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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修正系统全文阅读

作者:宁三思     重生修正系统txt下载     重生修正系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71 拦路

    刘筠没想到自己会迷失在无人的山林中,一如她没想到俞溢办事会出错。

    春来雨水连绵,常有山路被泥石冲毁。遇见这种情形,二人只能绕路前往梓县。

    鲜为人知的野径在树丛中时隐时现,马匹即便不驮人也走得很艰难。

    见行程被耽误,刘筠心里着急,多次打断俞溢查探路况。

    也不知道是哪一次失误,导致二人绕进了一条更荒僻的无名小路。

    这下,刘筠才肯面对现实。

    沉默的空气放大了刘筠自责的情绪。

    她觉得心口发堵,便停下来,不再前行。

    俞溢认为眼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他有信心找到另一条出路。

    “只要我们继续往北走,总能到达梓县,你宽心些。”

    他也相信刘筠能够重新振作。毕竟,刘筠连那么重的箭伤都能一声不吭地熬过来,没道理会被一点小挫折打败。

    如他所料,刘筠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没错,我们走吧。”

    不幸,祸不单行。

    当他们为找到大路而欢欣鼓舞时,真正的麻烦才从林子里冒出头来。

    八名穿着破烂、额头和脸颊涂着褐色草汁的男女将二人二马合围在路中间。

    东边的山坡上传来飒飒的声响和一阵大笑,似乎还有大队人马尚未现身。

    “咦?好马、好马!终于撞上大买卖啦!”

    八人之中最先开口的是个嗓门很大的青年男子。他披散着结成绺的头发,精瘦的胳膊高高抬起、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刀。

    站他身旁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笑起来露着两颗大门牙的少年。

    正是这二人拦住了刘筠和俞溢的退路。

    刘筠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扭头看了俞溢一眼,彼此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他们遇上拦路劫财的盗贼了。

    “马给你们,但请让一让路。”俞溢开口试探。

    “这小子识趣!快滚快滚!”大嗓门乐呵呵的,就要上去牵马。

    “等等!”正对面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女人尖声喝止他,又朝刘筠二人恶狠狠道,“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得留下!”

    “对对对,得留下!”大嗓门连忙附和。

    俞溢轻轻放开马缰,右手收在腰侧,慢慢挪动到刘筠身旁。

    “没有马,怎么去梓县?”刘筠不肯放手。

    “先脱身,再打算。”这是俞溢的看法。

    高挑女人眉头一皱。

    “嘀咕什么呢!”

    刘筠见那高挑女人向自己靠近一步,下意识把手里的马缰藏到身后。

    “不能给你!”

    俞溢一听刘筠这话,不用细看拦路盗贼的脸色也知道要坏事。

    他未进西二营前,曾跟随着俞舟堂的管事和容、安两地的镖行打过几次交道。他听说过镖行中流传的某些不成文的规矩。

    来不及多想,他对着高挑女人报上了“齐臻镖行”的字号。

    谁知,女人对此毫无反应。

    俞溢的心沉了一下。

    “不给?哼,那就把命一起留下!”女人暴躁如雷,舞着一根蛇矛直冲上前。

    若不是俞溢挥出匕首挡了一挡,刘筠已经血溅三尺。

    马匹受惊,用力一挣。

    马缰在刘筠手心刮出一道血痕,最终脱离了她的束缚。

    大嗓门截住马匹,兴奋得嚷嚷起来。

    双方实力悬殊。

    唯一护身的匕首被高挑女人缴去,俞溢急忙开口:“尊驾息怒。其实这两匹马也是我们偷来的,砸在手里头,麻烦得很。尊驾若有门道,也算了结了我们一桩心事。”

    他原本不愿和这伙人纠缠,此时为了活命,不得已耍些花招。

    刘筠有些腿软。

    见俞溢出手、出言相护,她才醒悟过来。

    俞溢已失去匕首,她万不能再失去理智。

    于是,她虚握着拳头,走到俞溢身侧,什么也没说。

    高挑女人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偷儿?”

    俞溢看到她的反应,心下觉得奇怪。他过往的经验好像突然失去了作用。

    “偷儿身上最值钱的是两只手,你们一人留下一只,我就放过你们。”高挑女人说出了条件。

    这一次,无论是大嗓门,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出声。

    俞溢意识到了什么,拉住愤愤不平的刘筠,道:“我这手砍下来可就不值钱了。还请尊驾发个善心,许我们赎回来。”

    高挑女人极不满意。

    “我偏就看中了你的手。你不照办,我就先杀了你,再把你大卸八块。”

    “看来,尊驾不识数。”俞溢若有所思,转头左看右看,“你们几个、也没有一个识数的?难不成你们是头一次出来干这挨刀的行当?”

    这就是俞溢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盗贼们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

    不可能……

    瞎蒙……

    俞溢已经确定自己猜对了。他对刘筠飞快耳语一句。

    高挑女人似乎恼羞成怒,不再多言,挥舞蛇矛指向俞溢。

    俞溢不指望眼前这个冲动暴躁的女人会手下留情,他把希望寄托在另外一个地方。

    蛇矛狠辣灵活,贴着他侧转的胸膛、从他左腋下穿过。

    俞溢手无寸铁,一连退了数步。

    他只能守。

    刘筠却在这时动了。

    没有人防备她。

    俞溢留在马背上的弓与仅剩的箭是救命的稻草。

    刘筠没有来得及思索他们二人脱身的机会有多大,只顾紧紧地抓住它。

    箭矢飞入东坡的树丛中,惊扰了隐匿的蛇虫。

    “住手……”一道慢吞吞的声音从坡上传来。

    高挑女人听到命令,狠狠挥矛横扫一记、顺势收手。

    俞溢大口喘着气,还不忘朝刘筠露出微笑。只要时机准确,即便是不高明的箭术也能唬住敌人。

    可惜,刘筠警惕着东面,没有注意到他心绪的变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东坡上,一个面容白净的中年女人从树丛中显出身形。

    她手里捏着一枝箭,双眼打量着路中的陌生男女。

    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把对方洞穿。

    俞溢知道,她才是这伙盗贼的头领。

    “镖客,偷马贼,都不是……小震,你看一下马掌。”

    大嗓门应了一声,弯腰去查看被他拦截下的马匹。

    “钉着铁片呢,还有个印儿。”

    声音清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中年女人顿时皱起眉头。

    见到这年长与年少两个女人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俞溢恍然觉察到一件事。

    他动了动嘴角,大胆道:“你们母女的名号很快就能写入府衙的公文了。”

272 层层

    六安被兜头的冷水激醒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间陌生的房屋里昏睡过去。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随即觉察到自己四肢乏力。

    就算没有缚人的粗绳,他也无法离开圈椅站起身来。

    他注意到从破窗透进来的日光,猜测自己昏睡了一夜。

    “你昨夜说的都是实话?”

