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1 暗中
“你是银灵姐姐?”路婴明知故问。
银灵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卜神医的贴身丫环,银灵姐姐。卜神医身边的大小事务,你一个人就能打理得妥妥帖帖。我心里佩服得不得了。银灵姐姐,以后有什么粗重活,你尽管交给我去做。我这个人比较笨,你别嫌弃我、多教教我,好不好?”路婴笑嘻嘻说道。
银灵耳根子软。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别人的恭维,更没有听过蒲冰的赞许。
此时见路婴对她讨好卖乖,她满腔的不忿即刻被一股暖流包裹起来,一时竟找不到发泄的路径。
“哼。”银灵的脸色缓和许多。
路婴再接再厉:“银灵姐姐,卜神医正在见客,是不是有什么吩咐?我看卜神医很倚重银灵姐姐。如果银灵姐姐一时脱不开身,有什么跑腿的活计尽管交给我。今天,多亏了卜神医出手相救,我才能好起来。我正想多做些活,报答卜神医呢。”
小丫环对别人的事糊里糊涂,只对蒲冰和她自己的事上心。
银灵听见路婴话里对卜神医的满心感激和对她这个卜神医的贴身丫环百依百顺,她心里的一口气喘顺了,整个人也飘飘然起来。
再次开口,她语气中的愤怒和不满已经消失,脸上只留下得意和轻视。
“算你识相。”银灵眼珠子一转,便吩咐路婴说,“厨房还在烧水,你去看着,别让火熄了,也别让水烧干了。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必到前院来。”
她学着主人打发仆从的样子,指指点点。
“烧水吗?这个容易。还有什么活?我动动手一并做了。”路婴主动揽事上身,“我还会劈柴,洒扫,修修补补、做些木工。银灵姐姐,你告诉我柴房在哪儿,水缸在哪儿,我很快就能把这些活计都做完的。”
银灵忍不住噗嗤一笑,但又不得不板起脸,认真教训新来的少年:“你好好长长见识。我们家的柴都是买的现成能用的好柴禾,不用自己动手。至于洒扫的活计,我天还没亮就起床开始干活了,哪儿等得到你来帮忙?”
路婴吃了一瘪,却不着恼。
他讪笑着认了错,独自往厨房去了。
小丫环看着路婴的背影,心意已经改变。
她想道,这个路婴倒是好欺负、根本没有什么脾气,要是让路婴留下来帮她干活,那她也没有什么意见。
但她却不知道,这正是路婴想要的结果。
厨房不大,灶上一口烧水铜锅,灶前一张旧方桌。
桌上摆着一些新鲜的果蔬和两份冷饭。
路婴觉得奇怪,却没有伸手去翻动。
他按照银灵的吩咐,往灶火里添了一支柴禾,心里默默数数。
还没数到十,他就听到了预料中的脚步声。
“银灵姐姐,你怎么来了?还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吗?”路婴一抬头,眼尖捕捉到银灵的身影,出声点破。
他可以肯定说,小丫环根本毫无耐心。
银灵扭扭捏捏走进厨房,又去角落里搬出一只小方凳,递给路婴。
“我过来看看……你能不能习惯。我们家厨房小,东西不多,活也不重。我是过来人,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她原本想来看看路婴是不是换了个地方躲懒,没想到会被路婴发现,不得已另外找了个借口。
路婴脸上已经止不住笑意。
“银灵姐姐人真好。我还怕我什么也不懂、问东问西,会惹银灵姐姐厌烦呢。没想到,银灵姐姐对我这么好。我真是……幸亏有老天保佑,让我遇到这么多好人……”路婴笑着笑着,似乎要哭出来。
“有老天保佑你,也有我们神医救治你,你应该时常感激我们卜神医。”这种时候,银灵也不忘尽心为卜神医邀功。
路婴愣了愣,连忙点头。
“没错。”他揉了揉眼睛,如银灵所愿,表白了一番诚心的感激。
银灵这才心满意足。
路婴看准时机,问:“方才那位客人也是卜神医的病人吗?卜神医真是能者多劳。这么早就开始为病人治病,一整天下来,真不知道要多劳累呢。”
他将问话的分寸拿捏得正好,小丫环不知不觉、已落入他的圈套中。
银灵如实回答。
“我们神医每天操劳,确实辛苦。近来……近来还算清闲一点,前阵子才是真正忙得脚不沾地呢。不过,厅上的客人不是神医的病人。他是殷老大,是来帮我们的忙的……”她说到这里,直觉感到了不妥,话语便有了迟疑。但想到蒲冰对路婴的信任,她回想自己没有说错话、做错事,便又恢复了理直气壮的模样。
“原来他那么厉害,真看不出来。”路婴装模作样感叹一句。
银灵眉头一挑,面露不悦。殷老大是蒲冰看重的人,她身为蒲冰的心腹丫环,自然要为殷老大说话。
“你的口气可真大。殷老大武功高强,在江湖上那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谁也不敢小瞧。能做我们神医的客人,岂会是什么无名之辈吗?”她说服了自己,也想说服路婴。
路婴从未听过殷老大这个名字。但他知道这人是红姬的眼线、又和老虞有联络,他不敢小瞧对方。
而他来到蒲冰身边的目的,正是暗中解决掉这人对蒲冰的威胁。
除了莫行川交代的任务,路婴还有自己的私心打算。
他想通过这人摸清红姬在梓县安插的人手,再将对方一网打尽。到那个时候,他在王妧身边的位置就会更稳固,也不用再为莫行川的试探和攻讦而悬心吊胆了。
“银灵姐姐说得有道理,是我有眼无珠了。我从小就羡慕像殷老大这样的大英雄,武功高强,走南闯北,放眼四海都是知己朋友。要是我也能像殷老大一样厉害就好了。”路婴面露渴盼之色,目光越过银灵的身形投向厨房门外。
银灵也被他的话打动了。
“是呀……”她附和一句。
但小丫环只是一时起了玩心,而不是真心想出门闯荡。回过神以后,她仍然是蒲冰手下最忠诚的仆从。
路婴接着话头说:“对了,银灵姐姐,殷老大大名鼎鼎,身上一定有很多了不起的事迹。你也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谁能拒绝一个少年率真的请求?
512 迁怒
天亮以后,容州城又恢复了一片生气勃勃。
揽月班班主经历的生死危机被日光晒干了水分,变作一捧新制的春茶。容州大衙里的官差杂役趁空煮水烹茶、随口品评,而后,又有一些茶渣散落到街上,被眼尖手快的人捡起来放入口中、嚼出几分不浓不淡的滋味。
还没到正午,府衙就发出了一份缉拿一名女贼的通令。通令上附有女贼半张脸的肖像和她用来伤人的银针暗器的图像,还有一个高昂得令人咋舌的悬赏金额。
城里的议论很快就沸腾起来。
虽然通令上没有指明女贼偷走了什么东西,但是聪明人已经从悬赏金额推测出失窃的宝物一定价值连城。
至于那件宝物具体是什么,则众说纷纭。
最多人相信的那个说法和鲎蝎部有关。
很久以前就有传言说,鲎蝎部的巫圣留下一件镇邪避灾的遗物。它自容州大衙落成之日,就被埋在奠基石下。
只有这样贵重的宝物失窃,才可能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否则,官府开出如此高额的赏金根本就说不通。
另外一些猜测乱七八糟,没头没尾,不值一提。
知州程永的怒火刚刚好灼烧到巡城都尉茹栗的眉毛上,不多不少。
“到底是怎么回事?通令刚刚发出去,外面的议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是有贼人潜入府衙行凶,怎么会变成盗窃?现在人人都说,城里来了个能够飞天遁地的大盗,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府衙重地,那个大盗也能来去自如。你身为巡城都尉,理该缉贼擒凶、安稳人心。可你毫无作为,何等失职!”程知州责问茹都尉。
通令发出之前,程知州还安抚茹都尉说,女贼自恃武功高强、敢只身潜入府衙行凶、一定不甘心无功而返,只要茹都尉做好更周密的防备,下一次一定能够拿下女贼。府衙发出通令只是循例行事,而不是知州责怪都尉办事疏漏。
茹栗自知理亏,不敢争辩。
他是茹氏一族最出色的子弟,从容州军督府西二营里的无名小卒一路破格荣升,如今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做了巡城都尉,十足令人艳羡。
但这位年轻的俊杰也有自己的隐忧。
在茹栗看来,鲎蝎部九姓同进同退,有容氏领头,其余八姓子弟呼应,事情本该圆满,但偏偏出了石璧这个意外。
西二营哗变,石璧外逃,给鲎蝎部起事增添了变数。
鲎蝎部少了一个石氏,茹栗的决心也开始松动。
他才干出众,也很有头脑。他能做巡城都尉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出身。
大事若成,他肯定能更进一步,但这一步有多大,没人能说得准。
大事若败,他现在拥有的禄位一夕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他要冒的风险其实比其他人的更大、更多,直到石璧背叛鲎蝎部的举动提醒了他。
但他却不像石璧。
石璧独断专行,在石氏一族中威望极高、无人能及。
而茹栗虽说在同辈子弟中出息最大,可他的头上还有长辈压着、左右还有兄姐挡着。他在族中算是能说得上话,但也仅仅只是说句话。族中的大事还轮不到他来决断。
仅凭这一点,他就不可能像石璧一样背叛鲎蝎部,除非他能背叛茹氏。
茹栗的第二个忧虑是眼前的知州程永。
程永一身书生意气,处世为人和他这个武人十分不同。
小小一个杀手闯进府衙,连人都没杀死一个,就把程知州吓得战战兢兢、天还没亮就命人草拟通令。
他原本还担心程知州会怪罪他对府衙内外的巡逻查防布置不周,可是程知州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刑房被毁坏的惨状上、只顾要求他加强巡哨、没有提起一句责备。他便没有多嘴,对通令的内容也只是匆匆一瞥就遵命发布了。
没想到,通令发出以后,程知州竟然对他发难了。
“知州大人息怒,全是我的疏忽。通令上的悬赏弄错了金额,才让城里的百姓误以为府衙有宝物失窃。我们只要再下一个通令,说明无人死伤、无物品失窃,一切议论都会平息的。”茹都尉提出一条建议。他不想让事情的重点纠缠在他的失职上。
程知州重重叹出一口气。
“这样一改,不显得更加欲盖弥彰吗?你听听外头的话是怎么说的?巫圣遗物在府衙里被盗走了,我这个知州改口说没有这回事,谁听了都会认为是我在推卸责任。”
茹栗留在州城,对程知州还负有一份劝降的重任。
等到橡城一破,容州城也会变天。
如果程知州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便继续拥护。否则,就轮到他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此时时机未到,他仍是知州大人的左膀右臂。
程知州有命,他不得不从。
“可是,府衙里根本没有巫圣遗物,上哪儿……就算是去借,容氏也未必肯借。”茹栗为难道。
程知州没有搭话,自顾自说:“我在任上时间不长,这个传言是怎么来的,我还没有你清楚。但有一件事,要是让这个传言一直流传下去,对府衙、对容氏都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这个不存在的遗物被误认为失窃了,如果有人拿出了假的巫圣遗物生事,对巫圣实在是一种不敬。”
茹栗听后,心里即刻想到要尽快消除这个不实的传言。
可是,这件事他更应该和容氏商量。
“知州大人有什么吩咐,我洗耳恭听?”他说。
程知州眉头一皱:“我知道,容氏的事,外人插不了手。我只是不想让流言风语影响到府衙的声威。如果容氏不把这件不存在的遗物带走,它就会出现在一些不合适的地方。我不插手,不代表别人不会插手。这只是我的一点忠告。”
茹栗没有听出任何具体的指示,心里只当这件事是昨夜的刺杀惹出来的一点小小的风波。他低声下气,承诺会交代容氏把事情处理好。
程知州似乎还不满意。
“昨夜,常捕头把潜入府衙的另一名贼人押入刑房后,竟然忘了把人锁住。事发的时间这么巧,我都要以为他是在帮那个贼人逃脱出去呢。不过,没有证据,我也不会冤枉他。这一前一后,两拨贼人都逃之夭夭。我决定将常捕头停职查办。这个处分,茹都尉觉得合适吗?”
