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埋伏
抵达棉县之后,六安发现了一点异常。
押送劈刀的一行人将在棉县度过一夜,天明再启程。
这一座规模与梓县相差无几的小城本来会是一个伏击的好地点,而他却没有在棉县之内发现任何一处埋伏的线索。
六安不禁感到奇怪:难道红姬手下之人打探到苏兴受挫,再无人敢来冒犯他?
他不死心,又赶在容丁一行人抵达之前,找到了城内一座闲置的望楼。
这座望楼门窗、围栏、楼梯遭风雨侵蚀,早已有了朽坏的痕迹。
楼中看起来十分干净,也许有人定时前来洒扫。
不对……
六安在望楼顶层外侧的窗框下发现了半枚浅浅的脚印。
它落在积年的旧尘中并不显眼,也许再过一两天就会被新尘覆盖尽。
六安当即猜测:楼内的痕迹被人清理过。
是谁在近日使用过这座望楼?还意图抹除形迹?
六安犹疑不定。
他悄然探身出望台。
望楼在棉县南面。望台上,目光所及之处,行人车马、林木道路,并无一丝异常。
南城门的守卫很松懈,旅人进出城门……
不对……
细看之下,六安发现只有人进城、而无人出城。
他依次前往东、北、西三个城门,情形与南城门一模一样。
按照常理,居住在附近乡野的人应该有白日进城、傍晚离城返家的习惯,就像在梓县也是一样。
事有反常。
六安心底浮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不是整个棉县之内无一处埋伏,而是整个棉县都是埋伏。
有谁会花这么大的手笔来杀他?
是红姬、抑或是白先生?
六安实在想不出第三个人选。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埋伏可能是真埋伏,但目标却不是他。
天色渐渐暗了,城门未关之前,南边浩浩荡荡来了一行人。
六安首先发现了苏兴和容丁的身影。可是,押送行动的人数和这一行人的人数却对不上。
这一群陌生人配备的马匹和兵具都很齐全,一看就不是普通旅人。奇怪的是,城门守卫并没有做出拦截的动作。
押送行动原本的计划就是伪装成普通商旅上路,尽量不惹人注目。
是容丁、还是苏兴做出和这群招摇过市的人同行的决定?
等到六安认出鲎蝎部圣女的时候,他的疑惑才算解开了。
以整个棉县为埋伏,用来对付他一个无名小卒显得小题大做,但若用来对付堂堂鲎蝎部圣女却算合理。
原本安静的棉县被不速之客惊动了。
连六安这样的外乡人都能在街头听见一些议论:棉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豪阔的场面了。由二十多匹马、三十多个人合力押送的会是什么宝贝?一出手就将棉县最大的一家客店全定下来的客人会是什么来头?
已经有人从领头那人的容貌猜测到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鲎蝎部圣女的名头在容州是独一无二、神秘且令人敬畏的。寻常人虽然有瞧热闹的心思,却被满脸凶神恶煞的护卫吓退,只敢在远处观望。
不过,圣女降临棉县已经是一件让人脸上有光的事情了。棉县人并不计较自己是否见过圣女真容。
轻微的扰动很快就平息下去。
六安想,这位圣女也许并不笨、懂得利用自己的声名保护自己。可她的敌人若是更聪明呢?
六安管不了那么宽,只担心容丁和苏兴几人也被圣女的敌人盯上、劈刀无法准时送达橡城。
他必须先找到苏兴,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实果然如六安所料,是容丁不惜赔上自己的老脸、苦苦哀求圣女答应让两方搭伙。
“我说他的脸皮还真是够厚的,求着和别人搭伙的是他,容圣女问他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竟然抬出容首领的命令、一点风声也不肯透露。容圣女也是够心软的,竟然就不再追问了。”
已经在客店安顿下来的苏兴是这么说的。
但他也没有阻拦容丁的行动。毕竟,容圣女的人马也能吓退一些找上门来的麻烦。
“棉县可能被人设下埋伏了,目标可能是容圣女。”六安直接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不是冲着你来的?”苏兴不敢相信。他的运气真的这么背?
“不是。”六安没有解释更多。
他经过白先生的提醒,才想通他这一趟行动的路线被泄露出去的原因。
红姬拿他作饵,想钓出身边的内鬼。
像苏兴这样以他为目标的不安分的家伙,红姬可能不会理睬、甚至有所纵容。但若有人以劈刀为目标,那便是该千刀万剐的罪魁。
红姬还不知道,罪魁是她座上的盟友,她想抓住的内鬼正是她当时唯一能用的人。
总而言之,是红姬有意向手下人泄露了消息?而她手下叫得出名的人物行事的手段、风格,六安都有所了解。因此,他才能对苏兴下这样的断言。
苏兴听后眉头紧皱,急得挠头。若事实果真如六安所料?他们几人现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六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批劈刀藏起来,我们两个走人。别说劝容丁离开他们家的圣女,就是单单把你的猜测告诉他,他都可能接受不了。反正,只要劈刀送到地方?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长老也不会怪我们。容丁追随他们家的圣女遭遇不测?那也是他的命。”
苏兴的建议既冷静,又无情。
六安也有过近似得想法,但他和苏兴不同。
“哼,长老不会怪罪你?要怪只会怪我。”他不能留一点错处?“再说?劈刀被容丁看得死死的,要瞒着暗处的人拿到那批劈刀也不容易。而且,你也被包含在容圣女的护卫人数里头。若少了你一个?暗处的人会发现不了吗?”
苏兴听了这么多反对的意见,只得摇头叹气,请六安拿主意。
“我们先探一探,是谁躲在暗处,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埋伏。”
“我们?”苏兴觉得,刺探消息这种事好像用不着他出手。
六安点点头。
“你已经入了他们的眼,只须做一点小事就能引来注意。我等着你了。”
苏兴急道:“我该做什么呀?”
六安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苏兴听后有些为难,又有些兴奋。
“六哥,我这么做了,将来长老怪罪我,你可不能不救我呀!”
六安笑着答应了他。
棉县静悄悄的。
一些夜行的野兽也要出来活动了。
302 暗中
尖叫声响遍了客店,吵醒了每一个人。
谁也没想到,一向以稳重形象示人的容丁竟然会做出这么浮躁的事。
“砰、砰、砰……”
“有人……有鬼……有贼……”
容丁沿着成排的廊屋拍打着他遇见的每个房间的门窗。
他叫喊中的凄厉声调比话里的内容更吓人。
容溪住在东厢,远离喧闹,本来不会被容丁的发疯惊扰到。
她是被噩梦惊醒的。
听了护卫回报容丁的疯癫言行,容溪仍一头雾水。
出门在外,容丁的追随之心又异常殷切,容溪不能对他的异状坐视不管。
“把他带过来。”
容溪命人找了一间空屋,作为议事之处。
她想直接从容丁嘴里问出些什么。
“有偷儿!我的箱子……箱子被偷走了!”容丁说话还算清楚,不像突然发了疯。
容溪想起容丁奉命押送的那几口木箱。她知道,其中一口木箱里装有她父亲急需的重要物件、不能出现一点差错。
但她不能理解的是,容全为什么会把一件看起来很重要的事交给毫无过人之处的容丁。
换作平时,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堂叔。
“这家客店里住的都是我们自己人。你是在说,我们的人里头出了内贼?”容溪质问道。
这种话,容丁怎么敢应?
“不……”他又急又怕,几乎要当众痛哭。
“你说,有人从你的房间里、抱走了那个木箱。箱子里的东西很重,一个人怎么拿得动?”
经容溪点明,容丁才意识到自己对别人描述的情形有多么不合理。
“可我明明看见了……”他说的全是实话。
他弄丢了箱子,和弄丢了性命没有什么不同。他怎么会在这件事上说谎呢?
他听到圣女的护卫们在议论。
“要三个人合力才从车上搬下来……”
“一个人怎么可能抱得动?”
“圣女说得有道理。”
容丁一时激动不已:“我没有说谎!谁说一个人不可能抱得动?圣女……圣女有巫圣之力!只要是像圣女一样的力士,肯定能搬动!”
容溪万万没想到容丁竟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她知道事关重大,她的父亲正等着容丁押送的重要物件去应急。如今,保存重要物件的木箱遗失了,她偏巧又在附近,岂不是百口莫辩?
白天巧遇容丁一行人,她就觉得古怪。要不是容丁苦苦哀求,她肯定不会为了安抚人心而答应对方的请求。
毕竟,要对付怀有逆心的容老二,她需要更多族人的支持。
现在看来,是有人又要算计她。
“混帐!把他看押起来!我倒要看看,那么重的一口箱子还能自己插翅飞出这家客店去?让所有人到厅堂集中。”
容丁还不知道自己说错话,惹怒了圣女。被护卫钳住双臂,他挣扎无果,最终心如死灰。
如果连圣女也不帮他,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容萁清点了人数,发现少了一个名叫苏兴的护卫。他即刻回报容溪。
容溪再次质问容丁。
容丁却支支吾吾。
他绝对想不到,苏兴此时正在他刚刚“见鬼”的房间里,而且,那里还不止苏兴一个人。
陷入昏迷的黑衣蒙面人已经被搜检了一遍。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乌翎长老的人?”苏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是个执事。”六安补充说。
“怎么办?”苏兴悄声问,“留还是不留?”
这件事对他来说,又意外,又棘手。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房间里没有灯火,六安的脸色也是阴沉沉的。
“留个活证,带回去交给长老。”
苏兴自然而然听从了六安的安排。
两个时辰之前,苏兴按照六安的计划?用了昨夜对付容丁的办法?故技重施。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让容丁在半梦半醒之间发现有人潜入了他的房间、并搬走了一个木箱。
以他对劈刀的重视,他一定会想到有人偷走了装有劈刀的木箱。而事实上,那个沉重的木箱在容丁沉睡时已被搬到房间里没人注意的角落、并用黑布盖住。
容丁看见的被搬出房外的木箱其实是一个无用的空箱。
做完这一切,苏兴便混入人群中,静静等待。
等容丁将所有人闹醒?开始追查木箱的下落时,暗处的人一定会抢在众人之前现身查看木箱的秘密。
这就是六安的目的。而且他达到了。
当然?暗处的人也有可能对苏兴的偷箱举动毫无反应。那么?六安便会将装有劈刀的木箱藏起来?让容圣女一行人整夜都处在警惕的防备状态中。暗处的人失去先机?也会有所动作?最终露出形迹。
只是?六安也没想到?暗处的黑手竟然是乌翎。
他可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乌翎在容州暗杀容圣女,这事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六安突然问了苏兴一句。
苏兴哪里知道?只能求六安告诉他。
“长老和鲎蝎部的容首领交情甚笃?这次我出来?也是奉长老之命替容首领办事。”
苏兴一边听?一边点头。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六安继续说:“容圣女是容首领唯一的、也是最看重的女儿。乌翎想要杀死容圣***谋不巧被我们两个发现,若还让乌翎得手,长老日后无法容首领交代,我们两个也要跟着遭殃。”
苏兴醒悟过来。原本,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麻烦,没想到这里头的内情如此复杂。
就在他被这番话弄得手足无措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六安已经在解释了。
“我换上他的衣服,行动更方便。”
“你要深入去查探?一个人去?”苏兴不敢相信。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六安说服了苏兴,解决了一个后顾之忧,便专心做自己想做得事情了。
容圣女的死活他管不了,但若是暗楼的人掺和了刺杀容圣女的事,他就要插手了。
乌翎的手脚已经伸到容州来,红姬还一无所知,真是可笑。
容全后院起火,却还在外横冲直撞,也和红姬一样可笑。
六安又想起一事。
容圣女先前在屏岭宿所失利,竟没有死在赵玄手里。
六安想到了唯一的变数,心里五味杂陈。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王妧了。
303 保密
六安故意落后半个身形,从街上巡夜的更夫面前经过。
这是一次冒险。倘若更夫当场叫破四邻的人,他只得狼狈逃窜、再伺机而动。
但他猜对了第二种情形。
更夫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照旧前行。
“过来……”
低沉的命令传入更夫的耳朵里,更夫却不敢当作听不见。
黑衣蒙面的六安瑟缩躲避在街角的几个空木桶后面,虚张声势般抬起了左手臂。
“扶我……”
更夫怔了一下,但他平素胆子大,入了这一行以后,他的胆子练得更大了。
他走上前,给黑衣的六安搭手。
“大哥,你受伤了?”
