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1 好戏
“告诉我,他在哪儿。我们……三个人可以谈一谈。”萧芜对红蔷说道。
红蔷担心被萧芜看出破绽,不敢答应得太痛快。
“我可以让他来见你。但是,你要让他承认你忠于长老、并且和你联手对付乌翎,很难。”
二人都想让对方相信自己有意化干戈为玉帛。可一旦谁先相信了,谁就会落入对方彀中。
萧芜按捺住急切,没有否认红蔷的话。他因为一时大意,留叛徒在长老身边煽风点火。如今他恨不得将叛徒拆骨入腹,岂会和叛徒握手言和?
“既然知道这是个难题,我自然要做些准备。倒是你……你不会白白让他利用了吧?”萧芜激将道。
红蔷适时松口:“等你见到他,你自然会知道。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要见到我的人,才能吩咐他们去传话,第二,我要付家兄弟离开橡城。”
她的条件没有超出萧芜的预料。
萧芜回答说:“你要见谁,我都可以答应,但见面的地点只能在这家客店、这间客房里。至于付家兄弟的去留,谈论此事为时尚早。”
红蔷面露不满。
萧芜心中暗喜。
“给我一个名字,我会把那个人带来见你。你打算传什么话?”他仍防备着红蔷耍花招。
红蔷脸上有不平之色,但她还是说出了乔老四的名字。
“你非得让他主动上门,我也只能告诉他,你落在我手里了,他才会想到他可以拿你去向长老交差。不过,你最好不要乱走,要是让他提前发现你我联手骗他,他肯定会在长老面前毁谤我。你可不要连累了我。”
红蔷说得煞有介事,萧芜又消除了两分疑心。
萧芜认为交易已经谈妥,直接拍板,说:“就这么定了。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我要见的人没有出现,我就当你骗了我。”
说完,他看着红蔷蜷曲血污的手指,似笑非笑。
“放心,我会还你一双完好的手。”
红蔷冷冷一笑,眼神复杂:“多谢。”
萧芜带着乔老四的名字离开,去见等候在门外的付老板。
付老板心急如焚。
他一回到客店就回禀了乌翎的人马束手就擒、以及用来作鱼饵的那名执事逃脱的消息,却没来得及说明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
南街的斗殴事件中,有人故意留下一件物证。如果他没有看错,那件物证正是他们秘密运送进城劈刀之一。
他必须请示萧芜,立即清点那批劈刀。
然而,他的急切在萧芜面前就像一粒扑入熊熊火堆的小小火星。
萧芜自身已经是一堆点燃的干柴。
“乌翎,叛徒,斗殴,劈刀……”萧芜直接认定那个故意将劈刀遗留在南街的人就是叛徒,“你还不知道吧?裕如说,他送孟树坚出城的时候,城门提前关闭了。橡城已经变成一座围城。”
付老板心头一紧,连忙追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萧芜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空好像跳过了黄昏,一下子变得深沉如墨。
后院无人走动,黑灯瞎火。
错落有几间客房的门窗透出微弱的光亮。
客店今夜生意惨淡。
“无缘无故提前关闭城门,正好,我们这就把缘由告诉所有人。黑斑病如今蔓延到橡城来了。城尹打算将大家困死在城里,自己逃命。这种情形,城门怎么可能守得住?如果那小子认为暴露一把劈刀就能引起官府的警惕、坏了我的大计,那就大错特错了。”萧芜忽然转过身来,问道,“我交代你安排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付老板回答得毫无迟疑。
“是。”
萧芜点点头。
“铁匠铺里有几个人?”
“连同老铁匠在内,有五个人。”
“好,让他们病死街头,也省心了。”
付老板低头领命。
“行动之前,你先把乔老四找来。官府打算瓮中捉鳖,我也打算瓮中捉鳖,就看谁先得手吧。”萧芜说完,让付老板即刻行动。
付老板心里存了话,不吐不快。
他费尽心血,活捉了戴帷帽的女人,不仅仅是因为萧芜的命令,还因为对方说过的一句话。
他希望萧芜能留下那个女人的性命。
萧芜听到付老板的请求后,忍不住皱眉摇头。
“她为了摆脱追捕,故意说出那些话来迷惑你的心神,你不该被她影响了。”
“可是,我还是想……”
“这世上如果真的有断腿再续的办法,我一定会替你找来。我在暗楼之中从未听说过这种奇术妙手。相反,那个女人,乌雀,能受乌翎指派潜入容州、潜入橡城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她绝不是泛泛之辈。她甚至比红蔷更不值得相信。如果她占据了你的心神,我更应该立即杀了她……”萧芜面露思索。
付老板连忙否认。
“不,”他急促喘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你不……”
萧芜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等我问完话,我一样会杀了她。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付老板心情霎时变得低落。
“你看看你自己。这就是她的恶毒之处,也是你暂时无法进入暗楼的原因。不是你的断腿拖累了你,而是你的心,你明白吗?”萧芜眼下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好好安抚他的得力下属。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付老板连连点头,敷衍得十分自然。
萧芜见此情形,忽然想到红蔷嘲弄那个叛徒的话。
他可不想见到他手下的人被乌雀蛊惑、做出背叛他的事情。
“三年,仅仅三年,你就忘了你的腿是怎么断的。有所失,有所得,这是天然的道理。如果你的腿没有断,你现在依然是个卑贱的舞伎,而不是受人敬仰的付老板。如果你总是回头看,你是走不长远的。如果我是你,我绝不想回到从前。”
付老板脸上骤然失色。
“执事教训得是,云蔚受教了。”
萧芜终于放心下来。
“现如今,还有几个人敢直呼你的名字?你跟着我,不会永远只是付老板。我会让你名震橡城,让那些欺侮过你的人跪在城下、恳求你的宽恕。”他又给付老板吃了定心丸,随后不再啰嗦,命付老板依计行事。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最憎恨的人正躲在黑暗中、完完整整看了一出好戏。
六安和严沁二人分别后,便潜回付老板的破客店,盗走了一把劈刀。
萧芜和付老板将孟树坚送入城中的那批劈刀秘密藏在破客店后巷的那堆破烂当中。就连出入过后巷的乔老四都毫无察觉。
六安一路追踪,从未失去劈刀的影迹,因此顺利盗走其中一把,扔在南街,目的如萧芜所料、正是吸引城尹的注意。
碰见付老板对六安来说是个意外,而他很快就把意外变成惊喜。
他目睹了乌雀被付老板擒获的过程,并一路跟随付老板来到客店,见到反应迟钝的萧芜和受刑的红蔷,猜测萧芜已经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原本,他还为乌雀失手被擒而吃惊不小,误以为付老板身手不凡、深藏不露。随后,他才发现乌雀早已身受重伤。
见付老板在正确的地点布下罗网、成功抓住乌雀,六安猜测,或许乌雀已经和萧芜交过手、泄露了行踪,或许红蔷对萧芜出卖了乌雀。
无论如何,他利用苏兴挑起萧芜和乌雀的争斗,结果算是如愿了。
同时,他也确定了红蔷没有出卖他。否则,留在酒馆的苏兴必然已经遭殃。
他听见萧芜提到乔老四,猜测红蔷正设法脱困。
他很乐意给他暂时的盟友一点回报。
452 经历
徐涧确信自己没有被追踪,这才回到他和同伴的落脚点。
他牢牢记住乌雀的交代,即刻追问死士,得知了容圣女的位置。
可是,当他来到关押容圣女的屋门前,他却无法迈出最后一步。
徐涧自问:见到容圣女后,他该做什么?
乌雀告诉他不要手软,是指杀死容圣女吗?
可是,他杀死容圣女后,又该如何救出乌雀?
和他失去联络的这段时间,乌雀为何留着容圣女的性命?
倘若乌雀因为他杀死容圣女而断绝了生路,他岂能无动于衷?
这些问题搅得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叫他理不出完整的头绪。
“乌雀执事离开之前,有什么交代?”
徐涧对跟随在他身旁的死士问出这个问题后,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无谓的拖延。
他想,乌雀肯定预料到他会犹豫不决、才叮嘱他不要手软。
或许,乌雀早就想好了脱身之计。
或许,他只是在瞎操心。
转念之间,他蓄起杀心,伸手推开了屋门。
死士不知道徐涧想法的转变,仍回答说:“乌雀执事追踪徐执事下落时,带回来一个知情人,拷问得知,徐执事挟持一个拄拐小童出现在南城门。乌雀执事便吩咐属下看紧那个知情人,随后出门去追查。”
这番话突如其来打乱了徐涧的决心。
“知情人?”他收回推门的手,回头看向死士,“那人在哪儿?”
死士指向隔壁的囚室。
徐涧略一犹豫,重新关上屋门,吩咐一句:“带路。”
死士领命。
焦铁袖接连遭受两场拷问,伤势颇重,体力不支,很难一直保持清醒。然而死亡的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心神,让他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无法自拔。
冰冷的井水堪比速效的灵药,瞬间驱散了围拢在他脑门的睡意,给他伤痛的身体注入了活力。
他睁开那只没有受伤的左眼,舔着嘴边残留的水滴,对将他唤醒的事物产生了渴盼。
窗外的日光已经消逝。
窗内点亮了一点烛火。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白天的鬼魅女人,而是他在城门边碰见的挟持小童的年轻男人。
此时他的脑筋很清楚,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个年轻人,并迅速做出判断:鬼魅女人和年轻男人是一伙的,很可能因为初来橡城、不认识付家兄弟,但这伙人已经不止一次触犯了橡城的地头蛇。
徐涧认出眼前的瘦老头却费了不少眼力。
仅仅过去半天时间,从他身边劫走贾玉棠的老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白天的时候,他为了救回贾玉棠,曾奋力追击老头。而后,见老头和贾玉棠落入一伙地痞手里,他不得不隐匿行踪,伺机而动。直到看见贾玉棠的父亲和那伙地痞接头,他知道贾玉棠无忧,才停止跟踪。
他根据自己已知的情况做出推测:乌雀追踪他一路留下的线索,找到了劫走贾玉棠的老头并带回落脚点,拷问得出贾玉棠的线索,继而追踪到那伙地痞……
然而,这个合理的推测对他解决眼下的难题毫无帮助。
徐涧稍有气馁,但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回想。
他在容圣女落脚的客店遭遇突袭后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就碰见了准备孤身出走的小童贾玉棠。
他怀疑自己暴露了身份,因此没有直接与乌雀联系。
在他如此小心谨慎的应对之下,萧芜的人马仍准确找到他并布置了陷阱,打算将他们一行人一网打尽。
他不禁想到,萧芜为何笃定他有同伴接应?
他没有怀疑蔷薇。因为蔷薇提前告诉他那条秘密通道,帮助他成功逃脱。
他打开了另一条思路。
将他和乌雀各自的行动放在一起比较,他很快就找到一个交集的地方。
那伙地痞以及贾玉棠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来头?那伙人是否和萧芜有关联?
这个想法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遇见小童贾玉棠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乌雀是因为查到那伙地痞才惊动了萧芜吗?
徐涧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
他仍需要更多佐证。
“我认得你。”
徐涧首先开口了。
焦铁袖沉默以对。
徐涧语气轻松,好像只是想进行一场闲谈:“那个拄拐的小童,你知道他是谁吗?”
焦铁袖虽然只剩一只独眼,但仍能看出眼前的年轻人不比鬼魅女人狠辣老练。
他不知道鬼魅女人去找付老二和那对父子的结果是什么,更不明白鬼魅女人为何让这个幼稚的年轻人来见他。
但他知道,此时此刻,就算是一个刚刚学会拿刀的小鬼都能轻易杀死他。
他护着心头的一口气,不敢轻忽。
“我告诉过你们,我事先根本不认识那个孩子,也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老头脸颊肿胀,咬字不清,却让徐涧松了一口气。
他认为,老头的坦白是乌雀的功劳。
“那么多人想抓住那个孩子,你既不认识,难道你也不好奇吗?”
徐涧并非蠢笨之人。他知道乌雀肯定问过老头为何要劫走贾玉棠,老头肯定也给出了令乌雀满意的答案。
因此他没有重复发问。
他不想让俘虏察觉到他并未和乌雀通气、给俘虏可乘之机。
焦铁袖面对着真正挟持小童的元凶,不再坚持他在付老板和鬼魅女人面前的说辞、一味撇清。
“好奇?我就是因为太好奇,才会落到这般田地。你想问什么,不必拐弯抹角,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你让我死得痛快点。”
焦铁袖行走江湖多年,有个绝招最适合用来对付缺乏经历的年轻人。再加上他如今的惨状,他很难失手。
但若换作是面对鬼魅女人,他绝不会说出痛快死去的话。
徐涧稍微放下戒心,略一思索,故意说:“我精心准备了那么久,被你坏了事,你觉得我会让你痛快吗?”
焦铁袖心头一紧,随即宽慰自己:对方只说不做、必定心慈手软。
“你真正的仇人是付家兄弟,我只是受人蒙蔽,不小心卷进你们的争斗。那个孩子现在也不在我手里,你可以去查。”
由始至终,他都不清楚鬼魅女人的目的,但他没有放弃试探眼前的年轻男人。
徐涧听老头提到付家兄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想到那伙地痞,并盘算着如何套问出更多消息。
“哼,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说,谁给你通风报信?”