茹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心知,常捕头是受他连累了。
程知州已经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开始迁怒于人了。
513 可疑
捕快谷陵将揽月班翻了个底朝天,又将揽月班众人讯问一遍,也没有得到和容苍、容老二、秦湘湘三人都有关连的幕后黑手的线索。
揽月班的领班吕平看起来是个办事勤恳的青年男人,不爱说话。
无论谷陵问什么,吕平的回答都很简洁、语气也十分平静。
明知班主被牵扯进一桩人命官司里,领班却表现得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差点让谷陵调转方向、去查揽月班内部的纠纷。
好在,吕平一番话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我们揽月班全仰仗班主的交游才能在州城立足。来我们揽月班听书听曲的客人其实都是我们班主的朋友。如果谷大人还有疑惑,可以传我们揽月班的客人朋友来问一问。我们每个人都会全力配合谷大人查明真相,还我们班主一个清白。”
谷陵这才发现,揽月班的领班并非木讷寡言、和班主的关系也很和睦。
他故意说:“既然客人们都是秦班主的朋友,那么他们的证词也不足以采信了。你身为揽月班的领班,昨天秦班主被当成杀人嫌犯带往府衙,你当时没有得到一点消息吗?”
吕平早在容苍上门搜寻姜乐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暗中联络小荷。
等他失去小荷和姜乐的踪迹、派人去接应秦湘湘时,行动已经晚了一步。
他深感自责。
想到秦湘湘素有急智、只要还留有一条活命、必然会设法脱身,事情并未定局,他才重新振作,理清了头绪。
秦湘湘背负上杀害容苍的嫌疑,官府要查,必然是查二人过去的恩怨。
吕平用一夜时间将揽月班内的机密信件和有关容氏的物品清理干净,包括窦季方屋里字迹潦草的笔记,以及小荷、姜乐留下的一切痕迹。
如他所料,官差一大清早就找上门来。
他做足准备,从容应付,一一撇清。
对于他何时得知秦湘湘被看押的消息,他早已向谷陵回答过这个问题。
“没有。”这一次,他回答得更加详尽,“揽月班杂事很多,我们班主又恰好出门了,我一个人几乎忙不过来。等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宵禁了。我本打算天亮以后再去府衙询问我们班主的情况,没想到谷大人先来了揽月班。”
见领班终于肯打开话匣子,谷陵心里并没有感到高兴。
他隐约觉得自己只是问出了对方想回答的问题。而且,若是不追问,他连这些表面的理由都听不到。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昨夜有人潜入府衙行凶、目标正是秦班主。”谷陵试探道。
吕平终于露出一点惊讶:“我们班主她没事吧?”
谷陵也从这一点惊讶中抓住了眉目:先后发生的两次行凶都没有让领班产生恐惧、逃避的情绪,这根本不像平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府衙重地,守备森严,秦班主自然是平安无事。”谷陵又问,“你认为是谁想杀死秦班主?”
吕平摇了摇头,说他自己从没听说过班主和别人结仇、更别说是生死仇怨。
谷陵见领班又恢复了一问三不知的态度,他心念一转,调整了问话的策略。
“你做揽月班的领班有多久了?”
“回谷大人,揽月班组建的时间不到半年,我做领班的时间也不到半年。”吕平回答道。
“你和秦班主相识的时间应该也不长吧?”谷陵问。
吕平简短回答了一个是字。他已经察觉到谷陵的意图。
他做揽月班领班之前的经历已经变成一份尘封的案卷,存放在靖南王府。捕快谷陵除非有通天的本事,否则,不可能获悉内情。
他并不担心秦湘湘会随随便便对一个外人交代底细。
领班肯定的回答进一步证实了谷陵心里的猜测。
昨夜,谷陵便觉得秦湘湘说话躲躲闪闪、似乎在隐藏一些事实。
秦湘湘如果对容苍行凶的起因一无所知,根本不会想到有人想借刀杀人。
而他一说到幕后黑手想让容氏、容老二、容苍和秦湘湘互相残杀,秦湘湘即刻就反应过来、认同了他的看法。
这也说明了秦湘湘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暗自怀疑某个人。
起初,谷陵以为秦湘湘怀疑的是揽月班的人,经过一番搜索查证,他排除了大部分人的嫌疑,可疑的目标只剩领班吕平。
现在,他又从吕平的态度和回答中发现了新的可能。
揽月班的班主和领班之间并无不和,二人身上甚至有比主从关系更紧密的连结。
谷陵断定这种连结不是私情。
他大胆猜测,揽月班背后还有一个真正的主人,正是由于那个人,秦湘湘才对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三缄其口。昨夜秦湘湘放心让他来查揽月班,极有可能是料到领班吕平会掩藏好揽月班的秘密。
而他恰巧需要这些秘密来揭开幕后黑手的身份,终结容氏一手遮天、目无法纪的逆道。
“你能为秦班主尽心至此,也算难得。只是,你们这揽月班恐怕又要关门了。开张不到半年就关门两次,想想真是倒霉,你说是不是?”
谷陵打岔说了两句闲话,没有如吕平的预料追问揽月班的班主和领班过往的来历。
“是……”吕平迟疑一下。
谷陵马上接话问:“揽月班这么长时间不开张,这里十数人的生计如何维持?”
“我们班主少有积蓄。”吕平说。
“听说,秦班主父母早亡,年纪轻轻就离乡背井来到容州,想来,她的才干和毅力都远超常人。”谷陵绕回正题。
吕平也安心几分。秦湘湘和他来历清白,无可挑剔。
“揽月班是班主费尽心血建成的。我相信,只要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班主是不忍心让揽月班的人离散的。”
谷陵的策略终于奏效,领班应和的闲话里露出了破绽。
“秦班主背负着杀人嫌疑,又遭遇了一次刺杀,侥幸不死,这对揽月班来说还不算是山穷水尽吗?”捕快反问领班。
这是吕平第一次被谷陵问得哑口无言。
“要我说,是揽月班卧虎藏龙。有临危不乱的秦班主,有滴水不漏的吕领班,还有绝顶聪明的窦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才让你们三人聚伙到一起?到底是什么样的底气,才让你们初来州城就敢得罪本地最有权势的容氏?”
谷陵想起知州大人对窦先生的推重,心头的疑云破开一道裂缝。
但是,更多疑团纷纷出现,很快就将裂缝填补得结结实实,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514 偏离
昨夜,小荷带着姜乐和窄巷卖蜡烛的青年女人阿合回到了揽月班隔壁、秦湘湘为她赁来的宅子里。
她无法及时见到大长老,从而也无法及时解决容老二收买去暗杀容圣女的杀手带来的威胁。
她忧心忡忡,已经开始考虑事败的结局。倘若容苍诈死的消息败露,容老二侥幸脱身,容圣女便会受到容苍的拖累、背上处事不正的骂名。到那时,她必须让容苍自绝谢罪,既避免她自己受到牵连,也能给容老二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她还想到了容苍提起的十五太姑婆。那人听上去也像是个难缠的人物,说不定会让她的全盘计划功亏一篑。她不敢有丝毫放松。
小荷将她的计划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又一遍,才在极度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发现天光大亮,床前还有一张女人的脸。
“啊……”小荷被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阿合?”
能够联络暗楼大长老的青年女人阿合是什么来头?
这个问题在小荷面临的诸多麻烦中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她昨夜左思右想,最终认为大长老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算准她会在什么时候需要一次会面,更不可能给她设下圈套。
再说了,一个病弱的女人对她能有什么妨害?
卖蜡烛的女人只是胆子小,怕遭到大长老仇家的报复,才会缠着她。
她只等见到大长老,就可以把青年女人甩开。万一青年女人联络不到大长老,她也会毫不留情把人赶走。
“你醒啦?”阿合的声音虚弱缓慢,脸上也带着病气。她明明比小荷早起,双眼却半睁半合,好像还没睡醒。
“你什么时候来的?姜乐呢?”小荷关心的其实只有后一个问题。
阿合藏身窄巷,利用窄巷的黑暗和危险吓唬别人,实际却弱不禁风,毫无威胁。
阿合却不知道小荷的心意。
她退后两步,让出位置,方便小荷起身,才说:“我回去看了,蜡烛烧完了,大长老没有收到我们留给他的消息,只能等今晚再去一次了。”
小荷听后有些不耐烦。
她计划的每一步都有风险,都有可能偏离她想走的方向。现在大长老不按照她的设想出现,她随时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她手里明明握着能够置容老二于死地的秘密,却要继续看着容老二活蹦乱跳、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昨天她还担心容老二发现她在暗中捣鬼、会派人来刺杀她,现在她却希望容老二更冲动一点、更鲁莽一点、最好再次利用那个别号为鸹的杀手来杀人。那样她才能够扭转眼下的被动局面。
“也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买到蜡烛……”
阿合的声音传进小荷的耳朵里。
小荷的神思也回到现实。
她用力压下心里浮现的危险的念头,没有被急切的心情打乱阵脚。
她知道容老二不是傻瓜。
容老二之所以要借她的手来杀容苍,就是不想和容圣女遇刺的事扯上任何关系。
容老二要杀人,也不会故技重施。
想到这里,小荷决定先去打听一下秦湘湘的死活。
她躲起来不让容老二找到,容老二就只剩下秦湘湘这一个目标。
容老二到底有没有胆子在城里杀人,有没有脑子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一夜时间已足够见分晓。
她还打算继续稳住容苍,让容苍派人去打听容氏会如何平息街头的流言,再设法扰乱。
至于杀手鸹是不是和暗楼有关,大长老肯不肯给她提供一点帮助,小荷心里没底,只能用更多时间来寻找答案。
“你的护卫在外面呢,我让他陪我回去窄巷看看,他都不肯,真是小气。”阿合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出来。
小荷也没有把阿合的话放在心上。
“青天白日的,你还怕那些夜猫?”小荷随口应付一句,换上外衣,便要出门。
打听秦湘湘的消息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她现在住处的后门和揽月班的后门是相通的。她只要走几步路,找吕平问几句话,就能弄清楚了。
可她刚来到后院,就被姜乐拦住脚步。
“揽月班来了许多官差,像是来办案的。”姜乐说。
他昨夜看着小荷和卖蜡烛的女人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心中惊讶,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比小荷更清楚窄巷里的危险。对阿合这个从窄巷里出来的女人,他也有了和昨夜截然不同的看法。
活兔子不会出现在狼窝。
小荷听了姜乐的话后,眉头一皱。
她没想到官差办事这么迅速。有容氏在前面挡着,容苍的“尸首”也下落不明,官差却没有敷衍了事,反而早早来查揽月班,到底是想查到什么?
