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1 扬长
“多谢酒婆婆。”
鹭羽仿佛吃了定心丸,心情变得轻松几分,连酒婆子的床铺散发出来的异味也不觉得难闻了。
酒婆子鼻息间的死气似乎也被鹭羽身上的活力驱散了。她的声音依然微弱,但却比方才平稳许多。
“你还没有去向容老四复命,算是给这件事留了余地。可毕竟……”酒婆子缓缓说道,“我们和容氏没有撕破脸,这件事还需要好好应付过去。”
鹭羽毫无异议,开口请求指示。
“你安排一个人、去向容老四复命。就说,我们会负责到底、杀死目标,但是,我们希望四老爷能多给我们几天时间。”酒婆子吩咐道。
鹭羽有些不解。
她壮着胆子说:“倘若容四老爷不满意这个做法,去复命的人恐怕会……”
酒婆子不再保留。
“没错。容老四确实很有可能一气之下杀了我们的人,这样一来,你所作的猜测就有依据了,我们也能给长老一个交代。反过来,如果容老四肯退让一步、坐下来谈谈,我们就顺势要求他对你网开一面。我交代你这么做,不是为了让容老四满意,弃卒是为了保车,你明白了吗?”
鹭羽低头受教。
她知道,酒婆子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真正正在为她脱罪。
但是,对于去向容老四复命的人选,她仍举棋不定。
“你要选一个可用的人,万万不能选一个和你有嫌隙的。”酒婆子适时提醒道,“否则,你的用意就太明显了,很可能会坏事。”
鹭羽确实想过借此机会除掉一个平日的对手,但她听出酒婆子的话不无道理,即刻就改变主意。
“蒙酒婆婆错爱,我才能来到酒馆,替长老和酒婆婆效命。只是我一向单独行动,身边也没有什么可用的人。叫我来选,我实在是选不出来,还是请酒婆婆替我做主吧。”
“唉……糊涂……”
虽然这是一句斥责的话,但酒婆子说话的口气却没有多余的喜怒。
鹭羽惶恐请罪。
“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做长老的执事?还是说,你想一辈子平平淡淡、做个杀手便罢了?”酒婆子说完,还特地强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若不说实话,我也省得费心了。”
鹭羽并不愚笨。
得到酒婆子的提携来到小酒馆效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等好事落在任何人头上,都会招来旁人的眼红。
鹭羽清楚,旁人眼红的不是她得到了一桩伺候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婆的差事,而是眼红她得到了亲近长老的机会、得到了晋升为执事的希望。对此,她没有必要装作一无所知,也没有必要对酒婆子隐藏她的野心。
“酒婆婆明察秋毫,鹭羽不敢说半句假话。暗楼的杀手没有一个不想更进一步,没有一个不想做独当一面的执事,我也不例外。而且,我比别人幸运,因为我得到了酒婆婆的垂青。”
说完,鹭羽悄悄抬起眼皮。可惜受到床帐阻隔,她看不见酒婆子的脸色。
“好,不枉……”酒婆子痰喘一声,又咳了两下,才哑着嗓子说,“不枉我如此看重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
“是。”鹭羽恭恭敬敬,屏气凝神。
“做执事,和做杀手,有什么异同?”
酒婆子问得简短,鹭羽却不敢答得草率。
“以我的浅见,做执事和做杀手都是在替长老效力。只是,执事的职务是料理长老的心腹之事,相对来说更复杂、更机密。杀手的职务仅仅只是杀人,相对来说更简单。还有一点,受到长老信重的执事能驱使杀手,但是杀手却无权调遣执事。”鹭羽如实说出她的理解。
“嘿嘿……”床帐内传出两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鹭羽心中惊疑,耳边又听见酒婆子的低语。
“我们暗楼之中,比你更会杀人的,有不少,比你更会伺候人的,也有不少。可我单单看中了你,将你调来酒馆做事,不是因为你身手最好,更不是因为你最会讨好巴结,而是因为,你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没有的,那就是你的眼光。”酒婆子陷入了回忆,停顿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两年前,令你从无名黑衣跻身杀手的那次任务,是我经手的。当时,参加任务的三人都发现了我故意隐瞒的那条线索,结果,一个假装不知,一个不管不顾、只想杀人灭口,只有你、抽丝剥茧、找到了藏身幕后的黑手、解除了潜伏在红芙长老身边的威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的眼光看得足够远,你将来的路也会走得很远。这就是你最大的长处。”
鹭羽想起旧事,心神难免分散。直到酒婆子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
酒婆子绕了一圈,又说回原来的问题:“你对眼下的情势看得很清楚,你对执事和杀手的高低也看得很清楚,可惜,你偏偏在一件事上犯了糊涂……”
鹭羽心头突突乱跳,只凭一股胆力,咬着牙,坚决不出声。
心跳声捂住她的耳朵。
床帐内仿佛无声无息,连酒婆子的呼吸都消失了。
“长老吩咐你去调查容苍挨打以及他后来被刺死的原委,吩咐你审问王妧的心腹,现在我叫你安排人选去向容老四复命,桩桩件件,全都超出了你做杀手的本分。你应该清楚,长老和我早已不再拿你当普通杀手来对待。反过来,你是怎么对待这份知遇的?你见过哪位执事遇事时没头没脑、拿不出主意的?你要我替你做主,不是糊涂、是什么?”酒婆子点明了自己的用意。
鹭羽的双耳渐渐恢复如常。
听清酒婆子的话后,她吐出一口气,恍然大悟,后悔不已。
“酒婆婆,鹭羽知错了。”她伏低身体,将额头贴在地上,不敢动弹。
酒婆子轻声问:“知错了,你打算怎么改呢?”
鹭羽认真思索起来,很快就给出她的答案。
“我决定指派刘麻去向容四老爷复命。他是散人,对暗楼内部的事务一知半解,但知道暗楼的规矩,不会多嘴探问。他去容宅回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都不会出错。”
一阵沉默过后,床帐内传来一声赞许。
“好,很好。刘麻,可用。”酒婆子说道,“要保全你,应付好容氏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
鹭羽微微上扬的嘴角即刻垂下,面色肃然,请酒婆子指示。
“官府通缉你,你不能再公然露面,也不能堂而皇之留在酒馆。如今,州城之中能让你落脚的地方不多。我给你指一个去处,你去了那里、记住要小心行事……”直到这时,酒婆子已经说了太多话,嗓子嘶哑到难以成声。
鹭羽默念窄巷二字,谨记酒婆子的提醒,也对即将前往的地方提高了警惕。
告退时,她差点错过了酒婆子的梦呓。
“以你的眼光……分辨……哪些事可以替长老分忧……哪些事不能自作主张……应该很容易……长老最恨……”
541扬长
542 消化
橡城仿佛一个不知克制、大吃大喝的孩童,过后肠胃隐痛难忍,却又被人掩住口鼻,无法吐出腹中积存的食物。
扼住橡城的咽喉要道、不让作乱的兵戈在橡城内外任意出入的有两只手,一只属于城尹薛均,一只属于卫府统军李年。
二人面临着两个紧要的难题。
一个是,如何消化橡城肚腹中的祸源。另一个是,如何找到医治黑斑病的灵丹妙药。
“薛城尹的意思是,鲎蝎部会利用黑斑病作由头,要挟我们主动打开城门,迎容圣女入城?”李年终于明白薛均提及容圣女的用意。
鲎蝎部的目的不是将橡城变成一座死城,但若他和薛均顽抗到底,所有无辜惨死的人命都会算在他们二人头上。
“里应外合,防不胜防。”薛均动了动嘴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勉强挤出一句话,算是承认了。
说完,他瘫坐在椅上,手掌扶额,似乎想遮掩额头上写着的失意二字、却弄巧成拙、格外引人注意。
李年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出他的决定。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加派人手去搜寻容圣女的下落。只要拿下容圣女,鲎蝎部的诡计便破了一半。”
薛均不假思索,随口回答:“找?怎么找?别忘了,城门的骚乱随时可能重现。你们卫府还能调动多少人手去追踪城外的叛军?更别说,鲎蝎部如果真的决定用诡计夺占橡城,根本不必将兵力耗费在攻城上。他们只要全力保护好他们的圣女就行了。就算你能及时、准确找出容圣女的下落,你又如何做到深入叛军兵众中、拿下容圣女?这中间出现任何差池,守卫橡城的人手必然折损,岂不是又多给敌人一个可乘之机?”
李年见薛均越说越显得气急败坏,转念一想,也不敢把话说满。
“薛城尹心思机敏,一眨眼功夫就看出这么多缺漏。我不比薛城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薛均白了李年一眼。他不能指望李年懂得这个道理:识穿鲎蝎部的诡计凭借的是智识,而不是武夫之勇。
他当然知道容圣女是他和李年的救命灵药,但病急乱投医是大忌,此时分派人手去做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只不过是徒然增添一份虚幻的希望罢了,根本无济于事。
“李统军也不必自谦,拿下容圣女确实能破鲎蝎部的诡计,只是,我们能想到的,鲎蝎部自然也能提前想到。想必,容圣女早就被鲎蝎部的人马严密保护起来。时机未到,她是不会出现在人前的。我们与其派人搜寻容圣女的下落,还不如专心去查巫圣堂和老铁匠之死的关连,去查那个给老铁匠和胡剪刀通风报信的神秘人物。至少,那些和鲎蝎部勾结作乱的人——无论活人或者死人——全都在城中。只要拿下那些人叛逆作乱的证据,我们同样能够揭穿鲎蝎部的阴谋诡计。”
巡城都尉袁祜将二人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却找不到插话的时机,心里有些着急。
这时,李年咳了一声。
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薛均察觉到些许不自然。
“李统军有何高见,不妨直说。我对李统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统军若是还像从前一样遮遮掩掩……”薛均直接拿李年方才说过的话来激将,效果却不尽相同。
“薛城尹误会了。薛城尹明察秋毫,我自愧不如。而且,事关重大,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少说两句吧。”
经历过城门的骚乱,李年看出薛均遇事缺乏胆魄。再加上先前镇察司横插一手、现在容圣女潜藏行迹,薛均都是临阵退缩,导致受制于人。就算薛均看穿了鲎蝎部的诡计,也无法奋起反击。
因此,李年心里难免踌躇。
薛均见状,只当李年词穷理尽,便不再追问。
此时,袁祜才算抓住机会,开口说:“李统军说得不错,事关重大,线索繁多,我们只能权衡轻重,选择最有用的、追查下去。找到容圣女虽然千难万难,但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都该尽力一试。我相信,有二位大人运筹帷幄,一定能够马到成功。”
薛均对袁祜的场面话习以为常,也没有把寻找容圣女的话当真。李年却受到触动,犹豫过后,最终说出了心声。
“袁都尉也赞同追查容圣女的下落?那我就放心了。”李年看向袁祜,目光中透露出欣慰。
薛均皱了皱眉,瞥见袁祜支支吾吾的模样,便问:“你有容圣女下落的线索?”
问完,他却转过头,看向李年。
三双眼睛,两两相对。
李年思来想去,心中仍以大局为重,而不愿在这种危急关头计较个人的长短高低。
他坦率承认道:“其实,有关容圣女下落的线索,我早就把我知道的告诉过袁都尉了。三天前,有一个面带红色胎记的年轻女人从南城门进城了。她进城时,神情、举动异常紧张,通过搜检后,她差点忘记取回她的行囊。虽然她没有携带违禁的武具,但是她的年纪、胎记都很符合容圣女的特征。我当时特地派人将这个女人的可疑之处通知袁都尉,不知道袁都尉后来是否留意过她在城中的动向?”
袁祜想起这件小事,脸上变得有些不自然。
薛均看见袁祜的反应,心知李年所说不是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
而且,他听出李年的口风:容圣女此时很可能仍在城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薛均忍不住质问袁祜,“容圣女真的进城了?”
