食盒,她便闻到一阵肉膻味。气味的来源是一盘看起来又干又硬的肉脯。
她想象不到,赵玄放着精细馔食不吃,竟然要吃这种粗陋之物。
但这事碍不到她。
她双手将瓷盘捧到赵玄跟前,看着赵玄从盘中捡起一块肉脯。
冷不防,她抬头对上了赵玄冰冷的眼神。
“吃下去。”赵玄命令道。
林鹿儿睁大了一双圆眼。
赵玄手中的肉脯已送到她唇边,她不应该拒绝,也拒绝不了,可是她心里的疑惑刚按下去又执着地冒起来:赵玄从未对她露出如此冷酷的神情,她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而不自知?
迟疑之间,她感觉到赵玄的不悦像一座山一样向她压来。
等她回过神,她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接过赵玄递来的那块肉脯。发热的手掌微微出汗,沾上肉脯后,形成一种无法甩脱的黏腻触感。她觉得自己的手再也洗不去那阵腥膻味了。
放入口中的肉脯经过她的咀嚼化出了肉香。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多谢公子。”
赵玄也笑了。
“你喜欢就好。吃吧,把它们全都吃了。”他说,“这可是上好的鹿肉脯。”
林鹿儿愣住了。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的小鹿。它还不到三岁,就被赵玄的马踩断一双后腿,命在旦夕。
她以为赵玄会治好它。就算治不好,它也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
但是,赵玄显然不这么认为。
胃里的肉脯像是活了过来,不甘地搅动着,伴随一股悲愤的力量,直冲上她的嗓眼。
她捂着嘴,起先只是低声呜咽,随后放声痛哭起来。
“公子,你对我太好了。”
这是她真正的心声。赵玄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忘了自己背负的使命,好到让她看不清楚藏在对方皮囊之下的恶鬼。
她心中有恨,也有悔。
赵玄看她仆倒在地、哭得伤心欲绝,只觉得好笑。
他很有耐心地等她哭尽兴了,又看她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将一盘肉脯全数吃下肚。
“去吧,”他最终说,“换上舞衣,我要看看你的林中舞练得怎么样了。”
他还不愿意放过她。
林鹿儿感觉到胃里垫满了沉甸甸的石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口鼻并用,然而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奋力挣扎几下,终于从地上起身。
“是。”她低头告退。
赵玄招来仆从,处理掉被泪水沾湿的地毯,没想到,那个令他厌烦的老太婆也来了。
丹荔园的庄院又嘈杂又寒酸,赵玄很看不上,便在园子东边另辟一处居所。
他对魏知春从来都是无话可说,而魏知春有事也只会使唤别人替她传话。
此时,夜已经深了。魏知春在这种时候来见他,实在是奇上加奇。
赵玄走出暖阁,去偏厅见魏知春。
当魏知春拄着她的寿星铜拐、颤巍巍地出现在赵玄面前时,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装模作样。
别看这老太婆一把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她打人时可丝毫不含糊。一根铜拐挥舞起来,竟有横扫千军之势。他也因此吃了不少亏。
魏知春落座后,开门见山说:“靖南王在你这个年纪,已因斩杀北漠王麾下第一猛将而声名远播。你怨恨皇帝将你困在南沼,却不想一想,你除了发泄怨恨还能做什么。”
赵玄面上露出轻蔑之色。发泄怨恨?在魏老太婆眼里,他竟是这样的蠢货?
“皇帝?不管他将我放回南沼的目的是什么,我迟早会让他后悔。”
魏知春问道:“就凭你今日所为?”
赵玄看她一眼,懒得回答。
魏知春不以为意,继续说:“百绍最近频繁动作,有些事,靖南王无暇顾及。你也该去经些风浪,别一啃到硬骨头就发蔫。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赵玄冷哼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等魏知春走后,他一个人去了书房,摈退闲人,凝神细看老人带来六州舆图,直到夜色阑珊。
林鹿儿换了一身单薄的舞衣,在萧索的花圃附近徘徊不前。轮值的护卫对此视若无睹。
天亮以后,她被人发现昏倒在花圃一侧的小径上。仆从将她抬回住所时,有一人恰巧经过,一下子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怒气冲冲地跑到赵玄的寝屋前,破口大骂。
这人正是湖州新昌乡间的猎户姜乐。
王妧原本留姜乐在霜塘的宅院养伤。不料她一离开湖州,赵玄便找上门来,逮着姜乐左右盘问。
那时,赵玄用三言两语激得一身是伤的姜乐随他来到容州。毕竟,王妧对赵玄的冷酷狠辣一无所知,姜乐怎能眼睁睁看着王妧受人蒙蔽?
“猪狗不如!”姜乐搬起院子里的一盆花,狠狠地摔在地上。
174 夜宴
姜乐连赵玄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人架着、关到一间小屋子里。
因为那些污言秽语,他还挨了一顿揍。
赵玄听侍卫回报,并不十分理会。他换上练功的短装,去了护院们起居的厅堂。
一进门,他便被正中一个一丈见方的沙盘吸引了目光。沙盘上起伏的山丘、木制的水道和他看了半夜、记在脑中的舆图重叠在一起,他一时看入了神。
厅堂的角门旁,有个人也在看他。
那人年纪约摸三十,身材精瘦,五官平平无奇,皮肤干糙,十足是个乡野农夫。
他静静等待赵玄回神,方才上前两步,抱拳道:“末将葛束,请公子赐教。”
赵玄眉头一皱。
“魏知春在……”
话音未落,葛束已经朝他攻来。
双方皆是赤手空拳,胜负本来难以预料。谁想葛束一拳下来,赵玄抵挡不及、当时跌倒在地。
赵玄手臂受此痛击,连动弹都很吃力。
魏知春的告诫犹在他耳边。赤猊军之利,既能克敌,也能克己。他能否承受得了赤猊令的分量,还要看他的造化。
他是轻信了那老太婆的鬼话,才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造化?
