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6 判断
丹荔园里,老乞丐赵伏龙提出了一笔他认为划算的买卖,想换回他的自由身。
王妧却不肯轻易答应。
“你为了活命做我的钉子,等你真的回到州城,又会把我的消息出卖给别人。你本事那么大,神通那么高,说不定,你还能因此得到重用。”王妧故意说。
老乞丐一时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是反驳不了王妧的话,只是,他势必要说出更多内情才能彻底说服王妧,而他也猜到了这就是王妧的目的。
他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哼,我是一片诚心,你不相信我就算了。反正,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损失。你想从我嘴里探问暗楼的秘密,总不能饿死我吧?有吃有喝,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他开始耍赖。
王妧面色未改。
“你不怕我把你瞒天过海的把戏说破?暗楼追究起来,你还有活路吗?”
老乞丐眉头一皱,话到嘴边,又改口说:“我看你眉清目秀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你要是真想杀了我,用得着兜那么大的圈子吗?说来说去,嘿嘿,你就是拿我没办法。”
王妧被反将一军,却没有一点急恼。
“真的吗?你掐指一算就知道我和暗楼有仇,也知道我想问你暗楼的秘密,所以有恃无恐。但我还没问,你就主动告诉我几件事。”
她语速平缓,尚未说出要害,就让老乞丐收起嬉皮笑脸。
她继续说:“第一件,暗楼的散人和杀手不同,你这个散人不杀人,反而还会救人。第二件,暗楼已经不像从前一样严密,甚至连你这样一个老弱的散人都能顺利钻了空子,不被发现。第三件……”
老乞丐抿嘴皱眉,仿佛苦大仇深。可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到王妧把话说完,不由得好奇追问。
“第三件是什么?”
王妧故弄玄虚卖了个关子,也得到了她预想的结果:老乞丐对她坦白这两件事果然另有目的。其实,她并未发现第三件事。
她只是随口一说:“第三件,你说了你的名字叫做赵伏龙。”
老乞丐听后,突然像个顽劣的孩子一样露出一脸坏笑。
王妧见了,灵机一动,接着试探道:“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去打听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做过什么事?”
老乞丐一撇嘴,面露不屑,脱口而出。
“我赵伏龙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三个字就是我这一身神通的招牌。我还指着它替我招揽更多顾主呢,怎么会……好你个狡猾的臭丫头,竟然敢诈我?哼,你别想再从我这里问出一句话。”
老乞丐说到一半发现上当,气急败坏,交叉双手放到胸前,扭转身形走开两步,却没有做出攻击的举动。
他被关押在空屋里,但他的行动并没有受到十足的限制。
曲恬见王妧对唾骂无动于衷,便不插话。只是在王妧朝老乞丐迈出一步的时候,她伸手做出阻拦。
王妧于是立在原地,面对着老乞丐,自顾自说:“现在我知道了,你确实叫作赵伏龙。你不说,我费些力气也能查探出你过去的经历。既然你肯对我坦白身份,为何不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明明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你明明认为暗楼漏洞百出、风雨飘摇,为什么你还愿意以散人的身份留在暗楼?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老乞丐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王妧有自己的看法。老乞丐主动对她说出这两个关键,或许是想借她之手探寻一条出路,或许是在故意迷惑她。
两种可能截然相反,她暂时无法做出判断。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有几件事你说对了。”王妧最后再尝试一次,“第一件,我和暗楼之间确实有不解的仇怨。第二件,我确实不想杀了你。第三件……”
老乞丐仍等不到最后那句完整的话。
他气鼓鼓转过身来:“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吗?你要说不说!”
王妧忍住笑意。
“我说。第三件,我确实想向你探问暗楼的秘密。你不说,或者你说你不知道,我是不会放了你的。如果你只求饿不死,那么我可以让你如愿。这样的话,暗楼的兴亡,我的成败,就都与你无关了。你就带着你的一身本事干瞪眼吧。”
她的话明显触动了老乞丐。
老乞丐脸上的气恼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急切想要开口,看见王妧气定神闲,又把话咽下,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准备唬人。
“我……”
“我现在相信了。”王妧看准时机,恰好打断老乞丐的话。
老乞丐不由自主又追问:“相信什么?”
问完他就咬到舌头,疼得皱眉。
“我相信,你望气的功夫还没学到家、就着急出来卖弄。暗楼是兴是亡,你根本望不出什么门道。否则,你早该弃旧图新。”王妧说出一种合理的猜测。
她承认老乞丐的言行有一部分高明之处,可也看出这些高明没有来由,更像是老乞丐借了别人的高论来糊弄人。
无论是昨夜在杜家田园,还是今天在丹荔园,无论是老乞丐的望气之术,还是老乞丐感慨暗楼杀手日渐式微,王妧都从老乞丐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会是她的错觉吗?
老乞丐再一次被王妧的话气了个倒仰。
他冲动起来,也不再顾虑他的做法会不会泄露内情。
“说白了,你就是不相信我会望气。哼,虽然我平时绝不会白费力气和犟驴讲道理,别人信就信,不信也罢,但我今天非得把你说服了!”
他瞪起两只眼睛,比起同龄的老人,他的眼睛算上明澈。
王妧直到此时才注意到这一点。
老乞丐站在王妧面前三步开外的位置,绕着王妧走了一圈,还将目光停留在曲恬脸上,双眼渐渐失神。
王妧和曲恬相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老乞丐失神的双眼突然抽搐起来,向上一翻,露出两道眼白。
王妧刚在心里说了一句装神弄鬼,不料听见老乞丐开口了。
他仍然是那副苍老的嗓音。
“西北方向,有一股晦气,你最好别去碰,一碰即死。”
王妧脸色一沉。
曲恬的脸色比王妧的更加难看。
郁州就在容州西北面。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即将到来的郁州之行。
最令王妧震惊的是,老乞丐没有任何机会提前获知她即将动身前往郁州的消息。
527 深陷
老乞丐双眼恢复正常,便迫不及待抬起下巴,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模样。
但是,起伏的气喘和颤抖的双手让他的声势打了折扣。
见此,王妧即刻收起面上的诧异。
“这就是你所谓的望气之术?”她说,“你这副样子非但说服不了我,还坏了你神通广大的招牌,岂不是弄巧成拙?”
老乞丐脸上的得意变得僵硬起来。
“你、不用在我面前说大话。我老头子这双眼睛看得透,但嘴巴不说透。你以为我是个老骗子、只能骗一骗无知的乡民,起初,我也懒得跟你计较……”老乞丐一口气说不了太多话,只能停下来喘一喘,才接着说,“我真是没想到,你自负不凡到这种地步、连摆在你面前的事实都不敢承认。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报得了仇?”
王妧心神不定,竟开始怀疑自己看错了老乞丐的本事。
恰好在这时,曲恬突然开口问了老乞丐一句。
“西北方向的晦气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妧凝神一想,恍然察觉到自己被老乞丐搅乱了思绪。
她大意了……
不,不对。
她回想着她和老乞丐的每一句对话。
第一个提到暗楼的人是老乞丐,第一个提到她和暗楼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也是老乞丐。
虽说,老乞丐以暗楼散人的身份在执行暗楼任务时被她阻挠,确实能够得出她和暗楼结过仇,但是,埋伏在杜家田园的不止她一个人,老乞丐却没有错认为是其他人和暗楼结仇,或者认为她的行动是受到暗楼的仇人的指使。
王妧很确定,己方从未对老乞丐透露过身份。那么,老乞丐是否已经认出她?
她暂时无从得知。
老乞丐被曲恬的问话打了岔,有些不满:“我只管把我看到的怨气、晦气、煞气说出来,至于它们背后和人有什么关系,你们得自己去弄明白,我可不想我的好心被你们怀疑来、怀疑去。就像杜家两姐妹,人明明没事,你们还不肯信我。”
曲恬看了王妧一眼,见王妧仍旧沉默,便伸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
“这一里之外是西北方向,十里之外也是西北方向,你说的晦气距离这里有多远?会不会自动找上门来?”
老乞丐眼珠一转,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才说:“晦气生于幽晦不明之地,或者祸害一方,或者借人气游走于人世。凡人招惹,首先倒霉,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丧命。我用秘术望见的这股晦气,至少也有百里的距离。而且……哼,我告诉你们也无妨。不是它上门来找你,而是你上门去找它,你是在自寻死路。”
最后这句话,他是对王妧说的。
曲恬听后,将信将疑。她正要示意王妧离开囚室、从长计议,却见王妧一脸跃跃欲试,于是改变主意,没有动作。
如曲恬所料,王妧开口了。
“看来,我应该多谢你提醒我,我身边出了内鬼、把我的行踪泄露给暗楼。暗楼已经设好陷阱,准备对付我了。我没那么蠢。我一定会找出出卖我行踪的人,再……再多的计划,我就不说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会放了你的。但要是你故意装神弄鬼、胡说八道,我也有办法叫你后悔。”
老乞丐眉头紧锁,王妧的反应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你在说什么?我说的是晦气,哪里提到过暗楼?我要是想提醒你、暗楼计划要对付你,何必兜这个圈子?”他嘴角露出几分不屑,差点直说王妧是在犯蠢。
王妧明显不相信他的话:“暗楼要杀我,这不是什么秘密。就算你是散人,不是杀手,不受重用,应该也有所耳闻。你既然主动提醒我,为什么又不肯承认?”
老乞丐情急辩解。
“暗楼要杀你是一回事,西北面的晦气是另一回事。你把两回事混为一谈,真是糊涂透顶。”说完,他一边摇头,一边准备夸耀自己的秘术。
“你知道暗楼要杀我……”王妧冷不丁说了一句,“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老乞丐脸色一变。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
王妧看着老乞丐捂着心口缓缓坐到地上、好像承受不住这么沉重的打击、一时变得心灰意冷。她意外之余,也感到有些内疚。
转念之间,她决定收起冷硬的口气,也放弃了准备好的质问,只说:“你满嘴神鬼莫测,随时准备给别人一个惊吓,现在反倒被我吓了一跳。这可怨不了别人。”
老乞丐抬起头来,眼里虽然有一点失落,但更多的是嘲弄。
“哼,你这狡猾的臭丫头。没错,我早就知道你是谁。能上无头榜的人物岂会是无名之辈?和暗楼联系越深的人,越想杀了你。你已经深陷其中,王妧?”
王妧脸上凛若冰霜,心里的内疚也消散无踪。
“赵伏龙。”
语气中隐约的怒意泄露出一股威胁。
王妧不再啰嗦,和曲恬一起离开了囚室。
曲恬也在考虑老乞丐隐瞒自己看穿王妧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二人走到一处树荫下,任微风拂面,逐渐理清思绪。
“曲护卫,你对这个老乞丐怎么看?”王妧首先询问。
曲恬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
“第一,毫无疑问,他是暗楼的人,无论他是所谓的散人还是杀手,归根到底最重要的是,他身手平平,无法以武力取胜。第二,关于他的望气之术,杜家门口池塘里的煞气,还有西北方向的晦气,他惯用同一种威胁人性命的说法来恐吓别人,但终究口说无凭,他也无法用这种异术取信于人。”
曲恬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王妧。
还有一点,她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
王妧见状,想到自己利用老乞丐的好奇引起对方追问的伎俩从头到尾被曲恬看在眼里,不由脸上讪讪,主动说:“还有第三呢?”
曲恬终于下定决心。
“王姑娘问我,那我就直说了。还有一件事,按照老乞丐的说法,暗楼散人不比暗楼杀手受到重用,那么杀手乌鸦认不出王姑娘你的身份,散人老乞丐应该更认不出才合理。然而,老乞丐不但认出了你,还故意隐瞒了这个事实,背后的原因很值得探究。”
其实,她知道自己即将陪同王妧前往郁州,根本无暇分身去查探此事。她提出这条建议,有可能会打乱王妧在人手上的安排,也有可能影响到郁州之行的顺利进展,她因此不安。
“我原本还担心,我若费力去查探老乞丐的来历,曲护卫会认为我多此一举。好在,我们想到一处去了。”王妧说。
老乞丐赵伏龙身上有许多令她迷惑的地方,曲恬指出来的只是其中之一。
老乞丐托身暗楼、视杀手杀人为理所当然,却不计后果、不辞辛苦赶往杜家、编造了一套说辞吓走杜家姐妹。
老乞丐明知她和暗楼的仇怨,却坦然承认了暗楼散人的身份、挑动她与暗楼作对。
老乞丐当面承认自己用歪门邪道骗人,却在大致上准确说出了她下一步行动的方位。
善与恶、真与假、正与邪在老乞丐身上模糊了界限,处处自相矛盾,仿佛一片混沌。
王妧不幸被老乞丐说中。她深陷其中,正试图拨云见日。
528 露尾
海上的朝霞变成蔽日的云翳,随着海风的鼓动逼近行驶中的巨大战船。
俞十一偷偷摸摸,把吃剩的半块干饼藏到衣兜里。
这里是众人共用的进食的船室,除了俘虏,每个人都能在这里自由出入。
俞十一的小动作不够隐蔽,瞒不了别人。
负责照看俞十一的秋秋更是将一切经过看得一清二楚。
“别藏了。如果一整块干饼太多,你吃不完的话,就留着等你饿了再吃,可别偷偷丢掉。要是让我阿姐发现有人浪费食物,她发起火来,那可不得了了。”秋秋直说道。
俞十一露出一点心虚。
“没、没有这回事。”
秋秋眉头一皱:“我都看见了。分给你的干饼,你还吃剩下一半呢。你昨天……忙活来忙活去,也没有晕船,今天胃口怎么会这么差?”
俞十一似乎因为被秋秋抓个正着,羞愧难当,一下子涨红了脸。
“不是,不是这样的,秋秋阿姐,我……我还是有点饿,我也想把干饼吃完,可我不能……”她一边说,一边挤出两滴泪来,“我要是把它都吃完的话,田恕他又要吵闹了。他昨天故意落水,被你看穿了心事,他就总说你要害他。我给他干饼和水,他就说你在里面下毒、要毒死他。我不给他,他又说你要饿死他。总之,他现在吃了东西,没被毒死,就闹着说他吃不饱。我想,船上的吃食、用水,都是有额度的,我不能为了田恕坏了你们的惯例,只能、只能由我自己省着些吃用,匀出一半给他,免得他继续再闹了。”
秋秋听后,不禁对俘虏生出了恼火,但对俞十一却越加放心。
俞十一藏饼,看似为了安抚俘虏,实际却是为了众人着想。
想到这一点,秋秋宽慰地拍了拍俞十一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田少庄主还有力气吵闹,可见他没被饿着。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你别理会他就行了。他每次都白闹一场,自己也会觉得没意思,以后就不闹了。”
俞十一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哎呀,你尽管照我说的去做,不成,你再来找我。”秋秋说着,便打算带着俞十一离开船室。
她今天主要的任务是整理一间杂物室,眼下正好缺个帮手。
俞十一见秋秋要走,一时情急,掏出剩下的半块干饼,全部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秋秋听出背后传来的动静不太对劲,一转身,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定睛再看,当即又惊又疑又不满:“你吃得这么着急做什么?当心噎着!”
