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靖南王(四)
就在王妧离开滁州那天,天气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小白猫蜷缩在她身侧的座垫上,呼呼大睡,王妧不由得想起它闯入软禁她的小屋时的情形。
开在屋檐角落的小窗容一只体态轻盈的小猫通过绰绰有余,它抖擞掉一身从郊外沾来的尘土,威风凛凛地走到她面前。赵玄又惊又疑,最后任她离去。
此时她手里拿着六安给她的香囊,左右摆弄把玩。六安说他在这个香囊上用了十三种针法,王妧不信,细细摸索也只找到了六种。
六安解释说,他是情急之下才给了她这个香囊。其中装着他调配的香粉,一味鼠尾、一味兰草,辅以南沼深林中的无名香料,香气极淡雅,最重要的是,小白猫对这种香味十分敏感。在六安的有意训练之下,成果很明显。
王妧伸手揉了揉小白猫头顶的绒毛,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眼尖地发现小白猫的耳朵颤动了一下,倒像是听懂了她的叹息一样,十分有趣。
从滁州去湖州,少说也得用上十天八天。过乌山,渡泂江,若有游兴,还能绕一段路去访一访林丘隐士的故居。可惜,王妧没有这样的闲情。为了尽快赶到湖州,二人还抄了捷径。
初冬的寒意使山林中的人迹渐稀,有猎户偶尔进山打些野兔,遇见两个衣着、风度与己辈截然不同的年轻男女,还以为是山里的精怪化作人形,出来蛊惑进山的人。
猎户装作目不斜视地绕过停在路旁休息的二人。
王妧本也不多作理会,谁知六安突然感慨似地说了一句:“这山路也太难走了,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新昌呢。”
这样简单的一句倾吐旅途辛苦的话,却令猎户放慢了脚步,最后在二人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这位大哥,不知道去新昌还有多少路要走呢?”六安站在原地,面向着那猎户发问。
猎户身形健硕,看上去只有三十许年纪,六安叫他一声“大哥”并不突兀。
“出了山林,往南走就到新昌了。”其实,他家所在的村落就在前往新昌的必经之路上。只是,这两个过路的旅人来历可疑,他觉得自己还是少招惹为妙,故而,他只用含混不明的话来回答。
等过了新昌县,湖州城也就不远了。王妧在马车旁活动手脚,二人的对话听在她耳中,却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涟漪。抬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听说新昌盛产一种梅子酒,真想马上赶到新昌,尝尝那梅子酒是什么滋味。”六安接着说道。
王妧侧脸去看六安,发现他抿着唇、露出一副对美酒十分向往的神情。王妧又看了猎户一眼,语气有些不屑:“我不信那梅子酒比我们家里的酒还要好。”
她这一开口,倒像和六安讨论了一路新昌美酒、最终也没被六安说服似的。六安以轻笑来回应她。
猎户啧巴一声,接了王妧的话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新昌酒的名气可不是吹出来的。两百年前,新昌可是沟通南沼十三部的大城,唯有新昌美酒能让各部首领停下干戈,开怀畅饮。你们说的梅子酒只是其中一种,家家户户都会酿,味道也有区别。你要真好酒,就该去县东找榆钱树下的十里飘香花五娘,她酿的酒又香又醇,包管你喝过一次就忘不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猎户还得意地抬起了他的方下巴。
王妧眉头皱了皱,她不明白六安的用意。这种对话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猎户见王妧脸色有变,不由得干笑一声,抬腿就要走。六安连忙朝他摆摆手,走上前几步,低声解释了几句。那猎户听得连连点头,最后神色复杂地看了看王妧,和六安互相别过后才离开。
“你和他说什么呢?”看猎户走得远了,王妧才问道。
“旅途漫漫,难得遇上一个大活人,我当然要缠着人家多说几句。”
王妧这一路上话少得可怜。为着张伯在她身边放了几个盯梢的人,她赌着一口气,非必要的话不说,非必要的事不做,连六安故意和她搭话,她都甚少理睬。
归根到底,受气的只有他六安一个罢了。所以,六安故意这样说,吊起王妧一分好奇足矣。
王妧撇嘴不语。六安一定是说了她的坏话,猎户才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她。
很快,二人便启程了,没想走到半路,却又遇到了原路折返的猎户。
六安驾着马车迎上去招呼,视线落在猎户纠结的面容上。
“兄弟,有些事不说,我心里过不去。”猎户的忧虑明晃晃写在脸上,“你们去新昌,喝够了,玩够了,就回家去吧。千万别想着趁便去见识湖州的风俗人情,这对你们没有好处。”
看起来,他把这些话憋了一路,难受极了才返回来告知二人。说完,他仍未放松,只因为他没有说出阻止二人去湖州的原因,也怕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做多事。
“这……湖州不是太平得很吗?”六安面带难色,“我们确实打算顺道去湖州。大哥,你话可不能说一半,若是出了事,我可没法子向我家姑娘交代啊。”
马车里,王妧坐不住了,她掀起帘子,不吐不快:“对我们有没有好处,我们自己说了才算。你以为的天大的麻烦,我看也许只是芝麻小事而已。”
王妧傲慢的口气恰好戳中了猎户的心事。他憋红了脸,一声不吭,生硬地调头便走。
六安侧过脸去看她。王妧愣怔无语,还微微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你伤着他了。”六安在她耳边说道。
她听明白了六安的话,稍一犹豫,随后跳下马车就去追人。
猎户听见身后的动静,原本又急又快的脚步放慢了些许。被王妧追上后,他板起脸来,一副不愿与其多说的模样。
“方才是我言语无状……”认错的话很难说出口,但她和对方素不相识,让对方无辜承受她的怒气,确实是她的错。
终于轮到王妧吃些苦头了。六安悠悠然把马车停到一旁,坚决不插手这出王妧自找的好戏。
077 靖南王(五)
王妧摆出认错的态度时,姜乐便消了气。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对他来说还是个孩子呢。他和一个孩子置气,老脸又该往哪里搁?一副天生的热心肠,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罢了罢了,反正我话已经说了,你们听不听是你们的事。”他摆摆手,这件事就算打住了。
王妧低着头,没再追问,任对方离去。
“看够了?”王妧对着六安抬了抬下巴,眼里带着不悦。
六安点头笑了笑。王妧难得服软,这种情形下要她周全考虑实在是苛求了。
“湖州是非去不可的。”王妧像是要说服自己,随即发现自己没有追问出不能去湖州的原因真是失策。若是问出来了,自己好歹能做些准备。如今徒增烦恼,还不如不知道呢。
“我倒是有个主意。”六安不怀好意地看了来时的路一眼,“跟在咱们身后的可不止一条尾巴,如果想要投石问路,他们就是现成的石子。”
王妧面上不显露,心中却已起兴。
“怎么说?”
六安遂与之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王妧嘴角一动,说道:“就照你说的办。”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等到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他们也抵达了新昌。
………………………………
靖南王深受南沼百姓爱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王府的围墙并不高大,占地也不宽广,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相邻的演武场。演武场兴建至今不足十年,却处处透露着被时间打磨过的厚重。比如怀义堂中的那口宝鼎,便是高祖皇帝赐给南沼的国器。
夜幕下,留在演武场操练的兵士不多,由一位青年官长带领着,挥舞着长枪和盾甲。
“开小灶”在他们眼里并不是光彩的行为。只有白天不努力,跟不上进度的兵士才会被要求这么做。姚校尉不苟言笑,直到兵士们筋疲力竭,才放他们离开。
陈舞提着两条腿,麻木地走出演武场大门。
往北直走,折入南离街,没走几步就来到一处宅院,他一看见门前那对青色的石狮子,便立住脚。
他合上双眼,几个呼吸过后,当他睁开眼睛时,脸上的疲惫之色已一扫而空。
战战兢兢地入了门,逶迤来到厅中,陈舞刚一现身,就听到陈柘的数落。
“三弟,你也太死心眼儿了,咱们不过是走个过场,王爷又不会真叫咱们上阵去杀敌,你这么卖力给谁看呢?”
陈舞和他一母同胞,可身为弟弟的陈舞却远远不及陈柘机灵。陈柘有时候也会换一个说法,说弟弟老实巴交,陈舞能分辨哪一种情形是兄长的奚落。
“哎,别这么说。”厅中另外一人是个年纪稍长于陈氏兄弟的青年,他名叫范从渊,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他朝着下首的位置抬了抬下巴,让陈舞入座。
“三弟上进,王爷自然会欢喜。”范从渊同样称呼陈舞为三弟,而他口中的“王爷”指的便是统领南沼的靖南王。
三人同是靖南王的儿子,未上宗谱,甚至未能继承靖南王的姓氏。三人默契地闭口不谈这件事,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靖南王妃无子,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获得靖南王的承认,也就等同于获得继承靖南王府的资格。
陈舞腼腆地笑了笑。
“大哥,二哥,我从演武场过来,实在是渴极了,能不能让小弟先喝口水。”
陈柘听了,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陈舞站起来接了,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半热的茶水。
范从渊觉察到一丝窘迫,可对方二人表现出来的“兄弟情深”,恰巧把这丝窘迫给压下了。
陈舞解了渴,精神一振,开口问道:“大哥叫小弟来,所为何事?”
先聚头的二人明显没有把困扰他们的问题解决,陈舞露出迫切而又困惑的神情。
范从渊嗤道:“不就是春耕舞的事么!”他不认为陈舞能帮得上什么,只要别给他添麻烦就行了。
另一边,陈柘已经对陈舞解释开来:“献舞的舞师里头有一个女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市井里传出流言,说那女子已被人杀死。大哥头一次领了这么重要的差事,可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哥也没法向王爷交代。”陈柘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陈舞也是面有难色,他看向范从渊时,眼里的关切表明他绝不会对大哥的难处袖手旁观。
“大哥,我有一计。”他像是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但他却吞吞吐吐地不敢说出来。
范从渊不知道陈舞又冒出了什么愚蠢的想法,虽然听听也无妨,但是,听完之后却不得不想些好话来搪塞,这就让他十分厌烦了。
“他害得四弟……我不想看到他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明明,我们才是王爷的亲儿子。”陈舞哭丧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机灵如陈柘,马上由这话想到了陈舞尚未言明的计策。
“大哥,干脆把这件事推到赵玄头上!他劣迹斑斑,会做出这种事也不稀奇!”陈柘脱口而出。
范从渊心中先是一喜,如此他的难题总算有解了。可他又想起一事,不由得叹气说:“我有一段时日没见到他了,听说他不在湖州,也不知道在哪儿寻快活去了。无凭无据,他要推脱也不难。”
他把眉头皱得紧紧的,摇着头连说了两次“没用”。
“赵玄不是最讨厌人打探他的行踪吗?大概连王爷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哪里胡混了。单看他养了一院的美貌婢女,就知道他绝对做得出这种事!”陈柘有心说服范从渊,特地挑了赵玄身上最让他们看不过眼的事情来说。
范从渊终于长出一口气,这是他放松、笃定的反应。
“可是大哥……”
小弟陈舞的一声呼唤,让范从渊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要不是看对方刚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范从渊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说吧,可是什么?”
