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 熊氏
九首山从前是南沼十三旧部的九首部聚居的地方。
熊采芝出生的时候,九首部还很昌盛。她是首领之女,从小被部众捧拥着长大。
到她青年的时候,部族发生了变故。她的父亲死在一场混战之中,她临危受命,接替父亲成为了一族之首。
之后的事,熊采芝不愿意再回忆了。
九首部的凋零,不是她能够改变的事。她能做的,就是守住熊氏最后的血脉,不让它彻底消失。
她的女儿熊抱石,小小年纪就生有巨力。女儿第一次将家中的石磨抱起来的时候,“抱石”这个小名就取代了大名。
女儿渐渐长大,性情也越来越暴烈,甚至嫌弃自己名字里的“抱”字太过纤弱,将它改成了“暴”。那时,九首部被卷入厌鬼之乱、死伤相枕,实力已大不如前。
侥幸度过灭族的难关后,她担心女儿会重蹈祖辈的覆辙,不得已将女儿拘在这座越来越萧条的九首山,而今走到了绝境。
杀了那两个闯入者对熊氏毫无益处,反而暗藏危机。但若任凭二人离去,熊氏的灭顶之灾近在眼前。
熊采芝已经做出了决断。
这一次,她绝对不能让女儿熊暴石插手。
闯入者昨天就离开棚屋,被带到一间正经的空屋。九首山上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空屋。
灰尘和蛛网永远清理不干净,索性任它们飞舞、张结。
刘筠和俞溢得到了两碗清水和两个酸涩得难以入口的野果,勉强填了填肚子。
至于饱腹,对他们二人来说已经变成一件奢侈的事。
拦路贼对他们的恶意消减,俞溢看到了一点希望,睡了一个好觉。刘筠却担心身份泄露,几乎不能入眠。
俞溢发觉刘筠精神不太好,便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既然做盗贼没什么出路,我打算劝他们离开山林。反正像他们这样不成器的小盗贼,肯定是一时脑热才选了这条路。那个小女贼一身武艺,就算是去镖行做个镖客,都能活得有滋有味,比窝在这山沟里等死强多了。”
刘筠略微宽了心。可她的担忧并非无缘无故,俞溢昨天的猜测彻底改变了她对这一伙盗贼的看法。
“她毫无顾忌透露了五熊矛的名号。我觉得,她这么做,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我们。”
俞溢觉得刘筠想岔了。
“如果她有心放过我们,我们回头打听一下九首山的情况,也能打听出来实情。她有没有透露名号,并不是很重要。”
而后他又蹙着眉头,思索起来:“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熊氏,按道理,我不应该忘记才对……”
不过,俞溢没有钻牛角尖。他放过这个问题,对刘筠说:“多想无益。我们去见了熊氏的人,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刘筠仍然提心吊胆。
俞溢却没有多劝。毕竟,心有顾虑的刘筠便不会再冲动。
二人被大门牙少年熊天愿领着去见首领。
少年手里拿着一个酸野果,一口一口,嚼得津津有味。
俞溢咽了咽口水?向他讨一个。
熊天愿很为难。
他身上只有两个小小的酸野果,一个被他吃了一半?一个还躺在他的衣兜里。
他捏着瘦尖的下巴?说:“我一天只能得两个果子,给你一个?我就要挨饿了。”
俞溢知道这个少年不比熊氏母女难缠,有意试探。
“那有什么,你不天天挨饿吗?早就习惯了吧?我挨了两天,实在受不了了。”
熊天愿被俞溢的话激起了气愤。
“哼!你才挨了两天!凭什么和我比!你这个人太自私了。你要了一个给你自己?这姐姐怎么办?”他指着一旁的刘筠说。
俞溢没想到少年会这么说。
他给刘筠使了一个眼色?刘筠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俞溢只好说:“这有什么!要是在平时,这种果子哪能入得了我的眼?等我回了家,我还给你十斤。”
熊天愿只觉得眼前这人太无耻。他性子一拧?将衣兜里的那个酸野果递给了刘筠。
“姐姐?这个给你自己吃吧,不要被这个坏人抢了。”
刘筠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
她向少年道了谢?接过了酸野果。
酸涩入口,回味却是微微的甘甜。耳边俞溢的抱怨声像乐音一样动人。
俞溢愤愤说了一通?见刘筠眼里含着笑,才放心下来。
熊氏少年能在困境之中克制私心?熊氏首领平日处事必定十分公正。
俞溢因此又添了几分信心。
如今他心中最大的变数落在了年轻的熊氏女身上。他对那根蛇矛毫无招架之力。
刘筠收了熊氏少年的酸野果,两人的关系也变得亲近许多,甚至互通了姓名。
山林间错落的屋舍在刘筠和俞溢看来就像迷魂阵。他们两个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破解。
熊天愿却如履平地。
三人很快到了一间稍微宽敞些的竹屋。
竹屋的整洁一下子清洗了两个囚徒的眼睛。刘筠觉得自己的头发、衣裳都脏得不像样了。
熊采芝打量着囚徒自然流露出来的困顿,心里想着时机已到。
她先以礼相待。
“二位误入我山,实在是天意。我们世居山中,囊箧萧条,无奈只能委屈二位了。”
这番话,别人说出来是客套,她说出来却是实情。
俞溢与刘筠相视一眼,决定由俞溢开口应答。
“熊首领客气了,”俞溢敷衍了一句,把话引向正题,“五熊矛的威名,我也有有所耳闻,只是近来声名消歇,想是许久不曾出山活动了?”
俞溢从没听说过什么五熊矛,也想不起他在什么时候听人说过熊氏的什么事迹,但这并不妨碍他激起熊采芝心中的波澜。
许久?到底有多久了?
“哼!你小子的口气倒不小!熊氏风光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敢在我面前夸口?你还嫩了点儿。”
熊采芝打消了俞溢膨胀的信心。
俞溢干笑一声。
“熊首领,我可没有乱说。熊小姐手里那根长矛足以证明五熊矛的实力。我虽然年轻,但在外行走的时间却不短。我从没见过像熊小姐一样年纪的人有这样好的武艺。”
熊采芝原本就没有生气,俞溢这话更是取悦了她。
287 文卷
“我的女儿从小就是别人争相夸赞的神童,像这样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熊采芝没有露出半点笑容。
俞溢再接再厉:“若是熊首领肯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保证,熊小姐一定会重振五熊矛的威名,为熊氏增光添彩。”
熊采芝嘴角一动,却没有接话。
俞溢以为熊采芝是在嘲笑他,转念便改变了策略。
“九首山僻处一隅,与外界毫无沟通,熊首领难道看不见这四伏的危机么?”
熊采芝的态度变得慎重起来。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年轻人如此老练。
“危机?是我的危机,还是你的危机?”她说话时,语气中透着直白的威胁。
俞溢再次感到棘手,同时也奇怪:这样态度强硬、头脑清楚的首领怎么会走到捉襟见肘的地步、最后沦为贼寇?
他小心说:“我的危机全在熊首领一念之间,而熊首领的危机却不会因为熊首领的意愿而改变。”
明知是对方的试探,熊采芝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叹气。
这一来便证实了俞溢的猜测。
“看押我二人的棚屋地面全是死蝎子,你们从前是以养蝎为业?后来为何又破败了?”
“你很聪明,你来告诉我。”熊采芝在俞溢和刘筠身上分别看了一眼,她正在做出她的选择。
俞溢无从猜测。他对养蝎并不了解,只知鲎蝎部之中有许多养蝎人。曾与他结怨的厉氏公子家中就有蝎舍。这或许和容氏的巫圣堂炼制丹丸需要用到蝎子有关。
刘筠不知道俞溢为何不回答,却被熊采芝探究的目光激起一阵恶寒。
她虽是阶下囚,却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
“养蝎为业?鲎蝎部对养蝎人一向宽宏,你们若是认真踏实养蝎,至少也能糊口,何必去做贼?”
刘筠冒了一个险。
熊氏与鲎蝎部到底有何联系?
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探一探熊氏的口风,她始终无法安心。
刘筠没想到的是,她的直接比俞溢的迂回更有效果。
熊采芝一下子红了眼。
“鲎蝎部对自己的部众宽宏,对外人苛刻狠辣。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对我指手画脚?”
刘筠呼吸加重,握住了拳头。
一方面,她知道熊氏与鲎蝎部不和,这对她有利。另一方面,她口不择言触怒熊氏,很可能当场遭殃。
欣喜与惊惧同时袭来,她有些承受不住。
“嘿。”俞溢的笑声打破了竹屋中紧张的氛围。
“熊首领要是有鲎蝎部撑腰,何至于……嘿嘿,现在的鲎蝎部如日中天,不仅有令人尊崇的圣女,还有位高权重的王妃,整个南沼有谁能和它比肩?”俞溢有意夸大,回过头又说,“熊首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可不要不高兴。”
熊采芝脸色一沉,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这两人戏弄了。
“月盈则亏,物极必反,鲎蝎部也逃不过这个命。”她不再与二人废话,“落在我的手里,你们就别指望鲎蝎部了,要想活命,就替我办一件事。既然你们是府衙的人,替我从府衙里拿一份文卷?不算为难吧?文卷到手?我自然放人。”
俞溢面露难色。
“你不放了我们?我们怎么去拿?”刘筠不解。
熊采芝早有准备。
“这很容易。你们去一个人,留一个人。谁去谁留,你们自己决定。”
俞溢想也不想,拦住刘筠的话头?说:“她去。我进不了文卷库,她进得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
刘筠并不接受俞溢骤时做出的这个决定。他们本可以好好商议过后再给出答复。
俞溢想的却是让刘筠先行脱身。他们根本不是府衙的人,连府衙的内院都进不去、更何况文卷库。
熊采芝看见俞溢闪烁的目光和刘筠不满的神色?恍然明白了什么。
“好,就让你去。”她伸出手,食指的方向从刘筠转向了俞溢。
俞溢急道:“你不是让我们自己决定吗?”
熊采芝笑了笑。
“可是我不满意你们的决定。”
在她看来?俞溢的脑筋和行动比刘筠强得多?最重要的是?俞溢在乎刘筠的死活。
事已至此,刘筠反倒没有和熊采芝争辩的意思。她低声对俞溢说:“你去梓县找王妧,她会来救我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见竹屋之外传来响动。
劈砍竹子的声音十分吓人,好像挥刀之人心中带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暴戾之气。
熊采芝一听就知道是女儿来了。
她阻止不了,守在屋外等候的熊天愿更阻止不了。
“娘亲?这两人又和你啰嗦什么?”熊暴石一进屋就大声嚷嚷。
“没事,他们这就走。”熊采芝只想尽快把二人打发走,不让女儿瞎掺和。
她让追随而来的熊天愿将二人带回空屋。
熊暴石不依不饶。
“走?哪能轻易放过他们?好不容易来个练手的,就让小震休息两天,让他们陪我练一练,不好吗?”
两天以来,熊暴石总缠着母亲熊采芝,要母亲答应她的请求。
熊采芝虽然平时对女儿多有溺爱,却认为女儿下手不知轻重,因此严词拒绝。
“不好。他们不及你,你追着他们打又有什么意思?”熊采芝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熊天愿带人离开。
见三人先后踏出竹屋,熊暴石失望透顶,一跺脚,震落了身上的尘土。
“那你就让我出门,我要出门!”