就像是为了应验秋秋的话,俞十一喉中一痒,干涩难忍,先是被呛了一下,随即咳嗽不停,最终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秋秋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扶着俞十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顺利喘气。
等俞十一缓过来,秋秋才放开她,顺手为她打开一只水壶。
俞十一对着壶嘴咕咚喝了几口水,把喉咙的刺痒压服下去,总算能开口说话。
“我……是真的饿了。”她解释着自己方才的异常举动,“田恕是不是吃不饱,我说不准,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出海这两天,我都没有感觉到饱腹。一天三块干饼、三颗生果,以前我可能吃不完,但是放到现在,我还要再加一份才能吃饱。秋秋阿姐,田恕想闹随他去闹,我都听你的。可我自己是真的吃不饱,我……可以再要一份吗?”
听见俞十一直白的请求,秋秋的疑惑顿时消失不见。
“哎,我当你吃得这么着急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饿极了。”她的语气中没有任何为难,满口答应,“没问题,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会请我阿姐重新安排,保证不会让你挨饿。你本来就是在长身体的年纪,而且这两天还不少为杂事劳碌,你的胃口变大一些,也是很正常的。再者,海上颠簸,要不是不吃饱一点、长出更多力气,我们怎么抵抗随时会出现的风浪呢?”
秋秋不但赞成,还给俞十一找了许多理由。
俞十一点着头,露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表现得比她从前犯错被她大哥俞溢抓住现行的时候还要乖顺。
“太好了,谢谢你,秋秋阿姐。”她感激道。
秋秋摆摆手,心里突然体会到一股被年纪更小的妹妹信赖着的满足。
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俞十一趁机说:“秋秋阿姐,你对我太好了。我看大家都很省俭,船上应该没有富余的吃食吧?我多吃一份,别人没关系吗?”
秋秋听后,只觉得十一妹妹心地善良。
“没关系的。我阿姐处事周全,而且,我们最近手头也宽了一点,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秋秋笑着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们要送一批物用去牛蹄岛吗?如果我们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顾得上别人?”
俞十一再次点头,一下子就被说服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秋秋阿姐,船上所有人的用物都是由朱瑜阿姐来管吗?她可真忙呀,我今天都没有见到她……”
秋秋见事情已经解决,便又惦记起自己的任务。她随意和俞十一说着闲话,脚下走出船室。
“是呀,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阿姐了。她和鲁二哥都是我们老大最信任的人。”她随口又提出让俞十一帮她整理一间杂物室。
俞十一不假思索答应了。
“那间杂物室要用来做什么?是船上住人的地方不够用吗?”她做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假设。
秋秋果然否认了。
“不是。是我阿姐找……需要一间空船室存放一台织机。甲板下这一整层的船室大多都能用来住人,也能用来储存一些日常用物,又便捷又干净。底下一层,平时用不上。最底下一层是吃水的,又冷又潮湿,不适合住人,也不适合存放寻常物件。”她为俞十一介绍了船上大致的布局,话里话外也对俞十一的活动范围做出了限制。
俞十一没有听清楚这一点。她的注意全放在这番话里的一个细节上。
“我们日常的用物都存放在这一层吗?”问完,她像是发现自己说错话一样,辩解说,“秋秋阿姐,你可不要误会,我没打算偷东西,我只是好奇。”
秋秋微微一笑。
“傻妹妹,难道我还会怀疑你半夜被饿醒、去偷干饼吃?我都答应你,不会让你挨饿,你又何须偷偷摸摸去做贼?”秋秋心中笃定,突然想到一件好玩的事,“等我们到了牛蹄岛,我们就能去打野兔了。鲁二哥打猎的技术是一流的,有他在,我们不愁没有收获。而我烤野兔很在行,到时候,你尝一尝我的手艺,就知道我不是在吹嘘了。”
俞十一万万没想到,她的心神竟然被一只还没有出现的烤野兔动摇了。
她用力甩一甩头,才把那只香喷喷的烤野兔从她的脑子里赶走。
529 藏头
蓝天白云映在水面的倒影环抱着郁郁葱葱的离岛。
鸥鸟立在浅滩上,仿佛一群白衣灰袍的守卫。
然而真正守卫离岛的水关卫所此时却形同虚设,龟缩不出的兵士们竟不如鸥鸟称职。
卫所统军丁捷被迫让出离岛的防务,一直忿忿不平。
他咬牙切齿将韩爽的不轨之举一一罗列,上报总督府,而后勉强自己耐着性子等待总督府给出处置。
他料想着,韩爽肯定保不住都督之位、最好是被逐出安州、永远消失在他面前。
然而,他心里窝着的这股怒气在他得到总督府的回应后,非但得不到消除,反而愈演愈烈,最终化成不堪入耳的污言和粗暴的举动,在同一时刻发作出来。
“天杀的贱……”
茶杯比咒骂更先落地。
砰的一声,茶杯碎裂,咒骂却被另一道人声接住,戛然而止。
“大哥!”
开口的人名叫柴立峰,横眉竖眼,看起来大约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容貌比丁捷稍显年轻,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就是他这个总督府佐事暗中给卫所统军丁捷带来了一个机密:总督府决定暂时不对安州军督府都督韩爽擅自出兵离岛的事做出惩处。
丁捷听到“大哥”这声称呼后,骤然噤声,不是因为称呼有异,而是因为见到柴立峰的变脸而惊呆了。
“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丁捷终于回神,反唇相讥,“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郁州,更不是总督府。难道我还不能骂那个女人两句?颜展眉到底有什么能耐?老总督被她迷得七荤八素,连你也把她当成菩萨供着?照这样下去,我那姨妹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给你好脸?你我几十年的兄弟情分岂不是也要断送了?”
柴立峰没有收敛起脸上的急切和恼怒,似乎并不打算反驳丁捷的胡说八道,反而像是被说中心事而哑口无言。
丁捷预料中的辩白没有出现。
“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立峰,”丁捷没有一点欣喜,脸色变得比他遭受韩爽欺侮时更加凝重,“你可别犯糊涂,你正当盛年,前程正好,你……”
“大哥!”柴立峰再次打断丁捷的话头,急恼之余,还多了一点不耐和鄙薄,“你有多少年没有回郁州、多少年没有见过颜夫人了?你知道总督府现在是什么情形?我实话告诉你,不止你一个人提出过这些质疑,也不止我一个人遭受到这些质疑。但是,现在这些质疑全都消失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愿意替颜夫人效命的人太多了,简直数不胜数,而且根本不求什么回报,只盼着博取她的欢心。明知颜夫人绝无可能与老总督之外的任何人产生任何私情,我们还是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
丁捷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算我因为她的任性胡为而颜面扫地,甚至前程不保,你依然觉得她是对的?”
“暂时不处置韩爽不是颜夫人任性强求的结果,而是老总督深思熟虑以后的决定。等我们查明韩爽是否在危言耸听,老总督才会做出最终的决定。这也是总督府秘密派人来离岛的目的。”柴立峰没有否认,只是说出自己认为必要的解释。
“查?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可查的?你……肯定是颜展眉乱吹枕边风,害得老总督也怀疑我。她要是能查出我瞒报了什么消息,那才是怪事。她根本就是私心自用,借着总督府办公事的名头出来游山玩水,等到事情闹得没法收场了,再把过错赖到别人头上。你以为她进了总督府就能长出脑子?哼,老总督被她的美色迷惑,对她千依百顺,把一世英名都毁在她身上了!”丁捷怒不可遏,终于把他最初没有发泄出来火气换了一种方式甩到柴立峰脸上。
柴立峰的反应却让令他大失所望。
同样是冒犯的话,当冒犯的对象不同,柴立峰竟表现出两副面孔。
“我看你以后也别说你是总督府的人了,直接承认你是颜展眉的走狗,岂不更好?”
丁捷出身白丁,从青年时便受到老总督的提携,一路走到如今的高位厚禄。老总督的恩德,他从来不敢忘。
而柴立峰和他际遇相似,却没有像他一样一心一意为老总督着想,而是选择投靠一个徒有其表的女人。他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好,好,我心里认为的好大哥竟然是这么看我的。”柴立峰怒极反笑,“难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老总督极度宠爱颜夫人、甚至放心将大半个总督府交给颜夫人去打理?现在你来责怪我投靠颜夫人?你以为,我一个小小的佐事、无缘无故就能在总督府一手遮天?这两年,你让我打听的消息哪一个不是机密之中的机密?我哪一次没有让你满意?哼,我只是没想到,你我虽然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但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也看错了你。”
仅剩的最后一点理智拖住柴立峰的脚步,令他无法愤然拂袖而去。
丁捷回想起柴立峰的好处。他的这个连襟看起来文文弱弱,没有半点勇力和胆气,但他也承认,柴立峰是个聪明人。
他从总督府参事调任之时,老总督就暗暗嘱咐他,离岛水关是海路咽喉,虽然不如南关一样受到重视,实则和南关一样重要。
他战战兢兢上任,两眼一抹黑,差点折在一条阴沟里,后来他才回神,老总督悄悄盯上的地方,早已被别人盘踞。
他当时几乎被逼到死路,所幸柴立峰帮他找到一个活结,才解开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绳扣。
那个活结就是慕玉山庄。
他不知道柴立峰用了什么手段、找了什么门路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也没有深究。他只记得,从那以后,他和柴立峰之间的沟通日渐增多,且由于有各自的妻子作为纽带,连襟二人的关系日渐亲近。
柴立峰也因为他的举荐得到了老总督的青眼,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吏渐渐崭露头角,去年刚刚擢升总督府佐事。
想到这里,丁捷突然从迷惑中抓住一点异常。
“老总督将总督府交给颜展眉了?不可能。我只听说她受宠,可没听说她受宠到这种荒谬的地步。你说你是靠着颜展眉才有那么灵通的消息?你可别糊弄我。我先来离岛,颜展眉后来才进了总督府,要是没有你那些耳目,我可能还没法活着见到后来老总督被那个女人迷住的样子。”
柴立峰先是一愣,随后皱起眉头,爱答不理的:“看来,这两年的家书,我都白写了?”
丁捷对柴立峰摆出来的这副态度十分不喜。
近年来,二人见面的机会不算很多,更常用书信沟通,正因如此,他对柴立峰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仍然停留在二人同处总督府任职的时候。
从前他是总督府参事,柴立峰是寻常文吏。现在他是离岛卫所统军,柴立峰是总督府佐事。再加上,他比柴立峰年长,他的妻子又是柴立峰妻子的姐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打心底里认为自己高柴立峰一筹,就算到了将来,高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想将眼前这个出言不逊的柴立峰塞进信封里,让柴立峰用惯常的谦恭有礼的笔墨给他解释清楚颜展眉在总督府里做了什么手脚。
“你寄来的家书,每一封都是我亲手拆开的。卫所的人都知道我很重视郁州来的家书,没有人敢怠慢。”丁捷先虚虚抬高对方一把,“你在郁州往来联络,也不曾碰见过离岛卫所统军的名头不好使的时候吧?”
柴立峰依旧我行我素,反问道:“去年年下那封,我说了什么?”
丁捷按捺住不满,仔细回想一下,才说:“不外是老总督身体康健,家里也一切安好,让我不必挂心……”
“果然。用不着我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柴立峰口气中透出失望。
丁捷无可反驳。与其慌慌张张去书房翻找柴立峰提到的家书,他还不如直接询问。
“立峰,你怎么能这么说?”丁捷闷声闷气,“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家书就要有家书的样子,家事琐碎,零零散散,偶尔穿插一句半句要事,便不打紧。要是把家事和要事的繁简颠倒过来,你我都要陷入麻烦。”
柴立峰终于肯正眼看丁捷。
“我们是说好了,我也照办了,可你竟像瞎了眼没看出来,只能怨你自己。”
丁捷堵着一口气:“我没怨你,你就直说吧。”
自从丁捷骂出走狗这两个字,柴立峰便已不在乎丁捷的脸色。他从郁州一路准备下来的好声好气被丁捷的傲慢打回肚子里。
他要让丁捷明白,对颜夫人不敬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他并不啰嗦,直言不讳:“我在家书里明明白白告诉过你,颜夫人主持了总督府的除夕宴,总督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从她手里讨到了一份赏赐。”
丁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总督一向会在除夕宴上亲自赏赐有功之人,就算要别人代劳,她颜展眉也没那个资格!”
柴立峰冷笑一声,说:“还有一件事,是最近才发生的。老总督拟定在三个月后正式迎娶颜夫人,所有礼仪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丁捷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颜展眉,她要……”他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全。
柴立峰替他补全:“颜夫人要名正言顺做总督府的主人。”
丁捷迟疑了。
他想,柴立峰不至于编造这种谎言来骗他。随即,他又发现自己很可能真的低估了那个女人的野心和头脑。因此,他无法像方才一样果断说出不可能这三个字。
“老总督最初要带她进总督府的时候,遭到了多少阻挠?最后要不是老总督请田夫人出面认她为义妹,她连总督府的门槛都摸不着,最多只能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真是天意弄人。现在田夫人落难,她却要飞上枝头了。”丁捷自言自语,发出感慨。
“你错了。”柴立峰突然插话说,“颜夫人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有情有义。她这次来离岛不只是为了调查韩爽的逆行,还为了挽救田夫人于水火、报答田夫人当年的恩情。”
丁捷惊得合不上嘴。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出声。
“颜展眉让你来见我,是要你说服我、替她效命?唉,你让我再考虑两天。”卫所统军口气无奈,自问自答一番,才提出疑问,“她有多少诚意?打算什么时候来见我?”
