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 听命
灯下两道生疏的身影让红姬失神了。
酒婆子受伤是她始料未及的。酒婆子伤势重得无法下地,更在她的计划之外。
鹭羽和蝉衣二人原本只是被调遣到酒婆子手下做事,碰见这种情况,不得不接手酒婆子身上的紧急要务,直接听命于红姬。
红姬打破了往常的规矩,心头并不坦然。
她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私心,总想着从这二人身上找出各种错处,好证明她的顾虑是对的。
“长老,打伤容苍的人身手矫健,不像是寻常人。我从姓牛的邻居口中打听到,前几日,那个人曾经在姓牛的家门口附近出现过。”鹭羽回禀道。
她年纪不到二十,脸色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灰白。
得不到红姬的回应,她的额头不受控制冒出了冷汗。
悄悄瞥了一眼同样伏跪在红姬脚下的蝉衣,她只得到一个冷漠的侧脸。
“那人可有同伴?”
猛地听见头顶传来的问话,鹭羽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回长老,那人行凶时,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鹭羽说。
红姬冷哼一声。
“难道还要我问你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你才会说出实情?”
鹭羽连忙认错,随即解释说,她并未查明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
“没用的东西。”
红姬毫不留情,发出斥骂。
鹭羽低着头,不断认错。
事实上,从她接受任务、出发前往城南到她折返酒馆,只过了短短半天。此前,她甚至不知道容苍的身份,更别说弄清楚容苍挨打的来龙去脉。
她没有用时间不足作为借口,替自己辩解。
她事先已得到酒婆子的警告:不要做这种长老不能容忍的事。
另一边安静等候问话的蝉衣表现得十分出色。甚至不用鹭羽作为比照,她也优秀得无可挑剔。
“那两个小鬼逃到哪儿去了?”
“回长老,南街一家当铺收留了他们。当铺的主人姓虞,人称老虞。”
蝉衣的回答简短,但全面。
“我就说,两个小鬼若没有人接应、逃不出容州城。”红姬道。
蝉衣没有多嘴,只是请求红姬指示下一步如何行动。
“你知道老虞是什么人吗?”红姬忽然问。
蝉衣面不改色。
“回长老,老虞此人专门搜罗古董物件,再转手倒卖给高价求购的客人。他名下的当铺无数,不仅在南沼,几乎各州都有他的当铺分号。酒婆婆也和他有过联络。”
红姬听后,说了一句:“你知道得不少。”
“多谢长老夸奖。”蝉衣语气平静,并未露出欣喜。
“不过,”红姬话锋一转,“你还不知道一件事。老虞不仅和我们暗楼的人打交道,也和朝廷的人打交道。他想办到的事,就算千军万马也很难阻止。”
蝉衣虚心受教。
红姬对此十分满意,但没有在言语动作上表露出半分。
她的心思更多放在蝉衣回报的老虞身上。
放眼整个容州,乃至整个南沼,她找不出第二个敢和她作对的老虞。
接应那两个小鬼的人只能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二道贩子。
连红叶都看不透的人,她怎么敢轻易得罪?
红姬暗自叹气。
想到两个小鬼背后的白先生,她几乎要怀疑:白先生是不是暗中谋划了什么阴谋、准备对付她?
可她不相信老虞会和白先生勾结到一起。
毕竟,白先生在滁州遭遇打击后,实力大减。他能拿出什么代价打动老虞?
就算是她,若动了拉拢老虞的心思,到头来恐怕也是徒劳无益。
红姬只能说服自己,过后,她也必须说服酒婆子:是那两个小鬼运气好,得到了老天的眷顾。
“你可曾惊动他?”红姬满意之余,开始对蝉衣吹毛求疵。
蝉衣愣了愣,旋即回答说:“那家当铺四面布有暗哨,我刚一靠近,就被对方发现了。是蝉衣无能,请长老责罚。”
红姬嘴边已涌上许多斥骂的话,却因为蝉衣认错认得太快,不得已重新将话吞入腹中。
她心里已经开始厌恶蝉衣太过机灵。
“查明那两个小鬼的下落,是你的功劳,你该受的责罚就用这份功劳抵偿了。”
蝉衣毫无怨言。看起来,她对红姬的处置心服口服。
说完这两件事,红姬便命二人退下、等候下一次差遣。
哪知,二人没有及时起身,反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在互相推诿什么。
“放肆!当着我的面,你们也敢做这种小动作,看来,是我太放纵你们了。”红姬双目圆瞪,咬牙切齿。
鹭羽早已害怕得说不出话。
较为镇定的蝉衣开口时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
“长老息怒。酒婆婆收到橡城传来的消息,嘱咐我们二人及时禀报长老。可是,我们二人无法决定由谁禀报才好,只能斗胆请长老定夺。”
蝉衣将原委说明清楚,态度谦卑。
红姬的怒火并未消除,只是由理智上作出决定。
“你来说。”她吩咐蝉衣。
事已至此,蝉衣无法推脱。
“长老吩咐人盯着苏兴在橡城的动作……”
“他进城了?”红姬插了一问。
“是,”蝉衣回答后,继续说,“他进城后,去见了红蔷执事。”
红姬听后,勃然大怒。
她原本就怀疑苏兴对她的忠心,此刻更是把苏兴的举动当作背叛。
鹭羽将头埋得更低,生怕波及自身。
蝉衣同样得到了酒婆子的提醒:苏兴私会红蔷的消息会惹怒长老,而且,向长老回禀这个消息的人也很难不受牵连。
劈头盖脸的鞭打。
涌冒而出的血泪。
一个冷酷无情。
一个吞声忍恨。
红姬的咒骂和鞭子破空的声响刺激着鹭羽惶恐的内心。
她想象自己捂住了耳朵,实际却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红姬将卷绡软鞭收回腰间,蝉衣才失去最后一点坚持、歪倒在鹭羽身上。
鹭羽只闻到蝉衣身上的血腥气味,没有抬头去看。
“带她下去,处理伤口。”
此时此刻,红姬的吩咐只能由鹭羽回答。
“是。”
“把消息传给那个叛徒,让他带着红蔷和苏兴回来见我。”
“是。”
“不要让这个消息惊扰萧芜。”
“是。”
红姬摆摆手,让鹭羽带着痛晕过去的蝉衣退下。
鹭羽照办无误。
地上残留着碍眼的血迹。
红姬的思绪也被带到血光飞舞的记忆里。
红芙身死,本该轮到红蔷坐上长老之位的……
362 泄密
入夜后,容老二的私宅迎来了一位客人。
厅室灯火通明。
“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把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容老二面有怒容,直接对来客发泄他的不满,并要求对方做出补偿。
小荷没有半点心虚,坦然入座。
她反问容老二:“容圣女背后的帮手有多大的能耐,难道你事先已经知晓得一清二楚?哼,倘若如此,你却故意对我隐瞒,我绝不会轻易饶了你。”
被小荷狠狠瞪视一眼,容老二才收敛几分。
“我怎么会知道?”他扭过头去,鼻子哼出一口闷气,却不再像方才一样咄咄逼人。
“容圣女手下那个叫做容苍的人已经找到了流言的源头,正要动手清理麻烦。幸好我的随从及时赶到,阻止了他。你应该庆幸,容苍没有机会逼问出容圣女想要的答案。我的随从若是再晚一步,你就等着容圣女大义灭亲吧。”小荷威吓道。
容老二心有不服。
“及时赶到算什么!是你办事不利落,才会被圣女抓住马脚。这叫打草惊蛇!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还要帮忙澄清乱局,减轻圣女的戒心。你害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真后悔,当初竟信了你的鬼话!”
小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她就知道容老二靠不住。
如今容圣女还没查到容老二头上,容老二便自乱阵脚。
她已将林老娘送出州城,斩断了线索。就算容圣女再追查下去,也只能查到容莎等人的仗势欺人以及林老娘的反戈一击。
但是,小荷并未料到容苍这个草包竟然找错了地方、误把林老娘的邻居当成污蔑容圣女失去巫圣神力的始作俑者。
林老娘是个软骨头,遇见威逼利诱肯定守不住自己的嘴巴。
小荷要求姜乐不得暴露身份,等于逼迫姜乐杀人灭口。
杀死林老娘,或者杀死容苍。
只要姜乐陷入谁生谁死的为难境地,他便永远跳不出这个陷阱。
小荷感到十分惋惜。
赵玄吩咐她好好磨炼姜乐。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次机会。
阴差阳错之下,她的目的并未达到,反而让姜乐萌生退意。
白天,姜乐已经对她提出了离开丹荔园的请求。
她没有答应。
可姜乐的态度只会越来越坚决,就算她再三反对,姜乐也不可能回心转意。
她必须想个办法。
容老二并不知道,眼前的何姑娘把她的随从看得比此次密谋更加重要。
他把这种沉默归结成心虚。
“你好好想想,用什么办法把我撇清。只要我安然无事,我就能保你安然无事。”
小荷回过神来。
明白了容老二话里的意思后,她忍不住发出嗤笑。
但她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情,只是问容老二想让她去做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我要你杀了容苍,彻底铲除圣女留在州城的耳目。”容老二像是露出了无形的獠牙,五官挤到了一处。
小荷并未被容老二的狠辣吓唬住。
她原本就不在乎容苍的生死,也乐于看到容氏族人自相残杀。
但她不想被容老二占到半点便宜。
容老二想对付容圣女,却不肯承担任何风险。
小荷把容老二的私心看得很清楚。
她故意推托说:“我可是安安分分的老实人,哪敢做这种杀头的坏事?”
容老二的心思活动起来。
“何姑娘不是寻常人。难道你在郁州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安分守己?”
小荷听出了弦外之音。
“容州的路子,当然是你比我更熟。没道理要我一个外乡人替你这个本乡人操心。”她说出一个更合理的借口。
容老二仍旧步步紧逼。
“郁州和容州差不了多少。你不会把胆子落在郁州了吧?”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次看透这个女人的机会。
郁州离他太远了,郁州总督府的贵人,他更是高攀不起。
他只能利用各种蛛丝马迹,判断眼前这个女人是否在她的来历上说谎。
“二老爷,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小荷像是愿意松口了,“我确实认识一些亡命之徒。而且,我也确实可以请他们替我解决种种我不想沾手的麻烦事。不管是郁州,还是容州,只要我一句吩咐,他们就会替我奔走效命。”
容老二心头一震,目光闪烁。
“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比起杀死容苍,杀死容圣女更直接、更有利。问题是,你有那个胆子吗?”小荷同样也在刺探容老二的决心。
容老二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睁大了一圈,呼吸也变得沉重。
“这件事,我早有安排……”
小荷竖起耳朵,继续说:“看来,你的胆子真不小。杀死容圣女,容氏又会有一个小圣女,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容老二见何姑娘对容氏和圣女毫无尊崇,又想到这种张狂的言行是在他的默许之下出现的,他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我就是好奇,什么人敢接下这趟脏活?”小荷催促道。
容老二犹豫了一会儿,再被小荷激将,他冲动起来,便说出了他买凶暗杀容溪、最终失败的事。
而后他才补充道:“这件事的首尾我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人能够查到什么证据。你若宣扬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你。”
小荷微微一笑。
她又从容老二的描述里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暗杀容圣女的杀手别号为鸹,并非无名之辈。
“我怎么会无凭无据就到处宣扬这种事?落到容圣女耳朵里,她该以为有人要陷害你呢。”
小荷用话打消容老二的猜忌。
容老二松了一口气。
“你再请那些人动手、杀死容苍,不就好了?何必要我去绕圈子?”小荷明知故问。
“我刚才已经说了,事情处理得很干净。我不能再让他们动手,不然,那件事就该泄露了。”
容老二所做的安排只为了将他自己撇清。
小荷不再多问。
“我会让容苍死得明明白白,不会让他的死和你容二老爷扯上关系。”她嘴上答应了容老二,心里却在盘算暗杀容圣女的杀手是否与暗楼有关。
向容老二告辞后,小荷独自走到庭院里的无人角落,抬手对着自己的脸颊扇了一巴掌。
转瞬间,她的嘴角破了一道口子,渗出几颗血珠。
走出大门,小荷便看见执意不肯踏入容老二私宅的姜乐。
夜幕之下,灯笼发出的微光照在小荷红肿的脸颊上。
姜乐愣在当场,如遭雷击。
363 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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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溢得到俞舟堂管事张原的帮助,托人将刘筠被困九首山的消息传到梓县,同时请王妧协力救人。
而他自己仍留在容州城中。
“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子!我迟早要被你气死!”
