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靖南王(十九)
王妧看着段绮屋子的新钥匙由娄婆婆交接到小红手上,其间,她一言不发。娄婆婆却如芒在背,连借口都找不好,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屋中只剩王妧与小红二人,相对无语。
就在她们同去范宅的那一天,小红在范从渊书房找到了王府别院的出入记录,可其中最要紧的部分却被人撕毁了。她当时怨言不少,也明白段绮失踪那天见过什么人,已经无从查证。范从渊想拿这事来做文章,就必须让知情人闭嘴。
“你打算配合他?”王妧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此问一出,小红竟像难以承受似的,双眉紧皱,别了脸,只让人看到滴落在前襟上的泪珠。
本还有话要说的王妧被这阵势一堵,欲说不能。正当她几乎要负气离去之际,小红抽噎着出声了。
“难道要我告诉老爷和夫人,小姐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出奔离家?他们原先听说小姐出事后,悲痛欲绝,如果不是抱着一定要找到小姐的念头,他们早就撑不住了。我说出实话容易,可这实话会要了他们的命呀!”
王妧冷眼看着小红脸上的泪痕,这个理由能说服得了别人,却说服不了她。
“段家送女儿参加春耕舞的目的,和丁家是一样的吧?如果段家连直面真相的勇气都没有,那么,就算段绮没有离开,段家也不过如此。”
王妧说完,竟看到小红露出微微的笑意,她脱口道:“难道不是?”
小红怔了怔,才盯着王妧,尖锐地说:“不管姑娘如何看待段家,我请范司务带走丁美,只是不想让小姐的事泄露出去。要保全段家,除了配合范司务,别无他法。”
话已至此,王妧也不想再和对方纠缠下去,她最后问了一句:“那个人的身份,你还会去查吗?”
小红最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可惜,小红为之思索了太久。她的犹疑令王妧彻底下了决心。
走出房门,王妧面上始终带着忧色。举目四望,她目之所及的这一隅之地,所有可能知道段绮情人身份的人都因为各自的原因三缄其口。六安说过,范从渊打算把舞师失踪的罪名安到端王头上。显然,范从渊已经开始动手了。事情无论成败,都会把端王的目光吸引到这些舞师们身上来。
她不能在别院久留了。
想定主意,王妧匆匆回屋,找来纸笔,写了几个字,又拿着字条来到大门边上绕着院墙的回廊。六安所说的那盆素心春兰恰好放在回廊拐角背静之处。仔细一看,觉察花盆似乎被人挪动过,她不假思索地抬起花盆一侧,果然在底下发现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两个字令王妧心下一喜。六安已经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天色渐暗。
自从拿到钥匙,小红便打开了段绮原来住的屋子,独自一人待在那间屋子里,直到此时才出来。众人见她神色如常地离开了别院,不由得议论纷纷。
王妧已去求见过薛澄。这位令一众舞师严惮敬服的师长得知丁美被范司务的人带走了,当先轻斥了王妧一句“勿管闲事”,随后只说:“我可以派人去通知丁家的人,仅此而已。”
别说丁美无事,就是有事,也请不动薛澄。
白天一连串事情下来,就是再迟钝的人都知道将有事要发生。一点风吹草动也会被放大无数倍。
王妧没想到自己连别院的大门都出不去。
“吴楚?”
王妧一时忘了,范从渊还埋着这么一个眼线。
吴楚脂粉未施,精神抖擞,和前几日的情形大相径庭。她得到吩咐,必须把王妧死死地盯住了。能和她争领舞之位的段绮、丁美、段小红几人,不用她动手,就一个个先后惹了大麻烦。她只要在这个时候相机而动,拿最不听话的人开刀,以后还有谁敢来挑衅她!
想到这里,吴楚颇有些意气风发地往前一步,冷哼一声,说:“今天大家都在议论,别院里出了个贼,丁美被带走,段小红也被叫去问话,我看你鬼鬼祟祟的,是见事情不好,准备要偷溜了吧?”
跟在她身后的舞师们闻言,接连围了上来,同声应和。
“拿下她!待会范司务来要人,我们才好有个交代。”
近前的几人仿佛得了圣旨,七手八脚地要拿王妧邀功。
王妧出声喝止,却只是徒劳。幸而她没有荒废了武艺。黑色水纹匕首出鞘,横挡在她身前。
趁着几人连连退却的空隙,王妧冷语道:“你们想清楚了,我只是个替补。哪个要是敢伤我一下,我定教他悔不当初。”
话音刚落,大门外传进来一声叫好。循声望去,影壁后闪出一道人影,随之而来的是一队兵甲齐备的侍卫。
众人面面相觑,各欲避让。娄婆婆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屈膝下拜,口中称来人为“公子”。有的舞师骇然随娄婆婆下拜,还有几个簇拥着吴楚退到一旁去了。
王妧心知不妙,不觉露出懊悔之色。居中那人不是端王又是谁!
赵玄一身利落装束,更显英武。他哂笑着看向王妧,一边掸了掸袖口处的尘土,一边反问道:“我来得及时不及时?”
也不等王妧回答,他转头吩咐随从准备一个说话的地方,还特地嘱咐,除非王爷,其他人一概挡回去。
花厅里,赵玄在上首安坐,似笑非笑。王妧心中忐忑,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我生平最恨别人戏弄我。”赵玄说着,看了王妧一眼。
这一眼,令王妧如坐针毡。她猛然站起来,背过身去。
“你挑唆张伯,又派人盯梢我,现在,你还想反咬一口?”
赵玄听了她的话,极力忍住笑意,用一种平稳的声调说:“我可没说是你。”
王妧面带疑惑地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赵玄哑然失笑的模样。
“我不是说过,请你看出好戏。现在各个角儿都上场了,你一走,这出戏就唱不成了。”赵玄眼睛一转,笑得意味深长。
092 靖南王(二十)
“安心坐下。”赵玄捧着茶杯,顺手指了指王妧原来的位子。
王妧本怄着气,后又恹恹地听从了。
“我可没心思看戏。你怎么知道我就在这别院?范从渊知道我是谁了?”
赵玄玩笑似地说:“没错,他现在正想派人来杀你呢。”
一句“为什么”如鲠在喉,王妧却没有问出来。
“我在来湖州的路上听说,有人要对靖南王不利,别院里又出了舞师失踪的事,所以来查一查。你是靖南王的义子,这事你可有耳闻?”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赵玄心中一乐,说:“想要对我义父不利的人多了去,可是,能把手伸得这么长的,确实该好好查查。”
王妧这才稍微放心。也不知道六安是不是落在端王手里了。她不能因为被人占先一着就动了肝火,更不好当面发作。
赵玄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头,随即一撇嘴,把那起芝麻大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没过多久,果然有侍卫奉了靖南王的命令来请赵玄。
“请吧,你可是我的人证。”
赵玄语气坚定,不容回绝。王妧振作精神,暗自警惕,随之去见靖南王。
未入厅事,王妧已从余光看到一位高大魁武的戎装男子,越是近了,越能感觉到对方的威势毫无保留地压在众人的心头上。
不用说,那便是威名赫赫的靖南王。
只有赵玄谈笑自若。范从渊与他对质,不过两三句就落了下风。
王妧觉察到范从渊仇视的目光,并不为之所动。范从渊确实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吴楚又是听命于他。今天若不是吴楚搅乱了她的安排,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局面。
“那这玉佩怎么解释?难道你连自己的随身之物都认不出来了?”范从渊一条腿上缠着纱布,两只手撑着拐杖,勉力指着案上的“玄”字佩。
赵玄眼皮一抬,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一边捡起玉佩,一边说:“它呀,我看看。”
范从渊提着一口气,紧盯着赵玄的一举一动。
“没错,它是我的。可是……”赵玄故意停下话头,瞥了范从渊一眼。
范从渊面色不平,还有三分惊疑,追着问:“可是什么?”
赵玄这才朝靖南王说道:“这玉佩我早已送人了。”
“胡说八道!随身之物,岂可随意送人!”范从渊立时反驳。
赵玄侧过身子,以眼神向王妧示衅:“你不信,当场一问无妨。”
范从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王妧,心道不好,王妧一定会坏了他的事。旋即,他狠狠瞪向随同到场作证的小红,示意小红咬死证词:这玉佩就是从段绮屋中搜查得到。
小红却直愣愣地,望着玉佩出神。
这时,看尽厅中众人形态的靖南王开口了。他声如洪钟,一视同仁:“说,你把玉佩送给谁了?”
“王姑娘看中了,我理当割爱。别说是块玉佩,就是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来,拱手奉上。”赵玄答毕,回头反问范从渊,“难道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范从渊哪会轻易就范。他站直了身子,面对靖南王,垂首道:“我正是知道王姑娘是公子未过门的妻子,才认为王姑娘的话算不得数。”
“你说什么?”王妧原只当端王是信口开河,可范从渊竟然也胡言起来。她迷惑了,看向端王,见对方脸上似得意、似嘲弄,却连一丝心虚的闪躲也没有。
王妧怒从心上起。端王那么爱看戏,她偏偏不奉陪。
“什么稀罕物件,值得我开口索要?即便它真的世间少有,我也做不出这种死皮赖脸的事。”王妧冷着脸,说话间把自己和此事的关系撇个干净。
赵玄接过话,说:“就算它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你也别动真格把它扔了呀。随便找个地方收起来,也省得被人拿去做文章。”
王妧听他仍是乱咬,直截说出:“我从来没有碰过这块玉佩。”
赵玄抬头去看靖南王,满脸无奈,当他回头面向王妧时,又似情不自禁地摆出一副纵容的神情。
“我把它交给你的随从了。”他语气温和地说,顿了顿,和王妧四目相接,“回去问一问你那个随从,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王妧瞠目结舌。只听得端王又对靖南王说:“还是把那随从请来,一问可知?”
靖南王沉吟片刻,终于发话。
“范从渊,舞师失踪是大事,你隐瞒不报,这是其一;办事不力,查而不实,这是其二。从现在起,春耕舞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去闭门思过。段小红,不明事理,逐出王府别院。黎焜,春耕舞交由你负责,着人火速查明段绮下落。”
众人一一听从。
靖南王似乎对这场闹剧十分不满,拂袖而去。
厅中,范从渊面如死灰,全身倚靠在拐杖上,一副见风就倒的样子。赵玄故意从他面前走过,他打了个寒噤,活动了身体,拄着拐杖失意地往外走。
王妧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你又想干什么!花言巧语,把人骗得团团转,你好本事呀。”范从渊满腔怒火,被尾随而来的王妧一下子点着了。
王妧顿住脚步,并不辩解,只是说:“我想知道,段绮失踪之前都见过什么人。别院的出入记录还在你手上吧?”