袁祜暗悔自己在无意之间揭破了自己的不是。
李年所说的消息传进他耳朵里的时候,薛均已经数次严词拒绝卫府的兵马进城。他理所当然认为,那个可疑的女人只是李年找来的进城的借口。
“我当时收到李统军的消息后,曾派人暗中追踪过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只带了一个随从,一进城就去了城北,可是她并没有和鲎蝎部容氏的人马联络,所以,后来我就不再关注她的去向了。至于她是否仍留在城中……”袁祜一边说,一边活动脑筋,“如果她出城了,以她的相貌,她应该会给城门的守卫留下印象,我即刻把人叫来问清楚。”
薛均却让袁祜稍安勿躁。
“她是否出城,已成定局,不必急于一时。”说完,薛均转头问李年,“我想请问李统军,倘若那个女人仍留在城里、让你来查她的下落,你会怎么查?”
李年心知薛均正在套问他的话,但他无意隐瞒。
“骚乱发生的时候,我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带头鼓噪叫嚣的、很突出惹眼。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通知薛城尹和袁都尉,便做主派人追踪他们。虽然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但是,我认为这条线索极有可能让我们找出骚乱的源头。那个源头极有可能就是鲎蝎部安插在城中的内应。”
李年此举老辣又敏捷。薛均受到震动,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追究李年自作主张的话。
“巫圣堂的人以及鲎蝎部容氏的人马都受到袁都尉的密切注视,他们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假如容圣女进城后没有联络容氏的人马,那么,她更有可能直接联络鲎蝎部的内应。也就是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我派人去追踪的那几个目标不但会暴露出鲎蝎部的内应,还会暴露出容圣女。”
薛均无言以对。他对李年这番话的质疑已经被李年提前打消,而且,就算他不赞同李年的提议,他也来不及阻止李年的行动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
李年岂是有勇无谋的武夫?
薛均只能用一句不痛不痒的闲话挽回他因为多说蠢话而丢掉的颜面。
“李统军考虑周全,反倒是我疏忽了。希望一切进展顺利。希望那个女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容圣女。”
李年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个办法能够得出那个女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容圣女。”
薛均不禁追问,袁祜也满脸疑惑。
李年直言不讳。
“燕国公府的人将老铁匠的阴私买卖查得一清二楚,才能凑巧救下我手下休沐的兵士。毫无疑问,燕国公府是有备而来。向老铁匠通风报信的神秘人物,鲎蝎部的内应,老铁匠之死和巫圣堂的关连,甚至包括南街那把劈刀的来历、鲎蝎部的诡计、容圣女的去向,燕国公府和镇察司探知的真相肯定远远超过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燕国公府的人未必肯轻易透露实情,而镇察司就更不用说了。”
542消化
543 后知
薛均逐渐醒悟了一件事。
鲎蝎部很可能早在叛军集结之前就暗暗安排人手潜入橡城做内应,而他命袁祜留意的、那伙躲在城北几处大宅不露面的鲎蝎部子弟只是一种障眼法。
他本以为,沿着胡剪刀和老铁匠这两条线索追查下去,最终能够查到巫圣堂或者那伙鲎蝎部子弟头上,能够在叛军攻城之前得到鲎蝎部作乱的罪证,也能够换来他和李年的一线生机。
现在他仔细一想,倘若鲎蝎部明目张胆、利用巫圣堂和鲎蝎部子弟在橡城散播流言,难保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他又想,倘若鲎蝎部上下疏忽无能,早该暴露了叛逆举动,早该被总督府或者镇察司下狱治罪,怎么可能做到兵临橡城、把他这个城尹逼入绝境?
镇察司的喻木直喻千户同意他来找李年商议拒敌之策时,曾问他是否查到鲎蝎部混入城中的人马。
这从侧面说明了,李年猜测得不错。镇察司也是有备而来,手里掌握着鲎蝎部的秘密动向。
“李统军要是能从燕国公府的人嘴里得到容圣女的下落,便是大功一件。”
薛均不愿自打嘴巴、对镇察司的喻千户承认自己根本不知道鲎蝎部秘密安插的内应,只能将难题抛给李年。
“燕国公府的人主动出手,救了卫府的人,就算李统军和燕国公府从前不曾联络,你眼下也有现成的理由开这个口。”
李年没有推脱。
昨天,城门发生了踩踏事件后,他心急火燎。一听说薛均要见他,他即刻撇下崔应水,安排了这场会面。
关于崔应水遭遇老铁匠偷袭、最后被燕国公府的人所救的经过,他听得清楚。
至于燕国公府的人救崔应水的目的,他却还没有探究明白。
送走薛均和袁祜,李年重新找来佐事崔应水。
“你说,燕国公府的人想见我?”李年想了想,问,“是什么时候提出来的?”
崔应水神色复杂。
“回禀将军,昨天,他们得知我是卫府佐事以后,就对我提出想求见将军。”
“他们?他们有多少人马,你打听出来了吗?”李年又问。
“他们只有两个人,因为人手不足,还想向卫府借人。”崔应水如实回答。
李年疑惑道:“他们一开始不知道你是卫府的人?如果燕国公府不打算联络卫府,只派两个人来橡城,能做什么?他们凑巧遇见你以后,又想借卫府的人?他们想做什么,你也打听出来了?”
崔应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低头认罪。
“我犯了一个大错,恳请将军降罪。”崔应水细数自己的过失,“燕国公府的人昨天便想求见将军,还说,城内将有大乱。可我……我把人带回来以后,却没有直接将此事回禀将军。今天一早,城门发生的骚乱已经证明燕国公府的人所言不假。都是我贻误军机,请将军处置。”
李年沉默一会儿,没有指责崔应水,反而问:“你没有立即上报,为什么?”
崔应水面色沉重,两撇短须生硬地浮在嘴角,显得有些滑稽。
李年话锋一转:“有人说,鲎蝎部是因为八姓同进同退,才有今天的声势。你认为呢?”
崔应水怔住了,差点沉不住气,将心事和盘托出。
最终,他回答说:“我认为,鲎蝎部目光短浅,身负皇恩,却不思报效朝廷,纵使八姓联合起来,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李年听后,竟像是没事人一样,不但不追究崔应水隐匿消息的事,还安抚说:“橡城内乱,从胡剪刀夜闯城门一事,我们已能看出端倪了。加上昨天在城门发生的踩踏伤人事件,还有南街那把来历不明的劈刀,桩桩件件,无一不是预兆。和燕国公府的提醒相比,得到薛均的点头显然更加重要。只有进入橡城,卫府的兵马才能平息内乱,安定人心。否则,白白一句提醒,区区两个人,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崔应水虽然免于罪责,但仍满心愧疚。
“倘若将军早一步得到提醒,利用燕国公府之名说服城尹,今天清晨的骚乱或许可以避免,那七条人命或许也还能保住。”
李年嘴角一动,像是在嘲笑崔应水,更像是在自嘲。
“眼下的形势,就算是总督府和靖南王府出面,对薛均都是没用的,更何况是燕国公府?只有镇察司才能按着薛均的脑袋,逼得薛均低下头去。”
崔应水大惊失色。
李年却抬手示意:“先不说镇察司来到橡城有何目的,单说燕国公府,那二人听谁调遣,要借卫府的人手去做什么。”
崔应水勉强稳住心神。
他回想六安对严沁说的话,并复述出来。
“那二人是燕国公府大小姐的随从。二人知道西二营哗变、以及鲎蝎部领兵向橡城进发的事,还说,鲎蝎部制定了一个里应外合的阴谋,意图祸乱橡城。还有,二人想提醒将军,容圣女就在城中。卫府只要得到容圣女的倒戈,就能够兵不血刃,平定乱局。二人要借卫府的人手,想必也是为了找到容圣女。”
“容圣女果然在城中。”李年若有所思。
崔应水反问:“将军相信这番话?我质问过二人,他们手里没有实际的证据、也不肯说出全部实情,因此,我才犹豫……”
看见崔应水支支吾吾的模样,李年了然于心。
“我知道,你向来秉公办事,规行矩步。没有证据的话,你不会说。徇私作假的事,你不会做。”李年放轻声量,露出一点疲惫之态,“但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往往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之地。以据服人也好,以理服人也罢,只要能见到成效,又何须拘泥?”
橡津要地,卫府重兵。
风起云涌,瞬息万变。
他身为卫府统军,倘若墨守成规、不知权衡变通,只怕已经死了十次、八次。
崔应水听出李年的警示,脸色一紧。想到自己落在老铁匠手里,差点没命,不能说和他的行事呆板无关。
但是,要他随波逐流、见风使舵,他也办不到。
他从小到大,勤谨克己,从军报效,不曾辜负亲长的重望。他深知,自己走错一步,不但会自毁前程,还会带累家族,万劫不复。因此,他从来不敢掉以轻心、越分妄为。
虽然他带来了一个严沁,可还有一个江湖人六安在城中奔走、不知会做什么手脚。要是六安闯出什么祸事,他根本无法让别人相信、崔氏和王氏并无勾结。李年会怀疑他有二心,而他也没有颜面去见蔡都督。
“将军,我有一问,斗胆请教。”
“说吧。”李年打起精神,目光炯炯。
“倘若城尹坚持到底,始终不肯同意让卫府的兵马入城,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将军会犯禁吗?”崔应水直直盯着李年的神色,不敢错漏一眼。
李年的目光仿佛利刃出鞘。
“你能阻止我吗?”
543后知
544 先觉
“我就知道,红蔷急匆匆找我来,肯定没有好事。说,她又想了什么法子来害我!”
萧芜派来盯梢乔老四的人早已暴露行迹,被六安引入一条死巷,逃脱不掉,只能束手就擒。
那人原本是付老板手下的地痞,和其他几人一起被付老板指派到付老二的客店听命。他既无武艺在身,也无才干可言,只是长了一脸横肉,还由伙伴给他起了个诨号叫作赖夜叉,颇能唬人。但碰见比他更横的,他又把和气生财这四个字挂在嘴上,变得万事好商量。
“大哥别恼!小弟只不过是个跑腿的,知道什么!求大哥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赖夜叉跪地抱头,对着墙角求饶。
话音落下,毫无回应。
他壮着胆子,稍稍扭头,眼角瞥见一阵寒光,忙把头埋得更低了。
“别乱动。”六安用匕首点了点地痞的肩头,故意说,“约我在付老二的客店见面,当我是傻子呢?红蔷和萧芜勾结起来了吧?想把我诓过去,任你们拿捏?”
他已经和红蔷结成同盟,此时在萧芜的眼线面前露脸,既能拖延萧芜的行动,也能为红蔷骗来一点喘息之机,还能令乔老四脱身,一举数得。
赖夜叉等奉命盯梢乔老四和袁包子的地痞都听萧芜描述过六安的身形相貌。
昨夜,乔老四和袁包子接头以后没多久就分别了。地痞们没有多想,推出赖夜叉一人继续盯梢乔老四,余下几人则守在包子铺四周,等待袁包子活动起来、引出六安。
虽然萧芜话里话外对地痞们表露出拿下六安必有重赏的意思,但地痞们早已从萧芜的口气中听出六安的难缠,于是几人暗暗通气,只管盯梢,不要自讨苦吃。
萧芜不是不想一举拿下叛徒、解决一个后顾之忧,只是他并未十足相信红蔷的信物和暗语能引出叛徒,而且他也不会放着红姬交代的至关紧要的任务不做、反倒优先去处理他和叛徒之间的勾心斗角,因此他没有派出最得力的人马去追击叛徒,只希望地痞能立下奇功、或者叛徒自不量力来闯虎穴。
“我们哪儿敢?”赖夜叉眼里映着墙角厚厚的青苔,矢口抵赖。
“你们?原来不止你一人?哼,还不把你的兄弟们都叫出来,和我会一会?将来,你们才好记一功呀?”