张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为俞溢准备了夜行衣。
“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可别把麻烦引到我这儿来。”张原事先对俞溢提出了警告,“到时候,我也帮不了你了。”
俞溢听后,神色黯然。但他没有时间犹豫。
他请张原继续帮他打探府衙内部的布局。
今夜,他打算摸索一番宵禁时巡城卫队的排布,找到一条从府衙撤退的安全路线。
预想总比现实顺利。
俞溢刚一靠近城南大街,差点就被巡城卫队发现了形迹。
好在,一只夜行的野猫代替他吸引巡城卫队诸人的注意力,他才得以脱身。
有人却不像他一样幸运。
长街上传来几声不高不低的吵嚷。
俞溢靠耳朵分辨出:有一个在夜间无故出行的人被巡城卫队扣下来了。
“你是何人?家住何处?黑天半夜上街来做什么?”
被巡城卫兵质问的人不声不响,像个哑巴。
随后,俞溢便听见同一个人的说话声。
“进了刑房,你再想开口……哼,也迟了。”
巡城卫兵的威胁同样不起作用。
俞溢藏身于暗巷,对长街上发生的事感到十分奇怪。
像他一样故意违反宵禁的人,碰上巡城卫队的第一个反应应该是躲,躲不过便是逃。
若是有正当理由在夜间出行,那人也应该极力辩解。即便那人是个哑巴,无法辩白,也不该若无其事,加深巡城卫兵的误会。
那人到底为什么……
俞溢带着这个疑惑的念头,悄悄挪到巷子口。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可是,在另一个人的鲁莽行径面前,他的小心翼翼变成了笑话。
俞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熊暴石竟然和他一样留在城中,还毫无防备出现在深夜的街头,被巡城卫队盯上。
俞溢不能说他不了解熊暴石。
任何不合常理的举动放到熊暴石身上都能用无知来解释。
昨天,熊暴石与城门守卫发生口角,被带往府衙问话。幸好有齐臻镖行的朱舸出面做担保,才解开了误会。
熊暴石定然以为违反宵禁……不,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宵禁是什么,只是见到巡城卫队的装束与城门守卫相似,便认为这些人能够把她再次带入府衙。
而她进府衙的目的除了盗取文卷,不会有第二个。
想到这里,俞溢仰头叹出一口气。
起初,他以为熊暴石凭着武艺、在山下找到一个栖身之所并不困难。朱舸却告诉他,齐臻镖行不能收留熊暴石。
此时此刻,他才理解齐臻镖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熊暴石冲动无知,很容易让她自己陷入麻烦,甚至牵累她身边的人。
可是,就算熊暴石是个惹祸精,俞溢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麻烦。
为了刘筠……
熊暴石下山后吃的苦头,都会变成熊首领砸向他的石头。
俞溢以此为理由说服自己。
巡城卫队准备派出少量人手将违反宵禁的人送往府衙刑房、等候惩处,余下诸人则继续进行巡查任务。
谁也没料到,今夜违反宵禁的人不止一个。
有人束手就擒,有人却东逃西窜。
黑衣蒙面的夜行人一看就是心怀歹意。巡城卫兵一下子警惕起来。
俞溢赤手空拳对付两名挥舞佩刀的巡城卫兵,显得有些吃力。
他不敢多作纠缠。
冒着被刀尖刺中的风险,他整个人撞向呆立在一旁的熊暴石。
熊暴石下意识避开,却在抬脚时看清了黑衣蒙面人的眉眼。
她愣神片刻,以为自己会被俞溢撞倒。
谁知,俞溢侧身一躲,眼明手快,拉起她便向一条暗巷跑去。
俞溢想做什么,熊暴石不清楚。
但她并不介意跟随俞溢的脚步,去发现更多她不了解的事物。
巡城卫兵这时才明白:黑衣人是为营救同伙而来。
整件事变得严重许多。
俞溢并不知道,因为今夜的事,巡城卫队接下来几天会在城中加强巡查,这为他秘密潜入府衙增加了不少难度。
眼下的他只顾逃脱,在暗巷中摸黑疾行,终于抵达一处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
他在白天的时候果断租下这所宅子,图的就是四邻无人,不会被好事者打扰。
如果不出意外,这里也会是他盗出文卷后躲避搜捕的地方。
确认了安全,俞溢倚在门后,扯下脸上的黑布,一边急促喘气,一边郁闷想到:他又浪费了一夜。
熊暴石的气息比俞溢平稳。
她只是觉得被俞溢拉着的手有些不自在。
“你想被巡城卫队带入府衙,对吧?”俞溢的口气里没有带半点疑问。
熊暴石点点头。
不知怎的,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和俞溢计较她受骗下山的事。
“那你知道,若是有人记起你昨天在城门和守卫争执的事,把你今夜违反宵禁的事认定为不轨,官府会如何处置你?”
俞溢头疼不已。他很想痛痛快快地责骂熊暴石几句,可他知道那样做除了发泄他的不满、再无半点益处。
而且,他也担心熊暴石提起二人决裂的事、再次拂袖而去,不得不耐着性子向熊暴石解释。
两个人因为不同的原因表现出相同的默契。
“就算他们把我关进牢里,我也能偷偷溜出来。只要能找到我娘亲想要的文卷,我不怕这些。”熊暴石回答得很笃定。
俞溢苦笑一声。
“你呀,州城的府衙和大牢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你知道吗?巡城卫队暂时会带你回府衙,但只要认定你不轨,即刻就会把你押送入大牢。到时,你叫天天不应,不仅拿不到文卷,还把自己也搭进去。”
说明了事实后,他心头一松,随即放开了熊暴石的手。
“我……”熊暴石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
但她仍不肯服软。
“我哪儿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得自己去问清楚。”
俞溢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思绪理清。
“其实,就算你回九首山去,我一个人也会践行约定,拿到那份文卷。今夜,我就是出门探路才会撞见你。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和我联手,我绝对不会再辜负你的信任。”
熊暴石心头有些异样。
在她确认自己的真实想法之前,她嘴里已先吐出一个字。
“好。”
364 询问
黑夜里,一中年,一少年,一前一后行走在空荡荡的街巷中,脚步又轻又快。
“为什么?那些人明明看见你了,却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少年路婴对老虞的一切行为都很好奇。
他不愿离开,小蛮竟然也决定留下。只是,二人的秘密争论并未泄露给老虞知晓。
今夜,老虞打算出门办件事,路婴却紧紧跟随,不肯离开半步。
路婴所用的借口很蹩脚:他想帮老虞跑腿办事,报答老虞救命的恩情。
老虞只是笑一笑,没有拒绝。
小蛮也想耍赖缠着二人,但她背上有伤,服药以后,她昏昏欲睡,连二人什么时候出门都不知道。
“因为我脸上写字了。”老虞开了一个玩笑,应付过去。
藏在他袖中的铜腰牌被捂出了一点温热,那是他从靖南王手里得来的通行凭证。
他平时不必用到这个腰牌。
但今夜有两个意外。
一个是他身边这个心神分散、行动迟钝的少年,另一个是隔街被巡城卫队追拿的小贼。
两个意外加到一起,老虞才主动出现,向巡城卫队出示腰牌,并获准通行。
路婴见老虞不肯说出实话,也不急恼。
他一改先前拒人千里的态度,对老虞和颜悦色、卖乖讨好。
事先,他已经反复询问过好几次,老虞都没有松口告诉他今夜出行的目的。
当他决定不再白费口舌,老虞却像故意要戏弄他一样,指着被他忽略的一条窄巷说:“在这儿。”
路婴停下脚步。
黑漆漆的窄巷,一眼望不见尽头。
夜风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鼓动着夜行人的衣角。
巷子深处传来了一阵凄厉的猫叫,接着又是各种重物摔跌、碰撞的声音。
路婴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颤,预想着某种碎裂的尖锐物件飞速砸到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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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的预想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老虞不知道路婴的胡思乱想,领头走入窄巷。
巷子里没有半点灯火。
老虞摸黑走到第三户人家的门口。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贯钱,塞进那道透出一丝微光的门缝里。
随即,路婴听见一声铃铛的脆响,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有一样东西被送出门缝外。
一截拇指粗细、前臂长短的蜡烛被老虞拿在手中,并用火折子点亮。
“蜡烛烧尽,我们就离开,记住了吗?”老虞交代了路婴一句。
路婴胡乱点点头。
老虞的脸似乎被烛火拉长了。
路婴心头惴惴,不敢细看。
一点烛火照不亮前路,反而蒙蔽了夜行人的双眼,令它们看不见黑暗中隐藏的污秽。
老虞用手掌遮挡夜风对烛火的欺凌,同时注意着地面上由木料碎屑和破瓦残布组成的陷阱,小心翼翼向窄巷深处走去。
路婴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惊惶不安跟在老虞身后。
他想起那段跟着爷爷四处漂泊的日子。
他走过更脏更乱的街巷,而他的前方总有人替他指引方向。
从前是爷爷。
今夜是老虞。
不知走了多远,他注意到老虞的身影停下来了。
窄巷两侧,一侧是面土墙,一侧是间破旧的小屋。
老虞的目的地无疑是那间小屋。
屋门底部被虫子蛀穿的缺口处透出来的灯火和巷子里的烛火一样微弱。
路婴听见一道重重的咳嗽和吐痰的声音,接着,小屋的木门就被人打开了。
有个偻背秃头的老人扶着木门,一声不吭打量着来客。
也不知道是他眼神不好,还是灯火太暗,他盯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认出来者到底是何人,反倒露出一副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神情。
“老顾,别人装作不认识我,我也许还会信两分,至于你……你再装疯卖傻也没用,我今天就是冲着你来的。”
老人终于打开闭上一半的眼皮。
“虞大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一张嘴,就露出一口缺漏的牙。
路婴心下诧异。
眼前这个陌生的老人明显比老虞年长,却称老虞为大爷,而老虞似乎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合理。
“夜黑风凉,进屋说话。”老虞不等对方答应,就领着路婴进了小屋。
屋内更显逼仄,连主客三人的座位都安排不下。
老虞也不计较这些。
他站在一侧,将手里的蜡烛举向对面那张干瘪的老脸,开门见山道:“你和红姬的酒馆最近有什么联络?”