    质问的话语从头顶传来。

    六安浑身一紧,倏地又放松。

    他虽然看不到说话人的脸,却能辨认出红姬的声音。

    这时候,六安终于完全想起他独自来到这座位于城郊的无人庄院的目的。

    “是。”

    屈辱的喘气声随着胸膛的起伏回荡不息。

    六安重复叙说着昨夜之前的经历,试图打消一点红姬的疑心。

    “都是萧芜!他骗了我!他要和我真刀真枪比试一场,谁输了,谁就别再妄想染指长老之位。他把比试的地点选在这里,全是为了陷害我!你现在去问他,他一定会把一切都推卸干净!”

    六安不知道,红姬昨夜来到这座庄院也是为了见一个人。

    这人是红叶一手培养、安插在乌翎身边的钉子。

    红姬无比重视双方的第一次会面。此事被她列为机密,除她之外,再无一人知晓。

    她在乎的不是手下人明争暗斗,而是机密泄露的根由。

    她的身边是否同样被乌翎安插了钉子?那钉子会是谁、又是通过什么手段获取机密?

    红叶的钉子没有现身,是否已经叛主,转而对她使了离间计?

    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不眠之夜,容州城里里外外各处暗哨打探到的细小动静都被要求一一上报。

    红姬用了一夜时间寻找答案,仅仅只排除了一些人的嫌疑。她甚至召见了花令欢,想看看红叶死后、花氏姐妹是否背着她与雀部的殷泉做了和解。

    结果,她一无所获。

    红叶的钉子几乎成了一招废棋,她不敢再用。

    容州各处暗哨被惊动,内鬼听到风声只会潜伏得更深。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眼前这个替死鬼昨夜与她交手时的震惊不是伪装出来的。

    堂堂长老大动干戈,替死鬼即便身处漩涡中心,也只知晓事关重大,而不知道干戈因何事生起。

    红姬无处发泄的愤怒只能落在替死鬼身上。

    六安又添了几道血淋淋的鞭伤。

    皮肉绽开,既痛且快。

    他没有默默忍受,而是一边不甘地否认,一边恶声诅咒设下这个圈套的萧芜。

    渐渐的,他的声音变弱、变小。

    他像是认命了。

    可红姬不想要他的命。

    她想要替死鬼承认的是另一个大错处。

    “这个东西,你怎么解释?”

    天青色的荷包从红姬手中脱离,像一个巴掌一样打在六安脸上,随即又掉落下来,卡在六安腿部和椅子扶手的夹缝中间。

    荷包上绣着的粉蝶仿佛快要窒息了。

    “我……”六安吞吞吐吐,目光闪烁。

    “哼!这荷包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和你娘亲留给你的荷包一模一样。你早就想好了将它们两个掉包,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你这阳奉阴违的狗东西!”

    红姬挥出的最后一鞭下了死劲,不仅切断了粗绳和衣物,还让受刑之人嘴角溢出了鲜血。

    “滚回去之前,把你这一身脏污收拾干净,不准声张,更不准找萧芜的麻烦!你若再敢耍什么手段,我就把真正的荷包和那道平安符彻底毁掉,叫你永远得不到。”

    她一定会把背后搞鬼的人找出来。

    鲎蝎部能否顺利渡过橡津、拿下橡城,就看这两日了。这种关键时刻,她和萧芜、和容全之间容不下一丁点疑虑。

    这也是她决定不招萧芜来对质的原因。

    她绝不会让幕后黑手的诡计得逞。

    至于替死鬼的指证……

    连她都被蒙蔽?那小子怎么可能看得清楚此事背后的阴谋?

    红姬带走了屋顶上以及庄院外候命的黑衣死士。

    这十余人的脚步被长老内心深处的一个念头绊了一下、停顿片刻?又继续向前。

    六安等了一会儿?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力气抬起一只手臂。

    他避开身上的伤口?扯掉粗绳?捡起不小心沾了血污的荷包。

    接着,他按着扶手勉力站直?而后一步一步往外挪动。

    无人居住的庄院尚未彻底变得破败。

    庭院中,杂草掩着零落的碎石和几块朽木。

    一只瘦健的豺狗躲在一面断垣下?悄无声息注视着生人的举动。

    六安一时腿软,扶了一下被尘土遮去真实颜色的廊柱?留下一个手印。

    他呆立不动,侧耳细听?随之抹糊印迹,往西厢走去。

    他越走越快?腿上也完全恢复了力气。

    西厢东南角落堆着破布和干草,看上去像是被风刮来聚拢在一处。

    六安从地上捡了一根较长的枯枝代替他的手,将布堆层层拨开。

    预料中的危险没有出现。

    他找出藏在布堆中的破旧布包,打开后发现了一套干净的衣物。

    一套正合他身量的衣物……

    瞬间,愤怒烧红了他的双眼。

    昨天夜里,被愚弄的不止红姬一人。

    他也被白先生利用了。

    涌动的热血滚到嗓子眼?又被他狠狠咽下去。

    平息了心头的怒意?六安回忆起昨日小蛮的纠缠。

    小蛮改口称白先生要他帮忙运送的东西存放在城郊的无人庄院,他可以亲眼瞧一瞧再做决定。

    他也想看看白先生到底带着几分诚意和红姬联手对抗乌翎。

    于是他来了。

    他在搜索庄院时找到了粉蝶荷包,也看到了荷包近旁落满尘灰的地面被人划写出“西厢东南”四个字。

    一念之间,他便决定收好荷包、踢乱尘灰上的笔画。

    事后他才想到,自己习惯的举动已将白先生设计陷阱的证据消除掉,即便这四个字作为证据来说有些牵强。

    当他搜查完整座庄院、确认没有埋伏的时候,红姬和她的死士出现了。

    逃?

    他不可避免要和死士交手,他的身份当场便会暴露。而且,那时的他还不能确定红姬是否专门冲他而来、是否留有后手。

    躲?

