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湘湘(二)
客店里安静得可怕。
王妧神情木然地推开了六安的房门。睡床上有个侧身背向她躺着的人,她慢慢走过去,手中的匕首在黑暗中发出熠熠寒光。
在床边站定,她高高扬起匕首,对准床上人影刺去。那人翻身把脸转向她,刃尖悬在他咽喉上不及一寸高的地方。王妧持刀的手腕被六安紧紧握住。
床沿的帘布垂下,房中重新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王妧俯身压制着六安的左手,右手的匕首则横抵在六安的咽喉上,如果手腕没有被他钳制住的话,有人已血溅当场。
“放手。”王妧话中蕴含着不小的怒气。
六安垂下目光,他胸膛起伏,脑中飞转,最后直直看着王妧的双眼。他松开了她的手。
匕首由于突然失去制约,惯性地划开了六安脖子上的肌肤,渗出一条血丝。王妧盯着那道血丝,手上恢复自由,她却觉得自己像是握着千钧之重。
她将匕首用力地刺入六安耳侧的褥子上,咬着牙说:“你最好使出点真本事。”说完她取回匕首,退开一点距离,维持着半跪的姿势。
从她推门而入的那时,她就知道六安已经发现来袭的二人了。他不会不闩门就毫无警觉倒头大睡。
亏她还以为六安会配合她!
“他们对我用了一种名叫‘牵于’的毒药,让我来杀你。”她看着六安坐起身后拿拇指擦过脖子上血痕的动作,眼底变得深沉。
“牵于,在暗楼很有名气,可是,它的效用并不稳定。对于心志坚定的人,它的作用还不如……”六安说着,停顿下来,他希望王妧把重点放在他前面说的。
“我猜到了。”王妧是指那二人的身份。隔着帘布,她无法看清外面的情形,侧耳细听时,却只听得到两人的心跳和呼吸声,“为什么他们没有动静了?”
“要么,你得手后清醒过来,要么是我反手杀了你,我们两个,无论谁活下来心绪都会受到影响。假设活下来的是我……”
“为何不是我?”王妧皱眉问,她问完,又觉得自己问得可笑。
六安一时无话,不消片刻,他便改口道:“好,假设活下来的是你。一开始,你会很警惕,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此时出手反而可能逼你发挥出超常的实力。他们会等,等你放松下来,等你以为他们已经离开,最后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一刀了结你的性命。”
王妧周身一颤:“这些是暗楼里的人教你的吗?”她把后背转向贴着墙的床栏,只有背后这个方向让她觉得安全。
“他们什么都教,我也什么都学。”六安看出了她的不安,他同样以背靠墙的姿势坐好,“没错的话,他们会等到拂晓时分才动手,那是人在一天里最困顿的时候。”
王妧将呼吸放深、放缓,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那毒药对她毫无作用,所以她也没有用到系统来解除。那两个人,以为他们做足了万无一失的准备,遇到她,却是遇到了变数。
“主导的是个男的,做事的那个是个女人。他们找上门,除了因为我曾经是暗楼的目标,还有可能,他们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暗楼对待叛逃的人,会怎么做?”王妧把她在清醒过来后获得的信息告诉六安,她最后说的虽是问话,但这个问题她根本不需要六安回答。
双方已是你死我活的态势。
“如果不是我,他们根本找不到你,更别说,将你困在这里了。”王妧在他身侧坐下。那时她一念之间决定将六安留下,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他的负累。
“如果不是你,我大概已经死了吧。”六安没有看她,而是直视前方说道。
应该说是重生了,王妧在心中暗道。
“而且,刚才你可以杀了我。”六安嘴角微翘,后一句他没有说得直白。
王妧忽然就不说话了。弥漫在二人之间静谧让王妧感到丝丝困倦,没过多久,她头一歪,陷入梦寐之中。
“好好睡吧。”六安轻轻扶着她躺下,自己则坐在床尾。
“不是说她可以付出寿命来解毒和疗伤吗?为什么她的身体还是变虚弱了?”六安似在自言自语。
停顿了一会,他才说:“果然还是需要休养。”
一切重新归于静寂,一直到天将拂晓。六安撩起床帘,便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矫健的身影轻巧地跳落到地面。
女子当先向前两步,她瞥见王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身影,冷笑一声:“你果然杀了她。毕竟你连教你武功的师傅都下得去手。”她说着,把手中的短剑握得更紧了。
六安一步步迈向她,他伸手向腰间时明显看到对方颤抖了一下,即使她除了手中的短剑,袖中还藏着一把匕首。
匕首出鞘,六安的目光却钉在她身后的那个男子身上。
“你知道规矩,你是馥雨的目标,我不会插手的。”馥雨的计划让他白等了一个晚上,萧芜的心情也有些不美妙。同样的种子,怎么有的长得好,有的就是长不好呢。
“你会后悔的。”六安不知道是对他们二人中的哪一个说。
话音刚罢,六安和黑衣馥雨缠斗到一起。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因为有的人在出手时就已经露怯了。
二人调转了位置,馥雨节节败退,然而她突然发现,对方并不想让她靠近床边。她抵挡不住,虚晃一枪,引六安拦下射向床上的匕首,自己则败阵脱身,回到那男子身旁。
见她还要再度攻去,萧芜按住她的肩膀,无奈地摇了摇头。即使馥雨实力不足,但她若在他的督导下折损了,便变成他的无能了。
“回来。不要一意孤行。”萧芜下令道。
馥雨挣脱开去,扭头说:“该不会连你也怕了他?堂堂执事,也只会逞口舌之利!”
萧芜不再多言,馥雨还没来的及看清他的动作,已被他一掌扇倒在地。她捂着脸,颤颤地站起来,嘴角的血丝和散乱的发丝让她看上去十分狼狈。
“等你打得过我,大概就能做他的对手了。”刚才他观察之下,发现六安确实有和他一战的实力。但是,他的任务不在于此,怎么会被馥雨一句激将就失去理智。馥雨的前途已经基本确定,她的考验失败了。
047 湘湘(三)
不觉天已大亮,王妧被满室的光线唤醒了。入目所见,屋中陈设俨然,王妧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猛地坐起来,她发现自己仍在六安的房间里,而他却不知去向。这一觉,她睡得太沉了。一想到暗楼的人,她就再也坐不住,翻身下床,几步走到门边,与此同时,门被从外打开了。
六安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看到王妧满脸戒备的样子,他不由得勾起嘴角。走入房中,他被王妧疑惑的目光跟随着,却不着急替她解惑。直到王妧忍不住问出声,他才说:“只不过是条杂鱼,和一条监督杂鱼的大杂鱼,都被我打发了。”
“但是……”王妧有一话梗在喉中。
六安已经将食盒中的清粥小菜摆上方桌,示意她用完早膳就可以上路了。
“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六安看着王妧食不知味的样子,便说,“昨天晚上那个女的名叫馥雨。”
王妧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将早膳用完。期间她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六安给过她一份名单,其上就有“馥雨”这个名字。她没有看到动手杀死王姗的人是谁,但若真如六安所说,杀死她们二人才能得到走出暗楼的机会,那个名叫馥雨的女人是九人中的其中一个,现在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结论显而易见。
从何绣儿、蓝绫到馥雨,她对暗楼的了解越多,便越感到自己独木难支。她不由得有些沮丧,也没心思去计较六安击退那二人时为什么没有叫醒她了。
启程前,王妧还交代六安去办一件事。
“给住在拐角的那个女人送些盘缠,其他的话不必多说。”
六安应下照办了。
…………………………
这一日,滁州衙门从一大清早就闹哄哄地乱成一片。滁州八县上下官员都在议论同一个件事。
“到底是不是呀,这等得我心都焦了。”李知事皱着眉,对着众位从各县前来的同僚发着牢骚说。他没到中午便来衙门,等到日落西山,又饿又渴,哪里还有什么耐心。
“王同知的亲兄在京城地位显赫,消息肯定也比咱们灵通,要不知州大人怎么会和他一谈就谈了半天,茶水都送了两三回。”回应他的是柳通判,对于知州大人将他排除在秘密会晤之外,柳通判心里还是有些不满的。
“这谈就谈吧,怎么也不先给我们个准话,让我们干等着。”李知事的态度回转了些,但仍没有完全宽心。
“呵呵,那也是我们自愿来这里干等着,这事是我们滁州一切事务中的重中之重,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你我头顶的乌纱还要不要了?”柳通判虽然在级别上低于李知事,但身为通判,在场之人在职事上都处于他的监督之下。
至此,李知事便不再出声了。
好在没过多久,柳通判口中的王同知便出现在堂中。他年纪不到四十,面白长身,气质儒雅,在外人眼里,出身富贵的王政便该天生有这样的风度。
柳通判迎上去,双方互相拱手为礼。
“王大人,不知道知州大人怎么说?”
四下里的人也纷纷竖起耳朵静听。
王政也知道他们的心情,便直言道:“知州大人和我也议不出个定论。若朝廷真的派了钦差来滁州,必定会有公文先行才是。眼下与其担心这个捕风捉影来的消息,不如咱们把各自的本职做好。各位同僚也大可不必太过担心。”
他话刚说完,四周又炸开了议论。有的人甚至提到年底的校考,王政只推说不知。觑空脱身,王政往衙门外走去。他住在城东鸣玉街,那里是文豪郑衍的故宅,如今也是王家的产业。
“王大人留步。”柳通判竟追了上来,方才在众人面前不好说的话,这时他才对王政直截了当地说出,“知州大人的情况还是不见好吗?”