老人的鼻子喷出的粗气将烛火打得左右摇摆。
“怎么?你记性这么差?白天才去过的地方,你现在就忘了?”老虞继续问。
“唉,虞大爷,你这……有你这样问人的吗?你连我白天去过哪儿都知道,还能不清楚我去做什么吗?你这是拿我开玩笑呢。”老人喘得更急了,说话和小蛮一样漏风。
“好。我回答你,我不是在拿你开玩笑。我问你,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出手的时候,你不能求饶。”
老人一听这话,失声道:“不,我说。”
老虞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是去见酒婆子,对了,她受伤了,我没见到她,就见到一个小姑娘。我托那个小姑娘替我传个口信给红姬长老……”
“什么口信?”
老人叹出一口气,差点熄灭了烛火。
“厉氏当家的口信,他想询问红姬长老,容首领对厉氏是什么态度。”
老虞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姓顾的老人一打开话匣、便自顾自说个不停。
“听说,厉氏当家的小儿子死了,是容氏圣女坐视不救导致的,厉氏当家找了几个游侠去报复,结果失败了。厉氏当家就是担心,容首领现在隐忍不发、将来会向厉氏狠狠算一笔总账。”
老虞点点头,想道:所以,厉氏搭上了红姬的路子。
“虞大爷,我办的事儿就是这些了。回头,我马上收手,保证不会碍着你……反正,红姬长老也不一定会搭理厉氏当家,毕竟,厉氏和容氏结了死仇,哪有那么容易解开?”
老虞语气平静,说道:“不要自作主张,我没有让你收手。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有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老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将最后一点小事向老虞交代清楚:“和我联络的是厉氏的老三,他最好结交游侠,要是你愿意……”
“省两句吧,我不爱凑这种热闹……”
老虞说完,便带着路婴离开了小屋。
客人来便来,去便去,小屋的主人毫无阻拦。
一头雾水的路婴注意到点燃的蜡烛只剩两寸长。
二人走出窄巷时,蜡烛恰好烧尽。
365 露馅
路婴出了一身冷汗。
为了跟上老虞的脚步,他几乎用尽了全力。在最后一段路,他差点被一堆弃置的小木块绊倒。
就是他手里这种……
路婴还没来得及细看,小木块就被夺走。
老虞手臂一挥,小木块划过半空、被窄巷一口吞没。
“这里的东西不能乱拿。”老虞解释了一句。
路婴半张着嘴,恍然如梦。
昏暗的窄巷,弃置的木块,细长的蜡烛……
他的记忆回到小时候。
爷爷做的木工活琐碎且复杂。
他永远猜不到那些造型奇特的木块最后能够组成什么物件。
他能做的,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务,比如整理堆积在小屋里的废料。
他必须每隔几天就把各种木料碎屑和不合用的小木块搬出小屋,扔搬到巷子口,否则,小屋便无处可下脚了。
有一次,他白天着急出门玩耍,忘了把废料搬出去扔掉,等到入夜才想起来。他怕爷爷责骂,便带着废料悄悄溜出小屋……
那时他年纪太小,而他受到的惊吓太大。爷爷为了让他忘掉那一夜的经历,决定提前搬家。
从老虞点燃那根细长的蜡烛开始,到蜡烛无声无息燃烧干净,他脑海中的一扇木门一直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
这条窄巷是爷爷和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他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忘了窄巷里的小屋,窄巷里的人,窄巷里的事。
他是不是也忘了自己是谁?
老虞见路婴在发呆,以为路婴被吓着了,便说:“你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要紧的。”
“不……我来过这里。”
不知为何,路婴此时此刻很想向别人倾述他的心声。
“很久以前,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听路婴停顿住不说话,老虞便问:“那是白先生收养你之前的事?”
夜风裹挟老虞的问话,撞入路婴的耳朵。
满头的冷汗仿佛在一瞬之间凝结成坚硬的冰锥,刺入路婴脑海深处。
路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叹出一口气,像是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中,不得不说出实话。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白先生。小蛮……她是白先生送到那家酒馆、刺探消息的。而我……我追随的,是京城燕国公府的大小姐。姐姐她收留了我,让我跟在她身边学习箭术。”他用手心的温度暖一暖鼻尖和脸颊。
老虞眉头一皱。
“大小姐……”
路婴以为老虞只是在重复他的话。
“你认识我姐姐?”路婴做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还想说些什么。
但他的话头被老虞打断了。
“我明天就送你回去。”
路婴听后,欲言又止。
他当然想尽快回到梓县,但眼下,他更希望老虞能够相信他、替他证明他与暗楼的人毫无关系。
老虞没有追问路婴过往的经历。
这一夜已过去一半。
他转过身,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婴回头看了窄巷一眼,随后迈步离开。
“酒馆的主人是因为我姐姐才抓住我,把我囚禁在酒馆里吗?”路婴追着老虞发问,“姐姐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你既然认识酒馆的主人,也认识我姐姐,那你应该知道,酒馆的主人做了很多坏事吧?”
老虞只顾看路,没有回答。
“刚才那个老人和酒馆的主人是一伙的吗?他会不会把你去找他的事告诉酒馆的主人呢?”路婴又问。
老虞终于回答了他。
“不是。不会。”
路婴见老虞肯开口,再接再厉问道:“刚才那个老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厉氏和容氏?酒馆的主人想害他们吗?”
老虞又不肯说了。
路婴只能暗暗咬牙。
梆、梆、梆。
更夫打更的声音从大街上传来。
老虞抬头看了看天,加快了脚步。
路婴也没有机会多问了。
二人拐弯进入另一条小巷子。
和窄巷相比,零星的灯火让这里保留了一点人世的温度。
老虞敲开了一扇门。
门内香甜醉人的气息即刻像饿虎一样扑向两副血肉之躯。
应门的青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燃着蜡烛的烛台。
他睡眼迷离,咧嘴对着来客卖弄他的风情。
“这么晚了,还有人没找不到被窝睡觉吗?”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又不像是受到风寒,“快进来,我给你们腾个地儿。”
他身后传出两声男女嬉笑打闹的动静。
路婴刚想探头看一看,老虞的手就按住了他的脑袋,把他挡了回去。
“老虞要见祝结巴。”老虞对青年男人的建议不感兴趣,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但在路婴耳中,这句话却很别扭。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老虞为什么要这么说。
青年男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怎么知……你是?”
老虞没有回答。
青年男人大约只听过老虞的名号,却从未见过老虞的真容。路婴在心里猜测。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若敢冒认那个名字,你吃不了兜着走。”青年男人威胁了一句,又怕失言得罪人。
权衡之下,他选择将祝结巴从温柔乡里揪出来。
他宁愿得罪祝结巴,也不愿得罪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阎罗。
没过多久,老虞要见的人来了。
祝结巴从左侧一间厢房里冲出来,连鞋子都没穿好,踉踉跄跄赶到大门口。
青年男人带走了烛台。
祝结巴只能借着巷子里昏暗的灯火,辨认来客的脸。
顿时,他慌了神。
“虞……虞……”
结巴是他的外号,也是他自小就有的毛病。
此时他心里着急,连一声称呼都说不完整,更难流利说出赔罪讨好的话。
老虞开口不是怪罪,而是问价。
“我要买你手上最贵的消息。”
祝结巴停下整理发鬓的动作,看向老虞的目光里充满了疑虑。
他敏锐注意到老虞不是只身前来。
躲在老虞身后的少年让他觉得眼熟,可他一下子想不起自己和少年在哪里碰见过面。
老虞顺着祝结巴的目光转头看向路婴。
少年面无血色,在惨淡的亮光中显出僵硬得如同死人的神情。
祝结巴见过他。
他也见过祝结巴,以爷爷的名义……
老虞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随口问了祝结巴一句:“你认识他?”
“不、不……”
老虞沉默片刻,又说:“我明白了。”
路婴的心跳像是突然暂停了一下。
老虞明白了什么?
366 失踪
贾静万万没想到,玉棠真的失踪了。
她不知道孟树坚耍了什么手段找到玉棠藏身的房间,回到客店时,她已经做好了撒泼耍赖不认账的准备。
但是,事情突然间就超出了她的掌控。
玉棠不见了。
房间里除了玉棠吃剩的半碗甜羹,什么线索也没有留下。
听从吩咐来接应玉棠的随从也一问三不知。
贾静根本不敢想象大姐贾若岚得知此事以后会如何怪罪她。
毕竟,贾若岚离开橡城之前对她唯一的交代就是照看好贾玉棠。
“孟树坚!”
贾静把所有的错处都归结到孟树坚头上。只有这样,她才能理直气壮地站在贾家众人面前,禁受住一切诘问。
“玉棠要是发生什么意外,我要你偿命!”
此时已经入夜,众人将客店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贾玉棠,贾静才如此惊慌失措。
客店主人付老二对贾家众人冒失的举动有些不满,但于情于理,他都没有阻拦。
孟树坚对此十分感激。
“付二哥,我们今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是对不住。”孟树坚并没有理会贾静几人的吵嚷,而是对客店主人拱手道歉,“小棠应该已经离开客店了,我不能再耽搁下去。多谢付二哥相助,来日,我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
客店的伙计发现客店后门的铜锁被人砸开了,付老二也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孟树坚。
孟树坚才敢断定小棠已经离开客店。
所幸,众人没有找到小棠,同样没有找到小棠的木拐。
如果有人挟持了小棠,那人肯定不会带上木拐这个累赘又添乱的物件。
因此,孟树坚猜测,离开客店依然是小棠自己拿定的主意。
砸坏后门铜锁的力气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拥有的。
孟树坚又猜,小棠一定还有一个“帮凶”。
找到那个“帮凶”,或许就能找到小棠。
这是孟树坚唯一的指望了。
谁知,客店主人付老二却拦住了他。
“孟老弟,现在已经进入宵禁,你一上街就会被扣下来盘问。如果你没有宵禁通行的凭证,我劝你别急着出门,先问一问那位静小姐有没有法子。”
在付老二看来,这位静小姐背后应该有些门路,才能逼得精明能干的孟树坚多次忍让。
当然,他的这个提醒也不是为了叫孟树坚忍气吞声。
他看准了贾静蛮横无理、就算有门路找人、也不会给孟树坚半点通融。
而他能给孟树坚提供的帮助不够亮堂,只能放到私下里谈论。
“别痴心妄想!我就算跪在我大姐面前跪到死,也不会跟你这个负恩忘义的畜生扯上半点关系!”
贾静的反应如付老二和孟树坚所料。
就算孟树坚认错服输,贾静也不肯让孟树坚占到贾家的一点便宜。在她眼里,孟树坚就是一头咬主的畜生,只能被打死,不该有任何出路。
但是,孟树坚却长了一块硬骨头,离开贾家后不仅没有被打死,还活出了一点人样。
单单是客店主人对孟树坚另眼相待的态度,就让贾静咬牙切齿。
她恨不得把孟树坚被逐出贾家的事告诉所有人,让孟树坚受到所有人的唾弃。
但她渐渐想明白了,客店主人私底下肯定也是一个和孟树坚一样的无耻之徒。
这两人一唱一和,肯定是想骗她动用贾家的人脉关系去找玉棠,最后再抢走她的功劳。
她绝不会叫二人的奸计得逞!