熊采芝听得烦躁。
“你要出门,我就不管你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母女两个人因为一句话堵了气。
熊暴石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阻止她出门。
她从小就这座山中长大。她熟悉这里的草木花叶,熟悉这里的山势地形。
熟悉至极,便是枯燥。
她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发泄不完力气,有排遣不尽的郁闷。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能理解她,总说她是一块天生的暴石、出门肯定会惹祸。
她常想,只有离开这座山,她才能有好好喘气的机会。如果她永远得不到母亲的同意,那她就不要这句同意。
熊暴石出了竹屋,循着熊天愿三人的足迹追去。
她知道,母亲和那两个闯入者交谈许久、肯定是为了达成一些交易。
她要打听清楚双方谈了什么,给闯入者增加一点麻烦。
蛇矛在手,她有恃无恐。
288 动身
容溪连夜炼出十二枚圣丹,并将它们交到容老五手上,以平息族中部分争论。
她已获许前往橡城,去见她的父亲。
临行前,她还悄悄去看了进行质验仪式的稚童。
那么多张脸,有迷惑无知的,有畏惧排斥的,也有兴奋渴盼的。
容溪回想不起自己当年参加质验时的心情,只记得当场所有人都很满意,所有人都很高兴,而失利者却不在其中。
仪式被暂停,却没有被取消。
族中并不是人人都希望她这个圣女安然无恙。她此前从未发现这一点。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终于再次见到容莎和容苍。
作为鲎蝎部圣女的心腹,这对姐弟近来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西二营回来后,他们在族中的职务被一一剥夺,名义上说是让他们安心养伤,可实际上的目的却不言而喻。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容溪的圣女之位岌岌可危。圣女前往宿所、进入浊泽,走上的也许是一条不归路。
当族中开始了质验新圣女的仪式,他们那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他们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容溪回来了。
他们仍有机会,从被放逐的边缘、回到荣光的中心。
“圣女……”容苍瘸着一条腿。他在西二营里落下腿疾,至今未愈。
容莎比他好些,只是消瘦不少。
“圣女安然归来,是有巫圣之力辟邪护体。”她趾高气扬,故意将话说得大声又清楚,让庭前走动的仆从听进心里去。
容溪心中十分感动。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这两个忠心耿耿的随从对她不离不弃。
容莎的忠心远远超出容溪的想象。
“圣女,我们送到赵玄身边的钉子出错了。”容莎无法插手族中事务,只能将手伸向外面。
钉子自上一次将赵玄和石璧联手、准备剿灭鲎蝎部送入浊泽的人马的消息送到州城后,就失去联络。
容莎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深入丹荔园刺探。此时她提醒容溪,就是为了得到容溪的支持。
“她……”
容溪这才意识到,钉子早已投靠赵玄、背叛了她。
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是特别难以承受,因为她刚刚承受过一次更大的背叛。
族人的背叛……
“算了,我从赵玄手下侥幸活命,我不是他的对手。那钉子既然背叛了我,不日也会背叛赵玄。到时候,她就是赵玄的麻烦了。”
对着心腹二人,容溪决定说出实话。
圣女意志消沉,这是姐弟二人从未预料过的事。二人本以为,圣女深入浊泽后全身而退、应该信心倍增才是。
对此,容莎心有不甘。她决定暗中替圣女出口气,好好教训一顿钉子的老娘。
此时的容溪并不知道,她正和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擦肩而过。
她更关心的是,如何面对父亲的责难。她的勇气已经在一天一夜的愁思里消耗殆尽。她英明的父亲肯定会识破她关于赤猊军求和的谎言。到时候,她就是错上加错。
“五掌事不许我们跟随圣女离开容州,但我们会偷偷跟去。请圣女放心。”容苍提起另一件事。
容溪听后?心生顾虑。
“你的腿伤还没好,如何劳碌奔波?”
“为了圣女,我就算拼上这条命又如何?”
这话说得鲁直?却恰恰是容溪需要的。
“我已让五掌事恢复你的职务,你还是留在家里?替我看着。谁想重新开始仪式?你一定要不顾一切阻止他?还要想办法把消息传递给我。”
容苍毫不犹豫接受了重任。
容溪相信容苍的忠心,却不够相信容苍的能力?但她没有多说什么。
她只能希望在首领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没有人敢跳出来冒犯她圣女的威严。
“容莎……”容溪转过头,吩咐道,“你跟着我去。”
容莎答应下来?却以暗中行动为借口,悄悄溜出了容宅。
事有缓急。
她以自己对容溪的忠心而自傲。
钉子是通过她的手安排的,出卖主人?是对她的忠心的玷污。
从南街拐进小巷,容溪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目标。
中年女人含泪看着强盗的行径发生在自己家中,痛不欲生,忽而想起了昨夜造访的客人。
“我从没想过?小双会惹圣女生气?她是个好孩子,圣女是知道的。”
中年女人仍想在容莎面前争辩几句。
“哼!你教的好孩子,出卖主人的内情,害得主人左右为难。你说,这只是惹圣女生气?”容莎将她想到的罪名扣在钉子头上,又让跟随而来的两名仆役按住中年女人的手臂,而后狠狠扇了中年女人几个巴掌。
她发泄完怨愤后,扬长而去。
左邻右舍纷纷探头探脑打听别人的家事,最后得知打人砸物者来自高门大族,又一一噤声。
中年女人的哭喊逐渐减弱,但她的哭声已经传入了许多人耳中。
小荷的话酝酿了一夜,终于散发出理想的味道。
她再次来到中年女人家中,并带来了林鹿儿的口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个孝顺的孩子,她怎么会伤害别人呢?”林鹿儿的老娘抹着泪,向客人哭诉起来。
原先得不信任已经消失,林老娘现在对小荷只有感激。
“鹿儿……就是你的女儿小双,她兢兢业业替圣女做事,就算做得不好,骂两句也就罢了,怎么还连累你挨打呢?”
林老娘委屈得泪流不停。
小荷看了,心里想到,这一对亲母女还真是相像。
“姑娘,你心肠好。小双年纪小、不懂事,她要是在外面闯了祸,还请你多帮帮她、照顾她。”林老娘惯常低声下气。
“你别这么说,我只是个小婢女,不比你女儿命好。”小荷笑了笑,说,“如今,她入了贵人的眼,被赐姓林、赐名鹿儿。她轻易不能出门,才托我来看你。”
林老娘感激流涕,小荷越看越不耐烦。
“好了,你好好养着。脸上新添这伤如果不养好,还真是不能见人。”小荷又说。
林老娘很是认同:“我会躲起来,不出去丢人的。”
“照你的性子,挨了圣女的打,也是不敢声张的。”小荷没有强求。
她要做的事,得一步一步来。
289 侍酒
容州城里的风波一个未平,一个又起。
今天一大早,花五娘便遵照吩咐来到小酒馆,准备做红姬指名要她做的酒酿蒸鸭。
没想到,酒婆子突然告诉她,红姬长老今日要请客喝酒,要她再做两道下酒菜。
花五娘只得应从。
酿酒和烹饪是她擅长的事,也是她喜欢做的事。她并没有感到不满。
只是,她若延迟归家,必然会误了小宝儿的起卧和饮食,她不得不做好安排。
酒婆子表现出罕见的善解人意。
“放心,我会让花令欢去照顾小宝儿。要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动,我还想亲自去呢。”
花五娘可不放心把小宝儿交给酒婆子。她只是笑着道了谢。
将近正午,红姬的客人来了。
小小的酒桌摆在前厅,主客入座,酒菜也上齐了。
花五娘还需再多等一会儿,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老眼昏花的酒婆子和毛毛躁躁的小丫头小蛮都不能周到,只有花五娘适合去侍酒。
花五娘无法推脱,只得前去。
来客不是暗楼的人。
花五娘进入前厅时只能看见一个中等身形的侧影,却认不出对方的身份。
她听见红姬在和客人说话。
“这道酒酿蒸鸭,是我命人特地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客人举筷吃了一口鸭肉,沉默不语。
红姬又继续说:“选的是浮山散养的青羽鸭,用酒酿和盐巴腌渍一夜,隔天清早再用文火慢慢蒸到酥烂,才算做好。”
花五娘忍住插话的冲动。
红姬长老所说的做法和她自己的独门做法有些许差别,她该不该指出来?
她不清楚红姬为何会知道这道酒酿蒸鸭的做法、又为何要在客人面前说出,只能暗暗猜测这是红姬在投客人所好。
客人似乎很沉闷,一口灌下一杯酒。
“少了一味……”
客人的声音低得让人难以听清。
红姬抬头看了侍立一侧的花五娘一眼。
花五娘领会了她眼神里的意思,手执酒壶,为客人倒满酒杯。
客人被酒气所迷,眯着眼睛抓了几下,才握住酒杯。
“少了什么味?”红姬显然听清了客人的低语,并将问题抛给了花五娘。
花五娘愣了一愣,忙说:“还加了木茴籽。”
红姬点点头,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后,她让花五娘退下,桌上不再需要侍酒了。
醉酒的客人瞪大双眼,已然清醒。可他的身体却僵硬着,无法动弹。
“殷泉,”红姬的笑脸带着最残忍的嘲讽,“父女相见却不能相认,真是可怜。”
她已确定二人私下并无联系,否则,花五娘不会如此平静?殷泉也不会如此失态。
“你到底想要什么?”殷泉仍提着一口气?脊背挺直。
“我想要你替我办事,却又担心你念着旧主之恩、不肯真心实意地帮我。”红姬用玩笑的语气说出实情。
“这世上最难偿的债,都让我背在身上了。”殷泉叹道。
他犯了许多错。
年轻时,他辜负了情人的爱慕之心。
年老时,他背弃了恩人的协力之盟。
他是遭人唾弃的雀部内鬼。他是无人可怜的可怜虫。
红姬微微一笑,说:“活人的债你先偿?死人的债你就到地下再去偿吧。”
殷泉又闷闷灌了一杯酒,身体也支持不住、靠在椅背上。
“这酒是从新昌来的?花氏所出的极品佳酿。你这样牛饮?可品出滋味来了?”红姬将酒杯放在唇边?只轻轻一嗅便放下。
“新昌花氏……”殷泉喃喃自语。
酒壶就在他手边?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
“我送你一坛。”红姬道。
殷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想看一看小宝儿。”沉默许久?他终于提出一个条件。
“这倒不难。”红姬早有安排?她的条件也不难,“你替我跑个腿,到梓县去?打听打听王妧和一个叫做蒲冰的女人有什么联系?回来禀报我。然后?你就能看见你的小孙女了。”
红姬早有怀疑。她的叛徒从来没有提醒过她:蒲冰从离岛回到容州之前?王妧也在离岛。
这两个女人之间是否互有沟通?百绍至宝的秘密是否已经泄露?
蒲冰为何一到容州就直奔梓县?人生路不熟的百绍公主得到了谁的指点?
这些问题在红姬心里存了许多疙瘩。
在容全的要求下,红姬和她的人手不能再随意涉足梓县。
她需要借一借外力,而殷泉恰好就是她需要的外力。
“小宝儿会跑、会跳、会认人,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再过几年,小宝儿有了心事,可就没那么好哄了。”她继续催促殷泉下定决心。
伴着一股胸中的浊气,殷泉吐出了一个“好”字。
红姬微微一笑,抬起手,殷勤给客人倒了一杯酒。
而后她举起自己的酒杯、在虚空中顿了顿,说了一句劝酒的话。
“心想事成。”
这杯酒,殷泉只觉得涩口无比。
后院,已经处理好首尾、正要离开酒馆的花五娘被酒婆子叫住了。
“今日你辛苦了,这是你该得的。”酒婆子送来了花五娘的酬劳。
花五娘略推辞一番,才收下。
接过手的布包沉甸甸的,吓了她一跳。
“这……是不是弄错了?”