“我是担心等将来事情查清楚了,如果真不是赵玄做的,该怎么办呢?王爷会不会认为是大哥无能?到时候大哥还是会受到连累的。”陈舞的神情如同他话里说的那样忧心忡忡。
范从渊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078 靖南王(六)
灯火把范从渊的脸映得分明,笑声从厅中传出,却没有惊动什么人。
“我会好好筹划此事。三弟,是大哥错看你了!”范从渊对这个今日接连带给他惊喜的异母兄弟有些刮目相看了,他转头对陈柘说,“你常说三弟老实无用,其实啊,三弟是一片赤忱,行事又认真又细心。”他也终于知道,陈柘的聪明,不过是小聪明。这嘴上说的比心里想的还快,陈柘迟早会因为这一点而吃亏。
陈舞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后脑,笑得有些憨厚。
陈柘刚想说些什么,范从渊却先他开了口:“刘筠回来了吗?”
于是,陈柘只得点点头,把春耕舞的事揭过,不再提起。
“回来了也没来告诉我一声,妹妹的心也太大了。”范从渊意有所指。刘筠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不认可范从渊这个大哥,在场三人皆是心知肚明。
“不过没关系,”范从渊又说,他眼神放空,像是看到了将来无休止的争斗,“她今日不来见我,总有一天她想见也见不到。两位弟弟,我们三人一定要精诚相待,不然,下场就和四弟一样。”
他将话的结尾转向隐隐的威胁和恐吓,陈氏兄弟二人听得变了脸色。
夜已经深了,访客起身告辞,相偕离开。
他们住在不远处,宅舍不比范从渊的住所宽敞,但也不至于简陋。
关了院门,陈柘爆发了好大的脾气。他手指着陈舞,手臂用力,看上去在瑟瑟发抖。
“我才是你的亲大哥!你这个蠢货!”
只因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他们才和范从渊序了长幼。湖州之外,靖南王的儿子何止三个!陈舞却真的拿范从渊当大哥,全心全意为他人作嫁衣,这让陈柘难以接受,以致他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起来。
陈舞低着头,承受兄长的怒火。
夜晚终究会过去的。
……………………
这天一早,姜乐提着两张兔皮、两张狐皮,马不停蹄地赶到新昌。这是他辗转半夜做出来的决定。
他忘不了那两个年轻无畏的身影。老天既然让他遇上二人,他便不能看着二人因为无知而走到最坏的田地。
对南沼百姓来说,春耕是一年之中极为重要的节日。明年是靖南王大寿,寿辰又在春耕前后,作为庆贺的春耕舞理所应当举办得比往年隆重,既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秋后丰收,南沼泰定,百姓无病无灾,也为祈求靖南王的安康。
一个月前,王府执事主持了春耕舞舞师的选拔事宜。大致来说,南沼擅舞的年轻男女,只要是未曾婚配的,都集中到了湖州。他们之中最出色的二十四人被选中成为舞师,住进了靖南王府的别院。一直到明年仲春,他们会住在这里,接受春耕舞的教导。
入选的条件一直被人误解。许多人以为容色最要紧,但入选的众人心中清楚:春耕舞要连续不断跳足四个时辰,若只有一副好皮囊而没有强健的体魄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个美丽健康的年轻女子在筹备春耕舞的时候无缘无故失踪了,竟连王府也找不到她的下落,流言越来越多,越滚越大,长了腿似的传到新昌。
像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姜乐每次来都会听说不少,但这次的事却引起了他格外的注意。
“当初应选时咱们都当那里是锦衣玉食的好去处,眨眼却变成了龙潭虎穴,也不知道将来是谁家的孩子去补这个缺。”花五娘少有这样惆怅的情绪,姜乐几乎是在她刚说完的时候就把这些话印在脑子里,连同那声低低的叹息。
今天,花五娘家门口“十里飘香”的酒帘没有挂出来,姜乐有些失望,拎着着几张皮毛去了另一家颇受酒客欢迎的酒肆。
异乡的客人们最容易被这样热闹、轻松的氛围吸引,隔壁就是新昌最好的客店,车马往来,街道都显得不够宽敞了。姜乐只身挤进酒肆,准备在这里打听昨日遇到的那两个年轻人的消息。
突然,他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从他背后摄住了他。这种目光对于一个猎人来说再熟悉不过。
他不敢贸然回头,而只是不动声色地瞄了瞄身旁两侧。小二上前来给他指了一个空位,他向那个位置挪了两步,那道目光却倏然移开了。
姜乐不明所以地坐下,发觉自己背后惊出了许多汗水。
邻座几个客人的唠扯闲话闯进他耳朵里。
“隔壁客店有个过路投宿的客人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大胡子客商神神秘秘地对同桌喝酒的伴儿说道。
其余几人被他勾起了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等候下文。
“你不是也住在那家客店么?”有人等不及追问。
大胡子客商瞪了他一眼,啐骂了一句,才接着说:“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直到天明才闹起来。我跟老三喝了半夜酒,被吵得脑仁疼,老三这急脾气,当场就破口大骂,把那个哭哭咧咧的小护卫给骂惨了。”
说着,他忍不住咧嘴笑了。
“小护卫?哪儿来的小护卫?”刚刚追问的那人嘴角下瘪,挑刺似的问出了听众心底的疑惑。
大胡子客商忍住不去计较,他嘬了一口酒,故意慢吞吞地说:“是那个失踪女人的护卫。”
“哟,还有护卫,那肯定是大户人家,有人抓她是为了谋财?”瘪嘴的男子猜测道。在场的人多数和他想的一样,有的还附和地点头示意。
“你小子知道什么!”大胡子客商气得胡子倒竖,拍案而起,只因对方得寸进尺地拆他的台,“两人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只数他们乘的马车。一个过路的异乡人,能指望着她家里拿钱来赎人吗?你这小子,就知道瞎猜!”
瘪嘴男子闭上嘴,不说话了。
大胡子十分自得,以一种引人入迷的语气说道:“这人失踪了,自然该报到新昌县衙,查明真相。可你们知道这事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是靖南王府的人把那个小护卫带走了。”他终于说出这个令人惊奇的消息,舒畅得抓起酒碗痛饮,随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众人惊叹中有一道突兀的质疑声,直想把大胡子问倒才肯罢休。
“靖南王府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新昌?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你编的话!”
079 靖南王(七)
姜乐急切地侧过身子,他用直觉断定,大胡子口中的二人就是昨日他在山中遇到的男女。
二人果真出事了!
“哼!”大胡子一声冷笑,“那是王爷的义子游历归来,途经新昌。他们听了小护卫的哭诉,就把人带往湖州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信了大半。只有那瘪嘴男子不依不饶:“亏你说得出来,人是在新昌不见的,带到湖州去怎么找、怎么查啊?”
大胡子一时气逆,咳嗽不止,导致他说不出一句话。
形势顿时有了反转,瘪嘴男子问倒对方,得意洋洋地接受众人钦佩的目光和赞赏。
“那是……”大胡子刚说了两个字,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姜乐看得着急,他脱口而出:“你们难道没听说过湖州城发生的那件事吗?”
一下子就把相邻几桌客人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大胡子抚着胸口顺气,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姜乐迟疑了一下,最终说道:“春耕舞舞师失踪的事。”
部分人点点头,表示听说过此事,随即七嘴八舌地向周遭没听说过的人解释。
“你是说,这两件事有干连?”瘪嘴男子蹙着眉头,追问姜乐。
有人抢先给出肯定的结论:“不然的话,王府的人为什么要带走那个小护卫呢?”
瘪嘴男子终于无话可说了。
姜乐懊恼地握紧了拳头。他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从人群中挤出去。厅中众人的注意力从失踪的旅客转移到春耕舞之上,不过很快他们又找到了别的新奇话题。
有些人离开,又有人填补了空位。没人注意到大胡子商客和那个与他争锋相对的瘪嘴男子去了哪里。
…………………………
张伯知道王妧走不了多远。
他任赵玄的手下带走六安,自己却留在新昌。果然,他在新昌南面的一条街上找到了王妧,那时她正站在路边,看几个稚童在一棵老树下捡石子玩。
一身布衣的王妧看上去别无长物。
“你昨天晚上一直没有离开客店吧?”他对王妧说出他的判断。王妧失踪只是六安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张伯见过六安动了真格的样子,绝不是慌手慌脚地四处哭诉。
王妧也预料到这个计策蒙不了张伯。
“没错。听端王的口气,他在湖州安排了一堆麻烦等着我呢。”就算没有遇到那个猎户,她也不会听任赵玄把她当成傻瓜来摆布。至于赵玄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暴跳如雷,那已经超出她关心的范围了。
张伯没说什么,整顿了人马,一行男女九人准备出发前往湖州。
张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几人的过往,听得王妧不敢再掉以轻心。
“让六安跟着端王的人离开,不是明智之举。”张伯说道,“打探消息的事可以交给傅泓去做,她在南沼待过四年,几乎算得上是半个南沼人了。”
王妧好奇地看着眼前众人:“谁是傅泓?”
张伯却没有回答她。
“湖州城最近出了一件事,一个年轻的舞师在靖南王府里莫名失踪了,王府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告示。昨天遇到的那个的猎户名叫姜乐,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像你一样的年轻女子去湖州会遇到麻烦,所以才出言告诫。”
只用半天,便查到了这些。王妧没再追问,能去打探消息的人不会留下来等着见她。
“既然想先秘密调查,那么,就不能大摇大摆地进入湖州。姑娘有什么想法?”张伯反问她。
王妧看了看身后两辆马车,说道:“扮作商旅上路?”
张伯点点头。
“路过新昌,必定要买几坛子好酒,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结交几个游侠。”
不过,王妧一个游侠也没看见。她在马车里听到过路人快意的交谈以及马匹驱驰时马蹄落地的声音。
直到领头的莫行川高声呼喝,队伍在一座山丘上停下。
王妧钻出马车,沃野之中的城池在她面前现出原貌。城墙上望楼与望楼之间相互守望,兵士们身上穿的甲胄发出寒光。更远处高耸的楼宇只露出部分犄角,像一只困在笼中的巨兽。
三百年前,她目之所及的这片丘陵遍布密林,部族与部族之间干戈不断,连空气中都充斥着血腥和杀戮。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席卷了这里,随之带来长达数十年的安定。安定过后,又陷入了怎样的混乱?