徐涧无意间问出一个乌雀未曾注意到的关键问题。
焦铁袖仍不打算出卖乔老四。虽然他并不指望乔老四会不顾一切来搭救他,但他清楚,乔老四只是一个滥赌鬼,托出乔老四远不如托出付家兄弟。
于是他说:“消息是我打听来的。付家兄弟要找那个孩子,我本想抢先一步、挣些好处,可没想,我刚一得手,就被付家兄弟拿下了,接着又被……你们掳到这里。”
徐涧听出,老头口中的付家兄弟果然是他见到的那伙地痞,瞬间忘了继续追问老头的报信人。
“你还说你不认得那个孩子是什么人!付家兄弟和那孩子的父亲是什么关系,你难道不知道吗?”他诈道。
焦铁袖叹了一口气,缓缓回答。
“那孩子的父亲……能让付家兄弟言听计从的人,我真不该招惹……”他对那对父子一无所知,说话吞吞吐吐,继续示弱,“但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就要死了……”
徐涧渐渐有些不耐烦。他注意到老头飘忽不定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小瞧了。
他见过乌雀如何处置气焰嚣张的俘虏,他只是没有机会独当一面。
骤然变脸的年轻人震惊了焦铁袖。变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没有时间后悔。
当血水从咽喉涌到他的嘴边,他竟紧闭牙关,用力吞咽,仿佛想用自己的血来解渴。
理智拉扯着他的精神,帮助他保持着清醒。
他抓住了审问者套在他脖颈的无形锁链,反手扭转了局面。
“给我倒杯水。我会把有关那对父子的一切消息通通告诉你。”
焦铁袖咧嘴一笑,好像他只是一个感激主人盛情款待的客人。
453 身教
孟树坚并不知道,一个和他素不相识的人正惦记着摸查他的底细。
他被沉重的城门阻挡了脚步,无法如愿出城。
有一瞬间,他恼火到了极点,甚至听不见周围人群的叫喊。
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遇见过更多更难的困境,从未认命认输。
这一次,他只当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
“没事,你还记得爹爹对你说过的话吗?”他和贾玉棠坐上贾家的马车,在贾家的人的看押下前往贾若岚的住所,坦然迎接一场针对他的羞辱和欺凌。
贾玉棠不知所措,摇了摇头。
孟树坚没有停顿很久,接着说:“我说过,你娘亲不擅长经营,她根本不知道贾家的人想要的是什么。这些话,我跟她说,她是听不进去的。今夜发生的一切,你好好看着,好好记着。将来由你告诉她,或许她才能接受。”
贾玉棠懵懵懂懂的。
孟树坚略一犹豫,随后带着歉意说:“爹爹答应你,要带你出城,可如今食言了,爹爹希望……你不要难过。爹爹另外补偿你。”
贾玉棠听后,脸上皱成一团。
“可是,爹爹和三姨讲道理,我们明天还是能出城的,不是吗?”
孟树坚沉默了。
城门提前关闭是一个不详的征兆。他怀疑,明天早上,城门不会再按时开启了,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而且,谁也说不准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总之,在橡城大乱之前,他必须让贾家成为他们父子的庇护,直到他找到出城的门路。
这些事,他只能埋藏在自己心里,不能对任何人提及半句。他同样无法对小棠解释。
“明天,我们暂时也不能出城了。但爹爹还是会陪着你。约定仍然作数,只是要延期了。爹爹不打算和你的三姨讲道理,不过,爹爹打算和你的老舅公做一次交易……”孟树坚对孩子言传身教,“你就在一边仔细看着,来猜一猜,爹爹想要什么,老舅公想要什么。如果你猜对了……爹爹就教你骑马,怎么样?”
贾玉棠听见最后这句话,即刻兴奋不已。不能出城的忧愁瞬间被他抛到脑后。
“我的腿……我还能骑马吗?我看五哥会骑马,羡慕得不得了。可他们和我说,瘸子连路都走不好,更骑不了马。我……爹爹,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丢掉小拐,抱着孟树坚的手臂,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
孟树坚听到“瘸子”两个字,眼神有些黯淡,但马车内原本就很昏暗,贾玉棠未能察觉到这点微小的变化。
“你当然能骑马。爹爹给你找了一位大夫,等你的腿治好了,你不就能骑马了吗?”
他不能赞同贾若岚,不能忍心看着小棠小小年纪就被逼着去接受一个残酷冰冷的现实。
他要在小棠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他希望小棠不要放弃治病,就算没有卜神医,也要积极寻医问药。
“我的腿还能走路吗?”贾玉棠发出疑问,“可是,大家都说我生下来就是个不能走路的瘸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可是娘亲不肯告诉我。她生气了,还责罚了好多人。”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你的娘亲在很多事情上看法古板,但这不能怪她。整个贾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暮气沉沉,她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孟树坚叹了一口气,见小棠听不懂他的话,又解释说,“那些人不是大夫,他们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想学骑马,就要先治腿疾,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你想想,对不对?”
贾玉棠点点头。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
“这是我贾家的马车,我为什么不能过问?”
贾静的质问是孟树坚预料之中的事。
为了应对最坏的情况,他从白先生口中讨来了一个承诺。
城门关闭时,他当机立断,将那个承诺兑现了。
阻拦贾静的人不是普通随从,而是孟树坚从齐臻镖行雇来的镖客。
橡城在南沼四通八达,商贾云集,镖行的生意也很红火。
照常理来说,镖客们不是顾主的随从,不会时刻跟随顾主左右,更没有护卫顾主的职责。而今天,孟树坚却让齐臻镖行为他破了一次例。
“静小姐慷慨借出贾家的马车,我很感激,但是,”孟树坚等马车停稳了,才探身出来,“挟着恩惠对别人指手画脚,有失静小姐的身份。”
他见贾静被几名随从簇拥着、不敢近前,只觉得对方虚张声势、有些可笑。
两人在城门旁相遇时,孟树坚顺从了贾静的安排,带着贾玉棠上了贾家的马车。
贾静还以为孟树坚终于认清现实、准备向她和贾家低头服软了。
谁料,马车走到半路,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突然出现,赶走了车夫和随从。
贾静得到回报,即刻前来查看。见马车仍未偏离原定的路线,她转念一想,才知道那伙人是孟树坚找来的。
她岂能容许孟树坚再次喧宾夺主?
“孟树坚,你也配提我的身份?要论身份,你根本不上台面。我是看在玉棠的份上,才给你一点脸面。你别真的拿你自己当回事了!”
贾玉棠见二人又要争吵起来,心里着急。
可他还来不及开口阻止,孟树坚已退回车内。
“浪费口舌。”孟树坚命车夫重新启动马车。
车门的布帘阻隔了灯笼的火光,也阻隔了贾静的气焰。
贾静脸上热辣辣的。
虽然天色渐晚,街上行人不多,但仅仅是在场的随从的注视已经足够叫她难以忍受。
她很久没有被人当众甩脸子了。
什么贾家的脸面、玉棠的脸面,她通通顾不上了。
她只想挽回自己的脸面。
“拦车!把他给我揪出来!”贾静喝道。
她的随从担心被迁怒,作势上前,实际却想要躲开。
马车驶出半条街,依然平稳前行。
贾静见状怒不可遏,正要亲自动手,忽然认出孟树坚的随从中有一道令她眼熟的身影。
“站住!”她抬腿追去,同时想起了对方的身份,“谢甑?”
那人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小姐唤我,有何吩咐?”青年男子目似朗星,眉如长剑。
贾静张了张嘴,呢喃道:“你怎么会……”
谢甑听不清楚,也不追问,只说他有职责在身、不便久留,随后向贾静道别了。
贾静愣在原地。
贾家和齐臻镖行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她知道谢甑是齐臻镖行的镖客,也见识过谢甑的身手。
她的姐姐贾若岚甚至想用重金收买谢甑进贾家做护院,却遭到拒绝。
贾静忍不住想到,孟树坚是故意用谢甑来向贾家耀武扬威的?
可是,孟树坚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454 石台
浊泽,障鬼台。
暴雨过后出现了短暂的晴朗天气。
何三听从了涂通的建议,带领着亲兵队伍在石台上焚烧了死人的尸首。
亲兵们虽是活人,但神情僵硬,映着火光,脸上好像贴了一层金箔。
烟雾缓缓上升,将蓝天涂染上灰败的阴影。
没过多久,云层重新聚拢,锁住了这片死寂之地。
进入浊泽不过三天,何三却感觉时间仿佛过去了三个月。
他的身体不像执行巡查任务的童五及亲兵们疲惫,精神却比任何人更加困乏。
范二的死,黄三针的要求,涂通的提醒……
恶劣的天气,凶险的瘴毒,迷魂的厌鬼……
每一件事都棘手无比。
如今,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各种可怖的想象即刻就会占据他的脑子,挤走他仅存的理智。
看着火光中的尸首,他恍惚觉得火焰已经将他包围,而他自己也变成了无喜无悲、无惧无怒的麻木的死人。
黄三针看出不对劲,适时拿出一颗药丸让他服下。
药丸入口化成清凉的汁液,滑入咽喉,沿着胸膛缓缓沉浮于腹间,最终消化无形。
而后,何三才缓缓恢复了知觉。
夜幕无可避免地降临了。
恐惧的气味开始弥漫在空气中,随着呼吸一点点潜入活人的肺腑。
没有人知道自己能否平安度过这一夜。
染上瘴毒的亲兵被安置在同一个占地较小的副营帐中。
有一人仍陷于昏迷。
另一人已经醒来,看上去并无大碍,但他后背上长出一块拇指形状的黑斑,并且在听说了范二的经历后精神有点失常。
黄三针检查了两人的身体,沉思片刻,一言不发带着他的药篓往营帐外走去。
何三私心也想逃开营帐内凝重的空气。他撇下嚎啕的亲兵,转头追上黄三针的脚步。
“黄神医,他们二人情况如何?”
话一出口,何三无奈想到,黄三针我行我素、对中毒的亲兵毫无同情,而他对此竟习以为常了。
果然,黄三针平静说出,因瘴毒深入肺腑、两名亲兵性命堪忧。
何三心里一紧。
“你有办法救活他们吗?”他的语气既带着疑问,又带着被否定的担心。
黄三针似乎对何三的心情毫无察觉,又像是毫不在意。
“暂时没有。”
何三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紧绷的额角。
这个消息肯定会打击到队伍的信心。他瞒不住,也不想瞒。
“那……他们还有多少时日?”何三问。
“暂时死不了。”黄三针见何三仍要絮絮叨叨,强行结束了话头,“鲎蝎部有压制瘴毒发作的办法,我也有。但是,不同的人染上瘴毒以后能活多久,全看天意。至于你,如果你不赶紧睡一觉,我估计你会死得比他们更快。”
何三听了黄三针的话,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轰鸣。
他连忙捂住双耳。
注意到面前的黄三针及附近的看守营帐的亲兵毫无反应,他才后知后觉:四周并无异响,是他自己累出毛病了。
“好吧,解毒的事我不懂,我少问。但如果你……有什么新的发现,一定要让我知道。”
何三话中暗指试毒一事,是为了避人耳目。
黄三针却像是听不出他的暗语,眉头一皱,厌烦地瞥了他一眼。
何三只能悻悻作罢。
他看着黄三针走向石台边的涂通,不由得想起一事。
白天的时候,涂通极力否认自己和鲎蝎部有任何联系。
何三却认为,就算不是涂通,鲎蝎部中也有别人充当了王妧的内应。
他受到王妧的恩惠,本不该质疑王妧送给他们的药包和地图从何而来,但他忍不住暗暗猜测。
他想,黄三针感兴趣的应该是曾锋压制瘴毒的办法。那个办法或许正是从鲎蝎部中泄露出来的。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何三感觉到脑门一阵剧痛。
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不少亲兵看见何支使跌跌撞撞走回栖身的主营帐,心底各自浮起不安。
留在副营帐守卫的两名亲兵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副营帐内外的动静都落入二人的耳目中。
“唉,范二真可怜呀……”
“是呀,被厌鬼厌住,就是死路一条。神智都不清楚了,比染上瘴毒还可怕。”
“这事哪能相比?吕四没被厌住,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也听见他叫得有多惨了。我瞧着,他迟早要……”
另一人不接话了。
过了一会儿,仍是原来那道声音说:“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听说,范二家里有个老娘,还有个相好的……”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唉,何支使到底是怎么想的?这鬼地方,真见鬼了……”
“别说了,怪吓人的。”
交谈声变成窃窃私语。
一股邪风经过,篝火摇曳。
障鬼台仿佛被惊扰了睡梦,在无意中翻了个身。
石台上滚落几粒沙石,被黄三针踩在脚下。
经历过范二的偷袭,涂通对外人的接近更加警惕。
大多数时候,老三曾锋留在营帐中,并不露面。涂通则守着石台,居高临下,做好准备应对一切危险。
当涂通注意到何三带来的大夫旁若无人走向他和曾锋二人单独使用的营帐,他即刻挺身出来,质问对方的目的。
“我想见他。”黄三针指了指营帐的门帘,说话不清不楚。
好在,涂通听懂了。
“多谢关心,不必了。”
涂通清楚表达出拒绝的态度,黄三针却像没听懂、仍直直朝营帐走去。
“站住!”