有了红蔷的心腹柳宿的提醒,六安不费半点力气就得知了众地痞的活动。
几人昨夜见到乔老四传完话,明显有所松懈,只把包子铺当成重点盯梢的位置。
这个落单的赖夜叉跟踪乔老四爬上赌桌,手也痒痒的,想找人赌两把。要不是六安主动招惹,赖夜叉已经忘了萧芜的嘱咐:要防备乔老四明面传话、背地里通风报信。
“哎哟!哪里还有别人?都是我嘴笨,说错……”
赖夜叉话还没说完,脑后先挨了一巴掌。
“再撒谎,我就削了你的脑袋。”六安厉声道,“我说一件事,你若办得到,一切好说,你若办不到,哼,我可不管你是谁的人,我照样敢要了你的小命!”
“能、能,我能办到!”赖夜叉点头如捣蒜。他看不见六安的神情动作,只能竖起耳朵细听。
“把我接下来说的话一字不漏、带给红蔷和萧芜:要见我,可以,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得由我来决定。”
“就这些?”赖夜叉依然改不了嘴快。
六安没有理会,说:“话没传到,或者传错了一个字,我只找你算账!”
赖夜叉心头惴惴,腿脚无力,总算体会到乔老四走出客店时的心情。
他误以为乔老四这赌鬼好应付,便抢着来盯梢,殊不知,别人也懂得挑软柿子捏。他后悔不已,激愤之下,竟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捶在围墙上。
围墙的冰凉一下子激醒了他。
他忙不迭地赔不是,说他无心冒犯、一定会把话带到。
可他左等右等,身后始终没有传来半点声响。
不知是胆气强,还是耐性差,赖夜叉猛地一扭头,只看见空荡荡的巷子,却看不见半道人影。
他跌坐到地上,吐出一口浊气。
“嗐!倒霉!”
自认倒霉的人不止一个。
清晨聚集在南城门下的人群首先被无辜惨死的人命吓跑了一部分,随后又被突如其来的阵雨赶走了大半,最后才被巡城卫队驱散干净。
南城门四周显得格外冷清。
风波间歇的空隙中,严沁给六安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卫府决定派出一队人马在城中寻找容圣女的下落,还请我们协力相助。”严沁声音沙哑,说话简明扼要。
六安不得不多问几句。
“昨天那崔应水说,卫府的兵马要入城、得经过城尹的同意,照你的说法,城尹已经决定和卫府联手拒敌了?”
严沁不答反问:“南街出现一把来历不明的劈刀,是你做的?”
六安不假思索,点头承认。
“薛均昨天带着那把劈刀去见李年了,”严沁对六安故意抛出劈刀的举动既无赞赏,也无责难,语气平静回答了六安的疑问,“提前关闭城门,搜寻容圣女的下落,这两件事都是二人商议以后做出来的决定。”
“嘿嘿,崔应水起初口口声声要我们拿出鲎蝎部里应外合、祸乱橡城的证据,后来改变主意要你去做人证,我想,他保不齐会和卫府的人一起为难你。于是我灵机一动,将容氏那批劈刀悄悄偷出一把,扔到南街上。别人都蒙在鼓里,但萧芜肯定会猜到是我做的,可惜他眼下忙得焦头烂额、没功夫对付我。”六安口气轻松,“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少跟卫府的人接触,只由你一人来联络就好。”
严沁微微皱眉。
他奉莫行川的命令,作为援手一路暗中跟随六安来到橡城。对于送入橡城的那批劈刀的来龙去脉,他知道的不比六安少。因此,当他们碰巧救下卫府佐事崔应水时,他心里想到是,借助卫府将他们从运送劈刀的罪责中开脱出去。他也相信,如果莫行川在橡城,应该也会赞同他的做法。
但现在,六安刻意和卫府保持距离,倘若有人去查鲎蝎部运送劈刀的细节,六安的嫌疑便会越来越重,最后无法洗清。
“如果你是为了不牵累姑娘,大可不必这么做。莫大哥命我随你来橡城,必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鲎蝎部若想攀扯,也是不可能得逞的。”严沁表现出少见的啰嗦。
六安摆摆手,固执己见。
严沁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一碰到软钉子又变回原本的沉默寡言。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顺利说动红蔷,让她出头把鲎蝎部叛逆的罪证送去官府。相信,橡城之危很快就能解除。”六安说。
和这次成功相比,借卫府之力大张旗鼓去搜城显然是个行不通的馊主意。
544先觉
545 亲密
多少人马急于找到混入城中的鲎蝎部圣女,圣女本人不得而知。
容溪隐瞒了圣女的身份,自称家族世代行医,并在救命恩人包大娘面前许下承诺,要为包大娘的大孙女治病。
没想到,包大娘却委婉拒绝了。
“唉,洪姑娘一番好意,我只能心领了。一来,我大儿媳妇昨天就带着我大孙女出城了,如今看城门官兵那架势,城里城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二来,我大儿媳妇已经拿定主意要去梓县求医,我若拦着……唉,我老脸老皮,落得些埋怨倒没什么,可是我没道理叫洪姑娘你受委屈呀。这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容溪听包大娘说得合情合理,退一步想到,自己既未表明身份,也不曾显露出高明的医术,她要包大娘将大孙女交给她来医治,确实有些冒昧。
从前她身份尊贵,向来只有别人求她的,没有她求别人的。现在遭到拒绝,她也不懂得如何圆通周全。
因此,容溪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强求。
包大娘面带微笑,说:“其实,我们是老实本分的人家,说话做事,直来直去惯了。洪姑娘不见怪,我就放心了。”
不听这话,容溪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心底的不快。
一听这话,容溪不能不为自己的狭隘感到羞愧。
她不由得辩解说:“包大娘,你救了我的命,还肯收留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哪里说得上见怪?”
包大娘摆摆手,正要说些什么,厨房外传来一阵跑跑跳跳的轻快的脚步声。
临近厨房,脚步声才突然放慢。
“祖母,我回来啦。”
小孙子包小猓完成了他打烂鸡蛋后的惩罚。
他独力买来新鸡蛋,捧到祖母面前,嬉皮笑脸等待祖母的夸奖。
包大娘无奈摇摇头,暂时结束了交谈,去接竹篮。
竹篮中的鸡蛋未被粗布包裹,包大娘一眼就能看清楚它们的数目。
她说:“卖杂货的老姚是个周到的,想来是看你毛手毛脚,才没有把篮子装满。你买来这些鸡蛋,他记了多少钱的账?”
包大娘在裤脚巷住了很多年。邻里之间,熟人熟事,平时各家添补杂货都认准了巷子口的老姚家。
老姚认得包小猓,也得到包大娘的嘱托:包小猓替包大娘跑腿买杂货时不用现钱,而用赊账。
包小猓听见祖母指出他粗心大意,不满地噘起嘴来:“老叔说,平时的价钱,今天只能买到一半的鸡蛋。因为这个,篮子才装不满,不是因为我毛手毛脚!”
包大娘的脸色微微变化。
容溪不明就里,以为那个卖杂货的老姚是欺负包小猓年幼不识数,又见包大娘不说话,心里更是认定了这个事实,便开口说:“原来如此,我从来没遇过这样算数的,正好去见识一下。”
包大娘连忙伸手阻拦。
容溪执意要去。
她就算暂时不做圣女,也丢不掉她自小的承训。
保护容氏族人不受外人欺侮不但是圣女的职责,也是每个族人的本分。
容溪被包大娘祖孙的真诚和善良打动,心里不知不觉将二人当成了至亲的族人。
此时她认定包大娘祖孙遭受了欺负,心里毫不犹豫决定要为二人出头讨个说法。
“大娘是为了邻里情面,才拦着我?”容溪摇摇头表示不赞同,又正色说,“对这种市侩小人,万万不能姑息,否则,对方只会变本加厉。”
包大娘这才解释说:“洪姑娘误会了。老姚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今天城门底下乱糟糟的,我们出不去,外边的人自然也进不来,白叫人担心……”
说着,她看了包小猓一眼,快速扫去脸上的忧愁,开口将亲如姐弟的二人赶出厨房。
“别光顾着说话,倒饿坏了肚子。我们三人今天把饭桌摆到院子里,比厨房宽敞些。我煮一把黍米,蒸一碗蛋羹,就齐全了。”
包小猓听说要在院子里吃饭,心头觉得新鲜,一下忘了被质疑的不高兴,反而记起另一件令他高兴的事。
“还有煨薯蓣呢,我闻着味儿了!”
包大娘笑着点点头,指使二人去搬桌椅。
几句话下来,轮到容溪变得神情凝重了。
城门一关,城里的人吃用难以为继。
萧芜带领的人马无法杀死城门守卫、打开城门,第二步计划便是用一城百姓的性命来要挟卫府吗?
计划成功之前,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她面前的一老一幼又有多少活路?
包大娘看着包小猓蹦跳着跑出厨房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小猓还是个孩子,不晓事,那些没根据的话,我不想说出来吓唬他。洪姑娘是有见识的。我说的话,洪姑娘觉得有道理就随便听一听,觉得没道理就丢到一旁去吧。”
容溪压下心头的惭恨,努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大娘说得很有道理,是我一时想岔了。我在家中养尊处优,学来的都是纸上的道理,真正遇事,半点也不中用。幸好有大娘指正,我才明白。”
包大娘看起来没什么心情多说客套话:“大家一时出不了城,都争抢着买个安心,东西贵些,也是常理。现在街上是什么情况,我们留在家里两眼一抹黑。这可不行。我得出门打听一下消息。唉,可我担心小猓这猴儿乱跑,不得已厚着脸皮请洪姑娘帮我照看小猓,不知道洪姑娘……”
容溪不等包大娘说完,便满口答应。
包大娘松了一口气。
三人用完饭食。
包大娘打发小孙子去午睡,并交代洪姑娘说、有急事可以去找隔壁的卓大婶。
“就说,你是我的侄孙女。”
包大娘再三叮嘱,随后独自出门了。
院门合闭,发出咯吱一声。
包小猓仿佛得到指示,当即溜下床铺,不装睡了。
“哈哈,祖母不在家,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红脸姐姐,我们去放风筝吧!你会扎风筝吗?”
容溪露出为难之色。
“你不会呀?”包小猓的口气里充满了失望。
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一个好主意。
“那我们去抓泥鳅吧。我看风漪塘的泥鳅多得冒出来了,游得又快,抓起来肯定很好玩!”
容溪看着包小猓兴致勃勃的劲头,不忍心说出不能出门的话。
她还没想出一个应付包小猓的借口,思绪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包小猓吓了一跳,脱口叫了一声“祖母”,随即捂起嘴巴、踮起脚尖往屋里逃去,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容溪不禁失笑。
包小猓因为贪玩而心虚,却没有想到,要是包大娘去而复返、何须敲门呢?
545亲密
546 无间
敲门的青年女人见到应门的不是包大娘,脸上露出一些惊讶,但更多的还是焦急。
“包大娘在家吗?”青年女人探头往门后瞧,询问的声音又尖又高,却不是说给面对面的人听的。
容溪作出否定的回答。
说完,她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生硬,怕对方不相信,便反问对方来找包大娘有什么事。
青年女人听说包大娘不在家,心情显得更加沉重。她本来犹犹豫豫,但在多看容溪两眼以后,突然说:“我认得你。今天一大早在街上打听包大娘的人,就是你,没错吧?你是包大娘什么人?包大娘去哪儿了?你怎么会一个人留在包大娘家里?”
接二连三的发问让容溪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再加上,她不知道青年女人的身份,因此不愿与对方多说什么。
“你要找大娘,等她回来再说吧。”容溪伸手抓住门沿,明显打算闭门拒客。
谁知,青年女人不依不饶。
“等等,你不说清楚,别想打发我!”青年女人一手挡着门,一手拉住容溪,“你是什么人?你对包大娘做了什么?你不说,就跟我去见官府!”