王政知道他也是了解内情的人,于是说道:“其实,我也没有见到知州大人,只是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而且对方说一句,要歇息半天才能继续。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柳通判的脸色也显得越发凝重。他知道自己有责任把知州重病不起的消息上表朝廷,可是,却被许知州用“偶感不适,不日可愈”的话拦着,到了今天,柳通判的不安感已经到了极点。如果朝廷真派了钦差来滁州巡视,他有必要采取一些行动了。
柳通判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在场,王政势必不能用场面话来搪塞他。
“只要没有人手捧着敕书来到滁州大衙,说他是奉天巡视的钦差,我们就只能当他不存在。”王政近日并没有收到任何家书,除了侄女王妧使人从云州送来的只言片语,所说的也全无关政事。他给不了柳通判想要的准话。
柳通判至此,也确定自己不能从王政口中再问出什么了。二人在路口相互辞别。
走没几步,有辆青布马车从他身边驶过,王政抬眼看去,正好看到马车在他侧前方停下,车夫向路人借问鸣玉街何在,车中有个少女挑起车帘,向他这边看来。
王政几步走近前去,他已认出了那是自家侄女。
“二叔。”王妧下车来,向王政欠身行礼。王政忙让她起来,领着她往家中方向走去。
“你二婶一听说你要来,吃的用的住的,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这样轻装简从,便很好。”王政心里还是很高兴见到这个侄女的。他还记得,当年王妧姐妹刚刚降生时,家里每个人曾是那么欢欣鼓舞。如今他有妻儿在侧,连母亲也更偏爱他,而他大哥身为燕国公,得到的却只有一肩重担,早年丧妻,近来又丧女,王政总觉得自己是亏欠燕国公的。
王妧听了,点点头,很是见外的样子。王政也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王妧这孩子还是很难与人亲近。燕国公对王妧的教养和王妧自身的性格,到底孰为因,孰为果,这是一个王政无法解答问题。
“二叔,阿姗去年来滁州时,也是住在二叔家里吗?”走着走着,王妧突然问道。
她最初想到要离开京城,或多或少是由于瑞安长公主的缘故,而现在,她有了另外的想法。
048 湘湘(四)
从被王政领进家门,王妧就感受到一种脉脉的温情。一路风霜,被明亮的灯烛、干净的家具、和气味清香的插花一扫而空,王妧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想让自己的脸看上去柔和一些。
“你这孩子别说傻话了,如果你要住到外头去,我可没法跟你二婶交代。”王政觉得,王妧在人情世故上有所欠缺,可正因如此,才让她像个孩子。他不忍心去想,王姗事事通达,是吃了多少苦头熬出来的。
“你要知道,你是住在家里,二叔二婶不会拘束你,你也不要拘束了自己。”王政继续说道,“我先带你去见你祖母。”
老夫人的居所在东边独辟出来的一个整洁雅致的院落里。过了垂花门,便有个丫环迎上来给王政见礼。另有丫环进屋通报。
“走吧,你二婶和两个妹妹都在里面呢。”
正面三间宽敞的屋子被布置得错落有致。踏进门,入目所见的是成套的被打扫得纤尘不染紫檀桌案台几,王妧听见有说话声从左手边的明亮开间中传出。丫环替二人打起珠帘,王妧一眼便看到了头发花白、眸眼锐利的祖母崔氏。
老夫人被两个孙女偎依着坐在一张锦榻上。一旁摆着一只圈椅,坐着王政之妻郑氏。她刚刚放下茶盏,便站起身迎了上来。等二人给老夫人见过礼,郑氏才越过王政,拉着王妧的手,柔声问她旅途经过。
“手竟这样冷,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郑氏嘘寒问暖,仿佛把王妧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
王政在一边和老夫人说话,但多数时候只有王政在说,老夫人一边听,一边点头示意而已。
这边王政说完,郑氏也放开了王妧:“我叫厨房给你准备些吃的,你一会将就用些。”
夫妻二人相偕离去。
王妧安静地接受祖母的审视,相较于两个堂妹王娴、王姣对祖母的殷勤贴心,王妧的态度可以算得上是冷漠。
对于老夫人来说,王妧结合了长子长媳身上最坏的缺点,这一年多未见,王妧的脾性竟变本加厉了。
“跪下,我有话问你。”老夫人摆出尊长的威严,说道。
王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听从地跪下,口中说:“父亲交代我,要替他向祖母磕头问安。”说完便“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等她抬头时,老夫人和王娴姐妹都看见王妧额头通红了一片。
王姣心疼地下榻来,仔细察看她有没有伤着。
老夫人脸色变得难看了,王妧这是在赌气!
“他要磕头,自己来磕,你磕的算什么。”老夫人语气淡淡的,但熟悉她的王娴知道祖母的心情不太好。
“是。”王妧的回答也十分平静。她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几年前。
那时,王姗虽然带着一身伤痕,却笑着对她说:“有的人喜欢躺在自己的姓氏上撒泼,往好的方面看,她确实曾靠这一招保全了国公府上下,往坏的方面看……我们吃苦当吃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侧的王姣看见王妧眼里的神采,心里却不解。为什么王妧受罚后反倒显得有些高兴?
“阿贺的老师找得怎么样了?年节的礼单为什么还没送来?我要的那味合香,底下人还没试出来吗?”
“这些事父亲十分重视,办得谨慎,所以才迟了。”王妧并不知道老夫人所问之事。以前老夫人的问话,都是王姗在应对,她听得惯了,也知道回答时的分寸在哪里。
这话要是换作别人来说,老夫人能接受,但从王妧嘴里说出来,她只觉得对方就是在敷衍她。
“我近日总觉得心头不畅,她们两个平时总会替我抄些经文,如今你来了,也替我抄十份,过几日拿过来。”如今,老夫人已经很少动气了,因为能让她动气的人不多。而且她也懂得,动了气就要发作出来,免得伤了自己的身子。
王妧盯着角落里的鎏金竹节熏炉发呆,那是老夫人以前住在燕国公府时用过的旧物。她在想,此时此刻,换做是王姗会怎么做?
“是。”她只回答了一个字。
没过多久,郑氏去而复返,带着三个女孩子从老夫人屋中离开。过一处东西穿堂,来到郑氏为王妧安排的住所。这里原本住着郑氏的两个女儿,现在二人又搬到老夫人的暖阁里。
纱窗是新的,灯烛从屋中映出柔光来,一个伶俐的丫环从门边走近前,将主客几人迎进屋中。
王妧见圆桌上摆着几样粥点,知道是郑氏为她张罗了这一切,她开口道谢,郑氏也笑盈盈地受了。
“晚上不宜多食,你略用一些,早点歇息。”
王妧点点头。郑氏便带着女儿们离开了。
郑氏给她安排了两个丫环,一个叫彩云,一个叫素云。纸笔本是各屋都备有的,王妧一说要用,素云便去取了来。彩云听说王妧要替老夫人抄佛经,还给她找了一册法华经的原文。
十遍而已,很快就好了。王妧这样告诉自己。
彩云要替她研墨,被王妧拒绝了。二人只得退下。
进了里间,王妧动手多点了两盏灯,把桌上的茶具移走,铺开纸张,刚写了几个字,就听到一声响动。
被打扰了的她有些不悦皱眉看去,她认出了那是六安的脚步声。
“什么事?”王妧看到六安一身夜行衣,从外间走进来。
“我只是出来随便走走,谁知差点被人发现了。”六安嘴上虽然这么说,神情却不见紧张。
王妧眉头依然蹙着,她也知道了六安行事一些的习惯:“你以为这是一座普通的府邸,连守备都没有吗?你不可再乱闯。”但只要她特地说出的事,六安便不会违背。
六安尴尬地笑了笑。
“吃过东西了?”王妧没有意外地看见六安在摇头,“外间有些吃的,你自便吧,回去时别被人发现了。”
王妧把人打发了,又专心到自己的事情上。抄写了一会儿,她抬头活动肩颈,才发现六安站在里外间隔的雕花木栏边看着她。
她不喜欢做事的时候被人看着。
“你会写字……”王妧有了个好主意,她把笔递给六安,“写两个来看看。”
六安走过来,接了笔,站王妧对面的空位上,俯身写下“六安”二字。
字迹清秀,还过得去。王妧神色未改,在心里评价道。
六安又看了看王妧的手书,嘴角微微一翘。他又提笔,写的依然是自己的名字。
这一次,王妧终于变了脸色。
她夺过六安的纸张,对比着前后两次的字迹,又取了笔来,在他第二次写的字旁边写下相同的两个字。
她的字迹竟然和六安模仿她的毫无差异。
如果六安是她的敌人,他一定是个很大的威胁。然而,他连性命都愿意交到她手上,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留下来吧,帮我抄书。”王妧原本只想小小地惩罚一下六安,没想到六安竟然能够帮上她的忙。
王妧把自己抄完一遍的经文交给六安比着照抄。她自己也运笔如飞。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把两人脸上、身上的每一个动作都照得分明。
049 湘湘(五)
城南有许多男女老少都爱去的地方,除了听曲看戏,还能喝茶下棋、打叶子戏。德馨班在城中还算有些名气,要打听到它的位置并不困难。
王妧坐在德馨班二楼的雅间里,居高临下。一楼正面的台子上有人在唱朝元歌,台下稀疏坐着几个客人,反应也不热烈。
上茶的伙计见王妧面生,便试着和她搭话道:“姑娘可是第一次来我们德馨班听曲儿?”
王妧点点头,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致。
“这就巧了,我们班主刚从京城请了一位名角,还没在滁州城登过台,露过面呢。”
王妧脸上露出几分好奇,问道是谁。伙计说了一串名号,可惜王妧并没听说过。
“你们德馨班就没有自己的班底?”
伙计只知道近来德馨班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留下来的也多数遭到班主打压,可这些却不好说给客人听。
“有,当然有。”
王妧看着台上唱的那人,嘴上说:“如果只有那样的功底,有还不如没有呢。”
伙计脸上有些挂不住,要是被班主知道自己任人诋毁德馨班的名声,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脚下麻溜地退了出去,王妧便转过头来,耐心等着。不过一会儿,她就等到了她想见的人。
吴班主五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他原来也不是戏班出身,当年他在落魄潦倒之时受过老班主的一饭之恩,被收留在德馨班打杂,也是他能耐过人,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伙计说二楼雅间有人看轻德馨班没人,连朝元歌都唱不好,吴班主便决定过来看看。对方有几斤几两,他得亲自掂量掂量才知道。
一眼看到王妧,他只觉得对方是个普通的姑娘,等他报上身份,她却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样子。得知对方姓王,他首先想到的是望族王氏。可她若是王氏的子孙,还不早就抬出身份来压人了。
“王姑娘有什么指教?”德馨班的人唱功都是打小练起,对方要是想来砸场子,不拿出点真本事来,可说不过去。
“指教不敢当。我只想知道,你们这儿可有我要找的人。”王妧面不改色地应对着对方的质疑。
吴班主笑着问她要找什么人。
“太宁曲的传人。”
吴班主脸上的表情凝住了,但从王妧脸上,他看得出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不过是个传说。”传说,太宁曲是戏曲祖师青帝所作。青帝在梦中登上仙山,心中有感,醒来后便谱成这灵章玉音。可这人世间,真的存在着仙乐吗?
“你信不信,不关我的事。不过,只要你提供得出我认为有用的线索,”王妧从袖中掏出三叠宝钞,在吴班主面前扬了扬,“这些就是你的了。”
吴班主眼睛直直地盯着王妧手中之物。既然对方钱多得没地方花,他不妨帮她一个忙。他在这个行当是半道出家,对这样的传说自然不和那些从小耳濡目染的伶人一样笃信不疑。
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王妧想要什么线索?
“那个人必定出身伶人世家,天分自然不用说,特别的一点是,那人的父母手足都不长寿。”王妧说道。
“只要符合了这两点,就是了?”吴班主半信半疑。
王妧嘴角动了动,没有回答他。
吴班主自觉无趣。反正只要他能找到符合条件的人,那三百贯就是他的。会用这么阔的手笔来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或许他眼前的这个姑娘真的是王氏女也说不定。
王妧留下一句“三天后会再来”的话,就离开了。
吴班主把人送到门口才止步,心思重重地回了后堂。这些年,他埋头苦干,只想让德馨班成为滁州城一流的戏班子。可惜,戏班里那几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总是跳出来,指责他这里做得不好,那里做得不好。他们从小以德馨班为家,却只知道啃老本,连一点小小的变动也不愿意接受。德馨班被他们拖累着,如何能做到更上一层!