总督府佐事却说:“以你现在的境况,就算你低头去求见,颜夫人都未必肯见你。”
丁捷不觉勃然变色。
柴立峰又说:“我是看在你我兄弟的情谊上,才来给你通风报信。当年,我能凭我一人之力摸清离岛的各路风声,助你在离岛立足,如今,有总督府和颜夫人助力,说不定,我还能佐佑你更进一步。只是,如果大哥看不上我这条走狗,我也只能吠两声就作罢了。”
丁捷脸上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数次变幻不定。
530 疯言
胥成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希望疯女人的疯病好转、导致他眼里产生了错觉。
被看押起来的疯女人吵闹了一夜,此时已经消停。
在这间原本属于她的房屋中,床铺是她最好的隐蔽。
她蜷缩于床铺角落,像只昼伏夜出的野兽,习惯于避开光亮,避开威胁。
然而,常人居住的房屋并非野兽的洞穴,生活在停灵庄的人更需要充足的采光来驱散沉沉的死气。
日光透过纸窗照亮了屋里的全部情形。
疯女人脸上平静的神情令她乍一看上去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她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子,清亮如水。胥成几乎能在她的眼波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然而,女人脸上的伤口和她蓬乱的头发又提醒了胥成、她和平常人的不同之处。
疯女人仍保持着那副流落山野的模样,身上穿着胥成命人为她找来的不太合身的外衣,先前残破的血衣也还没有替换下来。
回到停灵庄后,她一察觉到陌生人、包括胥成的亲兵和随军的大夫近身,她的疯病便会发作。亲兵冯隆做主让一切保持原状,等候胥成的处置。
然而,事实的进展并未如冯隆所愿。
胥校尉还没来得及对疯女人展开问讯,就急匆匆将告发者提供的证据呈送到韩都督面前。经过韩都督和盛佐事的计议,疯女人成了追寻海寇行藏的关键线索,快速占据了胥校尉的全副心神,也给冯隆带来了忧虑。
在冯隆看来,胥校尉对疯女人的关注超出了寻常。而且,由于张副尉临死前的恶意诋毁,在一些普通兵士眼里,胥校尉的举动也有徇私的嫌疑。
冯隆并不确定胥校尉对疯女人的真实看法,也不确定有多少兵士受到张副尉的影响、认为胥校尉处死张副尉是在挟私行凶。
他提醒过胥成关于张副尉之死引起的非议,可惜胥成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冯隆虚弱的设想无力阻止胥成的脚步。
胥成已走到疯女人的床铺前。
“你……”胥成刚要开口,转念之间,突然回头询问跟随在他身侧的冯隆,“她本名叫什么?”
冯隆收起思绪,如实回答:“她姓汤,名叫云珠,是土生土长的离岛人。”
胥成将疯女人的全名默念一遍,才接着试探。
“你还记得我吗?”胥成面对疯女人,身体不自觉做出防备的姿势,但他嘴上仍用一副和平常人交谈的口气,说,“我答应你,带你下山来治伤,你还记得吗?”
疯女人一言不发,只是警觉地抬头观望。
校尉和亲兵耐心等了一会儿。
冯隆忍不住趁机劝阻。
“校尉,我看她情绪平静,不如另外安排人手带她去见詹五。”
胥成根本没听清冯隆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疯女人身上。
他抬起一只手,阻止冯隆出声,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展开,做出一副无害的模样。
“你看,我的伤已经好了,你跟着我,去看大夫,你也会好起来的。”他劝说道。
疯女人这才有所回应,发出小兽一样的哼哼声。
胥成一喜,冯隆一叹。
“出来吧。”胥成将两只手掌都向前摊开,试图接住疯女人的信任。
疯女人将身体贴着床沿,缓缓挪动,两眼盯着胥成,仿佛随时要逃走。
胥成毫不介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他说。
听了这话,疯女人竟然很快放松下来,手脚并用,朝胥成爬前一步。
见此情形,胥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疯女人疯疯癫癫,容易做出攻击人的行为,唯独对他表现出驯顺。谷
他不禁想到,他和疯女人之间的特殊连结并不仅仅只是他单方面的触动。他身上也有一份特质,正悄悄影响着疯女人。在疯女人的神智所剩无几的情况下,这份影响依然能够引导疯女人的行动。
念头一起,胥成心里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悸动,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冥冥之中牵扯着他的心神。而他似乎只要顺着这股力量来源的方向找下去,就能找回疯女人的神智。
此时,疯女人终于放下防备,跳下床铺,躲到床后,却将目光投向床前的柜子。
胥成没有继续接近疯女人,而是转身走向柜子,缓缓将柜门打开。
看见柜子里的旧衣,他明白了疯女人的意思。
两个人,一个神智清醒,一个神智无知,互相之间竟然不用一句话语就能沟通心意。
胥成觉得,这件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冯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冯隆,你先出去。”胥成手里拿起柜子里的陈旧但整洁的衣物,头也不回吩咐道。
冯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要张嘴,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遵命退出房外。
过了一会儿,胥成也离开房间。
他看起来心情畅快,甚至对冯隆露出了他来到仙人屿后的第一个笑脸。
这个笑脸虽然不如胥成以前在安州大营时笑得肆意,却在冯隆眼里烙下深刻的印迹。
“依我看,汤云珠的神智已经有所恢复,至少不会再大喊大叫。机不可失,我即刻就带她回到岛上、辨认詹五的身份。你仍留在仙人屿,继续昨天的搜查。停灵庄和后山,你按部就班查下去就可以。唯有千石林,你要仔细留意,指认画像上的人为海寇的那对夫妇……”胥成说到这里,微微露出一点疑问的语气,并且稍作停顿。
校尉和亲兵之间的默契在这时表现出来。
冯隆毫不犹豫补充说:“男的名叫雷四,女的名叫陶二。”
挂在嘴边的疑惑得到解答,胥成自然而然接着说:“二人的孩子淹死在千石林,这事做不了假,但背后的隐情,我们不得而知。你把搜查千石林的消息放出去,看看二人的反应。如果二人心里有鬼,很可能会按捺不住、做些动作。”
冯隆口中称赞校尉英明。
他差点误会,是因为胥校尉的注意暂时不在疯女人身上、胥校尉的理智才回归了头脑。
好在他很快就压下这个荒唐的念头。
胥校尉年轻有为,深受韩都督器重,岂是他这个小小的亲兵能看轻的?
“好,就这么办。盛佐事特地嘱咐我,不必将认人的事提前告知汤云珠。我想,盛佐事应该是考虑到那幅画像和詹五本人都有可能影响到汤云珠的神智。如果汤云珠事先得知我们的计划,万一……总之,一旦确认汤云珠与詹五相识,我就会带着汤云珠折返,盛佐事则负责把詹五请去问话。这一趟行动不会打草惊蛇,更不会让卫所的人察觉。”
冯隆没有异议,由衷称赞盛佐事高见。换作是由他来提出这个建议,未必能够得到胥成的采纳。
因此,他也没有指出把詹五交给盛佐事处置的不妥之处。他更希望胥成能够尽快和疯女人撇清、保持公正之名。
胥成无从得知冯隆的私心。他正因为计划的顺利进展而欢欣鼓舞。
等疯女人改换装扮、走出屋门,他更是对接下来的行动增添了许多信心。
冯隆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见疯女人换上整洁的衣物、头发也收拢成束、甚至连疯癫的症状也明显减轻,冯隆不由得暗自诧异。
疯女人的疯病发作时,一众亲兵和大夫都束手无策。
胥成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令疯女人好转起来?
他已经没有机会发出询问。
胥成办事果决,风风火火带着疯女人前往码头,冯隆也不得不遵照胥成的命令行动起来。
登上离开仙人屿的小船,年轻校尉面朝离岛,目光炯炯。
在船桨拍击水面的咕咚声和兵士卖力的吭哧声中,胥成意外听见一道人声。
“坏、人。”
这是疯女人主动开口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胥成一时竟不能确定疯女人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531 妄语
大渊渔场新任的大管事提出了一桩回报丰厚的生意,詹小山和沈平的反应各不相同。
沈平的想法有他自己的道理。
詹小山带领的青蛟军明明拥有和海寇匹敌的实力,却没有借机敛财索贿。众人宁愿过着俭朴的生活,也不愿做出和海寇沾边的行径。
沈平扪心自问,他佩服詹小山等人不与海寇同流合污的高尚,但若要他追随詹小山去过节衣缩食的苦日子,他却未必能做到。
试想,詹小山手下众人难道个个只靠餐风饮露活着,毫不理会钱财俗务?
沈平心里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至少,他所认识的朱瑜就是管事理财的一把好手。
他还记得,朱瑜曾因为武仲毁坏了青蛟军的物用而迁怒于他。先前,他在私心里暗暗认为朱瑜小气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但在明白了青蛟军的境况以后,他也理解了朱瑜的苦心。
凭着他对朱瑜的这份了解,他认为朱瑜几乎不可能反对这笔看起来公平合理的交易。朱瑜的意见对青蛟军众人来说不可忽视,倘若詹小山独断专行,那么,他也不能再指望双方的同盟牢固如初。
沈平越想越失望,再加上久久得不到詹小山做出否定的回答,他渐渐死心,只是还没有勇气和詹小山分道扬镳,因此沉默不语。
詹小山有他自己的思虑。
他之所以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的做法,不是因为他不信任沈平,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费尽口舌不如王妧一句话。
他更应该做的是让王妧得知他的心意。
“我们留在离岛,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是救出郑夫人,对吧?”詹小山没有回答沈平提出的怀有成见的问题,转而谈起双方的共识。
这句话本该令沈平感到心安,但却意外勾动他的心虚。
近两日,他陪同詹小山,和慕玉山庄的人频繁接触,表面友好,实际冲突不断。
他轻易暴露了自己对鲍兰的看重,给了辜焕可乘之机,结果幸好有詹小山扭转局面。通过这件事,他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又担心自己会重蹈覆辙、泄露了营救郑夫人这件机密,因此,他在有意无意中淡忘了他留在离岛的目的。
他用许多理由说服自己。比如,他在辜焕面前表现出来的毛躁和冲动都是为了迷惑辜焕。比如,只要他不去想营救郑夫人的办法、不去行动,他的种种不足就不至于拖累詹小山,甚至还有可能在慕玉山庄毫无防备的时候,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被詹小山用理所当然的语气一问,沈平忽然发现,他的这些理由没有一个能说出口,没有一个能为他的无能和逃避开脱。
“对,大小姐交代的事,是重中之重。”他微微低下头,好像他一抬头就会被詹小山看穿他内心的愧疚。
“我们答应慕玉山庄,不插手安州军督府清剿勾魂使的行动,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们是为了鲍兰的安危以及慕玉山庄将来的助力,才答应这个条件。郑夫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那次谈话中,但我猜测,慕玉山庄的主人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也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是救出郑夫人。”詹小山接着说。
沈平愣怔片刻,脱口而出:“是我哪里做得不对,露了马脚?”
詹小山想到沈平和鲍兰建立的深厚交情,心里叹气,但他却摇了摇头,做出另一个解释。
“不,不是我们两个人做了什么被对方抓住破绽,而是慕玉山庄的主人太神通广大,太高深莫测。青蛟军的过去,我的过去,除了靖南王和总督府的老总督,没有几个人知晓。那个人却知道青蛟军被逐出海的原因在于我,还让辜焕利用这一点来威胁我、利诱我。当辜焕要求我对安州水军的行动袖手旁观时,我误以为慕玉山庄的主人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密谋,是从前青蛟军的威名和如今蛟影的实力让对方决心拉拢我替慕玉山庄效命。我松懈了,忘记了替王姑娘传口信的夏老四至今下落不明,我甚至不自量力打起了利用安州军督府的主意。直到今天,陈大管事提出了这笔生意,我才幡然醒悟。”
沈平听后没有和詹小山一样醒悟过来。他皱起眉头,露出疑惑。
詹小山继续说:“在东夷新建渔场这种事,肯定不是陈大管事随口一说的儿戏。慕玉山庄和大渊渔场势必提前做了许多准备,不说万全,至少也要确保这笔生意切实可行,才会着手下功夫去做。”
沈平不由得点点头。
一旦岔开念头,他便从营救郑夫人的重重压力中摆脱出来,想起詹小山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詹小山会拒绝慕玉山庄送上门来的生意吗?
詹小山拒绝得了吗?
“慕玉山庄既不缺人,也不缺钱。我这样的外人、罪人,既非慕玉山庄选择合作的第一人选,也非唯一的人选。我以前多次登上离岛,从来没有和慕玉山庄的人有过深入的接触。慕玉山庄的主人显然是最近才注意到我的活动。慕玉山庄的商船或许在东夷听说过蛟影的名头,但是,在此之前,他们根本不在意,更没想过和蛟影打交道、解决海寇骚扰商船的问题。一切关键,在于双方各自行动的时机。”詹小山看出沈平神色有异常,但他无意为沈平解惑。
他留给沈平片刻思索的时间,却不是为了等沈平想通。
“你好好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将它回报给王姑娘。慕玉山庄的主人费尽心思引我入瓮,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破坏我们之间的同盟。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我会答应陈大管事提出的这笔生意。对方成功拉拢我以后,自然会要求我倒戈相向。时间紧迫,我想请王姑娘把她知道的有关慕玉山庄主人的消息通通告诉我,我才好做出反击。”
沈平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开离岛、返回容州,詹小山竟已做出决断。
“我不信……”
他还没说完,詹小山便将话头抢走。
“不管你是不相信慕玉山庄,还是不相信我,你总相信王姑娘吧?她若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从而拒绝我,我也不会强求。我只求你把你的所见所闻如实回报给她,我便十分感激你了。”
沈平听了这话,脸上火辣辣的,辩解道:“我不是不相信詹大哥,只是慕玉山庄……”
詹小山摆摆手,再次打断沈平。
“我这个人,对待朋友最重诚信二字。在要事上,我最不想对朋友说的就是假话、大话。我视王妧为朋友,也将沈兄弟你视为朋友,我相信你们二人,也诚心对你们说实话。当然,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而不是我对朋友的要求。所以,这些话我并不求沈兄弟你刻意转告给王妧。”
沈平张了张嘴,但话已被詹小山说尽,他倒无话可说了。
二人走在清静无人的小路上,转眼来到码头和山脚的分岔路口。
依詹小山的意思,沈平应该即刻前往码头,乘船离开离岛,而不用先回浮山脚下的住处一趟再离开,免得拖泥带水。
“你这时离开,在慕玉山庄的人看来就像是我们内部发生了分歧,不欢而散,是好事。多走一段路回到住处,就变成我们是商议已定,在演戏给慕玉山庄的人看。”詹小山说明理由。
沈平暂时接受了詹小山的提议,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是,离开之前,他还挂心着一个人、一件事。
“鲍兰……”
詹小山心领神会。
“鲍兰会平安离开慕玉山庄,回到大渊渔场。她虽然不会从你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但也能从辜焕、或者她在渔场的同伴那里得到提醒。在遇到你之前,她也能照料好她自己。”他对沈平所说的都是实话,却不一定句句都是直话。
沈平未能察觉詹小山每句话之间的区别。犹豫再三,他终于决定直接动身。
二人分别没多久,詹小山听见身后传来一些动静,还以为是沈平改变主意了。
当他转过身来,看见那张愤怒而扭曲的青年女人的脸,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然而,远处一道鬼鬼祟祟、试图躲藏的身影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开口说了一句谎言。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并不认识你,你追着我做什么?”