他的脚,踩过汒水之泮的尸山血海;他的手,勒死过朝夕宫心怀鬼胎的蛆虫;他的眼耳口鼻,也从不懈怠,悄无声息地延伸到皇帝觉察不到的地方。
他能活生生地站在这片天地间,靠的仅仅只是老天的造化?
赵玄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随行的侍卫被人拦在门外,争持不下。赵玄勉力一摆手,止住纷争。
这一次,换作他先动了。
很可惜,疲弱的攻击如同隔靴搔痒,他的身手并不足以扭转局面。
对方出手快而准,招招压着他力道的极限,逼他使出全力还击。
一把匕首刚从他袖中掉出,立即被对方一脚踢落。这一脚,给他的手臂留下一块青紫。
一番较量下来,他被打得落花流水,周身不剩一块好皮肉。
血和着汗,沾污了他的领口和前襟。
而葛束衣裳整洁依旧,一丝破绽也无,从头到尾,虎视眈眈。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玄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厅堂中有第三个人存在。
那人长着一对浓眉,嘴唇宽厚。他对着赵玄一礼,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就带着葛束告退了。此人正是赤猊校尉连琼,赵玄认得他。
等二人离开厅堂,赵玄强撑着一口气走到门边。他制止了打算搀扶他的侍卫。
唯有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
从梓县去离岛首先要坐半日马车,再由平波港乘船出海。
岛上草木葱茏,飞鸟翔空,晨间薄雾濛濛,宛若仙境,日中碧波环绕,灿若明珠。
王妧一行登上离岛时,正当夕阳西下。她站在慕玉山庄的飞霞楼上,夕阳的余光将她的眉眼和衣裳染上橙红色。她身后广阔的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岛上最明亮的地方变成她脚下枕云台。夜宴将在这里开始,一场不见刀剑的交锋也将在这里开始。
艳光属于台中翩跹的舞伶和陪客,他们光彩照人,和整个枕云台一样金装玉裹。
翠玉锦屏、金丝地毯、琉璃明灯,还有四周不属于这个时节的各色花卉,都在昭示着主人家待客的诚心。
王妧隐隐感觉到诧异。她知道田夫人家资颇丰,却从未见过田夫人摆出如此豪奢的排场。
上座的主客除了郑氏和王妧,暂时只来了三位,还有两位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现身。
客人一位姓刘名芷,是安州都督韩爽的妻弟,一位姓吴名戴,是总督府吴录事的侄子。这二人神色漠然,只是静静地打量周遭珠光宝气的陈设。
还有一位年轻客人,是邱阳县伯郭澎的小儿子,他前几日出游落水,被田夫人所救,现留在慕玉山庄做客。
客人们稍等了一会儿,主人家终于露面了。
枕云台下,田夫人款款前来。她身材高挑,脸庞瘦削,云髻上的金翘和缀着宝石的红裙像烈火一样不可逼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和一众侍从。
客人纷纷离座,与主人互相见礼。
田夫人当先向郑氏问好,说:“当年匆匆一瞥,夫人的风姿令我心折。今日蒙夫人屈尊枉驾,如有不周之处,万望担待。”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被脂粉掩去,她看向郑氏的双眼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敬重,有好奇,甚至还有些微羡慕。
郑氏十分客气地向田夫人道谢。
刘芷和吴戴交换了一个眼色,分明感受到了田夫人的冷落。
众人一一就座。跟随田夫人而来的那个男子被人引至末座,他也是今晚的客人之一。
无人在意空缺的座位属于谁。宴席就这么开始了。
佳肴美酒,轻歌曼舞,斗转星移。
席间酒兴正浓,侍从来请田夫人示下,得到主人首肯后,又悄然退下。
随后,枕云台下有两名侍从一前一后、合力挑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食盒来到席中。
众人停下杯箸,看着食盒被打开,油脂的香气暗暗涌动。
这是今日清晨打来的一只橡山猪,它因喜食橡子而得名,佐上离岛特有的木茴籽和香叶,用梨木炭烤制半日,风味绝佳。
客人们哪有耐心听这些,他们早已被山猪口中衔着的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夺走了全部心神。
吴戴忍不住站起身,赞叹道:“我在郁州见过这样的珠子,一颗只有棋子大小,却价格不菲。”
田夫人只是笑了笑。
侍从取来一把干净的小刀,从斜侧一划。数不尽的金珠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几乎占满食盒底部。
“金猪、金珠,好!好彩头!”吴戴抚掌大笑。
刘芷也随之站起身来,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
田夫人请众人将金猪分而食之。
恭维声不绝于耳。
田夫人今夜的第一个目的已然达到。她不经意扫了席间的空位一眼,暗中压下疑窦。
随着一阵曼妙的琴声,热烈的气氛渐渐平息下来。
田夫人将客人们东张西望、却遍寻不着琴声源头的情形看在眼里。
她对接下来的这出戏十分期待。
175 请求
东边的帷幕后走出一个作离岛当地渔女打扮的明眸女子,嘴里唱着一曲码头小调。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揽月班班主秦湘湘。
她一边唱,一边偷偷地朝王妧眨了眨眼睛。
王妧借茶杯遮脸,挡去旁人探究的目光。
她头一偏,瞥见刘芷神情古怪,而田夫人似笑非笑、向末座那位客人举杯示意。
那客人脸上的两道剑眉生得英武,眼中却一点锋芒也不露,笑眯眯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一曲终了,席间又热闹起来。
田夫人向众人介绍了秦湘湘的身份,还将她请入席中作陪。
秦湘湘欣然应从。
她故意走到刘芷身旁,行了一礼。
“没想到,我能在慕玉山庄再遇刘公子,真是……”
刘芷不等她说完,便重重地咳了一声,引起了席间众人的注意。
“我……身体有些不适。”
田夫人作为主人家,当然不能放任不管。她命侍从引刘芷离席、妥帖照料。
秦湘湘也向主人家告罪,梳洗更衣。
田夫人点头应允。
宴席已经进行了一半。应酬之间,有的客人已经初显疲色。
田夫人请客人们移步枕云台前临时布置的校场。
三个七尺高的以红绸相连的箭靶子立在数丈之外。
主人家以方才席间的金珠作彩头,安排了一个射箭游戏助兴。
客人们个个面露喜色。吴戴争着去拿头彩,陪客们也不甘示弱,抢着展露身手。
田夫人看了王妧一眼,说道:“别想藏拙,我可知道你的箭术。”
她的话让王妧想到了俞溢。
随后,田夫人转身请郑氏去不远处的静室喝茶。游戏结果稍后自有人报与她知晓。
王妧耐着性子,看到吴戴连中三箭。人群中的惊呼声接连不绝。
“同样是军中出身,容州西二营的石璧石总管,箭术比他高明多了。”
王妧听到身旁有人大发议论,不由得扭头看去。
那位生着两道剑眉的客人朝王妧拱拱手,表明了身份。他正是陶然庄的东家,孟树坚。
“在下对王姑娘慕名已久,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王妧皱起眉头。
陶然庄和孟树坚这两个名字对她来说并非全然陌生。
赵玄对她说过,陶然庄的主人是一个胆量与手段兼具的人。这个人,曾收留白先生的手下、乐伶星罗,也曾被暗楼之人收买,成为陈舞暗杀赵玄的帮凶。
王妧又怎能等闲视之?