“姑父,”一个青年男子从门外探身进来,神色古怪地说,“湘湘回来了。”
吴班主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动。竟有人受上天眷顾至此!
“把她叫来见我。”吴班主对妻侄洪武说道。湘湘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她离开德馨班,还能干什么?托身到另一个陌生的戏班,还是到大户人家为婢为妾,或是随便嫁给乡野村夫,哪一条路不比他为她安排的潦倒十倍?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吴班主最终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
一抬眼,看到走进门来的湘湘,吴班主脑子里原先所有的念头和想法全都消失了。
他知道湘湘长得美,唱功也不差,如果他下重本培养,湘湘一定可以成为德馨班的台柱。可他没想到,以前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样的人儿,竟能绽放出如此妍态。
把这样的湘湘埋没到徐老爷后院的庸脂俗粉堆里,不是太可惜了吗?
吴班主站起身来,像普通的长辈关切晚辈那样,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他虽然说了几句责备的话,可言词恳切,句句是出自真心地为湘湘考虑。
湘湘看到吴班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她心中毫无悲喜。
“我知道,班主是为了我好,我已经决定嫁入徐府为妾。”
吴班主干笑一声:“不急,这事不着急。”如果湘湘是那位王姑娘要找的太宁曲传人,徐老爷再见到湘湘如今的姿色,湘湘的身价肯定不止徐老爷先前许诺的那个数,到时候,德馨班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湘湘却慌了神。吴班主又在打什么主意?不嫁给徐老爷,她要怎么替楠哥哥伸冤报仇?
“倒是你的功课,这些天都没顾得上吧?这唱戏的功夫,经年累月的,一天也不能放松,你回去好好把状态调整调整,几天后再登台,怎么样?”
吴班主的关切让湘湘浑身一冷。放在以前,她不会觉得这番话有什么不对。然而今天她明知这里面有不对劲的地方,却恨自己还不能识破对方的诡计。
计划在第一步便遇到了阻滞,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050 湘湘(六)
王妧知道王姗去年来滁州是为了再开办一间如意楼,但是,她一路打听下来却一无所获。她原以为自己可以通过如意楼联系到万全一,可她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第二间如意楼。
迎面有个男子贼头贼脑地从大街的另一头走来,他衣饰整洁,相貌也颇有几分人才,但他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行人身上乱转。很快,他就遇上了王妧。
他哀怨着一张脸,欲言又止,在王妧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换做是常人,这个时候一定会多看他几眼,可惜王妧心中有事,看都没看就越过了他。
男子脸上的表情僵滞了,他忙转过身来,主动开口叫住王妧。
王妧看着那个几步绕到自己面前的人,并没有表现出耐心。今天她还要好好探一探那富甲滁州的徐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有心情和不相干的人拉扯。
男子发现自己的目标似乎很难接近,他不由得有些迟疑,不过,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说:“这位姑娘,我路过滁州,身上的钱财被贼人洗劫一空,希望姑娘发发善心,赠我一些盘缠。我……我娘亲卧病在床……”
王妧蹙着眉:“你家住何处?我派人送你回去。”
男子含糊其辞,说:“我家路途遥远,就不劳烦姑娘了。我只需要一些盘缠,好雇辆车回家,如果姑娘愿意慷慨解囊,我感激不尽。”
“这样……”王妧若有所思,“那你跟我来吧。”有个方法可以很快弄清楚对方是不是真的需要别人救急。
滁州大衙是滁州城官员办公的地方,衙门附近的街道也显得格外清静整洁。
路上,周建已经对王妧报了姓名,还绘声绘色地向她讲述了遇劫的情形,自夸他英勇抵抗,才在凶徒手中逃出生天。
王妧只听不说,虽然绕了点路,但还是把人带到了衙门口。
周建一明白王妧的意图,几乎同时两腿打颤,险些站不稳。他后退一步,却发现自己被对方的护卫挡住了去路。
“别担心,我二叔是滁州同知,他听了你的遭遇,一定会帮你的。”王妧说着,便要带他进去。
周建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不”字,便看到衙门里出来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好巧不巧,王妧已经上前去和那人打招呼。
他把心沉下去,脑子里只想到自己身着囚衣、泪流满面的样子。当年,他走出浠水县大牢时就曾发过誓,再也不要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眼看着那位同知大人正要过来和自己说话,突然有个同样也是官老爷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心思飞转,很快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柳通判听王政介绍了王妧的身份,很快便明白过来,王妧便是王政兄长燕国公的女儿。他不敢托大,很客气地回了对方的礼。在场唯一身份不明的人,便只有周建一个了。三人默契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王政已从王妧的口述和周建的神态上发觉了不对,于是他首先开口:“我这便派人护送你回家。柳大人以为如何?”
柳通判点点头,这人本是王妧带来的,王政处理得也合乎情理。
“正该如此。”柳通判原本还想和王政多说几句,但看现在的情形是不能了。他正要向王政告辞,却突然看到周建在向他挤眉弄眼,对方似乎在示意有话要对他说。
柳通判不解,思量之下,仍开了口:“我看,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吧。王大人不是还有事情要忙吗?”
王政和王妧相视一眼,知道彼此都无意深究这件事。王政便拱手对柳通判说:“那就麻烦柳大人了。”
郑氏特地嘱咐他今天中午要回家,正经替王妧接风洗尘,他连公事都先放下了。王妧也正好要问他有关王姗的事,两人便先行离开。
周建这才放了一半的心,他打起精神,专心应付眼前的柳通判。
“柳大人,我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周建皱着眉,一脸为难地说,“我不能说出我的身份,都是因为王姑娘太热心,我不得已才说了那样的谎。”
他说着,一边去看柳通判的脸色。见对方虽然有几分疑心,却没一口咬定他是在招摇撞骗,周建心中暗喜。
过了一会儿,柳通判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惊异地回看向周建,目光中期盼着一个答案。周建看着他的眼睛,慎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柳通判大喜过望,他不相信上天会把那个人送到他面前!不过,他依然清醒地知道,他得好好验证一番。事关重大,如果周建真的是替天巡视的钦差大人,他的心事就能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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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她一早就出门了?”老夫人崔氏眼睛微微闭着。昨夜她睡得不是很好,今早起身后,她发觉自己的精神有些差。
王娴给王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嘴。祖母对堂姐王妧的不喜,她们都看得出来。只是这件事轮不到她们来指点谁对谁错,王姣告诉祖母王妧的动向,倒有了搬弄是非的嫌疑。
王姣也乖觉,把话题引向日常说笑的小事上来。
老夫人不是不知道姐妹俩的小动作。郑氏教养得力,这两个孩子也长成了老夫人心目中大家闺秀的样子,大方得体,秀外慧中。徽州郑氏不愧是和汾州崔氏比肩的望族。
“老大把两个女儿当掌上明珠宠着,这都没了一个了,还不知道好好管教,我替他瞎操什么心。”老夫人说了这么一句,便撇开了。她不能无视两个孙女对她的体贴。
三人又说了一会话,老夫人便把她们打发去家塾了。想到家塾的郑夫子年底回乡后便不再回来王家教学,老夫人又决定修书回京,让燕国公赶紧把找新老师的事情办好。
王贺是她唯一的孙子,这孩子年纪虽小,天资却高,在求学一途上万万不能耽搁了。老夫人一边想,一边写,写着写着忽然又停了笔。
有些事,交给燕国公去处理,老夫人总觉得不放心。
她在这个时候忽然动了回京的念头。
051 湘湘(七)
王政、王妧二人回到家中,来到书房。王妧说出了王姗那时的打算,却依然没能从王政口中得到第二间如意楼的信息。
思索间,王政忽然想起一事。
“或许,如意楼不在滁州,而是在南沼。”王政猜测道,“去年,阿姗来滁州时,待的时间并不长。我隐约听她提到,靖南王当时在找她的麻烦,她答应了靖南王许多苛刻的条件,才把事情平息了。”
南沼六州,是靖南王的封地,也可以说,靖南王替朝廷镇守南沼,才使南沼获得安定。靖南王大权在握,在南沼只手遮天,王姗怎么会把第二间如意楼设在南沼,还开罪于靖南王?
王政不愿再看到兄长的子嗣有任何闪失,于是他说:“我可以先派人去南沼打听,但是,你要有准备,和阿姗打交道的人,并不都是通情达理,和善厚道的。”
王姗去世得突然,她攒聚起来的力量很容易便会土崩瓦解。就像雀部,如果没有万全一在,它早已被周充剪除干净了。
第二间如意楼现在是什么情形,谁也无法想象。
这时,郑氏使人来请二人去西厅,她对王妧到来后的第一次家宴十分重视,王政也停止了交谈,对王妧说道:“你先回去梳洗,等会,还会有一位客人要来。”
王政没说是谁,王妧只当那位客人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她走回居所,却在半道上被六安拦下。
“刚才回来的时候,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六安如此慎重地来找她,王妧一下子就想到暗楼的人。出现在松平县客店的那两个人被六安击退,王妧预想他们一定会找机会卷土重来。只是,他们这么快又找到她,将来她走到哪里几乎都无所遁形,这才麻烦。
“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王妧既是在问自己,也是在问六安。
“我想,滁州城也有暗楼的势力。”六安一边看着王妧的反应,一边说道。
王妧不可能置之不理。
“要把它找出来。”
六安满意地勾起嘴角,他已经替王妧想好了法子:“我们出去一趟。”
王妧一听便猜到了他的意思,他是想和上次赵玄的人跟踪他们时一样,故技重施?可是,王政一家特地为她办了家宴,她能肆意缺席吗?