容溪一时慌了神。
若去了衙门,她的身份一定会暴露。
因此她没有察觉到这话只是青年女人说出来吓唬她的。
她想掸开青年女人的拉扯,却发现青年女人力气很大、和包大娘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她竟然无法挣脱。
“我是大娘的侄孙女,你又是什么人?”容溪的口气软和许多,心里猜测青年女人应该是街坊邻里、否则不可能知道她在街上打听包大娘的事。
如容溪所料,青年女人承认道:“不怕告诉你,我姓卓,就住在包大娘隔壁。你休想骗我。包大娘家里有几口人,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哪儿有你这么大的侄孙女?”
容溪一听,即刻想起包大娘出门前提到的那个名字。
“你是卓大婶?”她半信半疑,说,“大娘原本不放心留我和小猓在家,还交代我们,有事可以去隔壁找卓大婶帮忙。没想到,卓大婶倒先找上门来了。”
随后,容溪让包小猓出来相见。
包小猓在屋里听见动静,知道不是祖母折返归来,高兴得又蹦又跳,一阵风似的刮到院门口。
他咧开嘴,笑着招呼客人:“卓大婶,你来啦?祖母不在,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看家。你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包小猓拉着容溪的手,让到一旁。
容溪听见包小猓对青年女人的称呼,心知青年女人没有撒谎,便任由包小猓偎依在她身边,向青年女人证明她也没有撒谎。
果然,卓大婶松了手,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她减轻了防备,同时也不再掩饰急躁。
“不了,我就不坐了。既然包大娘不在家,我……我就等她……”卓大婶说着,抹了一下眼角,“我家里还有事,得回去照应着。你们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到街上乱跑,知道吗?”
包小猓两耳只听见他想听的话。
“卓大婶,你家里遇到什么事了?我祖母不在家,你可以告诉我呀。等我祖母回来,我再告诉她。”
容溪心知包大娘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与四邻关系和睦,因此,她没有阻止包小猓的探问。
卓大婶脸上已经盛不下满溢的忧愁。就算对着年幼无知的包小猓,她也急于抓住机会,倾诉心情。
“是你李大叔。他大清早出城的时候,碰上人多手杂,不知被谁搡了一把,跌了一跤,还被人踩了两脚。他当时没什么感觉,回到家里以后,一只脚踝竟然肿成了碗口那么大。别说走路,他现在动弹一下都疼得满头汗。我急得没了主意,只好来求包大娘帮忙、想想办法。”
包小猓听后不知所措,只能挠头。
容溪同样脸色凝重。
卓大婶说出压在她心里的石头,叹了口气,却没有变得更加轻松。
“城里现在闹哄哄的,有说要闹鼠患的,有说要闹蝗灾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要是真的乱起来,我们一家子就难了!”
卓大婶忍不住落泪。
包小猓也被勾得眼眶通红。
“卓大婶,你别哭,等我祖母回来,她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容溪感觉到包小猓的手心里冒出了汗,可她不但没有甩开,反而握得更紧。
“卓大婶,李大叔伤了脚踝,应该尽早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如果大娘在这里,应该也是这个主意。”容溪说。
她没有提起巫圣堂。
自从她意识到,城门一直不开、城内的物用会变得越来越紧张,她就开始思索包大娘祖孙的出路,开始考虑是否对包大娘祖孙坦白她的来历。
因缘凑巧,她暂时抛开了圣女的身份,摆脱了鲎蝎部与靖南王府的争执,可她同样也失去了圣女的权势。
如果她重新做回圣女,凭着圣女的权势,眼下她还是能设法替包大娘祖孙谋取一条出路的。
但她思前想后,最终仍然选择了隐瞒。
理由只有一个。
对于鲎蝎部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圣女这个问题,她虽然当过圣女却心存疑虑,而那些没有当过圣女的人——她的父亲容全、容老二和其余族人,甚至包括外人王妧和刘筠——似乎都十分笃定。
似乎只有不当圣女的人,才能对那个问题的答案自信不疑。
两相比较之下,她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心底也不由得生出深刻的忧惧。
此时她可以挺身做回圣女、拿回圣女的权势,但若她一直找不到那个问题的答案,那么,她是否会再度失去圣女的身份和权势?她为包大娘祖孙谋取的出路是否也会变成死路?
“好孩子,你说得没错。城里最好的大夫就是巫圣堂的巫医。平日一点小伤小病,我们小门小户也不敢劳动巫医,可如今你李大叔的脚都疼成那个样子了,我们家里就算再难,也不能不给你李大叔治伤呀。谁知道,天公不作美,那巫圣堂偏偏在今天不开门!街上的人都说,巫圣堂医死了人,正在闹官司。唉,我连巫圣堂的大门都进不去,哪里请得来巫圣堂的巫医?”卓大婶的口气又着急又无奈,“说起来,平时我在街上还能碰见一、两个江湖郎中。今天城门没开,那些江湖郎中竟然全都不见人影了!”
容溪吃了一惊。
她事先并不完全知晓首领的布置,此时才想到,萧芜带领死士和西二营的兵马协力攻破城门之前,留在城中巫圣堂的容氏子弟该何去何从?
那些容氏子弟无法像她一样掩藏身份,很可能会变成卫府反击鲎蝎部的靶子。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能坐视不理吗?
“卓大婶,你来找大娘帮忙想办法,是不是因为大娘有门路找到滞留在城里的江湖郎中?”
容溪没有大包大揽、说出自己家族世代行医的话,反而借机询问城内的情形。一来,就连收留她的包大娘都不相信她有能力治病救人,卓大婶更不可能相信她。二来,她确实不擅长医治骨伤,贸然救人结果只会害人。三来,卓大婶的消息比她的更灵通,她想借卓大婶之口打探巫圣堂众人的处境。
卓大婶听见容溪的问话,愁容舒展了两分。
“好姑娘,包大娘有你这么聪明的侄孙女,真是她的福气。”她再次伸手拉住容溪,动作变得轻柔,“我听说,包大娘相识的老樵叔两年前在山里摔断了腿,幸好碰见一个江湖郎中,不但治好了腿,还学了一手接骨续筋的本事。可是,老樵叔是个本分人,怕这事张扬出去会惹麻烦。除了几个旧相识,别人问起这事,他都装聋作哑。眼下,我全部的指望都在包大娘身上了。只有包大娘出面,才能帮我们把老樵叔请来救命!”
容溪一边听,一边理清了思绪。
“卓大婶,你放心。大娘很快就会回来,帮你们去请老樵叔来治伤。但是,老樵叔平时不给别人治伤,他手头大约也没有充足的伤药。我想,我们还需要提前准备准备。”
卓大婶愣了愣,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很有道理。
容溪顺势提出,要卓大婶到巫圣堂去买些伤药。
“今天城门发生了骚乱,我想,应该有人和李大叔一样受了伤。巫圣堂就算不收治伤者,也不会一直关门,不会连伤药也不肯卖。”
卓大婶听得连连点点。
“没错,我得再去巫圣堂走一趟,看看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说完,她多谢了容溪的提醒,又叮嘱姐弟二人关好门、别四处走动、记得将李大叔受伤的事转告包大娘。
姐弟二人一一答应了。
目送卓大婶离开后,容溪转头便看见包小猓眼里的钦佩。
“红脸姐姐,你和祖母一样厉害呢!”
容溪微微失神。
她提醒卓大婶去巫圣堂买药,更多的是出于满足私心,还是出于她对包小猓的爱护?
看着包小猓的笑脸,容溪想到,就算卓大婶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她应该也不会觉得失望。
546无间
547 吐露
浊泽里,变故常常发生得很快。
活人必须更快做出有利的反应,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何三原本正说着话,突然间呕吐起来,着实把一旁的涂通兄弟吓了一跳。
头昏眼花之间,何三模模糊糊瞥见自己吐出的秽物中混杂着一团消化未尽的青草,侥幸恢复了一点清醒,猜测到呕吐的病因。
“黄神医……”
涂通听见这声低语,毫不犹豫背起何三快步奔向亲兵队伍的主营帐。
曾锋也紧随其后。
黄三针见到面色惨白的何三,不但没有露出诧异,反而平静地问了一句:“全吐了?”
何三感觉到腹内的绞痛渐渐消退,身上轻松些许,但仍有气无力,无法开口,只能朝黄三针轻轻点了点头。
涂通主动解释说:“何支使突然吐得厉害,幸好人还是清醒的。他吐出来的脏东西都还留在原处。”
黄三针置若罔闻。
涂通心知黄三针脾性古怪,也不计较。他将病人交由大夫诊治。
何三从涂通后背下来,躺到睡铺上,身体微微蜷缩着。他用力撑开眼皮,扫视四周,见亲兵井然有序守卫在营帐外、毫无慌张,这才彻底放心。
黄三针胸有成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小小的丸药、让何三含在口中。
“下次减半。”黄三针只说了一句话,没头没尾,也不管别人是否听得懂,便转头去捣鼓他的药篓。
涂通从大夫的口气中隐约听出何三的身体并无大碍。然而,他刚刚开始尝试与何三及亲兵队伍进行和解,此时他不免格外关切何三的安危。
他多嘴问了一句:“黄神医,下次什么东西减半?”
黄三针头也不回,抛出两个字。
“毒草。”
涂通愣了愣,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此情形,何三只能苦笑一声。
他既懊恼黄三针轻易将试毒的事吐露出去,又庆幸听见这个秘密的是涂通兄弟、而不是别人。
“你有什么疑惑,都来问我吧。黄神医专心研究医理,还是少打扰他。”他对涂通说。
说着说着,他的舌尖尝到了融化于津液之中的丸药的甘甜滋味,头脑也变得更加清醒。
涂通被说中心事,并不否认,直接问:“何支使是因为吃了毒草才吐得这么厉害?”
何三略有犹豫,最终下定决心,点头承认。
一来,黄三针用他来试毒的事不能泄露出去、扰乱军心,他必须想办法让涂通兄弟保守这个秘密。二来,他想说服涂通加入亲兵队伍的巡哨,仅仅承诺暂时不追究涂通杀人的罪责是不够的,他还得让涂通心甘情愿、与亲兵队伍齐心协力、度过重重危机。
“那毒草……”涂通看了黄三针一眼,眼里除了迷惑,还有担忧,“是黄神医让你服下的?它能防止你再次失去神智?”
何三从容解释说:“毒草是我自愿服下的,不过,不是为了防止我再次失去神智,而是为了试验这么做能否对付瘴毒。”
涂通恍然大悟。
“何支使,你是在试药……”
他心头大受震动:何三不但预见到活人逐一失去神智、很可能导致亲兵队伍遭遇覆没,还冒着生命危险、亲自试药。
面对何三,他的心情已经不能只用佩服来形容,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敬重。
涂通神色的变化没有逃出何三的眼睛,但何三眼里的心虚却被身体上的虚弱掩饰过去。
何三并不打算说出另外一部分实情:黄三针擅长用毒,视人命如草芥,根本不是医德高尚的大夫,而他自己为黄三针试毒也不是出于救人,而是出于保住亲兵队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王姑娘也希望黄神医能够尽快解除瘴毒的威胁,不仅仅是为了挽救那些染上瘴毒的人,还是为了容州、乃至整个南沼的千万百姓。我来试药,只是略尽绵力,算不了什么。真正辛苦的,是每时每刻钻研药性医理的黄神医,还有正在经受瘴毒折磨的兄弟。”
何三这番话真正说到涂通心里去了。
涂通眼睁睁看着曾锋身受瘴毒折磨,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件事几乎成为了涂通的心病。
如今他看见何三为了解除瘴毒不惜亲身试药,他心里岂能不感激?