    庄院之中没有万无一失的藏身之处,他仍有被发现的可能。

    否定了这两条路后,他决定主动出击,并在转瞬之间想出一个可用的借口。

    没想到,他打消了红姬的疑心,却没有躲过白先生的算计。

    这一套早已准备好得衣物便是白先生棋高一着的宣示。

    他若心思不定,将实情全部说出,反而会让红姬怀疑他和白先生私下勾结,有害无利。

    他若脑筋清楚,就只能一心一意替白先生填补上阴谋中的每一个漏洞,将祸水东引,同时让自己脱身。

    六安就是这么做的。

    他隐瞒了白先生暗中所做的手脚,将红姬的疑心引向萧芜、引向内鬼。

    如今他摸清了白先生对结盟毫无诚意,却也将自己的异心暴露给了对方。

    换了衣裳,六安取出粉蝶荷包细看一会儿。随后,他将荷包撕成碎片,连同血衣一起抛弃。

    荷包是他交到红姬手里的把柄,白先生可用不了。

273 气味

    黄昏时分,王妧一行人进入了玉辉山。

    他们在山下遇见了一块拦路的巨石。

    向导说,那是山巅仙人阻止凡人上山的警示。

    赵玄猜测巨石不是人力轻易能够搬动、定是从山顶一路滚落下来的,王妧却想到了浊泽障鬼台的巨石围墙。

    “容氏的巫圣就算长着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搬得动这巨石。”赵玄已通过葛束之口得知王妧在浊泽中的见闻,他当先否定了鲎蝎部的传说。

    “仙人与神力,你都不信。”王妧直接戳穿了他。

    赵玄哈哈一笑。

    向导指路来到一处背风的平地作为宿营地。

    武仲在附近找到一个池子。

    池子最宽处一丈有余,在林木掩映下,仿如一块未经雕凿的翠玉。

    池边漂着浮萍和细小的白花。水面以下,浮萍的根须清晰可辨。

    向导还没来得及提醒武仲,王妧已先一步发现了池边喝水的林猫。

    大猫喝足了水,前足一伸,将两只打闹不休的小猫推向水池。

    三只林猫身上有黑、白、金——三色纹络相互间错。林木荫蔽之下,它们的外表失去了应有的光彩,碧绿的猫眼却越发引人注目。

    大猫像是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生物,竖起长尾、跃到近旁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与王妧隔池相对而视。

    不料,一根斜斜刺出的树枝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静。

    林猫受到惊吓,倏地跳下石头,叼起一只小猫逃入丛林中。

    肇事的树枝被刀锋切断。

    武仲扔掉半截残枝,去夺阮啸的长刀。

    阮啸一声怒喝,挥舞长刀,砍中了林猫原本立着的那块石头。

    变故在眨眼间发生,王妧甚至来不及询问缘故。

    “你鬼鬼祟祟躲在林子里,想做什么!被我发现了,你还想灭口是不是!”

    武仲的声音在王妧听来恰恰是求救的隐语。

    “住手。”

    王妧一开口,武仲得令后撤,阮啸也不得不收手。

    赵玄在营地听见动静,踱步过来瞧热闹,招了招手让阮啸上前回话。

    “我负责巡查东面,一切正常。”

    “巡查?你明明躲在树丛里盯梢!”武仲不等问询,当即反驳。

    “狸猫野性难驯,我怕它冲撞公子,正要驱赶它。”

    “这……”武仲看向王妧。听了阮啸的辩白,他突然拿不准阮啸当时是在盯梢王妧还是在伺机驱赶林猫。

    赵玄原本站在王妧身侧,此时朝阮啸走了一步,像是在思索什么,而后又回过头,面对王妧问道:“你怎么看?”

    王妧心知这一问索求的不是她的看法,而是她的行动。

    “这件事错在我,我愿意赔礼。”

    武仲一听,垂头丧气?立时垮了。

    赵玄笑了笑说:“你要是管束不了,我不介意替你调理调理。”

    王妧想到去年赵玄对六安下的毒手,心头又不痛快了。

    既有定论?赵玄便命阮啸自去做事。

    阮啸一时没有动作。

    他低着头,看了看林猫遗下的那只小猫勾着他的靴子往上攀爬。

    这该如何处置?

    他犹豫了一会?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向赵玄请示。

    赵玄对小猫不感兴趣,许他随意处置。

    阮啸于是弯下腰?大手握着小猫的脖颈、将它提起来。

    小猫起先四足乱挥,像是要和阮啸玩耍。忽地?它身体蜷缩?尾巴也僵僵的不再摆动。

    王妧面露诧异,疑问脱口而出。

    “你这是做什么?”

    阮啸对她的惊诧毫无反应,平静回答道:“杀了它。”

    赵玄嘴角似笑非笑?看王妧吃瘪才有趣。

    “你是看它不顺眼?就想杀了它?还是……”王妧拖长了最后一个音节,“看它爪牙无力?欺它势弱?”

    阮啸的来历在她心里仍然疑团重重。

    她最初怀疑对方是暗楼的人?却找不到一点证据。而且,她毫无凭据的猜疑也被赵玄对阮啸的异常信重打消了一半。

    阮啸一脸正色?全然听不懂王妧话中的锋芒。

    “那只大狸猫知道避开危险?短时间内不会回到这里了。这只小的沾了生人的气味?就算被大狸猫找到,也会被遗弃甚至杀死。”

    阮啸说完?递出手里的小猫,表明他并非残忍嗜杀。只要王妧一句话,他就会放过小猫,任其自生自灭。

    “生人的气味?丢到池子里洗一洗不就成了?找什么借口!”武仲不服输,一抓住阮啸话里的破绽就忙不迭反驳。

    阮啸鼻间喘出粗气。

    大掌之中,小猫瑟瑟发抖,似乎醒悟了自己的命运。

    王妧暂时放弃探寻阮啸的秘密,决意救这小小林猫一条性命。

    没想到,赵玄竟先她一步开口了。

    “留着它。”

    他一锤定音,谁也没有第二种意见。

    王妧觉得古怪,只是看赵玄脸色有异,才没有急着追问缘由。

    小猫被送到随行的训犬人手里,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活力。

    天色渐暗,宿营地燃起篝火。

    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有移动的暗影和闪烁的兽瞳。

    夜鸦的啼叫在密林中交织成为缚网,压低了每个人的呼吸声,连猎犬的进食都变得小心翼翼。

    马匹和部分护卫留在山下接应。

    随行上山的人手有所减少,一切安排依然井井有条。

    巧合的是,此行的护卫头领便姓井。他曾是靖南王的近身侍卫,也是不折不扣的武技高手。

    身处宿营地的人似乎不必担忧安危。

    王妧因为白天的事无法入睡。

    一些念头纠缠着她。

    她想去看一看大猫是否如阮啸所说远远避开危险、不再回来。

    于是,她离开营帐,独自往池子的方向走去。

    山林春夜,清清泠泠。

    王妧想起从前和母亲、妹妹在城郊园子的荷花池里放荷花灯的事,眼眶忽然有些发胀。

    她吸了吸鼻子,闻到淡淡的树皮和草地的气味。

    夜风带来一丝衣物的熏香。

    赵玄不声不响地出现,吓了她一跳。

    王妧有些气闷,不愿开口,只是静静看着赵玄一步步走近。

    而后,她听见赵玄因为极力压低而变得沙哑得声音。

    “你在浊泽见到厌鬼了?”