“昨天,容苍找到揽月班来,他看见我住在揽月班后院,便认定我和秦班主勾结。其实,是我连累了秦班主。要不是因为这个误会,容苍不会气势汹汹去找秦班主,秦班主也不会在刺伤他以后被官差押走。现在,我们帮容苍揭发容老二的阴谋,容苍躲在家中装死,秦班主仍然背负着杀人的罪名。如果容老二发现了容苍的意图、暗中谋害容苍,秦班主会不会彻底无法洗清罪名了?”姜乐能够对小荷的所作所为袖手旁观,却无法对自己造成的悲惨后果视而不见。
小荷无言以对。她更不敢承认,她昨天拿秦湘湘的性命去冒险,比姜乐所认为的拿秦湘湘的名誉去冒险要严重得多。
“秦班主不会有事的。”小荷违心说道,“你别忘了,她比我更得主子信重,整个揽月班的人都在为她奔走,她的手段比我这个单枪匹马的光杆儿厉害多了。”
见姜乐没有因为她自怜的话露出半点不忍,小荷失望之余,也对秦湘湘生出了嫉妒。
她奉王爷之命,一心一意收服姜乐,平时关怀照料、伏低讨好,一样不少。可到了关键时候,在姜乐心里,她竟然不如秦湘湘这个只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人。
嫉妒滋生了怨恨,渐渐染遍小荷的内心。
姜乐还以为小荷是想起他先前不肯搬离揽月班后院而心生不满。
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还能做出弥补,让一切恢复如初吗?
姜乐身上猎人的本性忽然活跃起来。
“如果你已经说服容苍不再追究我打伤他的事,我可以做个人证,把容老二要求你做的事揭发出去。”
他从未想过,猎人离开山林后,还能碰见一只狡猾的狐狸做他的猎物。
515 回转
小荷当即表示不赞同。
姜乐没有出声,但明显没有被一句简单的反对劝阻了。
小荷不能告诉姜乐,她在容苍眼里清白无辜。
假如容苍见到姜乐,两人一对证,容苍就会发现自己挨打那天遭到了姜乐的暗中追踪、真正在散播流言的人是牛二斗的邻居林老娘、恰巧林老娘的女儿被容圣女安插到王爷身边做了内应,姜乐也会发现自己的行踪其实是被她泄露给容苍的。
她也不能告诉姜乐另一个实情。
倘若姜乐站出来揭发容老二,收留姜乐的秦湘湘依然不能撇清关系,姜乐这个举动也相当于是在揭发秦湘湘。
现在,除了容苍亲眼见到打伤他的姜乐住在揽月班,任何人都没有证据证明秦湘湘和容老二有勾结。只要秦湘湘足够聪明,她身上的杀人嫌疑就会随着容氏和官差的调查一步步被洗清。
但若有了姜乐这个人证,秦湘湘就会被彻底拉下水,到时势必会惊动王爷。
她可以眼睁睁看着容老二杀死秦湘湘,却不可以亲自对秦湘湘下死手。
这是所有在王爷手下做事的人都心照不宣的规矩。
否则,当她搅动容州城这一滩浑水时,她自己也会被浑水淹死。
姜乐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小荷只能说:“要揭发容老二的阴谋也该由我来揭发。而我一旦这么做,容老二也会反击。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你肯帮我,我会万分感激。”
“我这么做就是在帮你,”姜乐说,“让一切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小荷对这四个字很不屑。
当她证明林菁是永平侯的女儿,没有人在乎真相。
人们只在乎所谓的真相对自己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弊。
她若不长进,怎么可能斗得过永平侯府那帮势利小人?怎么可能压服得了齐王身边那四个眼高于顶的丫环?
可惜,姜乐出身乡野,终究不能明白她的心。
她为姜乐嫉恨秦湘湘,真是不值。
转念之间,小荷已经锁起自己对姜乐付出的一点真心。
“你不要以为真相大白就是好的。等官差走了,你就会知道,揽月班也有秘密需要隐藏,秦班主不会感激你把一切真相揭发出来。”小荷对姜乐说话的口气透着从未有过的冷漠。
猎人有所警醒,为了避免吓跑猎物,谨慎地收回了猎网。
但猎人事实上已经掌握了对付猎物的有效手段,进可攻,退可守。
“好吧,我再去探探风。一有消息,我就来通知你。”姜乐说。
小荷见难题总算被她应付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她耐心等待消息期间,阿合又来她耳边唠叨。
“那些夜猫白天睡觉,晚上吵闹,我是受够了,真想找个笼子,把它们通通关起来。”
眼下这点空闲,小荷无事可做,正好用来套问阿合的来历。
她问出心中的不解:“你都要离开窄巷了,还管那些夜猫做什么?再说,你有能耐抓住它们吗?”
阿合眉头紧蹙。
“唉,我也知道,我是在瞎操心。可我在那里住了那么久,突然间决定要离开,越想越觉得不习惯。要是我丢掉生意,没人在那里卖蜡烛,到了夜里,野猫到处乱跑,岂不是乱套了?”
小荷感慨说:“你真是操心命。那条窄巷有什么好的、值得你牵肠挂肚?就算你住在那里,野猫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是吗?”
阿合连忙摇头。
“野猫不能乱跑的。出了那条巷子,野猫挠人会被打死的。”
小荷心里一惊,追问道:“你说的野猫是指那些杀手吧?大长老手下的……”
不知道是杀手这两个字还是大长老的名字突然像小针一样刺了阿合一下。
阿合不管不顾跳起来,去捂小荷的嘴。
“你别说出来呀!”
小荷对阿合的无礼有些不满,但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她只能点头答应。
“野猫……他们是大长老手下的野猫,对吗?”
阿合放松几分,但仍摇头否定。
“野猫喜欢挠人,也不听话。它们要是听大长老的话,我也不用离开那里了。”
小荷听出这话有些道理,想了想,又问:“但是,你住在窄巷是大长老安排的吧?既然野猫们不听大长老的话,你以前在窄巷里如何抵挡它们?”
虚弱的阿合对野猫挠人有深深的担忧,对小荷却毫无防备。
“野猫不听人话,但它们也怕老猫发威。老猫叫一声,它们就不挠我了。但是遇到特别凶的,我还是得躲着。”
小荷听后若有所思。
她昨夜就注意到巡城卫队没有踏足窄巷。那里似乎是个无人照管的地方。
她以为是大长老在州城手眼通天、专门占了一条巷子作为落脚处,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排除了大长老,容州城最有权势的容氏也很有可能是那条巷子的庇护者。
她猜测,那只老猫很可能和容氏有些关连、才能让巡城卫队对窄巷的混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猫多老了?有大长老那么老吗?”小荷还想问得更深入些。
阿合对此却不肯多说。
小荷只能改变问法。
“你想把野猫们都抓进笼子里,总得过了老猫这一关吧?我想,老猫应该不会乐意看见你过河拆桥。”
阿合撇撇嘴。
“我就是想想而已,又不是想做就能做到。”
小荷忽然间灵机一动,想到大长老或许不是在给她下圈套、而是在给阿合下圈套。
她心里一喜。
如果大长老的目的是借她的手引阿合离开窄巷呢?没了卖蜡烛的阿合,窄巷里的古怪规矩就不成规矩了。大长老真正的目标难道是那只老猫?
“不,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我可以帮你。”小荷掩饰不住欣喜的口气。
小荷见识过大长老的狡诈狠辣。和大长老周旋的时候,她总是格外小心。
她在大长老面前最大的凭恃是王爷,其次是她对青简的了解。
她在大事上很容易和大长老达成一致,但在小事上,比如她想探知杀手鸹和暗楼的联系,还有更早之前她探问王妧的名字进了暗楼无头榜一事,她如果事事都用王爷之命为理由说服大长老就显得小题大做了。
大长老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大长老不肯轻易驳王爷的面子,但也不肯白白为她提供帮助,所以才在她主动提出见面的情况下设置了重重阻碍。
她有五分把握,解决阿合带来的问题就是她见到大长老的条件。
516 接头
阿合听到小荷的承诺后也很高兴,但一被问到她打算怎么做,她又迷迷糊糊的,拿不出一个主意。
恰好,姜乐在这时候去而复返,提醒小荷说,官差已经全部离开揽月班。
小荷便暂时撇开阿合,随姜乐往后门走去。
吕平见到小荷,态度不卑不亢。
他奉赵玄之命做了秦湘湘的随从,实际却是秦湘湘的副手,主理了半个揽月班。
这背后有秦湘湘对他的信任和敬重。
本来,吕平年纪渐长,已无望从王府侍卫的职位上获得升迁。但他行事稳重,得到井侍卫的推举,受命做了赵玄的护卫。
赵玄身边高手如云,相对而言,吕平的武技稍显平庸。但他毕竟是王府侍卫出身,实际的见识和才干都比常人高明。
在知情人看来,赵玄让吕平做秦湘湘的随从有些屈才,可是,吕平自己真正做了揽月班的领班以后却感到得心应手。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王府沉浮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姗姗来迟的用武之地。
因此,他从未辜负赵玄和秦湘湘的苦心。
吕平也从秦湘湘口中得知,小荷诡诈。而他自认缺乏智计,平时并不出面和小荷周旋。
可今日秦湘湘不在揽月班,除了他,没有人能应付得了小荷。
“何姑娘来得真巧。”
小荷一直以何姑娘的身份和揽月班班主交往,此时,吕平也沿用了秦湘湘对小荷的称呼。
小荷却直呼吕平的姓名,一开口就先声夺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声不响。要不是我得到消息过来问你,你是不是打算不管秦班主的死活了?”
她只看吕平的态度,也知道秦湘湘平时对待手下的人过于宽纵。吕平是从王府里出来的人,秦湘湘不敢求全责备,将来只会自食恶果。
眼下,她已经看出恶果的雏形。
“班主遭到诬陷,我身为揽月班的领班,岂能自乱阵脚,到处去辩白?”吕平解释一句,随即反问道,“我也有一件事要请教何姑娘,昨日容苍来揽月班找姜乐的时候,你人在何处?”
小荷听见吕平一下子问到关键之处,心里立即警惕起来。
姜乐身在局中,还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可是,吕平这个局外人却有可能已经看清楚她的阴谋。
她双手搭在腰间,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我昨天本来已经决定暂时离开州城,要不是听说秦班主刺伤了容苍、被府衙的人抓去,我才不会留下来沾惹这些麻烦。我去见容苍,用揭发容老二的阴谋作为条件,换他出面洗刷秦班主的冤屈。这不比你缩在揽月班什么也不做强多了?你倒来问我人在何处?哼,秦班主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留在揽月班了?我哪里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番话,连辩解带污蔑,说得吕平毫无还嘴之力。
小荷还存着心思悄悄瞥一眼姜乐,见无事发生,才放心下来。
吕平平复了心头的急恼,为了弄清楚小荷的心意、保秦湘湘平安归来,他不得不伏低。
“何姑娘言重了。我一心一意为主人办事,从未有过二心。”他跟随秦湘湘在州城打理揽月班,远离公子,倘若小荷故意搬弄是非,他防不胜防。
他总算见识到小荷的厉害。
小荷得到台阶,顺势走下来。
“我谅你也不敢。”她装作不经意提起她的真正目的,“秦班主现在怎么样了?官差们没有为难她吧?”
吕平方才说她来得凑巧,她也不掩饰,她是看准官差离开以后才出现的。
“班主平安无事,只是……”吕平停顿片刻,没有直接说出他从捕快谷陵口中得知的消息。
小荷眉头一皱,心里对吕平胆敢在她面前故弄玄虚生出不满,也对秦湘湘的糊涂生出轻视。
但这些情绪很快就被好奇取代。
吕平还隐瞒了什么?
一夜过去,秦湘湘安然无事说明容老二不中用。但容老二是出手之后失败了,还是根本就不敢出手?
这两种情形还是有区别的。
小荷不由追问:“只是什么?”
吕平另有主张:“何姑娘说,容苍还活着。既然如此,只要把容苍交给府衙,班主便能脱身。其他一切麻烦,就都不是麻烦了。”
小荷没道理让秦湘湘占了便宜。
她拒绝说:“容苍还没有完全相信我,也还没有完全相信秦班主和容老二没有勾结。他不可能如你所愿、站出来帮他眼里的仇人洗刷罪名。而且,容苍下定决心要对付容老二,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岂能轻易放过?”