而且,他也知道,在解除瘴毒这件事情上,大小姐和何三的目标是一致的。他不应该像防备敌人一样防备何三。
想到这里,涂通真心实意说道:“何支使深明大义,舍己救人,我佩服至极。我也赞同何支使所说的,进入浊泽的人只有相互信任、相互扶持,才有可能活得久。既然何支使同意等到离开浊泽后、再追究我失手杀死范二的罪责,我也愿意相信何支使。何支使有任何吩咐,我一定全力以赴,决无二话。”
何三不计前嫌,他也不扭扭捏捏、故作姿态。他甚至已经准备说出石板下的暗格里收藏的秘密。
“涂兄弟,你的夸赞,我万万担不起。撇开那件意外不提,你们是王姑娘的人,我受王姑娘所托,理该照应你們。”说起正事之前,何三先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我不敢说吩咐,只是,如果涂兄弟和曾兄弟愿意听我一言,我希望二位不要把我为黄神医试药的事说出去,免得再生风波。”
涂通连忙答应,又问曾锋的看法。曾锋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何三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童五恰好闻讯赶来。
他听说何三无故呕吐,还以为是涂通兄弟暗中下了毒手。直到看见何三给他使的眼色,他才明白这是何三的苦肉计。
他哭笑不得,只能配合何三,说:“我想,还是把留守在障鬼台的人手再增加四人吧。巡哨的人手短些,我尽量对付过去。你这边千万不能出事,否则,整个队伍都会乱起来的。”
二人默契颇佳。
“不行,巡哨的人手不能再少了。范二死了,陈大和吕四又染上瘴毒,队伍一下子少了三个人。要是继续缩减巡哨的人手,万一遇到危险,援手不及……唉,总之,我不能答应。”何三口气坚决。
涂通兄弟听见二人的争吵,悄悄退到一旁,低声商议,最终决定由涂通开口,进一步消解双方的嫌隙。
“二位,军中事务,我们不敢插嘴,但是,我们兄弟和何支使、童将军、以及诸位将士一起陷在浊泽之中,想要活命,唯有互相信任、互相扶持,因此,我才斗胆进言。二位能够对我手下留情,我心中感激之余,也有不安。如果二位能够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我愿意加入你们,尽我所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何三见他先前对涂通说过的话起了作用,喜不自胜。
他顾不得客套两句、假意推辞,竟迫不及待用上全身的力气坐起来,说道:“真是太好了。”
548 彼此
涂通后知后觉。
转头和曾锋相视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太早把话说满了。
他连忙补充说:“只是,我若外出,便无法照顾我三弟……”
何三不等涂通说完,便主动兜揽。
“涂兄弟,你放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仅仅是你们兄弟二人,所有身处浊泽的人都应该互相扶持。此时此地,对你,对曾兄弟,我能给的承诺只有四个字,那就是同生共死。”
何三语气诚挚,将这番话说得格外动人心弦,最后还伸出双手,期待涂通的回应。
涂通心底涌上一股暖流,身上沉重的压力也在不知不觉中减轻许多。
他点点头,上前握住何三的手,缓缓道了一声多谢。
一旁的曾锋也受到触动。他身染瘴毒,却从未失去信心和希望。他昨夜见到黄三针不分彼此、挽回了涂通的神智,白天时见到何三不计前嫌、主动和解,又见到何三不顾自身安危、冒险试药。对黄三针的医术以及何三的品行,他心悦诚服,因此,他才会不顾自己的便利,转而支持贴身照顾他的涂通加入亲兵队伍的巡哨。
童五和其他人一样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何三试毒的事。但他以己度人,大致上能够理解何三对涂通用计的苦衷。
他见识过王妧的刁钻难缠,也不难想到,何三为了替亲兵队伍谋取出路、与王妧周旋时肯定是处处委曲求全。
尽管何三当着他的面把涂通说得既忠心又坦荡、很值得信赖,但涂通毕竟是王妧的人,在实际面对涂通时,何三还是多用了心眼。
其实,他深知自己没有何三那样左右逢源的手段,却也庆幸自己免于夹在两方中间、左右为难。而且,他心里最看重的,不是何三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是涂通兄弟能否活命,而是亲兵队伍必须保住石总管这根主心骨,是黄三针必须找出解除瘴毒的良方,是他自己必须度过眼前的困境。
“好,上午的巡哨就要结束了,我正准备带人去接替。不如,就请涂兄弟随我到障鬼台四面巡哨一遭。当然了,入夜之后,我还会另外安排一轮巡哨,不会让涂兄弟你太过辛苦。”童五说道。
涂通听童五说得客气,连忙表示自己一定尽心竭力,不敢偷闲躲懒。
他态度诚恳,口气也很热切,毫无敷衍。
见此,童五心里对涂通的看法也有所改观。
虽然童五仍未全心信任对方,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有利于己方的选择。说到底,双方各为其主,能消减敌意、协力合作已经很难得,他从未奢求更多。
正当童五准备询问涂通一些有关浊泽的异常现象时,何三抢先开口了。
“涂兄弟,我们现在是一条心,要想在这绝境中闯出一条生路,就不要再说外道的话了。”何三看了看童五,神情露出一些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事发突然,他还来不及对涂通兄弟提起石板底下的暗格。但他先前在童五面前表现得太过急切、太过笃定,此时被童五发现他行动拖沓、拐弯抹角,他不免心虚。
见童五神色如常,何三才接着对涂通兄弟说:“我还有一事,想请教二位的看法。我听说,昨夜黄神医在石台上的石板背面发现了一些神秘图像,还把它们都拓印出来了。我想,既然这座障鬼台是巫圣时期遗留下来的旧址,那么石板上的图像很可能也是巫圣时期制成的,其中很可能包含着巫圣对付瘴毒的办法。不知道二位是怎么看待那些图像的?”
何三做出一副开诚布公的模样,说话有条有理,很令人信服。
涂通听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先前他担心石板下的暗格会引起另一场激烈的争执,经过曾锋的开解以及何三的坦诚相待,他已放下顾虑。
直到此时,他才有心思重视石板背面的图像,并设想自己能否将新发现的线索带回梓县。
可惜,他既不能撇下曾锋、带走石板,也无法记住完整的图像,更不懂什么拓印之法。思来想去,他得出一个结果:在老大庞翔再次进入浊泽之前,他只能借助何三之力将消息送到大小姐和庞翔面前。
“要不是黄神医,我们可能还发现不了石板背面的图像。我们也想弄清楚那些图像真正的含义是什么。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冒昧问一句,不知道何支使能否尽快将这一线索告知我们大小姐?”
听见质疑,何三不但不恼,反而松了一口气,随即做出第二个承诺。
“这是自然的。等我们出了浊泽,我就会将黄神医拓印出来的图纸交给王姑娘。我想,以王姑娘的聪慧,她一定能从图纸中找出解除瘴毒的线索,再加上黄神医的医术,我们所有人活命的希望总算是有了寄托。”
涂通欣喜之余,还体味到另一层深意。
何三高瞻远瞩、深明大义。大小姐托付何三接应他们兄弟,既是对何三的信任,也是对他们兄弟的看重。
他绝不能辜负大小姐的期望。
“好,有何支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涂通明知这话稍微有些不妥,但还是下定决心说出来。
果然,何三皱起了眉头。
“涂兄弟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疑惑?我们已经和王姑娘结成同盟,休戚相关,岂能故意隐瞒这么重要的线索?反过来看,你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把焚烧死人尸首的事告诉我们。你说你放心了,唉,我倒要开始担心,你是不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涂通露出一脸歉疚之色。
“我说对了?难道是那暗格?”何三点破了关键。
涂通心里一紧,又倏地放松。平复了心情后,他向何三和童五承认了他们兄弟此前已经发现石板底下的秘密暗格。
何三谨慎地示意童五追问下去。他自己既没有见过石板背面的图像,也没有见过石板底下的暗格。
“暗格里面干净得不沾一点尘土,是因为你们打扫过?”童五指出一处可疑。
涂通回答说:“不,有人比我们更先抵达障鬼台,我们发现暗格的时候……暗格就是干净的。”
“你们发现暗格的时候,它便已经干干净净、空空如也吗?”童五进一步强调。
涂通叹了口气,回答说:“我只能告诉你们,有人先我们一步打开了暗格、并做了清扫。至于暗格里是否藏了东西,你们得去问我们大小姐。我既不知情,也不愿编造谎话哄骗你们。”
童五并不满意。
何三却在涂通这番话的提醒下,想起一件事。
“西二营哗变之前,项副尉带领亲兵队伍驻守屏岭,容氏曾派人绕过哨所、潜入浊泽。我还记得,领头那人是容全的心腹、名叫萧芜。他逃出浊泽时受了箭伤,想来,他是被你们所伤了?”
涂通仔细回想,不得不承认。
当时,童五正带领着总管亲兵百人在这片禁地中东冲西撞,生死难料。巧合的是,他既未撞见容氏的人马,后来也没有机会从项景口中得知西二营哗变之前的情势了。
549 争持
丹荔园里,老乞丐赵伏龙带来的疑团远多于答桉。
投效暗楼的老乞丐不像杀手一样以杀人见长,也没有十足的忠心,但却是地道的老江湖,鬼话连篇,攻心用计。
他以望气化煞的神棍之名行走江湖,自信混出了招牌,还预告了郁州所在的西北方向有一股害人的晦气来证明他具有不凡的神通。
他以散人的身份在暗楼中阳奉阴违,自信能够瞒天过海,还暗讽暗楼日渐式微、迟早要败落。
对王妧来说,老乞丐无论是坦诚还是撒谎、是好心还是恶意,她都不能等闲视之。
散人老乞丐认出了她的身份,耳目竟比暗楼的杀手更加敏锐。这一点反常足以引起她的重视,值得她深究下去。
得到护卫曲恬的赞同后,王妧决定让武仲前往容州城查探老乞丐的来历。
哪知,武仲听说了这个安排,却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王妧于是问他有什么难处。
武仲瞟了阮啸一眼,嘴上说:“办这事要用细心,我向来粗枝大叶的,要是疏忽错漏了重要线索,可不是要坏事吗?还是让别人去吧。”
王妧并不认同。
她说:“你放心,曲护卫会派人随你一同去州城,协助你查探。我很快也会回到梓县,让莫行川分派人手去州城接应你。等你们查到赵伏龙的来历后,我再动身去郁州。还有,从现在开始,曲护卫会和我们一起行动。”
“去郁州?和曲护卫?”武仲又惊又奇。
从南塘前的杜家田园回到丹荔园后,曲恬去向魏知春复命,捕鼠队伍里的其他人则各自回屋休息,武仲和阮啸也不例外。
二人原本不必合住一屋,但武仲却以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为理由,坚持与阮啸同行同住。
当曲恬带着王妧去见老乞丐时,武仲正因为杀手乌鸦带来的威胁而坐立难安,又被活泼好动的小林猫扰得心烦气躁。
他阴阳怪气和阮啸拌了几句嘴,白受了一肚子气。直到王妧折返,他才从烦闷中解脱出来,恢复了活力。
此时,武仲见王妧安排好了各人的行程、面上不带半点犹豫、言语不留半点更改的余地,便知道王妧决心已定,也猜到了促成这个决定的必然是丹荔园的主人。
想到王妧来拜访魏知春的目的,武仲突然喜笑颜开。只隔了一夜,他似乎就忘了曲恬在杜家田园用王妧作诱饵的事。
他说:“有曲护卫出马,不管是在容州还是在郁州,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肯定都能够手到擒来。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万事就仰赖曲护卫了。”
言语之间,他完全把在场的阮啸排除在外。
曲恬谦虚地摆摆手,再次承诺自己一定会尽责尽职、不敢托大。
武仲方才拌嘴落了下风,此时找回了面子,不禁得意地朝阮啸抬起下巴。
阮啸视若无睹。
曲恬察觉到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和,却不知道二人为何事争持。见王妧不提,她也没有多嘴。
她建议武仲将损坏的铁指套交给丹荔园的铁匠修理,得到同意后她便带着铁指套离开了。
王妧蹙眉凝神。
“虽然魏知春把老乞丐赵伏龙和杀手乌鸦都交给我来处置,但这二人身份特殊,不容小觑。你务必小心行事,不可冒失。”她再次提醒武仲。
武仲点头答应。他知道自己没猜错。王妧果然得到了魏知春的支持,距离铲除暗楼这个目标更进一步。
他听王妧提起杀手,想到他自己即将动身去州城,留一个致命的威胁在王妧身边,他的心情难免忧急。
“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老乞丐的来历。只是,那杀手比老乞丐危险百倍,姑娘打算如何处置他?”