    赵玄努力看清王妧的身影,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王妧轻轻应了一声。

    “厌鬼身上也有气味吗?”

    王妧一愣,又听见赵玄的低语。

    “或许,燕国公会像先皇抛弃我那样、抛弃你。”

274 阴违

    夜风刮过海面,悄无声息地侵入慕玉山庄。

    山庄之外有人不得其门而入,山庄之内有人恨不能夺门而出。

    俞十一又委屈又害怕。

    当时她不过说了一句催促的话,哪知激怒了田恕。

    练习用的钝箭打在人身上也一样会痛,一样会流血。

    是岳先生帮她处理伤口,也是岳先生警告她:能够伤人的不止是利箭。

    她虽惶恐,却也逐渐醒悟了岳先生的话。

    在她的眼里,田恕变了。

    从前的田恕是唯唯诺诺的无知少年,如今的田恕却是对她生杀予夺的少庄主。

    她也变了。

    从前的她会听信田恕辩解他如何失手误伤,且不存芥蒂。如今的她却选择将事实埋藏在内心深处,任谎言散播。

    在场的护院亲眼看到意外发生后少庄主手足无措,都当田恕是箭术不精、误打误撞才伤了人。

    然而,伤了俞十一的事在田恕看来却是另一种意外。

    岳先生总是教导他发箭时要心静。

    见鬼的心静!

    谁能够给他一个解释,他心静时,为何靶心却动了?

    碗口大的靶心,一时缩小如龙眼,一时放大似铜锣,他怎么可能射得中?

    箭矢离弦时,他心里充满了愤恨和嫉妒,他甚至没有瞄准目标。

    他以为十一能躲过去的……

    另一边,一整天被琐务缠身的田大管家得知田恕不顾课业、只知与俞十一厮混,心中已存了许多不满。

    少庄主对一介仆婢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奉承讨好,全然没了分寸。而最令田大管家介怀的是,田恕竟将他的叮嘱抛到脑后,实打实耽误了正事。

    左等右等,直到入夜,田大管家终于失去耐心,提着灯笼亲自来攒红阁迎田恕。

    “时候不早了,还请少庄主移步。”

    田恕这才想起田大管家的交代,顿时心虚不已。

    他悄悄命人在攒红阁备了席面,给俞十一赔罪,没想到被田大管家抓了个正着。

    俞十一心中不忿。做错事的明明是田恕,到头来,受伤挨骂的全是她。

    果然,田大管家狠狠训斥了俞十一一顿,而后带着田恕回到少庄主起居的处所。

    仆婢们不知听到什么风声,一个个噤若寒蝉。

    不过,二人都没有理会,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当田恕意识到自己对仆婢们或探究、或畏惧的目光毫不在意时,他心里突然生出了几分直面田大管家的勇气。

    “今后,不要再罚十一替我举箭靶了。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他坐在灯前?身形比从前健壮些许。

    田大管家刚想说课业学成与否要看岳先生的意见,但他稍一思索,还是答应了田恕。

    言归正传。

    “三爷有件事要交给少庄主去办。”

    田恕一听,立刻坐直了身体。

    “三爷说?岛上混进来一个探子,如何找人?如何处置,全凭少庄主的心意。”

    “什么?”田恕惊讶出声,勇气随之消失无踪,“我……离岛那么大,我怎么找?你得帮我!”

    田大管家从容说道:“少庄主放心?我会尽全力协助少庄主。三爷肯给少庄主这次历练的机会,是好事?少庄主不必过于担忧。”

    田恕想了想,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你在,我就不担心了。”他又问,“我该怎么做?”

    “先查。三爷给了线索?说是和我们慕玉山庄自家的产业有关。只查岛上的渔场、珠场、石场、桑林和粮庄?远的布庄染坊、大小商号?都不必查。”

    田恕听得头疼。

    “这些,你派人手去查不就行了?我……”他将脸转向一侧,试图逃开田大管家的目光。

    田大管家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即刻接话。

    “我每天跟着岳先生学这学那,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要查的地方那么多,我哪里查得过来?”

    田恕只怕田大管家将他送到渔场或者粮庄、跟着某些面目可憎的老管事做一个任人呼来喝去的伙计。如今他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怎么能再去受这种气?

    田大管家感到很无奈,田恕总是改不了说泄气话的毛病。

    “我会先粗略查一查,但是,”田大管家话锋一转,“三爷想看到少庄主学有所成,少庄主如果能够做足准备,一定会让三爷刮目相看。”

    他还没告诉田恕,他猜测这个任务的难处不是找出探子,而是如何处理手尾。

    鬼三爷对田恕的考验,也是对他的考验。若是田恕畏难而退,他也没脸去见鬼三爷。

    “我知道了。”田恕叹了叹,有些精神不济。

    田大管家见此,又提起另一件事。这件事,他倒是希望田恕能够畏难而退。

    “少庄主不是想见夫人吗?我买通了石屋的看守,过了今夜,那看守就要被调走了。”

    田恕看起来疲惫不堪,也许只要一丁点困难就能让他打消这个冒险的念头。

    “真的吗?太好了!我要见她,我马上去见她!”

    田恕少有这样果断的时候。

    田大管家愣了一下,再次提醒:“此事若是被三爷知晓,恐怕……”

    田恕听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最后耷下脸,转瞬间变得消沉且冷漠。

    田大管家神情凝重。

    既然无法打消田恕的念头,他只能改变自己的主张。

    “请少庄主听我一言。”

    田恕抬起眼皮。

    “三爷从未明言禁止少庄主去见夫人,少庄主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事后,三爷只会责怪我没有好好劝导少庄主。”田大管家继续说,“我自然心甘情愿替少庄主承受责罚,只是,少庄主也免不了要挨几句训斥。”

    “那……”田恕心里早已点头,只是让田大管家代他受过这样的话叫他难于启齿。

    “少庄主尽管安心去见夫人吧。”田大管家笃定道。

    “好,我听你的。”

    二人各自裹上披风,离开书房,悄然融入漫无边际的黑夜。

    石屋的囚徒被单调乏味的生活折磨得快要失去理智。

    画眉鸟不知何故死在积满灰尘的角落里,连同带走了石屋仅剩的一点生机。

    田夫人好不容易挨到睡意袭来,却被开门声惊扰。

    她睁开眼睛,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叫声挠得田恕心肝发颤。

    他禁不住频频回头,左右张望。

    树影化作鬼形,潜入地底,升上天空,骇人至极。

    看守石屋的差役平日骂了几百次“疯子”,今日打开屋门后却咬住了舌头。

    他被一只飞来的瓷瓶击中额角,眼冒金星,身体瘫软,不受控制地倒向田大管家。

    田大管家将生死不明的看守放到地上后,才伸手抹了抹脸颊。

    瓷瓶的碎片割破了他的脸,但没有见血。

    “夫人一切安好?”