六安看到王妧脸上的犹豫,不过,他发现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走吧。”王妧找了个仆从去告知王政夫妇,她有急事需要离开,等她回来再亲自去谢罪。
镇定了心神,王妧上了六安准备好的马车。马车笃笃地驶出了鸣玉街,如六安所料,他们一出门就被人跟上了。接下来,便是找到机会偷梁换柱。
谁知,六安却在城中兜起了圈子。王妧发现,他们已经是第五次经过同一间包子铺了。她的耐心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几乎消磨殆尽,正当她要开口询问六安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马车在一间热闹的茶馆门前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六安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
王妧下车来,回头看见跟着他们的那人满脸不敢相信地现出身形。她知道六安的判断是对的,可她却看不明白六安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闲云茶馆”四个字的招牌高高地挂着,这是一间二层的阁楼。茶馆里筑了个台子,一个携着琵琶的女子正要退场,听众们纷纷把赏钱掷到台上去,有个侍儿笑嘻嘻地捡着,场面十分热烈。
台下正中的位置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既没有出声叫好,也没有掷出赏钱,可那琵琶女却径直朝他行了一礼,仿佛她刚才尽心尽力的演奏只是为了他一个人。
中年男子从几道注视着他的目光中发现了异常,他一边起身一边转过头来,越过王妧,直直地朝六安望去。
他年近半百,面容沉稳。当别人望进他那双明镜般的眼睛里时,只能看见那上面映着自己的影像。
王妧当下便意识到,对方是个很难对付的人物。
他把目光从六安移到王妧身上,依然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离开他的位置时,王妧不假思索地跟上去。她听到有人称他为“白先生”,而他也十分客气地和对方打招呼。
茶馆角落有个通向后院的小门,王妧二人经过时,被守在门边的伙计用锐利的眼神扫视了一遍。不过,伙计并没有阻拦他们。
后院和前厅只有一墙之隔,却显得清静许多。这里设了数间茶室,那位白先生止步于西北角落的那间茶室门口,他看见二人跟上来了,便推开茶室的门,隐身入内。
六安伸手拦住王妧,往前迈一步,使二人前后的位置做了调转。
王妧没说什么,从刚才在前厅的情形来看,那个人对六安的关注超过对她的,或许,她不该那么早就下定论断。
茶室虽小,布置得却很雅致。光线从纱窗外透进来,映着些绿意。窗台边的高几上摆着一盆狐尾百合,清新可爱。
三个座位便设在这生气勃勃的窗台下。
白先生坐了上首,提着袖子给手边的小火炉添了几块碳。
“请。”他伸手请二人坐下,随后自顾适意地煮水烹茶。
不一会儿,清香四溢的茶水便注入了三个薄如蛋壳的瓷杯里。王妧看着他像是不知烫手、烫嘴似的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心中称奇。
“能找到这里,你很机警。”他用一种欣赏的语气对着六安说,“不愧是红姬手下调教出来的。”
六安听到“红姬”这个名字,神情明显冷了下来。王妧也确定了对方是暗楼的人无疑。
“怎么?你主动找上门,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白先生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红姬算是平起平坐,只要我开口,她不会再咬着你不放。”
他熟知六安的一切,也毫不掩饰他对六安的企图。见六安的态度没有一丝松动,白先生笑着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王妧身上。
“王姑娘。”他清楚王妧的身份,也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有个句话叫做‘以卵击石’,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052 湘湘(八)
“你侥幸逃脱,应该惜命才是。”白先生的语气十分和善,甚至向王妧透露了一个消息,“暗楼并没有下追杀你的任务。”
王妧没有忘记,那个阴柔的声音说的话。
“只留一个也是麻烦……”
她是附带的,而王姗才是他要杀的人。
白先生不出所料地看到王妧情绪有了变化,他瞥了六安一眼,又说道:“我们这样的人,习惯了刀头舐血,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并非狼犬,却与狼犬为伍……”
他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茶水已经冷却,王妧的心绪受到他的话影响,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拿起了茶杯。
“引狼入室的后果,便是反噬自身。”
温温的茶水润过王妧的喉咙,她原本恍惚的神思在刹那间回归了清明。
“请选择,是否使用寿命三天,解除中毒状态。”
系统那冷冰冰的声音在王妧听来很是刺耳,她为自己一时的松懈付出了代价。
她沉着地把茶杯放下。
“我命硬得很,”王妧看向六安,想起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你以为我是在饮鸩止渴,怎知我不是甘之如饴?”
王妧一语双关,白先生听得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六安对上王妧的视线,她眸中的神采让他一时移不开眼。
“暗楼没有下追杀我的任务,可是暗楼的人一样可以被买通来杀我。”王妧平静地说道,“就像你,一有机会,不也想杀了我吗?”
白先生没有否认,他的作为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妧眼光掠过六安面前的茶杯,她身子略微前倾,伸长了手将茶杯拿起:“可惜,你杀不了我,也招揽不了他。”
她一边盯着白先生的脸,一边把茶杯放到唇边。接着,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白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把王妧放在眼里,王妧知道了他的目的,他也不在乎。直到王妧示威一样地把六安的毒茶喝下,白先生才发现王妧不简单。
不过,比起某些软硬不吃的人,王妧身上的薄弱之处仍然不少。
“我知道红姬的下落。”白先生抛出了他的饵,“而且,我很乐意告诉你们。”
王妧嗤笑一声:“即使红姬是我的敌人,我也不会跟你合作。”在她眼里,暗楼的人都是一丘之貉,她不会蠢到去相信一个一见面就想毒杀她的人。
白先生并不对王妧的反应感到意外,让他猜不透的人是六安。
六安已经不是红姬手下那个会为了一句空头承诺而卖命的无名小卒,他提供给六安的必须是实实在在的捷径。白先生本想多观察几天再对六安出手,可被二人提前找上门,他对自己的计划也少了些把握。
六安听了王妧的话,也随她站起身。
王妧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至于白先生会如何应对,她不得而知。
白先生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右手搭着座椅的扶手,食指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轻轻点击着。他连自己都暴露了,怎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离开了闲云茶馆,王妧才发问:“你对这个白先生有什么看法?”
“他隐瞒了一些事,想利用我去对付红姬,你拒绝得对,这样他就无法得逞了。”六安的说法完全偏向着王妧的决定。
可王妧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跟他合作,能得到很多线索。”王妧近似在自言自语,六安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
“又不是没了他,就查不到。”六安随口说道。
王妧嘴角一动,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回去,应该赶不上家宴了。王妧想到她回去后要面对的责难,行动上便磨蹭起来。
回了鸣玉街,王妧入门便往西厅走去。回廊下,她听见厅中人的笑语,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可即便再慢,那短短的一段路程总有走完的时候。
家宴果然已经结束,王政和客人留在厅中用茶。
迟来的王妧心潮起伏,把目光落在客座那人身上,眼底浮出复杂的神色。
“世侄来滁州公干,我正好请他来家里吃顿饭。”王政说道。
郑氏精心准备的家宴,招待的却是别人。王政不知道王妧会如何跟他的妻子交代,郑氏贤惠大度,但王妧的做法确实很容易让人心里产生芥蒂。他觉得自己应该先和郑氏谈一谈。
“阿妧,你代我送一送世侄。”王政没有错过周充放下茶杯、目不转睛盯着王妧的样子。宴席结束后,周充明显是找借口要多勾留一会,而现在看来,周充来王家的目的昭然若揭。
王妧错愕地点点头,她没想到王政所说的客人会是周充。一看到他,她就忍不住想起燕国公府的处境。周充居然还有脸以世交的身份登门做客。
“走吧。”
王政一离开,王妧便转身走了两步,做出送客的样子。
“我原以为你会知道。”周充站起身来说道。
王妧愣住了,她有些不解地转过身来看着对方。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
原来周充一声不吭地把她算计进围捕蓝绫的行动中,还自以为她会知悉他的计划?那么,她后知后觉,是不是就活该被他利用了?
“救了你的那对祖孙,胆魄不小。”他看到王妧的反应,又继续说着,而他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王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熟悉她的人便知道,她着恼了。
“你来找我,想干什么?”王妧问道。周充都已经表明了她遇险责任不在他,又拿袁氏祖孙作为要挟,她敢不与他“冰释前嫌”吗?
周充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不过很快又将它们掩饰过去。他没有回答王妧的问题,而是问起她刚才匆忙离开所为何事。
“没什么。”
王妧把目光瞥向别处,回答得很是简洁。
周充沉下心来,他想起几个时辰之前在宅邸侧门遇见的那个护卫。
“你离开京城,就带了一个护卫,你很信任他。”周充半是疑问、半是肯定地试探道。林启找人描述了那一夜蓝绫找来的援手的模样,有几分像是王妧手下那个叫六安的护卫,只是周充属部中和那人交过手的都留在京城养伤,周充暂时也无法让自己的属下来指认。
周充只凭直觉猜测,难道是那个护卫不想让王妧见他?
王妧一言不发,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053 湘湘(九)
“雀部之前在查一件事,王姗死后,万全一也无力继续追查。你要不要跟我合作,完成她的一个心愿?”
唯有关于王姗的事,王妧很难拒绝他。
王妧想到了流云说过的木盒子。以前,除非王姗主动告诉她,她很少过问王姗在做什么,现在她不能不去了解。
“她在查什么事?”王妧的语气软和许多。
周充笑了笑:“她在查一些东西的下落,而且,具体的情形连皇上也知之甚少。”
王妧微微蹙眉,她看清了周充眼里的深意,并下意识地把他的话当成了试探。
“皇上没有吩咐,我不能插手。”她可以另想办法去找出王姗做过什么事,周充的提议充满了令她迷惑的陷阱,她不得不谨慎。
“你还不明白,王姗是瞒着皇上在做那件事,你不跟我合作,难道想自己一个人去查?”周充反问道。
王妧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答应他,便给了他攻讦燕国公府的把柄,不答应,她又无法保证自己的行动能完全避开镇察司的眼线。周充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个棘手的人物。
“我需要些时间,考虑一下。”王妧最后这样拖延道。
周充没有逼迫她。
“你的护卫知道哪里能找到我。”临走时,他给六安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王妧揉了揉脑袋,今天对六安感兴趣的人怎么突然多了起来?
此时的正屋里,王政正和妻子说这话。
“等会见了她,你委屈些,别和一个小孩子计较……”王政深懂“和家”的祖训是怎么传下来的。
郑氏笑着摇了摇头:“你既知道了,我的委屈也算不上是真委屈了。”
“还是阿姗像大哥多些,阿妧比较像大嫂。”王政感慨地说道,却被郑氏拦下话头。
“人都去了那么多年了,还提这些做什么。你放心,我不会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不过,我接下来对她提什么要求,你都要配合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可要生你的气了。”
王政想,郑氏应该不至于为难王妧,便做了让步。
王妧来见郑氏时,王政仍未出门。郑氏喜欢制作画扇,他为了哄妻子开心,决定留在家里给妻子画几幅扇面。
“二婶……”王妧请罪的话没说出口,但道歉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郑氏却没有接话,她想让王妧自己说出来。
“我没去成家宴,是我的不是,请二婶见谅。”
王妧说完,心头轻松许多。无论郑氏会如何责怪她,她都愿意领受。
郑氏推了推丈夫的胳膊,王政当即明白过来。
“你这次确实做得不对,什么事急得非要在一家团聚的时候出门去处理?你二婶的一片心意……”王政停顿下来,他看见郑氏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
他是要给郑氏一个台阶,而不是真的要把话说重了。
王妧嘴角微动,抬眼去看郑氏。只见郑氏轻轻摇头,走过来拉起她的手。
“二婶哪能不顾你的意思,一味只想着把自己的心意压到你身上。你没来家宴,我当然失望,但办这场家宴的目的,也是为了让你在家里住得更舒心自在,我若因此责怪你,岂不是违背了初衷?”