如果昨天容苍死了,她照样会借助揽月班对付容老二。
她不会给吕平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
“容苍和容老二争斗起来,无论谁输谁赢,都是好事。二人若是相安无事,那才是坏事。”
吕平终于被说动。
“昨夜,有人潜入府衙刺杀班主,失手后逃脱了,府衙已经发出了缉拿刺客的通令。我会加紧去查。只要我们比府衙更快一步拿下那个刺客,就能掌握先机。”
小荷面露思索。
“你认为那个刺客是谁派来的?”她试探道。
吕平如实回答:“最有可能是容老二。杀死班主,容老二和班主勾结谋害容圣女就是一句无法证实的流言。留着班主,事情的原委就全凭班主说了算了。容老二很可能选择冒险杀人,而不选择冒险背负上谋害容圣女的罪名。”
小荷摇摇头。
吕平话里的情形和她设想的很不一样。
“可是,容老二冒险杀人不是说明他做贼心虚吗?”她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容苍,便以为别人也会被这么想。
“没有实物做证据,也没有人证,容老二很容易洗清嫌疑。除了容圣女和容苍,没有人会继续怀疑他。毕竟他是容氏的二老爷,容首领的亲弟弟。”吕平解释说。
小荷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好在,容苍愚钝,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疏漏。
她很快调整了心态,接着吕平的话头说:“你去追查刺客,我帮不上忙。但我能让容老二为他买凶杀人的事付出代价。”
吕平不解。
“刺客是谁派来的,还没有定论。抓住刺客之前,我们的猜测只是猜测。你现在对容老二出手,很可能错失真正的目标。”
小荷不以为然:“我说他是,他就是。我的目标本来就是容老二。”
吕平误解她是为了秦湘湘才出手对付容老二,真是大错特错。
517 碰面
吕平又问小荷具体打算做什么。
小荷笑了笑,志得意满说:“秦班主会没事的。我和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各尽所能,互不干涉,只要我们目标一致就可以了。”
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消息,没功夫留下来和吕平多说废话。
府衙在这种时候发出缉拿刺客的通令对她来说是天赐良机。有了它,容老二买凶杀死秦湘湘灭口的说法会更令容苍深信不疑。
而秦湘湘侥幸不死对容老二来说却是功亏一篑的败迹。如果昨天没有实证的流言只是毫无章法的乱拳,那么今天实实在在的人证就是架在容老二脖子上的一把刀了。
小荷真想看看,容老二如何给容氏族人一个交代。
她正要从揽月班后门离开时,耳尖听见厅室传来一道陌生的人声。
那人对吕平自称是秦班主的朋友,说有事相商,口气里似乎已经知道秦班主不在揽月班。
小荷转念决定悄悄折回去偷听,却被姜乐提醒说、有人过来了。
她不得已按下心底的好奇,带着姜乐直接离开。
揽月班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潜入府衙盗取文卷失败的俞溢和熊暴石。
秦湘湘之所以侥幸活命,全靠俞溢和熊暴石出手相救。而俞溢和熊暴石能顺利从府衙刑房脱身,也全凭秦湘湘在捕快谷陵面前用性命为二人担保。
双方虽然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但已结下深厚的交情。
俞溢对揽月班的领班提起昨夜的经历时,见领班始终慎重其事,他也放心不少。
他之所以没有一得到秦班主的提醒就直接前往梓县去见刘筠,是因为朱舸。
他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朱舸在行动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不是劝告、而是警告。可惜他当时并没有听懂朱舸的弦外之音。
他因为怀疑自己能力不足而陷入懊恼,错过了认清朱舸真面目的机会。
原叔和罗管事之间一定还有更深的交往,深切到可以交流讨论慕玉山庄内部的变动以及靖南王府、军督府、鲎蝎部三方的纷争。
确定是朱舸坑害了他之前,他万万不敢相信这一点。
他心里备受打击,变得灰心丧志,既因为他对朱舸的轻信,更因为原叔对他的隐瞒。
这样的他根本无法心无旁骛去见刘筠。
是熊暴石始终如一鼓励他振作精神,甚至用刘筠已经离开九首山为理由、解开了他原先的承诺。
他心里的苦涩滋味才慢慢消失。
他认定熊暴石也是值得他托付性命的朋友,一下子豁然开朗。
他坚决信守承诺,帮助熊暴石取得文卷。
这一次,他不会再瞻前顾后,更不会再对熊暴石耍弄心机。
因此,俞溢决定来见一见揽月班的人,想找到机会和揽月班达成一些合作。
他愿意助秦班主脱身,换来揽月班助他拿到甲字九号文卷。
事情竟如此凶险、如此巧合,吕平一时之间无法做到像俞溢相信他一样去相信俞溢。
他有一个疑惑:“你们是……潜入府衙行窃,恰巧和我们班主一起被关押在刑房内。假如没有遇到你们,那个刺客不就没有办法掩饰她的杀人行径了?”
俞溢腿伤未愈,勉强能够拄拐走动。
他和熊暴石得到了客人应有的礼遇,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和揽月班的领班说话。
“我想,如果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来替她背这黑锅。府衙里应该有接应她的内鬼。”
吕平听后又惊又疑。
捕快谷陵一大早就赶来揽月班,对众人一一讯问,对他这个领班更是严苛,几乎当成嫌犯来审问。
最终,他只能咬定班主对他有提携之恩、他对班主忠心耿耿来堵住谷陵的追问。
谷陵离开以后,他心里猜测谷陵对他仍有怀疑,但他没有做出多余的分辩,只在心里暗自警惕、接下来的行事必须更加小心。
现在他听见俞溢指出府衙里有刺客的内应,即刻有了怀疑的目标。
“方才有官差上门查访,领头的捕快名为谷陵,他年纪比我轻,看起来很干练,也很……正直……”吕平忽然发现自己词穷。他怀疑谷陵是刺客的内应,却用正直来形容对方,实在是很不合适。
不料,俞溢一听就知道吕平所指何人。
“捕快谷陵……谷大人?秦班主说过,这位谷大人答应会保护她周全,我想,昨夜刺客逃脱以后,是谷大人保护了秦班主免遭府衙内鬼的骚扰。他来揽月班查访,也许是想帮秦班主洗刷嫌疑。”
吕平仔细一想。谷陵对他的质问确实没有一个和秦湘湘谋害容苍有关,反倒像是在怀疑揽月班中有人想陷害秦湘湘。
他一时无法做出定论。
追根究底,他不相信初次登门的俞溢和熊暴石,没有怀疑二人是刺客的帮凶已经是他厚道了。
俞溢并非蠢笨之人,只是被昨夜的冒险经历激荡了心神,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吕平的顾虑。
说了这么久,他才想起介绍自己的身份。
“我听说秦班主是王妧王姑娘的朋友,我认识的刘筠姑娘,恰好也是王姑娘的朋友。我名叫俞溢,王姑娘曾经托秦班主找过我。我冒昧自称是秦班主的朋友,还请吕领班包涵。其实,我们潜入府衙只是受人所托,想找一份文卷。希望吕领班不要误会我们天天做贼。”
吕平心里的疑惑即刻消除了大半。
他确实听秦湘湘提起过俞溢和俞舟堂,但却不知道王姑娘为什么托秦湘湘打听俞溢这个人。
和他同为王府侍卫的高慧也曾被公子派到王姑娘身边做随从。他听说高慧最近进了赤猊军,心里替对方高兴之余,也担心将来公子和王姑娘发生不和、高慧会受到牵连。
但从目前来看,他是支持秦湘湘联络王姑娘的。毕竟,王姑娘一句话就完成了高慧梦寐以求的心愿,谁不啧啧称羡?只要秦湘湘拿好分寸,揽月班能和王姑娘保持良好的沟通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于是,吕平坦白承认说:“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俞兄弟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人送你去见王姑娘。”
俞溢却摇摇头,表示自己暂时不会离开州城。
“麻烦吕领班帮我送个口信给王姑娘,说我必须先把州城的事情办好再去见她。”
他相信,王妧会明白这个口信是给刘筠的。
如他所愿,吕平接过了他的话头,答应会将口信送到王姑娘手上,还问他留在州城想办什么事。
俞溢松了一口气,回答说:“昨夜,我们二人阴差阳错阻止了刺客行凶,可惜,我们却没有找到想找的文卷。我们决定再试一次。还有,我们见到秦班主蒙冤受难,不能坐视不理。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到昨夜的刺客,躲在幕后的黑手也会暴露出来。”
这个想法刚好和吕平的计划不谋而合。
518 诡计
橡城今天一早就开始下雨。
这在雨季十分平常。
不平常的是,南城门下有七条人命消逝在这场雨中,无法延续到雨停之后。
雨势不大,附着在地面砖石上的冷涩而血腥的气味并未被冲刷干净。
雨势也不小,雨水混合着鲜血汇聚成流,奔涌向城中的千家万户,触目惊心。
狂躁的邪火并未熄灭,只是暂时被天降的雨水压制了力量。
添火的柴禾已经准备好。
阴风悄悄从暗处滋生。
巡城卫队找到了暴毙街头的老铁匠和他的四个徒弟。
都尉袁祜得知消息,惋惜不已。
城尹薛均和卫府统军李年合力理清的线索随着老铁匠的死而中断。
那个对老铁匠和胡剪刀走漏风声的神秘人物依然将身份藏得严严实实。
袁祜将消息回报给薛均和李年,却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看法。
“老铁匠死得莫名其妙,说明我们没有找错人。”李年脸上没有显出失望,询问道,“他是如何被害的?”
袁祜回答说:“连同老铁匠在内,五人从表面来看,都是因为急病发作,救治不及而死。还有一点凑巧,老铁匠五人临死前想去的地方很可能是巫圣堂,因为他们的尸首就是在巫圣堂门口被发现的。”
李年听到巫圣堂这三个字,转头看了薛均一眼。
薛均仍然沉浸在深刻而切实的震动中,无法自拔。
城门下发生骚乱时,他就在正楼议事厅,和李年一起经历了群情鼎沸、场面失控、死伤相藉。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眼前兵戈相逼的情形,甚至不曾有过如此惨烈的想象。
他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后悔了。
他后悔屈从于镇察司的声威,后悔没有坚定心意站出来、在鲎蝎部攻城之前做出阻挠、避免双方交战。
他发现自己无颜面对李年的赤诚之心,更无颜面对惨死在城门下的无辜百姓。
他几乎无地自容。
“薛城尹?”李年出声提醒。
薛均回过神,但仍有些糊涂。他稍微掩饰了自己的失态,反问道:“李统军怎么看?”
李年也没有和他计较,直言不讳。
“叛军祸乱橡城的消息很可能就是从巫圣堂泄露出去的。要不然,老铁匠怎么会死在巫圣堂门口?”