“你们这些心口不一的贱人,连个小小的丫环也敢耍我?我一定会让段家付出代价!”范从渊答非所问,显然已是气极了。
王妧正忍不住想驳斥他,却被跟随过来的小红拉住了手臂。
范从渊见状,心中愤懑不吐不快:“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我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将来也会变成一个疯婆子!疯婆子!”
说到激愤时,范从渊伸长了脖子,似乎要冲上前来。王妧被小红牵拉着倒退数步,仓皇失仪。
范从渊哈哈大笑,骂了一声“寒碜”,随后扬长而去。
王妧挥开小红的手,站直了身子。
“你的力气倒不小。”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范从渊离去的方向,话却是对小红说的。
093 靖南王(二十一)
赵玄站在石阶上,手里拿着一物。他远远地看着王妧几人,直到几人说完话,才招来随从。
把手中温润无暇的玉麒麟扔给了随从,他吩咐道:“送过去,问她认不认得此物。”
瑞安长公主玉碎香消。她的亲信七零八落,几乎都被周充给拿下了。唯有一个与蓝绫素有不和的女官设法脱身,暗中前来投靠他。这玉麒麟就是那位女官送来的。
他看到王妧接过玉麒麟、又回过头来的样子。下次见面,他还会再送她一份大礼的。
…………………………
范从渊撇下轿夫,独力走回城北的家。
他反身关上门。院子里昏沉沉的,只有将灭未灭的残灯映出一点光亮。他原本熊熊燃烧的心火扑棱了几下,无声地熄灭了。
伤腿传来隐隐的痛楚,他将身体倚靠在拐杖上,好一会儿没有动弹。直到夜风穿透外袍,冷意渗入皮肉骨血,他才哆嗦着往卧房走去。耳聋的老仆从厨下出来,替他掌灯。
范从渊跛着脚,坐在他惯坐的位子,身上却始终暖和不起来。他探手一试,发现茶壶空空如也,便又丧气地斜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楚急冲冲闯进来,看到这副场景,止不住掉下泪来。都怪她自己,拦不住王妧使坏,才害得她的范大哥失去了一切。
她唤了他一声,屈身跪在他跟前,想伏在他膝上述说衷肠,又怕动作太大伤了他,最终只能靠着椅子的扶手,轻声呜咽。
范从渊的目光落到吴楚肩膀上,回过神时,他的袍子已经沾了吴楚的泪。
“你来这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么?”范从渊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
吴楚呼吸一窒,抬起头,辩道:“我听说,王爷责罚了你,都是因为王妧做了伪证。我要是拦下她就好了。”
范从渊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能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吴楚急切地抓住他的手,颤声恳求,“只要你告诉我。”
范从渊脸上有一瞬间动容。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角落的那只相思木衣柜,那是他的母亲范氏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的印象里,这只衣柜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
母亲范氏每次思念王爷的时候,总会打开衣柜,一遍一遍地整理她的红装锦饰。她高兴时,就换上那些织锦花缎,倚在窗台上,看路边的杨柳春色。
可他心里清楚,范氏避开他的视线偷偷拭去眼角泪珠的次数,和她高兴的次数一样多。
时过境迁,在他面前无助哭泣的女人变成了吴楚,而他也变了。
“计划作罢。”范从渊似乎被抽掉了说话的力气,声音又轻又缓。
吴楚脸上还挂着泪,眼里却是十足的惊喜。她抓着他的袖口问:“你是说真的?”
范从渊点了一下头。
“你不要再接近王爷了,我不想看到你做那些事。”
吴楚一边掏出手绢拭泪,一边连连点头应好。
“但是……”范从渊拖长了声调,没有一下把话说完,引得吴楚慌忙追问。
“你要帮我杀一个人。”范从渊神色未改,说话时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吴楚听得心头一震,大起大落之下,她竟支撑不住身子,瘫坐在了冰冷的地面,嘴里喃喃自语:“杀人?”
范从渊转头注视着她,扪心自问,吴楚的心意并不输于他母亲对待王爷的心意。王爷离他们母子而去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没错。我被王爷禁足,哪里也去不了。赵玄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也要他尝一尝前功尽弃的滋味。燕国公府对赵玄来说举足轻重。我要你去杀了王妧。只要她一死,赵玄就成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吴楚抬眼看清了范从渊眼中的坚定之色,心潮翻涌。只要范从渊不再像方才她看到的那样消沉颓丧,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范从渊握住了她的手,相比之下,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
“我去生个炉子,给你取暖。”吴楚此时情意切切,无以复加。
范从渊点头应允道:“再温壶酒,陪我喝几杯,好不好?”
吴楚欣喜若狂,应声而去。
卧房中,范从渊一人独坐。蓦地,他仰头大笑起来。笑毕,他伸手揉着酸胀的眼睛,哽咽低吟。
“直道相思了无益。”
那是范氏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
…………………………
别院灯火如昼。
舞师们聚集在练舞的敞厅,听说有人要被赶出王府别院,便个个急得都坐不住了。
这时,娄婆婆踱步进来,询问起丁美,众人才知道,丁美已经回到别院。
“正好,我们也有事要问她。就请娄婆婆随我们同去吧。”有人说道。
娄婆婆推托不过,只得依从。
一群人各怀心事,来到丁美屋前。娄婆婆上前敲门,紧随她身后的吵闹声瞬间停息了。
屋里亮着灯,却无人应答。娄婆婆低着头,又唤了一声。
“丁姑娘,王爷请丁姑娘过王府一叙。”
果然,门一开,丁美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诸位,久等了。既然是王爷有请,我可不能失礼,请容我梳洗一番。”丁美说完,又请娄婆婆进屋稍候。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心气高的当即愤然离去,有的则壮了胆子,跟着娄婆婆也进了屋。
丁美坐在妆台前,嘴上却说着闲话。
“近来我勤于习舞,形容憔悴了许多。全赖我家里送来的这些千金难求的养颜丹药,我才敢出门见人。”她说着打开了一个精巧细致的木盒,盒中放着一颗散发着甘甜气味的药丸。
她隔着手绢捡起药丸,像是准备当场服下的样子,随即有人替她倒了一杯水。丁美笑着接了。服了药,她回头张望,问道:“吴楚人呢?”
她今日的风光,怎能不让吴楚看一看。
有个舞师嘴快地接了话:“她肯定是去见范司务了。”
丁美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吴楚为何会去见范从渊,又听得那舞师接着说了一句。
“她本来就是……”
最后的附耳私语,就没人听得清楚了。
丁美恍然大悟。时至今日,她总算知道吴楚哪里来的底气敢和她作对。她嗤笑一声,又问:“那么,王妧呢?”
那舞师犹豫了一下,把早些时候大门边上的那场冲突原原本本地告诉丁美。
“真是不中用,一点眼光都没有。她以为我要倒大霉了,谁知道,如今情形恰恰相反呢。”
正说着,她眉头一皱,伸手抚着腹部,心里咒骂起段小红来。那天被段小红一拳打中了腹部,她至今还得服药调理。
不过也算福祸相依。她看着镜子中自己脸上光润的肌肤,暗自想道。
094 靖南王(二十二)
王妧回到霜塘的住处。一踏入门,她顿时感觉到周遭弥漫着一股冷肃之气。
“莫行川?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疑惑,却没有问他六安的去向。
夜风萧萧。王妧只看见莫行川欲言又止、似有隐情的样子,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顺着他的指引疾步走向倒座,她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抢先推开面北的房门,她一眼看到伤痕累累、卧床不起的六安。一股怒气从心底里翻涌而上,她脱口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王命人把他抬到我们落脚的客店门口。”莫行川又回了一遍。他当时看见六安的惨状,也是心中一骇。想起当年在西荒小舟山遇到了一只正在进食的大蟒,它口中的小兽先被蟒身绑缚,皮开肉绽。他那时的惊魂一瞥,竟然在今天因为六安而重现了。
王妧面上悻悻然,她低估了端王的蛮横,才害得六安至此。愤尚未平,心又生愧。
莫行川招了招手,床边站着的那个背着药箱的女子走上前来相见。莫行川解释说:“谭漩粗通医理,先已瞧过了。”
王妧忙对她追问道:“情况如何?”
“都是皮外伤,不曾伤到筋骨。好好将养,便没有大碍了。”谭漩冷静地回答道。
王妧稍微放下心来,错过了谭漩露出的疑惑神情。她蹙着眉,走到床边的鼓凳上坐下。莫行川则领着谭漩告退,自去写方配药。
“看起来伤得那么重,竟处处避开了要害,真是奇怪。”谭漩年纪不大,医理虽通,医术却还没到十分高明的地步,所以她刚才不敢在王妧面前造次。而她视莫行川如兄如友,在他面前自然是畅所欲言。
莫行川听了,心中暗想,莫非六安使了一出苦肉计?他谨慎地对谭漩说:“奇不奇怪,日后自见分晓。”
此时屋中,王妧仍静坐着一动不动。
“你不该被伤成这副模样。”她眼里一阵酸涩,话到嘴边,又变成旁人听不清楚的低语。
六安依然双目紧闭,似乎睡得很沉。
王妧叹了叹气,此时实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正要离开,六安却在这时倏然转醒。猝不及防之间,王妧脸上的失望和忧虑被六安一览无遗。他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僵硬,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
王妧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六安的变化让她不得不多想。六安支撑着坐直了身子,低头看着她微微发白的指节,许久才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端王的手段而已。”
王妧却闭上眼睛,记忆鲜明地再现。六安杀意凛凛,全身血染,暗楼的杀手却像是没完没了似的涌出来。即便在那种九死一生的境地,他也没有如眼前这般不堪一击。再说赵玄狂妄自恃,岂会浪费心力去对付一个普通护卫?
想到这里,王妧虽然收敛了怒容,可是说出来的话还泄露了她的心情。
“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用得着你多此一举?你这么做恰恰遂了他的意。他这是杀鸡儆猴!”
六安低眉应是,等王妧平复了心情,他才开口。
“我这苦头也不算是白吃。靖南王府和燕国公府结盟的文书我没找着,不过,端王对我下手之前让我亲眼看了一纸文约。”他故作淡然,徐徐说道,“端王和燕国公府嫡长女的婚书。”
“不可能。”王妧当即否定道。她背向六安,紧走两步。
“端王没必要作这个假。”六安又说。
“怎么没必要?他拿一份假婚书,或戏侮,或要挟,全随他的便,有何不可?”王妧转过身来,据理力争。
“这件事你不知道,但燕国公未必不清楚,就是张伯也很有可能是知情人。端王会耍这种轻易被人戳穿的把戏吗?”