看见王妧有些想要避开她的亲近,郑氏起了逗弄的念头,她故意挽着王妧的手臂,说道:“你要是真心想让二婶开心,就答应二婶一件事。”
王妧惊异地望着郑氏,出声询问是什么事。
“留在滁州过年。”郑氏微笑着说。
王政在一旁听了,比王妧还先反应过来,郑氏的体贴让他心中充满感动。他何德何能,竟能娶得郑氏为妻!
王妧不知道二人之间暗涌的情绪,她只想到,没有阿姗陪着,她在哪里过年不都是一样的?
郑氏得到王妧的点头,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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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滁州巨贾徐多金要为女儿筹办生辰宴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他广邀八方宾客,目的却不像仅仅只是为爱女庆贺芳辰那么简单。
王妧自然也听说了。她确认湘湘已经回到了德馨班,而徐多金却为女儿的生辰宴忙得无暇过问纳妾的事。
“吴班主已经收了帖子,寿宴那天,德馨班会去徐宅献演。”
她听着六安的回报,脚下慢慢往德馨班走去,可是,她却很难不在意跟在自己身后的“尾巴”。
老夫人觉得自己今年的寿诞过得平淡了,王娴姐妹便想找些新奇玩意哄祖母开心。既然王妧也要出门,二人想当然地认为不能让王妧落单。
“可惜祖母不喜欢滁州的戏班,要是能把京城的萧咏请来,就好了。”王娴看见王妧前脚踏入德馨班的大门,随后对妹妹王姣感慨道。
家仆在一旁听了,解释说:“听说,德馨班从京城请来了一位名角,这几天正准备着登台呢,姑娘不妨去瞧瞧。”
王娴心中惊喜,也许王妧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不亲祖母,而是不善表达罢了。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等王娴一行走入德馨班时,他们已经失去了王妧的踪迹。
伙计将几人引入雅间,王娴坐定后,又派了家仆去找人。
德馨班后堂,王妧神情自若地接受吴班主的审视。
“王姑娘,我费了不小力气,总算把你要的人给找着了。”吴班主说着,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他内心的激动。
湘湘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他说的话言听计从,甚至还主动提出要为他分忧,替德馨班勾通徐老爷。他也试探过湘湘,但她对“太宁曲”的了解也只止步于听来的传说。吴班主觉得,直接把湘湘交出去还不如让她保持着“未定的”太宁曲传人的身份。
王妧听了,也没催促他将人请出来相见,而是静待对方的下文。
“可是呀,这太宁曲传人,身份特殊,轻易不见外人。王姑娘不表示一下诚意,人家也不愿意见你。”
王妧轻轻点头,说:“不错,是有几分太宁曲传人的架子。”
吴班主一听,也笑着点头称是。
“我也托人在别处打听,也找到了一位可能是太宁曲传人的人。那一位说,随时可以见我,倒显得寻常了。”王妧像是在自说自话,随后又向吴班主承诺道,“你找到的这位,我过后再来拜会。”
054 湘湘(十)
吴班主脸上阴一阵晴一阵。他还没有和湘湘串通,又说了刚才那番话,现在怎好改口让湘湘出来见王妧。可万一王妧见了另一个,认定了对方就是太宁曲传人,那他的心思不就都白费了?
他送王妧出门时,内心纠结得无以复加,而前厅的争吵却不合时宜地来给他添乱。
“这位姑娘不想去你府上唱曲,你快放开她!”
从楼上雅间走下来的王娴有些紧张地向王妧投去一瞥。
王妧站住了,没有开口。吴班主告罪一声,他再不上前去处理,争执的双方很快就要动手砸他的场子了。
“倪二哥!”吴班主显然认识厅中那个正在耀武扬威的男子,他挡住对方的去路,拱手作揖道,“楼上雅间都备好了,您喝杯茶,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商量。”
说着,他对倪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别过头用眼神示意伙计利索地先行去打点。
倪二得了面子,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他哼了一声说:“还是吴班主会做事。”
而王娴为之出头的那个女子却低着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等等!”王娴一声轻喝,拦下了将要离开的几人。
那女子被王娴的声音惊醒,她回过神来抬头看王娴时,又顺着王娴的目光发现了王妧的身影。
她呆立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吴班主本以为自己出面,将倪二请走,就能把事情平息了,谁知遇上个不屈不挠的多事之人。他看向湘湘,轻咳一声,下巴朝王娴的方向抬了抬,意思明显是想让湘湘赶走对方。
湘湘接收到吴班主的指示,她走向王娴,而吴班主则领着倪二上了楼。
厅中人见无热闹可瞧,又各自缩回了脖子、归了座。
王娴不明所以,但她看清了倪二脸上的不屑和鄙夷。她懊恼地撇开湘湘,向王妧走去。不知不觉,她已把年长的王妧当成了一行人之首。
湘湘在几步外向王妧一礼,然后追随着吴班主的脚步而去。
王妧本已准备离开,此时她又示意王娴跟着她上了二楼。
雅间里,吴班主和倪二相谈甚欢。
“湘湘,倪二哥请你,你愿不愿意去啊?”吴班主问站在他身侧的湘湘。
湘湘低着头,悄悄看了门槛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愿意。”
室中其余二人皆露出满意的神色。
“你先下去吧。”吴班主把湘湘打发走,他还有些事要向倪二打听。
倪二家中原是开绸缎铺的,因为输了本钱,破落下来,他便做起了帮闲。这人既能和地痞泼皮称兄道弟,也能和官绅仕宦把酒言欢,在五行八作中都吃得开。
吴班主试探地问起倪二为何会想到要请湘湘过府去唱曲。
“吴班主是在说笑吧?湘湘姑娘近日的风头难道是平地升起的不成?”倪二说话时颇有和吴班主心照不宣的意味,“我实话告诉你,两天后的宴席十分重要,如果得罪了席上的贵客,你们德馨班在滁州城的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告诉她,把那些个小心机、小脾气收一收,自有她的好处。”
吴班主听了,心里生出些惶恐。他没把湘湘可能是太宁曲传人的事当成秘密死死守住,妻侄洪武也知道整件事。难道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传开了?
他强笑道:“蒙倪二哥看重,德馨班定全力以赴。只是,还要请倪二哥多关照些,徐府的寿宴,湘湘也要出场……”
“你放心,不会叫她真的受累了。徐老爷也是这次宴席的东道之一,哪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倪二随口说道。
两人又随意闲谈了几句,倪二才告辞离去。
稍远的另一雅间里,湘湘看着眼前三个年轻的女子,她们有着相似的、从容而高雅的气度,她不禁低下头。想起自己一时冲动做下的那件事,湘湘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湘湘刚才被逼应下过府唱曲的事,王娴看在眼里,她似乎懂得了几分湘湘的无奈。此时她非但不再气恼,反而还有些同情起湘湘来。
可王娴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帮到湘湘,同样地,她也不知道王妧把湘湘叫来有什么用意。
“我在找太宁曲的传人。”王妧不知道王娴的心思转了多少回,她把注意力放在湘湘身上,“吴班主应该把你当成我要找的人了。”
“我不可能是……”
“我知道。”王妧拦住她的话头,“吴班主对你有什么安排?”
湘湘摇头表示不知。
王妧有些失望。不过,从吴班主接下别家的请帖来看,他很可能已经改变了让湘湘去做妾的想法。
“你要对付徐多金,并非只有一个办法。”王妧话说到这里,如果湘湘依然执意要把自身作为伸冤的筹码,她也不会阻拦。
湘湘站在原地,看着几人即将离开。
“王姑娘。”湘湘终于叫住了王妧,“我只是……就算事情到了那种地步,我也不会退缩,那是我的决心。”
王妧侧着脸,没说什么。
湘湘像是如释重负般地跌坐在椅子上,心头起伏。她的余生是否还有转机?
街上更热闹起来,王娴却显得闷闷不乐。
当她意识到王妧认识湘湘时,她就知道自己讨了个无趣。湘湘拒绝了她的帮助,却对王妧坦白了心迹。她现在更弄不明白,到底王妧为什么要带她上楼,让她看见湘湘的无奈?
身边的王姣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察,王妧也只顾着走自己的路,王娴心中不平,她几步走到王妧身侧,挤开了王妧的护卫,随即把她心里的疑惑道出。
以往只在年节时见面的那些时间显然不足以让她了解王妧这个堂姐。
“只要她还留在德馨班,别人就能继续找她的麻烦。她可没指望你能帮她第二次。”当初,王妧救下湘湘的时候,湘湘也没有开口向她求助。王娴不知道也不奇怪。
“你觉得我多管闲事了?”王娴反问道,她倒觉得不帮湘湘才是铁石心肠。
“我只是告诉你湘湘的态度。”王妧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当你真心想做一件事,是不会去管别人的看法的。”
看到王娴心中似乎有所触动的样子,王妧嘴角动了动,又说:“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055 湘湘(十一)
六安住的厢房,王妧是第一次来。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要躲避王娴而来到这里。
“你想知道?”六安坐在左首的对椅上,伸手去接扑入他怀中的小白猫,同时反问王妧。
王妧看到几日不见似乎长大了些的小白猫,一时走了神,她按下想碰它耳朵的心思,点头应了一声。
那天,六安只是领着她在城里绕了几圈,就找出了暗楼窝巢的所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才有机会一问。
“其实很简单。”六安没有藏私,解释道,“人在熟悉的地方会觉得比别处自在。那人跟着马车走,到了某个范围他的脚步就放慢了,而出了那个范围他就跟得紧,只要多试几次,就知道他熟悉的是哪处了。”
王妧恍然大悟。随即她又想到,即便她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她也做不到像六安一样,眼观四处,耳听八方。
“还有什么事是你不会的?”她有些泄气地问道。
六安低低地笑了,他只说了两个字:“秘密。”
看到六安深邃的眼神,王妧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刺绣?下厨?你都会?”
她故意挑了这两样来问,而六安竟微笑着点点头。
王妧目光下垂,摊开自己的右手,她的食指指尖曾经被烫伤过。
“你会不会做茯苓糕?”江氏教过她唯一的一道膳食,就是茯苓糕,可她却怎么也学不会。她想让江氏多教她几次,江氏却说,十指有长有短,她应该用心去发现自己的长处。
想到这里,她暗自叹了口气,把话题引到别处。
“周充说,你知道他在哪?”
六安神色如常,他明明知道王妧的意思,却又用反问来回应:“你要见他?”