“孟树坚,你弄丢玉棠,我们贾家一定不会轻饶你!哼,你等着瞧!”贾静恶狠狠撂下一句话,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客店。
孟树坚揉了揉被刺痛的耳朵,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边寻找小棠的去向,一边应付贾静的刁难,他几乎心力交瘁。
付老二看出孟树坚的疲惫,好心说道:“孟老弟,你要是相信我,我愿意帮你找到那个孩子。”
孟树坚不敢置信。
白天的时候,付老二对他和贾静的争执袖手旁观,收取报酬的时候也毫不推辞,根本不像一个热心善人。
到后来发现小棠失踪,付老二对心急如焚的贾家众人才稍有退让,任人找遍客店,也是出于撇清关系,而非出于善意。
此时,付老二说出这番情真意切的话,不能不叫孟树坚迟疑不决。
“要是我说,我不忍心看你们父子分离,你也许不会相信。这天下骨肉分离者数不胜数,我一个普通人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死活?”他并无不快,只想打消孟树坚的疑心,“我之所以帮你,是想让你明白,我和你结交并非只在口头上称兄道弟。我在橡城住了很多年,贵人们我高攀不起,但下九流的贩夫走卒、行踪不定的江湖游侠,我些许认得几个。那些人在打听小道消息的时候很能派上用场。我想,你的难题对他们来说应该不成问题。”
孟树坚心里一动。
付老二肯帮他到这个地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有付二哥替我筹谋,我就放心了。只是……唉,为了小棠,我愿意倾尽所有,就怕有心人拿住这一点、反过来去伤害小棠……”
付老二听后,面色凝重,说:“孟老弟尽管放心,我不会好心办坏事。这件事我不会收你半分酬劳。那个孩子走出客店的时候是什么样,回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
孟树坚得到付老二的保证,心情才稍有放松。
他仍留在客店等候消息。
而付老二的耳目却已伸向街头巷尾。
贾玉棠并不知道贾家众人和孟树坚为了找他付出了多少心力。
他小小年纪,也有他自己深深的忧虑。
他每次提出要见爹爹,娘亲都会说,他将来要做贾家当家之主,不能做个软弱的人。
他表面上虽然乖乖答应了,心里却不明白见爹爹和软弱有什么关系。
三姨待他很好,有时候,甚至比娘亲待他更好。
他的玩具有一半是三姨命人从各处搜集来的。他样样爱不释手。
但是,那么多玩具也打消不了三姨的咒骂在他心头留下的阴影。
娘亲说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装哭,更不能真哭。但是,娘亲却没有教他,遇见为难的事,他除了哭,还能怎么办。
或许,他应该问问别人。
不问娘亲,不问三姨,也不问爹爹……
想到这里,他对走在他身侧的徐涧说:“你砸门锁的时候,我还在为难呢……”
367 擦肩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你小孩不懂。”
徐涧两边嘴角留有两道红色的勒痕。他一说话,就疼得倒吸冷气。
贾玉棠觉得,徐涧人虽然长得高高大大、脑子却笨笨的。
“我是说,我离家出走,我爹爹和我三姨能找到我吗?”贾玉棠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你就是个笨偷儿,要不是我给你指路,你还被困在客店里呢。”
被一个孩子小瞧了,徐涧也变得孩子气起来。
他斤斤计较,道:“你看我会砸门锁,就说我是个偷儿吗?是有人暗算我。我偷偷从后门溜走,是去搬救兵的。你这个小鬼到底懂不懂?”
“搬救兵……”贾玉棠一开始确实听不懂,但他很快就想通了道理,“就像,我娘亲生我的气,要责罚我,我就溜出去找三姨来救我,这样,我就不用挨罚了。”
徐涧见他确实聪明,心里的喜欢冲走了气恼。他又变得高兴起来。
“在客店里头,你以为我是个偷儿,为什么还要帮我指路?难道你也是一个坏小孩?”徐涧故意说道。
贾玉棠毫无戒备。
“虽然你是一个笨偷儿,但你是个好人。我的木拐丢了,你肯帮我找回来,你就是个好人。”
徐涧心里有些触动,眼神也变得柔和几分。
然而,片刻之间,他就变了脸。
“哼,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弯下腰,紧紧抓住贾玉棠双臂,口气凶横,“我不是偷儿,可我是个杀手。我一不高兴就会杀人,像你这样的小孩,我眨个眼就能杀死。你怕不怕?”
贾玉棠露出几分惧怕的神色,又不敢看徐涧,只能垂下目光,看向手臂上被徐涧抓疼的位置。
徐涧急忙放手。
他想了想,拿出教训人的口气,说:“记住了,下次碰到我这样的人,不要搭理。还有,笑眯眯的老婆子也不能信,拿糖果点心给你的哥哥姐姐姨姨叔叔,全都不能信。”
贾玉棠抿着嘴,有些不服气:“那你说的这些话,我能相信吗?”
徐涧被问住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六七岁的孩子竟然聪明到懂得用他的话来反驳他。
贾玉棠瞪大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机灵劲儿。
“这些话,我三姨也和我说过。我三姨对我特别好……”
徐涧的眉目原本生得十分英挺。
但他皱眉时,脸上的英气减少了,稚气反而增加了。
“你这小鬼……好好听你三姨的话,找个你认识的地方待着,等她来找你。”
徐涧说完,潇洒朝贾玉棠摆摆手,作为告别。他决定将两人萍水相逢的缘分就此掐断。
他刚刚当上暗楼执事,正想做出一番功绩回报乌翎长老的知遇,实在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昨天,他跟踪容圣女、以住客的身份进入客店,秘密查探容圣女身边带着多少护卫人手。
乌雀同时得知消息,在暗中布置击杀容圣女的行动。
哪知天一亮,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客店,便被一个神秘人物袭击了。
等他从昏迷中转醒,神秘人物已经不见踪影,容圣女也消失了。
对此,他心里有很多没有证据的猜测。
他不确定袭击他的人是否仍躲在暗处注视着他的行动。
为了不让己方的人手安排暴露出来,徐涧没有直接与乌雀联络,而是一路给乌雀留下他的线索。
他计划用自己做个活诱饵,引那个神秘人物走入乌雀提前布下的罗网。
徐涧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个人是为了阻止暗杀容圣女的行动才袭击他。那就表示,行动已经暴露,他们将面对第二次铩羽。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徐涧听着耳边木拐碰击地面的笃笃声,猛地一转头,果然看见贾玉棠一步一顿的身影。
“我……”贾玉棠抬头看了看黑暗的天色,话语迟疑。
徐涧明白了什么。
贾玉棠的言语举动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符,徐涧偶然忘了他仍是一个幼童。
“你一个人,怕黑。”徐涧说。
贾玉棠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期盼。
“怕黑就回客店去。”徐涧不为所动。
贾玉棠连连摇头。
日落之前,两人就离开客店。此时已是半夜,贾玉棠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没法弄清楚,更别说认路回到客店去。
徐涧不回客店的理由更加简单:容圣女早已离开。
眼下,他只等乌雀收到他沿街留下的暗号后和他接头。那时,他就能知道他针对神秘人物的计划奏效与否。
“你砸门锁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爹爹找不到我,怎么办?”贾玉棠哭丧着脸,“要是、要是我三姨比我爹爹先找到我,怎么办?我想跟爹爹出门,可是三姨不同意,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徐涧听得头疼。
他帮贾玉棠找木拐和贾玉棠帮他找客店后门本来就是两件小事。两人之间谈不上信任。
他是一个杀手,或者说,他立志做一个杀手。
是乌翎长老满足了他的心愿,让他做了暗楼的执事。
他知道,这和他的姐姐深受长老看重有关。
但老实说,他并不具备成为杀手的资质。
敏锐,冷酷,果断……
每一样,他都差一点。
他赢在别的地方。
“想什么办法!你三姨不同意,你就别问她的意见。”徐涧忽然问,“你爹想带你出门去哪儿?”
贾玉棠揉了揉眼睛,说:“梓县。”
“好,我帮你传个口信,就说,有人看见你往南城门去了。这样,你爹就知道该往哪儿找你了。明天,你就在南城门等着,见到你爹后,你们直接出城去。”
贾玉棠愣了愣。不过,他很快就接受了徐涧给他出的主意。
“谁也不能阻拦你跟你爹出门。”
就像,谁也不能阻拦他徐涧成为一个杀手。
贾玉棠终于露出一个衷心的微笑。他仍记得娘亲的教诲:他可以向一个愿意帮他找木拐的人求助第二次。
他成功了。
在暗夜的街巷中,一长一幼之间充满了欢欣。
灯火通明的客店里却腾起了一股紧张的空气。
付老二打量着来客的容貌,而后惊得合不上嘴。
“你说,乌翎的执事就在橡城,就在这家客店里?”
萧芜对跟在他身后、战战兢兢的苏兴发问道。
368 瞒上
“那人呢?”萧芜追问。
苏兴回答不了,眼神慌乱扫向四周。
他对上了客店主人付老二的目光。
“我住的那间房有谁进去过?”
苏兴把人证留在他住了一夜的房间里,又多付了一天房钱才离开。可此时此刻,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剩一截捆人的粗绳,几乎和上次人证逃脱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才意识到坏事了:人证很可能又被其同伙救走了。
白天酒醒后,他按照酒馆主人的指点回到打铁街的破客店,指名要找萧芜。
酒馆主人果然没有骗他。他如愿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听说乌翎的执事出现在橡城的消息后,萧芜的反应并不像六安所预料的那样“不轻信、不插手”,而是异常重视。
苏兴手足无措,任凭萧芜差遣,带路来到客店。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人证竟然不见了。
一时之间,他哪里找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应付萧芜?
付老二老实回答了苏兴的问题。
“没有人进去过。”
萧芜一言不发,看了付老二一眼。
付老二又对苏兴说:“白天,客店里有个孩子故意躲起来不见人。为了找到那个孩子,只要是有人住的房间,我都去敲过门。我很确定,你住的那个房间里有人,但那个人没有应门,我也没有过多打扰。”
苏兴一听,连忙拉着客店主人作证。
“对对对,我说的就是那个人。萧执事,我真的没有说谎。”
萧芜依旧沉默不语。付老二的话并不能证明苏兴抓住了乌翎的执事。
付老二见状,告退一声,转身走向柜台,借着烛火算起账来。
今夜住客稀少,客店显得冷冷清清。
厅堂里没有其他人。
萧芜随意走到角落里,低声问:“方才来得匆忙,我还没有问你为何会来到橡城?”