王妧一时沉默了。
魏知春将老乞丐和杀手交给她处置,本来就出乎她的意料。
她更没料到,和老乞丐的一番交谈过后,她不但没有探问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反而产生了更多疑惑。
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毫无准备、贸然去见杀手乌鸦,自然也无法得出暗楼长老乌翎在梓县动了什么手脚。
见到王妧的反应,武仲明白了什么。
他说出自己的看法:“那杀手一看就是杀人如麻的惯犯,我们对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还不如一了百……”
王妧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那么杀了他也是白费力气。暗楼的杀手数不胜数,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力气再多也不够用。”
武仲口拙。
情急之下,他将手掌伸到王妧面前,说:“我这只右手,要不是戴了曲护卫送来的指套,现在已经断了。他那一刀,要是砍在你的脖子上,你也已经……他是暗楼的杀手,来容州就是为了杀死你。不达到这个目的,他绝不可能收手。”
以前,他只觉得莫行川的说教太啰嗦,他不喜欢听,姑娘当然更不喜欢听。
莫行川认为,姑娘一遇到和暗楼有关的事就变得固执无比、有时候甚至是冥顽不灵,这对姑娘来说十分不利。他却认为,碰上姑娘这样态度坚决、行动果敢的仇人,只能算暗楼倒霉。
就算莫行川告诉他,红姬在姑娘进入浊泽的时候数次派杀手潜入客店行刺,他都不以为意。毕竟姑娘当时不在客店,而且杀手都被击退了。他理所当然认为,要是他遇到杀手来犯,他一定能从容退敌。
直到在杜家田园遇到了杀手乌鸦、差点失去半只手掌,他才意识到他的自大和盲目差点害了他自己、害了王妧。
他虽然不愿承认莫行川是对的,但也不能否认自己失职、让暗楼的杀手有机会接近王妧。
“那杀手既然落在我手里,就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了。”王妧试图用平和的语气打消武仲的忧虑,但收效甚微。
武仲还要继续说些什么,一直没开口的阮啸竟在这时抢了话头。
“也许,你应该给他机会。”阮啸对王妧说。
王妧有些不解。
武仲见阮啸插话,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什么昏话?那个杀手心狠手辣。昨天他不知道姑娘的身份,尚且想将所有人赶尽杀绝,简直像个疯子一样,何况他现在知道了。哼,你昨天藏得远,我不跟你计较。但你既然没有和那杀手交手过,就不要把你心里那些愚蠢的想法说出来、叫别人听见了笑话。”他口气激愤,差点指着阮啸的鼻子骂阮啸包藏祸心。
王妧见状,不禁无奈叹气。武仲对阮啸的戒心最初来自她的疑心。她连自己是对是错都不能定论,岂能说武仲的不是?
她只能将注意集中在另一个问题上。
“给他机会杀我,可实际上,他杀不了我。结果他会怎么样?”王妧心里有不同的猜测,但她想知道阮啸的答桉。
阮啸回答说:“一个杀手,如果杀不了人,他就做不成杀手了。”
王妧沉思片刻。
“你打算怎么让他杀不了人?”王妧经过武仲的提醒,指出一个事实,“你没有和他交过手。”
“我没有,但是……”阮啸看向武仲,“他连武仲都杀不了。”
武仲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像是刚刚被人扇了个巴掌。
550 较量
“好!好大的口气!”武仲气急败坏。
阮啸看着武仲,目光毫不退让。
“你,和杀手,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说他杀不了我,换句话,就是说你能杀了我!我看,你早就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够杀死我,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武仲捋捋袖子,摩拳擦掌。
王妧开口打断二人的针锋相对。
“你想用你的武技打败杀手,同时还要消磨杀手杀人的意志。”她的口气中并无疑问,“和直接杀死杀手相比,这的确是一种折中的办法。”
阮啸点头承认。
武仲听王妧说起正事,不得不按捺住急躁,咬牙不语,只对阮啸怒目而视。
王妧接着说:“让你和杀手乌鸦较量高下,既不紧急,也没必要。虽然端王命你做我的随从,但那是暂时的。要是让端王知道,我拿他手下的人的性命去冒险,他肯定要找我的麻烦。所以,我不同意。”
阮啸眉头一皱。
武仲却面露欣喜。
“你说的,要不遗余力对付暗楼,其实是假话。你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阮啸突然提起王妧在杜家田园对曲恬说过的话。
王妧脸色微变。
“激将我?想法不错。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不同意。”
阮啸眉头的皱褶加深了。
“这一次,你不同意武仲杀死暗楼的杀手。上一次,你明明知道西二营总管的亲兵队伍里埋着暗楼的钉子,却还是把指路的地图和驱除毒虫的药包送给何三。”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王妧投鼠忌器、畏首畏尾。
这话一出,王妧的眼神顿时变得冷厉起来。
武仲也察觉到厅中弥漫的紧张气氛。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倒是很清楚。你自己说过的话,不知道你自己还记得多少?”王妧盯着阮啸,质问道,“端王曾威胁过你,说我若出事、便要你陪葬吗?”
阮啸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没有吧?你为端王效命,不是受他威胁,而是受他拉拢。你若不是心甘情愿顺从端王,凭你的身手,尽可以闯出一条生路去。你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何须担心那些空口的威胁?我想,就算你决心离开端王,端王也不至于对一个护卫挟冤记仇、费心费力去追究你的脱逃。”
王妧终于说出存在她心中多时的疑团。
阮啸几次救了她的性命,出手时机都很凑巧,巧到像是专门在等她陷入危急。
当然,她并没有单单凭着一点猜疑就认定阮啸别有用心。
直到此时,王妧仍是一边试探,一边反省。
她看着阮啸由笃定从容变得哑口无言、再变得警惕戒备,她心里的疑虑正在逐渐消失。
“威胁你陪葬的,另有其人。”王妧说出一半结论。
阮啸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慌乱。
或许因为他外形魁梧,他的破绽比常人的更加引人注目,一旦暴露,便需要比常人更深的城府才能伪饰过去。
然而,比起以理服人,他平素更信奉以力服人。克制自己无视武仲的挑衅、劝说王妧采纳他的建议这两件事已经用尽了他最大的智计,以至于他浑然无知踩入更大的陷阱。
当他直面王妧的质疑,他才发现,没有赵玄的掩护,他转眼之间就败阵下来了。
“你到底是受谁指使接近端王、接近我?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你直接说出来,我也不必为难你。”王妧循循善诱。
武仲见阮啸气焰全消,他的怒意一下子转变成得意。
“我看你就招了吧。能威胁得了你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与其活得战战兢兢,还不如豁出去,把事情捅破!”
这番劝说从武仲口中说出来,听在阮啸耳中却和冷嘲热讽差不多。
阮啸心潮起伏,但仍一言不发,只是做出屈身的动作,在王妧面前跪下。
武仲作势要出手偷袭,却见阮啸绷紧身体、左手握住右腕、同时将头垂得更低。
王妧见状,抬手阻止武仲继续试探。
虽然阮啸没有亲口承认幕后指使者的身份,但王妧对这个问题并非毫无头绪。
那时她离开浊泽,抵达屏岭宿所,她从赵玄口中得知,鬼三爷对她提出了拿赵玄的命去换回郑氏的条件。
她不认为,鬼三爷会把拿下赵玄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她身上。鬼三爷一定还会在赵玄身边另外安插人手刺探消息、甚至冒险刺杀。
而在那段时间里,赵玄身边来历最可疑的人便是阮啸。
假如阮啸是鬼三爷安插的钉子,那么,当她在宿所遭遇刺杀时,阮啸及时出手相救一事便能解释得通了。
毕竟,当时鬼三爷认为她极有可能会为了郑氏的平安而伺机杀死赵玄。阮啸若是鬼三爷的钉子,便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暗楼的杀手杀死。
后来她在玉辉山遇蛇、在杜家田园遇到杀手乌鸦时,阮啸的举动都能用同一个理由来解释。
“如果让鬼三爷知道,你的伪装已经被我识穿,你的下场会怎么样?”王妧说出另一半结论,“我安然无恙,你无须为我陪葬,却很有可能仍然逃不过一死,我说得对吗?”
阮啸彻底将头垂到地上,做出无声的回答。
王妧见此,心情复杂。
鬼三爷看重她的性命,除了要逼她杀死赵玄,还想利用她掣肘燕国公府。她的生死彷佛已经由不得她自己。
鬼三爷若要她活着,就有人誓死来保护她。鬼三爷若要她死去,也会有人舍命来杀她。
阮啸对鬼三爷唯命是从,她也对鬼三爷无计可施。
远在离岛的詹小山营救郑氏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她不敢催促,甚至不敢多问。
她也不敢想象,倘若她死在暗楼手里、郑氏会落入什么境地。
王妧低下头,盯着阮啸的后脑:“我对你并无仇恨。你数次出手救我,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结果确实对我有利。我可以不计较你先前的隐瞒、不追究你刺探端王和我的消息,放你平安离去。你起来吧。”
阮啸还没有动作,武仲却急了。
“姑娘怎么能轻易放过这家伙……”
王妧轻轻摇头,示意武仲噤声。
“你不起来,是因为你的任务失败了,鬼三爷不会饶恕你,对吧?可是,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连你的任务具体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你也不能告诉我,否则就是错上加错了、死不足惜了?”
武仲恍然明白王妧的用意,于是不再急躁。
“你不起来,也不愿离开?”王妧明知故问,“你应该清楚,我不可能容许鬼三爷的眼线在我身边四处刺探。我不为难你,你倒来为难我。”
阮啸终于开口,声音由低沉开始,以激昂结束。
“我愿为姑娘赴汤蹈火。”
王妧惊疑不定。
鬼三爷是否料到眼下这一步?
她没有答桉,也没有另外的选择。
“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她对阮啸说,“换作是鬼三爷,他会如何处置杀手乌鸦?”
阮啸顺从抬头,不假思索回答:“直接杀死。”
“他会如何对待西二营总管的亲兵?”
“坐视……不救。”
“好。”王妧点点头,郑重其事,说,“我同意让你留下来,不是因为你的赴汤蹈火,而是因为我和鬼三爷不同。你要留下来,便要赞同我的决定。你听明白了吗?”
阮啸胸膛起起伏伏,过了一会儿,才肃然低头下拜:“我明白了。”
武仲挠了挠头。
他不明白。
鬼三爷安插阮啸这个眼线到姑娘身边来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阮啸是不是真心投诚反戈,会不会继续泄露姑娘身边的机密?他将来该不该信任阮啸?
这些问题通通没有定论,难道不值得深究?