“啰嗦。”
得到回应的更夫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还能走路吗?”他小心问。
更夫听到一阵被刻意放轻的呼气声间着一段急促且用力的吸气声,而后发觉对方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了。
“走。”
更夫被重量压得双腿微曲,不知怎的就往前迈了两步。
他不能停下来。
半背半扶着黑衣人,更夫选了一条小巷。二人兜兜转转,竟来到了容圣女入住的客店所在的街道。
绕进后巷,更夫在见到一扇半开的木门后脚步明显变得轻松了。
他没有选择靠近那扇门,而是从黑衣人的臂膀中抽身出来,悄悄离去。
他什么也没问,六安什么也没说。
一个年轻女人提着一盏灯笼从门后探身出来。
风帽挡住了她的头发,只露出一张尖脸。
乍见之下,这张脸白皙如雪,眉目细长,双唇削薄无血色,有如鬼魅。
她朝六安招了招手。
六安走上前去,步履平稳。
“徐涧呢?”女人开口了,声音轻柔,带着温度。
“我不认识。”六安回答说。
“你身上这衣裳的主人。”
年轻女人左手举灯,右手猛地一挥。一阵香风从她的指尖飞出。
六安闪身一躲,才没有沾上香粉。
女人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说着:“袖子短了,领子也不合适。还有,你这双眼睛,太亮了,一点也不像徐涧。他就是个呆子,你也见过了。”
六安没有再否认。
“那呆子你们还要吗?”
年轻女人点点头,手上却不再动作:“他虽然笨拙,却也是受我看顾的小弟。阁下若能高抬贵手,我感激不尽。”
“我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六安的回答模棱两可。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句泄露各自的底细。
六安卖了个破绽。
“那口箱子我们势在必得,就算是容圣女也挡不住。你们若还想要那小子的命,就退避三舍。等天明了,我们得箱,你们得人?两相便宜。”
“阁下都这么说了,我哪能不同意?只是,你我初次相见,连姓名都不通?叫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你若有心?将来自然……”
六安话音未落,女人突然有了动作。
灯笼脱手?打在六安衣角,引起火星乱弹。它的顶部拉出一根细绳,仍由那年轻女人牵动。
六安没想到?火星见风长大,沿着他的衣角往上攀爬。
他避过女子再次袭来的灯笼,顺势躺倒?在地上翻身一滚。见火簇仍未被扑灭,万不得已?他只能将黑衣扯下。
这一番动作将他蒙面的黑布也扯动得松垮了。
他退到数步之外?紧紧盯着年轻女人的一举一动。
“衣服有问题。”六安脑子急转。
“我亲手做的。”女人回答说。
六安心里清楚?对方已经抓住了自己的破绽。
“你若是真心想盗走那个箱子,制伏徐涧后就该悄悄离开了,还折返回来找到这里做什么?”女人既是在说出她的发现,也是在发问?“你当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吗?”
六安冷笑一声。
“乌翎长老悄悄潜入容州?在棉县设下埋伏,被人抓了个正着还敢这样理直气壮?”
年轻女人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你到底是什么人?”
六安没有直接回答:“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们的目标是那几口木箱,还是别的?”
女人猜到了什么。
“你是红姬长老安排的、隐身在押送木箱的队伍后头的秘密护卫。”她点明了六安的身份,又问,“我们的目标是木箱又如何?是别的又如何?”
“若是木箱,你和你身后那几个人、落在我手里的那个呆子,都得死。红姬长老明日便会知道乌翎长老的阴谋。”
六安只说了一半,就让女人眉头紧皱。
她不知道六安还有什么着儿,但六安能找到这里,已经能够说明他的一部分实力。
双方斗个两败俱伤,是一个很不明智的选择。她回头无法向乌翎长老交代,而对方回头也无法向红姬交代。
“若是别的,就不关我的事了。”六安最后说,“我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他第二次说起这句话,意思已足够明白。
两人达成了共识。
年轻女人做出承诺:“我们不会动那几口木箱,但请阁下为今夜之事守口如瓶。”她需要一点时间将人手撤离棉县,明日过后,这里不会留下一点线索。
她唯一的顾虑是受人挟持的徐涧。
六安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并主动打消它。
“除非我想和你们结仇,或者你们想和我结仇,否则,我没有必要杀了他。”
看着六安离开的背影,年轻女人扼腕长叹:若不是撞上这个秘密护卫,容圣女早已死去。
而今,她的计划虽然没有暴露,但也失去了成功实现的可能。深究原因,只能归于天意。
这位鲎蝎部圣女几次三番死里逃生,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巫圣神力护体吗?
乌雀想到这里,又觉得这个念头有些可笑。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容溪并不知晓。
她的护卫在客店搜寻了一夜,最终在容丁的房间找到了被偷的木箱。
在容溪看来,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变成一场闹剧,总归不是坏事。
日后,她只会更加警惕、小心。
她不会再糊里糊涂、一时心软就答应别人的请求。
“箱子里装着什么?即刻打开!”
容丁还没有从木箱失而复得得喜悦中恢复过来。
听到容溪的命令,他摇头摆手、连声说不。
可是,这时的容溪已不容他拒绝。秘密终究要被揭破。
304 再遇
蒲冰一大清早就被不速之客吵醒。她为此感到很不高兴。
不过,当她得知冯大方的来意后,她心中的不快便烟消云散了。
“这位殷老大,很有手段,是我一位好友介绍给我的。近日搅扰卜神医的那几个无赖,他们在梓县有些难缠,只能请外人来镇一镇。用不了多久,情况就不同了。”
冯大方的话说得很隐晦,似乎怕人听懂,又怕人听不懂。
“我请他在卜神医隔壁住下来,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卜神医有什么麻烦事尽管交给他去摆平。”
冯大方交代完这些事情后,便告辞了。他还要去向那位及时雨般的好友送一份谢礼。
蒲冰想着见识一下这位殷老大的手段。可今日无事发生,她只好作罢。
沈蔽照例在中午的时候过来露个脸。他已命人将北街的宅子准备好,只等蒲冰移步去察看。
蒲冰也想早日把医馆的位置确定下来,因此,她不再拒绝沈蔽的好意。
小丫环银灵仍在禁足中。
蒲冰打算让小丫环吃足教训、好好改过。因此,她咬定要将银灵禁足一整天,不肯稍微放宽。
街上比平时热闹,到处是银灵喜欢的孩童的欢声笑语。
蒲冰却觉得吵闹。
她看到了小童沙三奔跑的身影,本想叫来沙三询问一二。
奈何小童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蒲冰便打消了念头。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一边走,一边问身旁的沈蔽。
沈蔽也觉得奇怪,当即让跟随而来的仆从去打听。
还没等来回音,蒲冰先已眼尖发现了一个原本不在梓县的人。
她离开离岛的时候,王妧仍留在岛上。
她来到梓县后遇见了碧螺,才知道王妧在梓县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她听碧螺说,王妧除了去离岛、还要去一些地方拜访故旧、暂时不会回到梓县。而今看来,王妧已经结束行程,安然返回了。
看见王妧带着随从、跟着几个孩童的脚步往一条小巷走去,蒲冰改变了去北街的计划。
她觉得王妧还是和先前一样冷漠高傲、不好亲近,但她并不介意。她更讨厌像田夫人那样口蜜腹剑的人。
“那是谁?”沈蔽并未见过王妧。
蒲冰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含混应付过去。
刚刚回到梓县的王妧一时兴起,决定跟着几个小童去找一个有趣的说书人。她让随行的傅泓、孙涓、阮啸等人先行回到僻巷客店,武仲却耍赖留下。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王妧想起武仲当初不辞而别、现今归来肯定要受到莫行川的责备和惩罚。
其他几人离开后,王妧才劝武仲看开些:“迟早要经历这一遭,你就咬牙受了吧。”
“莫行川就不能看在姑娘的面子上,饶我一回吗?”
“恐怕不能。”王妧直言断了他的妄想。
“唉,丢脸丢到姓阮的面前了,真是烦人!”武仲愁眉苦脸,转头又计较起来,“不对,我还恼呢!明明说好了,让那姓阮的离我们离得远远的,你还让他跟来。估计明天他就要开始找事儿了!”
王妧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妥当。她无言以对。
武仲见状,据理力争:“不过,只要姑娘替我求求情,我就不恼了。毕竟,我这一趟也派了点用场。我还救了邢念一命呢!也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王妧想到被困离岛的二婶郑氏?不由叹了一口气?几乎失去了寻找说书人的兴趣。
“咦?我们到了?”
王妧的思绪被意外打断。
武仲为王妧指出前方一道人影。
王妧一眼看到巷子拐角处被一群孩童围绕着的青年?随即认出了青年的真实身份。
滁州城崇茂馆的说书人?出自蔚州窦氏、文杰窦庆云的侄子、窦季方?竟然来到了梓县。
这人似乎知道很多秘密,其中包括了暗楼的人在颖江做的一切勾当。
“走吧?去瞧瞧。”
王妧毫不犹豫举步向说书人走去。
武仲随后跟上。
“你们都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猴子王的故事?”
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从巷子头传到了巷子尾。
围坐在他身旁的孩子们纷纷应答。
“今天,我再讲一个真假猴子王的故事。”
孩子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还有假的?”
“我们不要假的。”
“我们要真的。”
说书人再次开口时,孩子们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要论争辩?他们是争不过说书人的。
“猴子称大王,凡人号神仙……”
“假王占真位?真王扮假癫……”
“灵丹有妙用,黑白见分晓……”
说书人说了三段故事,孩子们听后一个个挠头瞪眼、眉头打结。
“不好玩。”
“没意思。”
“我们不要假的。”
说书人见自己的故事不像平时那样受到孩子们的喜爱,脸上讪讪的,有些手足无措。
有个孩子突然哇的哭出声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
其他孩子中间,有两、三个胆子小的?也跟着哭了起来。
王妧将一切看在眼里。
她最先注意到窦季方的右手有些不便?而后对比她在崇茂馆的见闻,她发现窦季方的口才退步了许多。
离开崇茂馆后,窦季方到底经历了什么?