苏兴回答说,只是恰巧路过。
“你认得很清楚,那人是乌翎长老的执事?你从前和那人来往过几次?”萧芜的问话里藏着机关。
苏兴一听这话,冷汗就顺着脑门流下来了。
“没有……我……”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解释,连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都没有发觉。
萧芜不像乔老四那样被他轻易糊弄过去。
六安并未提醒他,萧芜可能会发出哪些质疑。而他自己也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他不能说出他是跟着六安进城的,否则会引起萧芜的警惕。他同样不能说出乌翎的执事在棉县实施了暗杀容圣女的计划,否则,阻止这个阴谋的功劳就会被萧芜抢去。
现如今,他只能咬牙坚持同一种说辞:是他自己偶然发现乌翎的执事行为鬼祟,也是他自己一时起意,决定拿下那人并将此事禀报给萧芜。
苏兴这副心虚冒汗的模样落在萧芜眼里等同于承认此事另有隐情。
在这个关键时刻,萧芜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容溪和他失去联络已经足够让他烦心。城里那些瞻前顾后、办事拖沓的老交情也一再挑战着他的耐心。
今夜的萧芜比平时更容易被惹恼。
积攒了一天的焦躁情绪需要发泄,对待苏兴,他根本不必小心翼翼收敛着脾气。
“敢连同外人戏耍我?上一个有胆子这么做的人,连全尸都保不住。落在我的手里,你可别妄想能得一个好死。”
萧芜并不认为苏兴有本事勾连乌翎而不露马脚,也不认为苏兴有胆子出卖红姬。
他一半是在吓唬苏兴,想叫苏兴吐出一切真相,另一半却是真正动了杀心。
今夜苏兴也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胆量似乎在一天之内变大了。
苏兴没有把六安的计划当作救火的水泼给萧芜。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向萧芜求饶:“萧执事,我怎么敢戏、戏耍你?我连那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只是看到墨色凤羽的标记,才斗胆猜测那人是乌翎长老的执事。要是我认错了,萧执事要罚要杀,悉听尊便。但你不能不查清楚就说我是胡说八道。”
萧芜眼里露出令人胆慑的寒光。
他认为苏兴仍有隐瞒。
只见他右手一抖。
一把小刀从袖中落入他的掌心。
苏兴喘了几口气,咬咬牙,冲上前抱住了萧芜的右手臂,用自己的身体阻挡萧芜抬手的动作。
萧芜反应很快。几乎是同时,他的左手就捏住了苏兴的咽喉。
苏兴却不再有其他动作,像是不知道自己命悬一线,苦苦哀求萧芜饶他一次。
这个笨拙的办法暂时安抚了萧芜的杀心。
“你确定,你看到了墨色凤羽的标记?”萧芜问。
苏兴连连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在原来的计划里,他对那人的真实身份应该保持几分怀疑,从而减少萧芜抢功的兴趣。但这个做法的前提是,萧芜对他上报的消息并不看重。
可事实恰恰相反的。
萧芜越是重视乌翎的执事,他越不能态度暧昧。
反正人证已经逃走,功劳也不翼而飞。
他可以认错,但只能认一个错。
“乌翎长老的执事无缘无故、鬼鬼祟祟出现在橡城,我岂能当做没看到?但我没料到他自己能从春睡散里清醒过来。我承认我办事不牢靠,可我对红姬长老、对萧执事从来没有二心。萧执事,你要相信我。”
畏惧成了苏兴的面具。
萧芜看得到实实在在的畏惧,却看不穿苏兴内心真正的心意。
“好。”萧芜忽然收起小刀,话意有了转圜。
苏兴面上一喜,趁势放开了萧芜的手臂。
萧芜掸掉手臂上无形的灰尘,话锋一转:“我相信你真的抓住了乌翎长老的人。但是,你让人跑了,就得负责把人找回来。天亮之前,我就要看到结果。你有意见吗?”
苏兴无可奈何,只能点头答应。
他按照六安的指示绕了一大圈,最终不但没有绕过萧芜,反而把功劳送到萧芜手里。早知如此,他何必累死累活?
萧芜冷笑一声,把苏兴赶出客店。他知道苏兴仍隐瞒了一些实情,与其漫无目的、费尽力气去追查,不如先扔出苏兴这颗石子去探路。
从客店里消失的人到底是不是乌翎的执事?
苏兴的背后有没有更大的阴谋?
答案在天亮时分就能揭晓。
杀心一消除,萧芜的脑子也清醒了。
他放过苏兴还有一个缘由。
红姬命他打探容溪从浊泽归来的内情。
他对红姬的吩咐向来用心。
探听到容溪在宿所的所作所为后,他还把容溪回到州城、前来橡城的经过全部打探清楚。
正因如此,他才发现了容老二买凶暗杀容溪、容溪侥幸活命的事。
对此,容全决定搁置不议,但是,萧芜却不能不理会。
这次暗杀事先没有泄露半点风声,倘若最终成功了,对红姬来说无异于折辱。
萧芜必须将此事上报给红姬,可他未能确认容老二收买的杀手的真实身份,莽撞上报此事只会惹红姬不快。
苏兴今日带来的消息对正事没有一丁点用处,但却能给他毫无根据的猜测提供一点支撑。
暗杀容溪的杀手是乌翎手下的人。
乌翎手下的人出现在橡城。
一前一后,十分合理。
数年来,他就是这样稳扎稳打,一步步成为红姬的心腹。
厅堂里的灯火熄灭了两盏,变得昏暗许多。
萧芜走向独自留下来看门守夜的客店主人。
“那个孩子找到了吗?”
萧芜想问一问白天发生在客店里的事。
“还没有。我已经托我大哥连夜去找人了。”付老二实话实说。
萧芜点点头,显然知道付老二口中的大哥所指何人。他又问:“那个孩子是什么人?”
“他的父亲名叫孟树坚,是个行商。他的母亲似乎是贾家的人。”
萧芜若有所思,自言自语:“是他……应该没有问题。”
369 欺下
见过乌雀后,红蔷便盯上了苏兴。
她知道苏兴按照她的提示找到了萧芜,也知道萧芜和苏兴一起匆匆忙忙离开了打铁街。
从萧芜的反应来看,苏兴的醉话里提到的人证很可能真的就是乌翎的执事。
但在查清真相之前,她的行动一直很小心,不敢被萧芜察觉。
等红蔷得到苏兴与萧芜分开的消息,苏兴已经在街头巷尾穿梭游荡了近一个时辰。
夜风袭人。
苏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忙不迭捂住口鼻,像是要护住四周被打破的平静。
然而,他的打算落空了。
一根细木棍在铺满石子的地面划过,像刀子一样顺着苏兴打破的口子割开了空气。
沙沙的响动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再迟钝的人都能发觉。
苏兴心里打了个激灵。
他觉察到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
黑暗中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谁?”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一瞬间,苏兴以为是他眼花看错了。但耳边的沙沙声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黑暗里,有人正在向他靠近。
那人的脚步比夜风还轻。
苏兴甚至不能确定对方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
他感到危险,下意识向前逃去。
沙沙声骤然消失,苏兴才听清了身后又轻又快的脚步声。
随即,他就被一件破空而来的硬物击中了小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伏倒。
就在苏兴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以后,追逐他的人却莫名其妙远遁而去。
苏兴翻身坐在地上,揉了揉肿痛的腿肚子。恐惧消退,他愤愤发出无声的咒骂。
是谁和他开这种玩笑?
他并未听说他的那些仇家最近曾在橡城出没过,按道理,他不该遇到仇家的报复。
而且,他在橡城的交际不多,唯一知道他的身份和下落的人只有乔老四。但他因为乔老四没有替他尽心寻找萧芜,早已决定不再和乔老四联络,乔老四也不可能知道他今夜的行踪。
思来想去,苏兴毫无头绪,只能自认倒霉。
此时他正因为人证失踪的事一筹莫展,又被砸伤了腿,不免垂头丧气,赖在地上不愿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原以为追踪他的那个人想要他的命,结果是虚惊一场,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苏兴想开后,不再把这点挫折放在心上。
导致他跌倒的事物就落在他身旁不远处,他不经意一伸手就拿到了。
一把油伞……
苏兴的想法并不复杂。
他既没有多想砸伤他的人是什么身份,也没有多想那人为什么要用油伞砸他。
他只是从手里的油伞想到了油伞街,又想到了坐落在油伞街上的酒馆。
酒馆主人身上神秘的魅力叫他难以忘却。
“唉,她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苏兴有些迟疑。
可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
眼下,除了人证,只有六安能够帮助他免遭萧芜的毒手。可惜,这两个人他都找不到。
如果天亮后,六安仍未现身,他大概难逃一劫。
如果能在遭劫之前再见酒馆主人一面,他心里也少留一些遗憾。
一旦有了目标,苏兴又恢复了活力。
他从地上起身,带着油伞前往油伞街。
深夜扰人睡梦不好,苏兴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一个好理由。
巧合的是,当他摸黑来到酒馆后巷,酒馆主人正独自在后门搬酒。
“我惹了大麻烦。天亮以后,我就要亡命天涯了。”
苏兴解释了他如今的处境,内心隐隐希望得到一点怜惜。
红蔷只是白了他一眼,接着便使唤他做事。
“过来帮忙。”
木车无人推动,稳稳停在后巷中。车上的酒坛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个。
苏兴来回搬了数趟,才把酒坛全部搬进门内的库房。
他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听见砰的一声。
走出库房一看,原来是后门被红蔷关上了。
苏兴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一阵紧张。
“大麻烦?萧芜为难你了?”红蔷终于说起正事。
苏兴点点头。他不明白酒馆主人这副熟稔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所以,你要逃到哪儿去?六安在哪儿?”红蔷问。
苏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从未提起六安,酒馆主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呵呵,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我是谁?方才那把油伞没有把你打醒吗?”红蔷讥笑道。
苏兴如遭雷击。
“你……方才……是你?”
红蔷又笑道:“我用不着亲自动手,但是,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注视之下。我敢肯定,你同样逃不出萧芜的掌心。”
苏兴浑身一颤。
“你、你到底是谁?”
红蔷不打算继续隐瞒。
“我是……红蔷。”
苏兴听到这两个字,猛地想起他刚投入红姬门下时听到的流言。
红姬之所以能够成为暗楼的长老,是因为红蔷遭人背叛、错失了夺占长老之位的良机。
苏兴当时就认定,流言不会无中生有。他既然选择投效红姬,最好也要和红蔷划清关系。因而,他从未联络红蔷,他甚至从未见过红蔷。
没想到,阴差阳错。
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生出情思,而那个女人竟然就是他从前避之唯恐不及的红蔷。
苏兴垂下头,看起来像是被红蔷的身份吓住了。
“这回,你不逃了?”红蔷继续激他,“你不是一直在苦恼你自己一事无成吗?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苏兴微微抬起头来,看向红蔷。
“你和六安想做什么?”
红蔷的问题提醒了苏兴。
他没有回答红蔷,反而问道:“六哥知道你是谁吗?”
“哼,”红蔷冷笑一声,“那个臭小子当然知道我是谁。就是他带着你来酒馆找我,你没有忘了吧?”
苏兴当然没有忘。
红蔷看出苏兴脸上的犹豫,转换了话头:“红姬长老命他前来橡城,却没有让他和我接头。他非要见我,就只能借着别人的名头行事了。”
苏兴听出了红蔷暗中所指的意思。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六安在做什么吧?他那些明知故犯的错处将来都要你去替他承担罪责,而他却什么事也不告诉你。”红姬接着说。
“不会的……”苏兴反驳了一句,却说不出更具体的理由。
“不会?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他在做什么?”红蔷借机问。
苏兴哑口无言。
红蔷几乎失去了耐心。她是暗楼执事,问话只是她行动之前的预备。
370 奏效
红蔷轻轻招了招手。
角落里走出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苏兴看着那人走到院子里的灯火中、走到红蔷面前,辨认出对方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
他扫视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异常之处。
酒馆后院暗中潜伏着多少人,苏兴不得而知。他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女人从身后取出一把油伞,将它交给红蔷。
苏兴这才注意到自己随手丢在一旁的油伞不见了。
“我算是白费了心思。”红蔷手握伞柄,指向苏兴,“换一个聪明人,早该认出这把油伞的主人是何身份。”
油伞噗哧一下,将空气撑开。油布的一角画了一片一寸见方的红色槭树叶。
“本想引你前来,没想到你竟然主动送上门。”红蔷顿了顿,看向苏兴,用玩笑的语气说,“像你这样沾酒就醉的人,难不成也想做个酒仙?”