涂通大声喝止,却没有贸然动手。
黄三针来见曾锋自然不是出于关心。
他一共见过四个身染瘴毒的人。除了近在咫尺的两名亲兵,还有暗楼长老红叶和一名容氏子弟。
瘴毒对这四人的侵染程度各不相同,连黑斑的位置和大小都不一样。
来到障鬼台后,黄三针从叮人的毒虫上找到一点眉目。
他想尽快验证他的猜测。
当然,他并不知道何三对他的行动做出了预料。否则,他一定会当面嘲笑何三的头脑简单,而绝不会承认自己对曾锋如何压制瘴毒产生了好奇。
“虽然你们是王妧的人,但是,惹恼我的话,你们一样会死。”黄三针拿出少有的耐心。他已经意识到,他和何三相处越久,便越发啰嗦。
涂通还不知道黄三针是精通毒术的高手,只是被黄三针阴森的脸色吓住,不敢轻举妄动,侥幸躲过一劫。
曾锋听见动静,挑起门帘暗中查看,见到来者只有黄三针一人、且不带兵刃。他主动松口,请黄三针进入营帐说话。
涂通也不再坚持拒人千里。
本来被石台边的吵嚷吸引了注意的亲兵正打算将目光移开,谁料,意外陡然发生了。
双目紧闭的何支使手握单刀,冲出主营帐,吓得众人大惊失色。
一人一刀仿佛受到冥冥的指引,朝着石台快速奔去。
涂通暗道不妙。
他预感到范二被厌的惨剧即将再次发生,而直面惨剧的人好巧不巧、依然是他。
他若再次失手杀人,恐怕自身也难逃一死了。
455 重视
捕鼠队伍在南塘前的杜家田园得到了预料中的收获。众人的心情都放松许多。
王妧却在这时提出,很可能还有另一方的人马正在赶来。
曲恬赞成王妧的意见,提醒众人小心戒备,并安排了哨探。
王妧也同意再当一次诱饵。
这一次,武仲很快反应过来,指出王妧手上受了伤,伤口包扎后很显眼,轻易就会引起杀手的警惕,导致埋伏失败。
“反正,就算这里只是几间空屋,杀手也会进屋搜寻,根本没有必要设置诱饵。”
王妧知道武仲的顾虑,一时犹豫不决。
武仲早已将魏知春赠与王妧的铁指套摘下,此时取出来,打算物归原主:“这副铁指套确实是件宝物,只是,让我这样笨拙的人来使用,实在是暴殄天物。曲护卫还是收回去吧。”
铁指套上还沾着未能及时清洗干净的血迹,失去了原本精巧夺目的光彩。
曲恬感到有些难堪,微微涨红了脸。
她果断拒绝收回魏大人送出的礼物。
“设置诱饵是以防万一。一开始,我们考虑到杜家姐妹势单力孤,设想对方不知晓我们插手了这件事、不会小题大作、也不会派来什么像样的高手。我们计划着,表面用诱饵稳住当先出现的敌人,同时在背后出其不意截断对方的后援。这样,就能保证这次行动不被泄露出去……”曲恬缓缓说出她的苦心。
武仲并不买账。
“要是再来一个一样厉害的高手?要是对方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要是对方直接动手杀人?哼,行动的秘密保住了,你们的万一被防止了,我们姑娘的万一呢?”
曲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头说:“魏大人早有交代。就算行动泄露了,我们也会以王姑娘的性命为重。如果还有第二拨人马来袭,我们依然必须做相同的准备。若是王姑娘觉得此举太过冒险,我们只能中止行动、即刻撤退。”
武仲仍想说些什么,王妧却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心有不甘,无意中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阮啸。
阮啸像是得到什么提醒,忽然插话说:“池塘不适合藏身,我想另外找个地方。可以吗?”
回想方才的围捕行动,他甚至连杀手的衣袖都没碰到,更别说直接和对方交手。池塘水遮蔽了他的身形,但也妨碍了他的视线和听力,导致他的反应慢人一步。
他不想重蹈覆辙。
曲恬正要说明为何选中池塘作为阮啸的藏身处,王妧抢先开口做出决定。
“对付暗楼,我不遗余力。不管来者是不是高手,我都会稳住对方,做好我分内之事。我也相信,曲护卫能够准确做到伺机而动。再说,倘若暗楼随便派出来的杀手都是顶尖的高手,那么,该担心的不止我一个人。”王妧见到曲恬脸色改变,话锋一转,对阮啸说,“你就留在隔壁那间屋子里吧,只是要小心漏网的老鼠。”
阮啸点点头。
二人一问一答,没有留给曲恬反对的余地。武仲后知后觉,只能对抢占先机的阮啸怒目而视。
曲恬做出让步,同时对王妧的配合表达了感激。
她听王妧说出不遗余力对付暗楼的话,心里有些触动,趁机提出她在王妧审问杀手乌鸦的过程中产生的疑惑。
“我们活捉的那个杀手对你的消息很看重,可他却认不出你。这是为什么?”
王妧见曲恬终于问及她和暗楼的恩怨,决定不再隐瞒。
“我和暗楼之间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怨。方才擒获的杀手乌鸦听命于头领乌翎,他们的人马来到容州的目的之一,就是杀死我。”
王妧在离开离岛、折返容州途经的荒野上遭遇过乌翎的人马。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得到关于乌翎人马下落的消息,直到今天才抓住一点眉目。
曲恬愣住了。短短一天时间,通过王妧之口,她对暗楼的认识不断加深,她心里受到的震撼也越来越大。
此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对你来说,假扮成杜桑有风险,承认身份也有风险。你对杀手表明你不是杜桑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承认你的身份?杀手从哪儿出发,这一点很重要吗?”
王妧坦白回答说:“很重要。我用我的消息作为交换条件,问他这个问题。只要他做出回答,就能确认他是乌翎的杀手。而他的答案就是乌翎在容州隐藏的势力。这也算是一举两得。”
曲恬没想到王妧竟然考虑到这么多、这么远。不仅是她,连被问话的杀手也没有察觉到王妧的目的、轻易入彀。
“他或许会撒谎。”曲恬不肯轻信。
王妧摇了摇头。
“他见到我之后,撒几次谎。当他撒了谎又想让我相信的时候,他会一再圆谎。”王妧回想起杀手乌鸦回答出梓县这个地名时的神情,“当时我迟疑了,他却满不在乎、只顾催促我说出用来交换的线索。他内心并不想让我相信这个地点。否则,他若想混淆视听,一定会继续和我争辩。”
“可是,他这么做不是很冒险吗?万一你相信了呢?”曲恬又问。
王妧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猜测得没错,他知道红姬从州城派出杀手来此杀害杜家姐妹,红姬却不知道乌翎的人手潜伏在梓县、打算抢先对杜家姐妹下手。他见我们埋伏在杜家,也能猜到我们的目的:我们既是他的敌人,自然也是红姬的敌人。如果我相信了他的话,贸然前往梓县查探,他也能将祸水东引。”
听了王妧的解释,曲恬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她原本打算等捕鼠行动结束后,回头再找机会向魏知春回禀她今日得知的新消息,现在却越想越着急。
她感觉到,调查暗楼已经刻不容缓。
“王姑娘,我们既然已经知道眼下的难题不但是容氏在兴风作浪、还有暗楼的杀手头领在推波助澜,就不能再等下去了。捕鼠行动就此结束,我们即刻回去见魏大人。”
王妧眉头一蹙。
她的本意是引起魏知春对暗楼的野心的重视,没想到,她把握不住分寸,竟让曲恬对暗楼完全改观、如临大敌。
“曲护卫不必急于一时。我们眼下还不能走。”王妧说。
曲恬不解。
王妧想了想,说:“假如第二拨人马来到杜家,扑了个空,一定会想到杜家姐妹二人去州城找杜大娘了。二人抵达州城之前仍有可能遭遇不测。”
曲恬转念一想,不得不承认王妧说的有道理。
她苦笑一声,说:“方才我还劝王姑娘继续参与捕鼠行动,转头就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还要王姑娘来提醒我。我真是惭愧。”
王妧没有将曲恬的谦辞当真。
几人消除了分歧,耐心等待。
到了傍晚时分,预料之中的杀手姗姗来迟。
一个衣衫褴褛、瘦削偻背的老乞丐手拿破碗和竹拐,沿着小路缓缓走到杜家门前的池塘边。
夕阳消失,天色渐渐全暗了。
老乞丐用竹拐拨了拨水面的浮萍,一弯腰,一探手,破碗已经盛满一碗清水。
“舒服。”
他仰头将清水一饮而尽,感叹一声,随后望向篱笆后敞开的屋门。
门内并无灯火。
在一片鸡鸭嘈嘈中,老乞丐提高了声量。
“有人吗?给点吃的,行吗?”
无人应声。
“没人?”
老乞丐自问自答,自作主张,翻越过矮篱笆,径直往屋内走去。
他一只脚迈进屋门,眼睛也适应了昏暗。
他四下张望,猛然瞥见一道人影坐在窗下,被吓了一大跳。
“你你你……是人是鬼?”
话一出口,他已回神。
眼前的黑影十成是他的目标。
如他所料,黑影发出了回答。
“哼,做贼的果然心虚。”
“是人就好。”老乞丐听见人声,松了一口气,转头又质问起来,“哎!你一个大活人怎么装神弄鬼,吓唬别人呢?”
王妧为了隐藏受伤的手,也为了阻碍杀手的行动,才故意不点灯。
此外,杜家的灯油蜡烛所剩无多,而捕鼠队伍所携带的灯烛器物也和这个普通的田园人家格格不入。
“山村老屋,没有财宝,只有猎箭和砍柴刀。你进错门了。”王妧语带威胁,不是吓退杀手,而是在表明她是杜桑。
老乞丐嘿嘿一笑。
“没进错、没进错。这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我怎么会进错门?”
他的回答在王妧听来也是在表明杀手的身份。
“小姑娘,你别当我神神叨叨的、是个贼、或者是个骗子。我年轻的时候,跟一位方士学过望气之术,小有所成。昨日,我登高望远,见此地山谷之间弥漫着一股凶煞之气。我心神不宁,即刻动身赶来,想找到一个化解之法……”老乞丐说得起劲,骤然停下来,发出意味深长的叹息。
屋中陷入古怪的静谧。
王妧心里嘀咕。
来者的言行举止很不像一个杀手,难道是误打误撞路过这里?
念头一起,她即刻否定了。
她不相信这是巧合。
“你想说便说,我听着。”
老乞丐面上讪讪,好在没人看见,他很快就恢复如常。
“我一到此地,即刻看出屋外那口方塘有问题。所有的凶煞之气都出自方塘底下。”
王妧越听越觉得对方是个骗子。
她顺着对方的话头,插了一句话:“你还喝了一碗充满凶煞之气的池水,看来你是不要命了。”
456 自证
从州城出发的马车终于在天黑前赶到梓县。
车夫和莫行川打了个照面,只说自己奉命护送马车里的少年前来僻巷客店,随即推辞了莫行川的挽留,匆匆离开,浑然不顾夜路难行。
为照料昏睡中的路婴,莫行川无暇过问车夫的身份。
好在,他的疑惑并非无人能够解答。
车夫离开不久,路婴适时醒来。
见到将他横抱着的莫行川的脸,他忽然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莫行川见他哭得几乎又要昏厥,不但没有将他放下来,反而心软安抚道:“你能平安回来就好。这段时间你受的苦,我并非一无所知。你安心休养,有什么话可以等到明天再说。”
人声一停,四周一瞬间陷入寂静。
路婴用手背抹了一下鼻涕,又恢复了抽噎。
仿佛方才只是人耳短暂失聪,才听不见少年的哭泣。
路婴挣脱了莫行川的双臂,独力站直。
“不,我一刻也等不了了。莫大哥,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姐姐了。他们囚禁我,想从我嘴里套问出姐姐的消息,他们想害姐姐。莫大哥,姐姐在哪儿?她还好吗?”
莫行川拍了拍他的肩头。
“姑娘一切安好。她已经从屏岭回来了。”
路婴连忙表明他对王妧的思念,他要见到王妧才能安心。
“不巧。姑娘去乡下拜访一位家里的故交,不在客店。我会传信给她,告诉她你安然无恙,免得她一直挂心。”莫行川一边说着,一边领路进入前厅,“六安只说,他能保住你的性命,却无法救你脱身。你能逃出来,肯定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奇遇。”
莫行川的话让路婴心里一沉。
路婴并不知道六安对莫行川说了什么,但他听得出,莫行川十分相信六安。
他本想离间二人,此时却决定不能草率行事。
“原来是六安大哥在暗中出力。他们用严刑拷问我,我也没有泄露任何事情。当时,我还以为我就要死了……”路婴说着又流下泪来。
莫行川见路婴依旧心绪不宁,便交代一句,让路婴留在厅中等候。
随后,他离开前厅,找到小桃为归来的少年煮些甜汤。
小桃得知路婴平安,心里高兴,连连点头。
重新回到前厅时,莫行川为路婴带来了浸泡着药草的洗漱的汤水。
路婴脸上仍带着泪痕,见状露出些忸怩不安的神色。
“莫大哥,你待我太好了,我当不起……”
莫行川却说:“我虽然不清楚你这段时日的经历,但总知道你遭了一劫。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被卷入这些纷争里头,吃苦受难,我心里很不忍。你从前说,只要能跟在姑娘身边学习箭术,吃多少苦都不怕。现在我却要再问你一遍,如果有更合适的去处,你愿不愿意……”
“不!”路婴脱口而出。
“你不用急着拒绝。再花点时间,好好考虑。”莫行川并不逼迫他,反而递给他一条手帕,“先擦把脸。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我很乐意和你聊一聊。”
路婴顺从地用手帕和热汤熨一熨他哭肿的双眼。
洗漱后,他感到耳目一新。
“莫大哥,我现在才觉得我真的活过来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姐姐让我送口信回梓县,说傅泓姐姐昏迷不醒、很像是中毒了,姐姐想让莫大哥送谭漩姐姐去宿所救人。没想到,我这么没用……莫大哥,姐姐回来了,傅泓姐姐也没事了吧?”
莫行川做出肯定的回答。
“那就好,我没把姐姐交代的事办好,总觉得辜负了姐姐。万幸没有因为我的差错而误了大事。”路婴说。
“你惦记着傅泓,她知道了肯定很高兴。你能平安归来,她也不用再自责了。劫持你的人和我们势不两立,她以为你难逃一死。”莫行川语气沉重,“你说他们对你用了刑,我现在让谭漩过来看一看你的伤势,好不好?”