“该进城了。”莫行川打断了王妧的遐想。
他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脸上带着旅途的风霜。他曾领着一队人马进入西荒高原,经受了荒原中的猛兽和变幻莫测的天气的考验,二十人的队伍无一折损,安然归来。王妧听说后也在心中暗暗赞叹。
一行人住进了一家干净舒适的客店,打点完琐事之后,天色已经暗了。店主人说他家的肉汤滋味绝妙,配合着大厅中一股很浓厚的肉香气,众人都被勾起了不错的食欲。交谈中,店主人待莫行川似乎一见如故,莫行川也从他口中得到了零星有用的消息。
“几位要是得空,明儿赶早到南门去,还有热闹可瞧哩。”
有个人犯了偷窃罪,按律当受十鞭,明天便是受刑的日子。
当地人对这样的严刑峻法司空见惯,莫行川等人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唯有王妧露出不解的神色。
转眼到了宵禁时分。经历了一段疲惫的旅程的人们也纷纷回到房间歇下。
王妧房间的窗户临着一条小巷,她站在窗边吹了一会儿夜风,觉得身上有些冷。这时,房门响起了敲门声,张伯的声音传了进来。
她取了一件披风御寒,却坚持让窗户开着。
打开门闩,王妧看到了意料中的张伯那张瘦削的脸。
“这么晚了,姑娘想必不会欢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张伯在门口立住脚,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事。南沼的律法严峻得近乎苛刻。不说坑蒙拐骗偷,单说违反宵禁,就是不小的罪名,被拿住了,也是要当街受鞭刑的。”
张伯说完便离开了。
王妧不禁怀疑,张伯是不是特地来提醒她,今天晚上六安是不可能来见她的。
080 靖南王(八)
段绮已经失踪十天了。段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女儿的踪迹。最可恨的是,这事明明出在靖南王府,王府的人却一摊手,告诉段家:无论生死,段家都得把段绮交出来。
段夫人又生气又伤心,那位高高在上的范大人一开始还当段家把绮儿暗藏起来了!
其间,段老爷决意把搜寻的范围由城中扩大到七县,心力交瘁的他已经无法分神去想女儿失踪的原因,他更是坚定地把段绮已经殒命的念头屏除在脑海之外。
唯有段绮最亲近的贴身丫环小红认为,段绮仍在湖州,甚至就在靖南王府的别院里。可惜,王府的别院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她只能在城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段绮的下落。
“姑娘!”她的尾音微微颤抖。
每看到一个身量和段绮相仿的女子,小红都会迫不及待地追上前查看清楚,而每次转过来回应她的呼唤的面庞都让她失望了。
王妧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小红眼中的期盼飞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和一丝怨愤。她撅着嘴,毫无预兆地失声痛哭起来。
过路的行人纷纷驻足,盯着二人看。
王妧递了一方干净的手帕给她,不假思索地转身进了街边的一家二层的茶楼。小红见状,忙也跟了上去,避开众多探寻的目光。
茶楼里客人稀落,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他的孙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王妧扫了二人一眼,脚下却不做停顿,径直上了二楼。二楼热闹些许,男女四人分开占了两张茶桌。王妧目不斜视地挑了靠着楼梯旁的位置,刚一坐定就看到跟随而来的小红。
她听说了段绮的事,仔细算了算,段绮失踪的时间和她遇见刘筠、接到靖南王任务的时间相差不了多少。六安潜入靖南王府查探,王妧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不能放过任何与靖南王有关的线索。
眼前的小红正是王妧要找的人。
她在茶楼守株待兔,没想到,小红倒先把她错认成段绮了。
小红站在桌旁,手里的帕子被绞得皱成一团,却不把下巴处挂着的泪水拭去。
王妧移开眼。
“我知道,你是段家的人。段家找了段绮那么多天却一无所得,难道不懂得换个方式?”王妧的话把小红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一如既往地,同样挑起了对方的火气。
“我们已经尽力了!”小红瞪大了眼睛,不忿地说,“你又是谁?凭什么在这里说风凉话!”
王妧嘴角一动,站了起来:“我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找到段绮。还是说,你也认为她已经死了,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了?”
小红听了,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掉。这种哭泣并不让她显得狼狈,反而有些楚楚动人。这样的人才,说是她是段家小姐恐怕也有人会相信。
“我一定会找到小姐的!”面上的泪痕反衬得她秀丽的面庞更加坚毅。
“段家的人都想找到她。”王妧说道,“可是,你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段家不是已经把城中都找遍了吗?”
小红听了她的话,终于不再绷着脸。她正要开口,却被一个急切的稚幼的声音打断了。
王妧从楼梯口探头一看,只见茶楼小二拦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孩童,不让那孩子往楼上闯。
“小红姐,不好了!你快回去,他们又来了!”那孩子尖声大叫。他话音一落,便被小二粗鲁地拖出茶楼门外,摔到地上。
小红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她头也不回地飞奔下楼,在茶楼门口关切地询问了那孩子几句,便径直往城西去了。
等王妧追到楼下,二人竟已不见踪迹。王妧回过头问莫行川:“段家怎么走?”
段宅远在数里之外,王妧赶到时,恰好看见风尘仆仆的段老爷。段老爷心急如焚,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妧,更没注意到尾随着他进了段家的几人。
段家也是殷实人家,段绮被选中成为春耕舞的舞师,原本是件大喜事,谁也没想到乐极总会生悲,段绮下落不明,负责春耕舞的新司务咄咄逼人,三天两头地要段家给出一个交代。
难道段家还能再变出一个活泼伶俐的女儿出来吗?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段老爷的头发在几天的时间里白了一半,直到刚才接到家丁的报信,他才想通了一件事。
女儿生死不明,他不能由着自己混沌下去。段家上下几十口,都指望着他主持大局。当前最先要做的是,打发了王府找上门来的麻烦,其余的再作打算。
厅中,段夫人带着一众奴仆跪在范从渊面前,小红也在其中。段夫人脚边放着的一截白绫却让人触目惊心。
段夫人脸上淌着泪,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他伸手制止了。他走到范从渊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范大人今天是要逼死我们段家么?”
“段绮无故旷缺,拖延了春耕舞排演的进度,本就是死罪,你还敢狡辩!”范从渊对段老爷这个不识相的匹夫没有好感,他挑着眉,仗着颀长的身材居高临下地对段老爷说,“耽误了春耕舞,阻挠舞师们为南沼百姓、为王爷祈福,你们段家确实该死。”
段老爷气急,白着一张脸,嘴唇紧抿着,说不出一句话。
范从渊的目光越过段老爷,察觉到段老爷身后的几个不速之客。居中那个女子令他感到眼熟,可他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
“你们几个不是段家的人吧?来凑什么热闹!”范从渊轻喝一声,立马有两个差役上去赶人了。
王妧抬了抬手,那两个差役看得一愣,立住脚回头去看主子的脸色。
王妧适时开口了。
“你就是负责春耕舞的王府司务?”
范从渊轻哼一声,便当作是承认了。
“敢问那舞师的替补,找到了吗?”王妧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继续问道。
范从渊还是没有回答,然而这一次,他是无言以对。
“段绮失踪的原因尚未查明,你今天这么逼迫段家,确实不会有哪家敢把女儿送去做替补的。”
事实正是如此。
081 靖南王(九)
范从渊没有说话,脑子却转得很快。段家鲁直无用,段老爷对他的三番暗示视若无睹,段夫人只会哭哭啼啼地求他去找人,两人心里都抗拒去考虑最坏的结果。
他逼段家交人,段家如他所料无能为力。这都到了摊牌的时候,他怎么能容许别人跳出来搅局——即便那个人说中了他的痛处!他找不到接替段绮的人,就交不了差。如果事情传到靖南王耳朵里,他就算完了。
想到这里,范从渊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肃然:“参加春耕舞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遇,你忘了选拔舞师时的盛况,被选中的诚然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可是落选者也并不全都是饭桶。”
“我并不怀疑他们的实力,”王妧反问道,“只是,他们会为了这样的机会而把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吗?”
范从渊暗自咬了咬牙,他早该知道对方不是无的放矢。
“你想说段绮出事是段家的家事,而不是靖南王府的过错?关于这一点,段家的丫环就能反驳你。”王妧看向了人群中的小红。
小红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她的身体微微发颤,生怕激怒了范从渊。
最终她还是站了起来。
“王府的护卫比段家精干十倍百倍,如果有人要害段家,要对小姐不利,怎么会选择在王府别院里动手呢?除非,那个人原本就藏身在靖南王府,小姐只是不幸才遇上祸事。”小红说着,眼眶红红地盯着王妧。
这就是她坚信段绮还在城中、甚至还在王府别院中的原因。段老爷听完,神色有些复杂。
范从渊转动着眼珠,他眼光阴冷,从小红身上移向王妧。他尖锐地说:“好啊,连一个小小的奴婢都比本司务能干,段家当真是深藏不露!”
小红当即被吓得匍匐在地,嘴里不住说道:“大人开恩,大人开恩。求大人准奴婢进王府,奴婢一定会把小姐找到的,一定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求大人恩准,求大人恩准!”
这时候,段老爷也动容了。不过,他还在等,等范从渊表明态度。他瞥了一眼那个给整件事带来转机的女子,却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苦苦哀求的声音让范从渊心中舒坦不少。打从他出任王府司务一职,他便受到了非同以往的待遇。知道他的身份的人,不管职务高低,都会称他一声“范大人”。
他本想让段老爷饱受打击之下出面指证赵玄,谁知遇到个榆木疙瘩。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小婢女能干,又识时务,让她“顺藤摸瓜”找到罪证,似乎更为合理。
唯一的麻烦,就只剩下突然闯进来多管闲事的几人了。
打定了主意,范从渊大步朝王妧走去。
“段绮的事你似乎知道不少,身为负责此事的王府司务,我不得不考虑,你们几人是否牵涉其中。”他言犹未尽,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若是几人不识相,他可以直接把人查办了。
这样直白的威吓,王妧自然听得明白。她没再开口。
“你叫什么?”范从渊回过头问起了小红的名字,并表示,他可以开恩带她进入王府别院,只是要委屈她隐匿身份了。
段老爷心潮如沸。他先和段夫人对视一眼,随后插入了对话中。
“小红,我今天就摊开说了,你待小姐的心,我和夫人都知道了。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我们段家的女儿,段小红!我和夫人从前如何待小姐,今后便如何待你。你放心。”
小红早已感动得落泪。她一介孤女,十岁进了段家。段绮把她当成至亲一样对待,把她从一场颠沛流离的噩梦中唤醒。她当场发誓,一定会报答段家,找到段绮,若有一丝懈怠,就让她天打五雷轰,不得善终。
用来剖白心迹的毒誓让王妧觉得十分诧异。
“好。”范从渊抚掌说,随即又问,“你可会跳舞?”