花五娘将布包推回去,酒婆子却不接。
“没弄错,这就是你该得的。”酒婆子笑眯眯说,“长老的客人对你做的酒酿蒸鸭很满意,说,很像他妻子的手艺。”
花五娘猛地想起姐姐花令欢的提醒。她张了张嘴,半天才问:“那客人……姓什么?”
“姓殷。”酒婆子毫不隐瞒。
花五娘的心跳得厉害,两耳轰隆作响,差点听不清酒婆子的回答。
渐渐明白自己在无意之中替仇人侍酒,花五娘再也抑制不住恨意。
她只想将手里的布包照着酒婆子的面门甩去,最好砸断这婆子得鼻梁和门牙!
“这些钱,你不要吗?”
小丫头小蛮从酒婆子身后探出来,伸手去抓花五娘的布包。
花五娘冷不防松开手。
布包跌落,砸中了她的脚趾。她吃了一痛,清醒过来。
无法无天的惹事精被刁钻刻薄的老太婆提着耳朵拎走了。
小院里静悄悄的,只留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缓缓通向院外。
290 线索
俞十一抱住了救命的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
鲍兰有些哀怨,对沈平说:“辜大哥倒也罢了,他的脸原就长得凶巴巴的,可我不凶呀!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这小姑娘怎么就只认准你是个好人呢?”
沈平很是头疼。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鲍兰说出实情。
他若说出俞十一和他早已相识,势必要牵扯出僻巷客店里的所有人。可要瞒着鲍兰,他又不忍。
昨夜,是辜焕想出一条偷梁换柱的诡计,才将俞十一带出慕玉山庄。
为此,沈平被敲走了几贯钱。
他和鲍兰带着俞十一回到大渊渔场。
等俞十一平复了心情、简单洗漱过后,鲍兰离开了小木屋,而天也亮了。
无奈之下,沈平决定将俞十一藏在渔场、并嘱咐她不要泄露任何事,而他自己则脱身回到小渔船、向詹小山说明他昨夜的遭遇。
但他没料到,俞十一的惊恐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不,我要跟着你。这个渔场也是慕玉山庄的产业,我要是被人认出来……不行!”俞十一嘴角带着血痂,一说话就扯得生疼,“王妧是好人,她可不会见死不救!”
王妧和她的初次相遇,就是发生在石璧的死亡威胁之下。这件事沈平是知道的。
“你这小丫头,鬼心眼倒不小,还知道拿大小姐来压我。说什么要死要活的,难不成还有人要杀死你吗?”
俞十一一听就想哭。可她一夜没睡,眼睛太难受了,挤不出眼泪,只能苦着一张脸:“我在山庄里过的日子,比杀了我还难受。再不逃走,我真的要死了。”
沈平有些烦躁。
日头越升越高,渔场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不想引人注目。
鲍兰借给俞十一暂时使用的小木屋在渔场最南面,只需越过一丛矮篱笆就能悄悄离开、不惊动任何人。
于是,沈平阻止了俞十一想要继续交谈的念头,说:“跟我走,动作要快,别让人发现你。”
俞十一欣然点头。
小木屋打开半掌宽的门缝。
沈平透过门缝往外看,见屋外无人,又指挥俞十一走向朝南的小窗。
“看见那篱笆了吗?你出了这门,绕到屋后去,翻过篱笆,找个角落待着,等我。我给你望风。”沈平一步步安排俞十一的行动。
俞十一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昨夜鼓起的勇气还存留在她心中。
无所畏惧的少女冲出小木屋,往篱笆矮墙跑去。
沈平的预感很准。
有一名杂役背着一捆竹子,手里抓着荆条,慢悠悠从北边晃过来。
沈平走出木屋,眼里看着俞十一翻过篱笆的背影,脚下却快步朝杂役走去。
鲍兰在渔场很有人缘,由于这个原因,渔场里许多人都认得沈平,包括眼前这名杂役。
沈平当先招呼他,引走他的注意,随口又问:“怎么拿来这么多竹子?”
杂役毫无隐瞒?说出竹子是用来修篱笆的。
“是我们大管家吩咐的,听说?渔场遭了贼……”
沈平几乎天天都来渔场走动?却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想到,要是这条路被堵上?以后他要见鲍兰又多了麻烦。
不过,现在他没有太多心情考虑这些。
杂役见沈平没有说话,误会了什么:“哎!我可不是说你。那做贼的一得手,早就跑没影了……”
贼都跑了?还修篱笆做什么?不就是为了亡羊补牢?防下一个贼吗?
杂役笨口拙舌,越描越黑。
“以后出入渔场都要凭引了……”
沈平懒得和杂役计较。
他估量着时刻,别了杂役?大摇大摆翻越篱笆而去。
找到俞十一后?他带路往东南面的海崖走去。
一路海风微微,十分宜人。
沈平的心里也松快了一点。
他侧着脸去看俞十一:“谁打你了?”
俞十一说了一个名字。
“外头都说?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英明神武?出手把海寇赶走了。谁知,他竟是这样的人。”
俞十一没想到沈平毫不犹豫就相信了她的话。
她吸了吸鼻子?说:“你真是个好人。”
“别拍我的马屁,我不吃这一套!”沈平转过脸去?朝前直走。
俞十一撇撇嘴。
但她天性活泼,并没有把沈平一时的冷脸相待放在心上。
“好人有好报。我从来没做过坏事,自然也是好人。我能逃出山庄,也是我运气好。”
沈平原以为她要哭,见她没事,才放了心。
昨夜,他被俞十一认出他的事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因为愧对鲍兰,他根本无法分心去思考:俞十一出现在他们进入慕玉山庄的小道上,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安排?
要不是俞十一提起“运气好”的话,他根本忘了这个问题。大大咧咧带着俞十一回去见詹小山,他该怎么交代?
沈平缓缓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昨夜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条小道上?”
俞十一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实话实说:“岳先生见我可怜,知道我想离开山庄,便教我到东角门碰碰运气。他平时出入山庄就走那个门。”
沈平问起岳先生的身份。
俞十一又说:“岳先生是教我射箭的老师。昨夜我挨了打,伤心得不得了,就想起岳先生的话了。岳先生也教他,说他是块朽木、脑筋不好、脾气也差。他欺软怕硬,活该被……嘻嘻……”
沈平总算听出一点眉目。他可不想俞十一停下来。
“田少庄主被怎么了?”
“他前天夜里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罚了。”俞十一幸灾乐祸。
“是岳先生罚他?”沈平觉得他有必要弄清楚任何线索。
俞十一摇了摇头。
“是三爷。山庄里只有三爷能罚他,岳先生不敢,大管家也不敢。”
鬼三爷……
沈平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现在,他可以安心带着俞十一去见青蛟军众人了。
俞十一还在说个不停。
“那么高一摞书,差不多到我肩膀高呢,要一字不漏、全抄一遍,他的手都要抄断了。嘿嘿,他字写得难看,又写得慢,还不知道他要抄到什么时候。一定是报应!对,恶人有恶报!”
沈平发觉,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身上有股韧性、没那么容易被击垮。
攀越海崖,两人终于来到了青蛟军的栖身之所。
詹小山几人见沈平带了一个陌生人回来,全都又惊又怒。
特别是瘸腿的朱瑜。她几乎要把俞十一赶下船去。
沈平力排众议,对俞十一发问。
俞十一的回答阻止了摩拳擦掌的朱瑜。
“郑夫人还住在原来的客院,只是我没有看见她经常出来走动。”
“她的护卫呢?”詹小山接着沈平发出第二问。
“应该是被调走了,我没看见。”
寻找郑氏下落的事突然有了线索,詹小山不得不改变主意,将俞十一留下。
291 交易
王妧一行人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宿所。
已经得到消息的老五姚染等人迎到门外,欣喜于王妧安然归来。
“看!”
一马当先的武仲看到了人群中原本不可能出现的人影,大喜过望。
王妧顺着他手臂所指的方向看去,竟看到了清醒过来的傅泓。
她一下子猜测是六安来了。
可她举目四望,却找不到六安。
三天的探险消耗了猎犬的活力,它们不再像出行前那般急躁,正有序往进入宿所。
但它们依然警惕。
吠叫声围着一个活人响起。
王妧在门外,从马上居高临下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毒术高手。
怪人黄三针的脸在夕阳的映照下像一块发黄的白蜡。
王妧甚至想到,若是正午的烈日会不会把这块蜡融化掉?
她动作利落下了马,向黄三针走去。
“你总在你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稀薄的云层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凝重,宿所里的篝火也被点燃了。
葛束将人请到议事厅,此举正合了赵玄的意。二人都对同一件事感到好奇。
四人相对入座。
赵玄不像葛束顾虑,直接问:“王妧曾拿她的性命作担保,向我引荐你,想来,你们交情不浅?”
他虽是对着黄三针发问,目光却投向王妧。
“他欠我一条命,我也欠他一条命,这个回答你满意吗?”王妧急于了解傅泓清醒的过程,只想堵住赵玄的嘴。
赵玄当然不满意。
“他曾经替雀部办事,在那之前,他却是一个谜。”
厅中四人各怀心事。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葛束。
“傅泓确实中毒了。她所中之毒,名叫‘花魂入梦’,是暗楼所出。”
这些和王妧所料相差无几。
再想到先前靖南王中毒一事,葛束自然而然做出了推测。
他转头朝黄三针说:“要么,你天生是暗楼的克星,要么,你本来就是暗楼的人。”
无论是哪种情况,葛束都不会轻易放过黄三针。
面对质疑,黄三针依旧一言不发。
他脾气古怪,只做他所认为的该做的事。
“你是暗楼的人?”
听见王妧发问,他摇了摇头:“我欠了暗楼的大长老一些人情。”
王妧先后从赵玄、黄三针口中听说了大长老这一称呼,思绪纷纷。但她仍提醒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怪人。
“人命?”
黄三针点头承认。
王妧感觉到情势变得复杂起来。
“大长老让你来杀我?”
黄三针回答道:“他要杀你,我不能把你的命让给他。”
王妧闻言笑了笑。黄三针固执要取走她的性命,回过头又要防着别人来杀她,真是作茧自缚。
忽而,她又想起王姗来。
“是了,你要拿另一个人的命来换我的命。”她叹了一口气。
黄三针看向厅外。
“傅泓不算。”王妧当即否认。
黄三针也没有坚持。他答应葛束救治王妧的随从,全是为了向赤猊军借人进入浊泽,与王妧关系不大。
话已至此,王妧决定履行她和靖南王的约定。
“你治好他,来换我的命。”王妧看向赵玄。
黄三针也看了赵玄一眼:“他看起来没什么毛病。”
这句话惹怒了赵玄。
他正要发作,却见王妧微微低着头、泄露了心虚。
“哼,”他冷笑一声,“你打的好算盘,是不是漏算了一点?”