将昏睡的少年抱下马车时,莫行川就察觉到少年消瘦许多,但他也感受到少年手脚的力气和从前相比丝毫不差。
路婴吞吞吐吐。
“我、我……”
先前他急于证明自己,曾在六安面前说错一些话。他至今仍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无意中说了一些不该说的梦话、被六安听见了。
此时面对莫行川,他变得更加谨慎。
“怎么了?”莫行川问。
路婴面露困惑,说:“我不知道他们对我用了什么手段。当时,我只觉得自己受了很重的伤,浑身剧痛,不能动弹。后来,六安大哥喂了我一些疗伤的丹药,我才清醒过来,发现除了从马上摔下来受的擦伤和扭伤,我真正的伤势并不严重。我觉得,他们是看我年纪小、想先吓唬吓唬我。可我不禁吓,一下子就不省人事了。他们没有从我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肯定是想杀了我了事的。要是没有六安大哥,后果真的……莫大哥,六安大哥为了救我,会不会被他们逼着去做坏事呀?我……我没用,都怨我。”
他一口气说了一通。
莫行川耐心听完,沉思片刻,说道:“我劝傅泓不必自责,如今我也用同样的话来劝你。傅泓和你一样,也经历了九死一生,两件事都是因为姑娘和暗楼的仇怨而起。如果你们心里生出了恐惧、疑虑、甚至是怨恨,我都能理解。我会为你们安排合适的退路。”
这已经是莫行川第二次提及离开王妧的建议。
路婴心里警觉到了极点,却不知道如何彻底打消莫行川的疑心。
他不由自主抬起双手,抓住了一点空气。
拳头砸在少年的大腿上,激出一股义愤。
“退路?你想让我离开姐姐,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可怕的杀手吗?莫大哥,我不相信你也给你自己找了退路。我从那个老婆子手里逃出来的时候,我就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好好练功习武,变得更强大,才能打败他们。你要我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跑?绝对不可能!”
莫行川愣了愣,对路婴表现出来的决绝感到诧异。
“你肯立志用功,我当然为你感到高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决心和勇气远远不如你。”莫行川发出一声感慨,“真是后生可畏呀。”
路婴心头一松,拳头也泄了劲。
他靠在椅背上,忽然想起从前和小梅一起习武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曾经立志要做爷爷手下最厉害的杀手。
但他已想不起他到底为什么会立下这么宏大的志愿。
是为了在小梅面前炫耀他自己?还是为了让爷爷对他另眼相看?
相较之下,他意识到一件事。
此时他被莫行川推向一处无形的悬崖边,即将摔个粉身碎骨。他出言明志是迫不得已,可是,他的心里却没有迷茫。
他立下志向不是为了蒙蔽莫行川,也不是为了王妧,而是为了他自己。
莫行川唤了路婴一声,路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莫大哥……”路婴脸上有些不自然,像是在谦虚推让莫行川给予他的过高的赞赏。
莫行川提醒道:“小桃来了。”
路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见莫行川上前接下小桃手里的食盒,他连忙站起来,向小桃问好。
小桃微笑着朝他摆摆手,端详一会儿,又将手掌按在双颊处,挤出两个凹陷。
莫行川见路婴不明就里,便解释道:“她说你瘦了。”
路婴一听,不由笑了笑。
“我在囚牢里忍饥挨饿,担惊受怕,消瘦一些也是正常的。不过,我既然回来了,肯定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劳累你为我准备吃食,也多谢你们惦记我。”最后,他还将感激的目光投向莫行川。
先前,他常常跟随庞翔兄弟几人出入浊泽,留在客店里的时间并不多。
他听说小桃只是碧螺收留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丫头,便当小桃随时可能被赶走,因此从未和小桃有过交往。
他甚至不知道莫行川将小桃安排到客店的厨房做事。
莫行川打断了路婴的思绪:“你先垫一垫,再来说囚牢的事。”
路婴点点头,暗暗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自身的处境上。
457 清白
小桃看见她准备的甜汤被吃得精光,脸上露出了笑意,却不知道路婴其实食不知味。
而后,莫行川交代小桃,夜里的琐事和往常一样由他来照应。
小桃点点头,心满意足提着空食盒离开了前厅。
“如果你还想谈一谈,我们就继续。”莫行川修剪了烛芯,将烛台挪动到他身侧的茶几上。
无论路婴是否尝出了甜汤的滋味,食物带来的温热自动地由内而外包裹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舒适。
移动的烛火晃了一下少年的眼睛。
路婴猛地一闭眼,倦意霎时缠住他的神思。呼吸之间,他已变得昏昏沉沉。
“从你被困的地方开始吧……”
路婴听见说话声,伸手撑开眼皮,想抵挡来势汹汹的睡意。
他认为自己成功了,并说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段说辞。
“那里是一家酒馆,我逃出来以后才知道这一点。有个老婆子和一个小女孩看守着我。还有一个女人,她才是酒馆里真正的主事者。我没见过她,但我听说,她的名字叫作红姬。”
莫行川静静聆听,没有插嘴。
厅外涌进来一阵风,摇动了烛火。
路婴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睁开眼睛,看了莫行川一眼,突然感到浑身如坠冰窟。
甜汤有问题。
这个念头让他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
他故意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接着说:“那个小女孩名叫小蛮,她不属于酒馆。她想逃走,找我做她的帮手。我们两个人一起打伤了老婆子后逃出酒馆,但她中了老婆子的毒针,命悬一线。后来,我们遇到一个叫作老虞的男人,他帮我们摆脱了老婆子的追杀,还救了小蛮的性命。”
少年说话时语气平稳轻缓,淡化了逃生过程中的曲折和凶险。
莫行川只是点点头,仍不说话。
“老虞带着我和小蛮去他落脚的地方,我才知道小蛮的主人是红姬的死对头,老虞称那个人为白先生。正是因为这个白先生,老虞才会出手救小蛮、顺手救了我。”
说到这里,路婴已经把自己幸运脱险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向莫行川证明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值得怀疑。
如他所愿,莫行川没有发出任何质疑。
但过分的顺利让人不安。
路婴忍不住问:“莫大哥,你认识老虞这个人吗?”
莫行川思索片刻,回答得十分简短。
“我听说过,这人是个古董贩子。”
路婴猜测莫行川肯定没有完全说实话,就像他为了撇清自己和暗楼的关系、隐匿了许多详情。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我一定要把我亲眼看见的事告诉莫大哥。”路婴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老虞和红姬有勾结!两个人就算表面上没有联络,暗地里也有来往。”
“你看见什么了?”莫行川问。
路婴不明白,为何莫行川听到这个消息仍然平静得像是无动于衷。
“我在老虞落脚的地方见到另一个中年男人。那人是红姬的眼线,他去找老虞打听一个叫作蒲冰的女人的来头。他告诉老虞,红姬让他接近蒲冰、打探蒲冰和姐姐是否相识,还有,红姬想从蒲冰手里得到一样东西。老虞告诉他蒲冰是百绍公主,还告诫他不要招惹燕国公府。事情牵涉到姐姐,我认为这些消息一定很重要,所以才想方设法向老虞辞行。我真怕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的真面目。我真怕他会像那个恶毒的老婆子一样伤害我。”
说着,他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垂头丧气。
莫行川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过了一会儿,路婴重新抬起头来。
“莫大哥,这些消息是我偷听来的。你相信我,好不好?你只要找到那个名叫蒲冰的女人,就能辨明真假。我想,她的身份那么特殊,应该不难找才对。”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自荐道,“假如,莫大哥认为这点小事不值得费心费力,我愿意自己去查。就算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成功,我也愿意去做。他们想谋害姐姐,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路婴目光坚定,盯着莫行川的脸。
莫行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路婴脸色一僵。
“事关暗楼和红姬,就不算小事。更何况,红姬将你掳去,对你百般折磨,我们怎么可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莫行川说。
路婴刚松了一口气,正起头说些感激的话,却被莫行川打断。
“我们暂时还不能断定老虞此人和红姬有勾结。和他联络的是红姬的眼线、而不是红姬本人或是她的心腹。倒是白先生和老虞的联系更显得亲密。”
路婴有些失望。他本想让莫行川怀疑老虞。将来,就算老虞说出他和爷爷的身份,莫行川也不会轻易相信。
他已经长大了。老虞用互相保守秘密这种哄小孩子的话来骗他,他怎么会上当呢?
“莫大哥说的有道理,我听你的。”他没有争辩,言不由衷。
莫行川却露出满意的表情,话锋一转,说:“不过,有一个问题很重要。你要如实回答我。”
路婴的心突突地跳,手心也在不停冒汗。
“老虞知道你的身份吗?”莫行川将身子向前一探,将烛光抛到身后。
路婴竭力想看清莫行川眼里的情绪,却劳而无功。
莫行川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秘密,老虞全都知道了。
他瞒不过老虞,瞒得过莫行川吗?
少年沉默得太久了。
“你不知道吗?”
莫行川的声音刺痛了路婴的耳朵。
路婴摇了摇头,嘴上却做出肯定的回答。
“老虞知道我追随的人是姐姐。”他屏住呼吸,甚至不敢反问莫行川对他提出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用意。
“好,那就好。”莫行川若有所思。
路婴几乎坐不住了。
他回想自己进入前厅后做过的每一个动作、说过的每一句话,暗暗说服自己:他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勇气很快回到他的身上。
“莫大哥,你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吗?”路婴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莫行川回答说:“没错。”
“那我也问莫大哥一个问题,你也要如实回答,好吗?”
莫行川答应了。
“为什么小桃只给我一个人准备了甜汤?”路婴问。
莫行川随口一说:“我很少吃夜宵,容易积食。”
路婴犹疑不定。他该相信吗?
458 好义
得到老虞的承诺后,殷泉放心折返梓县。
没想到,他刚回到住所,冯大方就得知消息、迫不及待将他请到冯家去。
“殷老大,千万见谅。要是不把整件事说清楚,我真怕惹出大祸来。”
冯大方在卜神医离开后,即刻找来他的儿子冯二。
冯二的妻子出身厉氏,对鲎蝎部内部情形的了解比冯大方父子所了解的多得多。
经过一番深谈,冯大方得知了一件机密。厉氏当家之主的小儿子死在容圣女的疏忽之下,厉氏和容氏已有不和。
冯大方原本还打算请厉氏做中,化解卜神医和巫圣堂的恩怨,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桩美谈。
但眼下,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他又听说,卜神医请殷老大去追查闹事的无赖。殷老大是江湖人,意气用事,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让双方的仇怨越结越深。
他既已决定插手其中,便不会让这种局面发生,即使卜神医并未开口要求他做些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卜神医前来探望我的母亲,提到她为闹事的无赖烦心,也提到她托你去追查无赖们背后的主使。”冯大方提起白天发生的事,想到棘手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唉,都怪我没有事先和你说清楚。先前,我之所以把你引荐给卜神医,正是因为本地无人敢惹那伙无赖。我原想,有你煞一煞那伙人的威风,双方便能够相安无事。哪知,是我小看了卜神医。卜神医医者仁心,真正嫉恶如仇。她决心将这件事追查到底。我深受震动,便将那伙无赖的来头告诉她了。”
说到这里,冯大方突然对殷老大的行踪产生了疑惑。
“对了,你白天去哪儿了?你该不会已经查到巫圣堂头上了?”冯大方不由露出受惊的表情。
殷泉也有些惊讶:“那伙无赖是受巫圣堂指使的?”
冯大方顾不得说明前因后果,急切追问殷老大是否动手做了不该做的事。
殷泉否认了。
“我只是去找了……一些朋友打听消息。其他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做。”殷泉遵守了承诺,没有提到老虞。
冯大方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殷老大,你仗义帮忙,我不能害你,卜神医对我有恩,我也不能害她。我平生积德行善,终于换来我母亲的安康。如今明知一场祸事近在眼前,我怎能无动于衷?”
殷泉奉承一句:“冯老爷是大善人,好心总有好报。”
冯大方得到预料中的祝福,心满意足。
他接着说:“殷老大,别怪我瞒着你。巫圣堂在容州势力深厚,像我们这样的外乡人万万招惹不起。你白天也去打听过了,有什么消息吗?”
殷泉行走江湖多年,一下听出了冯大方的疑虑。他回答说:“没有。冯老爷说是巫圣堂在暗中捣鬼,我自然是相信的。我也不必再四处打听了。说到底,卜神医遇到这些麻烦,寻常人肯定不想多沾染。我若不是受冯老爷所托,肯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上心。要解决卜神医的麻烦,还得仰仗冯老爷你。”
冯大方十分高兴。
“殷老大太抬举我了。我常听老谢说,殷老大行侠好义,我心中自愧不如。”
殷泉又奉承两句,才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说回正事。
“既然惹不起巫圣堂,那么,只能躲了?”
红姬要求他从蒲冰手里拿到一样特殊的东西,他甚至还没查清楚那样东西是什么。
如果蒲冰被逼离开梓县,他也必须离开蒲冰。到时,他如何给红姬一个交代?
好在,冯大方找来殷泉之前就想到一条对策。
“一味躲避,也不是个办法。巫圣堂名声显赫,大约是为了保全名声,才暗中指使无赖去闹事。我们要想在明面上对付巫圣堂,根本就是不自量力。所以,我们最好也学他们在暗中行事。”
这个想法正合殷泉的心意。他还得在燕国公府的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地隐藏他的身份。
“我是个江湖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冯老爷,你只说需要我去做什么,我照办就是。我敬重冯老爷你,也敬佩卜神医。为你们二人,我愿意拼死效劳。”殷泉说得直白,继续减少冯大方的顾虑。
冯大方果然更加放心了。
“殷老大一身义气,我何德何能担得起你的敬重?能结交到殷老大这样的朋友,就是我天大的荣幸了。我真该好好谢谢老谢。改天,我一定要请你们一起喝酒。”
殷泉坦然向冯大方道了谢。
冯大方这才说:“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卜神医说,她不懂武艺,看得不真切,好像是那伙无赖之中有几个高手。这是真的吗?”