小红愣了愣,好一会儿她才明白了范从渊的意思。
范从渊看清了她神色的转变,心知对方是个聪明人,继续说道:“不错。你若是会跳舞,我可以安排你顶上段绮的缺,如此一来,段家也算将功折罪了。”
小红点头表示:“小姐练舞的时候,都是奴婢在一旁伺候的。小姐也准许奴婢观摩学习。”
范从渊忍不住在面上露出惬意的微笑,今天的收获比他预想的还多。特别是小红的出现,对他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就在这时,小红却走近王妧,提出了一个让王妧猝不及防的请求:她想让王妧随她一起进王府。
段老爷听了此话也表示赞同。
范从渊斜眼看去,王妧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不假思索,便说:“那就如你所愿。”
不过他没忘了,小红看中的并不只是王妧的伶牙俐齿。最先点出他处境窘迫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气焰嚣张的女子。
“我不会跟你们去王府。”王妧直截地拒绝了。按照她的计划,六安已经进了靖南王府,她不必过分担心靖南王的性命。更不用说,小红要去的地方是学习春耕舞的王府别院,王妧去了那里行动只会受阻。
王妧的反应,令段家众人感到不解:一开始,王妧明明是在替段家说话的。
小红目露期盼:“姑娘帮帮我吧?”
王妧眉头微蹙,她想了想,还是低声对小红说了:“你很聪明,没有我,你也能查出事情的真相。湖州法纪严明,出了这样的事,范司务第一个躲不开,王爷也不会包庇一个犯错的下属。所以,他非但不会阻拦你调查,而且还会帮你。”
她隐约想到了小红的顾虑,然而这样理智的分析仍然没有打消小红的念头。
“可是,范大人是王爷的儿子。”小红惶恐地说。
四周安静下来。
心念之间,王妧回想起端王说过的一件事。刘筠是靖南王的女儿,靖南王姓许,刘筠却姓刘。那么,靖南王还有一个姓范的儿子,也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没等她多想,范从渊已经行动起来了。
“你不去?这可由不得你。”
他终于明白,原来王妧是不清楚他的身份才敢那么放肆。
082 靖南王(十)
他带来的差役或许拦不住几人,但他们若还想在湖州行走,必定不敢把他得罪狠了。范从渊这样想着,面上越发从容了。
王妧微微侧着头,注意到莫行川正在用口型提醒她:还记得要秘密行事?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王姗和靖南王的旧事,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靖南王,就连赵玄也乐意促成二人会面。可她不能这么做。王姗一死,靖南王对燕国公府来说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还有如意楼的事。万全一自荐留在滁州,联合周充寻找万家先祖留下的秘宝。即便他告诉王妧,打理如意楼的人随时恭候她光临,她也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张伯有意无意的提点,每每让她如醍醐灌顶。雀部、包括京城的如意楼已被周充接管,湖州的如意楼现在也已经不是王姗留下的模样了。
每一件事都急不来。
王妧面露难色。
“范司务的记性未免太差了,我和这件事本就没什么牵涉,不是吗?”她顺着舞师失踪的事找到段家和这个颇有见地的丫环,可靖南王的事依然没有一点眉目。眼下既然没有别的线索,她也只能继续查下去了。
范从渊由担心王妧等人会坏事,到要挟王妧进王府协助小红,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只听到他冷笑一声。
“哼,你不去王府,那就只剩下一个地方能去了,”他早已收起面对小红时的和善,恶狠狠地说,“下狱去吧。”
王妧面不改色:“没有人能一手遮天。”
“确实,”范从渊轻蔑道,“有些人我惹不起,但是你们,不在其列。”
一阵剑拔弩张的压迫感让段家众人一致噤声不语,唯有小红惶惶开口,试图挽回眼前这个对王妧不利的局面。
“大人,这位姑娘与段家非亲非故,她不愿……也是情有可原。”
范从渊看也不看小红一眼,只对着王妧说道:“我今天把话撂在这,你若不随小红入王府,就别想在湖州待下去。还有,你若敢不尽心帮她,你们这群人的下场依然只有一个。”
他将王妧的沉默视为屈服,随后,带着差役耀武扬威地离开了段宅。
段老爷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来,段夫人含着泪与丈夫相视无言。下人们被遣离大厅。
段夫人拉着小红的手轻声叮嘱,夫妻二人眼中都流露着殷切的期望。好在有小红提醒,段夫人才记起要为查探段绮的下落做哪些准备,而留给她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
“范大人入夜才会派人来,姑娘可以暂时留在段家稍作歇息。”小红走近前来,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情对王妧说。
王妧摇了摇头,表示她还有事情要办,随后带着莫行川等人回到了落脚的客店。
到了晚上,范从渊如期将二人接进了王府别院。
接待她们的是一位姓娄的老妇,范从渊称她作“娄婆婆”。
娄婆婆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直接将二人带到提供给女舞师起居的院落。正面一字排开的几间屋子已住满了人,唯有面西一排屋子中还有角落里的两间空着。
推开就近的那间,阴冷而混合着灰尘的空气直扑到脸上,娄婆婆不由得退开几步。若说屋子经久不用,积了灰尘是很正常的事,可地面上淌着的污水、倒地的桌椅以及对着院墙的破窗就很不寻常了。
王妧露出揶揄的神色。
“初到王府,真是大开眼界。”
娄婆婆脸色微变,老成持重的她岂会听不懂这反语。她当然很快就猜到这是谁做的好事,也明白做了这件事的人虽然目的是为了给新人一个下马威,可一不留意却把她的脸面、把靖南王府的脸面也给抹黑了。
“呵呵,”娄婆婆冷笑一声,说出了摆在眼前的事实,“看样子这屋子暂时不能住人了。”
她不看也知道另一间屋子也会是相似的情形。
小红对着一片狼藉视若无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亲切而又带着几分敬重地递到娄婆婆手上。
“娄婆婆费心安排,我们本不应该挑剔,只是,既然我是来补段姑娘的缺,那么住进段姑娘原本的屋子也说得过去。娄婆婆以为呢?”
娄婆婆没有马上接过荷包。
“这……我是无福消受。”她轻轻推开小红的手,“范司务交代过,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进那间屋子,如今那屋子还锁着。”
小红却也不羞不恼,她点点头,执着地再次把荷包递了过去。
“既然是范司务的吩咐,我们自当听从。往后还要劳烦娄婆婆提点,小小心意,就别推辞了。”
小红的话说得熨帖,娄婆婆终于受了。她若再推辞,恐怕二人要误会她偏袒徇私了。
“两位姑娘暂且先和其他人合住一屋,等这两间收拾好了再搬过来不迟。”娄婆婆已准备息事宁人。说到底,她只负责照料众位舞师的起居,舞师们有了出格的行为,她也只能如实上报而已。
娄婆婆带着二人走到对面。屋子里亮着灯,敲门声很快引来屋中人的回应。
开门的是个双十年纪的女子,名叫郭柔。娄婆婆向她介绍了王妧二人的身份以及眼前的情形,并婉言提出请求。郭柔善解人意,笑着接纳了娄婆婆的安排。
于是,小红住进了郭柔的屋子。
“你便暂且和丁姑娘住一屋,虽然不是人人都像郭姑娘一样好相处,但是丁姑娘不会故意为难你。”娄婆婆领着王妧敲开了隔了不远的另一扇门。
屋子里探出来一张未施脂粉、却愈发凸显其丽姿秀色的俏脸,丁美一脸疑惑,等娄婆婆说明了原委,她稍微犹豫了一会,而后才点头答应。
娄婆婆尽了自己的职分,独自回到北面的小屋。
王妧进屋后环视一周,屋中陈设豪奢,尤其是那个镶宝石的锦屏格外夺目。绕过锦屏,她才看到铺好的睡床和一张矮榻。
丁美指着矮榻对王妧说了第一句话。
“你今晚就歇在那儿。”
083 靖南王(十一)
比起待在书房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公文,靖南王更愿意去演武场操练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兵士,至少他能看到操练的成果。
好在他不愿意做的事通通都能交给一个人去做,那个人就是黎焜。黎焜是助他平定南沼的功臣,也是他不可替代的左右手。除了他靖南王,唯有黎焜能自由出入王府的书房。
不过总有一些不省心的事是不能假手于人的。比如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孩子,靖南王一想到她干的好事,就忍不住扶额叹气。
“知道错了?”靖南王最终开口责问。
刘筠惶恐地垂下目光,随之抬起头,带着百思莫解的神情回答道:“我不知道。王爷不是说,已经没有必要和王家联姻了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犟嘴。
靖南王皱起眉头,倾身向前。他摆出这副即将发怒的样子不是因为刘筠不认错,而是因为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混账!”靖南王的面容沉肃威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一次谈话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刘筠绝对无从得知。
靖南王年轻时爱拈花惹草的毛病如今也已改得差不多了。王妃大度,没有和他计较这些陈年旧事,可也不会容许外室子冠冕堂皇地进入靖南王府。只有刘筠是例外,王妃几乎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来对待。
而这个被另眼相看女儿也包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吗?
黎焜走到书房门口,恰好听到靖南王的怒喝。他又听到刘筠尖声否认、辩解的声音,随即明白了原委。不过,他没有忙着进书房,而是决定在稍远处的廊下等候。
很快,他便暗自庆幸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赵玄从东南角的拱门拐进来,径直走向黎焜。
黎焜唤赵玄“公子”,即便他深得靖南王的器重和信任,他的身份也只是靖南王府的佐事,而赵玄却是靖南王的义子。
“我义父可是在书房?”赵玄神情闲适地与他攀谈,黎焜也不得不给出肯定的答复。
“那你怎么不进去?”赵玄又问。
“不得王爷传召,不敢擅闯。”黎焜谨慎起来,他不由得暗想,莫非赵玄也知道书房中的情形?
二人看似风轻云淡地闲谈,直到刘筠从书房里出来,他们的眼神里才泄露出一丝尖锐的对立。
刘筠不顾仪态地疾走到赵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恨声说道:“你算计我!”