“游侠李二,替天行道,撒谎不打稿,杀人不用刀。”王妧开口了。
武仲看了王妧一眼,主动将孩子们的注意力引到巷子口的桂花糖糕小摊上。
窦季方一直在等,等着再次见到王妧。今天这样的时机,不好也不坏。
“姑娘,游侠李二已经死了。”
“谁杀了他?”
窦季方正要回答,忽然瞥见凑近前来的陌生男女,他便住了口。
“王姑娘……”
王妧转身看去。
一个脸上戴着薄纱面罩的女人正朝她走来。
“你认得我?”王妧问。
蒲冰见王妧没有认出自己,心头有些不忿,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掩人耳目的装扮,才释然一笑。
“我和王姑娘在离岛有过几面之缘,不知道姑娘是否还记得?”蒲冰暗暗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她希望王妧没有笨到听不懂她的话。
王妧想了想。
离岛的女人……
“你我果然有缘。”王妧猜到了眼前的女人正是蒲冰,却没有直接点破。
玄机暗藏的交谈让一旁满心好奇的沈蔽失望不已。
305 示好
王妧还有很多事没有弄清楚。
她婉拒了蒲冰的邀请,而选择带着窦季方返回僻巷客店。
蒲冰只能怏怏离开。
巷子口的小摊卖完了糖糕,馋嘴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却仍有一个小童留了下来。
那小童一手拿着一个油纸小包,一手拉着武仲的衣角,神情自然。
王妧见了,奇道:“你是谁?”
小童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牙,却不回答,只抬头看向武仲。
武仲一脸无可奈何。
“是客店隔壁人家的孩子。”武仲低声对王妧解释说,“他那个亲娘,脾气可坏了,撵猫打狗,一点都不手软。这孩子估计也挨了不少……”
窦季方忽然在这个时候插嘴了。
“她是我的七嫂……你说的那个女人,是我七哥的妻子,这孩子是我的亲侄子。”
他摆出一副认真的态度,说出来的话却像一个玩笑。
王妧不信,也示意武仲不要相信。
她没有理会窦季方,继续对武仲说:“把这孩子送回去吧。”
武仲点点,牵着小童的手跟在王妧身后。
窦季方却自顾说起了家中内情。
“她是我的七嫂杜氏。五年前,她的父亲被工部屯田案牵连,病死在送审前夕。没过多久,她便离开了窦家。”
王妧将信将疑。但她没有深究下去。
四人转出巷子,又拐进一条近道。
“你说,游侠李二死了,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王妧仍把窦季方当成最初那个满口胡话的说书人。
那时,她受到红叶之死的震动,差点被窦季方逼入深渊之中。
她不能说窦季方心怀恶意,更不能说窦季方有一片好心。
她只想知道窦季方有什么目的。
“有。”窦季方如实回答,“我在云州行走,结识了李二。他是性情中人,和我喝了几次酒,就把心事全都告诉我了。他和红芙有过一段情缘,红芙被王姗杀死之后,他确实想报复王氏,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帮手,才耽搁了。”
“他是怎么死的?”
窦季方抬起眉头,看了王妧一眼。
“我不是很清楚,但若我没有猜错,李二应该死在那个人手里。”他说,“我的手也是被那个人折断的。”
窦季方说出了他在初遇王妧那一夜的经历。
王妧想起那两日的异常,自然而然怀疑到鬼三爷头上。那一夜跟踪她的人,事后也被证明不是她一开始怀疑的路婴。
她暗叹一声。
“听你的口气,也不像是要替李二出头。你只是来试我,结果如何?”
“出身大族,总有一些身不由己的事。王妧,你也一样?不是吗?”窦季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坦承了一些其他的事?“我这个人?心比天高,命途却很坎坷。我爹犯了死罪,连累我仕途无望。我大伯父说我天生反骨,迟早要叛逆家族。我喜欢的女人是天上的云雀,我却束缚了她,让她郁郁而终。我萍踪浪迹?远离蔚州?却还是剪不断我的过去。”
他失神的双眼?他凌乱的胡茬,他皱巴巴的旧衣,都在说明他落魄潦倒。
“我混入崇茂馆,所做的事都是出自窦氏主事人的授意。如果我冒犯了你?也请你看在我痛改前非的份上?宽恕我。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以窦氏的名义行事,窦氏也不会再护佑我这样的同族。”
这番话十分决绝?毫不含糊。
“窦季方?就算我不宽恕你,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妨碍?”
王妧觉得,窦季方决意与窦氏划清界限,实在是一件令人费解、又有些多余的事。
“不宽恕我?”窦季方摇了摇头,“不,我笃定你会宽恕我。就算是真正的李二来找你复仇,你也不会把他视作仇敌、带着怨恨杀死他。”
王妧嘴角一动:“你果然知道那天夜里我在想什么。我对你没有什么怨恨,你不必……”
“我对窦氏来说已经是一颗废子,”窦季方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渐渐激动起来,“或者说,从我爹被定罪的那一刻起,我也成了窦氏的罪人。王妧,你懂得怨恨从何处起、从何处止,他们不懂、也不想懂。”
王妧沉默了。
武仲听了一路,忍不住开口:“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大好人,凭什么要求别人个个对你友善?”
窦季方被他数落一顿,也没有生气。
“我不是什么大好人,我也没有要求别人个个对我友善。我只是选择对一些人好,这些人恰巧个个都对我很友善。”
武仲听窦季方说话一绕一绕的,当即被绕昏了头。
他憋着一口气,只等回到客店,让莫行川和窦季方好好辩一辩。说不定,莫行川忙碌起来,就把罚他的事忘了。
武仲这么一想,又乐呵呵的,不再怄气了。
“你伤了手,不好好静养,来梓县做什么?”王妧岔开话题,不让二人争论下去。
也是这随口一问、窦季方随口一答,让王妧觉察到一点不对劲。
“本想来梓县投靠你,没想到,老天让我遇上了端王。”
“你在替端王做事?”王妧追问道。
窦季方犹豫了一下。
“你和窦氏决裂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开始替端王做事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窦季方被王妧问住了。
王妧面色凝重。
“皇上想请窦庆云出山,窦氏欣喜若狂,四处活动。你是想和窦氏决裂,还是想将窦氏拉入万丈深渊?”
窦季方停下脚步。他的双眼终于露出一些神采。
“两件事,是一回事。”他终于承认。
王妧冷笑道:“对你来说是一回事,对我来说却不是。你们窦氏的恩恩怨怨,我何必插手?”
说完,她丢下愣怔的窦季方,独自朝前走。
武仲也哼了一声,拉着小童追赶上前。
他一边叮嘱小童:“以后见到这个人,不要理,知道吗?”
小童点点头。
“我娘也这么说。”
“你娘认识这个人吗?”
“我娘说,在外面要装作不认识。我不认识……九叔……”
小童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说书人已经跟上来了。他笑着朝说书人挥了挥手里的油纸包。
武仲翻了个白眼。
路在窦季方脚下,脚长在窦季方身上,他也管不了窦季方要去哪儿。
武仲拐了个弯。
客店到了。
306 归时
客店依旧清清静静,比王妧离开时少了一些灯笼的装饰。
王妧很奇怪。
她既没有看见莫行川,也没有看见碧螺,只看见小桃孤零零抱着小林猫等在大门口。
而且,小桃一见到她就跑了。
王妧刚进前厅,就看到莫行川捧着一摞账册、书信和一个算盘从连通后院的小门走出来。
小桃正用一条干布擦拭厅中的方桌,卖力得仿佛要把她自己连同桌上的水渍一起擦掉。
见王妧来到,小桃放下干布,试图将角落里的两张椅子同时拖动到方桌旁。
刺耳的摩擦声惊动了莫行川。
他连忙出声阻止小桃,让小桃回去歇息。
转头面对王妧,莫行川的态度顿时由和蔼近人变得严肃起来。
“浊泽好玩吗?”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挖苦。
王妧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走向西窗下的小茶几。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喝完,才回到方桌旁,去看堆叠起来的信件。
“这是张伯的亲笔,指定要姑娘亲自拆看。”莫行川见王妧拿到了未开封的信,便解释了一句。
他希望信里能有一些教训,好叫王妧改过冲动的毛病,变得稳重一些。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王妧一眼就看完。
张伯说,一切事实如王妧所料想,一切调度由王妧决断。
“张伯的伤好些了吗?”王妧问莫行川。张伯并未在他的亲笔信里浪费笔墨。
莫行川说:“天气刚一回暖,他就已经能出门走动了。”
“他只写信来,人却留在滁州……信里最后还有一句话没有写,一切后果都要由我承担,对吗?”
莫行川点点头。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些吵嚷,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我至少也算半个客人吧?有你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不请自来的客人,恕不招待。”
说话的是窦季方和武仲。
王妧看了莫行川一眼,自顾在方桌旁坐下,装出一副认真看信的模样。
莫行川扶额一叹。他哪能不明白王妧的意思。
“请姑娘看一看这段时日的花用,我去去就来。”
莫行川走出前厅。
王妧坐着不动,竖起耳朵听他如何处置。
院里二人见到莫行川,一人喜,一人愁。
“客人上门,定是要住店了?”莫行川首先应付陌生人。
窦季方笑了笑,点头回答:“是了。”
“别听他鬼扯,他身上没钱,住什么客店?”武仲反驳道。
“有、有、我有。”窦季方装模作样,从衣兜里掏了又掏。
武仲正得意时,莫行川的话却像当头一棒,打得他眼冒金星。
“客人说有,那便是有了。武仲,带客人去西厢住下。一会儿,你来前厅?我有话对你说。”莫行川安排妥当?不再多言。
武仲无可奈何?只能悻悻带着窦季方前往西厢。他一想到莫行川的手段就头疼。
厅中?王妧已将一切向莫行川和盘托出。
“他就是我在滁州遇见的那个说书人?是窦庆云的侄子,名叫窦季方。他想借端王、借燕国公府的手,给窦氏添点麻烦。”
莫行川眉头一皱。
王妧即刻又说:“我当然拒绝了,但是?他有毅力,有手段?不会轻易死心。”
“留着他?静观其变。”莫行川顺着话头,说出了王妧的决定。
王妧默认了。
莫行川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他指着账册对王妧说:“姑娘看过这一册了?”
王妧急忙翻了几下。
账册的内容,她方才一点也没有看进去。
“赠给詹小山是一笔?买入圣丹是一笔,还有,将来要凑齐保住老三的药草?也是一笔,我们账上的结余有点艰难了。”
莫行川每数一笔?王妧就吸一口气。
等他数完,王妧才叹气说:“这账简直跟流水一样,止都止不住。”
莫行川提了一提,就不再啰嗦。这个问题不是嘴上说一说就能够解决的。
他另起话头:“邢念已经带来了离岛的消息,二夫人平安无事,只是行动受到限制。”
王妧想起赵玄的话。
“鬼三爷发话,要我拿端王的人头去换回我二婶的性命。有这回事吗?”