“孟树坚?我很好奇,端王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孟树坚的笑脸变得僵硬了。
正因为赵玄的为难,他才不得不请求周充帮忙。周充的建议,他也不得不听。
在送了田夫人一份大礼后,他终于得到一个正常结识王妧的机会。他不想搞砸了自己的买卖。
“唉,”他叹了一口气,“不出姑娘所料,因为上次的事,端王对我处处为难,我不得已躲去了百绍。”
他看见王妧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连忙说:“原本,我便想请姑娘为我说情,怎知一番犹豫,竟然撞见石璧打算对姑娘痛下杀手……”
那天在暗中窥伺的竟然是孟树坚的人!
王妧心头震惊,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在她愣神的时候,有人将游戏的羽箭对准了她的后背。
“小心!”
孟树坚抢步挡在王妧身后。箭头打中了他的胸膛,又掉落在地。
这些箭的箭头都已经过处理,尖端被磨钝后还用绸布包裹起来,目的是避免客人被误伤。
就是主人家的这一份小心,才让孟树坚躲过一劫。
吴戴酒已上头,借着酒意说道:“我只是想请王姑娘赐教一二。方才田夫人极大夸奖了你的箭术,你却只在边上看着,自己又不下场,该不会是瞧不起我们吧?”
他在心中冷笑不已。王妧年纪轻轻,座次比他还高,他早有不服。再看到秦湘湘献艺时的情形,他更是鄙夷不屑。王妧是打量别人不知道她和那贱伶关系匪浅?还当着众人的面挤眉弄眼?
王妧先是查看了孟树坚的伤势,见他连连摆手表示无碍,她放心之余,还有些无奈。
孟树坚的请求她是非答应不可了。
“吴戴,你想请我指教你?”这是吴戴刚才用的说辞,被王妧说出来却像挑衅一样。
吴戴伸手一推,却没有推开扶着他的侍从。他舌头打结,说得磕磕碰碰:“口……出……狂言。”
总督府吴录事是田夫人打算拉拢的人,吴戴只是他的一个侄子,为人贪财,又自诩清高。刚才在宴席上,他已被那只金猪蒙了眼,现在才敢大放厥词。
王妧望向田夫人离开的方向。田夫人想借她的手消一消吴戴的气焰?
随即她摇了摇头。无论田夫人有什么打算,她都不会憋着这口气。
“把钝箭撤了,取好箭来。”王妧对着侍从吩咐道。
很快,侍从便捧着箭盒来到她面前。
她取出三支,搭弓、放箭、中靶,一气呵成。
吴戴发出嗤笑声。在众人的沉默中,这道声音实在刺耳。
王妧又取出三支,再次吩咐:“去,把场上的灯都熄了。”
“在黑暗中射箭,那可难多了。”有人小声议论。
王妧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吴戴。
吴戴一开始十分镇定,可随着灯盏一一熄灭,由远及近包围过来的黑暗渐渐吞噬了他的胆子。
他好像猜到了王妧的打算,又不敢相信,只得盯着王妧和她手中的弓箭。
到最后他才意识到,王妧根本不理会箭靶的方位,她的目标又会是什么?
当最后一点光明消失,吴戴再也忍不住,趔趄着退后两步,飞快转过身,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障碍,落荒而逃。
他并不觉得狼狈,反正也没有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
他只是识时务,不争一时意气罢了。下次……下次他一定讨回来。
身后传来的惊呼声,他也顾不得了。他推作不胜酒力,请侍从代他向主人家告罪。
其实,他在奔跑中出了一身汗,又被冷风一吹,哪里还有什么醉意呢?
校场一暗一明,王妧四周也成了众人注目的地方。
孟树坚捂着他的胸口,笑意盈盈。躲在不远处看戏的邱阳县伯的小儿子郭璞也奋力拍着手,和众人一同起哄。
176 留客
静室里,田夫人首先向郑氏问候了老夫人崔氏。
郑氏本以为对方只是客套,谁知田夫人竟接二连三地问了许多。
小到老夫人的起居琐事,大到老夫人的宿疾沉疴,田夫人一一问起,并耐心等待郑氏的回答。
“老夫人一切都好,”郑氏停顿一下,“她老人家一向宽和,和天下所有的长辈一样,总盼着儿孙年年岁岁平安喜乐。”
田夫人凝眉不语。
“我们阿妧是个懂事的孩子,很少让长辈们操心。但她到底年轻,不懂得面对问题不能一味忍让。国公府上下对她寄予厚望,她可不能养成懦弱无能的性子。”
田夫人嘴角一翘,她已经明白了郑氏的意思。
“阿妧确实是个好孩子,她敬我为长辈,我自然会护着她。”田夫人说,“我只是好奇,如果王姗没有死,来到我面前的那个人还会是王妧吗?”