说完,他才在心里发出苦笑。
他在离岛做的事,说的话,远远不如他在沈平面前表现的那样光明磊落。只是沈平心机不深,无法拆穿他。
但是,王妧不一样。
王妧会怎么看待他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掳劫出海?
王妧又会怎么看待他在慕玉山庄和安州军督府之间两头卖弄?
还有,王妧和慕玉山庄的主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王妧肯将实情告知他吗?
詹小山深沉复杂的目光和汤云珠直白单一的眼神相接,就像大海和小溪的交汇。
詹小山知道,被他杀死的老梢头还留下一个女儿,但他却没想到老梢头的女儿会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找到他。
他将无可避免,迎来老梢头女儿的复仇。
532 佯嗔
田大管家认为,即便他失去管家大权,但是,对于慕玉山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务,他仍有权过问,有权得知实情。
比如,少庄主的动向。
他虽然没有诚心诚意接受老仆阿福的建议、老老实实做个打理库房的好仆人,但他不得不做出积极洗心革面的样子让鬼三爷看见,好重新得到鬼三爷的认可以及阿福的支持。
因此,他离开阿福的起居之处后,径直来到库房,向库房管事索要近来的库房底册,想用行动向鬼三爷、向阿福表明自己知错认错、改过自新。
底册记录着每日进出库房的用物以及增补损耗的详情,一笔笔的记录逐月月还要汇总上报,和账房的账册互相对照,确保山庄里的每一笔花销都落到实处。
从前库房、账房都归田大管家打理,即使库房的底册中有一些记录对不上账,他往往也能设法填平。
田大管家的才干有目共睹,田夫人也很省心省力。
可如今田大管家的手再也伸不到账房里,倘若发生了库房底册对不上账的情形,便轮不到田大管家施展才干了。
田大管家一想到这件事,心里难免感到哀怨。
鬼三爷的决定不容更改,好在还留有余地。
库房只算从年下至今的簿册就有厚厚十四本,更早以前留下的记录更多、更杂。就算是亲手记录底册的管事,也很少有十足的耐心慢慢看完。
田大管家有一项本事在此处显现出来。
多寡不一的数目,呆板固定的描述,左添一笔,右减一划,平常人看久了只觉得枯燥,田大管家却能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眼前的白纸黑字化成了五颜六色的锦缎丝绸、鲜美可口的山珍海错。
今天,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少庄主近来的用度上,想从中得出少庄主动向的线索。奈何时间短、底册多,他又怕做出错误的论断,因此踌躇不前。
到最后,田大管家不得不将他的目标从不会出声的底册转移到会说话的活人身上。
库房管事原本有四人,如今去了三人,又添了一名新人,一共留下两人。
这是田大管家失去管家大权以后发生的调整。他已无权置喙,只能暗自惋惜。
被调走的三名管事全是他手下得力之人。唯一被留下来的管事名叫张迎,为人处事庸碌无能,却因为亲叔叔是俞舟堂的老人而得到任用。
田大管家早就打算趁着少庄主初出茅庐的机会大展拳脚,将山庄里盘根错节的旧气象整顿一番。要不是遇到这遭变故,他可能已经把张迎调离山庄了。
可话说回来,张迎虽然脑子糊涂,办事也不利索,但勉强还算听话,对慕玉山庄也忠心耿耿。在库房里无人能用的情况下,张迎作为山庄里的旧人,远比新来的管事更值得拉拢。因此,田大管家临时决定培植张迎作为亲信,总归是聊胜于无。
至于新来的管事,田大管家仍一无所知。他少不了费心观察一番。
顺利的是,不到一盏茶功夫,田大管家就摸清了新来的管事的底细。拐弯抹角套问机密也是他所得意的本事之一。
新来的管事名叫史葵,出身奉州,接连做过奉州几家小商行的管事。由于运气不好,他效力的几家商行相继关门,家中生计变得艰难起来,不得已辗转来到安州谋生。他算盘打得好,又会写一手漂亮字,因此得到百谷粮庄饶大管事的推荐。少庄主首肯后,史葵便马不停蹄赶来离岛,接任了慕玉山庄库房管事的职务。
田大管家翻看着最近几日的底册,夸奖了史葵的字,又夸饶大管事有慧眼,最后装作若无其事,随口将话头绕到少庄主田恕身上。
“你去拜见过少庄主了?少庄主对你可有什么教诲?”
史葵恭恭敬敬回答说:“我来到山庄后,第一时间就去拜见少庄主了。但我去得不凑巧。少庄主这几日为渔场的事忙得脱不开身,无暇接见我,只是让辜护卫叮嘱我安心办事。我也不敢打扰少庄主。这两日我只在库房当值,没有乱走。”
田大管家对史葵的态度很满意。
史葵提到的渔场二字引起了他的一些警觉,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史葵所描述的辜焕的举动便已惹恼了他。
“辜焕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他的话,旁人都得仔细听着。”
田大管家心里清楚,管事的调任表面得到了少庄主的首肯,实际却需要经过鬼三爷的同意才能施行。
正因为这个理由,他能忍受管家大权被夺走,能忍受辜焕做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也能忍受史葵挤走了自己安插在库房的亲信,但万万不能容忍有人利用少庄主的名头狐假虎威。
少庄主明明不在山庄里,辜焕却敢假借少庄主之口传话。如果人老糊涂的阿福也被辜焕蒙蔽,辜焕将来岂不是更要骑到他这个大管家头上作威作福?
库房里的三人年纪相仿,但经历不同。尝过人情冷暖的史葵显然比诸事顺遂的张迎、久揽大权的田大管家更有眼色。
史葵自然而然接话说:“我来山庄的时间短,人也认不全。要问我听谁的话,我只听少庄主和大管家的话。”
田大管家不由微笑着点点头。
按道理,他还无法对史葵放心,但像史葵这么会说话的人,他很难不喜欢。
“你知道该听谁的话就好。在这山庄里,会说话不如会做事,会做事不如会认人。我看,这三种本事你全都会,你的前途一定错不了。”
田大管家难得发出真心的赞赏,史管事不惜回报以真心的喜悦。
要是没有张迎出来煞风景,库房里其乐融融的情形也许还会持续很久。
“辜护卫前两天来库房取了一斤匡山云雾,说是少庄主要用。哼,我都看出来了,他是要拿着这茶叶去做他自己的人情,否则,他怎么不按规矩拿礼单来点检?”
田大管家听见这事,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他就知道辜焕从前做商船护卫放荡惯了、受不得山庄里的规矩的约束、迟早要惹麻烦。
而且,他也不能等辜焕闯下大祸再出手收拾,免得连累少庄主。
张迎揭发的这件不大不小的错事正好给他一个由头去敲打辜焕。
他要让辜焕记住:任何人想留在慕玉山庄、留在少庄主身边,就必须守规矩、知进退,绝不该妄想在地位和权势上超越他这个山庄大管家。
想到这里,田大管家故意装出一副嗔怒的模样,出声痛骂:“这个辜焕,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趁着我在病中,来库房浑水摸鱼!一斤茶叶事小,但我若是不追究,岂不是让人以为我在包庇一个手脚不干净的贼?”
田大管家第一次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少庄主不在山庄是件好事。
他倒要看辜焕有多少张嘴来辩白。
管事张迎似乎因为气愤得到发泄,平静下来,说道:“夫人一离开,大管家一病,山庄里的人都无法无天了。大管家,你要是可怜我,就回禀少庄主,再给库房添两个人吧?就我和史葵两双手,实在做不完四个人的活呀。”
这个请求放在以前,田大管家可以随口答应、或者随口拒绝,但在今天,它却戳在田大管家心头,叫田大管家难以应对。
幸好有史葵出来打圆场。
他凑到张迎跟前,用不轻不重、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劝说道:“张管事,我多嘴一句。大管家还在气头上,你现在提这件事,不合适。”
张迎思索很久,仍不能理解。
“哪里不合适?”他没有像史葵一样压低声音,反问时理直气壮。
533 真怒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田大管家装作对两名管事的谈话内容一无所知,暂时将库房能否增添人手的问题糊弄过去,“茶叶的事我会仔细查清楚,看它最后落到谁的手里。只有摆事实、讲道理,才不会让人说我处事不公、冤枉好人。”
史管事对田大管家这番话赞叹不已。
田大管家心情好转,吩咐仆从去把伺候少庄主日常起居的老仆白墨找来。
方才去见阿福的时候,他明显发现一些奴仆的神情态度不如往常恭敬。他没有当面发作,不是因为他宽宏大度,而是因为他另有计较。
多年来,他以大管家的身份打理琐务、管教奴仆,颇有心得。
这些自作聪明的蠢人往往偷奸耍滑,并紧紧抓住每一次空闲下来的机会乱嚼舌根。
他只要拿出公事公办的架势,让这些人偷不了懒、说不了闲话,这些人就会像受刑一样痛苦不堪、散播怨言。接着,他会在表面上放松管束,看着这些人得意忘形、在差事上犯错。他就可以拿住这些错处轻轻松松将人赶出山庄。那时旁人只会说,大管家有先见之明、早就看出这些人不是好东西。
田大管家管教奴仆的时候得心应手,其中就有他提拔的亲信的功劳。
比如老仆白墨。
田大管家最初来到山庄为仆时,白墨还只是一个喂马的帮工,日子过得清苦,手头的活计却不算轻闲。有一次田大管家急着要出门,遇到没长眼的小人暗中作梗,幸好有白墨出手相助、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后来,田大管家坐稳了管家之位,便正式将白墨招入山庄,了却了白墨半辈子的心愿。
不管是做喂马的帮工,还是看门护院,或者是照料琐事,老仆白墨一直勤勤恳恳,安守本分,从未生出半点骄惰之心。即便他没有过人的长处,田大管家也心甘情愿将他留在身边。
眼下,田大管家被夺走管家大权,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更需要亲信的助力。
对于他从前凭借权势拉拢来的人,他不敢轻信。但对于老仆白墨,他十足放心。
因为,他才是白墨能否留在慕玉山庄为仆的关键。他若失势,白墨也会失去安度晚年的依靠。
当然,他将白墨找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白墨先前受他调遣去照顾少庄主的起居,明面上仍是少庄主的近仆,此时被他随意召来问话,这一举动不但能在两名库房管事面前展现大管家雷厉风行,也足以打消山庄里的大部分不切实际的流言、让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重新看清风向。
他必须趁着鬼三爷嫌弃白墨不中用、将白墨调走之前,一鼓作气,重振声威。
老仆白墨腿脚尚可,不一会儿就来到库房,面见大管家。
田大管家毫不啰嗦,直入正题,避免勾起老仆啰嗦的毛病。
“我听说,辜护卫奉少庄主之命来库房取走了一斤匡山云雾,这件事,你知道吗?”
对于少庄主身边发生的一切,田大管家并不准备当着史葵和张迎的面细说。
因此,大管家悄悄朝老仆使了个眼色,示意老仆不要多嘴。
“回大管家的话,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白墨的回答既谦卑又简短。
老仆和大管家之间仍有十足的默契。
田大管家松了一口气。
“辜护卫说,少庄主要拿这些茶叶去送礼。虽然他拿来了对牌,但库房却没有见到少庄主签字的礼单。我有理由查问这些茶叶的去向。现在,有你做见证,一切来龙去脉就很清楚了。”田大管家用三言两语将他的猜测当成事实,“辜护卫初来山庄,想必是把我们慕玉山庄当成寻常的小门小户了。少庄主若要送礼,无论是以少庄主自己的名义,还是以山庄的名义,都没有偷偷摸摸的道理,更不会单独拿一斤茶叶作为礼物、叫人笑话我们慕玉山庄小气、寒酸。辜护卫若是自己要用这些茶叶,大可不必借着少庄主的名义来库房讨要。我们做仆从的,只要办事得到主人的满意,主人也不会吝惜赏赐。可惜,辜护卫放着正道不走,反而去走歪路,倒叫主人颜面无光。”
老仆连连点头,显然也当了真。
“辜护卫真不该这么做,不仅害了他自己,连带着坏了少庄主的名声。真是罪过呀。”
田大管家见白墨领会了自己的意图,点点头,接着说:“白墨,这件事还没有闹大,为了少庄主和山庄的脸面,这件事也不能闹大。我想,我们应该给辜护卫一个改过的机会,让事情平息下来。结果到底怎么样,就看辜护卫肯不肯低头认错了。”
田大管家相信,等白墨将这番话传出去,辜焕肯定坐不住。因为他既没有抓住现行,也无从追索茶叶的下落,只能用这种办法激将辜焕,引辜焕主动入套。
即使辜焕不屑置辩,这件事也会成为辜焕的污点,将来随时可能被提起、被利用。
老仆白墨不愧是田大管家的亲信,当即表明态度,说:“大管家说的是。唉,老仆不知道这件事就罢了,既然知道,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辜护卫犯错、连累少庄主。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劝辜护卫向少庄主承认错误。”
田大管家看着俯首听命的白墨、史葵、张迎三人,心满意足,嘴角忍不住挂上一个微笑。
要不是及时想到他现在正为了维护少庄主的声誉而义愤填膺,他真的舍不得破坏这份愉悦的心情。
“好,少庄主有你这样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老仆,也会感到欣慰。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迟些时候,我会亲自回禀少庄主。我一会儿还要去见岳先生,什么事都比不上少庄主的功课要紧。”他随意屏退两名库房管事,只留下白墨,表面上是为了关心少庄主近日的饮食起居,实则是为了和自己的亲信私下通气。
他认为有辜焕在少庄主耳边挑唆,白墨未必能够精准掌握少庄主的动向。
当阿福对辜焕的才干赞不绝口、并且对他说出鬼三爷对辜焕的看重时,田大管家不知不觉将辜焕当成了劲敌,也自然而然认定辜焕将他当成了劲敌。
白墨作为他的亲信,怎么可能不遭到辜焕的排斥和打击?