莫行川做出肯定的回答。
“靖南王、镇察司、甚至是鲎蝎部……恐怕有很多人在等我们和端王反目成仇。”
“等?他们等不到了。”王妧闭上眼睛,掩饰了她的疲惫,“端王会助我毁灭暗楼,我不会和他反目。倒是鬼三爷……放出这样的风声,和王氏划清界限,给我们省了许多事。”
莫行川脑筋一动,明白了王妧话里的意思。
他说:“靖南王和镇察司肯定知晓鬼三爷的真实身份,必然也会怀疑鬼三爷是否顾念骨肉亲情。”
“靖南王府地牢的重犯,到底犯了什么罪?张伯不肯告诉我,二婶也不肯告诉我。周充……”王妧顿了顿,“最喜欢故弄玄虚。他明明在南沼,却非得等我回到滁州,才借万全一的手送给我一块龟甲碎片。我真是……”
莫行川心中无奈。他很清楚王妧骨子里的自负。周充越是让人猜不透,王妧越是要猜、简直就像遇上克星一样。
“嘿嘿,我没有打扰到姑娘吧?”
武仲恰好在这时出现,掩盖了王妧的失言。
“莫行川?”
武仲看了看王妧的脸色,又看向莫行川。
“你来得正好,”王妧决定履行她的诺言,“你把阮啸的事说一说。这一趟,多亏有你。邢念也来了。你在浊泽救了他一命,也不可以居功自傲,让他不自在。”
武仲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他把自己和阮啸的几次交手夸大一番,说自己为了保护王妧,差点死在阮啸刀下,又说阮啸被他的忠心感动,决定追随王妧来到梓县。这一切,都是他在默默出力。
莫行川只觉得不可思议。又见王妧一边点头、一边称许,他恍然明白二人是一唱一和、演戏给他看呢!
他既看了戏,还能拂了王妧的面子、去追究武仲当初不告而别的过错吗?
没想到,王妧话锋一转,把正在吹嘘功劳的武仲拉回现实。
“功过是非,都得说清楚。你怎么惹恼碧螺、怎么用话伤人,我都听说了。我现在就把碧螺找来,让你们把话说开。”
王妧已经猜到碧螺避着不来见她的苦心。她不能辜负。
307 释然
碧螺很快就来到前厅。
她见到王妧,眼眶微红,嘴上却说:“我就是高兴,姑娘没事就好。”
王妧摇了摇头。
“你要是高兴,怎么不来见我?”她看了武仲一眼,对碧螺说,“你怕我包庇他?”
碧螺连忙否认。
“没有!我只是怕姑娘为难……”
“你们两个以后要是相看两相厌,我才为难。”王妧说。
武仲脸上讪讪,而后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
“当时是我口不择言,是我错了。碧螺,你就当我犯浑,原谅我一次。”
见武仲郑重道歉,碧螺反而不自在,脱口说出了违心话:“武仲大哥,我……我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没事。”
武仲原本心情紧张,听了碧螺的话,如蒙大赦,欣喜万分。
他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解决了悬在心上的两件事,武仲高高兴兴离开了前厅。
只剩下王妧、碧螺和莫行川三人,相互看了看,彼此明白了各自的心事。
“武仲是恼你对秦湘湘心怀偏见,所以故意说那些话来气你,但那些话不是出自他的真心。”王妧让碧螺在方桌旁坐下,准备告诉她一件旧事。
“武仲有一个姐姐,对伶乐之道颇为沉迷。很多年前,她和一个乐伶相识,彼此引为知己。那个乐伶技艺高超,受到不少贵人的赏识,武家姐姐也因此沾了一些光。”
碧螺为王妧的坦诚相待而感动,听得十分认真。
王妧继续说:“后来,那乐伶出了意外,死在陈王私宅。武家姐姐和那乐伶的私交也被流言蜚语所污蔑。她决意离开燕国公府,并断绝音讯。”
碧螺听王妧说起流言蜚语,即刻想起武仲的辱骂。武仲和他的姐姐当时想必也承受了许多恶毒的攻讦。
“武家姐姐离家时,差不多就是秦湘湘如今的年纪。我们猜测,她离开燕国公府后应该以伶人为业、独力生活。武仲见到秦湘湘,难免想起自己的姐姐。”
这也解释了武仲为何会对秦湘湘另眼相看。
碧螺心头已经完全释然,而王妧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我知道,你对秦湘湘有些误解。她是个伶人?相貌好?乐艺也好。若是际遇好些,她也能清清静静做个乐师。她和蓝绫虽然同是伶人,心却是不同的。蓝绫是暗楼的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秦湘湘只是一个普通人。若她真的巧言令色蒙蔽了我,那也是我识人不清的错。”
听到这里?碧螺坐不住了。
王妧越是平心静气地开解她,她越是觉得无地自容。
“不?都是我的错。我一听说秦班主的身份?就想岔了。若不是我痛骂蓝绫、连带着贬低秦班主?武仲大哥也不会生气?更不会说出那些气话。我还跟严沁置气?我真是无理取闹。”碧螺心里难受?忍不住落泪。
王妧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平静下来,才说:“武仲平时看起来莽莽撞撞,其实?他也是一个心细的人。你和我、和武仲相识的时日并不算长?像这样的误会?今后或许还会发生?但你不必忍耐,不必委屈。”
碧螺连连点头,心中的阴霾早已消散无踪。
莫行川见碧螺情绪起伏、不宜再费心神,于是让她先回房洗漱、修改泪容。
碧螺领了莫行川的好意,只管去备办为王妧一行人洗尘的种种事物。
她心里安定,脚步也轻快。
莫行川留下来,独自和王妧说起百绍公主蒲冰的事。
“我看蒲冰在梓县行事无往不利,暗地里却藏着不小的风险。只是,镇察司的意思,我却看不明白。”莫行川补充说,“是镇察司助蒲冰离开离岛,安然在梓县落脚。暗楼的人曾经来客店试探过几次,后来又没了动静。红姬既要对付我们,又要对付蒲冰,也许正在筹划什么。”
王妧想了想,没有顺着莫行川的话头说起镇察司,反而提到了六安。
“红姬对他还算信任。他正奉红姬之命、帮容氏押送一批劈刀到橡城去。”
王妧恍然大悟,又起一问:“容全的目标不在屏岭和浊泽,而在橡城。连我们都能得知这个消息,靖南王会被蒙蔽吗?”
莫行川看了厅外一眼,压低了声音。
“容全的目标在橡城,这或许瞒不了靖南王,但是,靖南王按兵不动,这就令人费解了。六安说,鬼三爷从郁州武库暗中盗出一把单刀、想将这把单刀混入容氏送往橡城的劈刀里、陷害容氏。这件事,靖南王未必能看破。”
王妧受他的谨慎所感染,也变得低声细语:“郁州武库被盗,总督府不敢声张,反而给了鬼三爷一个机会去实施阴谋。我们得到消息,若揭发了幕后的黑手,就是帮了容氏,若不揭发,就是助长了鬼三爷的威风。”
萦绕在王妧心头的,只有一个字。
难……
“这事还关系到暗楼内部的争斗。白先生也想借此机会,破坏红姬和容全的联合。这件事会重重打击到红姬。倘若红姬从此一蹶不振,对白先生、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莫行川说。
不料,王妧毫无喜色:“六安也会陷入极大的危险。红姬发怒,六安首当其冲。”
莫行川皱起眉头。他认为,比起收获,这点风险不算什么。但他知道这样的理由不能说服王妧。
“六安还把严沁借走了。他猜到这一趟不会太平,已经做了许多准备。”莫行川试着提醒王妧。让六安潜伏回到红姬身边原本就是一个冒险的计划,王妧从前也是认同的。
“我再想一想。”王妧拦住这个话头,不再说下去。
莫行川只好作罢。
僻巷客店因为王妧一行人的归来增添了许多热闹。
谭漩几人得知小白猫在离岛走失,都很伤心。在邢念保证一定请沈平和青蛟军众人帮忙找到小白猫后,几人又高兴起来。
“那家伙机灵得很,就是喜欢吃鱼,又厌恶海水,才赖在离岛不肯走。听我说,根本就不用担心它。”武仲又开始夸夸而谈了。
邢念感激武仲为他留了几分余地,对待武仲更加亲近。
308 寻衅
由俞溢带路,熊暴石终于见到了她近日听过无数遍的州城。
州城比她想象的更宏伟、更完美。
她有些手脚无措。
俞溢提议将她的马和蛇矛存放在城外的一家旅舍,但她只肯将马留下,而坚持将蛇矛带在身边。
俞溢没有多言,和熊暴石一同来到城门处。
城门守卫当着他们的面,将一个手里拿着两条扁担的布衣男人带走,并对过往的行人露出警告的目光。
熊暴石才接受了俞溢的说法:带着蛇矛进城是她的痴心妄想。
二人只得返回旅舍,重新将蛇矛安置妥当。
再次上路时,熊暴石一步一回头。
俞溢见她离开蛇矛、好像丢了魂一样,不禁觉得好笑。
他安慰道:“放心吧,那家旅舍的老东家是我的熟人。换作是别人求他照管,他未必肯帮忙呢。”
熊暴石听后撇撇嘴,毫不掩饰她的不满。在山里行事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顺利入城后,两人来到了齐臻镖行在城里的分号。
这是俞溢第一次独自和齐臻镖行打交道。从前有俞舟堂的管事出面应对,他只需要做一些跑腿的杂事。
他心里没底,却不愿让熊暴石看出来。
齐臻镖行的门脸不大,对外只有一个小招牌和一条短柜。这和它的名声很不相符。
俞溢在安州见过的镖行的其他分号也是类似的情形。
他向俞舟堂的老管事讨教,老管事才把原因告诉他:齐臻镖行的名声都是顾主传出来的,事实上,镖行主人行事毫不张扬,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俞溢这次上门,也没指望着见到那位神秘的镖行主人,开口只找一位曾经打过照面的陈管事。
伙计见俞溢神态自如、语气轻松,便当俞溢是一位熟客。他如实告诉俞溢,陈管事近日回老家去了,州城这处分号如今由一位姓罗的新管事主理。
俞溢心里忐忑。毕竟,他今天要做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别人当作是来寻衅的。
他可没本事应付齐臻镖行的反击。
熊暴石只知道俞溢盗取文卷时需要一些助力,而二人上门就是来求助的。又因为入城前她不听劝告导致了一番折腾,此时的她选择老老实实听从俞溢的安排,一句话也不多说。
罗管事从伙计口中得知生意上门,很快就从楼上下来了。
他年近五十,中等身材,长了一张橘皮似的老脸。
俞溢对他十分陌生,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和他客套。
罗管事首先询问起俞溢的来意。他只用了两句话的功夫,就得知俞溢另有所图。
他没有请客人上楼,而是留在楼下的小厅里和未来的顾主交谈起来。
“我们镖行和俞舟堂的往来也不少,你越过俞舟堂的张原、张管事独自来找我们,就不能打着俞舟堂的名号了。”罗管事好心告诉俞溢一个事实。
俞溢无言以对,只能干笑一声,掩饰过去。
他本想借俞舟堂的名号让对方放下几分戒心,没想到弄巧成拙。
“我想托贵镖行运送一件东西到……橡城去,”俞溢随意说了一个地点,“只是,事关重大,我……”
在熊暴石听来?那件东西自然就是甲字九号文卷。
但在罗管事听来,那件东西最终运抵的地点让它变得非同寻常。
“蒙俞兄弟看得起?由我们齐臻镖行押送的,无论是货物还是私房?从来不会出错。”见俞溢面带顾虑?罗管事故意把话说满。
俞溢果然吐露了心声。
“齐臻镖行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你们从来不出错?但事无绝对?若是将来……若是这一趟出错了呢?罗管事,你可别怪我多心。”
俞溢一边说?一边去看罗管事的脸色,见对方神情不改、十分大度?才稍稍安心。
罗管事从容说:“既然俞兄弟是以自己的名义、而不是以俞舟堂的名义和我们镖行做交易?我们自然也不会要求俞兄弟像张管事那样信任我们。我们镖行做事?一向做到让顾主心服口服。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俞溢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想见一见你们镖行里身手最好的镖客。”他露出了几分迫切。
这个要求说起来很合理?做起来却很冒失。
罗管事不动声色打量了一旁的熊暴石一眼?随即招来伙计?交代一番。
没过多久,伙计便带来了一位得空的镖客。
镖客年纪约有三十出头。比起微瘦的熊暴石?他稍显得健壮。
“这一位是我们镖行经验最丰富的老手?俞兄弟?你尽可以试试他的身手。”罗管事没有照搬俞溢的要求,而是留了一手。
俞溢示意熊暴石上前,特地嘱咐:“当作练手,别伤了人,知道吗?”