    “三爷让你来杀我?”田夫人气喘吁吁,尖声喊道,“背主之徒,不得好死!”

275 阳奉

    夜色变得朦胧起来。

    “夫人大概要失望了。我从未背主,这辈子兴许还能得个‘好死’。”

    田大管家的脸色晦暗不明。

    他已准备好应对田夫人的发难。在这种情势下,他不需要花言巧语。

    实话才最伤人。

    “你是他的……你是他的!”田夫人一手指向田大管家,从石屋中走出,“你从未背主?哼!你背叛我,还敢来我面前招摇?真是无耻至极!”

    田夫人瞪着一双眼。

    被困于石屋中,她渐渐失去梳妆打扮的心思。

    脸上的细纹、眼中的血丝一同拉扯着她的理智,让她看起来不至于太疯癫。

    她急切喘了几口气,开始数落田大管家从前的罪过。

    “李若揭发你克扣月钱、谋取私利,我没有信。有仆役不堪你苛刻挑剔、自寻短见,我没有深究。香穗说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人!香穗对我一片忠心,都你挑拨离间!我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你的鬼话,养了你这只白眼狼!”

    田大管家被田夫人逼得倒退了一步,撞到躲在他身后的田恕。

    田恕不觉发出哎哟一声。

    田夫人突然住了口。

    “十余年来,我日日陪伴夫人左右,任凭驱使。夫人想用几句污蔑的话就抹煞我为夫人尽的全部心力?”田大管家将脸侧向一边,偷偷瞧了田恕一眼,“夫人所说,全是子虚乌有。当初,他们凭空捏造了几个罪名想扣到我头上,却因为拿不出证据被夫人赶出山庄,夫人怎么能忘了?”

    田夫人已经听不进田大管家的辩解。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双多出来的短靴。

    田大管家也注意到田夫人的反应。

    一念之间,他不顾田恕的震骇、将田恕直接推到田夫人面前,略带快意说道:“少庄主特地前来拜见夫人,夫人高兴吗?”

    田夫人咬紧牙关,才没有做出泄愤的举动。

    在她的耳目被蒙蔽之初,王妧便给了她一个提醒。

    她应该感谢王妧,即便王妧的提醒是愤恨的毒药、没日没夜折磨着她的心。

    有时候,她觉得三爷不会如此羞辱她。有时候,她又觉得一切是那么合理。

    她不甘心……

    “跪下。”田夫人沉声命令。

    田恕当即意识到命令的对象是他自己。他应声便跪倒在石板砌成的冰冷地面。

    田大管家又是一愣。他没想到田恕这么轻易就伏跪在田夫人脚下。他甚至没来得及出声阻止。

    “想拜见我?跪到天亮再说。”

    长夜漫漫,玉漏难熬。

    而对于夜夜安枕的人来说,从天黑到天亮只是一眨眼的事。

    梓县清晨的安宁被鸡鸣打破。

    当炊烟升上半空时,碧螺被告知,她挂心多日的那件事已经有了结果。

    为此出力最多的人是严沁,这让碧螺感到意外又难堪。

    客店前厅,莫行川、碧螺、严沁三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

    莫行川手边放着几封信和一副请帖。

    信还没有拆。请帖却是打开的,内容简单,一目了然。

    “严沁找到了你和谭漩先前在街上遇见的那对母子,却被婉拒于门外。昨天夜里,母子二人悄悄离开梓县,想来是不愿被打扰。”莫行川对碧螺说。

    碧螺带着遗憾提起了卜神医:“我问她的时候,她说,没有什么病是她治不好的。”

    “那些江湖游医也爱说这种话。”严沁插话道。

    碧螺一听又来气了。

    严沁这是变相说她蠢笨。

    “江湖游医也有妙手,不可一概而论。”莫行川适时阻止了争吵,“卜神医曾在安贫舍治好了一个身有隐疾的病人,从而得到安贫舍舍长的推举。我想,没有人敢说她是个骗子。”

    碧螺听后迷惑了。

    见严沁一声不吭?她赌气也不再多问。

    莫行川以为碧螺已经明白?便接着说:“无论是做百绍公主?还是做梓县神医,她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我们在调查她,她也在调查我们。而且,她的动作比我们的更快。”

    他将请帖递给碧螺。

    “给我的?”碧螺看不懂。

    莫行川点点头:“卜神医请你明日去赴宴。霜白?是她如今的名字。北街的冯宅,是设宴的地点。贵客,是你。”

    碧螺仍旧不解。

    “你那么关注她?她对你自然也有兴趣。”莫行川语气平和,说出来的话却近似玩笑。

    碧螺哭笑不得,只得问:“那我该不该去呀?”

    莫行川想了想?又一次点头。

    “去。”

    见此?碧螺也就放心了。

    另一边?同在梓县的蒲冰这两日闭门不出,一心梳理开设医馆的事。

    反倒是小丫环银灵坐不住,借着送请帖的机会到街上逛了一圈?可惜没发现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她在归途遇到了孟树坚。

    “孟先生!你是来找神医的?”

    银灵被告诫必须用“神医”来称呼她的主人。她叫错几次,吃了几个巴掌,就记住了。

    孟树坚朝她挥了挥手?等她走上前来,闲话几句,随后一起去见蒲冰。

    此时,蒲冰正在前院树荫下散步消食。

    见到二人有说有笑进了门,她脸色微变。

    被镇察司的林启发现她在梓县的作为后,她索性将银灵接来,表明了态度。主仆二人不会再回到乡下农庄。

    而今,蒲冰有些后悔了。

    万一银灵泄露了她身份……

    “卜神医安好?”

    孟树坚的声音打断了蒲冰的思绪。

    蒲冰回过神,微笑着回礼。

    她以为孟树坚登门是为了开设医馆一事,正想请客人进厅中详谈。

    谁知,孟树坚开口拦下她的动作,直言道:“实不相瞒,我即刻便要动身前往橡城,恐怕无法履约,所以特地来告罪。”

    安贫舍的佟舍长很重视兄弟的请求,不到两天时间就弄来了通行凭引。

    明面上,孟树坚奉命将一批土产作为节礼运送到橡城沈知事的一位故友家中。外人通通不知道,他是去接应他病重的儿子。

    孟树坚把这两个理由和盘托出,最后忍不住唏嘘几声。

    蒲冰随口安慰两句,孟树坚却像得到莫大的鼓励。

    “我那孩儿说到底还是有福的。能遇到卜神医,就是我们父子前世修来的福气。到时,还请卜神医再施金针秘术,救我儿一命。我愿意结草衔环,报答这份恩情!”