他不认为白墨能够看清辜焕的野心和恶意、并作出有力的反击,因此没有着急找白墨来问话。
“大管家,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少庄主了,算上今天,是第四天了。我……大管家你又病着,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去说这件事。如果辜护卫这两天真的奉了少庄主的命令来库房取东西,那他一定是和少庄主在一起。也不知道少庄主这几天吃得好不好?夜里风大,他睡觉爱踢被子,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大管家,我真没用……我真没用呀!”
外人一走,白墨便恢复本性,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然而,田大管家心里却生不出丝毫怜悯。
他预料得不错,白墨也不知道少庄主的下落。
“四天?那就是我……”田大管家将怨愤的话语吞回肚子里,“唉,我病得不是时候。三天前,你最后一次见到少庄主时是什么情形?少庄主在做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要出门去哪里?”
老仆年事已高,脑筋转得也比较慢。
田大管家知道少庄主出门了,却不知道少庄主出门去哪里,白墨对此并不觉得奇怪。
“当时,少庄主忙着在做功课,他抄了一整天的书,也没有抄完,还把手弄伤了。少庄主不想声张,就让辜护卫悄悄去外面请了一位治伤的大夫。可是,大夫来到山庄以后,辜护卫却让那人替少庄主抄书,还让我照料那人的饮食,过了一天才把那人送走。辜护卫没有再提治伤的事,我也没有再见到少庄主了。少庄主要出门,怎么也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呀。这衣裳也没带一件半件,路上要梳洗可怎么办?这都四天了,少庄主肯定是受苦了。”白墨说完,顺手抹了一下眼角。
田大管家心中疑云重重,好在他的思绪没有被白墨的诉苦扰乱。
他抓住关键,猜测少庄主被三爷罚抄书、但受不了抄书的辛苦,辜焕便趁机笼络、找了一个外人混进山庄里代替少庄主受罚。
想到这里,他扼腕叹息:“难道少庄主看不出辜焕不安好心吗?”
辜焕从海上归来后,主动投入慕玉山庄,凭着过人的身手通过了阿福的考验,并得到鬼三爷和他这个大管家点头,最终才做了少庄主的贴身护卫。
少庄主怎么就不明白,辜焕并非完全听命于他?对于少庄主弄虚作假的举动,辜焕完全有可能越过他,直接传到鬼三爷的耳朵里。少庄主怎么能做出这种自毁的蠢事?
田大管家恼恨之余,也还保持着清醒。无论他的猜测是对是错,都无济于事。他想让少庄主看清辜焕的歹心,也得先找到少庄主再说。
“那个人相貌如何?你仔细形容,我派人去找一找。这个人证至少不能落在辜焕手里。”田大管家认为这件事虽然重要,但却急不来,只能慢慢消除隐忧。他料想辜焕不至于没头没脑将这件事禀报给鬼三爷。假如鬼三爷彻底厌弃少庄主,辜焕作为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也讨不了好。
白墨说了一通,但算得上线索的描述很少。
田大管家也无可奈何。
“所以,当时的情况是,你留在山庄里盯着那人抄书,少庄主带着辜焕出门了。少庄主有没有对你提起他要去哪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田大管家没有指望白墨能够给出有用的回答。他只是出于习惯和谨慎才再次追问一遍。
白墨要是有门路找到少庄主,也不用哭丧着脸来向他求助了。
但这一次,田大管家料错了。
白墨仔细回想,指出了少庄主三天前可能的去处。
“少庄主好像是去巡视渔场了。对,就是这样,不会有错的。原本,少庄主也没有告诉我他要去渔场,是渔场的陈大管事得罪了少庄主,少庄主下令要把陈大管事赶回老家去,陈大管事想找大管家向少庄主求情,我多嘴问了几句,才知道少庄主去了渔场。可惜大管家在病中,无法见人,陈大管事没办法,只能收拾行装离开离岛了。唉,陈大管事虽然可怜,但是,谁叫他得罪少庄主呢?少庄主肯定是没错的,大管家……咦?大管家,你怎么了?”
田大管家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眼神好像要杀人。
“是辜焕!”
白墨不明就里:“辜护卫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当时理应陪着少庄主一起去了渔场。”
田大管家摇摇头。此时他已想起史葵去拜见少庄主、遭到辜焕出面拒绝的事。
辜焕说,少庄主正在为渔场的事忙碌。
如果这不是借口,而是事实呢?
“渔场的陈大管事是我提携的人,少庄主不知道,辜焕肯定知道!利用少庄主赶走陈大管事,辜焕又招来了什么蚊蝇鼠蟑?”
白墨以为田大管家是在对他发问,不得不应付回答:“我听到的消息不真切,好像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事,陈大管事一走,渔场即刻又招来了一个新的大管事,还是同样姓陈,但是比原来的陈大管事更年轻一些。”
田大管家的怒火已经遏制不住。
“管他姓陈姓张!只要他是辜焕的同伙,他就是我的仇人!”
534 争辩
小丫环银灵并没有听说过江湖人殷老大以前有什么英雄般的事迹,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新来的少年吹嘘一番。
“那当然了。殷老大一拳就能把人打得跪地求饶,什么坏人见到他都得绕路。他走到哪儿,他的威名就传到哪儿。”
路婴眼神一亮,捏起拳头,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真的吗?殷老大这么厉害吗?我……我也想一拳把坏人打得跪地求饶,多威风呀。银灵姐姐,你见过殷老大出手吗?”少年问。
银灵点点头。这个问题问到了实际,她不用夸夸而谈。
“我当然见过,当时……”小丫环清了清嗓子,省略了她受到的惊吓,只说殷老大展露的身手,“有四个人同时围住殷老大,前后左右——你想想,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四个人就是八只手,对吧——但是殷老大一点儿也不惊慌,他一拳就把对面那人撂倒。左右还有两个人一起要抓他,他顺势往前一滚,不但躲过去了,他还只用一条腿,就把对方两个人都踢倒了。最后那个人,动作当然也比不上殷老大快。殷老大从地上跳起来,那个人才刚刚冲到殷老大面前,好巧不巧撞上殷老大的拳头,一下子就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路婴听得惊呼不已,银灵也越说越得意。
“还有呢?”少年急切追问。
小丫环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才说:“像这样英勇的事迹,不知道发生了多少,败在殷老大手下的坏人,也多得数不过来。我要是一直说下去,岂不是要把我自己累坏了?”
其实,她看见殷老大出手教训无赖仅仅一次而已。不过,这几天她多次回想当时的情形,每一次,她都能想起更多的细节。
她回想着殷老大拳打脚踢、将无赖赶走的一举一动,仿佛她的拳脚也拥有了千斤巨力。她想,假如无赖再次上门,她也能用这巨力对付对方。
路婴见奉承套问不出更多的话,便改变了策略。
他照着银灵的描述,伸手挥拳,比划两下,随即歪着头,朝银灵露出疑惑的表情,问:“奇怪了,我看不出这些招式有什么高明的地方,而且,那些坏人未免太弱了一点?挨了一拳就倒地不起了?”
银灵显然忍受不了质疑,更何况这些质疑来自一个无知少年。
“你这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正是因为这些招式普普通通,由殷老大使出来却能发挥超出寻常的威力。换了作是别人,比如说你,当然不可能和殷老大一样同时打倒四个坏人了。”银灵说出自己的看法,说完更觉得有道理,不由得点点头,加重口气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可真笨呀!”
话虽如此,银灵心里却不觉得遗憾。
路婴笨,正好显得她聪明。这样一来,路婴永远不会在蒲冰面前抢了她的风头,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路婴暂时还不知道小丫环这番心思,只是发现自己的办法奏效,便再接再厉。
“银灵姐姐,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他做出为难的样子,还伸手挠了挠头,“我听说,那些真正的坏人都是心狠手辣、很难对付的,所以才需要更厉害的大英雄出手打败他们。可是,殷老大对付的那四个人一点也不厉害呀,那殷老大又算得上是什么大英雄呢?”
见银灵准备开口反驳,路婴急忙指一个方向。
“那四个坏人是什么来头?银灵姐姐,你可不要被骗了。”
“我会不知道那四人是什么来头?”闹事的无赖差点用长棍砸死她,就算蒲冰要求她安守本分,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去打听那伙人的来头。
蒲冰不喜欢她多嘴多舌,她就静静竖起耳朵偷听蒲冰和殷老大的交谈。殷老大对她的态度很和气,她就找机会攀谈。
她一向只听从蒲冰的命令行事,很少自己做决定,可她一旦决定去做一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放弃王宫的生活、追随蒲冰逃出百绍是她做过的最重大的决定,除掉威胁她性命的那伙无赖则是她做过的最刻骨的决定。
她和蒲冰一起度过了被黑衣人追杀的时日,那时她也常常感受到威胁。可是,当她直面那根致命的长棍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察觉到两份威胁的不同。事后,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在生死危机之下产生的那个念头具体是什么,只记得那个念头很重要。
如今的她只是遵从本能,去应对死亡的威胁。
“不止那四个人,还有他们一班同伙,他们通通都是受到巫圣堂指使来害命的无赖!我恨死他们了!”
“巫圣堂?害命?银灵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路婴做出震惊的模样,内心却想到莫行川对他说过的话:王妧不想在明面上帮蒲冰收拾烂摊子。
巫圣堂的骚扰显然就是蒲冰传扬神医之名后造成的烂摊子。这个烂摊子还会招致更坏的结果:蒲冰费心掩藏的百绍公主的真实身份也会暴露。
小丫环看见少年脸上似有似无的关切,突然想起殷老大对少年的来历的怀疑。
蒲冰的解释当场打消了殷老大的疑心,但是,小丫环的怀疑却未得到蒲冰的重视。
小丫环小小的疑心仍未消除。
“你是巫圣堂派来的吗?”银灵声色俱厉,仿佛变了一个人。
路婴心里暗暗吃惊,嘴上却着急辩解说:“银灵姐姐,我怎么会是巫圣堂派来的?要是巫圣堂肯救我的命,街上的好心人怎么会把我送到卜神医这里来,而不是把我送到巫圣堂去?”
银灵仔细一想,路婴这话也算是有几分道理。
但她仍不依不饶:“也有可能是你和巫圣堂合伙,用苦肉计来骗我们?”
“哎哟,银灵姐姐,你真的冤枉我了。什么苦肉计呀?我是真的差点疼死了。要是巫圣堂害我疼死,我为什么还要跟他们合伙?难道我不怕疼,也不怕死吗?”
银灵已经被说服。她自己就很怕疼,更怕死。
路婴并不担心小丫环的怀疑,反而借机表白忠心,骗取小丫环的信任。
“你要是不相信我,我真的没脸继续留在这里了。我发誓,我对卜神医只有感激,绝无恶意。而且,我听你说,巫圣堂收买无赖作恶行凶,连卜神医这么好的人,他们都下得了狠手,我心里真看不起他们。银灵姐姐,你放心,我向你发誓,我绝不是巫圣堂派来害卜神医的人。如果你要赶我走,我绝无二话。我走了,但我不能对巫圣堂骚扰卜神医的恶行坐视不理。我一定要把巫圣堂的所作所为宣扬出去,让大家来评评理。”
银灵被路婴的话吓了一跳。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将巫圣堂收买无赖对付卜神医的事泄露给路婴了?
要是让蒲冰发现小丫环多嘴泄密,被赶走的人就变成小丫环自己了。
535 合力
“不许走!”
银灵大声制止。
其实,路婴双脚根本没动。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宣扬就宣扬?你问过我们神医的意思没有?”小丫环借来主人的威势,怒气冲冲,“我看你就是准备恩将仇报!我们神医治好你的病,你却要泄露我们神医好不容易打探得来的机密?你就算不是巫圣堂派来的人,也是个十足的坏蛋!”
路婴顺着银灵的话头辩白道:“银灵姐姐,我不是巫圣堂派来的人,我也不是坏蛋!我是好人!”
银灵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坏人?那你说,你还走不走?你还敢不敢到外面去宣扬我们神医的事?”
路婴连忙摇头摆手,表示不敢。
“算你还有点良心!”银灵话语刻薄,但却掩饰不住欣喜。
她已经忘了,她一开始是想让蒲冰将路婴赶走的。现在路婴主动要离开,她却撒泼污蔑,逼路婴留下来。
情势陡然倒转,小丫环却浑然不觉。
得知殷老大是蒲冰请来对付无赖和巫圣堂的江湖高手,路婴解除了一些疑惑,心情也松快不少。
“银灵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冤枉好人。我年纪虽小,可我有志气,我是绝对不会去做坏事的。我说要让大家来评理,只是见不得恩人受坏人欺负。如果卜神医和银灵姐姐不愿让这件事宣扬出去,我肯定会听你们的话的。”说到这里,路婴停下来抽噎两声,“我差一点好心办坏事,我太冲动了……银灵姐姐,你不跟我计较,你人真的太好了!以后你说一,我绝不说二。我就认你作我的姐姐了。姐姐,你答应我好不好?”
相似的鬼话叫路婴恍惚想起当初他求王妧教他箭术时的情形。他说出了拜师求学的话,心里也做好了任凭王妧差遣、教训的准备,可王妧却拒绝了他。王妧虽然仍肯指点他的箭术,但从未以老师的名义让他吃苦头。他很不适应,却不得不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去亲近王妧以及客店里的其他人。
他想,或许王妧永远不会像爷爷一样、用严厉的手段教训他。反过来说,他也永远得不到王妧的完全信任。
“你叹什么气?我还没说我肯不肯答应你呢,你就泄气啦?”