熊暴石虽然有些不解,但仍摆开架势。
整座容州城里有多少身手不凡的人物,罗管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认为俞溢二人是在虚张声势,便暗暗朝镖客老卓摇了摇头,示意老卓不必担忧。
谁知,事情的发展既不如俞溢所料,也不如罗管事所料。
熊暴石一出手,老卓就知道她的实力不容小觑。但他已来不及告诉罗管事。
小厅不够宽敞,老卓退了几步就无法再退。熊暴石没有乘势而上,反倒有意退让。
俞溢暗自后悔。若没有他多嘴,熊暴石早该取胜。
罗管事也后悔了。
正因为他清楚老卓的实力,当老卓被熊暴石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时,他才会这样震惊。
假如让他再选一次,他应该会找来陶峨、或者朱舸。
“这里太窄了,我施展不开。”熊暴石转头对俞溢说。
俞溢急忙提示她小心敌人偷袭。
好在,这里是做走镖生意的齐臻镖行,而不是殊死相搏的战场。
老卓已经收手,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
“让俞兄弟见笑了。”罗管事接着熊暴石的话,像是在为厅小地窄而道歉。
俞溢也不敢让对方难堪,开口圆场:“罗管事,今日我二人登门,仓促之间,多有叨扰,还请包涵。明日,我们再来讨教。”
罗管事笑着将未来的顾主送出门外。
镖行楼上,有个老人正在闭目养神。他听说有人打着俞舟堂的名号找上齐臻镖行,只觉得很有趣。
得知那人姓俞,他才想起田夫人收养的那一群孤苦伶仃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了。
309 熟人
老仆阿福是奉鬼三爷的命令来到容州城的。
他收集了一些消息,正准备去见一个熟人。恰巧遇上俞溢二人来到齐臻镖行,阿福想交代罗管事几句话。
“那孩子姓俞,是俞舟堂收养的弃儿,你关照些,别让大水冲了龙王庙。”
罗管事连忙答应。
“他没有说,他要送的那样东西是什么?”阿福又问。
罗管事恭敬回答:“没有,福爷。”
“查清楚他想做什么,再传个信给我。”
“是。”
阿福从后门悄然离开齐臻镖行。
距离他和那位熟人约定见面的时间也近了。
越往城南走,街巷越显狭窄。
谁也不知道阿福是不是故意挑选了僻静少人的路。
他最后来到南街东边一处四邻无人居住的宅子前,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木门。
门上的风帘破了一个角,帘上的“当”字已经褪去了原本的颜色。
这里竟然是一家当铺。
阿福打量着门后的小院。
上锁的木箱、栽着枯花的花盆、脱漆的梨木圈椅,各种杂物,七颠八倒,堆了一地。
“你来早了……”
屋里走出一个相貌寻常的中年男人。他的两手、衣襟和布鞋沾满灰尘,唯有脸上是干净的。
阿福见了他,不自觉露出几分老态,叹了叹气,说:“几年不见,你好像一点也没变。”
老虞嘴角动了动,最终侧身让出进屋的路。
屋子里同样混乱不堪。
“最近又淘着什么好东西了?”阿福的注意力被杂物堆中一面灰暗无光的铜镜吸引了。
“没什么。”
老虞的回答显得很敷衍。
他既没招呼阿福入座,也没有奉上茶水,根本不把阿福当成客人。
“说说吧,好东西也要经过识货的人掌眼,才算不被埋没。你对我何须遮遮掩掩的?”阿福却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说话的语气很是熟稔。
老虞不置可否。但他的态度已经在下一句话中自然流露出来。
“文兴公主的妆镜,你看几成?”
阿福不再看铜镜一眼。他面朝老虞,笑容中带着几分促狭之意,说:“零。”
老虞皱起眉头,抬脚将几个青瓷瓶拨到一旁,又搬来两只完好无缺的鼓凳。
他自己占了一只鼓凳,手指着另一只,请客人坐下说话。
“连你都找不到的东西,我也不敢夸口说我能找到。”老虞先说了丑话。
阿福听后微微一笑,说:“你果然变了。没有茶吗?我一路走过来,腿酸了,口也有些渴了。”
老虞听后并不热切,甚至面露难色。
“这里是我临时落脚的地方……”
阿福只得体谅:“你我之间,不拘这些。我不是来找东西的,我是来买路的。”
老虞不明白。
“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州很大,南沼更大,老鼠洞多得数不清。我想把某只过街老鼠的生路买下来,你觉得怎么样?”阿福解释说。
“买尽生路,剩下的就只有死路了。”老虞感慨一句,将掌心的灰尘擦在裤腿上,“我很久不做这样的生意了,你找错人了。”
阿福摇了摇头。
“你蒙不了我。年下时,你在滁州的活动?我听说了一点。虽然黎焜没有死,但是?你出手过。”
老虞沉默了一会儿?承认说:“那是一次例外。”
“那你也得给我这个老熟人破例一次。”阿福坦然提出了要求。
老虞平静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当然,交易毕竟是交易。我愿出十万贯买下你的一次例外。”阿福在老虞彻底拒绝之前开出了天价。
老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老鼠?值这个价钱?”他即使不同意,也免不了好奇。
阿福没有直接回答,口气里仍在劝说老虞答应:“老鼠不值钱,是你我的旧交情值钱。”
老虞的面色缓和许多。
“二哥?我要给小渔积福?不想再沾这些因果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小渔……”阿福重复了一遍,“我看,你是为了小渔才给许昼一次例外吧。仅凭靖南王的面子请不动你?更别说我这样的布衣黔首。是我不自量力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便要离开。
老虞视若无睹?并不受他激将。
阿福无奈停下脚步?心思一动,说道:“就算你不肯给我一次例外?我也要告诉你。我的目标,那只老鼠曾经策划了一次谋害靖南王的行动。行动没有成功?是靖南王的运气好。下一次行动会在什么时候,靖南王的运气会不会一直那么好,谁也说不准。”
阿福转过脸,不去看老虞。他为了动摇老虞的心意,利用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实在可耻。
“而且,我并不要求你将老鼠送上死路。毕竟那只老鼠比黎焜狡猾十倍,我来找你,只是求一个袖手旁观。什么因果报应,自然是由我来承担。”
老虞陷入了沉思。
阿福也不催促他,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老虞的态度有了回转。他脸上挂着犹豫,嘴上问:“三公子……还好吗?”
阿福恼上心头,脚下几乎站不稳,勉强应付道:“劳你惦记,三爷很好。”
老虞听出阿福改变了称呼,却没有纠缠不休。
“那就好。”他顿了顿,说,“我答应你,只要是从我手里经过的生路,不会有一只老鼠能逃出去。”
阿福心里好受了一点。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代价我会逐次偿清。”
老虞起身推辞。
阿福却说:“我的账目一向清楚,这么多年,没有一次辜负三爷的信任。你就收下吧。”
老虞愣了一下,还想解释什么,却见阿福已走出屋外。
“你从哪里看出妆镜是假的?”老虞追到门口,对着阿福的背影高声问了一句。
“还用我解释吗?”阿福抬手挡了一下耀眼的阳光,“真品在京城。”
老虞无言以对,只能挥挥手目送阿福离开。
阿福独自走在清静的小巷里,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也想起了他和老虞做不成朋友、只能做熟人的原因。
但他没有过分伤感。
他已经老了,若是看不开这点小事,只会折福折寿。他还想陪伴三爷走得更远。
310 露迹
日光透过林叶的空隙,投在沙尘飞扬的地面。
有一匹马刚刚从这里经过。
马嘶声在林中响起。
六安连人带马被绊马索绊倒。好在他反应极快,借势屈膝滚落,才没有伤筋动骨。
城外有埋伏。
这是一个被他疏忽了的意外。
押送劈刀的队伍如今已是容溪领头,一大清早便启程离开棉县。
六安仍留意于昨夜那个鬼魅似的女人,因此落后一步。
乌翎的人马似乎对他失去了戒心、又或许时间仓促,陆续暴露了行踪。
这对六安来说是一个好兆头。
他心情一放松,就忘了棉县之外还有人对他虎视眈眈。
“真不错。”一个身形瘦长的青年男人从小路旁的一棵树上跳下来,“为了查你的行踪,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功夫。你有这副心眼,难怪能把长老哄得团团转,叫她把这么重要的事交托给你这个叛徒。”
“刘麻。”六安从地上起来,手臂和小腿的擦伤疼得火辣辣的。他的坐骑方才慌不择路,逃入林中没了踪影。
刘麻几人探出棉县之中不同寻常的地方,不敢轻举妄动,而选择分散埋伏在离开棉县、前往橡城的大小道路上,叫人防不胜防。
棉县望楼的痕迹就是他们几人留下来的。六安取巧投便,没有深究,才陷入了眼前的麻烦。
“合该我运气好。你落在我手里,其他兄弟就只能喝风了。”刘麻并不意外六安能认出他。
他追随红姬的时日已经不短,也办成过几件叫人侧目的大事,六安理该认得他。
“那边鬼鬼祟祟的,不是你的兄弟吗?”
六安的反问让刘麻愣了一愣。他恍然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来伏击六安的。
跟他合作的,是擅放冷箭的焦铁袖。他可不想做焦铁袖的兄弟。
想到这里,刘麻直接出手。
可惜,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倘若他在六安落下马背的时候发起突袭,胜算会增加不少。但他见到深受红姬看重的六安不察失足,便忍不住先奚落两句。
他忍耐太久了,不想多看一眼六安那张得意的脸。
六安挡下了刘麻的匕首,耳边听到了破空的声响。紧接着,一枝冷箭擦着他的脖颈左侧飞过。
“老王八的臭袜子!”