苏兴脸上一热。
红蔷收起油伞,领头走向库房。
刚刚搬入库房的十二个酒坛摆放得整整齐齐。
红蔷十分满意。
更让她满意的是,跟随在她身后的苏兴脸上涌动的不安的神色。
一面是善解人意的酒馆主人,一面是心狠手辣的暗楼执事,苏兴始终不能把这两个身份糅合成一个。
他犹豫不决,只能屈从于黑衣女人的驱使,暂时将红蔷的身份分割为二。
“这几坛酒里,有一坛浸了七步蛇,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尝出来。”
说着,红蔷亲自动手,放下油伞,打开了离她最近的一坛酒,用一截带着长柄的竹筒量出一筒酒。
她微笑着将酒递给苏兴,像一位好客的主人。
苏兴心神一荡,一时忘了红蔷手里的酒可能掺了剧毒。
冷酒入喉。
苏兴突然清醒,手抖将竹筒打翻。
“是米酒,”红蔷揭晓答案,“你这么怕我一下子把你毒死,真叫我寒心。”
苏兴才是真正的心寒。
什么善解人意,什么风姿潇洒,都是迷惑人的假象。
真正的红蔷,虚伪狡诈,胜似蛇蝎。
红蔷没有理会苏兴的出神。她又打开一坛酒,并凑近坛子口轻轻嗅了嗅。
苏兴看见她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神色,方才沾到酒的唇舌和咽喉忽然变得刺痒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摆脱这种不适,另一筒酒已经送到他面前。
“这一坛酒难得,你尝尝。”红蔷随意说了一句劝酒的话。
苏兴扭过头去,不肯接受。
一瞬间,他的肩头受到重击,右臂随即失去力气。
眼前的红蔷依旧笑吟吟,苏兴却感到到他的后背流下了冷汗。
黑衣女人仿佛红蔷的影子,无声无息,又与红蔷心意相通。苏兴只要对红蔷稍有违逆,便会得到黑衣女人的严厉教训。
“一个人喝酒果然没什么意思。你要是回答得了我的问题,我就替你喝了这这筒酒,如何?”红蔷看透了苏兴的心思,提出一个建议。
苏兴心头活动起来。他知道红蔷的计谋、实力远在他之上,凭他自己,他今夜毫无脱身的可能。
而他唯一活命的机会,在于六安。
“你想让我背叛六哥,我不会答应你的。”
红蔷眉头一皱。
“他暗中算计你,你却不肯出卖他。真是奇事。”她转念一想,说道,“我就问你,你为何如此信任他?你若能回答,我就替你喝了这筒酒。”
苏兴听后,心情并未放松。
但他说了实话:“我已经决定追随六哥。无论六哥此前做了什么,只要他今后……”
红蔷听到这里,哈哈大笑,打断了苏兴的话。
“你呀,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他能算计你一次,就能算计你两次、三次。更何况,他先前曾背叛过红姬,他骨子里就是个叛徒。你对一个叛徒托付真心?”
红蔷一边嘲笑,一边遵照约定喝了一筒酒。
苏兴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可笑的,但他不敢多言,生怕惹来黑衣女人的报复。
第二筒酒仍然不是毒酒。
红蔷又开启了第三坛酒,苏兴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的内心并没有像他的表现一样坚决。
他并不知道六安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六安能否及时发现他的困境。
如果六安不愿开罪于红蔷,他也能理解。毕竟,他向六安表明心意还不满一天,他就接连招惹了两个大麻烦。
他的青云路不是断送在萧芜手里,就是断送在红蔷手里。或许,是老天不愿见到他称心快意,才给了他这当头一棒。
想到这里,苏兴心灰意冷。
他不等红蔷发话,抢过竹筒,打满一筒酒灌入喉中。
“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不必再兜圈子。我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
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主动喝下一筒又一筒的酒,仿佛浑身充满了不怕死的勇气。
红蔷被抢了竹筒,又被抢了话,顿时急赤白脸,破口大骂。
情势转变,只在一瞬间。
“你骂便骂,我的酒量……”苏兴喝得太急,忍不住打了一个嗝,“撑不了多久,你不问,就没机会了。”
红蔷这才意识到苏兴在做什么。
她从没想过,会被眼前这个蠢钝无比的男人反将一军。
可惜,她已经失去了逼问出六安下落的时机。她甚至无法证实她的猜测:六安利用乌翎的执事排斥异己。
因为苏兴醉倒了。
黑衣女人对苏兴泼了一盆冷水,也没有让苏兴清醒过来。
她正准备用别的手段达到她的目的,红蔷却阻止了她。
“罢了,和这个蠢货多说一句话,我都沾到他的蠢气了,让他自生自灭吧。”红蔷继续吩咐道,“付老二的客店有什么动静,你让人盯紧了,随时来回报我。”
黑衣女人领命而去。
红蔷最后看了苏兴一眼,神情复杂莫名。
六安背叛过红姬,这对红蔷来说不是秘密。
红蔷可以用愚蠢来解释苏兴信任六安的行为,却无法用愚蠢来解释红姬原谅六安的行为。
她开始想了解,六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倘若在她对付萧芜之前,六安便除掉萧芜,那么,她要对付的人就变成六安了。
夜还很长,长到像是没有尽头。
有的人急不可耐,半夜驾车驶向城门,试图让城门守卫徇私放行。
不料,一行几人不但没有如愿,反而惊动了半座橡城,被当场收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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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 追索
有人夜闯城门的消息传到橡城卫府统军李年的耳朵里,就像水滴溅入了热油锅。
他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撞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更加难以平静。
真正棘手的难题毫无消除的迹象,细小而危险的苗头无处不在,二者都令李年头疼不已。
他因为各种各样的糟心事几夜没合眼,只能在白天趁空迷糊一会儿。
如今他年过四十,伤病偶尔发作,热血时常翻涌。眼见风烟将起,他只怕自己保藏多年的长刀生锈易折。
夜风辛勤丈量城墙的高度,却因为不识数而发出不甘的呼啸。
李年在城楼上吹了半夜冷风,连舌头都冻麻了。
“去……把崔应水……找来。”
侍卫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便带来了卫府佐事崔应水。
崔应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为了显得老成,他特地蓄了两撇短须。
当然,李年没有把崔应水的伎俩放在眼里。他心里甚至觉得这种故作端庄的行为和崔应水的年龄一样幼稚。
“如何?”
崔应水奉命查问城门发生的骚动,对李年的提问早有准备。他不假思索回禀道:“夜闯城门的是一户姓胡的人家,七口人,城尹已经吩咐将他们全部押入刑房了。”
“薛均?他的消息那么快?”
在李年的印象中,城尹薛均说话做事总是慢条斯理、像是故意要让旁人干着急。
今夜事有反常,人也有反常。
“是。”崔应水顿了顿,才说,“城尹认为,城内的事务不该由卫府插手,我还没来得及盘问清楚胡氏一家人深夜出城的缘由,城尹就把关涉此事的人全都带走了。”
李年听了崔应水的解释,追问一句:“他亲自来拿人?”
崔应水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李年知道城尹薛均拿人的理由无可反驳,就算他在当场恐怕也阻拦不了。
因此,他没有责怪崔应水不知变通,反而说:“你放人是对的。薛均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怎么看?”
冷风吹得崔应水的圆脸紧绷起来。
他摸了摸唇边的短须,眉头一皱,露出思索的神色。
“城尹一言一行,公正无私……”
李年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想说什么,不必遮掩。”
崔应水这才下定决心,一口气说完他想说的话。
“胡氏一家见到城尹就像见到救星一样,我不认为二者私下里没有交谊。”
李年点点头。
崔应水名分上是卫府佐事,归他这个卫府统军任意调遣,实际却是蔡都督一手提携的后进之秀。
他安守本分,并未将崔应水当作心腹亲信。
崔应水心有所感,自然谨言慎行,对待李年敬重但却生疏。
“你认为他们交谊是否深厚?”李年又问。
崔应水见李年脸上有赞同之色,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深。卫府的人手在附郭和城门的排布,城尹也有所耳闻。倘若胡氏事先向城尹求助,应该有办法不惊动卫府的哨子,悄悄出城。”
李年对崔应水的回答十分满意。
他面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处事不够老练,却拥有过人的聪颖。他心里也很佩服蔡都督慧眼识珠。
李年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
“恳请将军特许我休沐一日。”崔应水忽然说道。
李年审视一番,猜到了崔应水的意思。
“你想入城暗中查探,”李年语气肯定,“还担心被薛均发现,想用休沐做借口。”
崔应水见自己的打算被李年看穿,却毫不心虚。
“在这个节骨眼上,胡氏一家连一夜也不肯等,非要出城,一定有一个极为迫切的理由。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崔应水压低声音,对李年耳语片刻。
“好,就这么办……”李年的声音也变低了。
夜风听不清二人的秘密私语,愤愤不平,呜呜咽咽。
六安打了个冷颤。
他已经达到一半目的。
夜闯城门的一行人就是在他的鼓动之下,不管不顾暴露了私心。
今夜,他不用再多做什么,只需要静静等待。
比他更着急的人会是萧芜。
避开巡城卫队,六安并未前往昨夜落脚的客店。他猜测苏兴已经将乌翎的执事送到萧芜手上,因此故意避开苏兴。
他要去的地方是油伞街。
萧芜一旦开始行动,定然会发现一些关于他的线索。
他必须在萧芜反应过来之前,借红蔷之手遮掩他的行踪。同时,他今夜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六安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苏兴出了岔子,他的谋算几乎败露。
“稀客上门,难得、难得。”
正在酒馆等待消息的红蔷见到一切谜团的源头出现在她面前,不由得牙根发痒。
“借个地方过夜,可否?”六安说话的语气故作轻松。
“哼,”红蔷冷冷一笑,“你胆子真不小,敢招惹萧芜,还敢在我面前挑拨是非。我看,你是活腻了。”
六安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话怎么说?”
红蔷抛出她手里的人证,诈唬道:“苏兴如今在我手上,我只不过使出两分手段,他就受不了、把你暗中谋划对付萧芜的事吐得一干二净。你说,我该不该把苏兴交给萧芜呢?”
六安听后,哑然失笑。
红蔷又恼又急,怒喝道:“臭小子,你笑什么!”
六安当然不会告诉红蔷,他并未对苏兴吐露他的计划。而红蔷用假话来诈他,正好说明苏兴连那个漏洞百出的瞒天过海的计策都没有对红蔷和盘托出。
如果苏兴真的对他们的密谋守口如瓶,他倒应该对苏兴刮目相看了。
不过,红蔷从哪里察觉到他的意图,这一点值得他探究。
“我笑……你可笑。”六安微笑着说,“你明明知道长老信重萧芜甚于你,长老也明明知道你在橡城经营多年、比萧芜更熟悉橡城的内情。可你还是吐丝自缚,不敢过问萧芜在橡城的所作所为。而长老同样也在装聋作哑,把那件至关重要的任务交给萧芜,不肯给你半点立功的机会。这难道不可笑吗?”
红蔷脸色大变。
“你住嘴。”她咬牙道,“我对长老的安排从未有过任何不满。萧芜凭他的本事得到长老的信重,与我无关。你从中挑拨,到底安的什么心?”
六安确实说中了她的痛处,但她绝不会承认。
372 勾通
“你当我是挑拨也好、不平也好,我说的都是事实。”六安再次确认,问红姬,“方才你说,苏兴在你的手上?”
红姬没有直接回答,讽刺说:“你还在乎他的死活?”