他缓缓站起身?神态平静?却比发怒时更加慑人:“我错信你了。”
王妧面色一沉。见赵玄抬脚迈出议事厅?她却没有追上前去。
赵玄的离席改变了议事厅的气氛。
其余三人好像卸下了心头的枷锁?说话不再小心翼翼。
“你来宿所做什么?”王妧问黄三针。
“我要进浊泽。”
候在厅外的不止傅泓和武仲几人,还有何三和童五。
西二营总管的这两名亲兵已经引起了王妧的注意。
黄三针和暗楼的关系或许并不如黄三针所说的那么简单。
“浊泽之中,有毒虫、毒草、毒瘴,对你来说,倒像一片乐土。”王妧说。
黄三针感慨道:“我的毒术已经很久没有长进了。”
王妧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端王治病的事先放一边。你若能找出瘴毒的解法,我可以同意服下你拿来的任何一种最致命的毒药?如何?”
“可以。”黄三针对这个公平的交易十分赞同?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对此?葛束没有说什么。他只觉得王妧一定会使诈。
“浊泽中还有另一个难题,”他提醒二人,“厌鬼……”
议事厅里的说话声渐渐低了。
武仲已等得很不耐烦。要不是傅泓拉着他,他早就潜到窗下去偷听了。
傅泓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境容易遗忘?而留在她心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如今清醒的她害怕独处?更害怕在独处时睡去。
武仲没等到王妧走出议事厅,却等来了别人。
得到傅泓中毒的消息后,莫行川便命孙涓马不停蹄赶往宿所。
好在?傅泓已恢复健康?莫行川拟定的两个计划都没了用处。
听完孙涓的述说,傅泓再也止不住伤心,抱着孙涓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议事厅里的人。
王妧得知一切,心里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六安去了橡城?”
孙涓做了肯定的回答。
“路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被红姬胁制,仍对姑娘交代的事守口如瓶。六安会把他安然带回来的。”
王妧眉头微蹙。
“刘筠呢?”
“西二营哗变后,我们追踪到刘筠已逃出西二营、后来在九首山附近失去踪迹。”孙涓回答说。
王妧想到,西二营哗变时,留在宿所的项景被杀,深入浊泽的童五幸存下来、投靠了端王,而何三……
何三当时应该仍留在石璧身边。他既然能从西二营脱身,必然知道营中当夜发生了什么。
王妧决定向他询问刘筠的下落。
何三清楚王妧得来意后笑得很勉强。
“那位……跟着鲎蝎部圣女来到西二营的小婢女,就是王姑娘要找人?”他故意装傻充愣。
靖南王的女儿沦落为鲎蝎部圣女的仆从,这话说出去谁敢相信?
而王妧不仅觉得这件事很正常,还承认是她在推波助澜。
“刘筠冒险潜伏进入容宅,是为了揭发容全的豺狼之心。我不能置她于不顾,还请何支使指点一二。”
292 摸黑
入夜后,押送劈刀的队伍依照计划抵达枌县。这是一个比梓县更小的小城。
领头人容丁对神出鬼没的护卫很不满意。
身为护卫,六安本该紧紧跟随在队伍左右。这样,一旦发生危险,护卫才能及时援救。
像六安这样经常不见人影的护卫,真的很不成样子。
可是,容丁不敢惹恼六安,只敢借口找随从泄愤。
六安注意到了一些异常,却像没事人一样。
等容丁和随从们在枌县唯一的一家客店里安顿好后,六安来到客店厅堂,找店家要了一坛子酒,看起来像是准备好好放松、大醉一场。
见此,容丁终于忍不住,站在前厅通往后院的小门附近对着撞上来的一名随从破口大骂。
“让你跟着来,是让你干活的!偷懒耍滑,啊?当我没个脾气呢!我再不管,你是不是要溜去喝酒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功夫喝酒呢!”
这话明显是在指桑骂槐。
挨骂的随从低着头、灰溜溜跑了。
容丁仍站在原地,确保那个不称职的护卫听见他的抱怨后、能有所收敛。
可惜,他白费了力气。
“晦气!”护卫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捡起酒坛,起身离开厅堂。
容丁被这一句咒骂气得倒仰。
他捂着心口顺了顺气,才往存放劈刀的屋子走去。今夜,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得守着这批劈刀。
劈刀若有闪失,首领一定会活剥了他。
夜幕之下,因赶路而困乏不堪的客人都有了睡意,更别说喝了酒的醉鬼。
半边身体倚靠在装着劈刀的木箱上、闭目养神的容丁迷迷糊糊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
这个味道,很像他最近的情人用的一种头油的花香。
他不由自主弯起嘴角,头枕着木箱,陷入深沉的睡梦中。
屋门一开一合,闪进来一道黑影。
月色透过窗纸、往屋子里投入一点微光。
黑色的人影蹑手蹑脚走向容丁。
木箱顶盖上的昏睡之人被挪动到一旁,没有半点醒来的征兆。
黑色人影摸黑撬动了木箱的铜锁。
“啪嗒……”
黑色人影像是不小心,失手将打开的铜锁掉落在地。
“你好像叫作苏兴?”
说话声仿佛凭空发出。
一把匕首抵在黑色人影的咽喉处。
事实并没有什么不小心,苏兴就是受到惊吓才失手。
“你没醉……”他说了一句废话,才说到重点,“你怎么知道是我?”
六安对苏兴的疑惑毫不理睬。
“我在想,杀了你之后,怎么向长老交代?或许,我可以装作没认出你……或者,说我发现你勾连外人、意图破坏长老的大计……”六安自顾自说着,“说说,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苏兴咽了咽口水,胸膛剧烈起伏。
他知道六安的实力足以和楼中执事比肩。而他实力稍逊,又是孤身一人,除了偷袭,毫无胜算。
是他大意了。
“别这样……现在?我们都叫你红人、红人哥哥……”他只有服软的份。
“诶,”六安不以为然,“论资历?我怎么会是哥哥呢?”
“红人哥哥,”苏兴听出了一线生机的意味?“你我同在红姬长老手下做事?有同门之谊呀。你比我们许多人更得长老器重,红人虽是我们戏说的?但也是事实。你我兄弟,我称你一声哥哥?合情合理?对吧?”
他急得胡诌乱扯。
听见身后的嗤笑声,他又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这一路的行程?”六安问。
苏兴还想否认。
额头淌下的冷汗刚好经过脖子,他当即感受到一阵刺痛。
他已命悬一线。
“有人卖给我的。”
“有人?”
苏兴不再隐瞒?一口气说完他的条件。
“我可以把人名交给你。我还知道?不止我一个人买了你的路线。我可以给你当先锋,替你扫除麻烦。”
六安没有马上答应。
苏兴又悔又恨?说:“你已经认出我了?想要我的命,回头向长老告一状?你总能如愿?何必急于一时呢?让我补过?对你毫无妨害。”
“真的吗?”六安反问一句。
苏兴很想点头,但他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只能在嘴上赌咒发誓。
“你的办法虽好,我却不信你。”六安不再和他啰嗦,“不止你一人,你们个个都不是冲着这些木箱来的,而是冲着押送木箱的我来的。暗楼里的老规矩,我懂。我不出事,怎么给把功劳让给你们呢?”
苏兴还是不明白六安想做什么。
“天一亮,你就代替我押送这批木箱,启程赶路。路线你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六安收回他的匕首,将另一只手搭在苏兴肩头,“从现在开始,轮到你在明,我在暗了。”
听了这番话,苏兴没有再生出反抗的心思。六安早就发现他在暗中跟踪了一路,也早就猜到他会在客店动手。
只有领头人容丁还蒙在鼓里。
等容丁醒来,他或许还会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个更加称职的护卫。
苏兴认命后,左思右想,越发觉得自己被人暗算了一道。
这人不可能是六安。
“肯定是祝结巴!他找到我,说他手里有个抢手的消息,问我要不要。我当然要了。你不知道,他在我们这些散人圈子里很有信誉。这条该死的大舌头,我真是被他害……不过,我也没有不甘心,替红人哥哥办事,我心甘情愿,就像替长老办事一样。对,就是这样……”
苏兴干笑两声。
“祝结巴?他出卖给你的路线都是准确的,只是,你们这些买消息的人不中用……”六安似乎起了闲心,接过苏兴的话头说下去。
“对呀,我和他平时也没什么仇怨,他不该害我。唉,那肯定……”苏兴故意吊胃口,却只得到一片沉默,不得不继续说,“有人和我一样,犯了眼红的毛病,只是那个人还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敢亲自来送死。”
苏兴原本还想探一探六安的口风,将来好找对人算清这笔账,可六安没有让他得逞。
六安把人赶出了屋外,取出藏在身后的那把由破布包裹的单刀放入木箱中,而后将木箱重新上锁。
在容丁醒来之前,六安已经从客店里消失了。
293 遇袭
前往橡城的路上,容溪总有不安的念头。
她把这些不安归因于她即将见到严厉的父亲,因而忽略了一些小事。
比如,护送她的护卫有一大半是她不认识的面孔。
又比如,一行人贪心赶路投不到宿头、只得在郊野露营。
往日她出行时,这些琐事总有随从安排打点,无须她费心。
但在今日,她尝到了苦头。
冰冷粗砺的干饼难以下咽,水壶散发着浑浊的气味,床铺只是半截油腻发黑的毛毡。
随行之人都是一样的吃用,马匹甚至只能用干草来饱腹。
即便她是圣女也无法讨来格外的优待,唯有默默忍受。
到了半夜,容溪被噩梦惊醒了。
她梦见自己陷入一片迷障之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路。猛然间,她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枯骨……
微弱的篝火将容溪的意识带回到现实。
毛毡上的她蜷缩成一团。
她看着篝火越烧越弱、将近熄灭。
寒冷变得猖狂起来,肆无忌惮袭向她。
郊野静谧,一丁点动作发出来的声音都会传出很远。
“圣女不宜随意走动。”
容溪刚一起身,便遭到阻拦。她原本只是想让篝火烧得更旺些。
辨认出声音的方位,她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比起带着死士进入浊泽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些许长进。
开口阻拦她的护卫犹豫着没有作答。
容溪正感到奇怪,东、西两面忽然同时传来窸窣的响动。
她听到护卫拔刀的声音。
“保护圣女!”
静夜中,这一声号令仿佛死亡的召唤。其他所有的护卫和随从全部噤声,无一响应。
两面细微的响动变成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场偷袭虎头蛇尾,变成了正面的交锋。
容溪心下暗恼。她的位置已经暴露,必须即刻转移。
篝火已灭。
容溪从刀兵碰撞的鸣响中判断出偷袭者的人数。
四人?五人?最多六人……远少于她这次出行所带的人手。
她无须过分担忧。
果不其然,偷袭者很快就被制伏。
护卫重新生起篝火,发现容溪远远避开交锋的中心、已挪动到束马的树林边。
其中,有一名护卫走向容溪。
他一开口,容溪就认出了他的声音。
容溪很想当场质问这个眼皮耷拉的护卫是何居心、竟在敌人偷袭时暴露她的位置,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先处置更紧要的事。
她从容挺身出来,首先问道:“偷袭者是什么身份?”
五名江湖游侠,一人受伤,四人束手。
众护卫轻易就从几人口中问出了背后的阴谋。
厉氏当家人的小儿子厉鸣死在西二营哗变之夜的隔日清晨。容溪也在当场,却未尽到圣女护佑部众之责。容首领包庇圣女,搪塞厉氏,导致厉氏怀恨在心。
容溪听后,眉头久久不能舒展。
即便她事先知道厉鸣混入追击石璧的队伍,她也阻止不了石璧射出的那枝致命的箭矢。更何况,她事先根本不知道。
厉鸣之死只是一个悲惨的意外。
“厉氏收买游侠谋害圣女,真是罪无可恕!”又是那耷拉眼皮的护卫在大放厥词。
容溪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愚蠢,喝道:“住口!看好这五人,天亮以后,带上他们一起出发。”
“何必如此麻烦?”那护卫纠缠不休,“直接杀了他们?不就干净了?”