袁祜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几人也有可能是急病发作后,想到巫圣堂求医。”
李年坚持己见。
“铁匠铺五人同时发病,同时死去,这在你看来难道不古怪?他们若是稍微迟疑一会儿,说不定就死在铁匠铺了。生死关头,他们必然是笃定巫圣堂能救命,才会毫不犹豫违犯宵禁、前往巫圣堂求救。”
薛均终于听明白李年话里的意思。
他振作精神,点点头,说:“没错。人死在巫圣堂门口,巫圣堂要撇清关系,没那么简单。”
他问袁祜有没有把巫圣堂的人带来问话。
袁祜处置城中治安事务游刃有余。
“是。我亲自把留守巫圣堂的一名巫医和一名管事带来了。二位大人要问话,我即刻把人召来。”
李年放心许多。
薛均却知道袁祜的行事习惯。
袁祜如果遇到巫圣堂的抵抗,一定会着重禀报。
“巫圣堂的人对老铁匠几人的死有什么反应?”薛均突然问。
袁祜不明就里,回答说:“老铁匠几人死后身上出现一些黑斑,巫医提出要检查老铁匠几人的尸首,我没有答应。巫医也没有纠缠,只对我说,我还会再去找他的。这不是废话吗?我……”
说着,他发觉薛均的脸色不太对劲,连忙住了口。
薛均叹了一口气,听得袁祜心里咯噔一下。
“巫圣堂里还留下多少人?”薛均问。
“除了被我带走的一名巫医和一名管事,还留下几名药童和十多名杂役,由项捕头带人看守着。”袁祜回答说。
“老铁匠几人的尸首现在在哪儿?”
“我已经将尸首送到衙署,还要等大人安排仵作查验得出死者真正的死因。如统军大人所说,几人同时发病、同时病死,我也觉得奇怪。如果……如果泄露叛军作乱消息的人就在巫圣堂、还试图杀人灭口,那么我们很快就能把人揪出来。”袁祜不但回答了薛均的疑问,还适时做出保证。
薛均却摆摆手,想到了更恐怖的可能。
“老铁匠死在巫圣堂门口,四周有多少人围观了这件事?”
“事情发生时天还没亮,几乎没有人看见。天亮以后,大部分人都将注意放在南城门的骚乱。我认为,这件事并没有传播开。”袁祜如实回答。
“城里……”薛均欲言又止,看向李年,满脸为难。
“有话不妨直说。今时今日,薛城尹若是还像从前一样说话遮遮掩掩,那我也没……”
李年话还没说完,就被薛均打断。
“李年,我不是在对你隐瞒什么。而是,事关重大。如果叛军真的用上那条诡计,我……不,不止是我,我们三人恐怕都难逃这一劫了。”薛均的口气中透出一股绝望。
从骚乱发生到现在,李年的心情一直很沉重,脸色也没有半点轻松。
他的身心好像在重压之下锻炼成一块精铁。
虽然薛均的话说得很沉重,但是,对正在承受更大压力的李年来说,这番话还不足以给他带来一丝慌乱。
“薛城尹为什么会这么想?”李年问道。
薛均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用一种比平时更加冷静的语气说出他的猜测。
“你说,老铁匠几人死后身上出现了黑斑?”他再次向袁祜确认这一点。
袁祜也做出肯定的回答。
薛均才接着说:“前阵子,州城出现一个患上黑斑病的病人,程知州给我发了一份公文,提醒我注意防范。”
李年的脸色终于有了改变。
袁祜也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患上此病,活人九死一生,死后还有可能酿成疫疠,祸害更多活人。”薛均说心中最深的忧虑,“如果城里出现了黑斑病,我们还守得住吗?”
李年脸上杀气腾腾。
“难道叛军想要橡城变成一座死城?”
袁祜也听说过,当年南沼之乱期间,容州瘴气遍地,活人患上黑斑病导致疫疠横行,死人填塞道路,民间还有厌鬼祸世的传言扰乱人心。是靖南王力排众议,主张由当时的容圣女、也就是如今的靖南王妃收治患者、清除疫疠,最终令容州重现清明。
虽然袁祜没有亲身经历过当年的祸乱,但是,黑斑病和疫疠的可怕在容州人尽皆知,他也不例外。
薛均因为李年没有听懂他的话而发出一声苦笑。
“鲎蝎部还有一个容圣女。”
519 新名
容溪丢掉她的薄纱面罩以后,也没有人再称呼她为圣女。
她得到了一个新名字。
红脸。
说起这个名字,容溪的心情难以名状。
城门下救她逃离拥挤人群的中年女人姓包。
邻里都知道包大娘是个热心人,因此容溪很顺利打听到包大娘的住处。
包大娘听说她无处可去,也不忍心见她一个人流落到街上,于是暂时收留了她。
包大娘原本是一个人住在裤脚巷,平时陪伴的人不多,但今天一来就来了两个。
一个是举目无亲的容溪,另一个是小孙子包小猓。
包小猓年纪不到十岁,活泼好动,还有一点爱嚼舌。
他看见容溪脸上的红色胎记,不由分说就给容溪起了个诨名。
容溪当然不肯。
但当包小猓反问容溪的本名时,容溪又回答不出来。
她认为自己是为包家祖孙的安全考虑,不得已隐姓埋名。她不应该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可红脸这个诨名实在是难听,她受不了包小猓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反反复复说个不停。
“我比你年长,你直接叫我姐姐就好了。”容溪主动给包小猓提出另一种她能接受的方式。
换作是从前,她一定会愤然作色,令对方噤声,维护她身为圣女的威严。
可是现在,她收起圣女的名号,反而没有因为别人的冒犯而动怒。
她为这一点改变吃惊不小。
一长一幼各自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屋前的小院里说话,包大娘独自在收拾屋子、好招待客人。
“单单叫姐姐?可是我有姐姐呀。两个都是姐姐,叫混了怎么办?”包小猓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你本来就生了一张红脸,不是吗?还是说红脸不好听?可是我又没有骂你是个丑八怪,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叫你红脸姐姐?”
容溪猝不及防,被口无遮拦的包小猓当面嘲笑,一下子涨红了脸。
“你看看,现在你的脸更红了,你还不承认?”包小猓理直气壮,提高了声调。
“你……”容溪这下子是真的被气着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美丑?我从小到大……”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她从小到大,没有被人当面评价、甚至没有被人私下议论过她的相貌。
她秉持着父亲容全教给她的道理,凭自己的喜好去衡量别人容貌的美丑、并当成工具去对付她的敌人。而她却从来没有衡量过自己的容貌,因为她无须这么做。
直到今天,童言无忌,她才听到了她做圣女时绝无可能听到的一番话。
她因为被指出貌丑而感觉到屈辱。但若她被奉承为貌美,她会感到欣喜吗?她会甘心将美貌当成工具来利用吗?
答案不言而喻。
直到今天,容溪才意识到自己对林鹿儿等人做出了何等残酷的举动。而她一直以来都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无动于衷。
刘筠曾反对她对赵玄用美人计,那时的她嘴上说佩服,心里其实并不认同。当时她想当然认为,如果不那么做、不可能打败赵玄,刘筠是因为不像她一样受到生父的重视、所以做事束手束脚。
后来的事实证明,赵玄并未中计,刘筠依然没有对赵玄服输,只有她这个圣女一败涂地。
“不、不是,红脸……姐姐,你怎么哭啦?我没骂你呀,你别哭了,好不好?”包小猓慌神了,“我不是故意要惹哭你的……”
他并不知道,容溪不是因为被他一句丑八怪说得伤心落泪,而是被触动心事、情不自禁。
容溪毕竟做了很多年鲎蝎部圣女,即便偶尔失态,也不会持续太久。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重新审视眼前的半大小子。
包小猓哭得比她更大声,但只是干嚎,没有落泪。
此时此刻,容溪的脑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包小猓只是一个无知孩童,言语天真无邪。
相比之下,她从前的举动简直丑陋不堪。
她有什么底气去责怪对方?
想到这里,容溪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我知道了,你没有骂我,是我听岔了。”
她的解释即刻止住了包小猓的嚎哭。
“你、你不哭啦?”
容溪点点头。
包小猓左看右看,确认容溪没有撒谎,这才放心。但他也变得有些怏怏不乐,没有再多嘴说些什么。
小院里安静下来,反倒是屋里传来了哐啷的声响,引得二人探头去看。
“哎哟,我忙着收拾,倒忘了灶上还烧着水,我这记性哟!”
包大娘从屋里出来,嘴里抱怨着,脚下匆匆忙忙走向东边的厨房。
容溪和包小猓相视一眼,隔阂顿时消除了大半。
“祖母做了煨薯蓣,你信不信?我闻着味儿了。”说完,包小猓还咽了一下口水。
容溪刚来到包大娘家里时,得到的招待是一碗温热的甜汤。她饥肠辘辘,囫囵吞枣,但是,那一瞬间的香甜滋味以及甜汤入腹以后的舒畅,她这辈子应该很难忘记。
一碗甜汤填不饱她的肚子,饥饿的感觉仍然在啃食她的身体。
但因为初来乍到,她不好要求包大娘为她准备更多吃食。
现在她听到包小猓的话,哪里还顾得上诨名中不中听。
她站起来,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抬脚就走。
包小猓也不甘落后,追着容溪的脚步往厨房去。
包大娘忙碌的身影在容溪看来十分陌生。
容溪发现自己既开不了口,也插不上手。
“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都出去!水烧干了,你们两个也没头没脑的,不知道提醒我!看看这满屋子烟,小心呛鼻子!咳咳!”
二人又被赶出厨房。
挨了说教,二人却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添了几分亲近,好像真正变作一对姐弟。
“姐姐,我以后再也不叫你红脸姐姐了,你就别恼我啦,好不好?”包小猓有些紧张,去拉容溪的手。
容溪有些不习惯,族中没有哪个小辈敢如此亲昵地和她撒娇撒痴。犹豫之下,她却没有推开包小猓的手。
“不,你以后仍然叫我红脸姐姐。你说的对,我本来就生了一张红脸,人人都能看出来。我堵住你一个小孩子的嘴,难道还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吗?”
遭到挟持之前,她就决心做一天普通人,看一看橡城的风景。现在,橡城骚乱已起,她能看见的也许不止是风景。
包小猓依偎在容溪身旁,一开始有些迷糊,后来慢慢露出一点狡黠。
520 新分
“不省心的猴儿!看看你做的好事!”
包大娘打开了厨房的门窗,散去锅炉烧干后产生的烟雾和气味,随即提着一个竹篮走厨房,指着包小猓咄咄质问。
“你爹交代你做什么,你自己说。我看你是没记住,还是记住了偏偏不照做?”
包大娘将竹篮举到包小猓鼻子底下。
包小猓和容溪都看清了竹篮里的事物。
半篮子由粗布包裹保护起来的新鲜鸡蛋几乎全部被磕破、打烂,只剩一、二个完好无损。
包小猓慌慌张张,不自觉躲到容溪身后,两只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在比较祖母所说的两个错处孰大孰小,好做出选择,避免更大的责罚。
包大娘却没有耐心等他狡辩。
“你就是路上贪玩儿,提着篮子也不好好走路,是不是还撞到什么东西了?”包大娘将小孙子从容溪身后拉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在小孙子腿上轻轻拍打几下,见小孙子只顾躲闪却不喊疼,才放心下来。
她接着说:“你爹这两天要忙着打听城门什么时候开,没功夫管你,才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你要是以为我管不了你,那你就错了。换作是你爹小时候,我还得打他的手板。你是他儿子,他自会管教你。我只论你犯了什么错,该受什么罚。”
包小猓一听要受罚,脸上当即皱成一团。
他毫不犹豫认错求饶:“我错了,祖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但他却不认罚。
“你这猴儿!鸡蛋打烂了,放不到明天就得发臭。我就是要罚你跑腿、去买些好的回来。这一次你要是再摔着、磕着,我就罚你今天不许吃饭。你听清楚了?”包大娘口气严厉,神色也很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
包小猓脸上气鼓鼓的。他反驳不了祖母的道理,也害怕饿肚子,还有些委屈。
“我不叫猴儿!我叫包小猓。”他只能在一件事情上嘴硬。
包大娘见状忍住笑意。
“事情办不好,你就是只毛手毛脚的小猴儿。事情办好了,我才叫你包小猓。”
包小猓撇嘴反驳说:“不对,小猓是婆婆给我取的名字。婆婆给我的,它就是我的。”
包大娘终于失笑。
“哎呀,婆婆可不知道你知错不改。你只认错,不认罚,以后你就叫做包认错好了。”
她故意和小孙子逗嘴皮子,小孙子根本招架不住。
“祖母!”包小猓无话可说,心知祖母说得出、做得到,只能不情不愿低了头。
容溪在一旁看完了祖孙二人的辩驳,终于明白包小猓给别人取诨名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
包小猓注意到她在笑,似乎也忘了心里的难受,提议说:“红脸……姐姐,姐姐和我一起去吧?”