王妧已经决定和周充合作,除了出于对王姗的追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能通过周充找到万全一和第二间如意楼。
“我还不足以对暗楼构成威胁,而你,不管是馥雨,还是白先生,你对他们都有用处,所以,暗楼才会留着你我的性命。”王妧深感力不从心,然而,眼下的形势并没有让她完全绝望,“周充奉命拿下蓝绫,他已经和暗楼对上了,镇察司和雀部,都会成为对付暗楼的力量。”
她做不到隔岸观火,因为最想让暗楼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是她王妧!
六安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态。
“红姬,是你的仇人吧?是她害你成为暗楼的棋子,和父母亲人失散,终年活在黑暗的阴影之中。她夺走了你原本的人生,夺走了你的喜怒,让你成为她手中的傀儡……”王妧脚下走近六安身侧,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结果,你却破茧而出,长成了你自己想要的模样,动辄自作主张……”就是这一点最令她头疼。
“周充怀疑你,除了他把你当成蓝绫的帮手之外,他还认为,我在他登门的时候恰巧遇到不得不离开的急事,是你做了手脚。他提醒我不要太信任你。”
王妧手上微微用力。
“周充说的每一件事,我都要思量他是不是别有用心,但你说的话,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王妧的脸上没有一丝松懈。周充的话虽然没有真正起到挑拨的作用,但也让王妧意识到,她不能再对六安的某些举动视若无睹。
六安不再带着惯有的浅笑,他集中心神,缓缓说道:“他是为了利用你。”
“那就是真的了。”王妧说出了结论。她要让六安知道,她见谁,不见谁,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六安默不作声。
“白先生想让你替他做事,我要你答应他。”王妧突然收回了她的手,吩咐道,“带我去见周充,然后再陪我演一出反目的好戏。”
王妧看到六安露出错愕的神情,她的嘴角不由得轻轻翘起。口头上的教训一定比不上实际的惩罚来得深刻。
六安想通了王妧的用意,他应了一声“是”,唇边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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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马车停在城南一间客栈的门口。王妧下了马车,一入客栈便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捂着胳膊、从楼上走下来。
他定住身形、瞠目结舌的样子让王妧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果然又见他神色不自然地向王妧低头示意,脚下匆促地折返上楼。
王妧从容等在原地。
果然没过一会,青年去而复返,请她上楼。
来到一间客房门口,青年率先走进去,王妧却伸手拦下六安:“你留在这儿,不必跟着。”
领王妧上楼的人正是林启,他听了王妧的话,好奇地扭过头望了六安一眼。客房不大,王妧越过林启,一眼看见了正面端坐着的周充。
入了座,王妧直截提起:“我可以跟你合作,前提是,这事不能让皇上知道。”
“好。”周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王妧的要求正合了他的想法。刘妃一事后,皇上说过的话犹在他耳边。
然而,他看出王妧面上仍有疑虑。
桌上摆着的一套陶制茶具,周充取了两个杯子,提起茶壶给自己和王妧各倒了一杯茶水。
“你不相信我?”周充神色如常,“等我说出我们要查的事,你就会信我了。”
说着,他看了门边一眼。
王妧忽然拿起摆在她面前的茶杯,二话不说向门口掷去。茶杯没有应声碎裂,而是完好地躺在一只修长的手中。
“我说过,你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现出身形的六安一时无言以对,他和周充四目相接,像是要洞悉周充内心的一切。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王妧仿佛正在气头上却仍强维持着理智,她侧着脸不再看六安一眼。
六安只得先行离开。
“你要让他信服你,可不是发发脾气就能做到的。”周充伸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他又说了几句用人之道,王妧听在耳中,只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周充相信六安和她生了嫌隙,可为什么又好心教她这些?
“我说过,不会让你承担风险,是我错了。这世间的事,太难预料,再怎么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下一刻也可能满盘皆输。”
王妧没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周充也轻轻把心事翻过:“我很庆幸,你没有轻信我。”
056 湘湘(十二)
“你确定,带我来赴倪二的宴请是个好主意?”王妧看着自己袖口上绣着的描边白荷,问的却是坐在她身侧的周充。
二人乘坐的马车是赁来的,车夫也是花钱请的。六安从昨日起便不再跟着王妧出门了。
“今天先见一见他。只要下对饵,他一定会上钩。”周充轻声说。
王妧侧头望向车窗外,凉凉的秋风吹得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周充为何要用行商的身份在滁州行事,王妧没有问,她知道周充不会对她和盘托出。
徐多金做东请的贵客是谁,周充也没有特地对她说明。
马车在倪二租住的宅子门前停下,这里是徐多金的产业。三进的宅子,只住着倪二一人,十分宽绰。
“千万别把徐多金当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周充领着她进了宅子。
侍儿接了他们来到一处三间连通的敞厅。十数个鲜衣美婢穿梭其间,排布酒面杯箸。而六个年纪参差的男女则在右手边的那间设座喝茶、攀谈。王妧透过镂空的花窗瞥去,目光便被奉在首座上的那道人影抓住了。等细认出对方是何人之后,她心中疑窦重重。几天前还有行骗之嫌的人,今天竟成了滁州富贾的座上宾?
周充走在前头,王妧一时情急,抓住了他的手腕。周充神色微异,他停下脚步,侧过脸来。
王妧放开手,对他低声说道:“上首那个人见过我和我二叔,他知道我是滁州同知王政的侄女。”
也就是,周充让王妧隐瞒身份的事无法做到了。周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点头说了一句“见机行事”。
此时,周建也看见了踏进厅中的王妧,他大惊失色,放下茶杯时还不小心将手抖了一抖,溅了些茶水出来。他的这一变化毫无疑问引起了厅中其他人的注意。其中有一对青年男女,二人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眼里流露出戒备。
为首的周充若无其事地与几人叙礼相见。
次座那个身材肥硕、方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毫不客气地打量了王妧几眼。听见周充以朋友的身份介绍王妧,他笑道:“周兄弟的朋友自然也是我徐某的朋友。来,见见我的贵客,你们五百年前可是一家人呢。”
周建有些不自在地干笑一声,同时避开了王妧的目光。
“对了,不知道周兄是不是认识王姑娘?我看,周兄别是被迷了眼吧?”徐多金年长周建许多,却一口一个周兄,叫得面不改色。
他的这句试探,周建没听出来,只是连连摆手说:“哪里的话,我和王姑娘素不相识。”王妧和周充对视一眼,也许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徐多金呵呵一笑,倪二接口问道:“周兄是从京城来的,不知王姑娘仙乡何处?”
“我?我也是从京城来的。”王妧从容说道。
宴席还没开始,而几人的谈话却开始句句带着机锋。
周充、王妧二人入了座。
“机缘凑巧,”徐多金做了个手势,命侍儿取了两个酒樽上来:“二位来自京城,想来认得这浊物。”
侍儿将酒樽放下,为周建和王妧各斟了一杯。
“姑娘,请?”
侍儿执着一只乌金酒杯,得到首肯后,将酒盏举到王妧鼻尖,轻轻晃动。
越来越贴近的侍儿玉指纤纤,将酒杯转动。王妧闻到的不再单单只是酒香,还有对方身上、手上的香味,她心中一动,向周建瞥去。
周建跃跃欲试,被王妧一看又如遭棒喝。他垂下头,伸手抓了抓腮边。
王妧收回目光,说了一句:“我不懂酒。”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除了周充,都收起了笑意。周建更是按着座椅的扶手,探身向前。
她轻启双唇,又道:“只是,‘玉液’的香气确实独特,就算是我这样不懂酒的人也闻之难忘。去年遇仙楼有个伙计打翻了一瓶‘玉液’,酒香飘到长街上,‘玉液’的名气也传遍了京城。那个伙计因祸得福,被酿酒大师厉春收入门下,倒成了一桩美事。”
王妧说出此酒的名字和出产之处,单这两件就已足够令人信服,再加上她说的相关逸事,无人会再怀疑她的来历。
“王姑娘果然见识过人。”厅中又恢复了笑语。
谈笑间,有一道洪亮的嗓音透过窗隔闯了进来。
“白某来迟,还望各位见谅!”
徐多金连忙站起身,迎上前去,拱手道:“先生说哪里的话,你能来已经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了。”他行动、言语中的欣喜之情,丝毫不似作伪。
王妧也看清了来者是何人。徐多金和白先生相识,她事先竟没想到!
徐多金似乎正是专门在等白先生,人一到,他便吩咐开席。他推白先生入首位就座,却被白先生婉拒了。首位自然由东道主坐了,白先生次之,周建再次之,余者依序入席。
厅中左侧的珠帘被悄然放下,数道调校音律的声响传出。循声望去,隐约可以看见有个绰约的身姿鹤立其中。
酒过三巡,倪二首先提了一件趣闻。
“现在街头上都在说,咱们滁州城出了一位太宁曲传人,诸位可知道说的是谁?”他又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番。
徐多金笑骂了一句,让倪二快说。
倪二抱屈道:“小弟可不是存心卖关子,这不,人我都请来了。”
席间安静下来,等倪二打个手势,袅袅弦乐如野水流来,莺舌百啭,雨打梨花。珠帘后的那个丽影吐出呖呖清声,低回婉转,绵绵不绝。
宴席上的宾客一个个酒酣耳热。
一曲终了,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侍儿探帘,一个盛装丽人款步走了出来,霎时间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盈盈施礼后,又被徐多金请入席中。
“没想到,我要找的人,竟然被徐老爷先找到了。”王妧说话时眼睛看着湘湘,像是看入了神。
徐多金看见周充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他满意地放声大笑:“哈哈,在这滁州城,还没有我徐某办不到的事。”
057 一生二(一)
一直到宴席结束,王妧都没有和白先生说过一句话,然而二人却把彼此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席面撤下,大厅中只剩下白先生和徐多金二人,对坐用茶。
“他们二人早就相识,而且据我所知,带周建去滁州大衙的人正是这位王姑娘。”白先生有选择地透露了这个消息。
徐多金沉默片刻,才说:“她不像是在帮周建,不过是看中的东西,被我捷足先登了,才托周充作中人,找上门来。”
白先生轻轻一笑,没有接话。
“她想找太宁曲传人和太宁曲谱是为了作寿礼,先生可知道,做寿的是何人?”对徐多金来说,力不从心的事,就只能求助于白先生了。
“京城贵人多,不过,能受得起这份礼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白先生言犹未尽,他似乎不想再和对方谈论王妧,站起身来做出要辞别的姿态。
徐多金的动作稍显得迟缓了些,还没来得及开口请白先生一起回徐宅再叙,又听到白先生开口了。
“周建是不是钦差,留还是不留,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前一个问题,白先生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而徐多金会做出什么决定却与他不相干。
“先生!”徐多金毫不犹豫,厉然出声,目光中包含着贪婪和凶猛,对白先生轻轻摇了摇头。
白先生嘴角一动,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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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身后的马车大摇大摆地尾随着,周建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心虚的那一方。眼看着就要走到他落脚的客栈,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和马车上的人对峙起来。
他高声质问,对方为何要跟着他,这番虚张声势让他的心安定不少。
探帘出来的那张脸冷漠得如同冰雪,周建看得脖子后一凉,脚下一动也动不了。
“什么人都敢骗,你当真不要命了?”王妧并不打算掩饰她心情不佳。宴席上,她接到周建的任务后,心中便不敢有片刻放松,她甚至没有分出心神去思索为何能同时进行两个任务。
“骗?我哪里骗过人了?是他们自己认错人,我又没承认,怎么能怪我?”周建理直气壮地推卸着王妧扣给他的罪名。
王妧已经从马车上下来。看到她走近,周建呼吸变得不平稳,暗恼自己怎么两次撞到王妧手上!