郑氏一惊,对上了田夫人探究的目光。
“没有什么如果。眼前的事实便是事实。”郑氏露出几分凌厉。
田夫人笑了笑:“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郑氏暗恼,她怎么会在最后关头沉不住气?
她借口去更衣,离开了静室。先前,她还不能理解王妧面临的处境。如今她理解了,却更心疼王妧小小年纪就要应对这些心思百转的老狐狸。
静室里更静了。
田夫人独自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说:“你都听见了?”
帷幕后现出一道人影。
灯下,鬼三爷的脸如同一块白玉。
田夫人和郑氏的对话,他全都听见了。
现在,他已有五分把握,王妧不是王姗。
“三爷……”田夫人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然而,鬼三爷眼里看不到这些。
“你做得很好。”他说,“把王妧留在山庄几日,我另有打算。”
田夫人点点头,看着鬼三爷离开的背影,神色惆怅。
宴席草草收场,客人们各自奔向阑珊的灯火。
王妧和郑氏留宿在山庄北面的一处院落。
隔天一早,王妧收到了射箭游戏的彩头。
她和郑氏二人去向田夫人辞行时,却在半道上遇到了秦湘湘。
“听说,昨天晚上没露面的那位客人其实已经来了离岛,却不明不白地死了。”秦湘湘给王妧带来一个小道消息。
而真正对王妧造成影响的是,离岛的码头被官府封锁,岛上所有人都暂时不能离开。
郑氏提议,照旧去见田夫人,好将事情弄个清楚。
王妧同意了。
秦湘湘缠着也要去,王妧没有阻拦。
侍从将三人引入厅堂,昨夜的客人们分明也在。
吴戴一见王妧,掉头就走。刘芷一见秦湘湘,也是掉头就走。
厅中马上变得宽敞许多。
王妧看到了一脸忧心忡忡的田夫人,以及面色肃然田大管家。
田夫人毫无隐瞒,对王妧和盘托出。慕玉山庄的客人在赴宴途中被杀,极有可能是小人从中作梗、栽赃嫁祸。
王妧的想法很简单。早日查出真凶,她也能早日离开这座岛。
“这也是我希望看到的事。”田夫人很是赞同。她让田大管家从旁协助。离岛属安州治下,慕玉山庄已经表明态度,一定配合衙门查找真凶。
田大管家正好要去一趟衙门,王妧如果有心,可以和他一同前去。
要说王妧对田大管家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武仲和田大管家的口角之争,说到底也是她和田夫人之争。经过昨夜,虽说双方暂时消除了分歧,但那只是口头上的约定。
田夫人想怎么做、会怎么做,王妧都无法预料。
王妧请郑氏留在山庄等候消息。
秦湘湘似乎被吓破了胆,半句随行的话也不敢说。孟树坚倒心软了,出声安慰她几句。没过多久,两人说说笑笑,倒像成了知交一般。
此情此景,王妧是看不到了。
“死者的身份是什么?”王妧一边朝山庄大门走去,一边问身旁的田大管家。
二人首先要去的地方是岛屿南面的渔场。慕玉山庄的客人正是在那里遇害的。
田大管家年纪不到三十,生得唇红齿白,身上还带着一股书生气。武仲嘲笑他,说了一句弱不禁风,就被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寒冬腊月里的冷水。
当然,武仲有错在先,这是跑不了的。但是,透过这件事,王妧也能看出田大管家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善茬。
至少在慕玉山庄里,没有人能够挑战田大管家的权威。小姑娘俞十一早就这么告诉过她了。
“总督府,黄参事。”田大管家的回答简明扼要。
这是一个手握实权的人物。
“职分是?”王妧又问。
田大管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仍应答如流:“户粮。”
王妧愣住了。
她的脑子里有一道灵光闪过,但它消失得太快了,她并没有抓住。
“凶徒下手干净利落。”田大管家引王妧走向马车,嘴里述说着那位黄参事的死状,“一刀割开喉咙,血流如注。将死之人本能地去捂伤口,却毫无意义。就像杀鱼,鱼死了,肉还在抽动,动着动着,就动不了了。”
青天白日,王妧听得打了个冷颤。
“请吧,王姑娘。”他若无其事地请王妧上马车。
王妧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
马车载着二人抵达出事的渔场。田大管家的脸成了他们的通行令牌。
腥咸的气味充满了每个人的鼻腔。别人很快就习惯了,王妧却因为田大管家刚才的譬喻而感到一阵一阵的恶心。
“尸体还留在原地,王姑娘想看的话可以去看一眼。”
王妧点点头。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一张破席子遮挡不住飞舞的蝇虫,比鱼腥味浓烈十倍的血腥味瞬间封闭了王妧的嗅觉。
凝固发黑的血液混合着清晨的霜冰和肮脏的泥土,唤起了她记忆里的噩梦。
她不由自主倒退两步,却被人按住肩膀。
王妧大吃一惊,她心神不宁,竟没有觉察到有人接近。
她将身形扭转,一下子挣脱了那人的手。刚一回头,她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六安也来到渔场,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他的几个同伴。
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王妧,笑容僵硬:“姑娘,小心跌倒了。”
177 嫌犯
田大管家告诉王妧,岛上不仅有容州鲎蝎部的人,还有来自东夷各国的商贾船队。
这些人不一定和黄参事的死有关,但却会成为寻找真凶的障碍。
比如刚才突然出现的是鲎蝎部首领容全的家仆,他们来到离岛的目的是查验岛上珠场新一批产出珍珠的成色。若让他们探得慕玉山庄卷入一桩凶案,麻烦一定会成倍增加。
王妧只是听着。
六安来到离岛的目的并非和田大管家说的一样堂而皇之。
他是红姬送到容全手下的钉子,目标是找出百绍国主的侄女蒲冰和她手里的百绍至宝。
不过,王妧并没有对田大管家说出这些。
她望着头顶的蓝天,这朗朗乾坤曾经让靖南王引以为傲,如今却蚊蚋乱飞,腥臭难掩。
她甚至想问问黎焜,他回到南沼后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田大管家,你们二位要看,请便,但有一件事我们要先说好,这具尸体只能看,不能碰。不然,我这份差使就算当到头了。”陪同在一旁的县衙差役向二人澄清了一个事实。
县衙已经向安州大衙上报了这起凶案,毕竟死者的身份是总督府的参事,安州大衙是否派人来督办此案,还未可知。
田大管家答应下来。
差役伸手赶走缠人的蝇虫,掀开破席子,露出死尸的全貌。
尸体的情况和田大管家先前的描述基本一致。唯一令王妧感到奇怪的是,死者临死之时的神情十分平静,身上看起来只有脖子上一处伤口。
难道黄参事在生死关头竟然选择引颈就戮?