话音刚落?异变突起。
五名游侠被同一把单刀逐一刺死?在场之人除了容溪?竟无一人显露出惊诧。
“你这是在做什么!”容溪的质问毫无底气。
“我替圣女解决掉麻烦?免得圣女无法安心上路。”
那护卫说着,抬起左手轻轻一摆,其余护卫和随从纷纷转过身、背对二人。
“他们不忍心看着圣女死去,所以就由我一个人动手。”
容溪这才醒悟了什么。
“你是故意的……故意提醒别人圣女的位置在哪儿。你早就知道厉氏会在今夜动手?正好可以借厉氏的手除掉我,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是谁指使你这么做?”
“我只知道圣女今夜必须死?厉氏有没有来凑这个热闹?结果都一样。”杀手护卫说。
容溪又气又恼。
她对着一个个不敢面对她的背影喊道:“你们都是我容氏的子弟,就算我不是圣女?我也是鲎蝎部首领的女儿。我死了,你们都逃脱不掉干系?我五叔也保不住你们的身家性命。”
“哈哈……”杀手护卫笑出声来,“你以为是容老五要杀你么?真是个傻瓜。”
容溪惊疑不定。
她的五叔会不会出尔反尔,断了他儿子容滨的生路?
那会是……
“谁让你死死抓着圣女之位不放呢?你要是死在浊泽里?那算得上是死得其所。而你死在这无人的郊野,被野狗啃食?那就什么也不是。早一时、晚一时,你都得死,你就认命吧。”
杀手护卫说完,挥起了他手里的单刀。
树林边安静的马匹在这时突然发出了嘶鸣。其中一匹挣脱了束缚,竟直直冲向容溪。
杀手护卫身手敏捷,连退两步,避免被马蹄所伤。其余护卫也纷纷向两边躲避。
而容溪面对接连的变故,已失去了应对的心力。
“圣女,快上来!”马背上驮着一人,正是如约潜行而来的容莎。
情势所迫,不容二人多说。
容莎侧过身体,试图将容溪拉上马背。期间,她顿了一下身形。
容溪感觉到一些不对劲。等她上了马,血腥的气味已经弥漫开来。
“圣女,我来迟了……”
容溪哑口无言。不是她不想说些什么,而是她气噎失声。
“走……”容莎说出最后一个字,再也没了声响。
容溪急痛攻心,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
杀手护卫在几步外紧紧盯着她不放,只有容莎才会认为圣女有巫圣之力护体、能够凭着一匹马逃出生天。
“不,都是我……”
都是她的错。
她的眼已经看到了事实,她的心却不愿意相信。
四周围住她的,是曾经奉她若神明得族人和部众。他们心底残存的一丝敬畏让他们不敢犯下弑神的过错。
而那名杀手护卫并非出自鲎蝎部。
“我死了,你们能活着回去领赏吗?厉氏丧心病狂、买凶杀人,圣女及随行护卫无一幸存,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294 前因
蒲冰觉得梓县哪里都好,唯一的一点不好全让一个人占去了。
“霜霜……”
一听到眼前这个讨厌鬼用一种亲昵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蒲冰就像活活吞下一只虫子一样难受。
如今,她以“卜霜白”之名行医救人,声名鹊起,本来事事顺心如意。
可世事总有美中不足。
“沈蔽,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叫我霜霜,叫我卜神医。”
眉目清俊的青年展颜一笑,让小小的厅室生辉不少。
他是梓县沈知事的幼弟,出身甘州大族。因生母早逝,他自小格外受到亲族的宠溺。而今年纪渐长,他仍整日闲游浪荡。
沈知事将幼弟带到这穷僻之地,意图磨炼幼弟的心性,好让幼弟早日收起玩心、做些正事。
沈知事的打算似乎正在逐日实现。
“卜神医?那多见外!你听听,霜霜,霜白,多好听,多亲热!”
沈蔽离开了富庶的家乡,乍然过上偏僻冷清的生活,不免郁郁寡欢。直到他遇见蒲冰,他的心病才算有了起色。
蒲冰觉得,这个讨厌鬼和银灵一样,都是吃了教训不长记性的家伙。
当时她初来梓县,冥冥之中被一个小童引到了安贫舍,又在无意中发现并治好了沈蔽的隐疾。
她因此得到佟舍长和孟树坚的另眼相看,还得到了贵人的垂青。
按理说,沈蔽应该有所避讳,不与医己者公然来往。可他却喜不自胜,恨不得将自己的隐疾公之于众,好为神医扬名。要不是沈知事以兄长之威教训他一番,他早就嚷得整个梓县都知道了。
蒲冰起初被他的容貌迷惑,以为他是一位温和有礼的名门公子,后来渐渐发现他轻佻浮夸,态度也有所转变。
“你的病已经好了,不必再来。”蒲冰知道自己一时改变不了沈蔽对她的称呼,索性下了逐客令。
这时,小丫环银灵端了刚沏的茶进来。
她对沈蔽也很看不上,不舍得拿好茶来招待客人。
“唉,我早上醒来,心口有些闷,还有点疼……”沈蔽没有注意到小丫环的动作,只顾抚着心口哀哀地述说。
从前?他在甘州眠花宿柳,总是用这一招讨娼优的欢心。而他的霜霜恰好是一位大夫,他不自觉用了同样的办法来博美人一笑——他极想知道神医面罩之下的真容,那一定是冰肌玉骨的美貌。
蒲冰眉头紧锁?误以为他是旧疾复发?又不敢冷言冷语赶他走了。
“待我喝口茶,缓一缓?再说正事。”沈蔽心中暗暗得意。
蒲冰不知道他的想法,只知道自己的冷脸对沈蔽毫无影响。她只能改变态度,迂回劝说:“沈知事对我寄有重望?我无以为报,唯有将开设医馆的事办得妥妥帖帖,才算不辜负沈知事?不辜负梓县的百姓。”
沈蔽听后连连点头。兄长沈莳再三叮嘱他,他对开设医馆的事只能全力相助、不能有一丝拖累。否则?沈莳不会轻饶他。
“这种时候?我也没有心思和人杯酒言欢?还是请沈公子归家静养,各得其所。”
这话说到沈蔽心里去了。
他从前虚度年华,浪掷千金,和废物没什么两样。如今他只想改过自新?办成一件大事?好叫父兄刮目相看。
“霜白,我也不瞒着你了。我在北街看中了一所宅子,位置、朝向、大小,里里外外,全都很好。若把医馆设在那里,你肯定能省不少心。那所宅子的主人很好说话,还准许我随时带人再去细看。”
这是沈蔽的好处。他对庶务和人情十分通透。
蒲冰听他这么说,也起了兴趣。
对蒲冰有利的事,银灵不用旁人催促就会积极去做。
她追着说:“沈公子,我特地沏了好茶,你可不要藏私。要是真的有这么合适的宅子,你可算帮了大忙了。”
沈蔽听了十分高兴,又对他的霜霜做了保证。
蒲冰料想沈蔽是得到了沈知事的指示,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客人又续了一杯茶,才起身告辞。
主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有另一位客人登门了。
“碧螺姑娘!”蒲冰见到碧螺是真心欢喜。
能在镇察司和燕国公府都有门路的人物,很值得她结交。再说,碧螺的脾性和她相投,这一点更是难得。
“卜神医,你要的几本医书,我托人给你找来了。你看一看,我有没有遗漏了什么。”
碧螺所托之人,自然是谭漩。
“没有什么遗漏的。碧螺姑娘,有你帮忙,我真是感激不尽。”蒲冰并不在意碧螺为她找来的医书,那只是她邀约碧螺的借口。
银灵对碧螺既羡慕又嫉妒。她也想像碧螺一样、自由自在出门走动,可惜……
她悄悄看了蒲冰一眼。
蒲冰觉察到小丫环的目光,便趁着碧螺喝茶的功夫,瞪了小丫环一眼。
银灵委屈极了:公主果然更喜欢别人家的丫环!
她一言不发,躲出了会客的厅室。
“这丫头很没规矩,真让我汗颜。”蒲冰遮了一遮,顺势提起她需要添一些仆从和护院的事,“我在梓县有了一些微薄的声名,竟有小人眼红来找我的麻烦。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到县衙去,让外人议论我仗势欺人。没办法,只能仰仗朋友相帮,寻几个靠得住的护院来看守门户。”
碧螺想了想,说:“寻常护院,冯老爷那儿或许有好的人选。”
蒲冰又说:“要是寻常的,我也不敢麻烦碧螺姑娘。就是要不寻常的、由姑娘你推荐的,我才放心。”
碧螺算是明白了蒲冰的意思。她直言自己无法做主。
蒲冰不需要她即刻答应,又把话头扯到别的事情上。
主人拉着客人的手,尽情谈了半天,才放客人离开。
碧螺出了厅室,见小丫环银灵在院子里数石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方才在厅中,她便看穿了银灵的小心思,这时便想逗一逗银灵。
“卜神医请我为她寻一些得力的仆婢护院,想来是你做事不尽心、净躲起来偷懒了。”
银灵被她一说,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蒲冰听到动静过来查看,认定银灵在外人面前丢了她得脸。
她十分愤怒。
“去杂物房,禁闭一天。”
这对活泼好动的小丫环来说是最恐怖的酷刑。
295 后果
九首山,天清气爽。
这是适宜出行的一天。
熊采芝一大早就做好了安排,由大嗓门的熊小震带俞溢下山去,并做出约定,十日之后在同一棵榆树下,仍由熊小震将俞溢接上山。
到时,俞溢必须拿容州府衙甲字九号文卷来换刘筠的命。
一切安排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熊采芝发现女儿在她的竹屋后留下的消息。
出门勿念。
这四个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熊暴石随手用蛇矛在地上画出来的。
“暴石!”
熊采芝一开始并没有把女儿的擅自主张联想到两名闯入者身上。
她先吩咐所有人分散到山中各处去找人,想着女儿可能还没有离开九首山的地界。
等了半天,熊采芝见到熊小震送完俞溢回来,忽然醒悟到一些事。
女儿对山外的一切一无所知,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决定要离家出走?
除了这两个外人,还有谁会支持、甚至怂恿她的女儿做出这样不寻常的决定?
气愤冲昏了熊采芝的头脑。
她决定杀死刘筠泄愤,再派人把女儿追回来。
什么危机,什么灾祸,她全都顾不上了。
看押刘筠的空屋在一天之内第二次被开启。
刘筠看着来势汹汹的熊采芝,心里顿时感到不妙。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被一根长矛指中了面门。
“熊首领……”刘筠惊出了一身冷汗,“莫非你反悔了?你杀了我,文卷一定会被毁掉,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她还不知道熊采芝的杀心因何而起,只能拿出唯一的倚仗来打消它。
也正由于刘筠言语中的磊落,熊采芝手里的长矛变得犹豫不决、始终没有刺出最后一寸的距离。
“我的女儿,昨天私下来见过你们?”熊采芝似问非问。
刘筠听出熊采芝话中的一丝不确定,毫不犹豫摇头并给出否定的答案。
熊采芝并未轻信。
“你们是山外的人,见识和我们山里的人不同。我的女儿肯定缠着你们问了许多山外的事,你们都说了什么?”