六安哈哈一笑,神情更显放松。
“你自找麻烦却不自知。我敢说,苏兴若是死了,萧芜绝对不会放过你。当然,他要是还活着,你的麻烦也少不了。”
“臭小子,你以为我会被你一句话吓唬住?苏兴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受你指使,萧芜难道会轻饶你吗?”红姬威胁道,“我若把苏兴交出去,萧芜自然有办法从苏兴嘴里得到实话。”
六安从容说道:“看来,你确实不知道苏兴做了什么。萧芜不但不会怪罪苏兴,反而还要感激他揭穿了某个阴谋。至于我,长老知道我和萧芜之间并不和睦,却放任我们两个争夺她的青睐。你可没有这样的殊荣。”
红蔷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苏兴拿住了乌翎的执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虽然这只是她的猜测,但她说得很笃定:乌翎的执事是六安对付萧芜的诱饵。
她心底有两种情绪交替出现。
一会儿,她希望六安对乌翎的执事毫不知情。那么,她就可以安心进行她的大计。
过一会儿,她又希望六安确实抓住了乌翎的执事、从而发现了乌雀的破绽。那么,她就能确定乌雀许下丰厚报酬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也能提前做好脱身的准备。
“哦?这是苏兴告诉你的?”六安态度暧昧。
红蔷继续激将:“被人背叛的感觉怎么样?你背叛了长老,长老却不惩治你,你是不是觉得随便背叛别人、不用付出代价?”
哪知,六安满不在乎。
他没有接红蔷的话头,自顾自说:“苏兴告诉你,他拿住了乌翎的执事,然后你就相信了?”
红蔷愣了一下。
六安自问自答:“你当然不会轻信。你在萧芜身边应该埋了钉子吧?苏兴说一,钉子说二,真与假不就一目了然吗?”
红蔷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六安转念又改口了。
“不,不对。你若真的在萧芜身边安插了眼线,何必执着于撬开苏兴的嘴?”六安看到红蔷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心里更有把握,“恰恰因为你对萧芜的行动一无所知。”
红蔷胸膛起伏,似乎有一股怒火在她心头乱窜、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乌翎、乌翎……”六安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而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红蔷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等她听清楚六安说的话,她一颗心又倏地坠落下去。
“乌翎的人来找过你了。”六安故意说得很缓慢,“苏兴虽然不是绝顶聪明,但也不蠢。他要是肯告诉你他拿住了乌翎的执事,便不会对你隐瞒他的目的。你知头不知尾。我想,有关那个执事的消息,肯定是别人告诉你的。别人,必然是乌翎的人。”
红蔷的心彻底凉透了。
她心里清楚,六安的猜测不但合理、而且和事实相符。
她可以死不承认。因为六安没有证据证明她勾连外人,红姬也无法处置她。
但是,从此以后,她和乌雀的联系就被斩断了。
倘若六安继续在红姬耳边煽风点火,她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料。
红蔷的沉默对六安来说是意外之喜。
他不需要证据,他只需要知道红蔷确实曾与乌翎暗中勾通。
“我就说你惹了麻烦还不自知。你口口声声说,苏兴受我唆使去对付萧芜,事实却是,苏兴拿着乌翎的执事去向萧芜邀功。可他转头就被你捉住,你说,你的这个举动在萧芜眼里意味着什么?”六安又加了一把火,不再隐瞒苏兴的行动。
“邀功?怎么可能?他不是你的人吗?”红蔷不敢相信。
六安没有为她解答。
“这么晚了,我实在困极了,”六安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你要是不介意,我就在这里歇下了。”
红蔷火冒三丈,但事到临头,她不得不静下心来。
“小子,姐姐我从前和你无冤无仇,以后更碍不到你的前程,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她换了一副较为温和的口气。
六安否认了。
红蔷眉头一皱,好不容易按捺住心头的急切,渐渐低声下气:“我可以让你带走苏兴,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插手你和萧芜的争斗。就当这两日我们没有见过面。”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六安用手托着下巴,似在思索,“可是,萧芜能同意吗?”
“你我的事,与他何干?”红蔷有些忍不住脾气了。
“乌翎的执事出现在橡城,萧芜势必要查明真相。只要萧芜顺着苏兴这条线索查下去,不难发现你的动作。除非,你能瞒天过海。”六安不动声色。
眼下情势紧迫,他势单力孤,行动时不免留有形迹。而红蔷因为疏忽,也给她自己招来了麻烦。
他想顺势借红蔷之手解除他的顾虑。
红蔷不知道六安在打什么算盘。
她担心六安会拿她的把柄来要挟她,因此心神不定。
“你不会故意陷害我?”红蔷面露犹疑。
“你方才也说过,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陷害你?”六安知道红蔷的疑虑来自何处,也知道如何打消它,“我从未否认,我想对付萧芜。他经常在长老面前搬弄是非。若不除掉他,我寝食难安。”
红蔷暗暗吐出一口气。只要六安不与萧芜同声同气,她就宽心了。
“好。我问你最后一件事。如果你肯说实话,我就答应和你联手,除掉萧芜。”
六安点点头,请红蔷发问。
“苏兴拿乌翎的执事去向萧芜邀功是怎么回事?这事对萧芜毫无妨害。我猜来猜去,也猜不到苏兴去见萧芜的目的竟然是邀功。”
六安微微一笑。这个问题和二人的结盟比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他如红蔷所愿,大致说出了实话:“我用苏兴扰乱萧芜的思绪,他要解决苏兴带来的问题,就无法全心全意完成长老交给他的任务。若是任务失败,长老肯定会重重惩罚他。”
红蔷仔细一想,相信了六安的说法。
373 激变
深入浊泽的何三一行人已经在障鬼台停留了一天。
白天的时候,黄三针被不知名的毒虫咬破了手掌。他服下一颗自制的药丸后,便陷入了昏睡和发热。
何三度过了最初的震惊,变得忧心忡忡。要是黄三针折在这里,他这段时间的心力就都白费了。
童五不知道何三的苦恼,他的心思全都放在巡哨和警戒上。
留守障鬼台的人有序地扎营、生火、休整,祈盼安然度过整个黑夜。
迷雾之外的天空已有了转亮的迹象。
在篝火燃尽的时刻,一簇火星突然向外迸射,试图重新点燃白天的纷争。
范二后半夜不当值。
营帐中,他躺在睡铺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迷糊睡去,却被意外吵醒。
此时,他的脑子昏昏沉沉。
身侧同伴的低声细语就像蚊子在嗡嗡叫唤。
“那个祸害就快死了……会连累我们的……”
范二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营帐内一片黑暗,只有门帘处透进来一点闪烁的光亮。
范二想起前一夜队伍行进时照明的火把。
难道,队伍已经在准备撤离了?
撤离很好,他早就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但若撤离时他们必须与那个祸害同行,那就不好了。
他白天一时冲动,挥刀指向那个身染瘴毒的祸害,却被何支使阻止。
暗中支持他的同伴不敢公然违逆何支使,他孤立无援,不得不收手。
可他心底的恐惧并未真正消失。
同伴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出现,反反复复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
祸害死了依然是祸害,依然会害死所有人……
容滨能保住性命,是因为石总管不敢得罪容氏……
眼前这个祸害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留在浊泽,就是在等死……
范二甩了甩头,想甩掉时刻纠缠着他的那个想法。
“杀了他,杀了他……他要害死我们,他要害死我们了……”
身侧的黑影带着哭腔,发出了哀哀的求救。
范二身上的热血全部涌向头颅,枕在他脑后的单刀却发出异样的冰冷的杀意。
热血与冷刀碰撞在一起,拧成一股粗绳,强硬地绞杀了范二的神智。
他不受控制地从睡铺中爬起来,向透光的门帘走去。
单刀出鞘,微光投射在营帐顶部的油布上,一闪而逝。
范二的脚步毫无迟疑。
祸害就在石台上。
有人仍在沉睡,有人已经醒来。
惨剧发生时,亲兵队伍没有人能够及时出手阻止。
鲜血从老二涂通的左肩渗出,顺着手臂,汇聚于指尖,最终滴落在平整的石板上。他伤得不轻。
偷袭者倒在老二涂通脚下,胸口竖着一把匕首,握刀的手微微松开。血水汨汩,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生命正在飞快消逝。
等到何三冲上石台,范二已经死去。
这个变故在何三的意料之外,且令他难以接受。
他决心要将亲兵队伍平安带回宿所,也尽力为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提前做足准备。
没想到,浊泽的毒瘴毒虫没有危及一行人的性命,反而是无形的恐惧害死了他视为手足的同伴。
“他发了疯,要杀死我们二人,我一时情急,才失手误杀了他。”老二涂通不得不替自己辩解。
老三曾锋也在一旁,面色铁青。他十分清楚,要不是老二出手阻拦,死去的人就不是范二,而是他自己了。
亲兵队伍留守障鬼台的十余人虽然比何三慢了一步,但也纷纷意识到有敌人杀死了他们的同伴。
他们包围在石台四周,摩拳擦掌,等待何三发出击杀敌人的命令。
何三心乱如麻,进退两难。
他从未遇见过类似眼前的困境,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决。
他想象着石总管下令时的果决口气,一张口,舌头却像打了结。
情势急迫,查明范二为何会出现在石台上并不能改变涂通杀死范二的事实。
直接杀死涂通二人是平息众人愤恨的最快办法,也是石总管会选择的办法。
但是,何三做不到。
他刚刚从王妧手里讨来一份救命的人情,怎么能不顾真相、不问是非、不明不白地杀死王妧看重的人?
何三的脑门很快被清晨的露水沾湿。
他正要做出最后的决断。
忽然间,一阵阴风从众人头顶刮过。
何三抬头便看见一道裹着薄雾的黑色人影犹如快马一样从障鬼台的边缘飞驰进入枯木林中、即刻被浓雾淹没。
石台之下,与何三站在同一侧的几人也看见了这一异状,个个脸色惨白。
何三被恐惧攥住心神,脑筋却转得比往常更快。
“戒备!”他喝道,“范二被厌鬼厌住了!大家小心黑影!”
面朝石台的众人瞬间转身向外,对着终日不散的迷雾拔出了佩刀。
老二涂通与老三曾锋互相搀扶,彼此看清了对方眼里的深意。
方才一掠而过的黑影是涂通前几日独力布置的机关。
他原本有别的打算:倘若不幸遭遇厌鬼袭击障鬼台,二人希望能利用这些机关引开厌鬼,获得一线生机。
惨剧发生后,涂通看出了何三的顾虑,也预感到何三无计可施、只能杀死他、安定人心。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何三先开口。
涂通接触范二的时间不长,但接触的距离很近。
这个距离足够让他发现范二的不对劲。
昨天,范二是出于恐惧,意图杀死身染瘴毒的曾锋,但到了今天,他的惧意已经消失,身上散发出来只有浓烈的杀意。
交手的一刹那,涂通甚至误以为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
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常现象,只要发生在浊泽里,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何三的话和涂通的机关令在场的大多数人慢慢信服。
是厌鬼厌住了范二,迷惑范二残杀其他活人。否则,范二怎么敢违背何支使的命令?
见众人调转了矛头,何三却未感到轻松。
范二的死就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
厌鬼真的能够扰乱活人的心智吗?
何三很想询问涂通二人,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众人一致决定坚守障鬼台不出,没有去追击那道远遁的黑影。
等到童五巡哨归来,天已经全亮了。
何三得到了两个消息,好坏参半。
一个是,外出巡哨的亲兵里,有两人染上瘴毒并发作了。
另一个是,黄三针终于清醒了。
374 偏私
魏知春习惯早起。
她先去巡视果林,收获了几只偷食的黠鼠,而后去议事厅,得知一个来自湖州的消息。
王妧同样醒得特别早。
虽然丹荔园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她仍坐卧不安。
魏知春精明老辣,几乎不可能被人用言语糊弄过去。王妧说得再多,也无法即刻打消魏知春的顾虑。
“你年纪轻轻,怎么和我这个老太婆一样觉少?”