容不得她细想,田大管家就指使差役将尸首掩上了。
破席子挡住了王妧的目光,也挡住了不远处容全家仆的目光。
田大管家低声对王妧说:“县衙的人已经在码头排查,寻找昨天晚上见过黄参事的过路人。这个时候,那边应该有消息了。”
王妧随他前去县衙。
六安远远看着王妧离开的背影,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遍寻不到进入慕玉山庄的方法,撞见王妧,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检视珠场的出产只是容全为他们安排好的登上离岛的由头。鲎蝎部的某些丹丸须以珍珠入药,容氏和离岛各个珠场往来也还算密切。
借口很完美,然而六安要做的事却不太顺利。
蒲冰找上田夫人作靠山,是一个很聪明的选择。首先一个,田夫人和她同样身为女子,很容易理解并同情她的处境。其次,离岛在地理上和六州主体一水相隔,百绍国主的手伸得再长,也很难伸到这里。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是,就算蒲冰被百绍逼到绝地,她大可扬帆出海,逃到东夷去。
蒲冰此举既巧妙,又周全,几乎可以说是进退自如。
她一方面懂得改易容貌,一方面计划得十分完备,最初,连红姬手下最厉害的探子也打听不到她的行踪。
但是,正由于这些优势,蒲冰从来不屑于谨小慎微,与此相反,她有时候还很喜欢张扬行事。
蒲冰在离岛上炫耀她的金针技法,治好了一个腿部有弱疾的孩子。这件事被离岛人争相传颂,进了暗楼的耳朵,才让她露了行藏。
可即便如此,暗楼对蒲冰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田夫人和慕玉山庄在离岛地位超然,就算六安带人放手一搏,闯入山庄,再幸运地找到蒲冰的下落,他们也绝无可能带着蒲冰逃出离岛、回容州复命。
就像今天,封锁了码头的离岛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的瓮,杀害黄参事的人就是瓮中之鳖。
王妧看着田大管家取来的告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告示上嫌犯的画像竟然有七八分像黎焜。
如果凶手真的是黎焜,他为什么要杀死前来赴宴的黄参事?赴宴的也不止黄参事一人,为什么偏偏是黄参事到不了慕玉山庄?
告示并未张贴出去,只有慕玉山庄知晓内情并协助县衙捉拿嫌犯。等去往安州传信的人回往,码头的禁令也很快就会解除。田大管家用这些理由安慰王妧。
王妧脑子里却乱糟糟的,理也理不清纷杂的思绪。
她想一个人到街上走一走,田大管家便将马车留给她使唤。
天气渐渐回暖,王妧能闻到海风带来的微弱的咸腥味。这比她刚才在渔场闻到的气味好多了。
王妧遇到一个叫卖果子的人,一群孩子笑嘻嘻地跟着那人沿着街边走。
她还看到一个贩卖各种粗制陶器的小摊,角落里摆着一个画着三色彩绘的小陶人。小陶人歪着头,咧着嘴笑,明明是件失败之作,却被小贩摆出来售卖。
她看到一只手捡起那个小陶人,小贩收到银钱、做成了一桩买卖。
“真好玩。”六安举着那只小陶人,笑着说。
王妧忍不住向他看去。和先前僵硬的笑脸截然不同,六安眉开眼笑的样子就像初春的太阳一样,足以令霜雪消融。
六安悄悄拿小陶人比对一下王妧的脸,又若无其事地将它收起。
“容全的家仆……”王妧蹙着眉头,对这个名头有些不满。
六安笑了笑,领着她往僻静处走:“红姬给了他五十个死士,不知道被他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女儿暗中炼了一批圣丹,厌鬼出世的传闻已经传到容州各大家族的耳朵里了,有朝一日,鲎蝎部的圣丹只怕是千金难求。”
王妧一点点消化着六安话中的含义,心头变得有些忐忑。
“我猜测容全对刘筠起了杀心,但我却把刘筠送回容宅去了。容全和百绍暗中勾通,这本来就是一个危险的预兆……”王妧没想到,她最初激将容溪的那些话,如今竟然有变成现实的可能。
她猜测容全不敢在容宅对刘筠下手,但那是在容全有所顾忌的前提下。若容全铤而走险,刘筠就危险了。
六安看她有些急恼,安抚道:“容全完全被红姬拿捏在手里,就算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多半已经被红姬知道了。容全不足为患。”
王妧越听,越觉得不顺耳。
六安贬低容全,可他为何要吹捧红姬?难道红姬不是他的仇人吗?
178 真凶
六安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容全是否真的想要取代靖南王。红姬可以利用他的野心谋夺百绍至宝,反过来,我们也可以利用他去对付红姬。”
王妧沉默了。
六安不解。王妧的脸色既不像恼火,也不像疑惑。她在考虑什么?
王妧伸出手,阻止他发问。
“这件事,你暗中去查。”她说,“百绍国主的侄女就在离岛吗?”