    蒲冰听后心情大好,甚至亲自将客人送到门外。回过头见到笑嘻嘻的银灵,她也没有斥责。

276 求和

    被赤猊军送回容州城时,容溪心头浮起隔世之感。

    浊泽吞噬了她的天真和骄傲,转而带给她无止境的畏惧和忧虑。

    从那个禁地中走出来的她已经变了一个人。

    回家,是容溪鼓起勇气做出的决定。

    她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让她的父亲失望了,但她必须回去向父亲认错,并恳求父亲的原谅。

    不管是责备还是惩罚,她都甘心承受。

    可是,事实并不如她料想的那样。

    容宅大门紧闭。

    没有一个容氏族人知道他们的圣女在门外徘徊。

    不……

    他们等待的圣女不在门外,而在门内的巫圣堂。

    容宅之中的这座巫圣堂,和散布在容州各地的巫圣堂是不同的。

    这里,人人都可以是巫医,而人人都不需要巫医。

    他们平安和福泽仰赖的是传承了巫圣血脉的圣女和圣子。

    当圣女因老、病、伤或意外不再受到巫圣和列代先祖的眷顾,巫圣之力便会降临到族中的稚童身上。

    稚童的资质有高有低,他们能否继承巫圣遗留下来的至高、至深的力量理所应当由巫圣堂考察决定。

    容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族人听到她在浊泽失去踪迹的消息后,竟当她已身死魂消,开始准备质验新圣女的仪式。

    主事者还是她的亲叔叔。

    偏厅寂静,容老五在上首安坐。见到容溪平安归来,他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带着恼意。

    全是因为容溪决断出错,他的独子容滨才会被送到屏岭宿所养病,继而落在仇敌手里,陷入死地。

    从前,他盼着圣女炼出古方圣丹、保住他儿子的性命,不得不多次迁就。而今,他无须再忍着那口气。

    “再过三天,新圣女便会从巫圣堂中走出来,接受族人和部众的膜拜。你既然还活着,那就好好看看,身为鲎蝎部圣女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容溪把容老五异常的言辞和举动看在眼里。

    自打她成为圣女,族中长辈待她只有慈爱。除了她的父亲,没有人会坐着向她训话。

    她守着鲎蝎部圣女的本分,研习丹方、学御虫之法、主持祭礼典仪,勤勤恳恳,从不叫苦。因而,她心安理得接受族人的尊崇。

    回想从前,她得意时,有人为她叫好;她失落时,有人为她鼓劲;她迷茫失措时,一族之首的父亲总能给她指点。

    父亲……

    “我要见我父亲。他在哪里?”容溪努力忽略容老五的不敬,言语中显出了急切。

    然而,她得到的却是一声嘲笑。

    “你父亲?没有首领点头,哪里会有新圣女?对首领来说,你已经死了。”容老五不屑欺骗她。

    容溪听后,不由自主摇头否认。此时,她已经不在乎容老五的态度,只想去见父亲一面,亲耳听一听父亲的说法。

    “你不信?哼!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是鲎蝎部首领?也没有退路了。你还活着?也好。我们容氏不会做逼迫旧圣女去死的事。你若想留下来?自会有你的去处。”

    容溪想起了她的王妃姑姑,心志突然变得坚定许多。

    她缓缓开口:“五叔,当年如果没有我,容滨肯定承受不了百虫噬心的痛楚。他天生怕痛,怕苦,还不听话?但他认我是他的姐姐。他身染瘴毒、被石璧劫去?是谁为他四处奔走?是谁去和石璧周旋?是我!我甚至冒险进浊泽寻找救他的药草!我所做的一切?别人可以不屑一顾,但你是他的父亲,你不能!”

    她越说越急,嗓音也越来越尖。到最后?说话声甚至传到了偏厅之外。

    容老五被她说得红了脸?无言以对。

    “你不会放弃你的儿子,我父亲也不会放弃我。他不过是误以为我死了,为了容氏一族?才匆匆下令进行质验新圣女的仪式。一个最多只有十岁的圣女能做什么?等她学会炼圣丹?一切都晚了。退一步说,别人能等,容滨能等吗?”容溪说着,不知为何心如刀绞。

    容老五恨恨看着容溪,也恨自己被对方说动了。

    “你别拿一时的侥幸来唬我。浊泽神秘莫测,没有人比我们容氏更清楚。你进去过,找不到救我儿子的药草。就算你再进去一次,你敢保证一定能找到吗?”容老五想到儿子受苦而自己无能为力,不禁用力捶了一下大腿,“你以为我不知道?宿所被赵玄夺占,你抛下我儿子一个人逃出来,你竟还敢……还敢拿鬼话来糊弄我?”

    容溪心头突突地跳。

    如果眼前的人是她的父亲,她会低头认错,说出实情。可她面对的是态度大变的容老五,许多话,她说不出口。

    转念间,容溪想到王妧提到的那些事。它们正好可以当作她去见父亲的借口。

    “赤猊军会助我……”

    容溪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厅外。

    那三个字果然震动了容老五。他按着扶手站起来,颤颤问:“你说什么?”

    容溪仿佛没有听到。

    “得到厌鬼降世之兆,父亲命我去湖州请求靖南王调动赤猊军来应对。没想到,赵玄横插一手。父亲认为赵玄一定会利用赤猊军和我们作对,不得已做了一些安排。但是,如今的情形已经不一样了。厌鬼之祸近在眼前,赵玄也不能不顾大局。”

    “怎么……”容老五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些。

    “赵玄派赤猊军送我回来,是为了求和。”容溪终于说完她要说的话,“他让了一步,只要容氏助他铲除厌鬼,他愿意承认小世子的位分。”

    “铲除厌鬼?怎么可能!”容老五当即否定。

    “是啊,怎么可能。”容溪声音幽幽。

    “那你还……”

    “我们只要他承认小世子的位分。这件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必须请首领拿定主意。”容溪回过头,盯着容老五。

    容老五犹豫不决。

    没想到,容溪却趁势追击。

    “质验新圣女的仪式也要停下。既然我回来了,就不会有新圣女。”

    容老五被逼无奈,只能暂时答应。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容溪却仍未放松,即便她已疲惫不堪。

    她一度以为自己能够驱瘴杀鬼,拯救容州百姓于水火。可惜她没有做到。

    而今,她不惜撒谎保住圣女的名头,又是为了什么?