银灵误解了路婴的心事,路婴却没有反驳。
“我知道,银灵姐姐本事大,我从卜神医对银灵姐姐你的重用就能看出来。这前院后院,客厅厨房,里里外外,每件事都要银灵姐姐你去操持。要说卜神医治病救人很厉害,银灵姐姐料理琐务也一样厉害呀。比起你们,我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蠢货,你们肯收留我,已经是我的幸运了,我还说出这种请求……我真的是太贪心了。”
路婴和银灵年纪相仿,身量也相近。假如光凭外表,而不细论,外人也说不准谁长谁幼。
银灵对二仆在蒲冰面前的名分孰轻孰重十分在乎,见路婴肯尊她为长,她根本没有拒绝路婴的道理。
再加上,路婴这个什么也不懂的笨小子性格鲁莽,要是没有她用名分管束着,肯定会出门去惹祸。
小丫环说服自己,她是为了主人才认下这个新来的弟弟,而不是因为被一串串的奉承话打动。
“我可以认你作弟弟,但是我有几个要求。你要是办不到,就别怪我无情。”
路婴连声诺诺。
银灵这才说:“第一,你留下来替我们神医办事,要事事以我们神医为先,我次之,你要把你自己的事放到最后。你能做到吗?”
路婴做出郑重思索的模样,随后点头答应。
“第二,前来骚扰我们的无赖和巫圣堂是我们的仇人,如果他们敢再来,你要大胆站出来,把他们赶走,但你不能主动去招惹他们,你不能冲动行事、坏了神医的名声。你能做到吗?”银灵接着说。
路婴拍拍胸膛,果断做出保证。
“第三,你要对我们神医的每一位客人恭恭敬敬、笑脸相迎,比如说殷老大,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你不能怀疑他,更不能看不起他。你能做到吗?”银灵又说出一个要求。
这一次,路婴终于露出一丝犹豫。
银灵有些着恼。
她原本对路婴的表现很满意,此时却想把她的满意全部推翻。
“哼,这么简单的要求,你会办不到吗?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银灵不用练习,便已熟练地拿身份压人。
“姐姐……”路婴顺势低了头,“我不是不答应你,只是,你提的第三个要求和第一个要求不合呀。你看,我们必须事事以神医为重、以先,但是殷老大和我们不一样呀。他击退了无赖,我们当然感激他。但若下一次巫圣堂派来更厉害的高手,殷老大敌不过,他会怎么做?他会和我们一样豁出性命去保护神医吗?他会不会直接逃跑呢?”
他用狡辩编织了一番说辞,银灵不知不觉落入陷阱。
“你的担心也有道理。罢了,我不要求你恭恭敬敬对待殷老大,只要你的忠心向着我们神医就行了。”银灵改口说。
路婴点点头,表示他全听姐姐的。
“姐姐真的是一心一意为神医周全考虑,我一定要跟姐姐好好学一学。姐姐,你说,我们要不要把我们刚才讨论的话告诉神医呀?那些无赖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打上门来,我们不能只靠殷老大去应付他们。万一被我说中、巫圣堂派来了更厉害的高手,我们又该怎么办?我们得想个办法才行。”
“更厉害的高手……怎么办……”银灵的语气并非疑惑,而是异常的平缓。
路婴正觉得奇怪,却发现银灵的喘气变得很急促、眼神也透出一股游移不定的惊慌。
“上次来砸门的无赖中也有高手,但他们不是被殷老大击退的,而是我们神医的另一个朋友出手帮忙,我才得救……”
小丫环经过少年的提醒,不但想起了被她忽略的细节,还想起了那个被她遗忘过的念头。
她在长棍砸来的生死关头,意识到蒲冰命她开门质问无赖前、教她复述的那些话不合常理。
蒲冰教她说的是“砸我的门”,而不是“砸卜神医的门”。
那伙无赖一定是将她当成了蒲冰。
逃出百绍途中,直接面对死亡威胁的人是蒲冰。致命的长棍原本想杀死的人也是蒲冰。
想到这里,小丫环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路婴一头雾水。他看银灵也不像是被无赖高手吓到的样子,但他不得不做出反应,说一些关切的话。
“姐姐,没事的,有我在,那伙无赖一定不会得逞的。我们去见神医,提醒神医做出防范,最后一定能够转危为安的。”他话里防范的对象不止是无赖,还包括殷老大。
银灵仿佛没有听见。
“你我姐弟同心合力,一定能够彻底击退无赖,打败巫圣堂,保护好神医!”路婴又说。
银灵缓缓松开捂耳朵的手,喃喃自语。
“对,保护神医……”
536 抵触
沈蔽一夜辗转反侧,也无法将卜神医的身影从他的脑子里赶走。
今天他一早醒来,又赖在床铺上思索很久,才拿定主意。
等他出门时,距离他和莫行川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很接近了。
他急走一段路,而后想起了什么,便又放慢脚步往僻巷客店走去。
客店前厅,莫行川听见动静,过了一会儿,便看见小桃领着客人走进厅中。
“沈公子,你来了。”莫行川起身见礼,没有特地指出沈蔽来晚了。
“莫兄。”沈蔽虽然言语客气,但神色有些不自然。
小桃静静离开。
沈蔽只见过莫行川一面,对莫行川的印象还停留在燕国公府大小姐的随从这个身份上。
他既有意和莫行川谈一谈卜神医的去留,便不得不探问清楚:莫行川真实的意图是什么。
虽然莫行川是奉王妧的命令去找他、还说出带卜神医回京的话来激将他出手帮忙解决生药生意上的麻烦,但是,他却看出一点更关键的事实:决定做这门生意的人是王妧,但真正做事的人却是莫行川。
莫行川要是表面遵命、背面坏事,王妧未必能够把这桩生意做成,而他沈蔽今天也不必多费口舌和精力与莫行川周旋了。
直接说出自己的盘算不是沈蔽惯常的做法。他喜欢先套交情,再谈正事。
“她是个哑巴?真是可惜了。”沈蔽看了小桃的背影一眼,用一句感慨打开话头。
莫行川说:“她来客店之前就是哑巴,我们既没有听过她开口说话,便也不觉得哑巴有什么可惜的。她和我们一样吃饭做事,没有什么不同。”
沈蔽皱着眉头想了想,直到莫行川请他入座,他才点点头。
“我明白,世家大族需要的都是话少的仆从,或者是像你这样能干的。我说的可惜,是可惜这世上少了一朵解语花。”
他入座后,仍不提正事,而是摆出一副闲谈的架势。
莫行川对沈蔽的浪荡有所耳闻,只是没料到沈蔽会毫无避讳、在初识不久的人面前展露出来。
他不愿继续谈论小桃。
“沈公子真是风流倜傥。”莫行川话锋一转,“可惜,卜神医一门心思全扑在医馆上,看不出沈公子的多情。”
沈蔽没有听出莫行川的反语,竟误以为莫行川懂得自己的苦处。
他心里受到感动,说话也更直白。
“卜神医一门心思扑在医馆上,我却是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我为了她,和以前的相好都断了联系,她却不明白,我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莫兄,你从京城来,见过的世家子弟肯定不少。你说,有几个风流公子肯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唉,卜神医……霜霜她看重她的医术,看重医馆,也看重前来求医的病人,唯独看轻我对她的心意。我真是有苦说不出。莫兄,只有你能理解我了。”
莫行川面露难色。
“我冒昧说一句,恐怕卜神医和沈公子以前的相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沈公子的多情对筹建医馆的事没有帮助,反而是拖累,卜神医或许并不需要。”
“怎么会没有帮助?我仰慕她、怜惜她,所以才为她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可她却辜负了我,”沈蔽愤然道,“真是绝情的女人!”
“沈公子言重了。我奉我们大小姐之命联络沈公子,有些话,即使在你看来超出了我做随从的本分,我也不得不说。”莫行川顿了顿,见沈蔽的懊恼有所减轻,才说,“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生意,总得双方心甘情愿才能做得长久。沈公子将卜神医不需要的东西送给她,却妄想她回报以你需要的东西,实在是强人所难。”
沈蔽脸色一沉,也不打算再和莫行川客气。
“这就是你的目的?表面上遵命联络我、要我出手帮你们打通生药的路子,实际上,你却准备把我这条路堵死了、带着你们的大小姐回京去交差?哼,你倒也不必拐弯抹角劝我放弃。你说你们已经提前租下北街的宅子,没关系,我可以再找一处。至于卜神医肯不肯随你们前去京城?呵呵,她还不知道,京城繁盛,不乏名医世家开设的医馆,不像梓县只有一间巫圣堂。到了京城,她这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所谓神医根本微不足道,她的医术也不会有任何用武之地。等她发现她就算到了京城、处境也不比梓县更好,她还会随你们去京城吗?”
此时,沈蔽脑子里的念头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不能看着他的霜霜被别人抢走。
莫行川不但没有因为沈蔽激烈的言辞而急恼,反而因为双方的谈话渐渐进入正题而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沈公子是坚决要挽留卜神医了?”
沈蔽没有重复开口,但他严肃的脸色已经是一种变相的回答。
莫行川轻轻一笑,打破僵局:“我们在这里争得面红耳赤,殊不知,卜神医并非只有梓县和京城这两条路可以走。沈公子太多情,京城路途太遥远,对卜神医来说都是麻烦。我们双方要是各顾自己的方便,这件事到最后肯定办不成,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听了这话,沈蔽才不再板着脸。厅里的气氛也变得和缓了。
其实,沈蔽向来在为人处事上十分灵活。他自小受到家族亲长的百般关爱、万般照料,平时除了父兄的严格督促,几乎没有人会对他疾言厉色,而他也养成了随和的脾性,很少主动和别人起争执。
此时得到莫行川给的台阶,沈蔽便自然而然顺势走下来。不像上一次,卜神医恼他带来坏消息,言语之间不给他留半点情面,他脾气再好咽不下这口气。
“我们双方?”沈蔽的语气中仍有质疑,“我和你们大小姐并无抵触。王姑娘带着卜神医回到京城肯定会受到府里的管束,做事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帮卜神医筹建医馆、在梓县立足,是王姑娘、卜神医和我三人共同的目标。但是,你身为王姑娘的随从,却只图轻松,想哄骗王姑娘回到京城,应付交差。我们三人是一方,你才是和我们抵触的另一方。”
沈蔽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莫行川。
莫行川并不反驳,而是顺从回答了沈蔽的质问,说:“我们大小姐初来乍到,不懂得好人难做,只是凭着一时冲动做出决定,也不管后果。我的首要职责当然是保护她的安全。如果没有沈知事的助力,无论是筹建医馆还是生药生意都会有始无终,甚至招来祸患。所以,我需要沈公子的答案。沈公子点头,事情还算有办成的可能。沈公子摇头,事情到此为止,我们也得及时抽身。”
沈蔽听莫行川提到沈莳,忽然皱起眉头:“我就知道,你找我来是因为我的兄长。不过,我告诉你,我是出于对卜神医的情意才帮她筹建医馆。我不可能越过我的兄长答应你任何事。反过来,你也不可能越过王姑娘答应我任何事,对吧?”
537 顺从
“沈公子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帮助卜神医在梓县立足,而不依靠沈知事,实在令人佩服。”莫行川欲抑先扬,指出一件令沈蔽难堪的事实,“只是,沈公子如今仍与令兄沈知事同住。沈公子要做什么,沈知事难道会一无所知吗?沈公子难道不必给沈知事一个交代吗?”
果不其然,沈蔽的脸色再次变得很难看。
昨天,他就听莫行川提起弟弟敬畏兄长的说法,当时莫行川用兄弟情深把那些冒犯的话圆了过去,他还以为莫行川是一时失言,并未计较。现在他才明白,莫行川早有准备、将他和他兄长之间小小的分歧打探得一清二楚。
沈莳告诫他不要招惹燕国公府的人,他没有完全遵命照办。当他遭到燕国公府大小姐的随从出言羞辱时,他的忍气吞声不正好说明他这个弟弟又做错事了吗?
“如何给我兄长一个交代,我自有打算。”沈蔽还担心被莫行川反驳,又补充一句,“我们毕竟是亲兄弟。”
他认为自己过早表露了挽留卜神医的决心,导致现在他遭到莫行川的刁难也不能翻脸。
而且,如今只有王妧肯为卜神医出一份力,他若想挽回卜神医的心意,也只能借助王妧,因此他不得不继续和王妧的随从周旋下去。
不过,他已经看出莫行川城府颇深、是个难缠的人物,面上和心里都有了提防之意。他可不想被人白白利用。
莫行川若无其事:“沈公子说得没错。沈知事对沈公子的爱护和管束,全是出自于兄弟之情,往大了说,也可以是家族之义。对卜神医筹建医馆一事,沈知事前后态度的转变,往大了说,也可以是沈家的转变。我相信沈知事看重兄弟之情,但沈知事是否会为了兄弟之情、背弃家族之义,我却不得而知。”
莫行川虽然没有把话说死,但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语气中的否定也十分明显,任何人都能听出来。
沈蔽无法反驳。
他很清楚兄长沈莳的意思。在梓县得罪容氏,甚至比在甘州得罪沈家更难收场。筹建医馆的事不了了之,也算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他们不必急于求成。
所以,他选择瞒着沈莳来见莫行川。
沈莳不在乎卜神医的去留,可他沈蔽在乎。
然而,莫行川却想利用这一点调唆他违逆自己的亲兄、背叛自己的家族,甚至想利用亲族对他的关爱、迫使沈家与容氏为敌!
“我真没想到,堂堂燕国公府的大小姐、竟然会指使随从做出这种挑拨别人兄弟反目的缺德事。”沈蔽腾地从座位上起身,手指着莫行川,严词厉色,“你们休想利用我!就算我万般不舍,但是,我宁愿割舍我对卜神医的情意,也不愿叫我的兄长和其他亲族们寒心。”
其实,王妧留给他的印象和他平常见过的骄纵小姐没什么两样。他觉得王妧不可能想出这么阴险的办法,整件事大概是莫行川这个狡猾的随从在背后捣鬼。
但他也不指望王妧能够看清莫行川的花招、命令莫行川坦白一切。因此,他的话里不再像方才一样留有余地,而是直接将矛头对准主从二人。
莫行川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只是想利用沈蔽对卜神医的看重、替他传话给沈莳,请沈莳重新考虑帮助卜神医扬名立足的事。而沈蔽的反应也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放的饵,被沈蔽一一咬住。
他说要带卜神医去京城,沈蔽慑于沈莳之威、不敢大张旗鼓挽留,所以才有今日私下里的面谈。
他请求沈知事的助力,沈蔽不敢自作主张、势必要撇清沈莳的关系,所以他才能顺理成章指出沈蔽与其兄长乃至于与整个沈家的分歧,指出沈蔽一人势单力薄、难以成事。
沈蔽认定他是在挑拨离间,他才有理由给出相应的、对双方都有利的提议。
“沈公子误会我了。”莫行川也随着沈蔽站起来,表现出一定的紧张,“我什么时候挑拨沈公子和沈知事反目?”