然而,王妧却不给武仲发问的机会。
阮啸已从地上起身,高大的身形有片刻伛偻,随后才恢复从前的挺直。
王妧看着小林猫重新爬上阮啸的肩头,心里暗暗希望它早日长大、回到玉辉山去。
魏知春曾对她提起赵玄用反间计报复鲎蝎部的事,此时此刻,她也不由自主想到用此计报复鬼三爷。
虽然此计未必能成功,但她只能勉力一试。
就在王妧准备将处置杀手乌鸦一事暂时搁置、等她回到梓县后再与莫行川商议时,曲恬去而复返、带来了两个坏消息。
其一,老乞丐赵伏龙突发怪病,腿上长出和杜大娘手上一样的黑斑,还叫嚷着王妧要害他的命。
其二,杀手乌鸦刺伤了看守他的护院,脱身逃跑,此时躲进园子西面的密林里,行踪不定。
平静的丹荔园里意外翻腾起风波。
但是对丹荔园的人来说,丹荔园从未平静,再多意外也被视为寻常。
散人和杀手一病一逃,暗楼的秘密似乎又将掩埋下去。
而争斗永无止息。
(第二卷完)
551 橡津
橡津阻塞,舟楫难行。
卫府森严,鸡犬不惊。
东南低洼之地接受了雨水的倾注和渂江的崩泻,已然面目全非。
在浩浩汤汤的水势中,草木与人迹被吞噬殆尽,唯有沉沙亭岿然不动。
主持建造此亭的是橡城第一任城尹裴鸿。据容州通志记载,裴城尹能文能武,智勇双全,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识水性。就像是为了应验某种谶言一样,他在一次巡视江岸的时候失足落水,意外身亡。随后,他主张修筑的九丈陂和勾龙堰等工事也因为经费支绌而被搁置。
春去秋来,江水泛滥如故,而橡津的戒备也日益森严。
卫府重兵在津口两岸夹屯。高耸的岗楼与江面上轮流巡回的大巡船和小哨船遥相呼应。
这处关津是渂江水道上的最险要的部分之一。
东岸有山陵向西突出,江水击岸,折西绕行,在西岸冲刷出一个浅滩。深水区急流暗礁无数,船只只能缓行通过这个险关。
同时,渂江由此分流。一道汊流向北,蜿蜒绵亘,汇入湖、郁两地的大小湖泊。一道汊流向东,横穿安州,奔腾入海。
比起平时,今日橡津格外喧哗。
自从卫府下达禁令,许多货船和客船不得不泊在渡口。商旅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把沟通水陆的木桥踩得咯吱作响。
卫府近日加倍了橡津营卫驻所的兵士,此时,增加的人手刚好用来疏散码头的拥堵。
没想到,此举却加剧了途人心中的不安。
抱怨的心渐渐躁动,最后竟变得愤怒不平。
货物在橡津多停留一天,就多一份额外的耗费。旅人在羁途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离乡的愁怨。
一些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冲动驱使着众人逼近那处平日里威严坚固、不可侵犯的驻所。似乎只要驻所一开,橡津便能恢复运转,贯通东西南北。
驻所值守的兵士早早察觉到异常的端倪,及时出动,用长枪大马平复了骚动。
谁知,另一个令人震恐的消息突如其来,开始在商旅之间口耳相传,再次迅速搅浑了江水。
不少人坚信:有一伙凶狠的盗贼正在城郊流窜掳掠,橡城闭门自守,任城外无辜百姓自生自灭。
眼下众人身处水道关隘,进不能,退不甘,又听说陆路也已断绝,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影。
“闲人散开!”
兵士的呼喝声如同鼓点,每落下一声,人群便像潮水般翻涌一阵。
喧哗声渐渐收敛,然而,无形的重压却在人潮的涌动中凝聚起来。
码头和驻所外的冲撞被身处东岸岗楼的男女尽收眼底。
“小姐亲眼所见,橡津情势危急,增援却迟迟未至,靖南王到底什么时候肯调兵!”
首先发出质问的男人是橡津守将副尉潘昭。
近来半月,他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卫府统军李年对他直言不讳。容州将有剧变,他若自知守不住橡津,可以立即逊职自保。
那次私密的谈话一开始令他感到了侮辱,可随着谈话的内容逐渐深入,他才明白李年的良苦用心。
李年坦诚相见,对他透露了眼前情势的底里,而不是坐视他糊里糊涂丢掉性命。他素来重义,深感无以为报,唯有拼死捺命而已。
此时此刻,与潘昭并肩站在岗楼窗洞前瞭望码头的女人正是从梓县一路疾行赶到橡津的刘筠。
她双眼直视窗外,没有看潘昭。
“我不敢妄言军机大事……”她缓缓回答,声音从犹疑变得坚定,“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明明白白告诉潘将军。我今日来到橡津,所作所为,和靖南王府、和容州军督府毫无关系。假如潘将军肯听我一言,我将感激不尽。”
潘昭怔了怔,忍不住转头看向刘筠,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听刘筠自称是靖南王之女,便一厢情愿以为刘筠能给增援橡津一事带来转机。可对方一见到他就急着和靖南王撇清关系,他还能指望得上对方吗?
再者,虽说没人胆敢在南沼打着靖南王之女的名号行骗,但是,他从未见过刘筠,也无从确定对方的身份,倘若有人冒名来诓他,而他轻易放对方进入哨所、透露橡津危急这等机密岂不是触犯军法?
想到这里,潘昭起了戒备,脸色即刻就冷下来,打算尽快赶走刘筠一行人。
眼看着潘昭态度由热切转为冷淡,刘筠心中忐忑,但仍沉住气,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鲎蝎部首领容全曾买凶刺杀我。我侥幸逃脱,还意外识破了容全的豺狐之心。”刘筠顿了顿,向四周扫视一眼,见楼中兵士各司其事,才压低声音说,“我听到风声,容全暗自率领一伙叛贼直奔橡城、意图作乱,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潘昭见刘筠郑重其事、说出来的所谓机密却是他早已得知的消息,不由得轻蔑一笑。
“你的意思是,你来橡津只是为了报你的私仇?你打算带着一队护卫和容全决一死战?”
潘昭回想起刘筠带着数十名护卫风尘仆仆赶到橡津的情形。任何人见到那副架势都会认为对方大有来头,也不怪他会在仓促之下失去警惕、没有仔细盘问对方的身份来历。
此时他压下懊恼的情绪,用心打量楼内楼外的刘筠一行人,果然看出了异常之处。
跟随刘筠登上岗楼的两名护卫满脸疲困,目光迟滞,一举一动仿佛木偶人。留守在岗楼之下的护卫明显分成两拨,一拨人数少,也像登楼的两名木偶人一样呆滞,另一拨人数稍多,但凶神恶煞,身上弥漫着一股放纵无度的气质,通过外露的目光侵吞着周遭的事物。
潘昭心下越加惊疑不定。
后一拨人到底是靖南王府的侍卫,还是作奸犯科的凶徒?
“潘将军是在笑我自不量力?”刘筠眼底浮起两分黯然,转念想起石璧送给她的那句激励,沮丧顿时烟消云散,“确实。我势单力孤,自然比不过人多势众的鲎蝎部首领。但是,容全野心勃勃,作恶多端。潘将军若是坐视不理,恐怕也要大祸临头了。”
潘昭听后皱起眉头,冷哼一声:“你既然想报仇,那就用你的伶牙俐齿去报吧。只要你的仇人是个没头没脑、轻易就受人激将的蠢货,你一定能够如愿。”
他的态度变得更加生硬。
刘筠咬咬牙。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嘴笨到连橡津守将都说不动,更别提去说服卫府统军了。
要不是有石璧的深谋远虑,她就算立时见到李年,也无法亲手挫败容全的阴谋。
转念之间,刘筠平复了心情,再接再厉。
“潘将军误会了。我对潘将军说的话句句属实。橡津眼下的危急,正是由于商旅受困,群情激愤,又有居心叵测之徒混迹其中、煽风点火。驻所受得住一次冲击,但受得住第二次、第三次吗?等到驻所失守……”
“有我在,驻所绝不可能失守!橡津更不可能失守!”潘昭冷声打断刘筠,“即便你是靖南王的女儿,也不得在此胡说八道!”
话音未落,四面敌意的目光已经包围了刘筠。
虽然两名护卫尽责摆出防备的架势,但刘筠心头的压力却没有减轻分毫。
退怯的想法开始占据她的心神,她的勇气也在抵抗这个想法时渐渐耗尽。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蓦然在她脑中响起。
刘筠必定不负石总管所托……
那是她自己对石璧的承诺。
刘筠轻轻呼出一口气。示意护卫退开后,她直截对潘昭说道:“容全准备在今夜突袭橡津,潘将军有十足的把握击败容全率领的上万精兵吗?”
这话口气平和,却掷地有声。
楼中陷入短暂而且古怪的静寂。
与所有人期盼的情形一样,潘昭很快反应过来,再次开口质问刘筠。
“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552 鹧鸪谷
鹧鸪谷是一个沉睡在史籍夹缝里的地名。现实中,这座山谷也一样默默无闻。
它位于橡津东岸起伏的山陵之间,春秋随着渂江的支流汄河的涨落而隐现。
百年前,三足部部众散居在这处密林深坳中,潜踪匿影,勉力存活。
百年后,这里又恢复了荆棘丛生、人迹罕至的模样。
百年之间,只有鹧鸪鸟的啼鸣一直在谷中回荡。
“咕、咕咕——”
“喀嚓——”
鸟啼中错落着树枝折断的声响,将山谷间幽静浑然的空气凿出数道细碎的裂缝。
在零星树影漫不经心的掩护下,有个年轻男人一边挥刀将挡路的灌木劈开,一边迂回向西面迈进。
他穿着一身老旧的蛇皮软甲,腰身有些宽大。因为横冲直撞,他的裤脚被横生的枝条划破了几道口子,但他毫不在意,昂首阔步,显得神气十足。
“哎哟,公子,慢点……”
“这路不好走,仔细脚下!”
“往西——不不,转右。”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跟在公子身后,腿脚还算利落,但他东张西望,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辨认方向并提醒前方的主人小心各种潜在的危险。
年轻的公子看不上老随从的胆怯和畏缩。
“够了!这荒山哪来的路?我要是不走……”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反问道,“怎么替我们鲎蝎部的大军开路?”
“哎哟,我的公子呀,你千万不要说这种逾越本分的话,”老随从快步追上公子,气息不稳,“公子是厉氏二房的次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大房的子弟去。这次起事,当家的没有派大房的子弟出门,倘若公子立了功,那算什么呀?依我看,公子还是安分一点,混过这十天半月,回去也好交差。”
受到规劝的厉公子勃然大怒,身旁的矮木便遭了殃。
“你这个鼠目寸光的蠢东西!”厉公子收回泄愤的刀,用它指着老随从大骂,“当家的没有派大房的人为鲎蝎部起事出力吗?那死了的厉鸣是怎么回事?厉氏的子弟,无论大房二房,出了门,别人都只当我们是姓厉的。”
老随从紧盯着颤动的刀尖,惊恐不已。
厉公子以为自己说服了老随从,正要继续向前。
不料,老随从突然跪下,也不理会杂木刺人,自顾自嚎哭起来。
“公子呀,就是因为六公子死了,我们厉氏才要吃这个教训、不能再做出头鸟。其他人……他们都等着抓我们厉氏的错处呢!公子,别的人、别的事,我劝不动,也没本事去改变什么,但公子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公子的命就是我的命,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害公子呢?”
厉公子动容了。然而家族规矩森严,他好不容易遇上出门历练的机会,此时决不愿意放弃。
“别人想害我,也得挑时候。”他不再恶声恶气,但不减坚决,“现在谁不知道厉鸣是因为容圣女无能、援助不及才无辜惨死的?他们容氏要是敢专门针对厉氏子弟下手,这仇就结深了、结死了。现在,他们倒还怕我挑事呢!根本没人敢来招惹我。”
厉公子话一说完,老随从就抢着反驳道:“那都是面上的不敢,实际上,他们巴不得公子出事!这里荒郊野外的……茹副尉要是好心,怎么会派公子一个人去查探林子西边出现的不明烟火?要是碰上一伙贼人,公子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你瞎说什么!走了这么远,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哪里有什么贼人?”厉公子呵斥了老随从一句,接着才说出他的看法,“肯定是我们这队人里头有人耐不住行军艰辛,偷偷溜出来开小灶、吃独食了。我敢说,肯定是容讷他们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干的。”
老随从也固执,仍旧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道:“唉!公子明知道容氏那几位公子品行不好,何苦去和他们为难?这不是白白给自己惹麻烦吗?”