    容溪怔怔想了许久,忽然被厅外涌进来的一阵冷风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无论如何,族中参加质验仪式的稚童有一部分因她今日的举动保住了性命。

    她不会后悔。

277 果腹

    拦路贼抢走了战利品,并将俘虏关押在一间四面漏风的棚屋,似乎打算延迟拷打和逼问。

    棚屋地面堆叠着朽烂的死蝎。

    各种不可名状的秽物与大小不一的泥团土块凝结在一起,令人作呕。

    门边尺寸之地被新发的杂草侵占,青葱蓬勃,反倒成了囚徒选择的落脚处。

    一夜过去。

    当晨雾爬上棚屋稀疏的木板,刚刚合眼没多久的刘筠被一阵寒意冻醒了。

    她和俞溢昨日已合力将杂草丛简单清理了一遍,但地面仍有些凹凸不平。

    尽管硌得难受,二人也只能选择席地而坐,以恢复体力和精神。

    刘筠呵出一口气,伸直了曾经受伤的右腿,又活动一下左腿。

    她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抬头看见俞溢趴在门板上往外窥探,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那个威胁着要砍掉俘虏双手的年轻女贼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在棚屋四周逡巡不前。

    刘筠默默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脚步声逐渐远离。

    俞溢也在这时收回目光,发觉刘筠已经醒来。

    昨夜,二人讨论良久,一致认定那个能够号令群盗的中年女人同样能够决定他们的去留,而那个脾气不好的年轻女贼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至于另一个问题,二人却存了分歧。

    刘筠认为应该表明身份。或许迫于靖南王的威势,拦路贼即刻便会改过自新、放他们离开。

    俞溢却认为此举不妥。拦路贼若是畏惧靖南王的威名,怎么会选择成为拦路劫财的贼寇?

    刘筠并未被说服。

    “她走了,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俞溢见刘筠摇头示意,又低下身子,说了一句,“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对我们下手,我猜还要再等几天。”

    可惜,这番安慰的话语起到的效用微乎其微。

    刘筠一天都等不了。

    春日清晨的寒意褪去,激烈的血气涌上她的脸。

    “倘若州城没有追索我们二人的消息,他们就敢杀人越货了么?他们把我们的东西全都抢走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非要赶尽杀绝?”

    一想到她很有可能被困死在这不知名的山沟里、再也见不到她想见的人,她便难以平静。

    俞溢感觉到,刘筠的焦虑和愤怒远远大于恐惧。如果刘筠像昨天那样不计后果地行事,再完美的脱身计划也会功亏一篑。

    他必须提醒刘筠,免得再次坏事。

    “昨天我们见到的那九人,年纪参差,个个饥瘦。就算是做盗贼,他们也做得很差劲。”他指着棚屋另一边的污秽,“我猜,他们或许曾以养蝎为业,后来因为一些缘故家业破败,沦为盗贼……”

    刘筠忽而插话:“你那么笃定他们是初次做盗贼?好像你做过贼一样。”

    俞溢一时哑口无言。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自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如果没有俞舟堂收留,我的确很有可能去做贼。”

    刘筠抿着嘴。她知道自己的话伤了俞溢的心,可她一点也不想听俞溢替那伙贼人说话。

    “我想了一夜,才想明白这些。我很确定,我们还没有走出九首山的地界,距离西二营只有不到两天的路程。他们选择在这里拦路劫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俞溢收拾了心情?开始认真劝说刘筠?“还有,齐臻镖行在容、安两州是响当当的招牌,盗贼轻易不敢招惹。这伙人,贼首虽然比其他人多些见识?但那不算什么,他们耳目闭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自寻死路。”

    听到这里?刘筠点了点头。

    她终于相信她面对的是一伙初涉江湖的小盗贼。

    “在我小的时候,街上的孩子经常结伴来欺负我,我怕惹麻烦?便任由他们欺负。后来?有个身材特别壮实的大孩子也来欺负我?我发狠把他揍了一顿。其他孩子都被吓惨了,我的日子也就清静了。”

    俞溢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让刘筠理解他的做法,而后才把话引到拦路贼身上。

    “那贼首或许不想惹麻烦,但她不会怕惹到大麻烦。你再看看这一地的死蝎子。若说?他们与鲎蝎部毫不相干,你信吗?”

    刘筠想了想,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正值鲎蝎部作乱之时,若被拦路贼知道她是靖南王的女儿,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得对。”

    目的已经达到,俞溢也就不再多说。

    眼下,想出一个可行的脱身计划不是首要的,果腹才是。

    二人的交谈刚刚结束,刘筠的肚子便发出咕咕的声响。

    俞溢闻声,不由自主将手搭在腰腹间。将近一天不曾进食,他和刘筠一样忍受着饥饿。

    他想,就算没有饭食,有一口水喝也是好的。

    刘筠嗓子发干,倒也不觉得难堪。陷入绝境,体面尽失,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而且,她相信俞溢不是赵玄那种以取笑别人为乐的人。

    俞溢不知道刘筠的想法,见她毫不忸怩,只觉得她十分豁达。这样的刘筠胜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

    他说:“得想办法从他们手里讨些吃食,不然,我们恐怕连这间棚屋都走不出去。”

    刘筠也同意这一点。

    于是,俞溢站起来,贴着门缝嚷闹起来。

    “喂!来人啊!”

    “死人了!”

    “快来人!”

    他一边喊叫,一边将木门拍得砰砰作响。

    听见动静、首先过来查看的人是昨天那个大门牙少年。

    他揉着睡眼走向棚屋,四面看了看,确认一切如常,便要离开。

    俞溢忙叫住他,让他送些吃食过来。

    没想到,少年听见俞溢的要求,竟捂上耳朵,一溜烟跑了。

    俞溢正不解时,忽然瞥见一个高挑女人的身影。

    他心里咯噔一下。

    年轻女贼把蛇矛当成了手,操纵自如。

    她指着门板后的俞溢,命令道:“你出来,和我打一场。赢了,有吃有喝,输了,你就闭嘴。”

    俞溢并不以拳脚见长。

    昨天他有匕首护身,但仍败在女贼的蛇矛之下。现在他手无寸铁,又饿得乏力,胜算更是微乎其微。

    女贼开出的条件,他不假思索一口回绝了。

    “不打?”