六安点点头:“就在离岛。就在慕玉山庄。”
他顺势提出,由王妧掩护他进入慕玉山庄,搜寻蒲冰的下落,还将蒲冰选中离岛作为栖身之地的缘由说给王妧知晓。
王妧心中的惊讶越来越多,到最后已变成叹服。
“红姬到底打算如何对付她?”王妧关切起来。
六安看她的样子,一下便猜到她的心思。
“杀人夺宝,自然是要杀了她。”
王妧一边思索,一边说:“如果让红姬拿到百绍至宝,她在暗楼中的地位势必水涨船高,将来你要对付她也会更难。蒲冰带着百绍至宝来到南沼的目的首先是保命,其次才是夺回她在百绍的身份,除去那些和红姬抱着相同目的的人,有能力帮助蒲冰的人并不多。”
六安笑了笑,王妧还是把蒲冰想得太简单了。
“蒲冰和自己的亲姑姑反目,全是红姬对容全的说法。假设百绍新国主另有所图,先和侄女演了一场阋墙的好戏,再趁着百绍至宝将南沼搅得天翻地覆的机会浑水摸鱼。你把蒲冰当成受到迫害的可怜人,其实是小瞧了她。”
王妧抿着嘴。她无法反驳六安这番话。
她脸上讪讪,转移了话题:“你说蒲冰会一种金针技法,我好像听万全一说过,黄三针也懂得这种技法。不过,黄三针用它来下毒和解毒,而不是用它治疗足疾。”
六安微微一笑。
黄三针自从替靖南王解毒续命后便失去踪迹。南沼深林遍地都是毒虫毒草,对黄三针来说大约是个天然的宝库,只要他足够谨慎小心。
“别忘了,他还想要你的命。”六安提醒道。自从第一次见面,六安对黄三针的警惕便没有放松过。
王妧点点头。
“你先去慕玉山庄门口等着,最好鬼祟一些。田大管家知道你是容全的人,他认为你们会阻碍慕玉山庄和县衙的人捉拿真凶。如果我凑巧发现你在山庄门外徘徊,他们一定会拿下你,看管起来。”
六安故意问:“你就不怕他们对我下手?田大管家一出手,我不死也要脱层皮吧?”
王妧蹙眉想了想,说:“你便让你带来的那些人去山庄门外闹一闹,把容全的脸面扯一扯,算是为你正身。如果田大管家还是不给容全面子,我……”
六安听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田大管家的手段?编故事吓唬小姑娘?寒冬腊月拿冷水泼人?根本就是花架子。这人凭借田夫人的威望,在岛上说一不二,久而久之,他也把别人的慑服归因于自己的能耐了。
王妧以为六安是在取笑她,气得扭头就走。
六安连忙追上去,高声说:“就算田大管家对我用了私刑,我也受着。你要我做什么,别只说一半,我还没听明白呢。”
王妧忙示意他噤声。幸好,左右并无行人经过。
“在他们抓住真凶之前,你就能留在山庄里,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到蒲冰,再想出办法把她手里的百绍至宝借来作饵。”她飞快地说完这些,把六安赶走了。
王妧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山庄的马车被她留在街头等候。
这时,她突然瞥见一道人影拐进一个小巷里。
那道人影,好像是黎焜?
起先,王妧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她前脚刚得知黎焜有杀害总督府黄参事的嫌疑,转过头她便看到一个身形很像黎焜的人,这很不合常理。
不管黎焜有没有杀人,他都不应该在大街上乱走。
王妧抛开这个念头,仍旧打算回慕玉山庄去。六安还在等着她。
谁知,那人竟然折返了。
作一副渔民装束的黎焜手里提着几条死鱼来到王妧身旁,把她当成客人来招呼。
“你……”王妧迟疑着,但看到街上往来的路人,她还是什么也没问。
“不买吗?”黎焜的声音透着失望,脑袋耷拉地走了。他脚下不停,走没两步便回过头,对着王妧使了几个眼色。
王妧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追上了黎焜的脚步。
渔场附近有许多处用竹篱围起来的屋舍,大多是渔民们的居所。篱笆上晒着渔网和各种海货,带着天然的海水的味道。
黎焜熟门熟路,领王妧经过一丛篱笆,伸手一推打开一道木门。
门后是杂乱的渔具和生火的木柴,王妧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才能进入到屋子里。
“怠慢姑娘了。”黎焜为她收拾出一张条凳,请她坐下。
王妧却没有和他客套。
她直截问道:“谁杀死了黄参事?”
黎焜全身仿佛都僵住了。他闭上眼睛,声音微颤。
“是我。”他承认道。
王妧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她的声音并不比黎焜的镇定。
“他手里握着输送军粮的路线,却在这种时候来到慕玉山庄。我当面质问他,他也亲口承认了,他要把王爷的计划出卖给田夫人。”
“可是他最后悔过了!”王妧说得又急又快,“他最后根本没有任何反抗,就被你杀死了!你……”
黎焜根本没有放过黄参事的打算。他的理智和经验都在告诉他,只有杀死黄参事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王妧,”这是黎焜第一次直呼王妧的姓名,他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必须这么做。不久之后,有很多人会死,但有更多人能活着。究竟谁生、谁死,是老天爷的安排,凡人无法左右。”
王妧手上微微颤抖。她早该知道黎焜是一个不怕死的家伙。
他不仅不怕死,还不怕死人。
他手无缚鸡之力,却看惯了生死。
“有的人,虽死犹生。”黎焜喃喃细语。除了王妧,再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说出的这句话。
179 蒲冰
“你看,我就说她的脑筋是直的。”黎焜对着空无一人的屋顶说道,“她不仅不会帮我逃出离岛,还指责我不该杀死黄参事。要是她知道黄参事是死于不识时务,一定当场就拿下我,把我送到县衙去了。”
屋顶落下几撮灰尘,却不闻半点人声。
黎焜呵呵一笑,继续说:“燕国公府是该没落了。三爷,你看她弱小得不堪一击,才懒得出手对付她,是吧?”