包大娘用一句话驳斥回去。
“你一个人受罚,就得一个人去。”
包小猓满脸失望,整个人垂头丧气,就要往门外走。
“等等,”包大娘突然叫住小孙子,提起竹篮,一边捏着粗布四角将破损的鸡蛋取出来,一边将空篮递给小孙子,“今天给你做蛋羹吃。”
包小猓听见这话,惊喜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恢复了神采。
“再滴一点香油。”他要求说。
包大娘笑着答应了。
看着包小猓高高兴兴出门去,容溪耳边听见包大娘的呼唤,却愣怔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洪姑娘?我听小猓这么唤你,没错吧?”包大娘询问道。
容溪犹豫片刻,随即点头承认了。
她不能坦白说明她的身份,更不能坦白说明城门紧闭和她的家族有关。
她只能隐瞒到底。
“没错。我姓洪。”
包大娘点点头,随口说了一句“洪姑娘别着急”,便用粗布兜着破损的鸡蛋往厨房走。
容溪也不紧不慢跟上去。
“你和家人分离,心里着急,我是知道的。我大儿也和我大儿媳妇分隔两处呢。他把小猓送来让我照看,自己出门去打听城门为什么不开、什么时候能开,就是为了出城去见我大儿媳妇。唉,事情就是这么凑巧,真是天公不作美。”
包大娘说着,示意容溪帮她拿来两个干净的大碗和一个网洞细密的竹箩筛。
容溪一一照办。
包大娘将破损的鸡蛋连同粗布小心放在其中一个大碗里,又将竹箩筛放置在另一个大碗顶部,这才动手挑拣出还能食用的鸡蛋,利用箩筛漏出硌嘴的碎壳,得到一碗做蛋羹的材料。
容溪见包大娘手脚麻利,看出对方惯常做这些厨房里的活计。
她并没有否认自己想出城,但她的心情肯定不比包大娘的大儿着急。
“我大儿媳妇听说梓县来了个卜神医,就想带我大孙女去看看。我大孙女……唉,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天可怜见。要是那位卜神医真的能让我大孙女好起来,那才是老天开眼。”包大娘又开始收拾厨房里的各种用具,“要是我大儿听我大儿媳妇的话,早一天一起出城去倒也罢了,偏偏说什么东家的活计耽误不得,必须忙完这一阵子才能脱身,气得我大儿媳妇领着我大孙女回娘家去了。这不,一家人分隔两处,哪里能安心?”
容溪出于歉疚,也感到了不安。
但是,这股不安被更多的疑惑压下,暂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容溪不解的是:容氏老宅就在梓县,可她从来没听老宅的人提起过什么卜神医。
“城里不是有间巫圣堂吗?大娘的大孙女为何不去巫圣堂请巫医看一看?兴许巫医就能为你的大孙女消灾除病,何必舍近求远?”这是容溪的另一个疑惑。
包大娘却摇摇头,做出不屑的表情。
“巫圣堂那种地方,哪里是我们寻常人去得了的?我大儿一天挣的工钱还换不来一颗圣丹呢。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呢?”
话音落下,容溪陡然之间心中一动。
她身为鲎蝎部圣女,一不能解除厌鬼之祸、保护容州百姓,二不能打败赵玄、保护她的王妃姑姑,三不能消除族中异己、保护她自己的圣女位分,她可以说是事事失意。
她从高高在上的圣女之位沦落至此,却有幸遇到包大娘这样一个淳朴真诚、善良慈和的人。
包大娘救人、教孙,完全是出自真心实意,毫无矫揉造作,更无心机谋算,与容溪从前见过的人截然不同。
容溪受到的触动难以言表,最终化成一句承诺。
“实不相瞒,我家里世代行医,我也从小研习药方医术。如果大娘相信我,我愿意为你的大孙女治病、保她身体康健。”
521 罪证
乔老四连夜拿着红蔷的蔷薇花玉钗找到袁包子,并且一字不差说出“斗转星移”这句暗语。
天亮时分,这支玉钗便落到了红蔷的心腹、柳宿手里。
“红蔷命你听从我的调度,没错吧?”
六安毫无顾忌出现在油伞街的酒馆。他断定萧芜的手还没有伸到红蔷身边来。
柳宿年近三十,身形瘦小,是个武技高手。
高手这一点,六安是从柳宿持刀的姿势上看出来的。
柳宿默认了六安的话。
蔷薇花玉钗、袁包子和斗转星移,三者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招待朋友的暗语。其中一样缺少、或者被替换,便是另一种意义相反的警告。
柳宿原本正担心红蔷一去不回、遭遇了不测,但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红蔷出门前只给她留下待命的指示。
受困的红蔷也没有预料到眼下这种情形。她原先的打算只是利用徐涧为诱饵,引萧芜和乌雀相争,而她自己能够坐收渔翁之利。她若能未卜先知,也不必答应六安的条件、为六安所用。
柳宿最关心问题已经得到六安的解答:红蔷落在萧芜手里,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但柳宿还不知道红蔷与六安结成了更深的联盟,只记得红蔷对六安的顾虑。
“萧芜有什么条件?”她看出六安知道许多内情,却没有随随便便任凭六安驱使,只想从六安口中探问消息、解救红蔷。
六安心中了然。
“我能轻松救出红蔷,但我没有这么做,红蔷也没有要求我必须救出她。萧芜的条件并不重要。”
柳宿无法理解:“执事为什么不设法脱身?”
“因为萧芜对红蔷下手了,就在橡城、在红蔷的地盘上。红蔷要是灰溜溜逃走,那可不止是逃出萧芜的手掌心那么简单,她还得逃出橡城,逃出容州。”六安如实说,“而她恰好知道,没有橡城做她的立足之地,远在棘州、奉州的乌翎长老肯定也不会收留她。她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除掉萧芜,扭转乾坤。”
六安语气轻松,却让柳宿听得心里一沉。
作为红蔷的心腹,柳宿知道红蔷和乌翎暗中有联络。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红蔷竟然把这个机密泄露给六安,更没想到红蔷竟然在一夜之间就做出与萧芜、与红姬反目的决定。
她不敢说这背后没有六安的推波助澜,但也不敢说红蔷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拿出全副身家去冒险。
她犹豫许久,最终选择了相信。
如果红蔷心意已决,她柳宿绝没有退缩的道理。
她相信红蔷,顺势,她也只能相信六安。
交出信任之前,柳宿小心翼翼,最后试探一次:“如果以你的身手,你能轻松救出执事,那么,我也能。再不济,我还能潜入付老二的客店,见执事一面。你若心安理得,就等我去见了执事以后再说。”
她昨夜没有这么自作主张、冒险行事,今天依然不会这么做。
六安并不出手阻拦,只是提醒柳宿说:“我不瞒你,萧芜放过红蔷的条件就是红蔷必须引我入彀。现在付老二的客店就是一个等着我去踩的陷阱,你若去了,踩中陷阱的人就是你了。你可以试想一下,红蔷和你同时落入萧芜手里,萧芜还会不会有所顾忌、留着你们二人的性命?”
柳宿试探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无奈只能作罢。
这就是她不敢自作主张的原因。
她以武技傍身,对红蔷忠心耿耿,一心听从红蔷的命令行事,但在谋略上并无过人之处。
但这不代表着她是个蠢人。
“罢了,执事相信你我联手能对付萧芜,我没有怀疑的道理。你说,你有什么计划?”柳宿询问道。
她并不接受低六安一头,任由六安指手画脚。
六安没有强求,也不兜圈子,直接回答说:“我要你找人去打铁街后巷找一样东西、再把那样东西送到衙门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柳宿一头雾水。
“什么东西?送到衙门去做什么?”柳宿问出心的疑惑。
此时,她的疑惑只是针对六安要求她做的事,而不是六安这个人。
六安也察觉到这一点不同,于是用心打消柳宿的疑惑,保证他的计划一切顺利说:“是一把刀,也是足以处死萧芜的罪证。我刺探得知,萧芜策划了一起阴谋,胆大包天从官府手里偷了一批武具,要是把这件事揭发出去,官府要处死萧芜,红姬长老也保不住他。”
六安仍担心柳宿会因为红姬势大而畏手畏脚,便将目标放在萧芜一人身上。
不料,柳宿早已想通,除掉萧芜只是对付红姬的第一步。
她直言不讳:“萧芜偷盗官府的武具,必然是出于红姬长老的命令。这么大的事,很容易会牵连到红姬长老。比起萧芜被官府处死,他更有可能为了和红姬长老撇清关系而死。”
六安嘴角一动,改变了对柳宿的看法。
“你这么说也没错。萧芜一死,对红姬长老来说是一个打击。但若萧芜不死,对红姬长老来说打击更大。前提是,把罪证揭发给官府,让萧芜阴谋败露,才会有这些定论。”
柳宿这时也看穿了六安的心思。她从红蔷口中听说过六安曾经的叛逆举动,因此对六安想借官府之手除掉萧芜、打击红姬这件事并不感到震惊。
只是她想起六安两面三刀,唯恐被六安出卖。
“你把具体的行动都计划好了,为何不自己动手?”言下之意,动手的人要冒着遭受红姬报复的风险,相当于是代六安受过。
六安呵呵一笑。
他之所以不亲自动手,最重要的理由是避免王妧受到他的牵连。毕竟,他确确实实参与了押送劈刀的行动,红姬要是看穿他栽赃诬陷萧芜的手段、很可能会利用这一点攀扯王妧、一石二鸟。到时候,萧芜为了保住红姬不得不死,他也难逃此劫。
但他不可能把他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告诉柳宿。
“哦?我要是自己动手,还要你们来做什么?你们只想除掉萧芜,却不愿冒点险、尽点力?你真的当我会白白替你们效力?哼!我明明白白告诉过红蔷,开弓没有回头箭,除掉萧芜以后,我们要对付的就是红姬了,她要是害怕红姬,那她趁早死了做暗楼长老的心。她给我的回答,你已经知道了。办法由我来想,事情由你来做,好处你我都有。天底下哪有不劳而获这样的好事呢?”
柳宿一时无言以对。
522 后院
南城门的骚乱发生时,萧芜就藏身在附近的小巷里调拨人手。
计划算不上顺利。
成百上千焦躁恐慌的百姓没能推开沉重的南城门,外城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进来,再加上一场天降的冷雨,萧芜只能选择暂时撤退。
当然,对这次初步行动可能导致的不同结果,他已提前做出预料,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只有一件事让他抓不住头绪。
他本想着,乌翎的执事会被南城门的骚乱打乱阵脚,他可以趁机救回容溪。但他并没有发现徐涧的踪迹,更没有见到容溪。
徐涧临时改变了交换人质的主意,是因为决定舍弃同伴的性命,还是因为想避免拥挤的人群造成不必要的闪失?