王妧低头思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婚约是真的呢?”六安试探着问了她一句。
“如果是真的……”王妧喃喃道。虽然她难以接受,但那是王姗的决定。就算是王姗私自做的决定,她难道不应该相信王姗的决断?端王说过,他在宫里的时候,孤立无援,只有王姗曾以真心待他。他三番几次出手,是投桃报李。
“他是靖南王的义子,将来很可能会继承靖南王府。如果能得到靖南王府的襄助,你要复仇轻而易举。”六安状若漫不经心,细细剖析。
王妧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六安原本屏气凝神,道貌岸然,却在她的注视下乱了气息,显得狼狈不堪。
“替一个刚刚痛打了你的人说话,要么是虚伪,要么是愚蠢。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我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全忘了?”
王妧说完,负气而去。她原还想让他搬到西厢去养伤,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六安脸色凝重,望着地面出神。片刻后,他却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不理会浑身伤痛,安然睡下。
回廊下,王妧撞见莫行川折返而来,便站住了。她还有事要问他。
小花园后的阁楼被当成王妧的书房,那里灯火明亮,温暖舒适。前后一比,六安的房间着实湿冷惨淡。
王妧入王府别院之前,便告诉莫行川,她来湖州的目的是逼雀部的内鬼现身。万全一已经查出那人女儿的下落,也放出风声传回京城。谁知她刚一提及,莫行川便直截回答道:“殷泉没有出现。”
王妧一怔,无法置信。
“他为了他的女儿出卖阿姗,怎么会对殷茵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莫行川有些为难,没有接话。
王妧看他踟蹰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问:“还有别的事?”
莫行川只得应了一声是。他迟疑不决,正是不想在王妧的气头上提起这件事。燕国公府绝无可能和镇察司合辙,这是理所必然的。可张伯却说,镇察司来湖州的事一定要告知王妧,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的关系本就复杂,再让镇察司插一脚,麻烦绝对会成倍地增加。就说镇察司的人马在抵达湖州时遭人伏击,这账还能算在谁头上?皇上前脚放端王出宫,后脚又派镇察司追到湖州来,万丈雷霆最后会落在谁的头上,没有人能说得准。王妧又怎么能因为那些旧事而失了决断?
“他也来了?”王妧再次确认,才信了。她不知道周充为何而来,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因为心中的忌惮而挑起争端。她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如果王姗仍在,一定能发现。
直到夜深了,她也没有摆脱这个念头。
095 靖南王(二十三)
小白猫弓着背,朝着她不停嘶叫。王妧听得心烦意乱,手里捧着《燕书》中的一篇《地理志》,看一行忘三行。
不止是猫,连人也来搅乱她的晨光。
“我不想见他。”王妧听了张伯传的话,索性放下书册,打算和小白猫面对面一决高下。
张伯跟在她身旁,没有急着提出反对的意见。端王是个难题,王妧不想解,可难题却不会凭空消失。
小白猫眼里充满警惕,离王妧只有数步之遥。它左闪右避,王妧右拦左挡。意图全然被王妧识破,小白猫不由得发出更响的嘶叫声。它年纪渐长,身材也越发壮硕,不久之前灵活轻盈的体态在王妧眼里已变得笨拙。
王妧伸手抓住它,心想:小白猫大概是被莫行川照顾得太好了,小的时候一股机灵劲,如今走到哪里都有人喂食,吃成了一副憨样。
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顶,王妧把它放到门外去。张伯在一旁看得诧异不已。
“姑娘有没有想过,为何二姑娘会订下这份婚约?”张伯失神片刻,再看王妧时眼里竟有三分满意。
王妧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阿姗根本不会逼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说是婚约,到底不过是一张纸。端王连他的位分都保不住,还想拿燕国公府当挡箭牌?此一时,彼一时。阿姗会答应这件事,必定是权宜之计。”她已经让张伯传信回京,仅仅只是请燕国公证明其确实而已。
张伯反复咀嚼“权宜之计”这四个字,心里不是没有赞同,嘴上却说:“靖南王府即便过了如日中天的时候,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慢的。靖南王手里的赤猊军威名赫赫,稍有动作都会令九围侧目。更不用说,南关十万人马皆听他一人号令。彼一时如是,此一时亦如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随之直指王妧的心病:“二姑娘当时的想法,是料定了你不会同意才有所隐瞒,还是笃定了她能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掉靖南王作难?”
王妧一时无言以对。王姗从来没和她商议过这件事,她对此确实无法释然。如果要消去心中的隔阂,她势必会卷入更多、更大的麻烦。
“好,我去见他。”她说道。
客厅里,赵玄早已把目之所及的事物褒贬了一遍。插花的瓶,太素;墙上的画,冷僻;待客的茶,寡淡;连奉茶的丫环都粗粗笨笨的,难以入眼。他想见的人不来,更令他烦躁。
他拿起茶杯,又重重放下,发出哐啷一声响。
王妧来到,正好撞见了这一幕,开口毫不客气地说:“王爷好大的威风,真当我燕国公府是软柿子?”
赵玄被她一激,当即冷下脸来。
“我等了这许久,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待我?”赵玄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脾气,没有破口叱骂她“不知好歹”。
“您就想说这些?说完了,就请吧。恕不远送。”王妧故意说。
赵玄一听,品出一丝不对味来。他仔细看去。王妧目光低垂,不似倨傲;面容平静,不似怄气。他如果真的被这三言两语气走,那才真叫上了她的当。
“我偏不走。”他来就是为了让王妧承他一次情,怎么能轻易走了。
赵玄复又坐下,悠然自得地说:“在滁州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你在京城遇刺的事是我干的?后来你也发现了,主使的那个人不是我。”
王妧也在下首坐了,打量了对方几眼,才说:“没错。”
“你查出那个人了吗?”赵玄一脸得意,他知道,王妧绝对查不出。
王妧心情沉重,沉默了片刻,才说:“想要我死的人,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赵玄倒是让她的回答给愣住了。
很快,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点着头说:“你呀,还真有点像样了。”说完又盯紧了王妧的神情,说出了“老齐王妃”的名号。
王妧终于想起,老齐王妃,是齐王的母亲。
“那个时候,你刚刚帮她儿子娶了永平侯的女儿。齐王可是她的心头肉,林家那个丫头,啧啧,一个可怜兮兮的外室女,还是个病秧子。你说你,牵什么红线不好,偏要牵这一根,她不恨你,恨谁呢?”
“齐王……”那个莽撞的青年。她让齐王入宫向皇上请罪,让齐王知道林菁不是林倩,可是他依然坚持要娶林菁。既固执,又幼稚,齐王十足就像张伯眼里的她。
然而,王妧并不十分相信端王这番话。她知道来杀她的蓝绫是什么人。老王妃如果真的是心狠手辣的人,会放过林菁,反而来对付她?
“林姑娘做了齐王妃,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赵玄没有多想,随口回答:“还活得好好儿的。”
王妧没有再追问一句话,但她的不买账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赵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比起他来,王妧果然还是更信任周充。
“如果是周充说的话,你肯定会相信,就因为他抓住了刺杀你的杀手?我该说你天真呢,还是愚蠢!”赵玄怨愤地说,“他眼下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连弑杀瑞安长公主这样的罪名都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哼,你以为他睥睨群臣,就是个大英雄了?他是个……”
“住口。”王妧惊愕地打断了他的话。她面色惶然而又极力掩饰着哀伤,声音幽微,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长公主……是我杀的。”
六安动手和她动手又有什么区别。
赵玄直愣愣地瞧着手边的茶杯,若有所思。他吐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陡然站起,伸手把茶杯掼在地下。
王妧大惊,茫然失措。她看到端王扑到地上捡起一块碎片,往他自己的手掌心一划,顿时鲜血淋漓。
“不用怕,这是当年跟着我义父上战场时落下的毛病,只要放点血,就好了。”他用一种虚弱的语气说道。
王妧回过神来,正要叫人,却被赵玄一把拉住。
“不必。”
王妧神态凝重地提起:“那些流言……”
赵玄冷着脸,没有理会她的话。
096 靖南王(二十四)
“你记住了,害我落得如此下场的人是王姗。她欠我的,你还得了吗?”
赵玄脸色铁青,手上的血迹沾上衣襟。他放开王妧,表情十分渗人。
“我义父很快就会传你。你最好趁早想一想,别在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栽了跟头。”恶狠狠说完,他便要离开。
“等等,”她叫住对方,面有凛然之色,“也请你记住了。下次,你敢伤我的人,我一定会以牙还牙。”
赵玄咬牙切齿,拂衣而去。他前脚刚走,莫行川后脚便带来一个消息。
段绮死了。
她的尸首在城南的一处酒窖里被找到,因误食了某种毒物而死。酒窖的看门人被人收买,给出了段绮和一男子在此处勾留了十数日的证言。而今,男子却不知所踪。
王妧听后,黯然良久。
…………………………
赵玄离开了王妧的住所后,只觉得全身哪里都不得劲,手上的伤口疼,脑子里也疼。这种疼,细细的,痒痒的,像被羽毛挠一下,又被人拧一把,再挠一下,再拧一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若不找些个事物来撒气,他非发疯不可。
想起那些好玩的事物,他最近又收罗了许多,藏在了城南的别居里。对此眼红的人不少,他却毫不在意。
眼前的屋宇楼台,庭园林池,身畔的娇婢侈童,耳边的金声玉振,即便他平日少往这里来,也没人敢怠惰。可他就是静不下心,看不入眼。
赵玄坐下后,以食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扶手,半眯着双眼养神。近身服侍他的人都知道,主子心情不佳,话少说、事说做为妙。
偏偏有一个直心眼儿、不知进退的,被别人支使着上前奉茶。因她多看了赵玄手上的伤处一眼,便落了不是。
“你跟了本王多长时间了,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本王留你有什么用?来人,拖下去……”赵玄又砸了一个茶杯,这次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有些高兴。
他受皇帝践踏了多少年,她就跟了他多少年。他也想不到,一个又直又愣的小宫女,在合宫上下都视他如草芥、如糟粕的情形下,敢坦坦荡荡地说出她是他的人。有好几次,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被年长的宫人辱骂、被得势的内臣毒打,他想知道,她到底是真笨,还是假聪明。可惜,她都扛了过去。
她图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是受人指使来谋害他的性命?还是图他有朝一日黄袍加身?起初他还能把它当成乐子,到后来,他也乏了倦了,不想再费心去追究了。它就这么似近非近,似远非远地晾着,直到今天又冒了出来。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了。”他狠命说完,又大笑起来。
心情一畅快,赵玄就动了别的心思。他召来一人。
来人一改以往的清寒装束,软缎绫罗,玉簪金钏。一张桃花脸,一对春风眼,眉梢得意,嘴角含笑。
“小荷拜见王爷。”她屈身下拜,头垂得极低。
赵玄端坐于上首,神色晦暗,也不着急让对方起身。
“本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捧林菁去做齐王妃,难道你自己就不想做个人上人吗?”他用一种缓慢、冷淡的语调说道。
小荷抬起头,又慌忙垂下,谦卑又不失恭敬地说:“小姐对小荷有救命之恩,小荷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小姐而已,绝没有半点私心。”
赵玄冷冷地哼了一声。
“如果王妧知道,是你挑唆了老齐王妃买凶杀人,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听了这话,小荷战战兢兢,几乎将整个人都伏在地上,迭声泣道:“王爷,奴婢知错了。”
赵玄见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句,不免觉得无趣。“知错了就好。”他开口说,“本王一向宽宏大量。这件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让你立功赎罪。”
小荷再拜,由悲转喜,嘴上连说:“多谢王爷。”
“你现在还能联系上那些人?”赵玄问。
“是,只要王爷愿意。”小荷忙拭去泪痕答道。
赵玄被提起了兴味,让她站起来说话。
“上次那些花籽还是你的功劳,你要什么奖赏,尽管说出来。”有人不知死活,对他的猎犬做了手脚,查来查去,还是小荷帮他找出了祸根。他可不想轻轻揭过这件事。
“能替王爷做事,是小荷的荣幸,小荷哪里还敢向王爷邀赏。”小荷眼角又有了喜色。
赵玄听完,朗声大笑。
“本王倒是白捡了你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他道了一声“好”,又说,“该罚的罚,该赏的也得赏。齐王府冰清四人,从今日起就赏给你了。齐王以后休想再逃出你们主仆二人的手掌心。”
小荷大喜过望,拜谢道:“王爷才是小荷的主子。如果没有王爷,小姐她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小荷心里感激不尽,就是为王爷粉身碎骨也甘愿。”
赵玄听得心头舒畅,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让她退下了。
一离开周遭人的视线,小荷便换了一身布衣,直奔西城门而去。她低着头看路,一不小心差点撞上一个人。好在对方身手敏捷,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致歉后,小荷匆匆忙忙地离开,没注意到出手相助的那人一直将目光留在她身上。
“公子,那是……”林启面露疑惑之色。他只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对方。他又看到身边人的目光,心里就更加笃定了。
周充已然想起了小荷的身份。蓝绫在瑞安长公主事败之后见了几个人,其中就有齐王妃的心腹婢女小荷。她怎么也来了湖州?