赵玄毫不在乎地勾起嘴角,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刘筠见状,气急败坏,几乎要破口大骂。
“在这里吵闹,你是还没吃足教训?”赵玄轻蔑一笑,随之弯下身子,在刘筠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得多没脑子才会选择范从渊那个蠢货。你们在打王妧的主意之前,知不知道要先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凭着她立的那一点破功劳,刘筠就想和他比肩?真是可笑至极。
刘筠一张脸憋得通红,心中早已气馁了。再面对盛气凌人的赵玄时,她不敢撄其锋,退让了一步。
赵玄把手一甩,径自往书房走去。
“黎叔叔……”刘筠有些委屈地站在原地,她懊悔地低下头,这一次是她大意了,“我差点连累了你。”
黎焜面色未改,说:“姑娘言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廊下不是说话的地方,刘筠只得长话短说,把书房中靖南王的责难说了出来。
当年她为了刺探消息,入宫做了御膳宫女,私心里,她也想见一见那个被王爷护在羽翼之下的义子。她借着奉膳的机会去见赵玄,他指挥着人搬抬一个半截身子血肉模糊的太监在宫宇之间穿行示众,那是刘筠第一次见识到心狠手辣。后来,她下定决心对他表明身份,他却威胁着要揭穿她的行藏。
更别说,赵玄来到湖州之后,在王爷面前百般诋毁她,挑拨是非。这样的小人,怎配得到王爷的爱护和看重?
而她刘筠,是王爷的女儿,所做所为也全都是为了王爷和靖南王府。她拿下镇察司指挥使的得力手下,让王府占了先机,她是凭自己的本事得到王爷的赞赏。
看看那时候赵玄在干什么:像只丧家之犬,被人牵着鼻子一路从京城来到南沼!
“黎叔叔,你的话王爷一定会相信的,你跟王爷说,真的不是我蓄意刺探,好不好?”
她这番示弱,如不能说动黎焜替她说情,她在王爷心中的地位恐怕岌岌可危。
与燕国公府联姻是件大事,王爷一定和黎焜商议过;事关赵玄,所以赵玄必定也是知情人。只有这两个人能解除她的危机。赵玄不必提,她只能指望黎焜为了洗脱他自身的干连,顺手也帮一帮她。
黎焜心情早已平静。刘筠说,她得来的消息是赵玄故意泄露,这样的说辞,不仅王爷不会相信,连他也觉得“嫁祸”的目的太过显著。刘筠和赵玄不和,王府里没有几个人不知道。退一步来说,即便事实如此,赵玄所为无迹可寻,刘筠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至于刘筠说的“连累”,黎焜自信不会被这点小事击垮,王爷对他的品性为人再清楚不过了。
明面上的对错,靖南王自有定夺。可是如果黎焜不提醒她,刘筠可能会因为同一个失误再栽几次跟头。
“姑娘,有句话本不当讲,可是眼下我不得不说。”黎焜面色凝重,“王爷重信守诺,姑娘如果破坏了这桩婚事,又将王爷置于何地?”
刘筠愣住了。黎焜这是在暗示她,婚约仍然作数,她从中作梗,是犯了忌讳?
如果王爷没有改变心意,那真是可惜了。她原本不忍心看到王妧落得一个凄凉的下场。
赵玄这条命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悬在朝夕宫大殿的横梁下。王爷不遗余力地保他,奈何他却选择逃离那缚颈的绳索。殊不知越是挣扎,他会死得越快。与赵玄缔结婚约的女子,也只是王爷为他招揽的保命筹码,王爷对赵玄的重视由此可见。
若是这份重视能分一丁点给她,她何至于……
想到这里,刘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赵玄赶走,趁着他还没给靖南王府招来祸患!
黎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刘筠身上还带着一团孩子气,王爷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重惩她?
084 靖南王(十二)
日光透过窗格洒在地上,书房显得宽敞而又明亮。
冬日里难得好天气。
靖南王决定见一见黎焜再去演武场,没想到进来的人是赵玄。
不愧是长年征伐的骁将,靖南王拥有一副魁武的身板,不知情的人恐怕很难看出他年逾知命。他面容威严,双目炯炯有神,唯有灰白的两鬓表明时间并没有因为他的赫赫威名而对他过分优待。
“不声不响地跑到滁州去,你还知道回来呢!”
靖南王见了远行归来却一直不露面的义子,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训斥,第二句仍是。
“坐下,”靖南王声如洪钟,“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身子受不住就不要奔波,天凉了要记得添衣,要是生病了,看谁心疼你!”
赵玄一句也没有反驳。他在回程上因为贪图多赶路而受了寒,生理上的反应是瞒不过靖南王的眼睛。
他顺从地在靖南王下首的位置坐了,只是坐姿疏放,一点儿也不把刚才那三两句训斥放在心上。
“义父只对刘筠严厉。”赵玄轻咳一声,微微流露出不忿的情绪。
“胡说!”靖南王仍是一脸威严的模样,“你做错事,我照样罚你。”
赵玄抿着嘴不说话。
靖南王却因此想起一段往事来,失落的情绪慢慢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和赵玄别扭的言辞相反,曾经,他对赵玄过于严厉了。
当年,除了他这个胆大包天的主将,谁敢让一个身量还没长足的小子踏入战场。而他犯下的失误,却要让这个年轻、拥有无限前途的孩子来承担。这个念头像毒药一样钻心蚀骨,导致他只能拼尽全力地保护这个孩子毫发无损,来减轻他喘息之间的痛苦和懊悔。
好在,赵玄已经安然离开京城,靖南王心中最大的顾虑已经消失。可以说,他是以逸待劳,待谢希松口,或是待镇察司下一次出招。
“这次去滁州,你见到人了?”靖南王没再追究赵玄的心思,问起了他出行的过程。
赵玄点点头,目光低垂,似乎陷入了思绪当中。
“她故意躲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他比王妧提前几日启程回湖州,派去盯梢的人却把王妧跟丢了。
他高估了刘筠的脑子!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正常人都不会在自知实力不济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挑战他。就算加上那几个不成器的蠢材,刘筠也不可能再多长一点脑子。
“也是个不驯的丫头。”靖南王脸色缓和些许,刚刚走出思虑的他没有察觉到赵玄心绪的变化,又接着说,“王姗已死,你也离开了京城,你的婚事可以从长计议。”
“她还不知道王姗替她定下婚事了。”赵玄似笑非笑地说。他突然想到,也许王妧很快就会发现这件事。那时,她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有些事她一点就透,有些事,她理解起来却笨拙得可以。
靖南王意外地从赵玄眼里捕捉到一种近似柔和的光彩,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此时,他若再说什么王妧无足轻重的话,那就太煞风景了。
“我倒也想见见她。”靖南王如此说道。
赵玄眉头微蹙,声音中带着不悦:“她此时就在湖州,只是……”
突然停下的话头引起了靖南王的注意,赵玄很快又接着说下去。
“我会找到她,把她带来见你的。”赵玄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好像刚才的不愉快只是别人眼里的错觉。
靖南王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想起一事:“上次,你怎么知道王妧人在滁州?”
赵玄听后,神情不由自主地变得郑重起来。如果他做的事都被义父知道了,那他不就成了和刘筠一样的蠢货?
“我知道,眼下我最好留在南沼,哪里也不去。可是,我从宫中脱身出来,难道还要把南沼变成我的另一个牢笼?”赵玄咬牙说道,说出的话正好击中了靖南王的心事。
靖南王不由得苦笑一声。只有在这种时候,靖南王才会记起赵玄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惶惑无依的孩子。
就在靖南王分神的时候,赵玄又开口了:“周充已经知道谢希在我们手上,他一定会来。”
显然,周充是冲着靖南王来的,赵玄却表态:他希望靖南王暂且袖手旁观。
对付藏头露尾的小人,赵玄自恃颇有些心得。胆敢把他当成棋子,周充断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靖南王听了赵玄的打算,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他站起来,欣慰地拍了拍义子赵玄的肩膀。他在赵玄身上看到了先皇的影子,也想起了那些与故友在北漠疆场并肩驰骋的岁月。
……………………………………
姜乐走在湖州城西的一条长街上,他没料到自己会落到这种捉襟见肘的境地。
卖掉兔皮换来的钱款根本不够供他在城中花用,而他狩猎的本领到了城里似乎也没了用武之地。
理智上来说,他可以向一个人寻求帮助,但他却不愿意这么做。
花掌柜是他遇见过的最好的女人。酿酒手艺绝佳,为人又和善,她一个人把自家酒肆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她三岁的女儿教导得乖巧伶俐。或许在别人看来,没了丈夫的花掌柜生活美中不足,但在姜乐心中,对花掌柜除了钦佩,还有一份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意。
他打听到,花掌柜是来城里给她姐姐经营的酒馆送酒。他虽然不知道是哪家酒馆,但一家一家找过去,也还是能找到的。
可是,找到花掌柜后,他该说什么?
靖南王府有舞师失踪的消息是花掌柜告诉他的,湖州可能有大事发生也是花掌柜告诉他的,就连“不要前往湖州”的告诫也是来自于花掌柜。而他,不仅没能阻止两个异乡人,连他自己也后脚来到湖州。
他辜负了花掌柜的信任,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她?
一路胡思乱想,姜乐脚下的路越走越偏。当他警觉地抬头张望时,四周竟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低沉而又可怕的嘶吼声从前方右拐的小巷里传来,经验丰富的猎户只凭双耳就辨认出发声的是哪种兽类。
一只疯狗而已。
为什么湖州城里会有疯狗?姜乐还没来得及去想这个问题。
接连而起的吼声从四面围住了他。
猎人变成了困兽。
085 靖南王(十三)
当王妧和丁美一起出现在习舞的水榭时,身穿相似制式舞衣的男女将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二人身上。目光背后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以致王妧差点抓不住其中的共同之处。
与他们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丁美,连同初来乍到的王妧,被几乎所有的舞师排斥了。想通了娄婆婆安排她与丁美同住的原因,王妧对此倒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
丁美不会为难她,因为丁美也是受到舞师们为难的对象。
王妧看了丁美一眼,她不得不承认,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舞衣掩盖不了丁美出众的姿容。
撇开相貌不说,丁美的仪态在王妧眼里也是无可挑剔的。凭着修长的脖颈、直挺的脊背以及举手投足之间轻盈的动作,丁美能把一室男女都比下去。
只要她不开口说话。
“看什么看!”丁美对着几步之外的一个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的女子,怒目说道。
那女子毫不示弱地走上前一步,挑衅似的抬起下巴,却不回应丁美,而是看向王妧。
“候补?挺有本事的嘛。”她目含轻蔑地把王妧由头看到脚,随后嗤笑一声,“看你这身量,舞技应该很高超。”
这话乍听起来像是恭维,实际却带着刺。
拜她那喜欢胡搅蛮缠的表妹所赐,王妧早就学会不把这样的讥讽放在心上。可是,有的人比她还心急。
“你是该好好担心,说不定过几天,她就能取代你站在这里了。”
也许在场的舞师对这个所谓的“事实”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像丁美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即便范司务没有明说,但是,找了一个段小红来顶替段绮,再找某个人来顶替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场面一时冷下来。
王妧对此兴致缺缺。她扫了周遭噤若寒蝉的众人一眼,发现了角落里小红的人影。
小红焦急地回望着她,又望向身旁的郭柔,轻轻地碰了碰对方的衣袖。
“如果不想被人取代,就安分一点。”王妧不至于要等别人来替她解围。
出言挑衅的女子听出她话中含着警告的意味,她微微张着嘴,却因心虚而不再做声。
恰好在这个时候,人群中起了扰动。
从一阵阵窃窃私语之中,王妧分辨出廊下传来的脚步声,回过头,正好看见一张上了年纪仍保养得宜的女人的脸。
正是负责教导春耕舞的老师薛澄。
众人壁垒分明的站姿让薛澄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水榭是练舞的地方。既然有人对这一点有疑问,我只好再次声明。你,”薛澄望着与丁美相持的另一方,音调铿锵地说,“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把水榭里外清扫干净,任何人不得帮忙。记住了吗?”