“你还敢狡辩!”沈蔽忍不住反驳。
“我只不过是指出了沈公子想帮卜神医筹建医馆的事可能会遭到沈知事和沈家的反对和阻挠,提醒沈公子事先考虑清楚而已。”莫行川说。
沈蔽一时语塞。虽然莫行川并未直接教他如何与沈莳作对,但他又不是蠢货,他怎么可能听不出莫行川话里话外的暗示?
“要让我的兄长不反对、不阻挠,除了隐瞒,就是反目,难道还有第三种办法吗?你既然认为我瞒不住,难道还不是想教唆我与亲兄反目吗?”
莫行川哑然失笑。
见沈蔽气得要跳脚,他才收敛笑容,解释说:“当然不是。恰恰相反,我倒是建议沈公子将你的决心对沈知事和盘托出,避免你们兄弟之间生出嫌隙。或许,沈公子还能借此机会成就一番事业,让沈知事刮目相看,早日搬出县衙。”
沈蔽的怒气并未消除。他仍以为莫行川是在戏耍他。
“沈公子不妨一试。我相信,以沈知事对沈公子的爱护,沈知事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沈公子最终一定能够得偿所愿。”仅凭沈蔽一人的私心不足以改变沈莳的决定,仅凭燕国公府的名号也难以做到,但二者加起来摆到沈莳面前却很有可能收到奇效。
莫行川说完,就垂下目光,正襟危坐,和沈蔽印象里的狡猾随从仿佛是不同的两个人。
沈蔽虽然气恼,但也知道莫行川从头到尾都没有威胁、逼迫他去做他不愿做的事。他若继续赌气,只会让他显得幼稚浮躁。
他确实想让父兄刮目相看,但他要改变的不仅限于他的父兄。他也想让旁人看一看,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仗着有家族亲友庇护就浪掷青春、年纪渐长却一事无成的废物。
于是,他低下头,回想着兄长沈莳平日待人接物的神情和举动。
片刻后,他有样学样。
“莫兄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不愧是从燕国公府出来的人。我实在佩服。”沈蔽语气平和,既不像埋怨,也不像恭维。
莫行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已经打定主意闭嘴、不想再遭到误会。
沈蔽咬咬牙,无意间瞥了茶几一眼,注意到还没有仆从奉茶,便想借题发挥。
“虽然莫兄想请的客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兄长,但你也不用这样慢待我吧?连杯茶水也没有,这就是燕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方才小桃准备好了茶水、正要送进厅中,莫行川却悄悄做出手势阻止。当时沈蔽正在气头上,并没有注意到。
莫行川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沈公子把我们大小姐和我当成了卑鄙无耻、挑拨离间的小人,我们也不想自讨没趣。等沈公子回去和沈知事商议过后,明白我们的一番好心,到时,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生意,我们都会以礼相待。”
沈蔽愣怔半天,才做出反应。
“既然如此,我一定会将燕国公府的好客转告给我家兄长。告辞。”
莫行川目送沈蔽走出前厅,而后回过头来继续算账。
538 众口
容州城内,议论巫圣遗物失窃的声量越来越大,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化解。
事发的时机如此巧合,有心人很难不将它和容氏子弟患上黑斑病的流言联系起来。
但各人心思不同。
有人认为巫圣遗物重见天日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继承了巫圣血脉的容氏圣女终将运用巫圣神力消除灾异。
有人却认为巫圣遗物落入贼手是一种不详,容氏将会遭遇前所未有的劫难,甚至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危及整个容州。
总而言之,在许多人心中,巫圣遗物的下落变成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有人甚至主动前往府衙请命,希望加入搜捕窃贼的公差中,为容州城的安定出谋出力。
知州程永将整件事交由巡城都尉茹栗主理。
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很快就从茹都尉的亲随卫兵口中扩散开去。
巡城卫队已经将缉拿女贼归案、寻回巫圣遗物这两件事当成最要紧的差事去查办,不日就会有结果。
人们的猜测总算得到一点证实,流言也有所平息。
相比之下,另外一些无凭无据、无从证实的小道消息则像深入骨髓的顽疾,就算下定决心医治,也难以根除。
比如,容二老爷为了争权夺位,勾结外人,买凶刺杀容圣女。
那些相信容氏内乱确有其事的人并未被巫圣遗物失窃所干扰,依旧专心致志密切关注着容二老爷的帮凶能否给出反制谋主的关键证据。
揽月班班主昨夜遭遇刺杀、侥幸不死的消息正合这些人的心意。仿佛为了证明杀人灭口是一种下策,这些人发挥了众口铄金的威力,逼得容二老爷不得不低头澄清。
首先,是容二老爷的某位密友在一场闲谈中指出两次买凶杀人都是不实的流言。
容圣女身份贵重,出入都有随从护卫,谁敢冒犯?
秦班主身处府衙重地,戒备森严,谁敢触动?
假使有不长眼的小贼一时冲动做了蠢事,最终只会走向伏法受诛的结局,没有第二种可能。试问,被收买的凶手人在何处?
这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就是终止流言的答案。
被收买的凶手根本就不存在。
明理之人断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容二老爷无端受屈。
其次,是容氏族中流传出一股议论。虽然新圣女的质验仪式中断了,但是,容二老爷的一双儿女并未展露出过人的天资,反而是容十夫人的女儿身上两次出现了巫圣神力附体的征兆。
既然容二老爷的儿女做不成圣子、圣女,那么容二老爷争权夺位的流言也失去了依据。
最后,是容二老爷的妻子茹夫人指出了症结所在。她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奚落了某人攀附不成、便反口污蔑的可耻行径,宣称她绝不允许趋炎附势的下贱优伶踏入家门、败坏容氏门楣。
茹夫人的话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不知不觉中,风向已经从容氏内乱转到容二老爷和某个居心险恶的女人的私情上。
大部分人心里开始摇摆起来。
秦班主和容二老爷之间的纠葛是合谋败露,还是设计诬陷,似乎都能说得通。
当然,仍有一些顽固不化的榆木脑袋认定容二老爷是罪大恶极的元凶。
这些人的想法简单明了:所谓无风不起浪,容二老爷要是没做过亏心事,秦班主如何凭空捏造出来呢?
容苍先前十分痛恨这些无事生非、乱嚼舌根、诋毁圣女的害人精,现在却感激这些人替他说话,让他有底气面对十五太姑婆的审视。
“你想清楚了、我为何要罚你跪在这里?”
十五太姑婆已经上了年纪,身形和面容看起来不像年轻时候一样强健有力,但她的神色和举止却越发威严。
曾有容氏后辈子弟在她面前说错一句话,就被她罚到巫圣堂做了十年杂役。任凭别人说破嘴皮、求情讨饶,都无法更改她的决定。
渐渐地,所有容氏后辈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自动自觉谨言慎行。
容苍也不例外。
他对十五太姑婆一向心存敬畏。
他昨天趁着夜色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壮胆赶来求见十五太姑婆。
他一一说出容莎横死的前因,他诈死的苦衷,以及圣女面临的内鬼环伺的困境。
他没有妄想自己能够一口气说服太姑婆严惩容老二,只求在太姑婆心里留下一点对容老二的怀疑。那么,他就能在容老二的野心和罪行暴露之前,求得太姑婆的掩护,慢慢找到报复容老二的办法,解除圣女的后顾之忧。
容苍料到十五太姑婆不会轻易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却没料到,他身上的旧伤新伤因为一夜的操劳突然发作起来。
持续的疼痛不但没有令他清醒,反而令他的脑子时不时变得昏昏沉沉。
此时他刚获得一些清醒,心里的着急便压下了对太姑婆之威的畏惧,鼓舞他说出他平时不敢说的话。
“是。太姑婆想知道我是不是说了实话,所以罚我跪在这里等候。太姑婆,容老二又动手了,对吧?这一次,他是为了掩盖他刺杀圣女的阴谋而杀死他的帮凶,但是,他瞒不了我,更瞒不了太姑婆。”
“放肆!”
十五太姑婆一声斥骂,吓得容苍身体一歪、跪坐到地上。
“你红口白牙,指责二老爷背叛圣女、背叛容氏。我还没有问你要证据,你倒张狂起来,开口闭口,没有一点对尊长的敬重。你可知道,教训像你这样目中无人的小子,我从来不手软?”十五太姑婆语速缓慢,似乎想把她说的每个字都刻入容苍的脑子里。
容苍额头冷汗涔涔,不知道是因为受到惊吓,还是因为感到痛楚。
“你好好想一想,把话再说一遍。”
十五太姑婆偶然间展露出的宽容就像救命稻草一样,吸引着濒临绝境而孤立无援的可怜虫。
容苍毫不迟疑抓住机会,改口说:“二老爷买凶刺杀圣女,一旦得逞,容氏再无安宁之日,容苍恳请太姑婆明察。”
十五太姑婆听后,态度明显软和两分。
“明察?要是我说,二老爷根本没有做出背叛家族、刺杀圣女的事,你会信吗?”太姑婆问。
“不……”容苍眉头紧锁,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
十五太姑婆却神情笃定,坦然道:“残害族人这么大的罪名,岂能凭你一张嘴来论断?容氏族人本是同气连枝,本该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我罚你跪地,就是在替家族祖宗教训你不该对族人生出猜忌之心。”
容苍一时乱了方寸,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十五太姑婆接着说:“但是,圣女身份尊崇,关系到容氏一族的兴盛,我也不能对圣女的安危漠不关心。我派人暗中去查探过,二老爷身边没有任何高手随从。倘若他真的收买杀手去刺杀圣女,他不会不防备圣女派人去刺杀他。你听明白了吗?”
容苍点点头,又摇摇头。
此时他伤痛发作,大汗淋漓,耳边已经听不见太姑婆的叫唤,脑子里想的全是小荷体贴的照料。
538众口
539 难调
“圣女不安、容氏不稳,容苍恳请太姑婆明察,找出危害圣女的不轨之徒,保全容氏一族的命脉根基。”
容苍仍跪在地上,动作颤巍巍的,磕头不止,哀求不断。
可惜他头脑昏沉,言语空泛。
对于十五太姑婆提到的足以表明容老二清白无辜的根据,他没有及时做出合理的反驳。
年轻的后辈并不知道长辈的忧思。
十五太姑婆经历过当年的南沼之乱,见证了十三旧部的兴亡起落。她深知容氏一族立足容州、长盛不衰的根本是什么,但她却不指望年轻无知的后辈能拥有和她一样长远的目光。
多年来,她留在巫圣堂主持大局,很少理会族中内部的事务。
在她看来,容全是个好首领。无论是维持鲎蝎部的安定,还是维护容氏一族的地位,容全的做法都无可挑剔。
但是,世事难料。
如同当年那场祸乱,变动总是来得很突然。
容全向她指出了变局之下、摆在容氏面前的两条路。
进一步,是富贵荣华。退一步,是身死族灭。
她认同容全,面对变动,容氏族人只能和当年一样迎头赶上。
基于这一点,二人达成了另一个共识:在外患尚未解除的情况下,容氏不能再起内忧。
退一步说,就算容老二真的做出叛逆举动,她也得网开一面、设法挽回,而不能像从前一样昭告众人、严惩不贷。更何况,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容老二买凶刺杀圣女,她没有理由大动干戈。
“你认为,保住圣女,就能保住容氏一族的命脉根基吗?”
十五太姑婆口中训斥,手上却递给容苍一个药瓶。
容苍被骂得低下头,没有发现太姑婆的赠与。
“拿着,自己上药!”太姑婆看不上年轻后辈不计后果、冲动行事,话说得很重,“你丢掉了容氏子弟的身份和职责,便也失去了容氏子弟的尊荣,起居不会再有仆从服侍,出入不会再有伙伴追捧。最可笑的是,这些全都是你自己讨来的!”
容苍呆愣片刻。等他想到自己孤注一掷、很可能满盘皆输时,他面色如土。
“现在你知道后悔了?”十五太姑婆语带嘲讽。
容苍不假思索便要否认。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十五太姑婆锐利的眼神拦住。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我不听糊弄人的鬼话。”
容苍因此不敢冒冒失失开口。
但十五太姑婆手里的药瓶是一份他迫切需要的关切和支持,他毫不迟疑、恭敬接过这份赏赐。
叩谢太姑婆以后,他将伤药施用在伤处。尽管他自己动手上药存在一些不便,但他仍一一克服,没有叫一声痛、一声苦。
十五太姑婆是个极难讨好的人,或者说,后辈们安守本分就是一种讨好,刻意卖弄聪明反而会引起她的厌恶。
人人心照不宣,十五太姑婆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它冷硬无情,足以用来对付冒犯容氏的外敌。它也刻薄严厉,足以用来教训族中的忤逆子弟。
谁也没想到容苍今日表现出来的敦厚朴实和忠心赤胆恰恰投了十五太姑婆所好,此时他才能得到十五太姑婆的一点垂怜。
虽然容苍做出了以下犯上的不敬之举,但十五太姑婆在做出惩罚后便看到容苍的改正,她也不再揪着这个错处不放。
同时,她顾念到容苍对圣女、对容氏的忠心,见容苍并未被愤恨冲昏头脑、宁愿使一招苦肉计自伤、也不愿主动去伤害族人,她心里仍将容苍当成后辈来教导,而不是一味贬抑。
容苍趁着上药的时间理清了思绪。
“太姑婆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赔上前程、赔上性命,只为了找出刺杀圣女的元凶、找出残害族人的祸首。”随着神智渐渐回归,容苍说话重新变得有条有理,“我亲眼目睹西二营哗变,亲眼目睹圣女带领死士深入浊泽。首领为容氏大计呕心沥血,圣女为族人的安危出生入死,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某些人为了一己之私、毁坏容氏大计、陷所有族人于险境?我不后悔,只要圣女平安、容氏兴盛,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本想做出大义凛然的模样,但他伤痛在身,声音虚弱,气势上先逊了三分。
十五太姑婆听容苍回答了她提出的两个问题,却仍不满意。
她另起一个话头,循循善诱。
“你可知道,我这大半辈子教导过多少圣女?”她苍老的嗓音透出一股历经沧桑的厚重意味。
容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有打听过。
十五太姑婆自问自答:“两个?三个?都不是。连同容溪,我总共教导过八位圣女。而且,我自己曾经也是鲎部的圣女。我比任何人更有资格说:圣女享有容氏一族最高的尊荣,为族人出生入死本来就是圣女的职责。”
凭十五太姑婆的年纪、辈分以及资历,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确实没有人能够反驳。
容苍以为十五太姑婆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辩解说圣女并无私心。
十五太姑婆摇了摇头。
“容溪为族人出生入死是她的职责所在,她做得很好。二老爷将他的儿女送去参加质验仪式,同样也是在尽心做好他身为容氏子弟的本分。他这么做,非但不是一种过错,反而是一份功劳。”
容苍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十五太姑婆继续说:“如果新圣女登位之时,让位的旧圣女都心怀忿嫉,那么,我们容氏早就四分五裂了。历任圣女退位,都是因为巫圣神力的转移,而不是因为某个人的退缩或者争夺。倘若当年我违逆巫圣神意,贪恋圣女之位,何来后进的八位圣女?何来容溪?”