殷泉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果真如此。”冯大方略一思索,说出他的推测,“我看这几人应该也是江湖人、是被李歪嘴请来坐镇的。”
殷泉想起那个满口胡言的歪嘴无赖,不用发问也知道那人就是李歪嘴。
冯大方不等殷泉的回应,便说:“卜神医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四处行医。巫圣堂必然是看到卜神医无依无靠,才会动了歪心。那伙无赖也是仗着巫圣堂撑腰才敢肆无忌惮、频频滋扰。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卜神医不是孤身一人,她行医救人,自然有人感激她、肯为她挺身而出。”
殷泉连连点头。
“最重要的是,我们万万不能泄露身份、让巫圣堂抓住把柄,否则,一切都是白搭。”冯大方顿了顿,用更郑重的语气说,“殷老大,我得和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事要冒很大的风险。卜神医对我有大恩,我才甘心帮她。你受我牵累,卷进这件事里,趁现在还有余地,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轻重。如果你想抽身出去……”
话音未落,就被殷泉打断了。
“冯老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什么风险不风险!我大半辈子舔着刀口过活,哪天不是风里来、雨里去?要是怕这个,怕那个,早就被自己吓死了,哪里活得到现在?”殷老大仿佛因为被冯老爷误解而气恼,话里既有解释,也有决心。
冯大方显然是被打动了。
“好,说得好。殷老大是正经的江湖人,讲义气,够朋友。我有眼无珠,你千万不要和我计较。”
殷泉脸色缓和许多。
主客二人的关系没有因为这一点争执变得生分,反而更加融洽。
“殷老大肯帮忙,我就更有把握了。我们要让那伙无赖知道,卜神医结交了一些仗义的江湖朋友,如今这些朋友听说她遭遇不平,也来为她出头。这样一来,巫圣堂有所忌惮,无赖们也会有所收敛。”冯大方说出他的打算。
殷泉点点头表示赞同,并指出一个事实:“仅凭我一人之力,恐怕对付不了无赖请来的那几个高手。”
冯大方也考虑过这一点。
“卜神医的江湖朋友当然不止一人,否则也太寒酸了。殷老大,你交际广,需要多少人手,你只管找来。所需花销费用,由我来想办法。”他大方承诺道。
“有冯老爷这句话,事情就好办了。”殷泉也没有客气,坦然道了谢。
他并未指出这个办法只能解一时之急。
冯大方也并未解释,自己是因为厉氏与容氏之间的不和,才暂时出此下策。
殷泉见冯大方有了看茶送客的意思,忽然夸赞起卜神医超绝的医术。
随后,他又说:“巫圣堂那些巫医真是羡慕不来。毕竟,巫圣堂又不能把卜神医的医术偷走,对吧?”
冯大方说完正事,脸上已有些疲惫。他敷衍说:“是呀。卜神医的金针秘术,别人看了也学不会。还有那些金针,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也只有卜神医才能这般得心应手,将它们施展出十分的功用。”
殷泉嘴上毫无异议,心里已暗暗记下金针二字。
没说几句,冯大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殷泉才像刚长出眼色,起身向主人家告辞。
冯大方作势挽留,照常客套一番。见客人执意要走,他才吩咐仆从将客人送出门外。
此时天色已晚。
459 教训
李歪嘴的家门被人砸开,发出的声响远远传到巷子口。
四邻纷纷侧耳细听,辨认出喧嚷发生的位置后,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门管这件闲事。
李歪嘴刚喝完酒,正借着醉意歪在一张小塌上、做着美梦,不料被一巴掌打醒了。
咒骂混合着浊臭的酒气涌到他的嘴边,差点一股脑倾吐到对面的人身上。
容?气不打一处来,一边对李歪嘴拳打脚踢,一边骂道:“该死的老货,竟敢向二管事告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随从不敢插手阻拦,只顾提醒李歪嘴打人者的身份,生怕李歪嘴瞎了眼认错人。
李歪嘴又痛又怕,急出一身汗,酒也醒了大半。
他哭喊求饶,说自己蒙冤受屈,不想做了糊涂鬼,希望?四爷手下留情。
容?不管不顾将人打了一顿,消了一些火气,才肯理会这番说辞。
“哼,我只不过托你办件小事,你直说你没本事、办不成倒也罢了,我不至于和你这个没用的家伙置气。可你前脚刚答应我,后脚就去找二管事告密,说我不务正业、尽在外头惹是生非,害得老太爷恼了我、要将我禁足。你说你这张嘴只会胡说八道、乱嚼舌根,留着还有什么用!”容?嫌李歪嘴满身酒气、臭不可闻,直接伸出脚将李歪嘴踩在地下,不让对方起身。
李歪嘴挣扎几下就放弃了反抗。
他坚决否认自己去告密,而是二管事逼他说出他支取的那笔花销的用处。他见到二管事对?四爷的事指手画脚,一时冲动,和二管事争论起来,才会说漏嘴。
“要说告密,那也是二管事对老太爷告了密。我就是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坏了四爷你千叮万嘱交代的事呀。”李歪嘴去容氏老宅探风之前,就猜到容?想找江湖人切磋拳脚的事很可能瞒着老宅里的人,他将此事说破会惹恼容?,因此早已想好了一番说辞。
容?听后,态度果然软和许多。
他将脚从李歪嘴身上挪开。
李歪嘴感到后背的压力消失,立即爬起来,发现自己只是伤了点皮肉,心里喜滋滋的。
他刚想凑近容?身前说几句好话,就被一声警告喝住脚步。
“你浑身酒气,想熏着四爷不成?”随从替主人出声责骂。
李歪嘴抬起袖口,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却闻不出半点酒味。他只当随从在向容?卖乖,心里暗暗不悦。
但他仍顺从地退后两步,才开口赔笑说:“四爷真的误会我了。我已经联络上四爷想找的江湖高手,只等四爷哪天得空,我就让那人来求四爷的指教。我这是办好了差事,才喝点酒庆祝四爷心想事成。四爷可千万别再恼我了。”
这番话说得容?心里十分熨帖。
“哼,我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容?推开挡在李歪嘴面前的随从,“那人呢?我现在就要见一见。”
“现在?”李歪嘴感到意外,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容?即刻拉下脸来。
“不,四爷,我的意思是,天这么晚了,要见人也等白天再见呀。”李歪嘴急忙解释。
容?不假思索,拒绝道:“不行,我要见什么人、要做什么事,谁也别想拦着。”
李歪嘴觉察出一点不对劲。但他的脑筋被酒意绊住,有些转不过弯来。
“四爷勤学上进,老太爷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对四爷禁足的。这夜里黑灯瞎火的,拳脚都摆不开,舞枪弄棒更不方便。那江湖高手十成的武艺少说也要减去三分,岂不是败了四爷的兴致?四爷,你看我说得对不对?”李歪嘴误以为容?是担心明天要被禁足、才会在今夜匆匆赶来问罪。
容?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
他发狠说:“你这老货,真当我是好糊弄的?你今夜要是交不出人,我就让人把你打个半死、扔到城外去喂狗。”
李歪嘴感到了为难。倒不是因为他被容?的话吓住了,而是因为他根本摸不清容?的心意。
容?的随从们没耐心等他想明白,就推搡着他出了家门。
在李歪嘴不情不愿的指引下,一行人来到了江湖人老尾和老段的住处。
“来了。”鸠尾独自前来应门,一眼认出被众人簇拥的少年就是李歪嘴提到的?四爷。
“老李,这位就是?四爷吧?你怎么没跟我说,?四爷生得一表人才?唬得我以为是哪位神仙下凡来了。”鸠尾笑着将人迎进门内,没有半点犹疑。
李歪嘴愣了愣,见容?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老尾拍马的功夫不比他差。
容?进入厅中,不像平时一样嫌弃别人家里狭小寒酸,反而觉得江湖人不拘小节、随处随地都能安身。
他直接坐上主位。
“听老李说,你是个高手。”他学江湖人称呼李歪嘴,同时对江湖人上下打量。
鸠尾并不介意,笑了笑,回答说:“算是吧。”
“哦?有多厉害?”容?故意问,想惹恼对方。
鸠尾不至于陷入一个轻狂少年的激将圈套。
“这么说吧,整个梓县,身手胜于我的不超过五个人。”他的语气中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他已经看出,容?的目的并非如李歪嘴所说的切磋武艺。他是个杀手,很容易分辨出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有多少斗志。
李歪嘴在这时插嘴了。
“四爷正需要你这样的好手来练一练,你有什么本事,快露出来让四爷瞧一瞧。”
鸠尾听后哈哈大笑。
“我想,?四爷已经准备好了一项考验。我随时待命。”
李歪嘴听得一头雾水。
容?却又惊又喜,拍手叫了一声好。
“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你叫什么名字?”
鸠尾报上自己的名字。
“好,我就叫你老尾。”容?也学李歪嘴称呼鸠尾,“你说得不错,我准备了一项考验,如果你办得合我的心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容?的人。”
鸠尾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答应下来。
容?涉世不深,满心欢喜于李歪嘴能给他找来一个有趣的江湖人,并未注意到江湖人身上的异常之处。
他一想到他的秘密计划这么顺利就要成功,心里止不住激荡起来。
“我要你替我去教训一个人,下手不必很重,叫他一个月下不了地就可以。”
容?还未说出他的目标,李歪嘴就大惊小怪嚷嚷着万万不可、随后被容?赶出厅外。
“这事,你有把握能办成吗?”容?慎重问了一句。
鸠尾点头回答说:“轻而易举。”
460 合计
夜幕降临以后,俞十一才悄悄行动起来。
她在船上四处搜索,虽然漫无目的,却幸运找到一样符合她目标的东西。
她怏怏不乐回到关押田恕的船室,说出她的发现:“有一口木箱上烙了你说的那几个字。”
一口军督府敕造的木箱,怎么会出现在这艘船上呢?
白天的时候,她和众人在存放木箱的那间船室里进食、闲谈。其他人从未试图将木箱藏起来,而她也没有留意到那个小小的标记。
直到田恕指认船上众人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寇,她深受震动,决心查明到底是谁在撒谎。
“哼,我就说,那伙人根本就是海寇!你被他们蒙蔽了!”田恕露出得意之色,但在昏暗的船室中,没有被人看见。
俞十一只是听出田恕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指责,心有不服。
“一口箱子而已。万一,他们本来就是军督府的人呢?”她反驳道。
田恕听后更有底气,说:“瞧你这记性!你忘了我们刚回到离岛的时候,军督府的人就用追查凶犯黎焜下落的理由扣押我们,军督府的韩爽对我们慕玉山庄根本不安好心!就算他们是军督府的人,我们落在他们手里也讨不了好。”
俞十一无言以对。
田恕再接再厉。
“十一,你别再被他们欺骗了。海寇已经深入离岛。他们到仙人屿,残忍杀害了一户置守。他们到大渊渔场,收买渔人,刺探慕玉山庄的消息。谁知道他们在岛上还有多少耳目,谁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到他们的蒙蔽!十一,你好好想一想,你对他们有多少了解?他们对你又有多少了解?他们难道不知道你和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一起学艺吗?”
俞十一愣住了。
这不是田恕第一次提到大渊渔场出了内鬼。
先前,她并未将内鬼和秋秋等人联系起来。此时,她却不由自主想起将她带出山庄的沈平和鲍兰。
鲍兰不正是大渊渔场的渔女吗?
“你在想什么?”田恕见自己的话触动了俞十一,忍不住追问。
俞十一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她问:“你抓住的内鬼,是什么人?”
田恕已经想通为何这伙人要假扮东夷货商将他掳劫到海上。
“是一个叫姓鲍的渔女。她勾结海寇,失手被抓。消息传到这伙海寇耳中,海寇才扮成东夷货商,潜入渔场劫持我,想用我救回他们的同伙。”
说服俞十一的不是田恕笃定的语气,而是鲍兰的姓。
沈平和鲍兰出现在山庄,田恕被抓,秋秋等人匆忙出海……
一开始,她沉浸在挨打后的愤怒和恐惧中、沉浸在出走后的迷茫中,无心探究沈平的行动。
但田恕打破了她心里的平静,把她所知道的小事串连成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沈平和鲍兰深夜出现在山庄,是为了刺探消息。田恕被抓,是因为鲍兰泄露了阴谋。秋秋等人匆忙出海,是为了躲避慕玉山庄的追踪。
前因后果,合情合理。
她找不出丝毫破绽,恰恰说明,一切不是田恕的胡编乱造。
再想到沈平勾结海寇对付慕玉山庄肯定是受王妧指使,俞十一心里更是难过。
自从在容州经历过那次生死攸关的劫难后,她认为王妧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但后来,俞舟堂为了帮她和田恕脱身,诬陷王妧手下的武仲是逃犯黎焜的帮凶,她和王妧的交情就一刀两断了。
遇到沈平时,她还以为,她有机会和王妧重归于好,却忽略了沈平向她探问郑夫人的下落这件小事。
三爷将王妧的亲人扣留在慕玉山庄,王妧肯定要视三爷、视慕玉山庄为仇敌、怎么可能做她的朋友呢?