“你悄悄跟上去,看她……”周充话还没说完,已眼尖地发现了另一拨盯梢的人。他伸手把林启拉近身边,等些人离得远了,才低声吩咐了林启几句。
林启得了命令,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周充随后也离开了。还有一位长辈在等着他登门造访呢。
097 靖南王(二十五)
苏意娘看着眼前身材颀长、神态俊逸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
“苏夫人。”周充语气颇为恭敬,全然没有在京城时飞扬跋扈的姿态。
湖州的如意楼和京城的如意楼布局相近,他不由得感慨王姗的先见。初来此地,他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已经完全适应了。
苏意娘笑了笑,回礼说:“周大人要是不介意,还是叫我苏老板吧。毕竟,我现在只是个小小的生意人。”
当年她凭着过人的家世和容貌,嫁给了大才子苏问。她的丈夫在某一次宦海风波后溘然长逝,那些都是她不想忆及的往事。即便眼前的这个人和她有着血缘之亲。
“如果我不是以镇察司的名义来这里,姨母是不是会认我这个外甥呢?”周充坚持道。先礼后兵,他只希望不用走到那最后一步。
苏意娘愀然动容,然而她依然没有改口:“我姓苏,不姓田。”
周充只好作罢。
“好,苏老板。我就开门见山了。如意楼的人手从今天起,必须听我号令。”
苏意娘似乎还沉浸在过往的纠缠之中,神情戚戚。过了一会,她才像回过神来一样,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周大人,你在我们的掩护之下进城,算起来不过一天呢,这么快就想重整旗鼓,当真卖力气。”
周充面上不为所动。赵玄知道镇察司抵达的日期,还在城郊预先安排了埋伏。最有嫌疑泄露这个消息的人,就是苏意娘。这次他来,也有试探之意。
“皇上已经把雀部交给了我,我见一见雀部的下属,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想,周大人大概是有所误会,才把如意楼的东家和雀部的当家混为一谈了吧。王姑娘把这间如意楼交给我打理的时候就说过,如意楼不是雀部的附属。这也是它能在湖州安然无恙的原因。”
她这么说,周充已经完全明白了。苏意娘一直是王姗的人。就算王姗死了,苏意娘也不会把如意楼白白交到他手上。
于是他接着出招。
“王姗已经不在了,你们在湖州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皇上心里记挂着呢。”
“多谢皇上记挂。湖州虽比不得京城,但这儿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就没想过,回京城去吗?”
苏意娘笑了。她终于知道周充在担心什么。
“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可不会轻易挪窝,幸运的话,这里会成为我们的归宿。王姑娘知人善用,凡是有用之躯,都进了雀部效力,留在这儿的不过是些老弱残兵,周大人尽可放心。”他们这些人身上背负的可不止一桩罪名,恐怕连京城的门都进不去。周充如果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她苏意娘也不是好惹的。
周充嘴角动了动,不去接对方的话了。他另起话头,问道:“苏老板见过王妧了吗?”
苏意娘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说:“我听说,她和王姗完全不一样,是个矜持内向的小姑娘。反正,早晚有一天会相见的。”
“如果是王妧开口,让你们听我指令,你会怎么做?”周充话中大有深意,苏意娘听后也迟疑了。不过到最后,她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周充把怀疑藏在心底,告辞而去。
………………………………
“你不必强撑着。”王妧出门的时候看到六安,心里十分意外。
六安看上去精神不差,脸上的伤口也已经开始愈合,除了他自己,别人都认为他还是应该多加休息。
“我可坐不住。”他身上的伤说是用来掩人耳目,可不能连自己也骗过去。
王妧也就不再计较了。她今天要去段绮身死之处查找线索,六安岂会应付不来?
莫行川指引着两人来到城南一个藏酒的仓库。它所在的巷子东西两头各连通着大街,进出方便。
见大门紧锁着,莫行川便去敲对门。门里一个老人家开了门,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来。他听说几人要来看房,眉间皱成一团,用一把沙哑的声音说:“别看了,那宅子不出赁。”说完又要缩回去。
莫行川忙挡住门,追问:“怎么不赁呀?”
老人只是摆摆手,摇摇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莫行川也不在意,从身上摸出几个小钱,塞到老人手里,赔着笑问:“老人家知道那宅子的东家是何人?”
老人打量了莫行川几眼,把钱收了,压着嗓子说:“你们要问,就上东面街上找金樽馆的花掌柜,对面就是花掌柜的产业。旁的,我也不知道。”
莫行川给他道了个谢后,门又被关上了。
王妧在一旁看得有趣,随即想起一件小事。她对莫行川说道:“换了我可要吃闭门羹了。”
“走南闯北,看得多了,说话做事自然有些技巧,不过是些小门小道,不值一提。”莫行川十分谦逊地说。
王妧心中一动,自言自语:“按理说,涉世不深的人,是没有这种手腕的。”
莫行川不知道王妧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虽然她说的也没错,可莫行川还是担心她想到歪处上去。于是他补充说:“或者是耿介不随流俗的人。当然,这也不能算作是一种标准。”
王妧点点头。
三人一路走到街上。金樽馆的招牌明晃晃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王妧踏进大门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个三十许年纪、面目姣好的女人。王妧从她身侧经过时,匆匆瞥见对方眼角长了一颗朱砂痣。
想上前招呼客人的伙计被一个老气的女人拦住了。那女人款步向前,顺着王妧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即把人请了进来。
王妧面有疑惑地看向莫行川,对方以眼神示意。
“方才那位是?”王妧见对方像是个管事的,便问了一句。
果然,那女人自称姓花,是这金樽馆的掌柜。
“那是敝妹,排行老五。”
“我从新昌来,听说有位花五娘,酿得一手好酒,难道是同一个人?”
花令欢笑着说:“正是了。”
进门左手边辟了一厅,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客人。花令欢神态自若,引着几人进了雅座。不等王妧开口,她便说:“来我这金樽馆的客人,不论三教九流,来借酒消愁的是一副样子,借场子待客的又是一副样子,像姑娘这样的,恐怕别有醉翁之意。”
098 靖南王(二十六)
王妧倒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于是也直接挑明了来意。
段绮在她名下的宅子里身亡,花令欢怎么脱得了干系,若无其事地做她的生意?
花令欢不慌不忙,声音听起来十分镇静:“替我看门的老仆已经被衙门的人带走,我也只知其一。他自认为帮了两个青年人一个小忙,绝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惨事。想想,还真是令人伤感。”
“一开始,你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家的酒窖里出现了生面孔?”王妧依然疑惑。
花令欢闻言,也并不感到惊讶,这个问题她早被问过许多次了。
“老门房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那所宅子有多出来的空房,他就赁出去收些好处。我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怜惜他老无所依。谁知道,这一出事,就害了一条性命。”
她冷静说完。这番说辞,令听者也无法过分苛责。
王妧心里隐隐有怪异之感,她看着花令欢,花令欢也在看着她。
“姑娘不是南沼人,大概很难相信,二十多年前,这里每天都能看到死人。能活下来的,都是叨天之幸。”花令欢也能觉察到,王妧并不十分听信。
“花掌柜从前见惯了,所以遇到这种事才能如此从容吗?”王妧一再探问,几乎不留余地。
花令欢干笑一声,说:“姑娘这话,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前那是兵荒马乱,谁会喜欢过那种日子?”她盯着一旁的六安,似乎只把他一人看在眼里,“姑娘出行有武功高强的护卫随从,当然不用担心这些。可也有人会因为路边冷不防冲出来一只野狗,就糊糊涂涂地断送性命。”
王妧见状,当即变了脸色。这和他们初次见到白先生时的情形何其相似!
幸而有莫行川在侧,她才能内省自己不至于乱了分寸。她起身告辞道:“多谢你相告。”
花令欢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她看着王妧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花五娘折返归来,她的沉思才戛然而止。
花五娘轻轻走到她的姐姐身旁,面有悸色地说:“她看人的目光真的好可怕。”
花令欢侧目,久久没有开口。
“有你这份敏感,我也多了两分把握。”花令欢老成的眼睛在花五娘脸上逡巡,“长老说过,燕国公的另一个女儿来了南沼,还卷进了我们的任务。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她了。”
花五娘面色苍白,额角隐隐有了汗意。
“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跟她说的那些,她去了别的地方也能打听出来。只要她放聪明点,心里有顾忌,就不敢找我们的碴儿了。至于其他的事,长老没有吩咐,我们也不必理会。”花令欢给对方一颗定心丸。
谁知,花五娘还是无法坦然待之,惴惴不安地做了决定:“我看,我还是避开为好。我不想再和雀部扯上什么干连了。”
花令欢轻哼一声,冷语道:“你确实不应该。”在她看来,花五娘的麻烦可不止这一个。
“五妹,长老交代的那件事你最好赶紧办了。小宝不是没有父亲,你什么都不能做,连想都不能想,知道吗?”