萧芜无从得知。
他身受长老和容首领的重托,事事以大局为重、为先,因此没有额外安排人手在城门附近搜寻容溪,以免暴露鲎蝎部在城中的布置。
他只交代付老板去追查徐涧的人马的落脚点,还将碍事的容萁打发过去帮忙。
而且,他也没有打算如徐涧所愿,将乌雀交出去换回容溪。他仍将乌雀留在付老二的客店里,等待大事定局,再回禀长老、和乌翎算一笔总账。
如果他在南城门抓住徐涧,付老板也及时将徐涧留守在落脚点的人马一网打尽,那么,他便能减少一桩心事。
但现在,事情悬而未决,他无奈之下,只能安慰自己:徐涧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橡城。
至于容溪是死是活,就看容氏先祖的巫圣神力还会不会庇护容氏自己后代的圣女了。
他一个外人,虽然职责上推脱不了,但私心里却不像容萁一样拥有真实的关切。
雨后的天空依然阴云密布。
徐涧的心头也蒙了一层阴影。
在死士面前,他没有泄露他的恐慌。但实际上,他已经六神无主,欲哭无泪。
失去容圣女这个人质,他不但救不回乌雀,还断了自己的退路。如今城门紧闭,他将插翅难逃。
随他一同押送容圣女的死士也预感到此行的任务彻底失败,一个个神思恍惚。追寻容圣女的行动也因此迟滞不前。
徐涧一时之间还看不清这一点。
随着时间流逝,他仅剩的信心被一句句无功而返的回报削减殆尽。
他认为自己走到了绝路,灰心丧气,撤离南城门时才意识到原先的落脚点已经不安全。
他虽然谈不上经验丰富,但名义上也通过了杀手的训练。
年轻的执事被教训过,狡兔三窟。
徐涧决定尽快将留守原地的人手和物品转移到新的落脚点。
这样一来,他便想起自己还没有处置乌雀带回的另一个俘虏。
老头年迈衰残,眼光却精明毒辣,能看出他和乌雀分头行动、并且全都遭遇阻碍。
那老头拥有的正是他所欠缺的。
如果他接纳老头的提议,拿下行动不便的付家老大,去要挟付家老二释放乌雀,那么,即便失败了,他也不至于失去容圣女这个人质,仍有机会和萧芜周旋到底。
一念之差,情势便已逆转。
现在,他先失去容圣女,如果他再采用老头的计划,等于把他本该采取的行动步骤颠倒了顺序,不但让时间变得更局促,也让成事的机会变得更小了。
多年来,徐涧立志成为一名真正的杀手,平时对志向之外的琐务杂事得过且过,对人对己并无苛求,而旁人也从未苛求过他。
直至今日,他身陷泥潭,才发觉一点小小的不同也足以导致千差万别的结果。
年轻的执事有所经历,也有所领悟,只是欠缺行动。
徐涧回想起,老头一开始对贾玉棠下手,必然另有所图,目标不是贾玉棠的父亲、就是地痞头领付家兄弟。
他动手对付付家老大,想必正合老头的心意。
但是,付家老大真的如老头所说,只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孱弱男人吗?
徐涧没有轻信俘虏老头给出的每一个提示。
他第一次遇见拄拐的男人是在南城门,老头劫走贾玉棠,他追击其后,亲眼见到老头和小童落入地痞手里,而拄拐男人就混迹在地痞中间。
第二次,他在南街小茶馆得到蔷薇的提醒,得知自己受到萧芜的人马的跟踪,那时,拄拐男人紧随在乌雀身后出现。他开始怀疑对方是萧芜的手下。
接着,他经由老头之口听说了付家兄弟的名头,将地痞、付家兄弟、贾玉棠父子、萧芜这条线索捋清楚,发现了自己和乌雀泄露行踪的原因。
付家老大显然比付家老二更受到萧芜的重用,岂会是无能之辈?
想到这里,徐涧更加慎重,一边下令转移落脚点,一边加派人手前往打铁街打探付家老大的下落。他必须赶在容圣女和萧芜接头之前得手,否则,最后一点救回乌雀的机会也会溜走。
打铁街没了铁匠铺的打铁声,也失去了它最大的特点。
风雨带来的不安弥漫在街头不肯散去,恰好掩盖了街头这份清静的异常之处。
居住在打铁街的人几乎都还没有发现老铁匠和他的几个徒弟已经死去。
这让破客店的主人感到疑惑不解。
付老板听说南城门的骚乱暂时已经平静下来,却没有听说另一股风波震荡的声息。
他受命处置老铁匠,得到指示和平时不同:萧芜并不打算让人死得无声无息。
他不想等萧芜追究下来再做补救,于是暗暗派人去打听原委。
萧芜交代的每一项任务,他都尽心尽力,力求尽善尽美。唯独追查徐涧的落脚点这一项,他存心懈怠。
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乌雀给出的那个空泛的承诺虽然没有打动他,但也在他心底埋下一点希望。
他深知自己绝无可能为此背叛萧芜、放走乌雀,却控制不了自己畅想断腿再续的心思。
如果他找不到徐涧的落脚点,他可以向萧芜承认他无能,也可以保存私心里的那点希望不致它枯萎死去。
然而,徐涧出现在打铁街的消息一下子打破了付老板自以为安稳踏实的心境。
付老板很难假装自己不知道徐涧的目的,也很难假装自己在自己的地盘被徐涧偷袭得手——无能到这种地步,只会被萧芜抛弃。
私心杂念就像野草一样,一点雨露就能激发出蓬勃生长的势头,一阵春风就能蔓延出侵天蚀地的终局。
付老板的野草长在付老二客店后院的角落里。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
523 起火
破客店和打铁街的其他店铺一样门户紧闭,但是,它朽烂的门槛却大大咧咧招风惹雨。
街头的冷清自发灌进店内,前门形同虚设。
付老板一如往常坐在前厅的短柜后,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好像一件泥塑。
常人不能看穿泥塑的想法,泥塑也不会吐露心声。
“我就知道你们没安什么好心。你们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人!你们这群狼心……”
咒骂声戛然而止,却在无意之间唤醒了沉睡在泥塑中的活人。
付老板站了起来。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往声响传来的后院走去。
随从莽竹听见拐杖点地的声音,悄悄退下,不再阻拦试图闯进前厅的容萁。
经过昨夜的休息,容萁恢复了大半的精神和体力。他天一亮就想亲自带着人质前往南城门换回圣女,却被告知,萧芜另外给他安排了重任。
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比圣女平安归来更要紧,但付老板一席话就改变了他的想法。
救回圣女很重要,找到敌人的落脚点、扫除后续的威胁同样重要。
而且,鲎蝎部的大事迫在眉睫,他若是不听劝告,自作主张,就算圣女平安归来,他也没有功,只有过。
容萁现在十分后悔自己轻信了萧芜和萧芜手下的付老板。
他没有见到萧芜抓住的人质,连人质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人质的同伙——挟持圣女一伙人的来头。
他糊里糊涂落入那伙人手里,又糊里糊涂被送到萧芜面前。这已经足够说明,萧芜和那伙人清楚彼此的底细。
可是萧芜却把圣女和他蒙在鼓里。
他怎么能不气愤?
就算萧芜没有和那伙人勾结,但是隐瞒线索导致圣女遇险同样不可饶恕。
他被困在这家破客店里,不能出门去找那伙人身份来历的线索,肯定是萧芜做贼心虚、故意阻挠。
“你们自己不出门去找那伙人的落脚点,也不让我去找,你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容萁看见付老板的冷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付老板面前毫无凭恃,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也不敢再口出恶言。
付老板声音低沉。
“好心。”他平静回答说,“我好心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坏了大事,也不要毛毛躁躁打草惊蛇。”
破客店的后院同样破败,偶尔还有老鼠明目张胆、四处穿梭。
似乎为了应和付老板的话,角落里的杂物堆中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蛇行鼠步,虽然微不可察,但仍留有痕迹。
可惜,容萁耳目闭塞,懵然无知。
“全都是借口。说什么不要轻举妄动?你连动都不动,根本就无心效命。”容萁质问道,“你别狡辩说,你已经派人出去找那伙人的落脚点了,你自己不出去,就是为了留下来盯着我、不让我插手,是不是?”
付老板没有回答,思索片刻,才说:“你和圣女一起被劫持,按道理应该也是被看押在同一个地方。萧执事安排你协助我查找那伙人的落脚点,合情合理,唯一没有考虑到的是,你对自己经历劫持的来踪去迹一无所知。如果说,你一开始因为毫无防备而中计,勉强可以算是情有可原。但你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清醒的。你没有在移动的途中留下任何记号,对我的任务没有任何帮助,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吗?”
容萁哑口无言。
“你说我不让你插手?”付老板冷笑一声,“现在,我就算放你出门去,你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你连挟持你的人为什么放你回来都不知道吧?圣女这么器重你,你却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你竟然还敢说别人无心效命?你有心无力,岂不更是可笑?”
容萁被说得满脸通红,如付老板所料,恼羞成怒。
“我有心无力?好!你等着,等我找到圣女,你别以为萧芜会给你撑腰。圣女降罪下来,他也自身难保。”
付老板不为所动。
“等你找到圣女?别忘了,抓住人质、救回圣女的人是萧执事,找到敌人落脚点的人是我。圣女怎么会降罪有功之人?你身为随从,保护圣女不周,你才是最大的罪人。”
容萁被说中心事,脸上虽然仍是一副恼怒的模样,内心其实已经泄气。
“人质,人质……”他手上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我连人质的面都没看见,我怎么能相信你们?”
付老板微微一笑,清秀的五官透出一股迷惑人心的意味。
“你想见人质?哼,萧执事不会答应的。看押人质的地方有两重把守,分别有一明一暗两个守卫。你过了第一重,也过不了第二重。而且,你见到人质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放了人质,让人质为你带路?”
容萁不假思索反驳道:“有何不可?”
付老板骤然变脸。
“因为那人是萧执事手里一份极大的功劳,所以你不能这么做。你若坏事,圣女很可能真的回不来了。你敢冒这个险吗?”
如果话里的威胁来自萧芜,容萁可能还会犹豫不决。
但容萁根本不怕付老板,更不会坠了容氏子弟的名声,去向付老板服软认错。
更何况,他若不冒这个险,他将来有什么颜面继续追随圣女、继续以圣女的心腹自居?
从他离开容州城,他就在冒险。要他停下来,除非时间回到他怂恿他的兄弟陪他一起建功立事的那一天。否则,他的退缩就是对他死去的兄弟最大的背叛。
付老板看着容萁决绝离去的背影,抬手阻止了莽竹追逐的脚步。
他沉默不语,带着莽竹回到前厅。
付老板知道,莽竹从来不多问,但这一次,他有意主动解释。
“萧执事吩咐我找到徐涧一伙人的落脚点,而他负责在南城门接应容圣女。现在,徐涧独自来了打铁街,说明情况有了变化。徐涧很可能对萧执事使诈。我本来对那个落脚点毫无头绪,正愁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地方,恰好有了容萁出来搅局。他若真有本事摸到关押乌雀的位置,还被徐涧利用,失去了萧执事看重的人质,罪过就大了。我们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萧执事交代的任务,说不定,我们还能在那个落脚点找到容圣女,一举两得。”付老板低声说。
莽竹毫无疑问,唯命是从。
524 打算
活人的到来让浊泽区分出了白天和黑夜。
在自然交替的明与暗之间,活人对危险的感知有时迟钝,有时敏锐。
天光令人放松,在活人眼里弥足珍贵。
经过一整天的严密探索,障鬼台的地形、地势对亲兵队伍来说已经不再神秘。但众人仍不敢大意。每个人都意识到,就算障鬼台的秘密摆在自己面前,自己也很有可能分辨不清。
疏忽大意的结局一定是死路一条。
躲在角落密谈的何三和童五正在小心谨慎地拟定计划,保障这一次行动的目标顺利达成。
“你是想让我去找涂通兄弟二人谈一谈,用石板拓印的图纸,换曾锋保命的秘法,但是不要提起我们怀疑他们隐瞒了暗格的事?”何三面露思索。
童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肯定了何三的一部分说法,也修改了另一部分:“如果单单拿我们没有追究涂通杀死范二的事、去要求涂通二人说出暗格里的秘密,二人承认了还好说,二人要是矢口否认,我们也毫无办法。而且,曾锋保命的秘法比他们二人的性命加起来更重要,王姑娘很可能已经把秘法带出浊泽,而不是把秘法留在他们二人手里。用图纸换秘法,不该找涂通兄弟二人谈,而应该找王姑娘谈。”
何三听后,疑惑并未完全解开。
“你仍然坚持认为,曾锋保命的秘法就藏在石板下的暗格里?也不让我去找他们问个清楚吗?”