想到这里,俞十一偷偷红了眼眶。
她并不打算将她的心事告诉田恕。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伤心。
还有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摆在她面前,急需她去解决。
她被沈平和鲍兰秘密带出山庄这件事一旦被三爷或是田大管家发现,她一定逃不了一顿重重的责罚,甚至要背负上内鬼的恶名。
就算她的大哥和原叔想帮她,恐怕也无能为力。
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慌。
不但是这艘船,离岛、安州、容州,乃至整个南沼,都将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岂能任由自己再次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呼吸之间,无知的少女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却这么不中用,被人轻易掳走。三爷更要生你的气了。”
“三爷……”田恕嘀咕一声,打了个冷颤。
“三爷罚你抄书,你还没抄完吧?”俞十一幽幽说道。
田恕摇了摇头,叹气后,做出否定的回答。
“三爷让你去追查内鬼,你却把自己搭进去。哼,你学了一身少庄主的脾气,但少庄主该有的本事,你一点也没学到。你是夫人的孩子,天生和我们不一样。但是在大管家把你接回山庄做少庄主之前,你又比我们这些孤儿强多少?”俞十一口气冷漠,但她并非为了奚落田恕,“你怕不怕,等你脱困回到离岛,三爷已经另外找到一个更适合……”
田恕不明白俞十一的用意,心底的怒气一下冲上脑门。
二人原来一个面朝里、一个面朝外,左右间隔一臂的距离。
此时田恕出人意料愤愤转头,扑向俞十一,想阻止俞十一继续说下去。
但他眼力较差,只抓住俞十一的袖口,却捂不住俞十一的嘴。
“做少庄主的人。”俞十一说完整句话,反手挣脱束缚,提醒田恕道,“我不想动手,才和你讲道理。你要是想讨打,我也奉陪到底。”
她早已看穿田恕的欺软怕硬,也已暗暗下定决心不再受田恕的气。
“这种时候,你还说这种话来气我?”田恕的声音透出一股哀怨,“看我被三爷彻底厌弃,你才高兴吗?你真真狠心!”
俞十一强硬的态度有所缓和。
“我要是真狠心,就该让你渴死、饿死、掉进海里活活淹死,而不是信了你的鬼话,去找什么带有军督府标记的器物。”
田恕听后心头一喜,顿时忘了方才的不快。
“你相信我的话……相信他们是海寇?”
俞十一却说:“无论他们是不是海寇,无论他们是不是军督府的人,他们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劫持出海,就是慕玉山庄的敌人。你要是还想回到离岛、做你的少庄主,就得听我的。”
田恕感到些许怪异。俞十一明明已经按照他的设想做出有助于他的选择,整件事却没有落入他的掌控。
他正想重新估量二人之间的关系时,忽然听见俞十一又开口了。
“田恕,我知道你该如何得到三爷的满意。”
461 相见
身在离岛的沈平并不知道远在海上的俞十一与田恕的合谋。
他的心思全都放在即将见到的鲍兰身上。
他该说什么?他该问什么?
鲍兰会怎么回答?
他和鲍兰之间的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
临近目的地,沈平反倒有些踟蹰不前。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的心事。
辜焕的随从遵命将沈平带到慕玉山庄的一处偏僻客院,扣开了一扇半掩的门。
沈平一抬头,看见鲍兰举着烛台站在门边,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鲍兰抢先开口。
“我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平脑中千头万绪,心头五味杂陈,最后通通化作歉疚。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鲍兰也笑了,请沈平进屋里说话。
她对辜焕的随从视而不见,那随从也像无事人似的、走到屋门东侧的墙根处静静蹲着。
沈平注意到这一点,认为辜焕想从他和鲍兰的谈话中得到某些有关詹小山的机密。他提醒自己万万不能放松警惕。
相比之下,鲍兰的一举一动显得自在许多。
她的住处算得上宽敞。外间见客,里间住人。渔场边的木屋根本不能和它相比。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进入慕玉山庄。这事要是放在以前,我那个死鬼老爹恐怕要认为我攀上高枝、撇下他去享福了。”她发出自嘲。
“你爹死了?”沈平脱口而出,随即暗恼自己这话说得太无礼。
好在,鲍兰并不介怀。
她摇头说:“大约还活得好好的。”
沈平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言,便提起自己去找过鲍渔夫的事。
“他丢下一切,连刚刚做好的热汤都顾不上,就匆忙离家。我以为,是慕玉山庄的人害了他……”沈平只说出其中一种猜测。
鲍兰却直言不讳:“你错把他当成好人了。他收了别人的钱,出卖了我和你来往的消息,做贼心虚才逃走的。哼,这笔账,我将来一定和他慢慢地算!”
沈平接受了这个说法。安慰的话来到嘴边,却被鲍兰挡了回去。
“不过,我没有怨辜大哥。我被指认为内鬼后,我们从前的那点交情没有连累到他,我就很满足了。我不敢奢望他来替我求情。而且,后来辜大哥一得到好消息就把我从大管事手里救出来。他对我说,少庄主已经查清楚,你我和渔场失窃的事无关。我想,他在暗地里应该也帮了我不少忙。只是……只是,辜大哥说,少庄主怀疑你的少东家和一些身份可疑的人有联络,所以,少庄主才决定暂时将我留在山庄里。这也是为了我好。”鲍兰将她的经历娓娓道来,最后郑重发问,“沈平,我相信你,只要是你说出来的话,我都相信。所以,我想问你,你的少东家真的和海寇有勾结吗?”
“绝无可能!”沈平不假思索。
鲍兰听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说:“我就知道是这样!这下我可以放心了。等少庄主查清楚这件事,我就能回家了。沈平,少庄主虽然没有亏待我,可我就是不习惯像现在这样什么事都不干。我宁愿天天去码头吹海风,至少能和你……”
说到这里,鲍兰笑嘻嘻住了口。
沈平脸上一红,不好意思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他指出到鲍兰话里的一点古怪之处,借此掩饰他的不自然。
“辜焕告诉你,渔场失窃和我们少东家交际可疑这两件事,都是少庄主亲自去追查的?”
慕玉山庄的少庄主田恕已经被他和詹小山掳劫到海上。辜焕对鲍兰说谎到底是什么用意?
鲍兰点头承认了。
“有什么不对吗?”
沈平叹了一口气,又问:“这段时间,你见过少庄主吗?”
鲍兰摇了摇头,说出她从未见过少庄主,她得知的所有消息都是辜焕告诉她或者是辜焕托人传话给她的。
沈平忍不住说出实话,而且,他并不担心这番话会被辜焕的随从听见。
“辜焕瞒着你一件事,但我不想瞒你。我为了救你脱身,劫持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我能够站在这里,全是因为我和我的同伴用少庄主的性命和慕玉山庄做了一个交易。”
鲍兰愣了愣,不知道是因为沈平坦白的举动,还是因为沈平坦白的内容。
随后,她噗哧一笑。
“你?和别人,一起劫持了少庄主?哈哈,沈平,你是故意逗我的吧?”
沈平脸上一本正经。
鲍兰这才收起笑意,说:“这里是离岛,劫持了少庄主的人哪里还有活路可走?慕玉山庄岂会任由外人胡作非为?沈平,你把我弄糊涂了。”
她面露思索,却得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而且,这么大的事,辜大哥就算瞒着我一个人又有什么用?”
沈平心情沉重,喉中发哽,久久无法出声。
他知道,辜焕不止瞒着鲍兰一个人。
慕玉山庄真正的主人可以用少庄主的名义做任何事,而不需要少庄主本人出面。
那人并非受到要挟而做出退让,做出退让的人其实是詹小山。
他和鲍兰只是那人达到目的所用的工具。
他该如何向鲍兰说明这些内情?
先前,他怀疑鲍兰接近他别有用心,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已经生出了嫌隙。
现在,他发现事实是自己连累鲍兰无辜受罪,嫌隙的裂缝又渗出了毒汁,令他备受煎熬。
这份感情毫无根基,就像易折的花枝。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走错一步,今时今日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也不敢保证,他将来永远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抵达正确的目标。
“鲍兰,你说得不错,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挟持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还能来去自如。我就像牛背上的虻虫。牛往哪儿走,虻虫便跟着往哪儿走。虻虫无法左右自己去往何处,我也无法与你相守。”沈平说道。
鲍兰脸上一僵,即刻听懂了沈平这番文绉绉的自白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不像平时那个不通文墨的渔女。
她没有再提少庄主的去向,只说:“你要是只虻虫,那我也是只虻虫。什么牛呀、羊呀,它们想往哪儿走都随它们去。只要我们高高兴兴在一块儿就好了。”
沈平心中一动。
他从未设想过眼前的情形。
长夜漫漫。
为了见到心中想见的人而费尽心机的不止沈平一个。
鬼三爷的义妹颜夫人也如愿以偿,踏着如水的月色走出慕玉山庄,前往县衙石屋探望一位特殊的囚徒。
陪同她的只有老仆阿福。
“夫人,小心脚下的碎石。”
阿福带路步行下山,像是要考验颜夫人的决心,才没有准备车马。
颜夫人并未露出丝毫不快。
“阿福,你的眼神好,脚力也好,一点也不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她不吝惜她的称赞。
“呵呵,夫人谬赞,我实在当不起。”阿福玲珑剔透,“今夜出行需要保密,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稳妥。望夫人包涵。”
颜夫人闻音知意。
“那确实是我夸错了。我还以为,有你出马、肯定能说服哥哥。谁想,我要见田姐姐还得偷偷摸摸地去。”
阿福口中说:“惭愧、惭愧。夫人的意思,我全都回禀给三爷了。三爷当夫人还像从前一样贪玩,认为夫人肯定会惹出一些事端。我为夫人分辩了几句话,三爷就恼了我,想叫我自己讨些苦头吃。三爷说,既然我愿意为夫人尽心,那么夫人要是犯了错,将来便算在我的头上。三爷会先罚我,再罚夫人。”
颜夫人一时间分不清阿福是在讨好她、还是在诓她。
她讪讪一笑,故意说:“哥哥可真了解我,我要是规规矩矩的,岂不是要叫他失望?”
“夫人别捉弄我了。”阿福做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提出一个要求,“见到田夫人以后,还请夫人不要提及我为夫人效劳的事,以免……”
“惹出一些事端?”颜夫人抢了他的话。
阿福默认了,说:“倘若田夫人误以为夫人今夜的所作所为是三爷指使的,那么她便会妄想着三爷会顾念旧情宽恕她,夫人你的一片苦心就要被辜负了。”
颜夫人这才不说话了。
走了一会儿,她才重新变得健谈起来。
二人说着闲话,半天才到达石屋。
颜夫人微微有些气喘,忍不住说:“没想到,来见田姐姐最难的一步竟是走路。”
阿福笑了笑,招来值守的差役,低声交代一番后便退到一旁。
差役原本对阿福俯首听命,打开门锁后,一抬头,恍惚看见月光中有位仙子向他走来。
他一时忘记呼吸,浑身僵住,生怕惊扰了仙子的安宁。
“让开。”颜夫人开口斥道。
差役如遭雷击,木木然向后退开。
颜夫人从容走进石屋,她身上的光华仿佛实质一般屏退了黑暗。
石屋中唯一的活人也受到这股外力的影响,缓缓睁开双眼。
一双素手点亮了蜡烛。
灯下的访客姿容绝世。
地上的囚徒钗横鬓乱。
“田姐姐,你受苦了。”颜夫人说话的口气充满惋惜。
田夫人置若罔闻。她看见数年过去、容颜未改的故人,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许多陈旧的记忆。
她张了张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还没有死心吗?”
462 当面
酒坛应声而碎。
夜晚的平静也被打破。
悄悄冥冥里,浮山脚下这处小小的宅院引起了一些注目,只是小宅里对饮的二人尚未察觉。
“辜兄弟,杀人这种事可不是玩笑。”詹小山道。
辜焕要求他杀死盛林风,实在是匪夷所思。
“五哥希望我是在开玩笑?”辜焕不答反问。
詹小山听到这个回答,心里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你不是在开玩笑,那么,你有什么计划?”
如他所料,辜焕没有马上回答。
他从容举起酒碗,并不催促。
片刻后,辜焕才说:“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詹小山换上一副玩笑的口气。
“如你所说,盛林风是韩爽的左膀右臂,他要是莫名其妙死在离岛,韩爽能不怀疑慕玉山庄动了什么手脚吗?”
辜焕暗悔失言。
他并未得到杀死盛林风的命令,只是一时负气,想刁难一下詹小山。
他曾经抱着私心向岳先生请教,三爷是如何折服詹小山的。
岳先生看穿了他的意图,并告诫他,他没有三爷的能耐、万万不可眼高手低。
他表示出虚心受教后,岳先生才告诉他,詹小山经历过沉浮俯仰、心性坚韧、等闲不会折服于人,他与其苦苦追寻詹小山的要害而不得,不如自检,免得做出损人害己的事。
当时,辜焕还没有把岳先生这番话听进心里去。
起初他责问詹小山违背诺言,理直气壮,可一坛酒下肚、几句话交锋后,他不但气焰全消,而且变得越来越清醒。
“五哥说得极是。”辜焕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们不能贸然行事,为慕玉山庄、为我们自己惹祸。但我知道,五哥才高识远,不是我能相比的,所以,我才借这两坛酒来向五哥讨个万全之策。”
詹小山仍笑着说:“难怪我觉得这酒有些辣口,原来是辜兄弟故意安排的。”
辜焕脸上讪讪。
他仍将问题抛给詹小山,想用自己的办法得出彼此的差距。
“此事倒也不是绝无可能办到……”
詹小山话说了一半,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辜焕顿时警觉起来。他命随从带沈平前往慕玉山庄,小宅的门外无人看守。
好在二人为了避人耳目,特地压低了谈话的声音。
辜焕没有过分担心密谈的内容被泄露出去,但他仍做出潜匿形迹的决定。
他尚未开口,詹小山便心领神会,伸手指了指屋后的矮墙。
看着辜焕没入黑夜的暗影中,詹小山转身去应门。
“看来我没找错门。”
来者竟是盛林风。
詹小山毫无心虚,将客人迎入门内。
盛林风一眼看到小院里摆着的桌椅板凳、酒坛酒碗,再嗅出詹小山身上的酒气,他不免要问一句前因。
“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在喝闷酒。”
盛林风没有听从灌满他双耳的夜风的议论,更想不到小院里刚刚发生了一场针对他性命的密谋。
詹小山也像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背后的恶意,自然而然解释说:“有个朋友来找我喝酒,可惜他酒量不好,喝到一半就怪我没有准备下酒菜,其实是借口溜走了。”
盛林风被满足了好奇,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不再追问。
詹小山趁机发问,盛林风为何会在深夜找到他的住处来?