一颗豆子打在黎焜脑门上。他哎哟一声,摸了摸额头,不再说话。
……………………
王妧在回慕玉山庄的马车上,心头狂跳。
黎焜的一言一行从头到尾散发着一种古怪。
她也是田夫人的宾客,在黎焜看来,她和黄参事都应该是田夫人的盟友。黎焜凭什么相信她不会把他交给田夫人?
王妧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是,黎焜身后有一个人十分了解她和田夫人之间的关系。那么这个人是谁?是她身边的人,还是田夫人的心腹?
黎焜聪明绝顶,如果他要杀人,一定会事先计划好一切,包括如何避开别人的耳目,如何杀人,如何逃脱。这也是王妧一开始不相信是黎焜杀死黄参事的原因。
而现在,黎焜亲口向她承认了杀人的事实,他面对拒绝既不惊讶、也不失望,都说明了他在离岛是有后援的,他现身的目的也不是嘴上说的要她出手相帮。
她在交谈期间曾察觉到屋顶上有细微的动静,当时她以为那是偷腥的野猫。假如那不是野猫,而是有人在偷听的话,黎焜的古怪是否有了一个合理解释?
王妧头疼起来。
回到慕玉山庄,王妧发现四周乱糟糟的。一番打听后,她才得知六安独自行动了。
她真不该指望六安会听她的话。
王妧把六安抛到脑后,径自去寻郑氏,说了慕玉山庄的客人被杀害、县衙正在捉拿真凶的事,还请郑氏宽心。
郑氏眉头并未舒展开。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见到追随王妧而来的秦湘湘时变得越来越强烈。
“无事献殷勤。”她暗暗告诫王妧,“你要小心为是。”
王妧点点头。
花厅里,秦湘湘一见王妧,便笑着说明来意。她想请王妧去一个地方。
“我们公子听说慕玉山庄来了一个绝世神医,特地命我来探一探。”秦湘湘压低了声音,“公子说,若那位神医真如传言所说,身怀至宝,他少不得要替那位神医扬名。”
赵玄不说医术高明,却说身怀至宝。王妧一听便有了计较。
“他想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王妧反问道,“先前你说,怕别人见你无依无靠、在宴席上找你的晦气,让我给你壮一壮胆儿,却不说,是田夫人找你来煞刘芷的威风。你卖了田夫人一个好,在慕玉山庄混得如鱼得水,还来找我干什么?”
秦湘湘从前被徐多金逼得自寻短见,后来反看着仇人家破人亡。她经历过孤苦伶仃、走投无路,也经历过赵玄给予她的锦衣玉食。现在的她,学会了长袖善舞,学会了八面玲珑,却也一点点地失去她本性中带有的不屈的品格。
王妧叹了一口气。
赵玄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秦湘湘有些委屈,她若不扮得可怜一点,王妧就会像现在这样将她拒之门外了。
“刘芷是好面子,爱吹牛皮,还是个滥赌鬼。他先前曾当着大家的面说要捧我的揽月班,却连份子都凑不出来,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田夫人要我羞辱他,我只能照办,那他要是恼羞成怒,迁怒于我,我哪里招架得住?”她说着还红了眼眶。
王妧不喜欢看人哭。
秦湘湘也不是真的想哭。赵玄说,她哭起来脸上唯一好看的眼睛也变得奇丑,她就更不敢哭了。
“姑娘,你知道的,那位神医身怀至宝,我又是个眼拙的,也看不出什么至宝不至宝的。姑娘,你就帮帮我,我回去好向公子交差呀。”
赵玄对她说,她此行之事非但不必瞒着王妧,最好还要把王妧拉下水。她当然乐得照办。
只是王妧也不好糊弄,她除了说出实情,也没有别的办法让王妧揽下这个麻烦了。
王妧本想再激她几句,谁知长久没有一点动静的系统突然响起了一声提示。
蒲冰不知怎的成为王妧下一个任务目标。
王妧像是当头受了一记闷棍,愣怔着不说话。
秦湘湘唤了她一声,她竟腾的站起来,吓了秦湘湘一跳。
“端王要替那位神医扬名,若是我说,不要让对方扬名呢?”王妧望向门外问道。
秦湘湘凝神一想,赵玄只是交代她查探那至宝的虚实,并没有直接吩咐她将此事传扬出去。她便说:“一切都听姑娘安排。”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王妧却仍悬着一颗心。
蒲冰现在的处境,就像闯入狼群的一头羊。田夫人、赵玄、鲎蝎部、暗楼,还有很多躲在暗处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手里的百绍至宝。
王妧有什么能耐做到从群狼嘴里夺食?
在此之前,王妧让六安去找出蒲冰的下落,仅仅只是想和蒲冰做一次交易。成则皆大欢喜,败了也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现在系统已经认定蒲冰濒临绝境,只剩死路一条,王妧要完成这个任务,必须要逆势而行。
王妧已经没有退避的余地。即使她将撞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她也只能咬牙去做。
秦湘湘心情畅快极了。
上天将好运频频降到她身上,她甚至有些飘飘然。
“姑娘,孟树坚正想找门路向公子求情,你说,我该不该帮他牵个线呢?”
她见识过赵玄一掷千金,而孟树坚出手阔绰,和赵玄相比竟也毫不逊色。她的揽月班正需要这样豪阔的客人。
王妧看她财迷心窍的样子,说道:“孟树坚掺和的是靖南王中毒的事,你若觉得该帮,便去帮吧。”
秦湘湘的笑容顿时垮了。她闭上嘴,再也不提孟树坚半个字。
二人结伴去拜访客居在慕玉山庄的神医,谁知连对方的面也见不到。
王妧不敢轻忽。她每次接到任务的时机都很关键,比如初遇秦湘湘时是在半夜。
此时此刻,蒲冰说不定已经遇险了。
180 失望
惊恐的叫喊声从紧闭的客院门后传出来。
一个女子双目赤红、失了魂一样撞入王妧视线之中。
她颤悠悠地指着天上,嘴里吐出一个字:“鬼!”