童五和何三一样,是初次认识涂通兄弟二人。对童五来说,涂通兄弟只是陌生人。更何况,双方之间还横着范二的性命这条鸿沟,根本谈不上亲近信任。
反过来,他也知道,以这样的心态,他不可能取得涂通兄弟的信任。他只能倚仗何三。
他承认说:“没错,我有我的顾虑。但我也能理解,你为何相信涂通二人不会故意隐瞒。你亲自斡旋,说动王姑娘送出障鬼台位置的地图和驱除毒虫的药包。她要求我们接应涂通兄弟二人,你自然比别人更加上心。”
何三没有否认。但他之所以不认为暗格和秘法之间有必然的联系,是因为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吗?昨天,涂通特地赶来提醒我,死人的尸首可能会受到厌鬼的影响、变得不像死人。就是他建议我烧掉范二的尸骨。”
童五点点头。昨天他巡哨归来时,何三就对他提起过这件事。当时他也是同意的。
“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细说。焚烧死人的尸骨是鲎蝎部的旧俗。正因为涂通提出这条旧俗,我才会怀疑涂通兄弟和鲎蝎部有联系。我进一步猜测,王姑娘耗费人力物力深入浊泽查探,不是一时兴起,鲎蝎部之中很可能有她的内应,而曾锋保命的秘法就是那个内应泄露出来的。”何三对信任的同伴毫无保留,“且不说这个内应是谁,我只说涂通提醒我们处置范二尸骨的事。这个做法关系到我们所有活人的安全,而且对王姑娘没有任何妨害,涂通便主动对我们坦白了。如果那个暗格里藏有曾锋保命的秘法,涂通有什么理由必须对我们隐瞒?难道他会担心我们为了争夺那个秘法而不择手段?那样的话,他一开始只会静静看着我们的队伍分崩离析,而不会好心做出提醒。所以,我才会一听到你的说法,就想找他问个清楚。”
童五听后,沉默许久。
最终,他让步说:“罢了,你问吧。无论涂通兄弟的回答是什么,我们用图纸换秘法的计划不会改变。”
何三松了一口气,浑身的酸痛好像也消除了大半。
“等我们结束这一趟行动,回到屏岭宿所,我就去找王姑娘谈这件交易。而且,我们不妨把这个决定告诉涂通兄弟,让他们相信我们和王姑娘已经结成同盟,他们会更放心对我们说出实话。”
童五无奈点点头。身为总管亲兵,他做事有头有尾,一丝不苟,但他却很难像何三一样、透过细微的举动察觉到别人不曾吐露的心声。
通过这番交谈,他更加坚信,他接下来要让何三去办的事一定能顺顺利利。
“换取秘法要找王姑娘,着急也没用。但另一件和涂通兄弟有关的事近在眼前,正该尽快办妥。我原本打算对涂通兄弟提一个请求,比起我自己,我相信由你开口更合适。”
何三没有推脱。
童五接着说:“我想让涂通加入我们的巡哨。范二的事已经过去,但要让双方彻底放下对彼此的防备,只有这一种办法。我相信,只有你能说服涂通、让他真心诚意加入我们。”
何三愣了愣。回神时,他看向童五的目光里既有惊诧,也有佩服。
他万万没想到,童五在怀疑涂通故意隐瞒暗格秘密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做出这么周全的打算。换作是他,他肯定做不到像童五一样摒除私心、顾全大局。
“好,我一定做到。”何三做出承诺。
童五终于放心,独自去调整巡查任务的安排。
何三在原地停留片刻,理了理头绪,正要走向石台,突然发现主营帐闭合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黄三针探身走出来,一看见他就抬手一招,话也不说一句,又退回营帐内。
何三当即领会到黄三针的意思,心念一转就往主营帐走去。
黄三针发现的石板的秘密令人振奋,唯独他何三在秘密暴露时处于昏迷,此时才保持着一份无奈的冷静。
他甚至有些悲观,认为石台、石板被建造的年代太过久远,黄三针研究石板上的图像的含义很可能徒劳无功。
但他方才并没有对同伴童五说出内心深处的念头。
整个亲兵队伍需要一样有力的见证坚定信心。就算没有石板,他也要设法找到别的东西。
他一边想,一边撩起门帘。
“什么事?”
何三现在已经不把黄三针随性任意的举止当成一种轻慢。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摸清黄三针的古怪脾气,心情在迁就和忍耐之外,渐渐多了一分理解和包容。
对身中瘴毒的亲兵毫无怜悯、甚至想拿活人去试毒的黄三针,偏偏是他失去神智时最值得信赖的人。
他不敢设想,如果没有黄三针,他会不会像范二一样、在神智无知时伤害别人、最后被别人杀死?
“吃下去。”
黄三针简短的命令打断了何三的思绪。
何三看清了被黄三针捧在手里的小小石臼,其中被捣烂的、凝合成饼状的、颜色微微发紫的青草正是黄三针要求他吃下去的东西。
可是,那团烂泥一样的青草真的能食用吗?
525 放下
黄三针看出何三的迟疑,微微皱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何三抢先了。
“这是我失去神智的时候,医好我的药草,对吧?”
何三急急说完,不等黄三针反驳,就伸手将捣烂的青草从石臼中取出来、整团塞入口中。
草腥气灌进他的喉咙和鼻腔,激得他几乎作呕。他根本没想过要仔细品尝,作势一嚼就将青草囫囵吞下。
残存在他齿缝和嘴角的草汁涩口无比。
他说不出一句话,掏出随身的水壶,仰头咕咚喝了几口水,才压下那股不适。
“没有其他事了?”何三找回自己的声音。第一次看见黄三针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他不知为何有些得意。
“没事。”黄三针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你……有什么反应,再来找我吧。”
何三心里一沉,但面上仍然故作轻松。
“有黄神医在,我能出什么事?”他边说边笑,自顾自退出了营帐,也不多问。
黄三针又皱起眉头,看着何三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原来是怕死”,随后便收回心神,在他的札记上增添两行。
何三并不知道他强装镇定的模样已经被黄三针看穿,当然,即便知道他也不介意。
他只是需要听到一些能让他安心的话,不管这些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
又因为他为黄三针试毒这件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且黄三针绝对没有安抚他的好心,所以,他选择了自我安慰。
离开营帐后,他按照计划去见涂通兄弟。
涂通此时反常地坐在石台前的石阶上出神,不像平时站在高处警戒。
昨夜,他本以为自己不得不杀死发狂的何三,结果他反倒经历了神智无知的疯癫情状。
他本以为自己幸运摆脱了困局,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石台底下的秘密暗格就意外暴露。
他本以为暗格里收藏的秘密会令他遭到质问,结果何三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他发难、而是和童五一起向亲兵们厘清范二之死的因由、从侧面撇清了他的责任。
方才他看着亲兵队伍聚集起来、情绪激愤、接着点头称是、分散开去,他的一颗心提起又放下,反反复复。
他忍不住叹气,老天是不是故意捉弄他?
“二哥。”
曾锋神情紧张,低低唤了涂通一声,得到涂通的回应以后才放松下来。
涂通意识到什么,歉然说:“让你担心了。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来质问我们暗格的事,我们又要怎么回答?”
他本来不想让曾锋费神劳心、影响休息,但思来想去,他认为自己若不把心事说出来,反而会让曾锋白白担心。
果不其然。
听了他的话,曾锋非但没有犯愁,还主动宽解他。
“这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他们来问,我们就让他们去问大小姐。反正……我身中瘴毒,无力过问这些大事,而你专心一意照顾我,也没有时间分心去理其他事。他们要是逼我们说出我们不知道的事,那他们只能得到假话。二哥,我说得对不对?”
曾锋一席话令涂通心头豁然开朗。
一整夜的忧心忡忡在这时化为一股动力,涂通振作精神,从石阶上站起来,恰好看见何三迈过主营帐前被绳索缠绕的木桩、直直朝石台走来。
而他心里已经没有疑虑。
“你说得对。”涂通一边和曾锋说话,一边走下石阶。
何三愁眉苦脸,看见神情平静、并肩而站的涂通兄弟二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感慨。
“你们兄弟的感情比我见过的许多亲兄弟还要亲密,说实话,我有点羡慕。”何三起了个话头。
涂通明明猜到了对方的来意,此时却不得不应付两句客套话。
“何支使过奖了。”
何三摆摆手。
他舌根发苦,脸上没有一点闲谈的轻松和愉快:“设身处地想一想,有多少人会为了照应另一个人冒险留在一个遍布毒虫、毒瘴的地方?来浊泽之前,我不能理解,我也做不到。来到浊泽以后,我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扶持有时候比人命更重要。我想,你们应该和我有同样的体会。”
涂通无法否认。他自告奋勇留在浊泽照料曾锋,在决心上早已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虽然他陷入绝境时还是会害怕,但若是为了保护曾锋,他情愿赴死。
这时,何三感觉到腹中一阵抽搐。
他稍加忍耐,不等涂通开口,便接着说:“我不敢说、我们这一行三十多人个个都像你们兄弟一样亲密无间,但我们也一起出生入死,情谊深厚。范二死了,我心痛,自责,悔恨。眼见得人心不安,我想过弥补,想过听从众议杀死你,但我终究没有那么做。我坚决说服其他兄弟、不得追究你杀死范二的责任,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兄弟能够在浊泽中存活、依靠的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和扶持,我和其他兄弟想要活下去,也只能依靠这一点。杀死你不会让我们更加信任彼此,只会让我们互相怀疑。杀死你,下一个失去神智的人就会毫无阻碍地杀死我们每一个人。”
涂通听得心惊。
他猜测过,何三很可能是因为大小姐才暂时饶他一命,却没想过,何三会通过他失手杀死范二、众人因为义愤想杀死他复仇的事预见到亲兵队伍可能遭遇覆没的惨状。
当年鲎、蝎二部的精锐队伍进入浊泽后的恐怖经历再次涌现在他的脑海。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又用力喘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
“何支使,你高瞻远瞩,我诚心佩服。我实在不如你。我情急之下失手杀死范二,但如果我再冷静一些,我……我或许可以……如果我能制服范二,黄神医就能恢复他的神智,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我确实铸成大错,我也愿意承受罪责。如果我还有命活着离开浊泽,还请何支使秉公处置。”
此时此刻,涂通终于有机会放下心结,对何三说出他的心声。
何三十分满意这场交谈的进展。
他伸手揉一下胀满的腹部,对涂通兄弟说:“我没有看错你们。我会如实将这件事禀报给石总管,相信石总管一定会做出公正的裁断。而且,王姑娘……”
说到这里,何三腹中突然绞痛难忍,随即感到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涂通二人还不知道何三身上发生了什么,看见何三险些摔倒,连忙出手去扶。
何三弓着腰,两臂被左右架起,上身空悬。
这个姿势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哕的一声、吐出一口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