“熊小姐除了逼我们和她练手,什么也没问,我们什么也没说。”刘筠渐渐察觉到问题的关键,但她不敢轻举妄动。
熊采芝额角一阵刺痛。
久久过后,她才叹了一口气,将长矛放下。
“我的女儿离家出走,并不是你们怂恿的?”话里的疑问语气十分微弱。
刘筠壮了胆。
“我们怂恿熊小姐离家出走?怕不是我们被熊小姐的蛇矛指着、被逼着替她带路吧?”
这也是一种合理的可能,只是不太好听。
熊采芝不能再拿刘筠出气,嘴上却不认:“技不如人,那也是你们的错。”
刘筠脸上讪讪,不再说话。
这时,熊小震忽然带来一个消息。众人遍寻不到熊暴石的踪迹,却发现山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队人马。
人马兵甲齐备,来者不善。
熊采芝疑心又起,瞪视一旁置身事外的刘筠。
“熊首领,你可别什么事都赖我们。我们要是能调动什么人马?哪儿还用得着答应帮你偷文卷?”刘筠连忙撇清。
熊采芝冷哼一声?撇下囚徒?和熊小震一起离开了。
问题接连不断,一个比一个棘手。
打听到山下人马的来头和意图后,熊采芝心神不定。
她不敢相信。
威名赫赫的赤猊军,有谁敢冒充?
南沼之主的血脉?有谁敢玷污?
熊采芝不信也得信。
刘筠不是容州府衙的差役,而是靖南王府的王女。
赤猊军要她交出王女,她敢有丝毫违抗吗?
只要她说出一个“不”字?赤猊军一天之内就会把九首山踏成平地。
纵然受到欺瞒,熊采芝也无法找那骗子算账。她除了好好把那骗子送到山下,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小姐好手段?好心计?我自愧不如。”
折返归家?再次见到刘筠,熊采芝已经失去了先前的声势。
刘筠得知赤猊军为了她找到九首山来,心底却毫无欢欣。
她知道赤猊令在赵玄手里?能大张旗鼓调动赤猊军的人也只有赵玄。
即将到来的是生机还是死路,刘筠一点把握也没有。
反倒是熊氏……
“我知道,鲎蝎部做了对不起你们熊氏的事。你是否愿意追随我下山、向鲎蝎部讨一个公道?”
熊采芝听了刘筠的话?心中震动,差点直接答应下来。
可她不能这么做。
她的亲长,她的兄弟姐妹,她的部众,个个变成了沉默的先例。
熊氏经历的灭族之祸犹在她眼前。
山外的争斗永远不会停歇,她只能祈愿熊氏能苟全于一隅。
她甚至想到,是她起了调查当年灭族之祸的念头,才会导致她的女儿离家出走。
追随刘筠下山会带来什么后果,熊采芝无法预料。
但只要她这个首领不下山,坏事就不会降临到熊氏头上。
熊采芝不留余地拒绝了刘筠的请求。
刘筠很是失望。
无论是赤猊军,还是鲎蝎部,她都无法独力对抗。
走出九首山,她注定要做赵玄的手下败将。她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的父亲?
刘筠越想,心情越低落。
熊采芝亲自送刘筠下山。
见刘筠频频停驻,她忽然察觉到刘筠的惶恐。
无所不能的南沼之主、所向披靡的赤猊军都无法让刘筠安心信任。
不然,刘筠何必隐瞒身份、费尽心机和她周旋?
她的女儿下山后可以安心信任谁?
熊采芝也变得惶恐起来。
“熊首领……”
刘筠见熊采芝停下脚步,话还没说完,又见熊采芝掉头往山上跑去。
她愣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好在,熊采芝很快又回来了。
“请你帮我找到我的女儿,告诉她,我在家里等她。”熊采芝带来二人,作为交换,“我把小震和天愿托付给你,他们二人会护送你直到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
刘筠大喜过望,郑重向熊采芝道谢,并做出她的承诺。
“去吧,我不再送你们了。”熊采芝眼里发出了一种让刘筠感到陌生的神采。
很多年以后,刘筠才明白那种神采到底是什么。
山下久等的人马只认刘筠,并不理会随行得熊氏兄弟。
牙将梅横奉命来到九首山,只为找到刘筠、并确保刘筠安然回到梓县。
事后,刘筠才得知赤猊军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王妧的请托。
296 古怪
慕玉山庄的布局概略图样,对青蛟军几人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詹小山对此有本能的警惕。
他叫来沈平、鲁茂、朱瑜和聂无双,一同商议。
邢念昨日已带着消息前往梓县,与王妧会合。
小小的船室容下五人,已显得满当当。
聂无双和鲁茂挤在一起记图样。
朱瑜和沈平分别坐在詹小山左右两侧,泾渭分明。
船室内的一切由詹小山主领。
“还有一个问题,替王姑娘传口信到离岛的夏老四如今下落不明,口信里提到的那些人已经被慕玉山庄交到安州军督府的韩爽手里。”
这样的机密,俞十一无从得知。詹小山也没有特地在俞十一面前提起。
沈平想得简单:“那又如何?我们潜入山庄探一探,把夏老四也救出来,不就行了?”
詹小山知道沈平救人心切、才会看不清利害,便又耐心解释。
“夏老四一登上离岛就被慕玉山庄的耳目发现。我们现在的行动,慕玉山庄当真一无所知吗?”
沈平仔细一想,觉得詹小山说得也有道理。
“那、还是让我一个人去,若是出了差错,不至于被我连累……满盘皆输。”
詹小山心里有些震动。
他听说,沈平和朱瑜闹了一些不快,秋秋从中调和、奈何有心无力。此时沈平能够不计前嫌,叫他不得不看重几分。
“沈兄弟,你言重了。这些日子,多亏你辛苦奔波,打听消息,我们才有这么大的收获。无论采取什么行动,我们都是一体的,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说法。”詹小山有心、也有力调解沈平和朱瑜的矛盾。
沈平深为感动,连日来的郁闷也消减许多。
詹小山看了朱瑜一眼。
“劲敌当前,我们必须同心协力,不分彼此。”
朱瑜早已想通。
她对沈平的为难十分不公。得罪她的人是莽撞无知的武仲,而不是真诚坦率的沈平。她不应该将怨气撒到沈平头上。
由詹小山起头,她也有了台阶。
“沈平,先前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个礼。”朱瑜站起身,拱着手,当着另外三人的面向沈平诚心认了错。
沈平脸皮薄,忙站起身来回礼。
他知道这是詹小山的好意。朱瑜变得通情达理,他也不会得理不饶人。
“朱大姐,快请坐,这点小事说开了就好。”
朱瑜不喜欢这个称呼。
“你还是像他们一样,叫我瑜姐,或者阿姐。我……有话直说。”
沈平笑了笑,改了称呼。
有话直说,心无芥蒂。他是真正放心了。
詹小山仍旧说回正题。
“所以,我决定亲自去一趟慕玉山庄。倘若对方的目标是我,我去了,对方才好收网。”
可是?这么做要冒十足的风险。
在场之人都有此共识,却因为想不到更好的做法而不甘地沉默着。
沈平决心说些什么,便坦承了自己的看法:“我和鲍兰相识实是偶然?她绝不可能和别人串通一气来骗我。倒是她的邻居,辜焕?自称刚从海上回来?转身就进了慕玉山庄?做起了少庄主的贴身护卫。这里头必然有古怪。”
詹小山听后点了点头。
“这人可以作为一个突破。进慕玉山庄之前,我先去会一会他。”
几人都表示赞同。
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并不知道?他的新护卫正被人惦记着。
田恕原本以为,得到田大管家的保证后,他可以毫无顾忌去见田夫人。
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违逆鬼三爷的心意?下场只有一个。
他的幸运在于,鬼三爷肯罚他,也肯原谅他。
而田大管家却没有同样的幸运。
即便保留着山庄大管家的名号?田庆也被迫交出了账册和人事名录,只保留有库房的钥匙。
这个教训太过惨痛,导致田庆一病不起。
田恕心虚又害怕,不敢去看望田大管家。鬼三爷罚他抄书?变相也是一种禁足。他可以以此为借口闭门不出。
逃离山庄的俞十一并不知晓这些内情?还以为田恕已经不再追究、好心放过她了。
“那人……可靠吗?”
田恕在自己屋中只穿着单衣,蓬头垢面,精神萎靡。
他见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贴身护卫。
“可靠。他在外边的营生就是这个,写字他最在行。”辜焕用话安少庄主的心。
“在行?我不要他在行。”田恕用左手托着右手臂,语带恼怒。
“少庄主勿恼。写漂亮字,他在行,写歪字,那更简单。”
辜焕遇事没有一味顺着少庄主的性子说软话,而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一而再,再而三,田恕没有因此疏远他,反而对他更加信任。
“那你快些……悄悄把人弄进山庄来。”田恕只顾催促辜焕去办事,他的右手已经痛得握不住笔了。
辜焕深知少庄主的窘境,他的职责就是替少庄主排忧解难。
“把一个大活人弄进山庄,会很麻烦。把少庄主的手笔弄出去,麻烦会少一点。”
田恕听到这个建议后,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若是三爷在外边发现了他的字,证据确凿,他想抵赖都抵赖不了。
辜焕一眼看穿了什么,又说:“这事若是被人发现,捅到三爷跟前去,我一定会被赶出慕玉山庄。少庄主你……也没有大管家替你求情、说好话了。少庄主还是慎重一点吧。如果是请个大夫来看手,那倒不麻烦。少庄主再受点累,这事……”
“大夫……”田恕灵机一动,“让那人扮成大夫进来见我,可行吗?”
辜焕没料到田恕会想到这个点子,略想了想,否定道:“大夫能进山庄,但待不了几个时辰。抄完那些书,也许要花上好几天的功夫。”
“那……先把人弄进来,换成不相干的人送出去,等抄完书,再换回来,可行吗?”田恕的脑子突然变得灵光起来。
这下,辜焕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他笑着说:“这一招偷梁换柱!少庄主真英明!我即刻去办。”
“好!你快去!”田恕受到这句奉承话的鼓舞,人也变得精神了。
他不笨……
他是英明的……
鬼三爷罚他抄书,目的是想让他认错。
他已经知道错了。
再抄下去,他的手非断掉不可。
鬼三爷会要一个断手的残废做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吗?
田恕不用想也知道答案。
297 笔头
说书的窦先生是个断手的残废,这是整个揽月班的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即便如此,没有人敢对窦先生说出一句不敬的话。
如今揽月班的前程全都压在窦先生一个人头上。秦班主明令众人不许打搅窦先生用功,违者即刻逐出揽月班。
有个伙计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溜到窦先生住的屋子外探看,却只看到一个呆坐在窗前的身影。
自然的,这个伙计隔天就离开了揽月班。
谁也不知道窦先生在用什么功,除了秦班主。
秦湘湘已不再忐忑。她听取了吕平的建议,将她的计划禀报与赵玄,并得到赵玄的支持。
唯一的难题在于,窦季方的手。
“秦班主,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动笔了。笔头无力,写不动了。”
窦季方面朝屋门,似坐在椅子上出神。
门外无人。
小院的景致,他看过千遍百遍,熟悉无比。
光秃秃的矮树有个节疤冒出了新芽,小小的野花零零落落地散布在无人走动的角落,东边还有一只三条腿的方凳……
秦湘湘和他并排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
谁也没有去碰那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秦班主接过说书人的话,奉承道:“先生实在是过谦了。先生才华横溢,总能在不经意间打动人心。容公子发病之前,揽月班宾客如云,全是先生的功劳。”
听秦湘湘提起发病的容滨,窦季方忽然转过头来,显得有些紧张。
“他……没死吧?”