师长的威严从这个面容平和的妇人身上展露出来,甚至没有人敢质疑这次惩处的公正性。
丁美得意地翘起嘴角。
薛澄一声令下,众人分散开,各自练习。随后,她点了丁美、郭柔和两个新人到一旁来。毫无意外的,新人们要赶上进度,唯有加紧练习,额外的临时指导便来自与其合住一屋的同伴。
薛澄交代完毕,便进了东面那间专属于她的敞厅。
小红没有得到和王妧说话的机会,郭柔拉着她走向东南角落里的一块空位。而丁美则是率先占了水榭正中间的位置,随即示意王妧跟过去。
王妧站在这个视野开阔的、时不时招惹来别人注视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活动手脚的丁美。丁美被她看得停下动作。
“我以为你胆子挺大的,怎么,怯场了?”丁美的下巴微微抬起,像是要激将王妧般地说道。王妧刚才的表现深得其心,丁美倒也不介意把王妧纳入自己的阵营。
王妧嘴角一动。丁美用正常的声量说话,一点也不担心近处的舞师竖起来的耳朵。
“不,我只是好奇,”王妧向她走近两步,故意反问道,“你就不怕被我取代了?”
丁美听后,不禁笑出声来:“算了吧。论天赋,你不如我,论底子,你也不如我,我看得出来。”
王妧心中暗暗惊讶。不过,丁美很快就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针锋一样的目光向水榭正中起舞的身影投来。丁美舞毕,那些嫉恨的目光又悄无声息地被收起。
丁美毫不掩饰她心里的得意,她说:“有资格跟我争领舞这个位置的人已经不在了。”
水榭里四下无声,丁美的话是否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王妧无从知晓。她的视线扫及之处,已经和众人打成一片的小红僵硬地转过身来。小红不自觉地把双手收至腰间,好像随时要冲上前撬开丁美的嘴,令对方吐露出一切秘密。
然而小红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练习结束后,她落在其他人后面,找到了王妧。
“舞师们平时只在别院中活动。除了舞师们,外人的出入记录也是娄婆婆负责的。”小红莫名所以地说起这件事。
“查看这些记录有何难处?”王妧随口问道。
小红叹服一声,不再拐弯抹角。
“确实有难处。小姐失踪前后那段时间的记录被范司务拿走了,而且,他似乎不准备归还。”小红面色凝重,心中的忧虑显露无疑,“如果那份记录没问题的话,范司务何须这么做?”
她急切地望着王妧,想得到王妧的肯定和支持。
“王姑娘,你是我在王府唯一能相信的人了。只有看到那份记录,才能确定范司务到底值不值得信赖。”
“你的打算是?”王妧想了想,开口问道。
亲自去一趟范从渊的住所,找出记录——小红似乎也是无可奈何,才想出这个直接却并不周全的办法。
王妧点了点头。
和小红一起离开王府别院时,王妧看到了二十余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演武场奔驰而出,其间簇拥着一个玄袍青年,青年身侧还有随从牵着几只过分生龙活虎的猎犬。避让在一旁的她已把心思放到别处。
在赵玄察觉到她的行踪之前,六安怎么还不出现?
等到人马悉数远离,小红才道出她们的目的地。
“范司务住在城北南离街,我打听到他今天出城了。”
086 靖南王(十四)
后门被轻轻推开了,小红松了一口气。
“还好,老爷办到了。”
段老爷为了找到女儿的下落,似乎也在暗暗出力。
范从渊的住所并不如他本人高调。两进的宅院,寻常的布置,连仆从也不见一个。
小红领着王妧,绕过小院,静静地躲在会客的厅堂门口的一侧。可以发现厅中有个老仆正在打扫,小红回过头悄声说道:“那人是个聋子,腿脚也不便利。只要避开他就可以。”
书房和卧房,别院的出入记录只能被收藏在这两处地方。二人分头行事。小红去了书房,王妧则往反向的卧房走去。
顺利进入卧房,王妧随手将门合上。房中摆设一目了然,床铺桌椅,临窗一只一人高的大衣柜。
王妧没有去翻查范从渊的物件。
或许对小红来说,此行最重要的是找到范从渊取走的记录。王妧却另有打算。
她一边看着那只紧闭的、以一面镜子作门的衣柜,一边思索。不被承认的外室子,毫不起眼的住所,不轻不重的职务,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除了一件事物。
她眼前的这面镜子,上好的镜面包围在一圈雕工精美的石榴花纹中间。镜子里的王妧正在出神,她丝毫没有发觉有一个平稳而缓慢的脚步声正在向卧房靠近。
衣柜门猝然被打开。六安半眯着眼睛微笑的脸闯入王妧的视线。随即,她整个人已被拉入那个狭窄而封闭的藏身之处。黑暗中,某些无法遗忘的记忆如失控的洪水般闯入她的脑海。
似有若无的抽泣、窸窣频繁的脚步,和一团漆黑。
她本能地去推紧闭的柜门,然而,发颤的手却被衣柜里的另一个人握住了。
“放手。”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等对方给出回应,她尚能活动的左手按在了随身的匕首上。
衣柜里能供他们争持的空间不多。在掏出匕首的同时,她落入一个不容挣扎的怀抱。面对这样机警的对手,她几乎毫无胜算。更何况,此时的她就像一个抓不住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
抗拒的意志慢慢涣散。
四周太静了,连呼吸声都被放大数倍。
“我看不见……”她的声音轻如蚊蚋。
六安低着头,略一犹豫,最终冒险地把衣柜门推开一条缝隙。
光亮挤进这处窄仄之间,连同一声尖锐的质问。
“你竟敢骗我!”
如果王妧的注意力放在这里,她定然能发现声音的主人是谁。可是,此时的她却向衣柜更深的地方缩退,原本因为重获光明而放松的身体霎时又变得紧绷起来。
“别碰我!”她轻声呵斥,挣脱了束缚,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卧房里的争吵还在不断传来。
“我没有骗你,能帮你的人不是我大哥,而是我。”有个男人回应道。
“就凭你?”尖声叫嚷的女人丝毫没有顾忌,“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男人显然也怒了:“闭嘴!”
“你要不是骗我说从渊要见我,我怎么会来?”女人继续嚷道,“你从小就喜欢骗人。你的真面目,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结束了这段激烈的争吵。女人的裙摆拂过门槛。男人不复先前的稳健,脚步凌乱地追了出去。
卧房安静如初,只有六安推开衣柜门时发出轻微声响。
王妧抬起头,挺直了脊背走出去。走了两步,她站定了,头也不回,只吐出两个字:“解释。”
冷硬的姿态很好地掩饰了她的情绪,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六安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在找空子做一些多余的事?
想到这里,王妧倏地转过身,她看着六安。他是在出神,还是在迟疑?
张伯的话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他错在耳软轻信。”那个时候,张伯不是在说朱顶,而是在说教她。
混乱而绝望的眼神,六安在暗楼里看见过太多了,多到激不起他心里一点涟漪。可是今天,王妧的眼睛却让他骤然想起一件小事。
当时她在喝茶,用一个看上去残缺的、带有裂纹的瓷杯。她以为他不知道这种冰裂纹,便随口解说了两句。
“你找不到第二个和它一样的杯子,它的每一道裂纹都是独特而自然的。”
他甚至还能想起王妧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她贴着茶杯边缘的光泽莹润的手指。
从暗楼走出来的人,身上一定会留下印记。他知道,王妧的“印记”迟早会暴露出来。瓷器也会变成利器。
“端王认为,你的失踪和范从渊有关,他默许我来调查。”六安收回心神,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迎着她的目光回答道。
话先说了一半,得到王妧的示意后他才接着说下去。
“刘筠软禁你不成,便联手范从渊,半路阻截。你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妨碍。这些都是端王的看法。”
错误的看法。
范从渊没有派人来阻截她,甚至,范从渊连她的身份都辨认不出。她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妨碍。
“不过,我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你的吩咐。接近靖南王,查清楚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事物——靖南王如果打算给他的其中一个外室子名分的话,就真的离死期不远了。”
虽然投石问路的计划不成功,但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然而,更紧要的是,在他离开王妧的这段时间里,她对他起了疑忌。是什么改变了她?
答案不言而喻。
“你应该相信我。”六安的声音变得低沉缓慢,“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留在你身边?”
王妧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六安,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的。别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六安说完,露出他惯常带着的笑容。适当的提醒,是他的分内之事,不是吗?张伯的老练和城府,终究比不上他对王妧的了解。磨砺王妧的砥石永远不会是他。
王妧脸色煞白,双眼下的乌青色变得更加显眼。
“不许对我说谎,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许。”
她说。
087 靖南王(十五)
王妧随六安来到霜塘。
霜塘附近是有名的风景胜地蔺园,清静幽雅。六安能在霜塘租到一处不错的宅院,王妧有些意外。
“你做这些事,端王怎么看?”王妧当先越过一道拱门。
“他想收买我。”六安跟在她身后,一边不忘介绍,“前面就是阁楼了。”
王妧步履缓慢,穿过小花园,一眼看到六安口中的阁楼。
“目的?”踏入阁楼,王妧才接着问道。问完,她自顾环视一周,并不急着得到答案。
锦厅窗明几净,东面窗下设了一张书桌,笔墨笺纸,一应俱全。墙上悬挂着一幅画,一眼看去像是信手涂抹的画稿。
“拉拢你?”六安猜测道。
“是拉拢燕国公府。”王妧平静地纠正他,“所以,这宅子是端王的手笔?”