花五娘抿着嘴,秀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才点了点头。
花令欢见此,放心不少。
“今天的事必须告知长老。那个叛徒的下落也有了,也不知道长老会怎么处置他。”她说着,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
回程比六安想象的要快很多。王妧似乎失去了四处走访的兴趣。花氏姐妹出现之后,他们的心都很难平静了。
然而,王妧率先发问的对象却是莫行川。
“花五娘是怎么回事?殷泉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花五娘?”她直截问道。
莫行川见她有些急躁,便回答说:“今日事有凑巧,撞破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在与殷泉相认时,用的确实是殷茵这个名字。”
“我早该猜到,”王妧接口,话中隐隐带着气忿,“花令欢是暗楼的人!”
说完,她瞥了六安一眼。
“就算不是,她和暗楼也有莫大的关联。”莫行川却认为,不该这么早就下定论。
王妧转念去问六安:“你就没有见过她?”
六安摇了摇头。
“她一定见过你。”王妧语气十分笃定,略加思索,又说,“不如挑明了,把她身后的人引出来。”
莫行川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段绮失踪、身亡的事原本就很蹊跷。我们也还没弄清楚要暗害靖南王的人是谁。如果这两件事都是暗楼的人做的手脚,我们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只会后患无穷。”
王妧抿着嘴,莫行川所言极是。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六安看到王妧的意志以一种可见的速度消沉了。
“红姬不会放过我的,下令杀死王姗的那个人也不会放过你。”他隐忍不发,将近二十年,王妧和他不一样,“我们不必争这一时。”
王妧不想和他无谓地争辩。
“也许,你高估了你自己呢?暗楼根本没有下追杀我的任务,你和我没什么不同,都是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王妧说完,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她很少这么做。
“你可还记得,有个人给你送来了一片槭树叶,浅黄色的,和以前蓝绫给你留字的树叶,在颜色上有些区别。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片叶子的深意,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那个人要你的命,等那片树叶由黄变红,对方杀你的时机也就到来了。”
王妧看着六安,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力量。
“假如花令欢是暗楼的人,我们得让她吐出一切我们需要的东西。花五娘是个关键人物,那个告诫我们不要来湖州的猎人,也提到过她,当时我们也没料到她竟然就是殷泉的女儿。”六安寻思道。
一旁的莫行川听他提起姜乐,补充说:“那个猎人也来了湖州,只是不知为何失去了踪迹。”
六安轻轻一笑。
“你看,一切都会浮出水面的,眼下只要有所忍耐。”
王妧听了六安的话,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如果什么都不做,忍耐和软弱有什么区别?”她的眼神里仿佛带着寒冰,“从那个老仆着手去查,一定要查出那个带走段绮的人是谁,还有,把姜乐找出来。”
099 靖南王(二十七)
靖南王府书房,眼看靖南王的声调越来越高,黎焜心里也越发难以平静。
“我知道,阿玄是不够稳重,等他成了家,有了子嗣,自然就稳妥了。咱们以前不也干过不少荒唐事么?怎么一说到小辈身上就小题大做了?”
黎焜见王爷有心要把话岔开,他却仍不依不饶:“谢希被公子折磨得不成人形,如果不是大夫时刻盯着,他已经死了十遍、八遍了。”
靖南王一听他的话,顿时来了气。
“可不是!阿玄在京城的时候就怀疑谢希不是咱们派去的人。镇察司那帮人,把他当成牲口一样对待,我真恨不得……”靖南王用一拳代替怒火打在了桌面上。
黎焜被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原本,我还不明白镇察司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先把公子送回南沼。现在看来,那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
他将他的看法说了,方才解开靖南王的疑惑。
如果端王此时仍在京城,无论镇察司提出什么要求,靖南王都可以不做理会,一切情形也都不会有太大的转变。但是现在,端王已经来到南沼,靖南王如果不答应镇察司的要求,端王的境况随时都会被打回原形。
“皇上不是白白把人送回来,他要的,我给不起啊。”靖南王叹息一声,整个人的精神都萎靡不少。
黎焜也清楚,靖南王无法承受他心爱的义子余生永无安宁之日,可他们谁也没有办法。
靖南王以手抵着额头,静默不语。许久,他抬起头来,黎焜才注意到王爷的双眼添了好些血丝。
“周充是皇上看重的人,也算勉强配当阿玄的对手。如果他没那个能耐,皇上也不能说什么。”靖南王语气坚决,眼里却显出几分疲惫之色。
黎焜心中一惊。他微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张伯从书房门口踱步进来,身后跟着一只猫。
王妧当即搁了笔,起身向对方走去。两人在东窗下,相对而坐。眼前的这个老人总能唤起她对她祖父的记忆,而那些记忆都灰扑扑的,仿佛照不到日光。
“周充去了如意楼,已经和苏意娘接过头了。”张伯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时浅了些,病气也几乎不见。小白猫在伏在他双膝之上,任凭他揉捏。
王妧看着这一幕,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张伯却以为她及时醒悟,又接着说:“如果雀部现在在你的手里,你也不会失去殷泉的动向。你现在就像是问道于盲,有手如同没手,有脚如同没脚。”
他道破了王妧的感受,而王妧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不悦。
“他得到他想要的了?”王妧问。周充来湖州的目的不得而知,她只能从他的行动窥见一二。
张伯摇了摇头。
“事实上,就算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姨甥,苏意娘也不会把如意楼交出去。”张伯意味深长地说,“如意楼是他们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周充无法给他们这个保证。”
王妧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可也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你不必沮丧。”张伯见此,平静地劝说。
“我没有。”王妧不假思索地否定了。
张伯轻轻一笑,并不辩解,而是说:“你一定想不到,殷泉和雀部的黄三针,正在赶来湖州的路上。依我看,这是周充的主意。”
王妧心生疑惑。她还来不及发问,忽听到有人奉了靖南王的命令来传话,只得离开书房,出去迎接。虽然内心早有准备,她仍把这次传见看得十分严重。
等她回来,细问起殷泉之事,张伯才说明原委。
“雀部有内鬼的事瞒不了周充。你让万全一传殷茵的消息回京城,周充如果听说了,不难猜到你要逼殷泉现形。现在,殷泉和雀部的自己人随行,明面上一定是得到了周充的吩咐。无论周充此举是否有意,都算作是我们得了便利。如果他另有所求,你还得权衡轻重才是。”
王妧却想,周充调遣得了黄三针?她对这一点不做定论。张伯又叮嘱几句,得到王妧点头,他才满意地带着小白猫走了。
稍为整顿,王妧只身前往靖南王府。
一路上,她反复想起张伯最后对她说的话:靖南王要的是什么,而她自己要的又是什么?
进了王府,有仆从领着她来到花厅等候。没过多久,她等来了一位令她感到眼熟的人。
他自称姓黎,是王府的佐事。
“王爷突然接到军务,去了演武场,特命我来向姑娘告罪。”黎焜十分客气地说。
王妧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拂过。黎焜身量不高,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范从渊对端王发难的那天,黎焜就站在靖南王身后一步开外的位置。当时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宠辱不惊的气质,令她过目难忘。眼前他的神情舒展而放松,然而王妧还是发现了两道刻进他眉间的竖纹,那似乎是因为常年思虑而形成的。
黎焜奉命而来,二人动身前往演武场。绕路经过花园时,黎焜不忘和身旁沉默的客人攀谈起来。
虽说入了冬,园子里也有梅、兰、菊各色花卉,姹紫嫣红,争相绽放。开得最好的花每日被花匠送来,跻身于此,为园子增色。
“四序迁流,五行变易。等过了花季,这些花都会都会凋落,成为下一年的花肥。人也在年复一年之间蹉跎了日月。”黎焜望着满园景致,无不感慨,又见王妧没有回应,他有些过意不去,“我这啰嗦的毛病,讨人嫌得很,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王妧不敢轻慢。在她看来,黎焜决不是什么讨嫌之人。他青年时的经历颇为坎坷,后来被招入靖南王麾下,多谋善断,逐渐成为靖南王不可或缺的臂膀。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她说些无谓的话?