“他们把你错认成何人?”王妧继续冷着脸问道。
周建一拍脑门,差点忘记王妧和滁州同知是血亲,好在还没在她面前完全承认这件事。他闭上嘴,别过脸去,再不说话了。
“你不说?好,那就看看,等徐多金发现你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人,他会怎么做。”事实上,徐多金应该已经发现了。不然,她也不会接到周建的任务。
“他富甲滁州,有钱有势,难道还和我计较这一桌席面不成?”周建转过来嗤了一声,双手交叠在胸前,他可没那么容易被唬住。
王妧也想不通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时无言以对。
周建看到王妧被自己问住了,心头也变得松快起来。他瞅准这个时机,脚下逃也似的冲进一条小巷,没了踪影。
“为什么?”王妧喃喃自语,木然转过身。她看见马车上,周充的身影岿然不动。
“你来滁州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接近徐多金?”王妧似在问周充,然而,他要开口时,却被她伸出手势阻止了。
如果不是有皇命在身,周充怎么会离开京城。要他隐瞒身份去查的事绝对不小,一步行差踏错,极有可能性命难保。
她抿唇沉思了一会,随后才重新上了马车。
“我有个不合理的请求。”王妧低声说道,“你帮我保住周建的性命,你我合作之事,所得之利,我可以再让出一成。”
周充神色复杂。
王妧知道自己无法对他解释,也无须对他解释她的做法,但这种明明相对而坐却如隔着天堑的感觉,让她十分不适。
“你觉得徐多金会杀他?”周充没有回答,反问她。
王妧点点头。席上,徐多金的表现虽不明显,但他前后对待周建的态度确实有了不同。
徐多金再三邀她这个初见的人去赴他女儿的生辰宴,对周建却只是客气地提了一两句。她没记错的话,周建一开始可是被徐多金奉在首座的。
“徐多金睚眦必报,只是那周建未必知道。”周充像是在侧面印证王妧的猜想,他停顿片刻,终于点头答应。
他看到王妧脸上忧虑重重而不自知,又说了四个字:“如你所愿。”
王妧的神情放松下来,同时也坚定了决心。
“那个白先生很不简单,和蓝绫是一路人。”
她不知道周充对暗楼了解多少,但她不能让周充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暗楼的人面前。见周充听了她的话后,脸上并无异常,王妧才宽心,轻轻道了一声“多谢”。于她来说,周充能答应她,便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马车将王妧送到鸣玉街。等王妧离开后,林启才现了身,取代了车夫的位置。二人一路无话,回到落脚的客栈。
客房中,周充思量已定,开口吩咐林启:“你去保护周建,还有,把钦差不日抵达滁州这件事放出风声去,让翁衡在京城做个样子出来。”
林启大惑不解,此次带来滁州的人手满打满算也只是刚刚够用,如果他不在周充身边随侍,周充岂不是会陷入无人可用的窘迫境地?他脸上的疑问太过明显,周充一时也有触动,便随口解释了两句。
“滁州的事一了,她可能再也不会相信我了。”可他并不想看到她和他从此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林启听到周充的解释也很惊奇,一时,他的疑惑变成了好奇。
“大人是在试探王姑娘?”林启尽力挑了容易得到回应的问题,问完又侧耳细听。
“我是在试探我自己。”周充嘴角轻轻动了动,竟也没有喝止林启,又说了一句让林启摸不着头脑的话,“罢了,欠她的,以后再慢慢还吧。”
林启不敢再追问。告退后,他也只大约猜到周充是为了还王妧的人情恩惠,才吩咐他这么做。可周充什么时候欠了王妧什么人情,他就真的一丝头绪也抓不到了。
058 一生二(二)
廊下的灯火投在院中的树木奇石上,映出了一个个大小形状各异的暗影。夜风忽起,暗影摇曳,看上去像是在张牙舞爪。
久候六安不至,王妧渐渐显得焦虑起来。这时,天上飘落几滴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她伸手把雨水拭去,同时也发现雨滴变得密集了。
返身走到廊下避雨,没过一会儿,她听见有人在敲门。彩云从侧间里出来,开了门,把淋了一身雨的人迎进来。
“老夫人请大姑娘过去呢。”来人是老夫人的丫环,她手中的灯笼火光明灭,映得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可怖。彩云要领她进来擦把脸,却被她拒绝了。
“都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要姑娘在这个时候过去?”彩云也跟着着急了,直问道。
那丫环嘴笨,说也说不清楚。王妧只听得她说,老夫人大发雷霆,连郑氏、王娴姐妹都叫过去了。
彩云只得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己则沿着回廊走到王妧身边。
“姑娘替老夫人抄的经书也一块儿带过去吧,也许老夫人念着姑娘的孝心,气就消了?”彩云的提议真心恳切,王妧也听得出来。
“好。”王妧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彩云拿个木盒将王妧手抄的经书装好,交代了素云一声,又去取了蓑衣和伞。
准备妥当,三人一道出了门。
过穿堂时,蓦然有一团小小的白影伴着一股冷风从她们前头蹿奔而过。三人都被吓了一跳,略站定后才又迈步。
另一边,丫环进屋通报时,王娴正跪在老夫人脚边,苦苦哀求说:“大姐姐一定不会做有辱家声的事,那都是底下人乱说的。”
老夫人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她把郑氏母女叫来,不是为了听这些求情的话。
“她在外游荡优伶,争风吃醋,丝毫不顾惜家族名声,我还不聋不瞎,怎么,连你们也准备糊弄我?”老夫人一掌拍在桌上,“她不来家宴,出门去茶馆听人说书唱曲,老二媳妇,你说,这事我有没有说错!今天赴这家的宴请,明天赴那家的宴请,还和人争抢一个下贱的伶人!阿娴,你敢不敢说,你毫不知情!我好好的孙女儿,都被她给教坏了,你们还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不,不是这样的……”王娴讷讷地说了一句,她追问过王妧是否会帮那个女子,王妧却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王妧所说的“做她想做的事”,是不是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王娴一时竟分辨不出!
郑氏脸上也有些难看,老夫人的话,她更无从反驳,只能软语劝道:“都是媳妇失责,只求您别伤了心又伤身,阿妧还小,总得慢慢来教。”
“教?坏在根上了还怎么教!”老夫人几乎口不择言,“去,把我的话数落给她听,让她跪在院子里,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起来!这是有错就罚,别等她哪天做出弑君杀父的祸事,你们再来后悔!”
郑氏心中一颤。唯一可以阻止老夫人的王政因为要处理一些急务而去了衙门,此时风雨交加,他一时半会儿如何回得来?
一旁早有丫环领命而去,郑氏只能干着急。
廊下站了一排丫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着眼色,不敢高声。对她们来说,领罚跪在雨中的人只不过是一个不受老夫人喜爱的孙女罢了,她们是老夫人的人,自然要站在老夫人这一边。
彩云弓着腰,右手替王妧打伞,左手还紧紧抱着那只装着王妧手书的木盒。过了约有半炷香时间,老夫人身边的大丫环又领了吩咐来。
“老夫人说,不许给大姑娘撑伞,蓑衣斗笠,所有雨具都不许用。”说着,她下巴一抬,就有个小丫环几步走上前要去拿彩云手中的伞。
彩云不肯松手,几个小丫环上来一番争抢,油伞倾跌,木盒被打翻在地,一页页的纸张很快被雨水浸湿,纸上的墨迹晕开,和混水交融到一起,变得污秽不堪。
王妧又想起六安来。
大丫环没想到盒中放着的是王妧为老夫人祈福所抄的经文,被王妧看了一眼,她心中惊惶起来。几个小丫环也同时住了手。
“把它们拿进去。”王妧看着为首的大丫环,平静地吩咐,好像她此时不是跪在屋前地下,而是身处高堂,颐指气使,旁若无人。
湿漉漉的沓纸依照王妧的话被捧入屋中,郑氏见了,不免怜惜。
“娘,看在阿妧这孩子的孝心上,就让她进屋来吧。”
老夫人不为所动,只管闭目养神。
郑氏无法,只能在心中暗自希望,使去传话的下人能尽快把王政请回来。
屋中不再传出动静。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跪在台阶下,一众丫环终究没有勇气再上前来夺走二人身上的蓑衣。
雨水顺着王妧的脸,贴着她的肌肤流下,时辰也一点一滴流走。这场雨下了多久,她没计较,等到云过雨停,她才发觉自己身上几乎僵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王政归家,事情终于有了收场。
王妧被送回居所,郑氏也随去照料。王政和母亲倾谈到深夜,无人得知他们谈出了什么结果。
碧月高升,宅邸重归于静寂。
素云屈身在王妧床前的脚踏上,趴着床沿睡着了。房中照例点着微弱的烛火,这使得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影无所遁形。
六安拿着嗅瓶在素云鼻尖一晃,随后搬了一只鼓凳在床前坐下。
王妧正在半梦半醒之间,抬眼看见六安,她脑袋昏胀,恍恍惚惚,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燕国公知道后,肯定会觉得你长进了。”六安似笑非笑地说道。
按照王妧以往的脾性,遇到违逆她心意的事,她绝不会忍气吞声,更何况是被扣上行为不端,败坏家声的帽子。可她竟忍住了,用了那么死板的办法,搞得她自己连怒目瞪视他都做不到。想到这里,六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光洁的额头染上了浅浅的绯色,王妧像是被六安说中了心事而选择闭口不言。
六安挽起袖口,起身替王妧拧了一条半干的棉布,又将其覆在王妧额上。
“你没有负气出走,白先生就试探不出我是真投诚还是假归顺,你高兴了?”