六安笑着摇了摇头。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经手的。”说着,他放下一册账本。
王妧坐下来,恰好面对着东窗。窗外一棵高大的槐树,有风吹过,树叶脱落,枝条更显光秃。她却仿佛看到了开满一树的白色槐花,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味。
“想不到,你管家理账也是一把好手。今后,就把账目交给你?”王妧看着他,目光炯炯。
六安收起笑意,他从王妧的眼睛里确认了一件事。
“好。”
不是试探,也不是玩笑。王妧在用她的方式向他表达信任,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见他答应,王妧便把目光移开了。她对墙上的画起了兴趣,又起身去看画。枯笔法画的山石,笔力劲建,她一时看入了神。
六安没有出声打扰,悄然退出阁楼。既然已经夸下海口,那么他该做的事也多了起来。
背对着门口的王妧这才转过身来。她扶着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快要生病了。进入靖南王府是她临时起意,和别人同住一屋也在她预料之外,结果,便是她通宵达旦,目不交睫。
回了座,听着庭院里的落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慢慢放松下来,以手托腮,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梦到母亲江氏的怀抱,以及轻拍她后背的安抚。江氏身上的槐花香味真实得不可思议。
她被这个念头惊醒。
抬头看见天色渐暗,她才记起是时候回王府别院了。
可她仍不起身。凉透了的茶杯在她拿起与放下之间发出的碰撞声引来了六安。他捧着食盒进来后,自顾将其中的点心摆上桌。
王妧说起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找机会对六安说的话。
“去年,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私下订下盟约,在知道盟约的具体内容之前,我不能贸然去见靖南王。”最值得担心是,王姗的死打破了某种平和。风波即起,靖南王一定会关注身在南沼的王妧的一举一动,规虑揣度。这是来自张伯的忠告,王妧也找不到回驳的理由。
柔和的灯光在六安手下出现,即使还没到掌灯时分。王妧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心思仍然放在那份突然变得重要起来的秘密协定。
“找出那份协定。”王妧吩咐道。王姗也不会愿意看到她鲁莽地毁了燕国公府的布局。
六安应下后,又听见王妧问起靖南王府的情形。
靖南王的几个儿女和端王之间嫌隙由来已久。今日,端王率领随从外出打猎,范从渊也有动作,胜负未知。
“范从渊想把舞师失踪的罪责推到端王头上,还把意图暴露出来了?”王妧摇了摇头,照这件事,端王可比范从渊缜密得多。
她不待六安回答,又问:“你说靖南王想给外室子名分,给谁呢?”
问的恰恰是一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
“既然靖南王没有明说,那么,范从渊想得到这个名分,也无可厚非。不过,他是怎么想的,把端王当成对手?”王妧想到六安说过的话,“你说,靖南王会因此陷入危险?”
靖南王对待他的义子比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子女更亲近信任,毫无疑问,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这些人的行事自然也不再鉴于亲情的考量。
“范从渊和陈氏兄弟表面上是一条心,好像只要靖南王府落在靖南王的子嗣手中就万事大吉了。可事实上,没有人甘心成为别人的陪衬。春耕舞的舞师之中,有一个是范从渊安排的,陈柘和陈舞两兄弟原本打算安插的人选却被范从渊拦下了。”
“舞师们住在别院,见不到靖南王,更别说接近他。”王妧打断了六安。
“靖南王好色,外人或许不清楚,可是他的儿子们却心知肚明。陈氏兄弟的母亲也曾是南沼出名的舞师,凭一曲柘枝舞,入了靖南王的眼。所以,舞师不必主动接近,只要抓住一个给靖南王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靖南王自然会扫平接近他的障碍。”六安解释完,又继续说回原来的问题,“范从渊安插的人,今日总算把身份暴露出来了。他已经安排好了一次‘意外’,想换取靖南王的宠信。不管是假意外还是真意外,总归是拿靖南王的性命去冒险。”
王妧张了张嘴,她想问那舞师的身份,却觉得六安是故意不说明的。于是她微恼地皱起了眉头。
六安不禁失笑,说起了发生在范宅里的那场争吵,其中一方正是舞师吴楚。王妧一下就想起了吴楚的容貌,那个在水榭里和丁美争锋、又被薛澄惩处的女人。
六安见她明白过来,便说:“下次要见我,就在别院门右侧回廊的那盆素心春兰底下留一张字条。”
王妧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安好奇地看着她。王妧既不想回别院,也不说要留下,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他的目光直接而又明朗。王妧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终于站起身来。
六安跟着她的脚步往外走。
“此时回去,难免会被质问一番。”他状若不经意地说道。
王妧听了,矜倨地轻哼一声,随即用简短的评价回应六安的胡言妄语。
“无足轻重。”
宅院布置得颇合她心意,她也就不和他计较这句小小的“失言”了。
088 靖南王(十六)
范从渊是被人抬着回到范宅的,衣衫凌乱、面色苍白。
他的一条腿缠着厚厚的纱布,挪动分毫都像要了他半条命。
“意外!这是意外!”范从渊咬牙切齿地又强调了一次,手里抓着身侧陈柘的胳膊。
陈柘苦着脸,忍受着胳膊处传来的和范从渊腿部不相上下的疼痛,应和道:“知道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明明是姓范的自己预先设下的陷阱,被赵玄一唬,姓范的竟慌不择路地踩进去了。摔断了一条腿不说,连受伤的原因都不敢声张。打落牙齿和血吞,何其窝囊无用!
他本就不该指望这个“大哥”能替小舞出气。想到赵玄养的那几条凶猛暴戾的猎犬,陈柘心头一震。陈舞是得多幸运,才能从那些失控的畜生嘴里逃生?
正走神间,陈柘被范从渊喊疼的声音拉回现实。
“大哥,大夫马上就到。”陈柘嘴上安慰道。姓范的伤了腿,未尝不是他的机会。至少,范从渊得把春耕舞的差事放一放了。
疼痛并非全然带来坏处。范从渊在这一刻无比清醒。
“二弟,”范从渊几乎是瞪着陈柘说,“我受伤的事,是瞒不住的。这段时间,很多事还要靠你来主持大局。拿着这个……”
他用衣袖遮掩,将一个物件塞入陈柘手心。
“这是……”陈柘用手指摩挲估计出那物件是一枚玉佩,只是他不明白范从渊的用意。
“老天助我。赵玄被我抓住了这个纰漏,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范从渊强撑着、竭力用寻常的语调出声,“你让三弟把这块玉佩放到段绮的房间。谁都知道,这块玉佩赵玄从来不离身。只要让段家的人发现这件证物,段绮的失踪就跟赵玄脱不了干系。记住了,要让三弟去。赵玄已经对我和三弟出手,下一个就是你,你千万不可大意,再中了他的阴招。”
最后,他还不忘拿赵玄恐吓陈柘一番,以免陈柘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相比陈柘,陈舞让他放心得多。
陈柘连连点头。
等到大夫进门为范从渊诊治,陈柘才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取出范从渊交给他的玉佩细细察看。
镂月裁云的手艺,百里挑一的质地,确实配得上那个人高贵的身份。赵玄已经从先皇那里继承了一切。地位,财富,权势,赵玄哪样没有,为什么还要来抢他们兄弟的父亲?
陈柘握着玉佩的手慢慢收紧,如果不是记着玉佩还有用处,他几乎要出手把它砸碎。
………………………………
“别喝!”丁美利落地夺过王妧手中的茶杯,手一扬,将杯中茶水悉数泼到脚边的花丛里。
王妧怔住了,没有发作。
习舞间隙,舞师们四散在水榭周围,谈天说地。那杯茶,不过是某个舞师顺手替她倒来的,丁美却一副笃定了茶水被人动过手脚的样子。
“随便什么人递过来的玩意儿,我可不敢喝!”丁美将茶杯塞回王妧手中,语气不善地说道。
那个操持着替众人倒茶的、名叫罗珍的舞师涨红了脸。眼圈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的人敢明目张胆地在王府别院对别人下毒?
王妧不打算和丁美争辩,反正茶水被倒掉,真相是什么已无从追究。
此番动静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吴楚离得远,还没弄清楚状况。郭柔和小红领先从几步开外的地方走近前来。
郭柔轻声安慰了遭受非难而垂泪不语的罗珍,随后转向丁美,持论公允:“丁姑娘,罗姑娘给众人倒水是出于好心,你怎么能污蔑她呢?”
“污蔑?”丁美尖声重复了郭柔的指责,“我污蔑她什么了?”
郭柔被问了一个冷不防,仔细想想,丁美确实没说过罗珍做了什么,只是那恶意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丁美见对方哑口无言,冷笑一声,犀利地反问:“到底是谁在污蔑谁啊?嗯?”
王妧诧异地看着突然变得口齿伶俐的丁美。对于替罗珍出头的郭柔,丁美没有一丝气恼,反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巧言令色!装得好像真的大公无私一样。”丁美鄙夷地看了郭柔一眼,随之把矛头指向其他人,“你们按着自己的良心说,王妧给你们倒的水,你们敢不敢喝?”
丁美声量不低,听到的人都变了脸色。丁美却像是受到鼓舞,自鸣得意:“你们有谁不担心下一个被取代的人就是自己?本事没有,脑子里只装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我真替你们感到害臊!”
王妧皱着眉听完了这番激切的“声讨”。如果忽略周遭渐渐变多的带着敌意的目光,王妧还以为丁美是嫌她的生活过得太平静了。
吴楚终于挤进了人群中间,只是她看上去精神萎靡,脸上扑着比平常更厚的脂粉。王妧几乎要认不出她。
“郭柔,别和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多费口舌。”
作为“宿敌”的吴楚没有应战,郭柔自然也有了台阶下。围观的舞师慢慢散开。郭柔安慰似地拍了拍罗珍的手,也随着其他人走到稍远的位置。
丁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正当她准备抬脚离开,却被王妧叫住了。
王妧的声音像一股清凉的泉水,浇在丁美的心头上。
“当上领舞,对你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必须与其他所有舞师为敌?
然而,丁美却误把王妧的疑问当作嘲弄。她沉了脸,转身凑近王妧耳根,压低了声音说:“是又怎么样?今天我和他们撕破脸,你以为你还能和他们维持面子上的和气?”
她的所作所为,目的只有一个,而且,她很快就能达到。
“段小红是什么货色,你帮她,不如帮我。”扭头看到王妧眼中错愕的情绪,丁美心头的凉意霎时被驱散了,“你们昨天去了范司务家中,我知道。你们两人走了什么路子入选,我不在乎,可你们要是以为能用相同的办法一直踩在别人头上,那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089 靖南王(十七)
“你想说什么?”
王妧缓缓说道,把丁美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底。
丁美听了,发出一声嗤笑。
“段家,还真是锲而不舍,赔了一个女儿还不够。”她言犹未尽,横眉对着疾步走来的小红,冷冷地说,“又来了一个不知死活的。”
这几个字激怒了小红,她忘了自己的初衷,冲上去抓住丁美的衣领,狞目而视。
“你对她做了什么!”