“黎佐事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只看到花由开到败,零落成泥,人不免惆怅。试想来年春天,枝条吐出新芽,人看见了,心中也能重添精神。”
王妧以为,即便是靖南王的得力干将,黎焜也会有想做而又无能为力的事。正是因为他无可奈何,才会即景生情。她也是推己及人,有感而发。
果然,黎焜听了她的话,默不作声地对她施了一礼。
100 靖南王(二十八)
踏入演武场,二人远远便听到一阵大声的喝彩。
黎焜领着王妧,绕场边回廊先向东面,又北折而上。场内正北面的高台上有道人影,王妧仿佛认出那是靖南王。
“每天近日中的时候,演武场实力出众的兵士都会下场比试一场。如果连胜三场,就能去南关戍守;连胜十场,就能进乾九营。若是能连胜三十场……”黎焜说着,停顿了一下。
“想必,这样的人要进赤猊军是不在话下了。”王妧接了他的话头,猜测道。
“不,”黎焜轻描淡写的,修改了她的话,“这样的人才有进赤猊军的资格。”
当年,赤猊军横扫南沼,战无不胜,到了决胜之战,乱贼闻风丧胆。要保持连胜不容易,要进赤猊军更不容易。
“赤猊军的声名我早有耳闻。”区区一间如意楼,根本无法和赤猊军抗衡。王姗去年毫无胜算,换了她也是一样。
黎焜先让王妧到一处偏厅等候。大约过了半刻,她才得以前去拜见。
此时不是练武的时辰,讲武堂显得极为空旷。迎面有个气势凌厉的女子带着两个下属向门口走来,正好和踏入堂中的王妧不期而遇。
对方身穿青蓝相间、绣着凤羽的长袍,袍袖宽大,遮掩了她的双手,然而她手里拿着的一柄长矛却显露在别人眼底。长矛尖端不知为何沾着一团凝固而发黑的血渍。
执矛女子脸上由左眼至颊颧处有一块大小如褓中儿巴掌的红色胎记,也正由于这块胎记,旁人几乎注意不到她面色不豫。
两人匆匆擦肩而过。王妧收敛了心神,她要面对的,是台上坐着的靖南王。
靖南王许昼看着眼前安静得不像真人的孩子,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燕国公。可笑的是,他如今几乎忘记了老燕国公的模样,也说不出王妧的容貌有哪一点像她祖父。
不过,有一点他敢确定,王家的人,都由不得别人小觑。
他听说,阿玄离京之前想对皇上下毒,被王妧阻止了。前两天,阿玄伏击镇察司的人马时功亏一篑,似乎也是因为她。自己的义子身上有什么缺点,他很清楚。如果真的有人能左右赵玄的行动,他希望那个人始终能够站在赵玄这边。
想到这里,他才有了回神的迹象。然而就在这时,王妧开口请罪了。
“我混入王府别院,另有目的。”
靖南王心中惊异,他还什么都没说,王妧怎么就告起罪来?但一转念,他就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你这个小机灵鬼,是不是阿玄对你说了什么?”靖南王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面上还是维持着长辈的庄重和威严。
王妧抿着嘴,默认了这个说法。
“你倒是说说,你混进舞师们中间,到底是为了什么?”靖南王也想听一听,王妧能说出什么理由来让他买账。
“我只是好奇。”王妧似乎在回想当日的情形,缓缓说道,“我在来湖州的路上听人说,湖州最近不太平,像我这样的行旅之人最好不要到湖州来。我自然不相信湖州是豺狼之地。”
靖南王正贯注听着,脸上浮现出赞许的笑意。他虽不敢夸口南沼在他的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这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也是有目共睹的。
“追根究底,那个人口中所说的干戈扰攘,只应着一件事。”王妧继续说道,“春耕舞的舞师失踪一事。”
靖南王听完,哈哈大笑。王妧能将她的任性妄为说成是人皆有之的好奇心,也算是口齿伶俐了。这个理由他认可了。
大笑过后,他免不得提起一个人。
“阿玄是个率真的孩子,做起事来却没什么耐心。他从前遭遇过许多不公,可也没有失了他的本性。如果……”
遗憾的是,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一声叫唤给打断了。
靖南王口中的“率真的孩子”,大大咧咧地闯进讲武堂。守在门前的卫士甚至没有阻拦的打算,可见赵玄平日里在靖南王面前随意惯了。
“没规矩的!有客人在,你来捣什么乱。”靖南王喝骂道。
赵玄却笑盈盈地,扭头看着王妧,反问道:“都是一家人,何须这样外道?”说完他便发现,王妧的脸色渐渐僵了。
靖南王暗暗笑了笑,没有驳斥他的话。
“王家乃是太后母家,算起来,阿妧也是我的表妹,不是吗?”他故意捣乱,其实只是想看王妧被他说得无言可对的样子。
气氛稍有和缓之意,赵玄却又开口:“表妹,叫我一声表哥来听听。”
“王爷说笑了,我岂敢僭越。”王妧一时被他的无礼激怒,话语虽然谦恭,神情语气却带着怒意。
赵玄听了,也没有勉强,笑着承认了。
“对极了,我就是在说笑呢。”
靖南王正要提醒赵玄,不得把话说过了头,他没想到赵玄下一句话的矛头会直直地指向他。
“有个自称姓丁的女人被侍卫拦在门口,我看她有几分眼熟,就把她放进来了。此时也不知她在哪处游荡,义父,这事该怎么处置?”
赵玄难得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惹得靖南王爱也不是,恼也不是。
“我看她脸色极差,似乎身子不适。最好,还是请个大夫去看一看。”赵玄以手托颐,一边思索,一边点头说。
靖南王听了这话,很快便坐不住了,只得暂时离开,留下赵玄作陪。
赵玄大摇大摆地,就近坐在左侧的椅子上。他伸手点了点下首的位置,让王妧坐了,才说:“我再不出来,你就要被人吃了。”
王妧面露不解,她自忖进了靖南王府后谨言慎行,看靖南王也没有过分为难她的意思。如今听他一说,王妧生恐遗漏了什么,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赵玄摇头叹气。
“你不是想知道王姗和我义父订下什么盟约吗?我可以告诉你,那些条件,换作我是王姗,我绝对不会答应。除了你我的婚事,如意楼、雀部、甚至是燕国公府,她捧着她手里掌握的一切,只为了换我义父的一个承诺。”
王姗为什么要这么做?赵玄想不明白。但是,他迟早会想明白的。
101 靖南王(二十九)
“黎焜是我义父手下第一忠心之人,而且老谋深算,诡计多端。”赵玄继续说,“单单他一个人,就很难对付了,你还能在我义父面前讨得了什么便宜呢?”
他不禁猜想黎焜见到王妧时的情形。
靖南王府需要一个继承人。王妃无子,靖南王却答应王妃,今生绝不纳妾,这才有了今天相持不下的局面。王妧这样一个完美的足以打破这场僵局的外力,忠心耿耿地为靖南王盘算的黎焜又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呢。在王妧面见靖南王之前,无论黎焜和她说了什么,总归不会是替他赵玄说的好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妧站了起来。靖南王府的这趟浑水她躲不开,不代表赵玄可以为所欲为。
赵玄也不扯什么旁岔儿,直截将瑞安长公主和蓝绫的关系,还有上次交给王妧的玉麒麟的来历通通说出。
“倘若你要蓝绫死,我可以教他活不过今天晚上。”
王妧听了,侧身看向赵玄。
赵玄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王妧可能不在意靖南王府由谁继承,甚至不把她自身的安危放在首位,但是,她终究会为了某些事日夜惕厉。比如瑞安长公主的死,以及坑害了瑞安长公主的黑手的下落。
“上次,你说有人要对我义父不利,我弄出了一点眉目。反正我义父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完事,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赵玄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完全不担心王妧会拒绝这个提议。
果然,王妧虽犹豫再三,但最终还是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演武场西面辟有一处犬舍,专门供给赵玄驯养他的猎犬。二人远远听到犬吠声此起彼伏,走近了才看见有士卒正准备给猎犬们喂食。
陌生人的气息很快吸引了猎犬的注意。猎犬身形矫健,通体乌黑,脊背上的毛发随着它们的动作而闪着光泽。其中几只灵活地凑近前来,围着王妧打转,鼻息清晰可闻。
王妧僵立着,直到驯犬人将这群半人高的走兽召唤回犬舍,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赵玄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陷入记忆深处的旧事里了。
“当年我来南沼历练,举目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义父送给我一对凉州猎犬的幼犬,说等它们长大了,就能陪我进西山的林子里打狐狸,打野兔子。”赵玄说着,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后来他回了京城,猎犬被留在湖州。有时候他会想,要是那两只猎犬能陪在他身边,他在宫里的日子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它们原本可以活得比我自在,甚至活得比我长久。”没想到,他刚回到湖州,那两只猎犬就被人下了毒。在一天清晨,它们把他当成了猎食的对象,险些置他于死地。
这世上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又少了两个,而他的心头却多出来一个窟窿。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神幽暗空泛。直到望向王妧,他才将神魂归了位。
“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是大快人心。”赵玄说。为了拿到那些花籽,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王妧却仍未想通,问起那人是谁。赵玄却故作神秘摇了摇头。
“你方才提到的那个姓丁的女人,是春耕舞的舞师丁美?”她又问。
然而,赵玄决意不说,王妧再怎么旁敲侧击也无用。
她仍不死心。“我听说,丁美的舅舅曾经是靖南王手下的一个将领,年纪轻轻却得了急病去世了。”
赵玄看着她焦急的样子,一时忘了心头的悒愤,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呀,彻彻底底想岔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被选中献舞,春耕舞的事也不是由某一个人说了算的,规矩摆在那里,没有多少空子可以钻。”
“范从渊就钻了空子。”王妧随即反驳道。吴楚正是范从渊安插的眼线。
“连你这样初来乍到的人都能看穿,那能算是钻空子吗?顶多是自作聪明。”赵玄忍不住说。
王妧听了他的话,并没有当即放弃,她反问了一句:“把段绮带出王府别院的那个人,难道也不算吗?”
这下,终于轮到赵玄哑口无言了。因为他也找不到那个人。
“咱们不妨比试比试。”稍一思索,赵玄便想出了一个主意,不由王妧推却。“看看谁先找出那个人。比试的彩头,就用它们。”他远远地指着聚集在一块抢食的猎犬说,“你赢了,我送两只给你玩。”
王妧回想被猎犬包围时的情景,佯装镇定,嗤了一声,回答道:“我要它们干什么。”
“你不要,那你要什么?”赵玄惊讶地看着她。
王妧才发觉自己一时嘴快,被绕进他的话里了。她住了嘴,不再说话。
偏偏赵玄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通情达理、见好就收。他再三追问,直到把人问恼了。
“你执意要和我比,那就来比。你输了,就要告诉我周充来南沼的目的。”
王妧说得干脆,赵玄却因她这番话而换了一副横眉冷眼。
“好!”他赌气说,“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你若是输了……”
王妧接着他的话:“我若是输了,你也可以问我一件事,我一定据实以告。”
她话刚说完,忽听得有人来传话。来人说,靖南王今日公务繁忙,无暇分身,请赵玄代为招待靖南王府的客人。
“看来,真是择日不如撞日了。”赵玄打发了仆从,对王妧循循善诱,“你不是想知道我查到了什么眉目吗?如果你愿意作饵,那个人肯定很快就会上钩。”
“饵?我算什么饵?”王妧不解地问。
赵玄轻蔑地哼了一声,王妧还是低估了那个人的野心。靖南王也好,他和王妧也好,都在那个人的盘算里。不过,这在他看来也并不是件坏事。野心一大,行动便处处都是破绽。
“我在西山找了一个游戏的好去处。我和你同去,不正好让人将你我一网打尽吗?还是说,你怕你单枪匹马,会折在对方手里?”只要用对了方法,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
102 靖南王(三十)
莱州有个富商,在西山买了个园子,又将其布置得如同桃源一般。他的一位名士朋友为园子起了个名字,叫做“陶然庄”。这位做主人的极为好客,供养了几个乐伶,想把园子变成绮襦纨绔消遣的地方。
客人可以四处闲逛,也可以到心悦楼听曲,如果不想被人打扰,还能包下一个院子,与同伴宴饮玩乐。
王妧不知道赵玄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隐蔽清静的地方。赵玄自然也不会说是由于小荷的缘故。
两人进了陶然庄大门,特地不走大道,沿着一条羊肠小径,绕过层叠翠绿屏障,发觉里头别有洞天。
只见奇花异草,怪石嶙峋,一股活水顺着假山的石隙蜿蜒泻下,带来一股幽微的香气。
“这水是从后山的茫烟池引来的,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不是暖融融的,我们陶然庄的花草才长得这么好。”引路的仆从说,“您看,水里还飘着花儿,都是从山上带下来的,香着哩。”
王妧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赵玄却笑道:“都说流水无情,到了这里,连流水都懂得惜花了,真是个好地方啊?”