“若不是容氏竭力保全他的性命,他也许早就死了。”秦湘湘说出实话,稍一停顿,才坦白承认,“容滨在众人面前发病,是我一手安排算计的。我利用了先生,心里一直很不安。”
窦季方叹了一口气,坐正了身体。
“人心易动,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容滨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他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右手,轻声问,“你知道我这只手是怎么断的吗?”
秦湘湘也看了他的右手一眼,以沉默作为回答。
她从未主动触及窦季方的伤心事。
“有一个人,他的心坚如磐石,我打动不了他,便被他折断了一只手。这样的代价,我只能付出两次。秦班主应该可以数得清楚。”
窦季方将答案抛给秦湘湘,砸皱了她的眉头。
秦湘湘并不知道窦季方口中所说的心如磐石的人是何身份。
赵玄只告诉她,窦季方可以用、但不能信。眼下的情形让她陷入了两难。
她若不相信窦季方,怎么让窦季方甘心为她所用?
她只能说:“从今以后,没有人能对先生不利。”
“你能保证?”窦季方反问。
秦湘湘不打算用谎言糊弄过去。
她看向窦季方:“先生好奇过吗?我不惜得罪容氏、导致容滨病情泄露,个中内情是什么?”
“愿闻其详。”窦季方神色未改。
秦湘湘才将她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容氏在容州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容滨违反禁令、潜入浊泽,容氏隐瞒容滨身染瘴毒的事实,将所有人置于险地。我便将事实揭发,让所有人看清容氏的真面目。”
窦季方听后久久不出声。
“这样的机密?不是寻常人能够探知的。”
“是。”秦湘湘继续说?“我听命于当今皇弟?端王。容氏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窦季方忽地站起来?像是受到了震惊。
“端王……”他大口喘了喘气,双目圆瞪?“你们已经知道我的过去?”
秦湘湘心里一惊。
“不,我佩服先生?敬重先生,从未调查先生的过去。”她连忙否认。
但她并不清楚赵玄是否知晓。
窦季方眼里惊疑不定?最终认命地低下头。
“我……从前是蔚州窦家的人,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秦湘湘心中一喜。
窦季方愿意告诉她这件事,是个好兆头。
“一个残废之人?是没有资格以窦氏的名义在外行走的。”窦季方话里有些未曾明言的意味。
秦湘湘有些同情他,又不敢表露,只能闭上眼睛,遮掩过去。
窦季方松了一口气,重新入座。
“先生不借窦氏之名,也能在世间立足。我可以当先生的手。在我力所能及之处?没有人能对先生不利。我能保证。”秦湘湘已平复了心情。
“不借窦氏之名?才能不玷污窦氏之名。现在,我已经知道秦班主是在为端王效力,我更不能答应秦班主的请求了。”窦季方仍在拒绝。
秦湘湘当即表示,除了她之外,窦季方的身世不会被第二个人知晓。
“容氏撒了一个弥天之谎,做贼心虚,一试便知。”她不肯放弃,“难道先生只想置身事外,眼睁睁看着世人受容氏欺瞒?”
窦季方沉默了一会儿。
他侧转过身体,面对着秦湘湘,声音低沉:“秦班主,那天,容圣女打上门来,砸了揽月班的招牌,你恼不恼、恨不恨她?”
秦湘湘心里一惊。
窦季方很无奈,眼前的女子一点也不了解他。
“说容氏欺天罔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叶四处漂泊的浮萍,一个过客。容州城、容氏是好是坏,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秦班主恨不恨容圣女。”
“窦先生……”
“你说我总在不经意间打动人心,那么我告诉你,人心就是私心。”
对着眼前一脸胡茬、瘦弱如竹的窦季方,秦湘湘没来由感到了害怕。
“揽月班是我的心血,是我平生最重要的东西。”她不由自主说着,陷入了回忆,“我,父母早亡,青梅竹马的伙伴被人害死,我无所倚仗,只能任人践踏。要不是遇到……我费尽心力,筹措张罗,才建成揽月班,才在这容州城得到寸许立足之地。容溪,堂堂圣女,何曾受过一点苦、吃过一点亏?我就是要让她明白,她的倚仗也会消失、也会败落,她也会像我一样、尝尽苦楚。”
窦季方静静听着。直到秦湘湘说完,他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让他没想到的是,秦湘湘还有余力顾及他。
“窦先生,你的私心又是什么?”
窦季方认真想了想,最后似笑非笑,说:“我一无所有,无所不有。”
298 打点
王妧就要离开宿所。
只是,她还有一些事没有打点妥当。
老五姚染听到王妧的安排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要去棘州?”他确认地问了一句。
“先去棘州,再去奉州。”王妧补充说,“我考虑过,给老三续命的药方是容氏所出,若只在容州搜寻,万一遇到容氏阻拦,想要凑齐方子里的药草势必会难上加难。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如果你能够在棘、奉二州有所收获,那你便留在原地,作为联络。”
姚染原本还担心,王妧会将他留在宿所。
如今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王妧果然没有忘记她的承诺。
领命后,姚染便提前出发了。
武仲找准机会,在王妧离开北楼去向赵玄辞别前拦住她。
“真的要放手?”武仲追问再三。
王妧点点头。
“收手吧,是我错了。阮啸不是暗楼的人。”
“可是……”武仲有一肚子不甘。
王妧打断他的话:“他有天生的优势。在山上的时候,如果他不顾一切杀死我,端王的护卫也不一定能够拦住他。但他没有那么做。我想,就算他另有所图,他的目的也不是杀了我。”
“那就更可怕了,”武仲没有被王妧说服,果断道,“防不胜防,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王妧并不认同。
她郑重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我们所作所为,只凭我的猜测,并无实据,还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今日以后,我们和他再也没有什么联系了,既不必防他,也不必下手。”
其中有一个理由,王妧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赵玄对阮啸的态度。
如果莫行川在这里,她或许还能和莫行川商议一下。武仲遇事只愿快刀斩乱麻。
此时,武仲的口气已经松动了一些。
“罢了。动身前,我仍盯着他。等我们动身后,我就不管他了。”
王妧这才放心去见赵玄。
平日的议事厅没有今日的热闹。
有赵玄、葛束、一众护卫,还有黄三针、何三、童五等人。
原来,黄三针也打算在今日进入浊泽。他已从葛束手里借来了石璧的亲兵。
王妧知道,这些人之中的暗楼杀手距自己只有咫尺之遥。她却没有感到丝毫惧怕。
“祝你毒术精进,早日破除毒瘴。”她对黄三针说。
黄三针只是点了一下头。他双目无神,心思不知飞到了哪里。
童五面无血色。
何三满脸不安。
王妧没有理会这二人。
道别的过程十分简短,王妧没有得到任何挽留。
葛束送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丹荔园主人的名帖,王姑娘可以随时到园子来做客。”
王妧看见帖子上写着“魏知春”三个字,便将名帖收起,并向葛束道谢。
她正在离开议事厅,却被赵玄叫住了。
“葛束把高慧要了去?你身边不就缺了一个人吗?我把阮啸借给你,你……要不要?”赵玄在最后拉长了音调?让人听不出他的心意。
王妧迷惑不解。
赵玄知道阮啸和武仲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却想把阮啸“借”给她?这是不想让她得到片刻安宁吗?
然而,王妧知道赵玄没安好心?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阮啸身上有许多秘密。碍于赵玄对阮啸的回护,王妧始终无法探究出真相。
如果没有了赵玄的阻拦……
见王妧仍在犹豫,赵玄摆了摆手,让阮啸从护卫的队列中走出来。
阮啸弓着腰?直到赵玄身旁才挺直了脊背。
与此同时?他的肩头探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
小林猫将阮啸当成了一棵供它攀爬、玩耍的大树。
没有人约束它,它可以随心所欲。
也没有人警告它爬树的危险,它总处在跌落的边缘。
阮啸只管做一棵安分的树?毫不在乎小林猫的死活。
王妧稍一移开目光?小林猫就从阮啸肩头消失了。
“那就辛苦阮护卫了。”在王妧意识到武仲的恼怒之前,她已经收下了赵玄的“好意”。
赵玄抬头看向阮啸?目光中包含着深意。
阮啸又想起了赵玄先前的吩咐。
“那把被她当成宝贝一样带在身边的黑色水纹匕首?你想个办法悄悄偷来。”
他朝赵玄重重点了一下头,而后走向王妧。
王妧带着魏知春的名帖?和阮啸一起离开了议事厅。
没想到,何三和童五也跟随而来。
何三抢先几步?拦住王妧二人的去路。
“王姑娘,息怒、息怒。我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拦路。人命攸关,王姑娘,你得救救我们呀。”
王妧对何三、童五二人原本没有什么好印象,只因为昨日何三有问必答、说出了不少西二营哗变之夜的内情,她才愿意听何三把话说完。
“我知道,现在要从容氏手里拿到一批圣丹难如登天,只有王姑娘神通广大,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了。”何三没想到,葛副尉轻易就把他们兄弟交给一个对浊泽、对戎旅一无所知的人统率。
童五唯唯诺诺。他更没想到,自己刚从浊泽之中逃出生天,转头又要重新踏入那片禁地。总管亲兵队伍的信心已经消耗殆尽,他们这一去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王妧说出了实话:“对付浊泽里的瘴毒,容氏所出的圣丹毫无作用。”
何三愣了愣。他比童五更快接受了王妧的说辞。
“跟随王姑娘深入浊泽的人几乎全部安然归来,你们必定有保命的绝招。请王姑娘看在我们兄弟此去十死一生的份上,把绝招传授给我们。我们若能活着回来,一定会重重报答姑娘你的恩情。”
“何三,你们石总管向我‘借’了三百颗圣丹,好像没有偿还的意思。”王妧忽然提起旧事。
何三额头冒汗。他左右为难,生怕答得不好,惹恼了眼前的债主。
“我……我也……我虽然无法替总管应承什么,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助王姑娘讨回这笔债。”
王妧沉思片刻,说道:“回去等着,我会让人把你们需要的东西送过去。”
何三像是劫后余生般、笑得十分难看。童五更是不敢相信,反复确认王妧是不是在拿他们取笑。
王妧打断了他们的欣喜:“将来,我讨要你的报答时,希望你不要推三阻四。”
说完,她越过二人,返回北楼。
“他能给你什么报答?”将一切看在眼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阮啸竟然开口发问了。
王妧随口回答:“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阮啸又问,“让他们死在浊泽里,不正好吗?”