原以为的愤怒的喊叫没有出现,小红极力压低了声量。除了王妧,没有人听得清小红说的话。
丁美变了脸色,笑容消失,气息也变得急促。
“你怎么不问她做了什么。”丁美失去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反问时变得心虚。
下一刻,小红拉着因窘迫而红了脸的丁美离开了水榭。
王妧想了想,跟了上去。等她追上二人的脚步时,正好看到丁美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把小红推倒在甬路上。狼狈地站了起来,小红扬起了她的手。
巴掌没有如愿落到丁美脸上,小红的手被王妧截住了。
丁美如惊弓之鸟般地退后两步,忿忿地说:“你们段家的事,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薛澄手里的那架古琴,也不关你的事?”小红甩开王妧,指着丁美质问道,“老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给小姐寻来的古琴,被你夺去送给薛澄,你还敢狡辩!”
“笑话!那是我向段绮买的!”丁美嘴上不甘示弱,右移一步,以王妧隔开她和小红,“你们段家本来不也是准备把它当成礼物送出去吗?我借花献佛,又有什么不可以?”
小红虽无言以答,但分明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如果她没有威胁恐吓……”小红终于想到另一种可能,看向王妧说,“王姑娘,那把古琴对段家来说很重要,关系到小姐的终生。”
“什么终生不终生,”丁美在王妧身后幽幽地挑着刺,“说大话,当心闪了舌头。”
吵嚷令王妧无法忍受。她皱着眉,转身对着丁美,语气不善:“段绮失踪的事由,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你有多少证据能洗清你的嫌疑?一切真相大白之前,你还想留在别院,当上领舞?”
丁美迎上王妧的目光,气得瞪圆了双眼。
转念想到王妧先前拦下的那一巴掌,又看到王妧依然挡在小红面前,那股气竟莫名消散了。当她再次开口时,虽然语调仍是又急又高,却没有句句夹枪带棒了。
“段绮是为了和她的相好双宿双栖,才卖了那架古琴换路费花销。两人早已远走高飞。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说完,她恨恨地瞪了王妧一眼:“够了没有!”
王妧点头作答。
丁美见了,不再理会沉浸在震撼中不能回神的小红,对着王妧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跟我来”。
“别管段家的事了。”丁美一回到住处,说话更加无所顾忌,“段绮没脑子,段家十多年的养育比不过情人的几句甜言蜜语,你还能指望什么?”
“所以,你的脑子都用在给我树敌了?”王妧也直言快语地刺了她一句。
丁美脸上一红,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对你的敌意也不会少。”丁美像是要说服王妧,又像是要说服自己,显得底气不足。
王妧动了动嘴角,又听见丁美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段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可以给你双倍的回报,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王妧平静地问。
丁美疑惑地看着她,却看不出王妧到底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最后终于沉不住气地吐露:“段绮就是因为不愿意听从她爹的安排,才临阵脱逃。也不想想,要得到王爷的青眼有多困难,她还当人人都对她趋之若鹜呢。”
她和段绮,一样天生丽质,一样才华出众,唯一不同的是,她更清楚她拥有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自十三岁起,她就懂得一个道理,生活对她的优待并非理所当然。最明显不过的事实是,父母对优秀的她每每有求必应,而对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却从来只有严厉的训斥。
但她也有失误的时候。
如果不是新来的王妧二人分散了别人的注意,她可能真的会继段绮后,成为第二个离开的人。被人当成箭靶子的滋味绝不好受。现在,她也只能亡羊补牢。
“你只需要让他们以为,你要和我争领舞的位置。他们很有自知之明,都只想做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翁。其他的,我自有打算。”丁美皱起眉头,将手放在腹部,语速放慢许多,“等到我达成目的,我会帮你扫平障碍,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春耕舞的舞师。如何?”
下个月初一,王爷例行公事会来别院察看春耕舞排演的进度,到时就是她的机会。但在那之前,她得确保那些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人不会突然使绊子。
“春耕舞的舞师?那倒不必。”王妧一边看着丁美拉了张椅子坐下,一边将她的疑惑问了出来,“不过,我想知道,那个和段绮出奔的人是谁?”
王妧有此一问,却不是因为怀疑丁美说的话。段绮失踪的时间和王妧接到靖南王任务的时机凑到了一起,只有查清楚了,王妧才能确定两者是不是巧合。
“你……”丁美有些不解。然而她话刚开头,却被王妧制止了。
王妧警觉地侧耳去听门外的响动。此时此刻,舞师们都留在水榭练舞,就算是她们回来了,也该知道王妧二人正在房中才对。而那个鬼祟地从门口经过的人影显然不知道这一点。
人影从东面消失,王妧又静静等待了片刻,才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在她身后的丁美咕哝了一句,不满地跺了跺脚。
院子里空无一人,王妧甚至产生了刚才看见的人影只是个错觉的想法。再次扫视了四周一遍之后,她终于发现了一处细小的异常。
那扇原本上了锁的木门虚虚掩着,王妧定睛看去,锁扣还在微微晃动,而门锁已经不翼而飞了。
090 靖南王(十八)
陈舞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却只得到一个制止他说话的眼神。
“大哥,真的非杀她不可吗?”陈柘转头对着躺在睡床上没有起身的范从渊问道。
范从渊睁开了他疲惫且毫无神采的眼睛,他没有回答陈柘,而是紧紧盯着陈舞。
“你确定,那个女人真的是她?”陈柘又向弟弟陈舞追问了一句。
陈舞连忙点头说:“嗯。她和她妹妹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只在去年偶然见到过王姗一次,”陈柘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大哥,你也见过她的。”
范从渊经过这一提醒已经想通了,在段家见到王妧的时候,他为什么会觉得王妧眼熟。王姗、王妧,他怎么没有早些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先前我还不明白,刘筠跑到滁州去做什么,现在倒清楚了。她也在关心着端王的婚姻大事呢。”范从渊阴沉地说,“好了,三弟,别再哭丧着你那张脸了。你这次,没被人发现吧?”
陈舞依然愁眉不展,直到范从渊又喝问一声,他才战战兢兢地回答:“应该没人看见我。只是,我没有时间把门锁……”
说完,他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锁。
范从渊扯着站在床头边上的陈柘的胳膊、挣扎着坐起身来。陈柘感受到范从渊手下传来的怒意,他看向陈舞,横眉喝问:“娄婆婆那,可都交代好了?”
陈舞经此一吓,说话竟结巴起来:“交、交代、好了。”
陈柘顿时感到手上一松,他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没错,那个女人非死不可。”范从渊顺了顺气息,不紧不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拉拢王妧?他可没忘了那个女人是如何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凭燕国公府的家世,她怎么会看得上像他们这样微不足道的外室子。
“一旦她嫁给赵玄,我们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止是一个赵玄了。不过,先弄清楚她潜入别院的目的是什么,还要去探探刘筠的口风。”范从渊手掌扶着前额,指尖用力地揉了几下,“要杀她的办法有很多,犯不着去收买一个亡命之徒。毕竟,她不像赵玄,每次都要带着一班人马才敢出门。”
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
陈舞一路神色不豫,脚步又急又快,把陈柘甩到了身后。踏入家门,一直忍着脾气不发作的陈柘追着弟弟陈舞进了见客的小厅。怒骂了一通后,陈柘才发现,背对着他的陈舞捂着脸,身躯微微抽动。
“你哭什么哭。”陈柘软语道,眼里却依然带着不满。陈舞从小就是这样,只认死理,脑筋又直。不过是一次提议被范从渊拒绝了,陈舞就这般沮丧,传出去真是丢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脸。
转过身来的陈舞红着眼,薄唇被他抿成了一条线。
两人各自入了座。
“哥,我害怕。”陈舞的眼神空洞无物,说话声比衣料摩擦的声音还轻。
陈柘却被这句话震撼了。他十分清楚陈舞在害怕什么。可恶的赵玄,和那群失控的疯狗,害得他的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不是万幸遇到一个过路的猎人,陈舞已经去天上见他们的娘亲了。
“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做吧?出事的话,被推出来的也只是我们吧?”陈舞双手抱在胸前,整个人几乎要缩进椅子里,“大哥瞒着我们那么多事,我真的好失望。”
陈柘听说这话,接口道:“他只是侥幸,比我们早生两年。要是我们也能在王府出入,哪里还需要这样巴着他。你说的那座地牢按理说应该是被废弃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不追究也罢。”
陈舞轻轻地点了点头,神思恍惚。陈柘见状不由得皱了眉头,他提起另外一件事:“救了你的那个猎人是什么来路?可不可靠?”
“他只是个山中猎户,不过为人侠义,又认识几个江湖游侠,才能听说到这些事。我想,是当初修建王府的那批人漏的风。”陈舞恢复了几分精神,面露不解,他问道,“哥,你提他做什么?”
陈柘露出微笑:“听你说,他受的伤不轻,你好好待他,最好把他留下来。我们也需要自己的人手了。”
陈舞下意识地点点头,应了他的兄长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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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把这件事禀告给范司务,一切还要等范司务的指示。”娄婆婆顿了顿,转向王妧身侧的丁美,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请丁姑娘随这两位差使走一趟,范司务要见你。”
一把丢失的锁,和几句空口无凭的说辞,并不能证明有人私下闯入了王府别院。王妧知道这一点,也不奇怪范从渊只用了些场面话来搪塞。
“无缘无故,范司务为何要见我?”丁美当即不悦地反问。
娄婆婆却像听不出丁美语气中的不逊,摇头表示不知。
王妧伸手拦下了还要说话的丁美,她看着娄婆婆低垂的嘴角,径自说道:“范司务要是看重有人私闯别院的事,昨天就该找我去问话了。今天他找的是你,可见是为了别的缘故。”
丁美这两天安分得很,也没去招惹吴楚等人,谁会来找她的麻烦呢?
王妧张口说出了她的猜测。
娄婆婆终于抬起她的眼皮,当她听到王妧口中说出段小红的名字时,眼神显得躲闪起来。
“大半日没看见她,倒不知她去了哪。”王妧又向娄婆婆询问起小红的行踪。
“范司务吩咐我,把新锁的钥匙拿给段姑娘,我正要去寻她。”娄婆婆讪讪地笑着说。
“那就一起去吧。”
王妧心中了然,领先走出房门。那个灵透乖觉、且颇有见地的丫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锐眼?
难道残余的那半本记录还不足以说明范从渊在段绮的事情上有所隐瞒?为什么小红还会相信他?
“等等!”
王妧被丁美尖声的喊叫拉回了心神。她顿住脚步。
“如果我天黑之前没有回来的话,你就去找薛澄,她欠我的。”丁美瞪圆了双眼,也不管四下里有多少只耳朵听到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