刘麻恶狠狠骂了焦铁袖一句,因为他的脸被冷箭划破,他的匕首也被六安打落在地。
“看来,那不是你的兄弟。”六安激了刘麻一句。
刘麻怒喝一声。再次出手时,他分寸已乱。
第二枝冷箭射偏了。刘麻没有注意到。
六安再激一句:“你还有兄弟没出手吗?放冷箭那个见势不妙,已经逃了。”
刘麻分神看向东面,一下被六安抓住破绽。
“我不服!”
刘麻左脸贴地,双手反剪,说话含糊。他已一败涂地。
“不服?那要怎样你才服?”六安压着他的双肩和膝盖,放心露出后背。
“哼!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服!”
刘麻嘴硬,心更硬。
六安没心思杀他,但也不想轻易放过他。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先打断你的手,再打断你的腿?然后把你在棉县的消息放出去。你能剩下几口气,就看你有多少仇家了。”
刘麻心里一紧。他不怕死,但落在仇家手里、受尽折磨又是另外一回事。
六安并非只在口头威吓。
刘麻感到左手臂传来剧痛。他忍耐了一会儿?右手又被高高抬起。
“住手……”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他既然无法硬抗,便只能服软。
“兄弟?我错了、我错了……我自作孽?我活该,你放过我吧。”刘麻说变脸就变脸?“亲娘的菩萨,我是被鬼蒙眼?才来埋伏你?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个散人计较,哎哟?疼死我了……”
六安仍旧防备他。
“你们这些人……做不成长老的心腹是有原因的。你说说?会是什么原因?”
刘麻不肯认,却强不过六安的坚持?违心说道:“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不,”六安按着他的头?靠近他耳边说?“想做长老的心腹?得有一副硬骨头。”
“硬骨头……”
刘麻浑身僵住,随即不甘地挣扎起来?最后像条蔫巴的老狗、发出呜呜的哀鸣。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小看了六安,而且……他永远也无法战胜六安。
六安缓缓放开刘麻,朝马匹消失的方向追踪而去。
有人悄悄从他身后跟上来。
六安没有回头。
“你不问我,怎么赶走那个放冷箭的人?”沙哑的嗓音来自一个寡言的青年人。
严沁眼下的青黑之色被他苍白的面庞衬托得越发明显。
他和六安一样一夜未眠。
“我相信你。”六安停下脚步,转身说道。
见严沁不说话,他又掉头前行。
“他逃得很快,我拦不住。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我的身份。”严沁追上前补充说。
六安的身形顿了一下。
“没事。就算让那人看出来了,也无妨。”
无论是刘麻,还是另外那个没有照面的人物,都动摇不了他在红姬跟前的地位。六安有信心消除二人的影响。
严沁不再开口,悄然隐身于林木之间。他会在六安找到马匹后远远跟随,一路同行,就像一根系在风筝上的线。
路旁,受伤的刘麻缓过一口气,将脸转动半圈朝向天空。
“祝结巴的烂舌头!我一定要……哎……”
他没有时间咒骂卖消息给他的祝结巴。手臂上的伤势不容许他分心去做别的事。
远遁而去、又如刘麻所料折返归来的焦铁袖是个瘦巴巴的老头。
他一身布衣又旧又脏,左臂直挺挺向下垂着,仿佛有什么不便之处。
刘麻知道他得底细,破口大骂,喝得他肝胆俱颤、不敢走近前来。
“你要撤了?”
焦铁袖的声音从稍远处轻飘飘传进刘麻的耳朵里。
“王八的破鞋,你跑得倒快!你怎么不改名叫做焦铁脚?”刘麻从地上起来。伤了一只手,他的身形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不追了、不追了。我的酒瘾犯了,不回城喝两坛酒,我心里要痒死了。你要追,自己追去。”
“可他……不止一个人……”焦铁袖除了逃命的时候,总是犹犹豫豫。
刘麻心头吃惊,脸上却写着不屑。
“哼,一副心肝,长了十个心眼。我才不跟他玩儿。走了!”
他留下焦铁袖一人在小路旁发呆,独自离去。
311 犯错
橡城的重要不在它的规模,而在它的位置。
汒水翻过玉辉山,江流淌过容州的丘陵和山谷,最终分散进入湖、安二州的平原之地。
地势起伏之间,有一个地方如同星辰一般闪耀。
那就是渂江之上的橡津。
它北连湖州、郁州,南接容州、安州。除了僻远的棘、奉二州,整个南沼经由它沟通串连,彼此守望。
橡城因橡津而兴,重要之处,不言而喻。
此时的容溪还不清楚容全命令容丁运送这一批劈刀来橡城做什么。
她只知道将劈刀送入橡城逾矩违度。她的父亲这么做,和当初石璧带着亲兵和武具进入容州城没有什么区别。
但她分得清轻重。她的王妃姑姑和小世子危在旦夕,她不会指责她的父亲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
昨夜过后,容丁一直战战兢兢。一方面,他畏惧于首领和圣女的威势,另一方面,他怀疑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阴谋。
为什么他一提到他看见的搬木箱的黑影,圣女就那么生气?
他敢肯定,那不是他的幻觉。
木箱失而复得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没有多想。到了事后,他才觉察到哪里不对劲。
他的房间,乃至整个客店都被圣女的护卫、随从们把守着,木箱消失后是怎么回到原地的?
谁能拥有搬动木箱的巨力?
答案就在他的嘴边,而他却不敢声张。
他受圣女的威逼,说出木箱里藏着的秘密,已经违逆了首领的命令。倘若整件事背后是圣女的阴谋,他又该怎么办?
容丁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苏兴看出他的烦恼,试探之下,得知了他的顾虑。
“这事……容首领要是问起,你就把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就算多了点波折,箱子里的东西也安安稳稳送到了,容首领有什么好责怪你的?”苏兴有意替容丁分忧。他还指望着容丁认可他的功劳。
容丁听后点了点头。苏兴的话不无道理,给了他许多信心。
一行人在橡城东城门附近的一家客店落脚。容全很快接到消息,亲自前来查看。
他只带了两名随从。三人布衣布鞋,毫不起眼。
看到客店被自家人挤得满满当当,容全的呼吸一下变得又深又重。
容溪还是习惯地张扬行事。这一趟从容州城来到橡城,她故意引人注目,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吓退容老二。
她认为自己的策略是有效的。
可惜她的父亲无法理解她的做法。
偏僻角落里的屋子被父女二人用作议事的地方。
“容丁的行动,你怎么掺和进来了?”容全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往日的温和。
容溪心中忐忑。她原以为,父亲首先会质问她在宿所和浊泽所犯的错事。
她回答说:“是在路上碰巧撞见的。丁叔要求我和护卫们保护木箱,一同行动。”
“这是一次秘密行动?你知道吗?”容全已在压抑怒火。
“我知道。”
“木箱里头装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屋中陷入沉默。
容溪的犹豫让容全更加愤怒。
“你明知这个秘密?还招摇过市?你是存心让我的苦心付诸流水,对不对?”
容全气急败坏?又不想让外人听见这番谈话,连声音变得嘶哑了。
说完,他重重咳嗽起来。
容溪吓坏了。
她又怕又急,紧走两步?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轻拍着父亲的后背。
“父亲,我不是狡辩。”容溪据理力争,“二叔……我不会再认那个人是我的二叔了。容老二买通杀手?混入我的护卫中?想置我于死地,还想嫁祸给厉氏。他谋害鲎蝎部圣女、离间容氏和厉氏?是想让鲎蝎部、让容氏分崩离析?而他才能从中渔利!要不是护卫们拼死护我,我早已……早已像容莎、容芽、容苹三人一样?无辜惨死!父亲,我这么做……不对吗?”
容溪说到最后?喉咙哽咽,眼里也湿润了。
容全久久不能言语。他知道容溪说的是实话,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做出来的那个决定导致的后果。
他真的以为容溪会死在浊泽里、或者死在赵玄手里。无论如何,他都要抢在别人听到不好的风声之前安排妥当,维护容氏和鲎蝎部的安定。这是他作为首领的担当。
但是,圣女没死。
他的女儿没有死去……
容全长长叹出一口气,心头舒服许多。
“你是我的女儿……”
是他看着女儿一点一滴长大,是他期盼着女儿担负起圣女的职责,是他决心将部族的未来托付给女儿。
是什么变了?
“你不知道,老五传信来、说你还活着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容溪一听到这话,顿时泪如雨下。
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的委屈、忧惧,有增无减。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到一丝轻松。
她和她的父亲天生是父女,天生是同盟。
“可我犯了一个错……”容溪哭诉道。
容全很无奈。他拭去容溪脸上的泪水,却拭不去她的哀伤。
“是人,都会犯错。你是堂堂鲎蝎部圣女,犯了错,要知道改,要知道去补救。”容全说得很缓慢,很慎重。
容溪连连点头。
她在容全面前跪下。
“我把我们容氏解除瘴毒的丹方交给赵玄、交给赤猊军了。”
容全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极差。
然而,他却说:“如果丹方能够换回你的命,那确实是值得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他们不肯放回容滨,只肯替我们保住容滨的性命。”
“呵呵,那还算是我们赚了。”
容溪愣了愣:“父亲,你不怪我吗?”
容全让容溪起身。
“你面对的是赤猊军,除了交出丹方保命,没有第二种做法。我虽不赞许,但也不会过分苛责你。”他说着,带上了训诫的口气,“不过,你将来应该更加警惕,赤猊军拿到丹方就守诺放人,换作是别的无耻之徒,你什么都保不住,知道吗?”
容溪受教,点头作答。
容全不再多说。容溪能活着回来,是好事。在这种关头,他不能让好事变成坏事。他还要留着一些精神去应付红姬手下得秘密护卫。
要尽快将这批劈刀送到准确的人手里,容全一点也不敢大意。
312 埋祸
容丁很快就等来了首领的召见。
容全像没事人一样,询问起容丁这一路发生的事。
容丁见容溪也在场,紧张不已,一开口就咬到舌头。
“我、我是在半路……快要走到棉县的时候遇见圣女的。圣女的随从,很多,有十几人,我怕路途出现什么闪失,所以请求和圣女的人马同行。”
“你一向谨慎小心。”容全插了一句话。
容丁听不出这话是好是坏,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但是,我心里一直记得首领的叮嘱,木箱里头装的是什么,我半句话也不敢透露出去!”
容溪一听容丁话里有话,便有些坐不住了。
容全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后来呢?你怎么又敢透露出去了?”容全学着容丁反问一句,像是和容丁开了一个玩笑。
容丁却笑不出来。
他急促喘了喘,解释说:“我……我们一行人在棉县的一家客店落脚过夜。我守着木箱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有人从我的屋子里搬走了木箱!我叫嚷起来,圣女才命人四处搜寻,最后,还是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个木箱。”
他这番话说得着急,却不凌乱,足以让容全听明白。
容全质问他:“你真的看见有一个人从你的屋子里搬走了木箱?”