贾四笑着应了。他在这陶然庄做事也有好些年头了,还没遇到哪个客人不吃他嘴上说的这一套。
再往前走,视野逐渐开阔,楼阁飞檐,亭台桥栏,隐在繁茂葱茏的花木之间。贾四原本想引他们前往心悦楼听曲,谁知王妧却在半道上停了下来。
她隔着一池一亭,远远看见一道拱门被人用布遮掩着,不禁发问。
贾四见状,适时多嘴解释说:“是这么回事,前两天有几位公子为了我们的星罗姑娘闹得很不愉快,几乎把院子拆了。我们东家吩咐用绸布把瓦砾围起来,免得污了各位贵客的眼。”
王妧点点头,问起星罗姑娘是何许人。
贾四脸上有些自得,把星罗姑娘的绝代风华给吹捧了一遍,又说起她的身世来历。“我们东家和星罗姑娘本是旧识,前阵子又恰巧遇上了,于是就请星罗姑娘来我们陶然庄做客。”
王妧听他说得眉飞色舞,心里也有些好奇。
一边说,一边走,转过一段粉墙,几人便看到到心悦楼。
楼中有一高台,台上有一稚童抱着一把琵琶,埋头练习。台下四面设有茶座,却没有半个客人。不仅如此,楼上除了东南角落有一两间雅座里有人声响动,其余楼座都空荡荡的。
贾四轻轻咳了一声。那稚童应声抬起头,发觉来了人,忙收起琵琶,拘谨地施了一礼。随后他便跑开了。
“这里也太冷清了。”王妧转过身,拿不准赵玄所说的那个人是否会出现。
赵玄听了,不以为意。贾四瞅空儿说:“星罗姑娘正为前几天的事伤心呢,等闲不登台。您二位略坐一坐,容小人去请她。”
赵玄也不理会,径自坐下。贾四才从角门出去了。
另有丫环捧了几样糕点和果子来。赵玄叫住她,将桌上的牡丹花形状的点心仔细打量了几眼,才用眼角的余光侧视了丫环一下,说了一句“模样倒好”。
那丫环壮着胆子顾视一周,见客人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平时十分伶俐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却忘了该怎么接话。
“我是说这点心的花样倒好,只是从没在湖州见过。”赵玄终于抬起他的眼皮,看着那丫环说,“当然了,你们陶然庄什么都不差,景致清雅,点心新奇,连人也比别处齐整。”
赵玄说着,露出一副心猿意马的神情。
丫环被他的话激荡着,忍不住喜形于色。她微微低下头,谦恭地说:“公子过奖了。”
王妧在一旁听他们从点心说到人,起初也有些不解。等到赵玄和丫环你来我往,说了十多句话以后,她才倏然明白过来。
“我们东家对陶然庄的一切事物都用心到了极点,莱州采的宝石,斡海捞的珍珠,容州产的花草,还有离岛养的各种珍禽异兽,要是认真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单说公子面前的这盘子点心,也不是外面随便哪家点心铺子买来的。”丫环笑语盈盈,说得头头是道,“我们陶然庄请了一位京城来的点心师傅,正是李氏御厨的亲传弟子。”
赵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夸了对方一句。
“阿妧,你看看,果然是别有一番趣味啊。”赵玄有意无意地把话引到王妧身上。
王妧却因为赵玄的一句称呼,全身感到一阵别扭。她的不应答,正如兜头浇下的冷水,热闹说笑的场面一下子冷落了。
赵玄摆手让丫环退下,见王妧仍不理他,他噗嗤一声笑了。
“你猜,是她吗?”赵玄挑衅似的,问了一个王妧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王妧果然转过头来,由桌上的点心想起一个人来。
“我来到湖州后,还没有听到刘筠的消息。你和她果真势同水火?”她说。
赵玄轻蔑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王妧见他如此反应,心里的答案反而更加确定。
“不是她。”王妧解释说,“那个人想利用你的死来扰乱靖南王的心神,进而做出加害靖南王的事。这样谨慎周密的计划,不是刘筠做得出来的。”
赵玄嘴角动了动,故意说:“要是有人指点她呢?人可是会变的。”
王妧还是摇了摇头。
“她虽然认为我来了湖州会成为你的助力,但阻止我的办法也只是将我软禁而已。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改变自己的本性吗?”
赵玄彻底愣住了,神情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先前他瞒着二人的婚事,一心只等着看她得知后变得气急败坏的笑话。现在,他又瞒着那个要谋害他义父的人的身份,看她在他的牵制下焦头烂额,他便心满意足。他引她想到刘筠,也仅仅只为了动摇她心里或许已经想到的推断。
可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妧会如此坦诚地说出她的看法。
他们之间的事,每一桩、每一件,她都固执地和他对着干。他的脑子里妄想过很多次,她俯首帖耳、并为自己曾经目中无人而懊悔不迭。
此时此刻,他却迷惑了。
103 靖南王(三十一)
“哎呀,快拦住它!拦住它!”
长街上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看到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老人似乎正在追赶着一团白影,只有几个眼尖的看出那是一只猫。
那团白影一头扎进街上的一家店铺,店里的伙计手疾眼快,却只拦住了追猫的老人。
苏意娘看着那只白猫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如意楼后院,而她熟知的以身手敏捷扬名的沈平竟然也拦不住那只猫,她诧异了。
可她不得不咽下她的惊疑。因为就在那只猫越过沈平、要往阁楼上奔逃时,一位老者借廊柱之力一跃而起,从白猫背后出手,抓住它的后颈,将猫提了起来。
老人向一旁的沈平道歉,抱着猫往回走。
苏意娘这才注意到,白猫在他怀里温驯得很,还伸出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它自己的尾巴玩。
“老先生,请留步。”她开口了。
张伯回头打量了她一眼,颔首作答。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看老先生不是普通人,能否请老先生到偏厅一叙?”苏意娘表明了她的身份。她不信这一人一猫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所以她有疑问。
张伯点头应了。
下人奉上茶,又悄然退下,留给东家和客人一个安静的议事环境。
“老先生请用茶。”苏意娘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老人,客气地说。
张伯依从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算是不错了。
苏意娘的来历,他知道。苏意娘的品性,他却知之甚少。这杯茶可以当成一个好的开始了。
他得了王妧的首肯来见苏意娘,心里还是有把握说动对方的。只可惜这事无法让王妧亲自来做。
“老先生不是湖州人?”苏意娘知道答案,但她还是问了。
“没错。你能猜得出我是哪里人?”张伯回答了她。
苏意娘微笑着,试探道:“听老先生带着京城的口音。”
张伯左手抱着小白猫,右手抚着它的脊背,没有马上回答她是或不是。那根本不是他们要谈论的事。
“恕我唐突,敢问老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驯猫之法?你的这只猫比我见过的最敏捷的人还要高出三分。”苏意娘道。
她对隐于民间的高人异士向来推崇,如果能招揽来为如意楼效力,那是再好不过了。
张伯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说:“这猫不是我的。”
苏意娘又不解了。
“我家里的小主人让我暂时照顾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它要回去。”张伯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叹了口气说,“它又离不得我,我只怕它一回到小主人身边就会被折腾死。小主人年幼无知,怎么照顾得了一只猫呢?”
这次,张伯没有故弄玄虚让她猜,反而像个普通的老仆人一样向她倾诉,苏意娘将信将疑,没有继续追问。
然而张伯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他伸手拨弄小白猫颈间的毛发,露出了今天早上刚刚为它戴上的项圈。项圈上挂着一块刻了字的小牌,一个明晃晃的“王”字出现在苏意娘目所能及的地方。
她半张着嘴,心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年它还是小猫的时候,就被遗弃在路边,幸好遇到了我家小主人。它的生死荣辱,早就和小主人联系在一起了。”
张伯随口的话,在苏意娘听来都是意味深长。
“你也说,舍不得放手。只有你才能顾它周全,不是吗?”苏意娘急切地说,几乎把身子完全转向老人。
“我从前也是这样想。没有了我悉心照料,它也许会消瘦憔悴,外表也会变得肮脏丑陋。但是我不敢想象,假如没有了小主人,它会不会惹来野狗的觊觎。”
苏意娘的心跳忽然加快了,面色也愈发凝重。
“只怕你家小主人一时兴起,将它要回去,过不了几天又丢下它,去找别的小猫小狗了。”苏意娘不是没有这个顾虑,今天索性一次问了,“面也不见,只知道摆主人的威风?”
张伯听了她的话,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他抱着小白猫站起身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你自己去找了。”
张伯出了偏厅,苏意娘不甘心地追了出去。可她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沾不了,最终呆呆地站在原地。
沈平从她身边经过时,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老大,你看上了那老头,还是那只猫啊?”他口无遮拦,说的话也没大没小。
苏意娘回了神,幽幽地说:“你跟他们说,以后别再叫我老大了。”
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沈平又听到另一个吩咐。
“姑娘一去,什么都变了。我们自欺欺人,实在没意思。你去查查……”苏意娘突然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王妧,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去查出大小姐此时此刻在何处,做什么事。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一年多以来,王姗把湖州如意楼的事务全权交由她处理,她竟然大意到忘了一件事:真正能左右如意楼存亡的人始终是王姗。
如今她也该去见一见如意楼的主人了。
………………………………
王妧想道,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赵玄说刘筠被靖南王禁足了,这段时日,刘筠是搞不出什么乱子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过多久,一个怀抱琵琶的美丽女子从角门进来,款款登上献艺的高台。
毫无疑问,那就是贾四口中风采动人、惹了几个纨绔争风吃醋的乐伶,星罗姑娘。
星罗姑娘抱着琵琶屈膝一礼,仪态优美,丝毫不让人觉得臃肿。
王妧目不转睛,认出了乐伶星罗的那张脸。
她和六安第一次去闲云茶馆的时候,茶馆里卖艺的乐伶不正是眼前的星罗姑娘吗?王妧几乎下意识地回头去找六安,可六安却不在她身侧。
他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她却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罢了,回去就让他搬到西厢去,反正西厢的空房也是白白空着。
想到这里,王妧才回神,听见台上的星罗姑娘弹起了《凤衔珠》。这个时候,她该为自己发现了暗楼的线索而警惕才对。
万万没想到,她心神不定的模样全都落在了赵玄眼里。
104 靖南王(三十二)
王妧如芒在背。
台上,乐伶星罗的手不停地奏着琵琶曲。台下,贾四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连伺候茶水的丫环都不见了。二楼更是不闻人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
一个面上半缠着纱布的男人从正门冲了进来,紧接着,十余个黑衣黑裤的蒙面人从心悦楼的各处窗扉涌入,慢慢将正对着高台的池座包围起来。
赵玄的预料成真了,王妧却高兴不起来。
她来当饵,可是赵玄这个垂钓的人却没有表现出收线的样子。更甚者,他还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腿上,和着曲调的节拍一点、一顿,惬意得很。
然而就在刀影晃射到赵玄脸上的时候,他倏然睁开眼,手一抬、一落,数道羽箭破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没入了鲜活的皮肉里。
蒙面人瞬间倒下了一半。
王妧却被吓了一跳,随即瞪了赵玄一眼。
这人疯了吗!