王妧一听到“白先生”这三个字,眼底清明许多。苦思冥想,她总算明白,为何老夫人能给她罗织这么多的罪名。
059 一生二(三)
用完早膳,王政留下来和妻子说话。
“昨夜发了热,好在有丫环看着,清早已去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吃两剂药,将养几日就无碍了。”郑氏与丈夫相对而坐,回答着关于王妧的问话。为了让丈夫放心,她尽量往轻了说。
自从她嫁入王家,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为难的情形。心有所感,郑氏轻轻握住丈夫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别多想,娘对大嫂的偏见根深蒂固,你不一样。”王政无法坦然面对妻子的目光,只得暗暗叹气。
郑氏并非要追索出答案,她岔开了话问道:“娘说要去卧莲庵小住,要不要再劝一劝?何苦为了几句风言风语,搅得家里不得安宁。”
谁知王政竟没有同意。
“如果娘真想去,就让阿娴陪着,年底了我再去接她们回家。”老夫人做出的决定,没有人能够改变,除非他真的把王妧赶回京城去,想到这里他又叹气说:“这些事暂且别对阿妧说,劳心费神可不是保养之道。”
郑氏点头应了,又说几件琐事,她觉得,家里突然生出来的那些是非口舌不能放任不管。
妻子做事周全备至,王政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忧虑的是,知州大人抱恙,衙门的事也突然多起来,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得安生了。
过了两日,一骑快马奔至鸣玉街,在王家门口停下。骑者跳下马,用力敲开了宅邸的大门。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表明了身份。
管家领着驿使去见王政。王政看见信上封口的火漆完好,又见印着燕国公的私章,心知是京城来的家书。吩咐管家带驿使去休息,备酒肉款待,王政才拆了信,一气读完。
想到仍在休养的侄女和赌气叫嚣着要离家去庵堂小住的母亲,这封家书对王政来说就如及时雨。
信上说,年关将近,燕国公思女心切,已派人来接王妧还京。虽然对兄弟之间来说,信中措辞显得过于客套,王政却没有多想,只等燕国公府来人,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
湘湘从德馨班出来,嘴角噙着一丝微微的笑意。一乘小轿将她接到城北的一座宅邸。
如今人人当她是太宁曲传人,她往来应酬时更受人尊重不说,连名门世家也对她敞开大门。庞家二老爷官至礼部侍郎,和徐家那样的商贾之家是不一样的。湘湘在心里这样想着。
下贴子请她的人是庞家大公子庞颙。她为此雀跃了整整一天,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问他有没有想起她是谁?
此处是庞颙用来静养的私宅。侍从们知道大公子喜静不喜闹,请来城里风头正盛的名伶,一定是到访的那位友人的主意。
侍儿领着湘湘穿廊过院,来到会客的厅堂。堂中有两个年轻男子相对而坐,品茗闲话。
湘湘上前相见,右首那人顿时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心中千万感慨,临脱口时只变成了一句:“庞公子。”
那人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讥笑,起身回礼道:“姑娘认错人了。”
他腰间系着的美玉晃然映入湘湘眼里,玉上那字她认得。小时候她爹教她念“八月载绩,载玄载黄”,其中就有那个“玄”字。
“公子……”她嗫嚅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对方的“玩笑”。
赵玄发现了她的目光。他刻意提高了声调说:“庞颙,你不解释一下?”
另一侧的那个男子瞥了赵玄一眼,态度疏远,说道:“我才是庞颙,请你来此的人是我,要见你的人是他。”
赵玄又追问了湘湘一句:“你可认清楚了?”
湘湘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赵玄,又看向庞颙。她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一边向后退开两步。
庞颙接到赵玄的眼神示意,他站起来,像是卸了担子一样,把客厅让给陷入纠葛之中的男女。
湘湘痴痴地看着庞颙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也没有回过神来。
“流俗之人,入不了那家伙眼里的。”赵玄已归了座,并不在意他的话像利刃一样把别人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精心描画的妆容掩盖不了湘湘青白的脸色,她转过身来,几步冲到那个嘴脸丑陋的男人面前。她的巴掌毫不留情地落下,却没有如她所愿打在对方脸上。
赵玄下意识地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又猛地甩开,面露嫌恶。
“你该庆幸那天遇到的人是我,要是遇到庞颙,他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说完这句,他的心情舒畅不少。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见王妧时,他把她错认成王姗,那时他问过王妧一句话。
“你还认得我吗。”赵玄念道,就是这句话,让他一念之间选择救下差点被人凌辱的湘湘。有趣的是,湘湘也同样把他错认成别人了。
湘湘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她双目通红,破口大骂了一通。
赵玄置若罔闻,悠悠然等她骂完,才说:“好歹我把事实告诉你了,庞颙没那么高不可攀,你完全可以和他相配。”
“我根本没想过要……”湘湘接口反驳,话说了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没说你要,我是说你可以。”赵玄嘴角微微翘起,“他这个人高傲自负,不屑随俗,门第之见约束不了他。我看,你也不会甘分做个俗人吧?”
见她神色有了松动,赵玄又说:“我不会把你我之间的事宣扬出去,你大可放心。必要时,我还可以帮你。”
湘湘这时才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的话却像一块散发着香甜气味的蜜糖,撩动着她的心。
“你只需要告诉我关于王妧的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不是吗?”赵玄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道。一个只凭别人几声呼喝就把他当成庞家大公子的人,实在不值得让他多费心思。被她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其真实身份是不是庞颙,也难说得很。
湘湘心怀狐疑,追问道:“你为何想知道她的事?”
“她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我事先打听一下她的人品性情,不为过吧?”赵玄反问一句,便令湘湘住了口。
厅中,二人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
060 一生二(四)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狭长的林间小道上。老夫人提出要去卧莲庵小住,最终却没有成行。王娴出于孝心,提议由她和王妧一起代祖母去一趟庵堂。
马车里,二人促膝而坐。王娴几次想要开口,但看到王妧闭目养神的样子,她只得按捺下焦躁,安静地等待着时机。
王妧在心里估算着朱顶的行程。前两日她神思倦怠,除了写信往云州叫朱顶赶来解围,她几乎什么也没做。
“长进了。”
仿佛又听到六安在她耳边的呢喃,王妧突然睁开眼睛,却对上了王娴的目光。
“姐姐?”王娴试着叫了她。
王妧不动声色。
“姐姐……”王娴不安地停顿了一下,“身上还好?”
王妧点点头,出门后,她的精神确实好了很多。
王娴得到回应,却仍是心事满腹的样子。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王妧说完,侧着脸看向车窗外。山道中,岚霭遮掩了远处景致,她却看得入了神。
“姐姐是不是还和湘湘有来往?”王娴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声了。
王妧回过头来,看着王娴端秀的面庞,不禁感慨:她到底不比王娴。王娴带她来卧莲庵,是想修复她和老夫人的关系,此时提起湘湘,大抵也是为了这个。
“我来滁州后,总共也只见过她两三次,这样算不算是‘有来往’?”王妧反问道。
王娴听她话中似乎带着不悦,正想用什么话岔开,却听到王妧又开口了。
“祖母生了那么大的气,其实另有缘故。你知道了,对你不好。”王妧意味深长地说,“所以祖母不想让你知道。”
果然,王娴听后陷入了更大的纠结。耳边得了清静,王妧觉得路程也走得快了些。
山脚下,几株松柏掩着卧莲庵的庵门,两个小尼听见动静,跑到门槛边上住了脚,探头出来瞧。
院子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尼姑和另一个俗家打扮的年轻女人对坐着下棋。两人相视一眼,老尼姑轻轻地摇头叹息,年轻女人却掩口笑看两小尼的活泼情态。
“师太,有客来啦。”其中一小尼跑过来说道。地上长了青苔的石子有些滑脚,她差点摔了一跤,见端一师太向她看来,忙又规矩地站好。
女子起身相辞,往后院禅房去了。端一才放下棋局,走向庵门。
车马停驻,王妧二人下了马车。端一师太老眼昏花,直到王娴走近相见,才认出她来。攀谈两句,王娴将王妧介绍给了端一师太。
端一一见王妧,喜欢得不得了。王娴虽然有些意外,但仍记着来此的目的,于是她十分恭敬地把自己姐妹手抄的经文交给端一师太,并转达了祖母的问候。端一呵呵一笑,把二人领入庵中。
庵中清静,王妧见一花一木皆有野趣,心中存有的些微芥蒂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丫环们簇着王娴去更衣。
王妧注意到树荫下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端一见此便说:“方才陪我下棋的那位小友已经走了,有缘你们自会相见。”
一股幽微的兰香随风荡开,王妧也收回了心神。
小尼收了棋盘,端一亲自煮水沏茶。泉水用文火慢慢烧开,端一也打开了话题。
“你祖母每次来都点名要喝岳山茶。”
王妧的目光从烧水的铫子上移开,恍惚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用新汲的清泉水来泡茶,她还嫌不够清冽。”端一又取出了两个脱胎青瓷杯。
王妧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因为是你泡的茶,她纵使嘴上嫌弃,也不会不喝。”
端一抿嘴轻轻笑了,眼尾、唇边的皱纹也同时舒展开。
“不错。”她说着,一边泡上了岳山茶。茶香沁人心脾。
“得不到最好的,到底心中难平。我在山中清修多年也参不破,她就更不用说了。”
“最好的,”王妧思量着端一说的这三个字,“‘日高人渴漫思茶’,我渴了,师太泡的这杯茶就是最好的。”
“好,好。”端一边点头边说,说完又望向西北角的拱门,正好看见王娴更衣归来。
留二人用了斋饭,趁着天色未黑,端一送她们出了卧莲庵。
马车消失在端一的视野中,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时,那个和她对弈的年轻女子重又出现了。
“柳絮,你原不必避开。”端一掩上门。算来已经快到晚课时间,她返身往静室走去。
“知道我的身世后还能以朋友之谊待我的人屈指可数,你就当做是我不屑应酬她。”被她称作“柳絮”的女子跟上端一的脚步,言语中带着嗤笑道,“不说这个。人你见过了,她就是那一位赖在我家不走的原因。”
“他的封号还是我定的,想必能听我一句。”端一在院门边停下来,戚戚低语。
说完她转过身来,直面柳絮,正色说:“我已经十多年没有理会外头的事了。以后,你若是想下棋,我仍旧扫榻相迎。天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柳絮也是聪慧之人,她心气上来,忍不住辩说道:“他可是端王!”皇亲贵胄,权势之大,哪里是她能对抗的?
端一抚了抚心头,想把那股郁气驱走:“他离了宫,哪里还是……你去吧,告诉他,我想见他。”
被独自留下的柳絮心中仍有不平,但她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谓再争辩下去。只要能请动端一师太,端王就无法对庞家为所欲为,她的丈夫也不必为此烦心。
此外,她也不想看到庞颙被端王所惑,误入歧途。毕竟,庞颙是她丈夫最看重的侄子。而端王,她只知道端王求媚于一个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草包的伶人,由此可见他不学无术,眼光也差得很。单凭这一点,端王就不配和庞颙来往。
“若是我有和他一样金贵的出身,何愁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柳絮不甘地握紧了双拳。
“夫人!”
丫环的叫声让她回过神,柳絮看看天色,橘黄色的夕阳和满天灿烂的云彩似慢实快地消逝了,她诗兴一起,口占了两句伤怀身世的诗句。
庞家的马车载着柳絮沉重的心事,走得缓慢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