“抓住违令生火者岂是我自己给自己惹麻烦这么简单?要是害得我们队伍的行踪被卫府发现、拖累大计,容讷几人才真是死不足惜!要是在这件事上当了缩头乌龟,那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厉公子大义凛然。
老随从终于被说得哑口无言。
厉公子恢复了志得意满。
二人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便将低矮的灌木甩在身后,迎头走入一片茂密的树林。
天光突然昏暗下来,鹧鸪鸟的啼叫变得一声急过一声。
“咕咕、咕——”
“这叫声,”老随从走得气喘吁吁,顿了顿才把话说完,“听得我心慌……”
厉公子没有理睬。
“我总感觉,有些不详……”
“咕咕——”
“公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天色看起来好像……”
“啰嗦什么!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厉公子收起暂时派不上用场的劈刀,赌气说,“我父亲是要你来帮我的忙,不是要你来拖我的后腿。你整天唠唠叨叨,说的话又没一句中听的。我真该把你赶回老宅去,省得碍眼!”
老随从向来受气惯了,倒也不认为厉公子真的要赶走他。
他既没有出声顶撞,也没有开口求情,只是撇撇嘴,伸手抹了一下眼角,依然跟在厉公子后面亦步亦趋。
二人各怀心事,竟都没有注意到鹧鸪鸟的叫声突然全都消失了。
厉公子耳中只听见追逐在他身后的老随从时疾时徐的脚步声,而双眼却疏忽了脚下的障碍。
就在厉公子懊恼自己走嘴、下定决心安抚老随从的委屈时,老随从也看准时机、出声打破僵局。
“你……”
“公子小心!”
厉公子话未说完,已一脚踩中一段半朽的圆树干,随即摔倒在地面积年的枯叶堆和腐泥上。
除了落得一身狼狈不堪,厉公子还扭伤了脚。
“哎哟,公子真的是太……”
老随从关切的责备被厉公子严厉的瞪视打断了。
萌发于老随从肚子里的牢骚不能及时发作,便化为粗鲁的动作,拉扯着厉公子的手臂,将厉公子从地面硬拽起来。
“你这老东西……哎……”厉公子拉不下脸来求助,更别说道谢,同时也对老随从流露出来的轻慢态度感到了不满,于是尚未说出口的安抚不自觉转变为平常的呵斥,“我父亲说你做事妥帖,原来都是受你哄骗的!你是看我年轻,就肆意欺辱我。你和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容氏子弟根本没什么区别。”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厚,压得厉公子的脸色越发阴郁。
山风已起,大雨将至。
老随从有些惶恐,忙辩白说:“公子怎么能拿我和容氏的人相比?我伺候二老爷,伺候公子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再看那容氏,他们之中就没一个好心的!公子平时和他们来往,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们……”厉公子一转念,言语迟疑了一下,“他们也不是个个都不安好心,你别信口胡说。”
老随从想到了什么,改口说:“单单论容氏二房的三小姐,品貌倒还算端正,可是说到底,她也比不过薄氏二房的六小姐贤淑大方。公子要议婚……”
“住口!三小姐也是你能评头论足的?”厉公子愤愤推开老随从搀扶他的手,勉强用劈刀拄地站稳,“我要是你,就会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你该好好掂量,离了我,你算什么东西?你要是敢再对我指手画脚,我就让你滚出厉氏,再也……”
二人竟像是忘了身处何地,也不管天时立变、鹧鸪还巢,只因为两句话不和便又起了口角。
直到一枝利箭穿破厉公子的喉咙,他也没有意识到,在这座山谷中,除了容氏子弟,他还要面临更致命的敌人。
鲜血溅到老随从脸上,也染红了他的双眼。
他抱着厉公子的尸首,满脸惊愕,浑身止不住颤栗。
刹那间,自认为必死之人既没有生出逃跑的念头,也没有发出求饶的愿望。
数道人影从西面的树丛中探身出来。
“不是西二营的人?难怪……”
原西二营总管石璧那张被风霜刻划过的黝黑瘦削的脸庞在暗影中若隐若现。他那副过分冷厉的目光仿佛才是鹧鸪鸟遁匿的原因。
553 西庄
橡城西南有座土羔山。
山里有一眼清泉淌到山脚,聚成一条潺潺的溪流。
溪流本来由高向低汇入渂江,但自从山脚下一户姓吕的人家带头筑塘蓄水、开垦荒地,溪流就改变了它的归宿。
常年充盈的水塘就像初升的朝阳一样引人注目。
原本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渐渐扩展为二十余户、一百余人口的大村庄。
由于这里地近橡城,且处在橡城之西,人们便称这个村庄为西庄,同时也称这处水塘为西塘。
如今,西庄的人家大多是吕家的佃农,还有部分自给自足的寻常农户以及三五户以手艺谋生的工匠。
春日小雨淅淅沥沥。
乡间禾苗青青,垄沟汪汪。
有个戴着斗笠、正值壮年的男人正在田里插秧。
风雨将他的衣裳打得半湿,却没有减慢他的动作。
若不是被垄上的呼喊声打断,他半天也不会直一次腰,甚至不会抬一次头。
“阿蓬,家里又来客人了,要见你……”
女人的呼喊比她平时的说话声调更高。
这个名叫阿蓬的男人循声看见妻子的身影,摆摆手示意自己的活计还没有做完。
“雨大了……”再次开口的妻子加重了语气,显出几分焦急。
劳作的手终于停下来。
阿蓬抬起手臂蹭了一下鬓角的汗水,又摊开手掌随意一握。
雨丝又轻又细,从沾了泥水的指缝间轻松逃脱。
雨势并未变大。
相反的,这场雨将要停了。
阿蓬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言,而是踩着田间的泞淖缓缓走向田垄。
见此,妻子吕氏微微一笑,烦乱的心绪也被笑容掩藏起来。
“你看你,要是着了风寒,可没人替你受着。”吕氏用衣袖为走近她身旁的丈夫擦汗,一边关切,一边絮叨,“别人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我爹的亲儿子呢。家里上下,就数你们两个人最担心地里的活干不完、误了农时,到时候收成不好,叫一家老小都去喝风……哎,现在的日子哪里能和从前的比?”
阿蓬没有接话,只是扭身走到排水的沟渠里洗净了手脚。等到穿上草鞋,他才问妻子怎么不使唤大儿子来跑腿传话。
吕氏想了想,解释说:“雨天路滑,丰儿又毛手毛脚的……我怕他贪玩、一出家门又跑个没影,这才拘着他。”
阿蓬沉默着接受了妻子的说法。
就在吕氏打算继续说些家长里短时,阿蓬嘴里突然冒出一番没头没尾的话。
“他下次再来,你别留他,直接请他回去就好了,不用特地到地里来找我。他们知道我是认真的,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吕氏竟也听得明白,阿蓬话里的“他”指的是前天来的客人。
她连忙纠正说:“不是,今天来的不是前天那人……”
“都一样。”阿蓬态度蛮横地打断了妻子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再掺和他们鲎蝎部的事……”
可他刚说了一半,就看见吕氏扭过头去、似乎在抹泪的背影。
丈夫的语气即刻变得轻柔两分。
“我不是在怨你,”阿蓬想说两句好话,无奈嘴笨,只得说实话,“我们一家人现在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为什么要多事、去招惹外面那些麻烦?万一落得家破人亡,我们就是后悔也迟了。”
吕氏一跺脚,扭头便斥道:“你别当我是那不晓事、净知道哭闹的小孩子。你说的外面那些麻烦是我们不去招惹就能躲得过的?除非我们搬到深山老林里、不叫他们找到,否则,我们庄子离橡城这么近,他们鲎蝎部要来报复我们,我们逃得了吗?如今鲎蝎部的人几次三番上门要你助力起事,你不答应,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一家人。”
阿蓬一时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声,垂头说:“如你所说,我们……我们不如……”
“不可能!”妻子一听丈夫的口气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当即反驳道,“这么大的家当,想搬动随时就能搬动?说得轻巧!更何况山里缺衣少食,我们忍饥挨冻也就罢了,但孩子们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了?要是丰儿和秋儿有什么三长……我就跟你拼命!”
说到激愤处,吕氏情不自禁双手握拳,朝丈夫身上打了两下。
丈夫抓住妻子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说:“这件事,我再想想。总之,你放心。”
听见这话,吕氏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故意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这个人最是重信重义。你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要不然,当年容氏逼你和我退亲、娶他们容氏的小姐,你也不会一拒再拒,最后彻底得罪容氏,还被赶出家门,丢了前程。虽然容氏叫我们闷声吃了苦头,但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旁人听说了这件事,个个都要敬你三分。”
阿蓬却不愿多谈。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我信守与你的婚约,也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义该如此。”说着,他当先往家的方向走去。
吕氏也快步跟上前。
“我偏偏要提。”她知道丈夫还没有彻底改变主意,于是再接再厉,“容氏仗势欺人,这些年受他们欺辱打压的人难道只有我们吗?只是大家都在忍气吞声罢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是我的丈夫,你的为人我最清楚。我们庄子之所以比别的庄子兴旺,不止是因为庄前那口池塘,更因为庄子里有你这个重义守信的蓬四哥。鲎蝎部想要成事,缺的就是一个像你这样的、能叫大家都信服的头领。”
阿蓬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放慢脚步,和吕氏肩并肩走。
“你想得太简单了。鲎蝎部的容首领不是简单人物,而且,鲎蝎部各大家族,容氏、侯氏、茹氏、厉氏,都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坐镇,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年轻小子撒野?”
吕氏拧眉噘嘴,面露忧愁,说:“还记得当年,我们得罪容氏,幸亏有我表兄出面调和,否则,我们在容州早就没有了安身之处,更不可能过上现如今和和美美的日子。可是……唉,我听说,表兄他不明不白失踪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鲎蝎部没了领兵打仗的将军,这才急着要用你。那几家德高望重的长辈能提得起刀、上得了马?眼下,你不答应鲎蝎部的请求,后果凶险难料。但若你答应了,前路虽然危险,却也有莫大的机遇。你好好想一想,我们有得选吗?”
阿蓬的心提了起来。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再次确认:“石璧舅兄失踪了?”
吕氏点点头,神色也变得更加凝重。
“没有他,石氏眼看着也要失势了。阿蓬,就当是报答表兄他当年的回护,他生死不明,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呀。”
吕氏话音刚落,阿蓬突然警醒。
“石璧身在军中,他失踪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等吕氏回答,他便有了猜测。
“是今天上门来的客人告诉你的?那人到底是谁?”
吕氏只得承认前一个事实。但是,客人虽自称是鲎蝎部的人,却未对她说明具体的身份。
“那人还说,你和薄氏之间……”
阿蓬已无心慢慢探究。吕氏也担心自己出门太久,家里的老爹应付不了某些刻意的刁难。
二人不再多话,默契地加快脚步。
谁知,等二人赶回家中,竟然见到客人和老人孩子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情景。
吕氏松了一口气,却不免朝留在家中招呼客人的老爹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在丈夫下定决心答应鲎蝎部的请求之前,她本能地想要阻止自己的两个孩子接触鲎蝎部的人。
丈夫阿蓬更是瞠目结舌。直到客人主动开口,他才收回心神,出声作答。
“大哥,你肯原谅我了?”
当年他执意要履行婚约,虽然成全了自己心里坚守的信义,也未曾辜负吕氏的情谊,但他始终还是亏欠了对他抱有殷切期望的族人,特别是他的大哥——薄氏的当家人——薄莽。
一旁的吕氏也是后知后觉。
阿蓬的大哥不就是那个将阿蓬赶出薄氏的当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