要不是青天白日,她这副样子倒是挺吓人的。
“那个女人好像就是神医。”秦湘湘在一旁对王妧悄声说。
王妧蹙起眉头。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就是蒲冰。
有仆从赶来,小心翼翼地去看蒲冰的脸色,却不敢上前。
正当王妧打算让仆从去通知田夫人时,一个丫环打扮的少女像阵风一样从王妧身旁刮了过去。
“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没看到我家姑娘身子不舒服吗?一个个势利小人,你们的心肝都是烂的不成!都给我滚开,滚开!”
小丫环生了一张利嘴,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许多俚俗野话,对山庄的仆从兜头盖脸地乱骂一通。
王妧多看她一眼,就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下。
仆从遭了骂,竟没有一个不服她的,纷纷作鸟兽散。
小丫环一手扶着蒲冰,一手抚着蒲冰的后背,柔声安慰:“姑娘,没事了,没事了。”
蒲冰任由她扶着,嘴里喃喃自语:“没了……都没了……”
小丫环在蒲冰面前又变得呆头呆脑,笨嘴拙舌。
“什么没了呀?”她着急追问,又想起旁边还有两个碍眼的家伙,便住了嘴,只是领着蒲冰快步往回走。
王妧看着二人的背影,灵机一动,对蒲冰说:“东西没了,命还在。”
蒲冰的双脚定住了。
小丫环张着嘴,看了看蒲冰,又扭头看了看王妧,半点头脑也摸不着。
王妧看到蒲冰推开小丫环、一步一步独力走入客院。
…………………………
容溪见完刘筠,强撑着疲乏的身体去向父亲容全回报。
容全正在服药。
他闭着眼,慢慢克化腹中的药丸,一边分神聆听容溪的絮语。
“刘筠说,她在离开容州的路上被赵玄的人追杀,又被王妧所救。”
“我们上次在赵玄身边安插的钉子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两日后,赵玄会去阔斧林打猎,如果我们事先安排好埋伏,一定能拿下他,取得赤猊令。”
“父亲,这两件事该如何处置?”
容全仍闭着眼,只丢给容溪两个字。
“你说。”
容溪沉默一会儿,才回答道:“刘筠的话应该可信。我看她被吓得魂不附体,还哀求我收留她。说要等我们解决了赵玄,她才敢回家。”
容溪以为她这么说,父亲虽然会嗤笑刘筠胆怯,却仍会心软答应刘筠的请求。
谁知容全睁开双眼,眉头紧皱地等着容溪说出下文。
容溪心头忐忑,继续说:“我们的钉子极得赵玄宠爱,赵玄起卧都要她近身伺候,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
容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女儿再有能耐,耳根子还是太软了。
“赵玄杀人,王妧救人。一个扮恶人,一个扮好人,两人唱了这么一出戏,就把刘筠给收服了。你冷眼旁观,怎么能和刘筠一样目盲?”
听了这话,容溪感到十分羞愧。她忘了,王妧才是赵玄带着赤猊令来到容州的原因。
不等她开口认错,容全又说:“钉子年轻貌美,她懂的也只是以色惑人那一套。如果这一次真的如她所说,赵玄对她毫无防备、放任纵容,那么赵玄下一次出猎,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容溪连连点头。
容全没有过分苛责她,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容滨身上的瘴毒虽然暂时控制住了,却始终无法彻底清除。他是你五叔的独子,他们这一脉的指望全压在你身上了,你有什么打算?”
容溪感觉到身上的沉重,她和鬼夜窟的交易不顺利。
“鬼夜窟握着清滌草,漫天要价,我们已经贴了三百颗圣丹进去了,他们也没有松口的意思。”
真是一步走错,步步受制。
鲎蝎部子弟中了瘴毒的事被鬼夜窟所探知,鬼夜窟要是不狠狠咬鲎蝎部一口,还真对不起鬼扒皮这个名号。
容溪说:“听说,那个卖家姓庞。或许我们可以……”
绕过鬼夜窟,和那姓庞的做这笔交易。
容全心神一震,容溪说出的庞姓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喘着粗气,脸色发白,像是要发病的样子。
容溪惊呼了一声“父亲”,才将容全的心神拉了回来。
“你糊涂啊……”
容全脸色灰败,看向容溪的眼神里分明带着不满。可他除了再度耗费心神教导女儿,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鬼夜窟唯利是图,不近人情,为什么别人还是愿意和它做交易?”他没指望容溪懂得这个道理,直截说道,“因为它立好了规矩,谁给鬼夜窟带来了什么东西,谁从鬼夜窟带走了什么东西,只有做了鬼才能知道。它一旦坏了规矩,就不再是鬼,而变成了人。人是可以被杀死的,鬼夜窟也会消失。你明白了吗?”
容溪睁大的双眼几乎失去全部神采,嘴唇也微微发颤。
她明白了。
容全的语气变得冷硬而又坚决。
“得到赤猊令,鲎蝎部就能扫荡浊泽,到那个时候,清滌草我们要多少就有多少。”
容溪望着她的父亲,神情有些哀伤:“那么,我们和鬼夜窟的交易暂时先搁置?”
“不,”容全否定道,“让刘筠替我们去做这件事。我们收留她,是从赵玄的杀手下保住她的命,她理当回报。”
他心中仍有疑虑。那女人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他的杀心?
这是一次试探。
他早就怀疑当年叛逃的七人得知了容氏一脉相传的秘密。
能够想到用清滌草作诱饵的,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叛逃的七人。
如果刘筠自作聪明,就让她和那七个叛贼斗一斗,最好斗个两败俱伤,鲎蝎部再出手除掉他们。即便刘筠什么都不知道,她日后也会成为王妃和世子的威胁。所以,刘筠必须死。
“对了,最近父亲身边怎么多出来好些古怪的人,族人都惶惶不安……”
容溪话还没说完,容全已勃然大怒。
“我刚刚让你主持了巫圣祭礼,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安抚族人、上下同心,我少教你了?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