“是。”容丁的回答斩钉截铁。
容全示意容溪开口。
“木箱极重,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搬得动。那道人影只是丁叔睡梦之中的幻觉。没有人出现在丁叔的房间里,也没有人搬动过木箱。”这是容溪的说辞。
双方都认为自己说出了真话。
此时,容全的决断显得尤其重要。
“我相信圣女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如今,木箱原封未动,没有必要再去追查那道搬木箱的人影……”
容全的话还没有说完,容丁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叫唤。
“不……”容丁的执拗脾性发作了,“木箱现在看起来和出发前毫无不同,但要是……要是木箱里的劈刀被人偷梁换柱,将来出了差错……首领,我宁愿你怀疑我办事不稳妥。现在,我们把木箱打开,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好消除我们每个人的疑心。”
消除疑心,也是消除一切阴谋可能牵连到他头上的罪责。
容全听后没有说话。
他当初选中容丁作为押送劈刀行动的领头人,看中的就是容丁的谨慎、执拗、不知道变通。这次行动最不需要的就是圆滑取巧。
因此,容全无法拒绝容丁的要求。
容溪对容丁的不满被再次勾起。要不是看见她的父亲对容丁十分信任,她几乎要怀疑容丁已经被容老二收买、正试图离间她和她的父亲。
“我可以用容氏圣女的名义起誓,木箱原封未动。如果丁叔仍旧怀疑,是我设计套出了木箱的秘密?是我做出了对容氏不利的举动,那么,我无话可说。”容溪的话毫无转圜之地。
检查木箱?就是在质疑圣女居心不善。
容全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他很清楚,容溪的圣女之位已被动摇。他若在族人面前流露出一丁点对容溪的不信任?容溪在族中的地位将更加岌岌可危。
他不想破坏父女二人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信任。
首领和圣女必须毫无芥蒂?同心并力。
“容丁,你觉得我们三个人都有疑心?那就错了。我从未怀疑过你,更从未怀疑过圣女。我还要尽快把木箱送走?没有时间犹犹豫豫的。你的苦心?我都知道。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这批劈刀不会出任何差错。”
容丁有些失望?又有些迷茫。
他确实固执?但人微言轻。他想用查验木箱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首领和圣女却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六安进屋时?正好和悻悻离去的容丁擦肩而过。他并不知道屋中刚刚发生的一场谈话差点导致了他和白先生的密谋败露。
“你将劈刀运到东南津口的沉沙亭去?有一个叫孟树坚的人会接手。”容全开门见山说道。
六安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就当作是答应了。
容全用话留人。
“红长老还好吗?”
“好。”
六安寡言少语?容全却纠缠不休。
“劳动你跑这一趟了。先前去离岛追索蒲冰?也有你的功劳。你确实是红长老手下第一能干的人。”
六安听后,终于抬起眼皮?望着容全,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容全不知道红姬如何拉拢到众多能手替她卖命。特别是像萧芜这样才干出众、能够独当一面的高手也对红姬忠心耿耿。
他很想知道,他到底哪里比不上红姬,但见六安戒备极重,他便没有急于求成。
“你回去即刻准备出发,容丁就不跟着你去了。成事后,我另有酬谢。”
六安谢过容全,这才退下。
容溪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起王妧在浊泽之中的胡言乱语。
她鼓起勇气,询问起六安和她曾见过的苏兴的身份。
容全想了想,觉得时机已到。他决定对容溪说出一些内情。
“他们是江湖人,办事很利落。他们的头领和我有很深的交情,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红长老。她名叫红姬,是个狠辣无情的女人。”
“那萧芜也是他们的人?”容溪陷入震惊中,脱口而出。
容全很是欣慰。他觉得容溪对一些事情还是很敏锐的。
作为父亲,容全不吝惜赞许自己的女儿:“没错。你能看透这一点,眼力很不错。他们三人,再加上红长老,全都属于一个叫做暗楼的组织。”
“暗楼!”容溪惊讶出声,打断了容全还没有说完的话。
容全有些奇怪:“怎么?你听说过暗楼?”
容溪不知为何,对她的父亲撒了一个谎。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暗楼。”
容全点点头,接着说:“暗楼的势力深而广,我虽是鲎蝎部的首领,能接触到的也只是皮毛而已。将来,你也要和他们打交道。对红长老一类得人,你要懂得迂回周旋。对萧芜一类的人,你要好好拉拢。圣女……圣女之位,只是一个台阶……咳咳……你不要……太留恋……”
病体未愈的容全忧虑过度,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导致他气短神昏,咳嗽不停。
容溪起身,习惯地替父亲轻拍后背。
她的心已经乱了。
313 见招
离岛今天下了一场不小的雨。
海崖边的路泥泞、湿滑,很不好走。詹小山却坚持登上离岛。
沈平打听到辜焕的行踪,詹小山便打算在潜入山庄之前见一见这位从天而降的少庄主的贴身护卫。
辜焕此时正和几名同伴相聚在码头的茶寮谈天说地。他生得老相,言谈举止也大方沉稳,同伴们都唯他马首是瞻。
四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辜焕对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发问。
“这一趟还平静吗?”
年轻人名叫齐百尺,是第一次以商队护卫的身份出海。出发前,他的圆脸白净微胖,归来时,他的圆脸已留下一层晒斑和两撇稀疏的短须。
“不平静!我们遇到了一拨海寇,还用上了弩弓!”齐百尺兴奋得嚷起来。
辜焕笑了笑。他知道年轻的心是经不起一丁点撩动的。
他转向另一个经历过十数次海上护卫行动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名字也有趣,叫做单日及。他脸上笑呵呵,两道浓眉弯弯垂着,一副蔼然可亲的模样。
“一点风浪都没有,像是走在平路上一样。我老单大半辈子接过的最平静的一趟活儿,就是这次了。”
辜焕点点头,心知老单所说的才是实际的情形。
“不知道为什么,那几条臭鱼最近都不出来恶心人了。”插话的是个目光锐利、眉梢如刀的女人。
她年纪二十出头,相貌比辜焕年轻许多。
“辜大哥,你在岛上听见什么风声没有?”她问出心中的疑惑。
平时,茶寮中有辜焕几人这样的商船护卫,有码头上卖力气的船夫,也有来码头临时集市上捡便宜的行商。今天因为下雨的缘故,茶寮里客人稀稀落落,不算热闹。
陌路的客人兴致来了便相互搭几句话,兴致不高便各自喝茶。这是茶寮的风气。
“听说,官府在仙人屿抓住了几个海寇,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还想亲自出海、把海寇的同伙一网打尽呢。”有茶客起头搭话了。
辜焕转头看去,发现说话的茶客和单日及年纪相仿。
那茶客接触到辜焕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自谦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也不应该。”年轻女人挑起眉头,接过话头,“岛上防得越紧,臭鱼们在海上应该更猖獗才对。”
那茶客听她说话语气凶横,便讪讪住了嘴。
“若灵,”辜焕朝年轻女人使了个眼色,“两种可能,都有道理。”
辜焕口中的若灵就是那年轻女人的名字。
贾若灵从善如流,看向茶客,朝他点头示好。
茶客受到鼓舞,又打开了话匣。
“我是一到集市,看见东极岛的香油又好又便宜,就知道海上很平静。吕家四艘大船,走这一趟肯定要挣不少钱。你们也是吕家雇的商船护卫吧?”
贾若灵三人一言不发,被当作是一种默认。
“吕家真是财大气粗,单单一艘船出海去,损耗添补?人畜嚼用,就要花费不少,更何况一下子动了四艘船。一来一回?花上一、二个月,每天不得担惊受怕的?我说?操这些心?享多少福都补不回来。”
茶客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辜焕点了点头,对那茶客说:“你说得不错。要是让我去操这份心?我也不干。做护卫有做护卫的好处。走一趟轻松活儿那是最好,要是遇见海寇我也不怕。我见一个?打一个?从来没有失手。”
他越说越得意,仰头喝了一大口茶。
“我看得出来,你的身手肯定很好。”茶客见辜焕也很健谈?心里高兴?便吹捧了辜焕一句。
“那当然。”
茶寮的伙计没有新客人需要招呼,也过来凑趣。
“我老早也想随商队出海?可惜他们不要我。大哥?你就让我见识一下,他们要的护卫是什么样的?好让我了了一桩心事?可好?”
辜焕大大方方?答应了伙计的请求。
他起身站在桌旁,伸手示意伙计出手。
伙计身形中等?没有半点武艺,只是常年做着跑腿打杂的活儿,两臂和双腿还算有股力气。
应辜焕的召唤,伙计去抓辜焕的手臂,手法毫无高明之处。
辜焕却等伙计抓住他后,才反手挣脱。
他稍微退后两步,伺伙计出拳打中他的胸膛,他才拿下伙计,将人按倒在地。
“服了,服了,我真服了。”伙计连声认输。
辜焕即刻收手,将人扶起来。
“唉,我算是明白,商队为什么不要我了。我这辈子是吃不上这口饭了。”伙计抹了抹眼泪,不知是喜是悲,“大哥,你的身手是真不错。”
茶寮里的客人看了一出免费的好戏,也议论起来。
“兄弟,高姓大名?”
先前搭话的茶客离座走到辜焕身旁,主动询问。他还怕辜焕不肯明说,直接表明了身份:“我是奉州一个小行商,专门做东极岛香油的生意。出门在外,能结识一位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方老三荣幸得很。”
辜焕陪着笑。他小小露了一手,没有钓到想钓的鱼儿,反倒引来不相干的人物,实在让他头疼。
但他不能不继续扮下去。
他将目光微微转向一侧,又快速收回,对方老三说:“蒙方老兄抬爱了。”
随后,他如实报上自己的姓名,又将同桌三人一一引见。
两张茶桌并成一张。
“如今海上平静,几位跟着商船出海也能轻松些。”方老三很乐观。
“也不知道能平静几日。做我们这一行,跑一趟算一趟,就不能想着过安稳日子。”贾若灵直言不讳,问,“你在外行商,就没想着有一天财货两空吗?”
方老三回答说:“怎么没想过?我运香油回奉州,还托了镖行,就怕出了闪失。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搞砸一次,我们全家都得喝风。”
“镖行?我们几个干的活儿,和镖客相比也差不多。”齐百尺只注意到前一句话。
方老三很乐意用自己的阅历给年轻人增加见识。
“齐兄弟,你误会了。镖客有镖行作招牌,实际遇见的风险比商船护卫小得多。同样的道理,镖客走镖,能挣到手的也比你们少。”
齐百尺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这让方老三很欣慰。
314 拆招
雨势已变得微弱。
细雨打在茶寮门口重新挂起的风帘上。
沈平在茶寮附近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耐心等候詹小山。
他并不知道茶寮里正在发生什么。
“是啊,我进这一行,少说也有十年了,身上的新伤老伤,多得数不清。一到雨季,我就浑身没劲。要不是想着陪你这小子多走两趟、教你入了门,我呀,早就打算退下来了。”单日及语重心长,对齐百尺说道。
齐百尺深为感动。
“单叔,你对我真好。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方老三见了这一幕,心里也很感慨。
“岁月不饶人。单老兄要是有合适的门路,早做安排,那就最好了。”
单日及点点头。两人年岁相近,心态也相似。
“说起这事,我还要托老辜帮个忙。”单日及对辜焕说,“托你帮我找点门路,要是能进慕玉山庄做事,那自然好。要是进不了,那我真的就要投到镖行去了。”
方老三吃了一惊。
“慕、慕玉山庄?”