盛林风说明缘故,也有几分凑巧。
“我今夜出门,本想去见一个老朋友,可惜琐事缠身,竟耽误了时辰。见不成朋友,我便想起你来了。你不是告诉过我,你就住在浮山脚下,我随时可以来处置你吗?”
詹小山心中一动。
“盛佐事神通广大,就算我不说,盛佐事也能得到我的住处。”
盛林风不想让詹五对他生出戒备和嫌隙,解释道:“你太高看我了。方才,我在路上听见一声很大的响动,便循声找过来。要不是有一户好心的人家为我指路,我恐怕会是不得其门而入。”
詹小山有些不好意思,说出他的朋友醉酒后打破了一个酒坛,闹出一点动静,没想到惊扰了四邻。
盛林风哈哈一笑。
“如果没有这点动静,我不知还得花多少功夫才能找到这里。”
詹小山放心下来。
“还请盛佐事容我收拾了这一桌残酒,再来谈处置我的事。”
盛林风点头答应。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另一场又悄然而至。
离岛近来的天气晴好无云。
小院里微风习习,远比屋内凉爽宜人。
主客二人都舍不得离开小院进入屋内。
整洁的桌面摆上热茶。
酒气散去,茶香四溢。
“这是上好的匡山云雾。”盛林风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话。
詹小山也像是闲话家常般,接话说:“我是个粗人,品不出茶的好坏。我只是相信,我的朋友不会拿次等货来糊弄我。所以,我才敢拿它来招待盛佐事。”
盛林风若有所思。
“你相信你的朋友,其实是相信你自己。”
白天的时候,盛林风便觉得自己和詹五十分投契,此时更生出了亲近之意。
他非常不希望詹五是韩都督设想的那种可疑人物,因此迫切想要得到一份能够说服韩都督的证据。
“盛佐事慧眼如炬。我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詹小山奉承道。
盛林风不再啰嗦,直截说出他的目的。
“盛佐事想要我当场画出我见过的海寇的画像?”詹小山并不意外,顿了一顿,便说,“也好,我去找些纸笔来。”
盛林风没有撒谎。他来见詹五是访友不遇后的临时起意。他自己毫无准备,也预料到詹五措手不及。
詹小山同样想到这一点,确定了盛林风没有怀疑他说的话。
他最终找来笔墨和一方素绢,点了一盏烛火,按照自己的记忆描绘出勾魂使其中一名头领的面貌,一笔一划,不增不减。
盛林风看得出了神。
詹五的画技算不上高超,但放在一个武勇之人身上,它足以令人称奇。
“盛佐事见笑了。我年幼时家贫如洗,本想学一技为生,奈何天意弄人。”詹小山不等盛林风开口便发出感慨,“幸好,我这笔上的功夫还没有彻底丢下,否则,我真的没法给盛佐事一个交代。”
盛林风脸上的疑惑顿时消失。
他十分满意,收起画像,向主人家辞别。
詹小山也不问盛林风如何验证真假。他将客人送到门外,直到客人消失在他的目光能及之处,才折回小院。
辜焕站在未熄灭的灯烛前,神色暗淡。
“五哥应该可以告诉我、你的全部计划了吧?”
463 搜获
胥成刚带着疯女人回到停灵庄,便得到回报说,有兵士不堪重压、欲投水自绝。
他本想亲自折返山脚的宿营地,或训诫,或安抚,重新稳定军心。
然而,亲兵冯隆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此时此刻,胥校尉的声威已经深入人心,倘若不能一鼓作气、除去种种陋习,这支队伍恐怕依旧难以承担守备仙人屿的重任。
最终,胥成接受了冯隆的建议,从张副尉带来的兵士中选出一人暂领首职,并让冯隆前去平息风波。
守备队伍收到双倍的操练任务,起初传出一些叫苦声。冯隆奉命激励兵士,陈说利害。所有人听后全都流涕悔过,纷纷发誓效忠胥校尉。
其中有一名张副尉原来的心腹兵士甚至不管不顾冲出队列,向冯隆揭发了一个事实。
“我们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举动。不过,一开始我们只是闹着玩。我们都没想过要伤害那个女人。直到屿上一户置守为我们指明那个疯女人在后山的几处藏身地点,我们才越来越放纵,把一个玩笑变成一场大错。”
冯隆又惊又疑,再三质问,得到七嘴八舌的佐证,确认兵士所说的话真实可信。
他将这个消息回禀胥成。
胥成一开始有些不敢相信。
“我们能发现张副尉扰乱军纪并找到人证,有那户置守老夫妻的功劳。”胥成说。
冯隆忙解释道:“刘阿甲所指的不是那户老夫妻,而是屿上另一户置守,是一对中年夫妻。”
胥成回想他去追查疯女人下落、盘问第三户置守时的情形。
那对夫妻在他这个将军面前怯懦卑微,一问三不知。他也就不指望能从这户置守口中得到有用的线索。
当时他根本没有看出两户置守身上的惊惧到底有什么不同。
“把人找来,我要问个清楚。”
此时,两户置守都已回到停灵庄。一户喜气洋洋,一户愁眉苦脸。
中年夫妻等来了预料中的传唤,像是得到解脱一样,昂首挺胸,脚步有力。
胥成没想到,短短半天过去,他眼前的这对夫妻已经大变样了。他差点认不出来。
低眉扬起,顺眼逆视。
丈夫当先开口:“将军也被那个女人迷住了,想替她讨回公道?哼,你们尽管杀了我们夫妻,我们不会逃走,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你们最后一定会失败,败在那个女人和她的海寇情人手下。”
胥成起初有些不悦,但他听出这个和白天时判若两人的中年男人似乎知道一些海寇的线索,才用上耐心和对方周旋。
“张副尉违反军纪,贻误军机,罪当处死。我念在你们蒙昧无知,想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才将你们唤来。两件事你都说错了。你们不会死,我们也不会败。”胥成说道。
置守夫妻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将军明白事理,我们也不是蒙昧无知。”妻子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了一句话。
丈夫似乎有些犹豫,方才那股想和官兵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也动摇了。
胥成看见二人的反应,继续说:“张副尉仗势行凶,是罪魁祸首。如果你们心存良知,就不该为虎作伥。”
话音落下,置守夫妻却没有如胥成所料、像张副尉原来的心腹那样俯首认错。
胥成忍不住问:“难道你们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吗?”
妻子一时泣不成声。丈夫嘴里说着“天意”,同样泪流不止。
这下,胥成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冯隆得到胥成的眼神示意,开口劝阻二人。
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由丈夫说起前因。
“我们有一个孩子,今年十二岁。他小时候磕伤了脑袋,不比别的孩子聪明。但是他很善良,就算别的大孩子欺负他,他也只是哭一哭、笑一笑就过去了。后来我们带着孩子来到屿上,心想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可是……”丈夫说到这里,突然跌坐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妻子抹去满脸的泪水,神情变得冰冷,仿佛要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那个女人看他是个傻子,经常在欺负他以后,又送给他一些路边捡来的枯枝枯叶作赔礼,哄他高兴。他看不出那个女人的伎俩,还把那个女人当成了好心的姐姐。直到有一天,他嚷着要看姐姐的画,那个女人竟然骗他说,画藏在千石林,让他一个人去找。他就这么孤零零地……淹死了。”
胥成心头一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去看冯隆,冯隆也没有插话。
坐在地上的丈夫双眼肿得几乎张不开。他勉强想爬起来,但最终改变主意。
他跪在胥成面前。
“我们去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骗我们的孩子去死?那个女人却矢口否认,还威胁我们,如果我们去官府告她,她就会让我们一家到地下去团聚。我们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在暗中寻找证据。那副画……我们偷偷找过那副画,画上的男人就是那女人的海寇情人。我们的孩子正是因为撞破了那女人和海寇来往的秘密,才枉死的!”
胥成受到震动,不由从座中起身。
他急切追问道:“那幅画在哪儿?”
丈夫回答说:“那幅画被藏在那个女人屋里的妆镜后面。她发疯以后,我们偷偷去过她家中。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动,就连那幅画也仍留在原处。”
胥成当机立断,亲自前往疯女人的住处寻找证物。
冯隆看在眼里,却不好当着置守夫妻的面提醒胥成:二人是否见过画上的男人本人?二人如何证明画上的人是海寇?
他今天三番两次对胥成提出异议、并且成功让胥成改变主意,如果不知收敛,恐怕适得其反。
亲兵遵命留下看守置守夫妻。
校尉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丈夫所说的那幅画。
羊皮纸上描画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男人的脸。男人目光深邃,浓眉紧锁,仿佛正在不满地注视着看画的人。
胥成和冯隆都看不出画中的男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冯隆得到胥成的许可后,向置守夫妻发问一个疑问:“你们二人亲眼见过这幅画上的男人吗?”
置守夫妻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海寇都是趁着夜晚没人活动的时候才来的。老梢头横死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
胥成点点头,并未领悟冯隆没有明说的深意。
464 预谋
容州城进入宵禁后,街头很快就清静了。
此时违犯禁令出现在大街上的人都会被巡城卫队当场拿下,接受惩处。
除非,那个人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已从府衙申领到一份通行凭引,才算得到在夜间出行的许可而免于罪责。
昨夜有宵小逃脱了追捕,今夜巡城卫队的脚步变得更加密集。
小荷庆幸自己早早做了预谋。
她向容苍索要一份宵禁中的通行凭引,当时,容苍甚至没有质疑凭引的用途。直到她主动解释连夜赶回揽月班的缘由,容苍才后知后觉。
有意无意地,她没有费心为姜乐做相同的准备,而是让姜乐冒险潜行。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长街。
小荷提着灯笼,走在明处。姜乐贴着墙根,走在暗处。
小荷走得缓。姜乐走得急。
二人的步伐并不整齐,但目的地是一致的。
回到揽月班只是小荷对容苍撒的无数个谎中最寻常的一个。她实际要去的地方是城南一条无名窄巷。
两天前,她就瞒着秦湘湘悄悄去过一次。
那时是白天。逼仄的通道、漏风的破屋、困顿的脸庞,令她想起从前她和林菁度过的那段三餐不济的日子。
此时越接近窄巷,她心底越是感到抵触。
她注意到,就连巡城卫队都不屑于踏足这片肮脏混乱的地界、任由窄巷里的活物自生自灭。
而她却不得不来。
正在小荷胡思乱想的时候,窄巷里飞速冲出一只花猫。
没等别人看清它的动作,它便已越过小荷,蹿上巷子口斜对面的矮墙。
小荷惊魂未定,差点失手丢掉灯笼。
姜乐随即出现在摇晃的火光中。
他挺身站在窄巷入口和小荷之间,面向灯光无法穿透的黑暗,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小荷定了定神,看着姜乐的背影发出询问:“是只猫吗?”
姜乐没有回答。
小荷意识到了危险,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灯火恢复稳定,黑暗中的活物逐渐远离,姜乐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了。”
小荷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她相信姜乐的判断。
虽然上一次她孤身来到窄巷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但这一次她仍不敢大意。
因为,这里是大长老选定的联络地点,暗楼的杀手极有可能在此处出没。
也因为,黑夜比白天更适合杀人。
先前她认为没有必要对姜乐解释这一点,算是她的失误。
她做出补救:“没想到,州城里竟藏着这么可怕的地方。幸好有你,不然,我差点没命了。”
姜乐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打扰,才抓住机会,压低声音质问小荷。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值得冒夜赶来?”
一路上,他被困惑和紧张反复折磨。
他今天的经历比以往任何一次捕猎行动更令他身心俱疲。
他甚至不能确定,方才面对黑暗中的凶物时,他心里是否生出了退意。
小荷适时回答:“我得到消息说,容老二在这里收买了一个杀手去刺杀容圣女,我担心他阴谋败露后会继续杀人。我必须阻止他。”
姜乐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他并不怀疑小荷的目的,却想不出小荷阻止容老二的办法。
“你打算如何阻止他?”