容苍心中惶恐,他不敢质疑十五太姑婆的一言一行,更不敢妄加揣测容溪是否贪恋圣女之位。
他咬着舌头,不敢出声。
“容溪是一位为人称道的好圣女。她能平安走出浊泽,证明她仍然受到巫圣神力的庇护。质验仪式已经停止。只要容溪像以前一样,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她仍然会是我们容氏一族引以为傲的圣女。”
容苍渐渐听出十五太姑婆一番话中表达出来的息事宁人的态度。
可容老二买凶刺杀圣女,害死了容莎,而且在州城中散播谣言,污蔑圣女,还派人打伤他。现在,他为了逼容老二露马脚,不惜自伤。圣女和他们姐弟都深受其害。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太姑婆……”容苍虽然心情激愤,但说话仍小心翼翼,“难道圣女遭遇刺杀的事就这么算了?我挨打的事也不值一提?传出去,容氏颜面何存?”
十五太姑婆面色凛然,显然动了怒气。
容苍一见,吓得伏低身体,不敢抬头。但他想到,圣女和容老二的争斗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就算圣女宽宏大量、为了容氏一族的安宁不再计较,然而容老二阴险毒辣、自私自利、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等到他诈死的事被揭发,容老二肯定会去调查他是如何发现秦班主这个帮凶的,到时,小荷便会暴露。他身为容氏子弟,有人手护卫,也有太姑婆盯着,容老二或许不会明目张胆来害他。可小荷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丫环,即使有他的保护,也无法保证安全。
他怎么忍心看他心爱的小荷受难呢?
想到这里,容苍心里增添了几分勇气,身体也不再颤动。
就算十五太姑婆怪罪,他也不改初衷。
“圣女遭遇刺杀,事关容氏和厉氏,如何处置,如何保全两姓的颜面,是鲎蝎部首领应该考虑的事,轮不到你这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来指点。”十五太姑婆见容苍冥顽不灵,一点怜惜变成三分不喜,“至于你挨打的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二老爷命人打了你?”
容苍飞快准备好他的说辞,并抬起头来,做出回答。
“我没有证据,不敢妄言。但我手里已经有了打伤我的人的线索,只要追查下去,就能找出背后的主使。容苍恳请太姑婆为我诈死之事保守秘密,给我一点时间查明真相。求太姑婆看在我无辜挨打的份上,可怜我一次,成全我一次。”
十五太姑婆沉默半天,目光在容苍脸上徘徊,似乎已将容苍看透。
“你老实交代,你挨的打和你腹部受的伤,是不是你使的两次苦肉计?”
容苍惊道:“不!太姑婆明察!要不是我查到打伤我的那个男人就住在揽月班,我还不知道揽月班的班主是……先前街头流传着一些损害圣女声誉的风言风语,我追查到一个叫作牛二斗的香油贩子身上。当我上门质问牛二斗的时候,有个身手矫健的男人突然出手打伤了我。如果我要利用那个男人来攀扯秦班主,我现在应该拿着人证来见太姑婆。我怎么会让那个男人逃脱?”
十五太姑婆老眼浑浊,此时此刻的眼神却犀利如刀。
“我姑且相信你真的无辜挨了毒打。那么,你也承认,你是为了攀扯二老爷,才使苦肉计留下秦班主这个人证,还故意让人证落到官府手里,目的是利用官府反过来逼迫容氏处置二老爷?”
容苍听后顿时慌了神。阴谋陷害族人,这个罪名的轻重不亚于谋害圣女,他如何担得起?
“太姑婆,我没有!我也没料到秦班主会落到官府手里。我是在巫圣堂动手的,我也不知道官府竟然敢来巫圣堂抢人!我想,官府里头不也尽是我们的人吗?他们把人证带走又如何?太姑婆,我绝不会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猪狗不如的糊涂事,你要相信我呀!”
十五太姑婆心底其实并不认为容苍有如此厉害的心机手段去对付容老二,否则,现在求到她跟前来的人就会是容老二了。
她咄咄逼人提出质疑,一半是在威吓容苍收手,一半是在套问整件事背后是不是有人在兴风作浪。
说来说去,揽月班班主秦湘湘始终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
对于容老五提出的担忧,她也越发重视。
“你还不糊涂吗?秦班主昨夜确实遭遇了刺杀,但是,主使刺杀的人不是二老爷,而是四老爷。四老爷为了保守鲎蝎部举事的机密,避免这起凶案引来官府对容氏的调查,所以私自策划了一场暗杀。可惜,他没有成功。你自以为布置了一个完美的擒凶罗网,结果却认错敌人,掣肘同族,给容氏带来不可估量的风险。为了一己之私、陷所有族人于险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吗?”
539难调
540 护短
昨夜的刺杀任务失败后,杀手鹭羽既没有回到容宅复命,也没有回到小酒馆见酒婆子。
她虽然想出了一番应付容老四的说辞,却担心无论她如何解释、她的无意失手都会被误解为有意袒护,因此她犹豫不决,没有即刻去面对容老四的责难。
另一方面,她刚刚伪造出小蛮已死的假象欺骗酒婆子,转头又在刺杀任务中失手,很容易会让酒婆子产生一个质疑:她既闯得过老虞的当铺,为何闯不过府衙?就算酒婆子没能当场拆穿她的谎言,她也担心酒婆子会认为她能力不足,因此她没有即刻回到小酒馆寻求酒婆子的帮助。
没想到,天亮以后,她竟从死士口中得知了她遭遇官府通缉的消息。
她行动时黑衣蒙面,但仍给秦湘湘以及那对和她交手的男女留下了一部分有关她身形相貌的线索。
更别说,她遗留在现场的银针也是一个很大的疏漏。有心人,比如老虞,不难追查到酒婆子头上,继而发现昨夜的刺杀是她所为。
但话说回来,这两点都不足以解释官府的反应为何如此迅速。
转念之间,她做出另一种猜测:容老四派人潜入府衙行刺,却没有做好收尾、阻挠官府追捕刺客。
再进一步,她有理由怀疑容老四将刺客的消息泄露给官府、导致通令提前发出。
猜测归猜测,鹭羽手中没有一点实际的证据。
她连在街头露面都有顾虑,更不敢轻易前往容宅探问,既无从得知真相,也无力解决她惹来的麻烦。
思来想去,她别无办法,只能寄望于酒婆子,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小酒馆。
“酒婆婆,任务失败,我心甘情愿承担罪责,但我必须把我的疑虑说出来,否则,我就更加对不住长老和酒婆婆的栽培、更加死不足惜了。”
鹭羽首先回禀了刺杀任务的经过并做出试探,随后忐忑等待酒婆子的回应。
温暖的日光被挡在门窗外。
鹭羽的目光被挡在床帐外。
酒婆子的床铺散发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混合着汤药的苦腥和伤患的体臭,令人作呕。
鹭羽忍不住轻轻将头偏向一侧。
“说……”
酒婆子气若游丝,仿佛因为仇人已死、心愿已了而行将就木。
鹭羽心里一沉。幸亏她早做准备,才没有乱了分寸。
她抓住时机,说出了推脱的借口。
“是。昨夜的任务有几处古怪引起我的警觉,因此,任务失败后,我并没有直接向容四老爷复命。第一处,我得知任务目标是秦湘湘时,便指出秦湘湘和容苍挨打一事有关联、杀死她等于自断线索,但容四老爷却勃然大怒。他对着我痛斥长老无能,还质问我、长老是在为谁做事。第二处,容四老爷秘密安排的替死鬼并不是他所说的普通小贼。实际上,那人身手灵活,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帮手埋伏在暗中接应。整个刺杀任务的细节都是容四老爷安排的。他要求我分别杀死秦湘湘和替死鬼,要求我即刻执行任务,却没有事先告诉我那个替死鬼的真实情况,也不肯给我时间准备。第三处……”
鹭羽听见床帐内传出吭哧的喘气声,不得不停下来,屏息聆听酒婆子的指示。
“接着说……”
酒婆子的声音放大两分,但仍被伤痛扭曲,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鹭羽低头从命,专心说道:“是。第三处,我并未直接和官差打过照面,而秦湘湘和替死鬼都是受到拘押的疑犯,按照常理,二人所作的指证不会轻易得到官府的采纳,然而,官府却在天亮之前就得到了我蒙面的肖像,并且在天亮后确凿不移发出了缉拿我归案的通令。”
说完,她顿了顿,才作出结语。
“酒婆婆,任务出现种种不同寻常之处,我没有事先察觉,等到事后才反应过来,实在无能。请酒婆婆责罚。”
床帐内发出微微的鼾声,酒婆子似乎睡着了。
鹭羽等得越久,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是强烈。
昨夜的任务失败,追责起来,她首当其冲。
无论是容氏还是官府,她都难以独力抗衡。在长老离开州城的情况下,只有酒婆子能助她渡过难关。
不管长老和容氏之间是否已经生出嫌隙,她都要让酒婆子认定一个事实:她见证了容氏的阴谋,酒婆子必须保住她,才能维护长老的威势。等风波过去,嫌隙是真是假、是减轻还是加深,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从眼下的麻烦中平安脱身。
但人一倒霉起来,事事都不如意。
酒婆子眼看着不中用了,长老留在州城的势力便无法得到调动。要让她一个人面对容氏和官府两方的夹击,根本就是自不量力。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鹭羽回想她昨日的经历。要不是受到刘麻的连累,她不会抓错人,秦湘湘也不会有机会刺死容苍,容老四也不会命令她潜入府衙杀死秦湘湘。
谁能料到,她面临的困顿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散人自不量力、试图报复一位暗楼执事造成的?
但她眼下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找刘麻算账。
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酒婆子无法主事,她应该尽早另做打算,比如说,离开州城,暂时避开风头……
“酒婆……”
鹭羽正要告退,忽然听见酒婆子的呢喃。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看……看待这些古怪之处的?”
鹭羽心神一震。方才,她回禀的每句话详细到了啰嗦的地步,但却没有一句明确指出她对容氏的怀疑。
酒婆子能在听完她的话以后发现她只是照实陈述、没有妄加揣测,进而主动询问她的看法,哪有半点昏聩无知的样子?
“是。我有一些猜测。容四老爷昨夜的举动,从催促我杀死秦湘湘、隐瞒替死鬼真正的身手,到事败后没有做好收尾,先后三步,目的不像是在报复仇人,倒像是在做局陷害。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杀手,容四老爷没必要费心费力来陷害我。我斗胆猜测,他的目标是长老。”
至此,鹭羽已经说完她提前准备好的所有说辞。但是,酒婆子能否一直保持清醒、能否出力为她解围,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把握。
“好……”
酒婆子的病体吐出一口浊气,点燃了一点希望的火光,照亮了鹭羽的双眼。
又过了一会儿,酒婆子才接着说:“容老四所作所为,无非是……是趁着长老不在州城,借口打压……”
鹭羽听见这话,心中窃喜。
借酒婆子之势,她一定能扭转局面。
她定了定神,才开口求酒婆子指点迷津。
“我自然不会任由容老四乱来。你既然已经在容老四和官府跟前露脸,不宜留在州城。你速速去和长老会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报给长老。州城这摊子事,我亲自收拾,你不必担心……”酒婆子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此时停下来,喘息沉重。
鹭羽再次迟疑了。
长老离开州城时对她委以重任,她若半途而废,岂不是自毁前程?
倘若酒婆子神昏气绝,她离开州城还能解释为识时务、知进退。但若酒婆子仍像从前一样决断利落,她离开州城就只能解释为遭到酒婆子的斥逐了。等将来酒婆子起用其他亲信,她故意捏造小蛮死讯的事也会被揭发。以酒婆子的心性,她会死得比小蛮更惨。
然而,酒婆子是提携她来到小酒馆效命的恩人,她不敢在明面上违逆酒婆子的命令。为了拉拢老虞,她已经在暗地里犯了一次忌讳。这一次,她若公然违抗酒婆子,强行留在州城,就算将来能够在长老面前立功赎罪,她也会失去酒婆子的欢心。
“怎么了……”酒婆子终于缓过来。
权衡之下,鹭羽心里已经做出决定。只是,她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酒婆婆有命,我不敢不从。但是,整件事和我关系很大。任务在我手里办砸了,容四老爷才有借口生事,我罪责难逃,不能一走了之。我恳请酒婆婆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留在州城听命。”
话音落下,床帐内便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鹭羽低了头,神情变得有些紧张。来见酒婆子之前,她根本没有设想过酒婆子会命她离开州城,去……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长老去了橡城只是她的猜测,从来没有人明确告诉她长老的去向。
方才,酒婆子也没有对她透露半点口风。
倘若酒婆子真的想让她去和长老会合,话里为何特地绕过了最关键的目的地?
“你真的想留下来?容氏肯定会要求我们交出你的尸首,官府也会在城里四处搜捕你。你留下来,是想找死吗?”酒婆子指出杀手的处境,声音低沉,充满警告的意味。
鹭羽渐渐拨开了心中的迷雾,笃定说:“如何发落,如何反击,我全听酒婆婆安排。我鹭羽愿意为长老和酒婆婆效死。”
“好……”酒婆子沉默片刻,才呢喃出声,“我没有看错你。你昨夜二话不说就替我杀死那小鬼,很合我的心意。你肯留下来效力,我一定会保你。我酒婆子,别的本事不说,但是,要论护短,我不比容氏差。”
鹭羽知道,她赌对了。
540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