“我这兄弟的才干是一等一的,只是厌烦了从前的漂泊。这不,他一回到离岛,马上就在少庄主面前得脸了。”单日及比辜焕还要得意。
方老三恍然大悟。
他想到自己方才在几人面前说的大话,嘿嘿一笑,厚着脸皮道:“我真是有眼无珠。少庄主跟前的大红人还用得着听我吹嘘吗?几位见笑了。”
单日及几人也不跟他计较,依旧说说笑笑。
笑声中横插了一道生硬的质问。
“海寇那么凶残,你们的生计随时都可能变得艰难起来。就算是这样,你们也只知道计较出海一趟能挣着几个银钱吗?”
詹小山坐在角落的位置,听到了整段交谈。
“不然呢?”贾若灵看了詹小山一眼,嘴上回了一句。
“你说的那些臭鱼可不简单。勾魂使,铁面枪,黑棘刺,一个个杀人如麻。大商船请得起你们这样的高手护卫,还能抵挡一二,其他小商船却只有被劫、被害的份。等到海寇坐大,就算是你们护卫的大商船,也会失去抵抗之力。”詹小山娓娓道来,“而你们,作为商船护卫,不是被杀死,就是被断了生计,你们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贾若灵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幸好,有单日及替她解围:“大不了,我们不做商船护卫就是了。我们有手有脚,难道还能被饿死?”
詹小山却转向齐百尺:“你呢?”
齐百尺想得简单,只说有兄姐看顾、无须担忧。
詹小山又看向辜焕。
“你身手不错。能得到慕玉山庄少庄主的青眼,其他能力应该也很出众。你说,你不怕海寇?见一个,打一个,从未失手。你难道没想过?永绝后患吗?”
辜焕面露难色。
“这些可不是我一个商船护卫该想的。”
“如今你是慕玉山庄少庄主的护卫了。”詹小山改正说,“海寇为祸?慕玉山庄首当其冲。你若想做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就应该想。”
辜焕像是被他说服了。
“还没有请教大名?”
詹小山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有一个名字能让勾魂使、黑棘刺这些臭鱼烂虾吓破胆子。”
贾若灵三人如遭当头一棒。
“蛟影……”贾若灵喃喃念出两个字,“勾魂使死伤大半?真的是蛟影做的吗?”
她不敢相信。
单日及和齐百尺也想从詹小山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
“风声在海上传得比地上快。我原本还在怀疑,这个消息是讹传。既然……”贾若灵话说了一半便住口。
辜焕接过她的话头。
“既然有蛟影在?我们还操什么心。就像方老兄说的?操心这些,享多少福都补不回来。”
方老三却不敢搭腔。
他从詹小山的络腮胡子上看出了一点危险。他可不想和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
“蛟影困于深海,海寇日益壮大?此消彼长?蛟影最终的结局和那些大商船是一样的。”
詹小山话音一落,茶寮里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伙计小心翼翼给茶客添茶。
“你厌倦漂泊?却不一定能够找回安稳。蛟影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能人。少庄主能给你一个安定的生活,但你真的能够安心吗?”詹小山谢过伙计?留下一点茶钱?转身出了茶寮。
沈平早已等得不耐烦。他一和詹小山碰头?当即询问起茶寮会面的情形。
“他们……辜焕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句句话不离海寇和商船,就想引我上钩。”
沈平慌了神。
“那该怎么办?”
詹小山示意他稍安勿躁。
二人重新找了一个无人经过的角落。
“我们应该把现有的线索理一理?先前得到的消息到底有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
“我……”沈平脑子有些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你先结识了渔女鲍兰,通过她,你才结识了辜焕。”詹小山说。
沈平点点头。是这个顺序没错。
“你要打听辜焕的消息,最方便的做法就是通过鲍兰去打听,对吗?”
沈平闭上双眼,眉头紧皱。他就是这么做的。
“如果鲍兰和辜焕串通一气,他要引你我入瓮,就轻而易举了。”这是詹小山的猜测。
“不会的,鲍兰不会骗我的。”沈平揉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绕了一大圈,就为了骗你进山庄?不可能。我们连慕玉山庄的布局图样都拿到手了,你轻易就能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图样出自俞十一之口。俞十一可不可信,暂且不说。单单说撞见俞十一、并把她从山庄里带出来的人,依然是辜焕和鲍兰。”
沈平的喘气声渐渐加重。
他很想反驳,但他找不到一句反驳的话。
有一瞬间,他甚至恨自己说了太多有关鲍兰的点滴小事,才让詹小山一下子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
倘若他从头就做错了呢?
细雨又有变大的趋势。
雨点落在沈平头上、脸上,不带半点温柔。
詹小山知道,自己坚持来见辜焕的这个决定是对的。但见到沈平失魂落魄,他又有不忍。
“暂且先回去,我们从长计议。”詹小山说。
“不。”沈平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藏不住这么重的心事。他只想直接找到鲍兰,把话说开。
詹小山面色凝重。王妧将沈平托付给他,沈平受挫气馁,他不能视若无睹。
315 怀疑
入夜了。
临街的小酒馆无人光顾,早早关了门。
后院的小楼仍亮着灯。
红姬定神听着酒婆子的回报,沉默许久。
“只有这几个人动手了?”
酒婆子等来了红姬的回应,抬起头又将几个人名数了一遍。
红姬直接说出她的怀疑。
“没有一个人打劈刀的主意,这怎么可能?是有人耳背没有收到风声?”
酒婆子十分笃定,说:“长老指名的那几个人全都收到了消息,而且,他们并不知道是长老有意试探,一举一动都是出自真心。”
红姬闷闷哼了一声,露出一些不满。
“这一路走得还算顺畅?”
酒婆子看见红姬的脸色,斟酌一下,便说:“倒是出了一点意外,劈刀在棉县失落了几个时辰,不过,最后还是找回来了。劈刀失落时,有容圣女在场,所以,到交接的时候,容首领也没说什么。”
“他没有查验一番?”红姬奇道。
“没有。”
红姬又陷入思索。她很想找出叛徒对她不忠的蛛丝马迹。
“劈刀失落时,那个小叛徒在做什么?”
酒婆子觉得从红姬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狎昵,但她即刻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当时,苏兴受他胁制,代替他守卫劈刀,而他躲在暗中,防备偷袭。”
“他对容全的解释是什么?”红姬追问道。
“说是领头的容丁睡昏过去,一时眼花闹了笑话。”
红姬冷冷一笑:“就这个理由,容全也能买账?他莫不是老糊涂了?”
酒婆子不敢出声。
“你说,换作是你,你能接受这个理由?”红姬反问酒婆子,却不等酒婆子回答,“说你老糊涂了,我信。说容全老糊涂了,我可不信。”
酒婆子陪着笑。
“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这几年记性越发不好,办事总是畏手畏脚,怕出了差错。”
红姬听酒婆子说起闲话,心情不由放松几分。
“我说你老糊涂,你可不要真的往心里去。在我的眼里,你还是当年那个绣花第一、酿酒超绝的妙人。听说,有很多人跟你学过一手,都敬你为师。”
酒婆子谦虚承认:“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从未怀疑你的能力。只是,单独一个人办事,总有精力不济的时候。你要是想添几个帮手,也好。你看准了,和我说一声。免得你真的累出病来,我心里也不好受。”
红姬的话对酒婆子来说是意外之喜。
“多谢长老。”
酒婆子重新振作精神,红姬看见后也舒了一口气。
“我觉得?容全的毛病也在这里。他是个聪明人?作为鲎蝎部的首领?不得不日夜思虑。容圣女才智不足?无法替他分忧。这才让他忧思成疾?多少年了也不见好转。”
“长老是说,容首领病糊涂了?”酒婆子将红姬所言归结成一句话。
红姬点了点头。如她所想,酒婆子并不糊涂。
“他糊涂归他糊涂,只要我们做足准备?就连累不到我们。劈刀失落时,肯定有人动了手脚。容全没有追究?我们不能不追究。”
“是。”酒婆子等着红姬的吩咐。
“那叛徒……不见他有出格的举动?谅他不敢再次背叛。你去查一查,苏兴这一路做了什么?劈刀交接后他又做了什么,一点小事也不要放过。”红姬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提起另一件事,“你再传话让萧芜去打探清楚,容圣女安然归来、其中有什么内情。”
酒婆子接下两道命令。
离开前?她提醒红姬一件事。
“白先生送来的那个小丫头极不安分,总是想和楼下关着的小鬼接头?是不是要给那个小丫头一点警告?”
红姬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打算卖白先生一个人情,迟早要把那小鬼还给他,不必横生枝节了。”
酒婆子只得答应。
她并不知道,她所担心的事正在发生。
小蛮人小个子矮,打开门溜进关押路婴的屋子时,路婴还没看见她的身形。
“嘿嘿。”故意吓唬人的笑声从黑暗中发出,“你的死期到了!”
路婴心头确实被吓了一跳。但他已经没有体力真正跳起来了。
他每天只能喝一点点水,吃一点点饭食,完全是靠意志在耗着时间。
如果针对他的审问发生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坚持不住。
来者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心思全在一件事上。
“水……”
“咦?”小蛮发出惊讶的疑问,“你不怕我吗?”
“水……”路婴又重复一遍。如果对方不答应,他会一直重复下去。
“好吧,你等着。”小蛮的失落很快就被新的兴致取代。
她返身出门,没过多久,又带来一样东西。
半满的铜水壶被她摇晃得咚咚作响。连日来替酒婆子做粗活,她已经能够提满一壶水而不感觉吃力。方才她一着急,直接提起水壶便赶来了。
路婴躺在木板床上,挣扎着坐起来。
小蛮在黑暗中看见一道人影,便将水壶递过去。
没想到,路婴却接不住水壶的重量。
壶身倾倒,洒出一些水。
小蛮将水壶提起。
路婴摸索着找到壶嘴,二话不说,对着嘴咕咚地喝起水来。
小蛮嘻嘻一笑,任他喝个够,才将水壶放下。
“好了,我救了你一命,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路婴不想搭理。他已经听出来者是个不懂事的小童。
“你怎么不答应我呀?”小蛮放下水壶,抓住路婴的肩膀摇晃起来。
路婴喝了一肚子水,被她一晃,肚子里的水成了刺人的锥子。他难受得想吐。
“快住手。”路婴抬手去挡。
小蛮停了手,却想出另一种折磨人的办法。
她摸黑点亮了火折子,照出自己的笑脸。
等路婴眯着眼睛适应了光亮,她又一下子将火光熄灭。
如此重复两遍、三遍,路婴已经忍受不了。他无力反抗,只能狠狠瞪视小童恶毒的嘴脸。后来发现瞪视小童也要消耗体力,他便改为双眼合闭、暗暗积蓄力量。
小蛮玩得兴起,一时失去警惕。
路婴从肚子的难受中缓过来,抓住小童熄灭火折子的时机,起身将小童扑倒在地。
小蛮发出一声惊叫,而后吃痛大哭起来。
她又磕掉了一颗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