王妧听出阮啸意有所指,惊讶于赵玄将石璧的亲兵被暗楼埋入钉子这一机密告知了阮啸。
“不好。”她说。
299 路途
苏兴觉得自己活得太难了。
从清早启程到现在,他已经赶走了两拨不识相的小贼。
前方还有多少埋伏等着,他根本数不清。
领头人容丁对这个新护卫很满意,却对另一个护卫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
“等到了地儿,我一定会如实向我们首领说明你的功劳。”
苏兴听后,心思活动起来。
他和萧芜年纪、际遇都差不多,结果却天差地别。只因为当年他追随了一位要财不要命的主儿,染了一身坏毛病,才蹉跎至今。
如今他改弦易辙,投在红姬长老门下,又不得重用。郁闷之下,他决定铤而走险,做一件让红姬长老刮目相看的事。
昨夜摸黑盗刀、又受六安要挟,苏兴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路走死了,但在听了容丁的话后,他的信心又回来了。
或许事成以后,他能分走一些六安的功劳,还能得到一份丰厚的回报。
想到这里,他干劲十足,走起路来脚下都扬起了尘烟。
容丁也就更放心了。
这一批劈刀一定能够安然运抵橡城。
过了今夜……只要再过一夜,他就能彻底安心了。
精神一旦放松,容丁的话也变得多了。他开始打听苏兴和六安的关系。
“你们也像普通镖行那样,轮流当值?”
苏兴皮肤白皙、嘴边长着一颗显眼的绿豆大小的黑痣,容丁很自然就把眼前的护卫和印象中皮肤粗糙黝黑的镖客区分开。
苏兴回答说:“情况有些复杂,普通镖行干不了我们这活儿。我是来搭手的,六哥会在暗中先替我们处理掉一些麻烦。”
“你还叫他六哥呢!我看,他年纪比你小,做事也比不上你周全。”
“嘿嘿,”苏兴讪讪一笑,“我们不是按照年纪排行,而是按……别的,有十六的哥哥,也有六十的弟弟。”
容丁完全无法理解。这和他自小遵循的道理是相悖的。
苏兴没想到自己的话让容丁费解,便岔开话头,说:“反正这一路我得听他差遣,也得听你差遣,你要是不嫌弃,我也叫你一声哥哥。”
容丁心里受用,一下忘记了烦恼。
……………………
经过一夜休整,重新启程时,容溪得到了十九名誓死效忠于她的护卫。
她将死去的伙伴安葬在路旁,将来再另做打算。
想要杀死她的人不是容老五,而是容老二。
容老二膝下年纪最小的一双儿女参加了圣女、圣子的质验仪式。仪式被容溪打断,他被逼着做了一些手脚。
平日对首领、对圣女的敬重和顺服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轻蔑和背逆,只有容老二一人吗?
容溪心知,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乐观。
昨夜的杀手因不敌而逃脱,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如果是在从前,容溪遇见这种情形一定会寻求她父亲的帮助,现在她知道,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并不是父亲心里唯一的圣女。
容溪想起刘筠来。
刘筠看得比她还清楚。
“容萁?还有多久能到橡城?”容溪问一旁的护卫。
“明天下午时分、最迟天黑前能到。”
容萁是一个性格内敛、沉默寡言的青年。
昨夜,他亲眼见到杀手护卫毫不留情地杀死他的两个兄弟后,几乎发了疯。
那个时候他才相信?他们兄弟不是时来运转,而是被选中成为圣女的陪葬。
蛊惑他们建功立事的人或许从来没有考虑过?谎言会被戳破。他们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有可能愤怒地活着。
而他?容萁,便是这样一个带着愤怒活下来的人。
他选择效忠圣女?是对那个口蜜腹剑的恶人最有力的报复。
其他十八人也有相似的想法。
容溪吩咐众人:“不要向首领提起容老二的异心,只许提厉氏收买游侠来刺杀我的事。我要让容老二放松警惕,再叫他的阴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容莎、容芽、容苹无辜惨死,我一定会为他们、报此血仇!”
众人听后?心服口服。
……………………
孟树坚带着通行凭引和梓县沈知事送客的节礼,用了三天两夜,终于在这一天黄昏时候抵达了橡城东门外的一家规模很小的客店。
他没有急着进城?即便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那个弱疾缠身的孩子。
有个老朋友准备在城南的一个酒馆替他接风。
孟树坚婉拒了一次。但经不住对方再三相邀,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酒馆少人的角落里,老朋友见面,连寒暄都省了。
“城里最近不太平?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孟树坚开口称对方为“老吴”?脸上因为对方的关切而露出犹豫的神色。
“小棠在城里,我得去接他。”
老吴无奈叹了一口气,显然是知道一些内情。他问:“你跟那位和好了?”
孟树坚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说的是小棠,你怎么提她?”
老吴不太赞许。
“既然没有和好,你就不该管。那孩子被她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着,你一插手,好也是错,坏也是错。你根本就是在自寻烦恼。总之,你听我的,别进城。有什么事,你放心交给我,我替你去办。”
孟树坚被老朋友的热心打动,几乎准备要说出实话。
恰好有酒馆的伙计端着酒菜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也打消了孟树坚的决心。
“没事,我就进城办件事,顺便把小棠接出来,不费什么功夫。你的好心,我都领了。”
孟树坚亲自给老朋友斟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还没告诉你,小棠的病也许能治好。我这次是接他去看大夫的。”
“真的?”老吴听后变得高兴起来,端起酒杯,“这杯酒我得喝!”
孟树坚也松了一口气,面带微笑。
“也许,只是有了一点希望,我还没告诉别人,你也别说。”他特地叮嘱。
老吴当即明白他说的别人是谁,拿手挡在身前,笑道:“我不说。小棠若能治好,你们两个和好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还插什么嘴?”
二人又说了一些琐事。
见孟树坚心意已决,老吴只能反复提醒他办完事后、尽快带着小棠离开橡城。
容州的天气是说变就变的。
300 熊暴石
俞溢没有听从刘筠的建议前往梓县,而是往州城的方向走。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梓县得不到任何帮助。
熊暴石从山上偷了一匹马,一言不发跟在俞溢身后。
随身背着的蛇矛比坐在马上的她还要高出几寸,十分惹人注目。
“熊小姐,你就偷了一匹马?”俞溢走了几步,忍不住停下来问她。
熊暴石心情沉闷,语气也不好:“你是个俘虏,还想要骑马?”
“你要是把两匹马都偷出来,我们今天就能赶到州城。少了一匹马,就要少赶一半的路。”
熊暴石听俞溢说得有道理,昨夜的计划里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可她认错的方式却与众不同。
女贼从马背上跳下来,将马牵到俞溢跟前,说:“这马让给你,我可以跟得上。”
她的身量比俞溢更高,举动之中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姿态。
俞溢笑了笑,接过马缰。
“熊小姐倒是不拘小节。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共乘一匹马,总比我慢吞吞走路快一些。”
熊暴石火气又上头了。
“你也知道你走路慢吞吞?我告诉你,马让给你,你就没有借口了。今天之内,必须赶到州城!”
话音刚落,路旁的树叶被林风吹得飒飒作响,仿佛在给她助威。
俞溢默认了她的说法。
骑上马背,他已比熊暴石高出半截身子。
熊暴石走路有多快,马儿就跟着走多快。一切似乎如熊暴石所愿。
甲字九号文卷里记录了什么,熊暴石比俞溢更想探究清楚。
俞溢本该拿文卷去换刘筠的命,如今,他已有了更好的选择。
“熊小姐,”俞溢唤了一声,“你身上带了吃食没有?”
熊暴石受到干扰,差点踩错地方、被一块不稳当的石头绊倒。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清早到现在,只喝了几口水,而俘虏滴水未进。
“这附近哪儿有村落?我们去讨些喝的?”俞溢又在追问。
熊暴石不甘暴露自己的无知,红了脸,哑口无言。
“看,那路边有车辙,往那儿去肯定有人家。”俞溢伸手一指,“果然,站得高,看得远。”
熊暴石看了俞溢一眼。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被俞溢的话激起怒气。
她什么也没说,直往俞溢所指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了炊烟。
饭食的香气勾起她一段很久以前的记忆。
父亲笑呵呵的脸倏地变小、又倏地放大。
这是一个能逗笑父亲,也能逗笑她的游戏。
有一次游戏,一只莽撞的飞鸟在半空中扑向她的面门。害得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惧怕这种长着羽毛和尖喙的事物。
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怕了。
油纸包裹的烹熟的鸡肉香得能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熊暴石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俞溢如何从村民手里换来这只鸡。
她心里想的只有……
俞溢换来食物和水?准备离开村落?猛然回过头,却发现女贼正伤心得落泪。
他惊得合不上嘴巴。
“熊小姐……”
俞溢出声,吸引了熊暴石的注意。
熊暴石一向不懂、也无须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先哭了个畅快,才说:“我想我爹了。”
俞溢心中一动。
“九首山过去肯定很热闹。”他说。
熊暴石点点头。
“熊首领就你一个女儿吗?”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熊暴石毫不犹豫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看那个……那个大门牙叫什么?我看他对你、就像对亲姐姐一样。”
“天愿是个孤儿,他的爹娘很早就过世了。小震也是。”
俞溢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
熊暴石抹去泪水,看了他一眼。
“我们也别争谁更惨了?先填饱肚子?别的都不是事儿。”俞溢又说。
熊暴石欣然同意。她的坏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两人吃了半饱?攒足力气重新上路。
再次交谈时?两人的语气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生疏又火气十足。
“熊小姐……”
俞溢刚开口就被熊暴石打断。
“你可以唤我的全名?你一直小姐、小姐的?我听得耳朵难受。”
俞溢听了她的话,念头一转:“那是本来应当的呀。熊小姐难道不是把我当成俘虏吗?我自然要伏低做小。”
熊暴石很不耐烦。
“有俘虏骑马,小姐走路的吗?啰嗦!”
俞溢在她发火前选择了顺从。
“熊暴石?要是在昨天?我这么唤你?身上肯定要被你戳出个窟窿。”他开了一个玩笑。
可惜?被他开玩笑的人听不懂。
熊暴石当了真,当即解下蛇矛,怒目直指俞溢。
俞溢见玩笑差点变成现实,忙跳下马来,挡在马匹和蛇矛之间,一边解释说:“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拿你的蛇矛开玩笑,好不好?”
熊暴石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俞溢的意思。但她只是收回蛇矛。
“我走累了,我要骑马。”说着,她抢过俞溢手里的马缰,不等俞溢反应过来就上了马。
她没有要求俞溢快些赶路。两条腿总是跑不过四条腿。
俞溢松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熊暴石的脾气已经收敛了许多,但他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九首山熊氏的秘密,他回到州城后肯定能打听出来。熊暴石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见识不多的年轻女人,不像她的母亲那样机警老练。他应该能够应付。
如今,他只担心留在山上的刘筠。
十天过去,刘筠不知道要消瘦多少。
“俞溢,州城也像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村子一样吗?”
俞溢听到身后传来的熊暴石询问。
他回答说:“州城更好。”
熊暴石沉默了。
又走了一段路,俞溢才听到熊暴石的回应。
“为什么我娘亲不肯下山呢?”
俞溢能猜到此事或许和鲎蝎部有关,但他无法回答熊暴石。
“谁知道呢?等你这次回去,她说不定就肯了呢?”
“她现在肯定在恼我。”
“恼几天也就不恼了。”俞溢随口说道。
说到底,他也不清楚遭受儿女忤逆的父母会有怎样的心情。其一,他是个孤儿。其二,他没有儿女。
“你倒会安慰人。”
“别人长两分眼色,就能活得平平安安,我要长五分眼色,还到处磕磕碰碰。这不叫会安慰人,这叫见风使舵,叫势利眼。”
但在熊暴石看来,俞溢并不是这样卑鄙恶劣。
相反,俞溢信守诺言、没有弃同伴于不顾,这一点足以让熊暴石认定他是个不错的好人。
两人的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