小荷鼓动容苍对付容老二,想逼容老二狗急跳墙、杀死秦湘湘灭口、从而露出马脚。但她却没说,容老二同样想杀死她这个泄露秘密的罪魁祸首。
她来窄巷是为了找到大长老,问清楚容老二收买的杀手是否出自暗楼,接下来,她才能想出最有效的办法彻底解除她的后顾之忧。
她对姜乐没有完全撒谎:“既然容老二能买凶杀人,那么我们也能。”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把除掉容老二的希望寄托在大长老和暗楼的杀手身上。当初她买通蓝绫去刺杀王妧,事败的后果她至今仍在默默承受。
姜乐因为小荷的回答陷入为难。他想到,如果小荷和容老二做了同样的坏事,那么,他会因为小荷是出于好心就替小荷开脱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刚想开口劝阻,谁知小荷突然吹灭了灯烛。
窄巷深处的黑暗一下子蔓延出来,迫不及待吞噬了巷子口踟蹰不前的二人。
“不必紧张。我们提着灯站在光亮里才危险。熄了灯,彼此看不见,我们反而更安全。”小荷自顾自说道。
她遵照大长老的提示一步步行动,却在关键时刻错过了姜乐脸色在黑暗中的变化。
她更想不到她的这番话在姜乐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姜乐闭上嘴。
他的疑惑已经消失,因此不必多言。
一片漆黑中,他仿佛回到了从前捕猎的山林。
他学来各种鸟兽的叫声,利用黑夜、树枝、草堆和溪流,在他的猎物面前隐藏自己的形迹。
大多数时候,他是安全的。
他在这些足够安全的伪装中看见各类鸟兽各自捕食、嬉戏、交尾,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老虎去吃草,也没有见过野兔去搏狼。
身处山林时,他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猎人。
身处人群中,他却常常忘记自己只是一个猎人。
“走吧。”小荷无意打断了姜乐的思绪,当先走入窄巷。
猎人静静跟随其后。
按照大长老的第二个提示,小荷摸黑走到第三户人家门口,掏出两贯钱同时塞进那道透出微弱光线的门缝中。
而后,她耐心等待,没有像上次一样好奇扒开门缝向内张望。
大长老留给她的提示到此为止。
小荷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见到大长老,也不知道去哪里见大长老。
但她知道大长老为何行踪诡秘、出没无常。
经历过近日一连串的毁谤和挑拨,小荷的耐性有所增长。
但比起她身旁的猎人,她的这点耐性微不足道。
小荷左等右等,等不到回音,正要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木门像是能够读懂人心一样。
门缝忽然由窄拓宽,主动为门内的人声让出一条通道。
“请进。”
小荷分辨出那是一个青年女人的说话声,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她稍有迟疑。
门内又传来一句话。
“客人请进来吧,野猫挠人可凶了,得赶紧关门。”
小荷听出,女人的说话声有气无力、身体似乎有某些不足之症。
心念一转,她抬脚走进门内。
荒废的小院遍地杂草,几处鼠穴洞口吱吱作响,蛛网又厚又重、压垮了屋门的竹帘。
一切和她上次在门缝中瞥见的白天时的景象并无二致,但当各种杂物穿上黑夜的铠甲,一点风吹过就让它们张牙舞爪起来。
小荷顺着竹帘向上看,半层阁楼似乎摇摇欲坠,朝向院子的小窗映着一点烛火,比她手里的灯笼未熄灭前更加暗淡。
她回头看了姜乐一眼,猛然注意到木门已经悄悄关闭。
她也像是被阻断退路而下定决心般,径直穿过小院,想要登上阁楼,查探究竟。
“客人,我在这儿呢,你走得那么急做什么?”
小荷还没越过竹帘,就被原先那道虚弱的声音叫住。
霎时间,她浑身寒毛竖起,差点以为自己是活见鬼了。
“你……神出鬼没,好本事!”小荷想通接待她的是个大活人后,原本满腹牢骚,然而她转身面对青年女人时说出的话却是奉承。
她对武艺一窍不通,察觉不到一个高手的行动并不出奇。可姜乐并非和她一样迟钝,因此她对姜乐的沉默有些不满。
可惜眼下不是计较护卫过失的好时机,她只得暗暗忍耐。
青年女人怯生生的,低头盯着脚边的杂草,在客人面前露出一个模糊的瘦削身形。
“客人为何给我两贯钱?”青年女人没有接话,语气生疏,甚至有些害怕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缓缓举起双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我平常只收一贯钱的……”
随着她的动作,她右手握着的一截细长的蜡烛落入小荷眼里。
小荷定睛一看,确认她没有看错后,心里不禁猜疑:她得到的提示难道是大长老故意戏耍她的?
“我给你两贯钱,你会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别拿你平时的做法来糊弄我。”小荷压下惊惧,强装镇定。她相信自己既然应付得了大长老,又怎么会应付不了区区一只传信的鸟?
青年女人变得更紧张了。
她声音又轻又颤:“我只是一个卖蜡烛的。一根蜡烛一贯钱,这是定好的。我不卖两贯钱。”
小荷听出一些不对劲,故意问:“两贯钱,使你替我送个口信,不行吗?”
“谁?谁!”青年女人忽然怒了,气喘吁吁质问道,“谁告诉你我能联络他?是谁!”
她手举一截蜡烛扑向小荷,可她动作迟滞,力气也不大,轻易被小荷拦住,一下摔倒在杂草丛中。
姜乐的手抬到半空,停顿片刻,又悄悄放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当他决意做好一个猎人,他就是一个好猎人。
465 坑害
俞溢、熊暴石、朱舸三人换上夜行衣,出门时已是宵禁。
三人行动的第一步,便是避开巡城卫队抵达府衙。
俞溢原本的打算是,入夜前藏身在府衙附近一条少人走动的小巷,入夜后再迅速潜入府衙。
但在今天,情况起了变化。
三人刚刚决定通力合作,又迫不及待想要立即行动,根本没有时间提前做好藏身的准备。
万幸,俞溢昨夜为了保证行动后能够顺利撤退,已经探过路。
他毫无保留说出他的发现:当一队兵士通过一条长街之后,下一队兵士赶来之前,长街上会有一段无人巡防的短暂间隙。
利用这一点,他规划了两条安全路线,并得到朱舸的赞同。
谁也没想到,行动一开始便再次遭到挫折。
街头的情况又起了变化。
巡城卫队的人数比昨夜明显增多,巡防的排布看起来滴水不漏,几乎没有空子可钻。
俞溢脚步迟疑,提议暂停今夜的行动。
同行的熊暴石眉头一皱,显然很不乐意。
朱舸笑了笑说:“俞弟,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保不齐今后宵禁的巡防越来越紧张,推迟行动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而且,应对眼下这种情形,我们并非无计可施。”
俞溢听出朱舸胸有成竹。
他心知,朱舸不是故意针对他这个人。只是,他自己为了达到目的竭尽所能,朱舸却总是摆出一副做任何事都轻而易举的模样。他在朱舸面前好像变成一个无知无能、需要教导的孩子。这让他感到不快。
“朱大哥快告诉我们吧。”
熊暴石不假思索发出请求,俞溢也出声附和。
朱舸并不为难二人。
“巡城卫队有固定的轮值。上半夜和下半夜之间会有一刻左右的交接时间。无论卫队的规模大小,这一点是不变的。”
熊暴石立即明白过来。
“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就可以行动了,对吗?”她问。
朱舸笑着点点头,肯定说:“对,小妹真聪明。”
熊暴石很高兴,转头看向俞溢。但她既看不清俞溢的神情,也听不见俞溢的回应,不由有些失望。
到最后,俞溢还是同意了朱舸的计划。他心里牵挂着另一件事、另一个人,也想尽快解决绊住他脚步的麻烦。
计划议定,三人能做的只有等待。
暗巷寂然。
和熊暴石不同,俞溢很快就平复了急切的心情。
他借黑夜掩面,不留情面对朱舸刺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朱大哥真厉害。这么细致的安排,恐怕就连巡城卫队内部的普通卫兵都不如朱大哥知道得清楚。朱大哥是如何打听来的?”
哪知,朱舸大大方方承认了:“俞弟说得不错,我在城里确实有些耳报。改天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认识几个,兴许你也能用得上。”
俞溢哑口无言。
熊暴石忽然插了一句话。
“有朱大哥帮忙,你也能快些找到刘姑娘。”
朱舸呵呵一笑。
俞溢不得不开口承情道谢。
朱舸又说:“不是我多事,而是你我兄弟情谊难得,我怎能不上心?”
俞溢嘴上客套,心里疑惑。
朱舸听后却叹起气来。
“趁现在没有外人,我就对俞弟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那位刘姑娘,来头很大,仇家也不少,俞弟可要小心惹祸上身。”
听了这话,俞溢才明白朱舸的用意。
他相信原叔不会将他和刘筠之间的过往透露给齐臻镖行的罗管事,但原叔未必不会为了避嫌、请罗管事打听刘筠的真实处境,而朱舸就是在替罗管事跑腿效命。
想到这里,他心底涌起一股懊恼,不是恼原叔和罗管事,也不是恼朱舸,而是恼他自己。
他说他想离开俞舟堂、想出去闯荡,原叔便为他求情铺路、帮他顺利进入西二营。可他却得罪厉氏,被逼出走,做了别人眼里可耻的逃兵。
这样鲁莽冲动的他,原叔怎么可能放心让他继续去“闯荡”?原叔怎么可能相信他的眼光、相信刘筠是一个赤忱坦荡的人、相信刘筠值得他托付真心?
他没有石总管的英雄气概,无法像石总管一样一呼百应。
他得不到原叔的信任,也得不到刘筠的青眼。
如果刘筠已经离开九首山、平安脱险,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见刘筠呢?再说,他就算见到刘筠一面又如何?难道他要亲口向刘筠承认,他实际上一无是处么?
低落的情绪从俞溢身上渗透进空气中。
尽管朱舸和熊暴石看不清俞溢的脸色,但二人心里都受到了触动。
熊暴石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得挠头。
朱舸顺势说道:“我看得出来,俞弟年纪轻轻,胆识过人,心头必然有一番大抱负,只是经历得少,才会看错人、走错路。但张管事依然看重俞弟,我们兄妹也视俞弟为手足,我们都相信俞弟将来一定大有可为。”
俞溢回过神来,仔细一想,朱舸的话和原叔先前对他的告诫十分相似、但态度却有不同。
原叔深知他的固执,不会强逼他放弃追逐自己的目标,更不会白费力气让一个外人来劝他回心转意。况且,事关靖南王府、军督府以及鲎蝎部的纷争,也关乎俞舟堂和慕玉山庄内部的机密,原叔岂会轻易泄露给外人?
朱舸劝他不要继续和刘筠、和靖南王府牵扯,其实已经表明罗管事和朱舸都知道纷争的内情、也知道牵扯进纷争的后果,那么,二人为何不顾风险、一定要假借原叔的名义来劝他明哲保身?
俞溢思来想去,毫无头绪,只能安慰自己:朱舸为他提供了许多帮助,且从未露出半点坏心思。他无须过分担心。
“多蒙朱大哥抬爱。其实,我一个无名之辈,所做的事也无关大局。刘姑娘原也没有指望我成事,我能惹什么祸呢?”
朱舸陷入沉默,似乎不以为然。随后,他只感慨一句“俞弟未免太看轻自己”,便住了口。
俞溢以为自己应付过去,也不再多言。
熊暴石怕自己说错话又要惹俞溢伤心,因此什么也没说。
三人各怀心事,眨眼就到了行动的时刻。
按照计划,三人从府衙东面潜入,由朱舸打头探路、引开设想中的守卫,接着由俞溢潜入东楼文卷库盗取甲字九号文卷,熊暴石则负责望风和接应。
一开始,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朱舸似乎因为经过翁老伯的指点,对府衙的布局概况十分清楚。他身负探路之责,其实也是在为俞溢二人领路。
俞溢和熊暴石一路有惊无险,来到东楼文卷库前。
熊暴石看着俞溢翻窗进入文卷库的背影,认为事情已成定局,心头的不甘也渐渐消散。
她同意将盗取文卷的关键步骤交给俞溢去执行,除了俞溢指出由她动手的种种不便,还有另一个原因。
朱舸暗中告诉她,俞溢为这次行动做足了准备,倘若她逞强出头,一定会打消俞溢的热心,甚至会让俞溢感觉到被她利用。将来,无论她如何辩解,她和俞溢之间都会产生不可弥补的隔阂。
所以,她才选择了退让。
俞溢对此一无所知。
他潜入文卷库后,根据翁老伯口述的情形,摸黑找到北面整齐排列的十五座大书架。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定睛辨认书架前悬挂的小木牌上的序号,一直走到最北面也没有找到甲字序列。
白天的时候,为了不引起翁老伯的疑心,他并未问及甲字序列的文卷存放在何处,眼下他只能独自摸索。
然而,文卷库内卷帙浩繁,门类众多,俞溢越找越是昏了头。
他站在两座书架的间隔中,左手扶着书架,右手按着额角,闭上眼睛想理出一点头绪。
突然之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黑衣人影倏地收回左手。
俞溢将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发现手上干净无尘。
方才,他在这十五座书架之间走动,并未引起呛人的浮尘,可见,这里常有人打扫清理。
由此推测,这里存放的极有可能都是近年的文书案卷,方便查阅。
然而,熊氏隐居山中多年,对如今的世情既抗拒又无知,根本不想深入了解。熊首领要求他潜入府衙盗取文卷的举动算得上一次冒险,想探知的更有可能是鲜为人知的旧事秘闻。
俞溢想到,翁老伯曾在无意中提过一句话:文卷库还有一层存放陈年旧卷的二楼。
心念一动,他转身摸索着走向东边的楼梯。
黑衣人影刚上到楼梯中间,楼外忽然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
俞溢心底犹疑,脚下却没有停顿,稳稳迈步。他并没有听到同伴发出撤退的提醒。
楼梯尽头一片漆黑。
俞溢什么也看不见。
等他看清挡住他去路的模糊轮廓是一扇落锁的门时,他不敢相信,竟扑过去用身体试探门和锁的虚实。
他深深吸一口气,接受他必须破坏门锁这一决定。
没容他找来一件合手的工具,楼外忽然变得火光冲天,人声喧嚷。
光亮映入楼中,也映在一张大惊失色的脸上。
“何方小贼,敢来容州大衙撒野?”
俞溢听见这声喝问,一颗心直往下沉。
望风的熊暴石没有出现,探路的朱舸更不知去了哪里。整座东楼内外只剩他一个孤立无援的窃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