他们两个人还处在蒙面人的包围圈里。赵玄以为他在二楼楼道埋伏的人手绝对万无一失吗?
那些箭只要有一支射偏了,威胁到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也只有他,才会做出这种彻彻底底毫无意义的冒险。而她自己答应来作饵的决定真的有些草率了。
这时,几道和蒙面人数目相当的人影顺着楼柱滑下,蒙面人也反应过来,开始动手了。
王妧一手按着袖子里的匕首,谁知,场中的情形再次令她吃了一惊。
蒙面人不冲着势单力薄的赵玄和王妧二人,反而掉头去对付兵甲齐备的侍卫们。
遇上了不按常理行事的“刺客”,她的判断、她的决定全都是白费了力气。
似乎只有那个缠着纱布的男人是个正常人。王妧看他目标明确地挥着长刀向赵玄冲来。
可他却在对上王妧的目光之后大惊失色,脚下一滞,身上再也没有了方才一往无前的气势。
赵玄顺着王妧视线的方向,看到了那个男人。
“全部击杀,一个不留。”
如此冷酷的话从王妧耳边响起。她来不及思索,毫不退缩地站了起来,指着那个人,喝道:“拿下他!”
而不是“杀了他”。
赵玄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那个人如她所愿,被拿下了。四周的混乱也同时趋于平静。
白色的纱布被扯掉,露出带着咬痕的面孔,和王妧记忆里的方下巴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张脸。
她在城中遍寻不到的猎人姜乐,换了一个刺客的身份又冒了出来。
蒙面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一个眼见事败,转身要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侍卫虽然得到将刺客全部击杀的命令,但前头留了一个活口,这剩下的最后一个也就不着急了。
陈柘很想装出一副慷慨赴死的豪迈姿态,可是那对他来说太难了。他想逃跑,他输了。
“我是陈柘,你们看清楚了!赵玄,你看清楚了,我是王爷的亲儿子!”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呼叫。
他的吵闹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玄抬了抬眼皮,一种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失望的情绪从他眼里涌现出来。他勾勾手,侍卫们便把陈柘脸上的黑巾扯了下来。
他看陈柘的目光就像看一条离了水的鱼。砧板上的鱼,再怎么奋力地挣扎摆尾,再怎么奋力地张口喘气,他都不在乎。
他只在乎为什么钓上来的不是他想要的那条鱼。
王妧注意到赵玄脸上的异色,她刚开口说出“难道”两个字,余下的却被陈柘打断了。
“我是王爷的亲儿子!”陈柘再次强调,“你敢杀了我吗?你敢吗?”
王妧听到这样的挑衅,不由得失笑。陈柘这么说难道是要刺激赵玄动手吗?
毫无底气的威胁就和纸折的刀剑一样,伤不了别人,也保不了自己。
“你笑什么!”
假如是赵玄笑话他,他忍一忍还能冷静地驳回去,现在跳出来一个不知所谓的死丫头,他还忍什么?
陈柘想也不想地唾骂出声,一边骂一边作势要跳出来和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拼命。
“你们都是死人吗?”赵玄已在发怒的边缘。
押着陈柘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将丢弃在地上的黑巾捡起,一把塞进陈柘的嘴巴里。他们不想当死人,只有把敌人变成死人了。
陈柘还想顽抗,却被侍卫看他的眼神冻住了。
他不想死。他的弟弟还在等他的消息。
王妧原本没将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她猜到赵玄因何不快了。
“我想不通,”王妧道,“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山中猎户,怎么会掺和到这件事里头。”
赵玄白了她一眼,他对蔫头耷脑的姜乐提不起兴趣。
“自不量力,该死。”他说。如果他今天无功而返,先前夸下的海口就会原封不动地打在他脸上。
王妧一听就知道,赵玄和姜乐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事了。既然赵玄不说,她便自己查。
她凑近姜乐,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口,问道,“你被什么东西咬了?”
姜乐犟着不说话。
王妧又拿出自己的匕首,在对方肩膀和腰部碰了碰,惹得姜乐吃痛地皱起眉头。
“伤得挺重的。”是旧伤。
王妧对着姜乐说完,又回头看了赵玄一眼。赵玄说,他的猎犬被人下毒,他也用了相似的办法报复。难道姜乐的伤是赵玄的猎犬造成的?
赵玄也没有避讳她的探寻,神情坦然,几乎像是在说:就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王妧仍对姜乐问道:“你是来找他报仇的?”
这是很合理的推测。
谁知姜乐听了,却把头一偏,无声地否认了王妧的推论。
赵玄从她回头的那时,心情不知怎的又畅快了。
“你问他,还不如问我。他身上的伤,还有他今日来此地的缘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不说,是因为他理不直、气不壮,故弄玄虚呢。”
王妧果然转过身来,疑惑地问:“给你的猎犬下药的人总不可能是他吧?”
赵玄摇了摇头,盯着姜乐,毫不掩饰地露出不屑的神色。
“他代人受过,还把对方看成无辜。陈舞让他来送死,他怎么不自己找个地方撞死了干净?”
陈舞?
王妧不敢置信。可是姜乐和陈柘的表情却在告诉她,她找了这么久的暗害靖南王的黑手,就是陈舞。
105 靖南王(三十三)
台上的琵琶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乐伶仍留在原地,不声不响地看着台下的人,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她。
赵玄要惹怒一个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
姜乐心中激愤,几乎让他挣脱了挟制。
“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我明知道是来送死又怎样?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你把小宝还来!”姜乐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他恨!他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仗着权势为所欲为,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小宝乖巧懂事,怎么会在街上冲撞靖南王的义子?即便她童言无忌说了什么,赵玄也不能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才三岁,连自己的亲爹都没见过,她已经够可怜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害她?你还有人性吗?”
他听说,这么小的孩子落入那些达官贵人手里,经过十年八年调教,就能成为一件很好的玩物了。那些人只顾自己的私欲,哪里会管那些被拆散的家。
就像坐在他面前的赵玄。
他的质问、他的唾骂,对赵玄来说,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他只是一条狂吠的狗。
“你个畜生,你会有报应的。我就是你的报应!”姜乐已经不再挣扎了,只是全身依然紧绷,蓄势待发。
他心里只想到花五娘流泪的样子。
那么好的一个女人,老天怎么会让她受到那么多的苦难。他不能减轻她的悲伤,就让他代替她承担一些不公吧。
至于这些不公会不会把他压垮,他已经管不了了。他自己的心,他自己也管不了了。
“杀了他。”赵玄面不改色。今天来的每一个刺客,他都没打算留着。
“不!”
王妧急忙喝止。
姜乐来刺杀赵玄,竟是因为赵玄抓了一个叫小宝的孩子?
赵玄不悦地看着她。他听不得别人辱骂她,难道她很开心听到别人骂他吗?
“你说过,我可以问你的。”王妧说,一副要赵玄践行承诺的样子。
赵玄仍是不悦,却没有说什么。
他手下的侍卫都被这一幕惊了。他们从没见过主子这么好说话的一面,而且,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因为王姑娘求情,就饶同一个人两次不死?靖南王的话都没这么好使吧?
“小宝是谁?”王妧没有啰嗦,她还有很多疑惑。
姜乐和花五娘是什么关系,姜乐和陈舞又是什么关系。她遇见姜乐的时候,就知道他爱管闲事。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都善意指点劝说。如果是陈舞、或是花五娘求助于他,他很可能也不会拒绝。
他做的,都是他认为的正确的事。
赵玄没有应她,因为他也不知道姜乐吵吵嚷嚷地到底在说什么。
姜乐见了这情形,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小姑娘不会是被人骗了吧?他来湖州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她吗?她的护卫被靖南王府的人带走,所以她才会和靖南王的义子一起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会认为她和靖南王的义子狼狈为奸呢?
“小宝是花五娘的孩子。我和你说起过的,新昌县榆钱树下卖酒的花五娘。”姜乐急切地说。他怕又一个无辜的孩子落入虎口。
王妧点点头,眼里似乎十分震惊。
“她言语冒犯了靖南王的义子,就被他们抓走了。三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叫冒犯。他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是要让她去做那些不堪的事!”
姜乐突然愿意说了,王妧没有迟疑,紧接着又问:“这些事是花五娘告诉你的?她让你来刺杀靖南王的义子?”
姜乐虽然不解王妧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表示肯定。
“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来呢?”
姜乐张了张嘴,他可以为花五娘想出很多个理由,可是无论哪一个,都带着瑕疵。他无言以对。
不过,这个问题,王妧也没有等待姜乐的回答。
“陈舞下毒害死了他从小养大的两只猎犬,他报复陈舞的时候,恰好遇上你了,你受了一身伤是为了救陈舞,对不对?”
王妧的这个推断很快就得到姜乐的肯定。她已经没有什么要问姜乐的了。
“那个孩子被你抓了吗?”她看向赵玄的时候,目光是疑惑的。
赵玄也在一旁听着姜乐的控诉,不时露出一个嗤笑。最后他望着王妧,如果王妧敢谴责他做出这种事,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姜乐杀了。
可是她没有。她发问时,语气平和。她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没有。”于是,他脱口回答了,心情平静得好像是在和王妧闲话家常。
而且,他也很高兴看到王妧相信了他的话。
姜乐又怒了,他和这种谎话连篇的家伙天生不对付。
“你别信他。”姜乐高声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去市井里打听打听,被他祸害的女子有多少,她们都有冤无处说。”
王妧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他做过什么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说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说谎。”
赵玄太自负了,自负到认为,即便他真的这么做了,旁人也拿他毫无办法。他没必要说谎,所以对她说了实话。
“花五娘隐瞒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的生父出卖了我的妹妹,害得……”王妧说了一半,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灼热。她没有把话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另起话头。
在这期间,姜乐和赵玄竟都没有说话。
“她让你来刺杀靖南王义子的目的不得而知,但是他,”王妧转身指着陈柘的方向,说道,“他的弟弟让他来这里,就是来送死的。”
赵玄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揭开了一半的面纱。陈柘来这里给他的弟弟做了替罪羊,赵玄设陷阱拿下陈舞的目的落了空。
陈柘的嘴巴被堵住了,可是他的耳朵没有。他极力地试图挣脱身后的侍卫,嘴里还发出呜唈的愤懑的声响。
可惜赵玄没有理会,任由他挣扎到失去最后的力气。
正在这个时候,楼中骤然响起了铮铮作响的琵琶声。
屋瓦坠地,马匹嘶鸣,刀戈相击,声动天地。
十面埋伏。
众人转头看去,台上的乐伶沉浸在自己十指交织出来的乐声中。
大批黑衣人出现了,包围了整座心悦楼。他们身上的黑衣,手臂处都绣了一片殷红似血的槭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