明明是魏知春一大早就请王妧到东花厅相见,可她偏偏这么说。
王妧没有反驳:“我只是客随主便。”
魏知春显得很高兴。
她向王妧提起一件事:“园子里近来发生了鼠患,所以我养了一些猫来捕鼠。它们见到生人的时候,胆子都很小。你要是好奇起来,去追赶它们,也许会被它们的爪子伤到。”
“我没有看见,也不曾去追赶。”王妧实话实说。
“你多住两天,自然会看到。”魏知春微微一笑,又提起赵玄来,“九王爷喜欢打猎。你应该见过他养的那群猎犬了?”
王妧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你也喜欢打猎?”魏知春问。
王妧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没有马上回答。
“驱赶猎犬追索猎物,一点点把猎物逼入绝境,听起来似乎很无情?”
魏知春仍用一副轻松的闲谈语气,王妧却听出了试探的意味。
“倘若遇见强大于自身的猎物,猎犬也要遭殃。单说猎犬无情,不如说天道无私。”明知魏知春说的是人,王妧回答的却是猎犬。
昨天夜里,魏知春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会庇护赵玄,不让任何人威胁到赵玄的性命。如今,她对王妧的疑忌仍未打消。
王妧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不敢妄言。
魏知春心头有些震动。
当她听到王妧说出保住赵玄性命的理由,她便知道,王妧不会惧怕她的威胁。
初次见面,王妧就留给她一个深刻的印象,叫她不由自主想起了老燕国公,叫她认定这对祖孙一样聪明绝顶、一样冷酷无情。
“你所说的天道无私,就是强弱相争,强者恒为胜者?”魏知春微微一笑,扯动了脸上的皱纹。
王妧察觉到魏知春话里的陷阱,想了想,说:“两方相争,先争强,后争胜。没有一方恒为强者,自然也没有一方恒为胜者。”
魏知春点点头。
王妧说得很清楚,她没有必要再和王妧争辩。
而且,她也从王妧的回答中分辨出王妧和老燕国公之间的不同。
正是这点不同,让她看到了希望。
魏知春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天道无私,但是,活着的人难免有私心成见。我不怕你说我私视目盲。我要对你说的,确实是我的私心话。九王爷被软禁在宫中多年,常常做出一些偏激的举动,但他绝非狠毒无情。这一点,不是他身边亲近的人很难看清楚。”
王妧没有接话,只是安静聆听。
见此情形,魏知春便知道王妧对她这番话有些不赞同。
她继续说:“鲎蝎部想在九王爷身边安插钉子。钉子以山中猎户之女的身份出现,利用一头小鹿惊了九王爷的马。小鹿几乎被马踩死,钉子也因为心痛、当场哭晕过去。九王爷把这一人一鹿带进了丹荔园。很快,钉子的诡计就被识穿了。你猜,九王爷如何处置此事?”
听见魏知春问话,王妧不得不开口。
“处置鲎蝎部安插的钉子……端王或许会用反间。”王妧随口一说。
魏知春为王妧的敏锐感到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没错。为了让钉子吐露心声、对鲎蝎部反戈相向,九王爷做了一件事。他送给钉子一份肉脯,说肉脯是用那头受伤的小鹿制成的,还逼着钉子吃下去。钉子先前表现得越爱惜那头小鹿,吃下肉脯时就越痛苦。这种折磨人的办法,既偏激又残忍,连我也看不下去。”
魏知春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看向王妧。
浑浊的老眼透出了精明。
“想必,那份肉脯不是鹿脯。端王虽然喜欢打猎,却没有杀死那头受伤的小鹿。”王妧将魏知春前后的话连接到一起。
魏知春慨叹一声,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心里十分快慰。
“那头活着的小鹿是九王爷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弱点。我现在把它告诉你,是因为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二人的说话声渐渐低了。
离开东花厅时,王妧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魏知春一开始怀疑她与镇察司有勾结,怀疑她要对赵玄不利。
她没有辩解。
她很清楚魏知春想要保住赵玄的性命,因此,只要她经受住魏知春的试探,便能得到魏知春的信任。
所幸,事情的进展还算顺利。
而她意外得知的秘密并未给她带来太多的震撼。
她知道赵玄以戏弄人心为乐,也知道赵玄十分珍视那一对死去的凉州细犬。再加上魏知春的提示,她才能猜到赵玄没有为了恫吓鲎蝎部的钉子而杀死那头小鹿。
即便魏知春对赵玄过分偏私,王妧也没有怀疑魏知春编了一段谎话来欺骗她。
“人总要为自己的私心付出一点代价。争强争胜……我会如你所愿。”
王妧一边回想着魏知春说的这两句话,一边走出花园。
她也有私心,只是,她尚未考虑过背后的代价。
花园外的小路尽头,武仲和阮啸相对而立。
二人注意到王妧的出现,才稍作退让,负气转身,走向王妧。
王妧没有理会二人的小动作,只是探身去找藏在阮啸背后的林猫。
小猫变得越来越亲近人。
王妧只是伸出手,小猫便想翻过阮啸的肩头、跃到王妧手上。
阮啸却按住了小猫的脑袋。
“它的爪子太利了。”他和小桃都曾被小猫抓伤过。
明眼人都能看出王妧对小林猫的喜爱,武仲当然也不例外。
“啰嗦什么!它只是一只小猫,能有什么危险?真是瞎操心!”
不料,王妧却收了手。
“好好照顾它,等它长大了,就把它送回玉辉山。”
武仲不知道王妧的心事,只把王妧的转变当成忍让,并暗暗在心里把阮啸骂了个狗血喷头。
阮啸对小林猫的去留毫不在乎,满口答应。
375 振奋
田恕浑浑噩噩,在海面的小船上度过一夜,直到刺眼的阳光强硬掀开他的眼帘。
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干裂,脸上的皮肤也被海风拉扯得紧绷无比。
小船上散落一些红色的生果。
有一颗正好随着海波起伏滚动到田恕手边,可田恕却没有一点伸手去拿生果的愿望。
战船的影子摇摇晃晃,随着日头高升,逐渐远离小船。
一声心虚的发问还没落入秋秋的耳朵,就被海风割成碎片。
“你说什么?”秋秋转过头去,反问跟在她身后俞十一。
她正在专心检查战船上的活动棚屋,因此没有仔细听俞十一说话。
俞十一不得不提高声调。
“我是说,他不吃不喝,要是饿死了该怎么办?”
秋秋想了想,才明白俞十一所指何人。
她并不认为田恕会饿死,因此语气轻松:“没事,人要是饿极了,什么烂果臭鱼都能吃下去。我们给他的那些生果都还算新鲜,他不吃,说明他不饿。”
俞十一听后仍皱着眉。
得知田恕被詹小山带回小渔船时,她心里紧张了很久。
后来听说詹小山命朱瑜带着田恕离开离岛、躲避慕玉山庄的搜索,她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沈平提醒她,辜焕很可能故技重施、诬陷她勾结外人谋害少庄主。
她一下子慌了神,只能选择跟随朱瑜等人一同出海。
这一天一夜,她悬心吊胆,看着田恕被海上的风浪和阳光折磨得奄奄一息,看着田恕变回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年。
俞十一自小无父无母,幸好遇到田夫人和俞舟堂管事张原,遇到几位爱护她的兄姐。她的成长中几乎没有受过真正的委屈。
而田恕虽然是田夫人的孩子,却被当成孤儿,秘密养在俞舟堂。他常年遭人白眼和打压,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替他出头。
俞舟堂收养的孤儿们都知道这一秘辛,唯有俞十一少不经事,不像其他人那样轻视田恕。
她只是听从原叔的告诫,远离一个可能给俞舟堂带来麻烦的人。
但世事难料,这个告诫在她陷入困境、不能自拔时被她忘到了脑后。
屏岭宿所的那次相遇是一次转折。
俞十一当时便觉得,愿意冒险帮她传话的田恕不会是坏人。
后来,二人又一起被卷入黎焜行凶一案,默契要维护俞舟堂。
俞十一万万没想到,田恕安然脱身后、竟莫名其妙做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
二人结束了短暂的亲近,又以短暂的生疏为间隔,再次相逢,便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
想到田恕从前的种种伏低讨好,俞十一一时忘了挨打的痛,对小船上那个柔弱的少年心软起来。
“也许……他是吃不惯呢?”俞十一替田恕想了一个借口。
秋秋想起朱瑜阿姐的叮嘱,说话小心翼翼,避免提到俞十一的伤心事。
“少庄主锦衣玉食,若是嫌弃生果涩口,就算饿死了也活该。”
俞十一噘着嘴,反驳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只是……只是……”
秋秋见俞十一支支吾吾的样子,不忍心再说重话。
她无法对小船上的俘虏产生同情,但是,她对詹小山交代过的事十分慎重。
无论如何,青蛟军不能把慕玉山庄的少庄主饿死。
于是,秋秋退让一步,说:“我可以去找阿姐讨一块干饼,但他要是不吃、浪费了那块饼……”
“就罚我饿一顿!”俞十一抢着说。
至此,秋秋已无话可说。
她放下手头的活计,进入船室,很快又带回来一块干饼。
俞十一见过青蛟军如何将食物送到小船上,不用秋秋提示便取来一只竹篮和一柄长竿。
青蛟军对这两样东西做了特殊的处理。
竹篮敞着口,提手处和底部分别系着长绳。
长竿的一头绑了一把两齿的钝鱼叉。
秋秋做事也不含糊。
她找来同伴合力将小船牵引靠近战船,以鱼叉为支点,利用系在提手处的绳子将盛放干饼的竹篮下垂至小船,而后拉动连接竹篮底部的绳子使竹篮翻转。
清晨时运送生果的过程十分顺利,谁也没料到,此时运送干饼竟会遇到麻烦。
首先是海风卷动的浪潮打得小船摇摆不定,竹篮无法安稳落在小船上。
其次是干饼不能像生果一样四处滚动。竹篮左右翻转,干饼却贴在竹篮内侧,轻易无法掉落。
本来,这些麻烦不足以成为麻烦。只因田恕毫无求生的意愿,才让这些麻烦难倒了秋秋几人。
“诶,给你干饼,你吃不吃?”秋秋对着小船高声发问。
田恕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依然侧身躺着,一动不动。
“他会不会真的……”秋秋心里生出疑虑。
即使她的话没有说完,旁人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不!不会的!”俞十一当即出声反驳,转头朝小船喊出了田恕的名字。
呼喊声断断续续,落入田恕耳中。
他的眼珠子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熟悉的呼唤声到底是谁发出来的?
谁?
田恕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着了火,他的声音被烧成了呛人的灰烬。
他不由自主转头朝呼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浑身软绵绵的。
转头的动作对他来说也很吃力。
目光尽头,重重叠叠的人影渐渐合拢。
那张清秀的脸,那条挥舞的手臂,那道又哭又笑的吵闹声,无一不在表明那个人的身份。
他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干涩的眼角也变得湿润。
漂浮的小船仿佛变成了坚定的依托。
田恕挣扎着起身,右手一不小心重重按在身侧的生果上。
生果皮开肉绽,红色汁液四溅,沾上田恕的手腕和袖口。
他心头突突地跳。
香甜的气味钻进他的鼻腔。
他不由自主地将沾到生果汁液的手腕放到唇边。
饥饿像猛兽一样扑向他。
他也变成了猛兽,将破碎的果肉吞食入腹。
战船上传来欢呼,田恕也恢复了神智。
他一边取下竹篮里的干饼,一边思索:为何俞十一会出现那艘战船上、与掳劫他的人为伍?
查出混入离岛的探子是鬼三爷交给他的一次任务。可他刚抓住大渊渔场的内鬼,就被两个神秘人物劫走。
如此巧合,是不是说明那两个神秘人物就是鬼三爷要找的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