    愤怒的蛇矛在门板上戳出一个窟窿。

    俞溢险些没躲过去。他大胆猜测,这个女贼就算对上总管亲兵也有一战之力。

    对手的躲避对女贼来说如火上添油。她越发肆意起来。

    本就漏风的棚屋变得更加破败。

    见此情形,俞溢既担心,又有些振奋。

    要是棚屋被毁,他和刘筠便无须忍受这满地的死蝎子了。

    而二人安然离开棚屋的前提是,女贼的母亲能及时出现、制止女贼行凶。

    熊采芝人到中年,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同一个人用同一个理由威胁两次。

    这一切,全是她那个性情暴躁的女儿作的孽。

278 调和

    屏岭宿所又开始了不平静的一天。

    何三探知宿所由赤猊军把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打消顾虑,表明身份,求见主理宿所的赤猊军副尉葛束。

    等待葛副尉召见期间,他辗转打听到当初携手并肩的兄弟死伤过半,心里难受了一阵。

    同行的黄三针冷眼旁观,半句安慰的话也没说。

    等到正午时分,何三才在议事厅见到了赤猊军葛副尉的真容。

    当下,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何三眼里的葛副尉相貌平平,举止粗野。一碟小菜,两个冷饼,被副尉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末了一碗清水灌下,副尉便结束了这一餐——还打了一个嗝。

    何三暗暗摇头,这就是传言中横扫千人军的葛破甲?这扫的是敌人,还是饭食?或许,厅外整肃的兵士比眼前粗俗的副尉更让人信服。

    然而,慑于赤猊军的威名,何三不敢露出丝毫不敬的神色、做出半分轻浮的举动。

    葛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不够稳重,但他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留给这次会面的时间不多,一切只能从速进行。

    他安坐在首位,直截询问了几件事,也得到了何三的回答。

    比起西二营总管石璧的消息,何三带来的那个人更让葛束感到意外。

    葛束很难把眼前这个面带病容的男人和他听说过的神医的名号联系到一起。

    年前,靖南王身中剧毒、药石无功,是一位姓黄的大夫施展回春妙手、保住了靖南王的性命。然而,此事是极高的机密,何三、甚至是石璧都不应该知晓。

    事有缓急。葛束当下要做的不是调查泄密者,而是确认眼前人的身份。

    “宿所有一位病人,还要劳烦黄大夫看一看。”

    “不看。”黄三针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葛束眉头一皱。

    与黄三针并排站立的何三顿时感到不妙。来见葛束之前,他已经提醒过黄三针:想要进入浊泽,必须经过赤猊军副尉葛束。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这位葛副尉。

    他早该料到,黄三针不会把他的劝告听进心里去。

    “看……看看也行……不行?”何三既不敢得罪葛束,也不愿惹恼黄三针。

    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接受黄三针的白眼和奚落,而拒绝拿自己的命去试葛副尉的刀锋。

    “神医,你也别藏着掖着了。”何三说着,凑到黄三针耳旁,压低声音说道,“凭我们两个人赤手空拳进入浊泽,那是在找死。答应他,没有坏处!”

    而后,他又大声夸耀起黄三针的医术,让葛束放心。

    黄三针一言不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何三脸上带着干笑,心里已经开始慌了。

    他偷偷去看葛束的脸色,却被对方冷酷的眼神逼得垂下头。

    “那病人是王姑娘的随从。我听说?黄大夫和王姑娘是旧识,是吗?”葛束言语从容?不怒而威。

    医治靖南王的大夫是由王妧引荐的。对方若在这件事情上撒谎?自然会露出马脚。

    听见葛束再次追问的对象是黄三针?何三自觉闭了嘴。

    他在不知不觉中从葛束身上感到一股迫人的气势,而他毫无抵抗之力。

    葛破甲并非徒有虚名。

    又想到石总管从东一营借到兵马的可能微乎其微?何三不由生出前途渺茫之感。

    他暗自叹气。

    只是,眼下的情势不容他分心。

    石总管从未提起黄三针与王妧相识,何三对此也有疑虑。

    黄三针似乎无法忍受何三灼灼的目光,开口前还瞪了何三一眼。

    “王妧?她还活着吗?”

    葛束点头表示肯定。

    “让她来见我。”黄三针道。

    葛束和何三同时露出惊诧之色。不同的是?葛束诧异于黄三针狂妄的语气,何三则诧异于黄三针仿佛与王妧异常熟稔。

    “黄大夫……”

    黄三针打断了葛束的话:“我不是大夫,我不会随便给人治病。”

    葛束愣了愣?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宿所是军机重地,你二人并无军务在身?速速离去。”

    何三不能再置身事外。

    “神医?你就别再戏弄我了。我们千辛万苦来到屏岭,不就是为了进浊泽、查清楚瘴毒是怎么回事吗?现在就差一步了,你别说放弃就放弃了呀。”

    何三心情急切。尽管他有意压低声音,结果却是掩耳盗铃。

    黄三针不在乎他们的谈话被葛束听见。他用平常的声调反问何三:“你不是说过,可以绕路进浊泽吗?”

    “我刚才还说,单凭我们二人之力,进了浊泽就是在找死,你怎么不听?”何三有些心虚。他编出那些绕路的话,不过是为了安黄三针的心。

    他从未进入浊泽,想完成石璧的任务,还要依靠项景和童五的接应。

    而今项景已死,童五不知为何受到赤猊军的严密监视,无法相见。若是任务失败,他还不知道要面对多少深重的责难。

    就在何三一筹莫展的时候,往日脾气古怪的黄三针却像突然开窍了一样,不再固执己见。

    “我要先见王妧,再说治病的事。”黄三针对葛束说。

    葛束想了想,说道:“王姑娘不在宿所。你若想留下,现在就要给她的随从治病。”

    黄三针又沉默了。

    葛束看出一些端倪,忽而改变了想法:“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不承认你是大夫,我也不便把病人交给你。你们二人速速离开宿所,不得勾留。”

    这是葛束第二次下逐客令。

    何三心知双方的态度都有了动摇,忙出力调和。

    “看,能看!王姑娘的人,也不是随便什么张甲李乙,神医还能不念旧交情吗?这病人,能看!”

    葛束与黄三针相视一眼,彼此明了何三口中的旧交情不值一提,唯独何三仍蒙在鼓里。

    “治病救人,王妧给得起我要的价码,你给得起吗?”黄三针嘴上说的是王妧,心里却想着大长老。

    葛束目光一沉。他以为黄三针是贪财之人,便问:“在你看来,一条人命价值几何?”

    “人命债,要用人命偿。”

    黄三针轻巧得一句话落入葛束耳中却似雷鸣。

    何三被厅中骤生的杀意吓得后背发凉。他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陪伴多日的人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医者。

    他带黄三针来见葛束,会不会是大错特错?

    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279 天石

    白天的玉辉山增加了一点温度,不再像一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仙人。

    对进入山中的一行人来说,仙山的神秘色彩也在逐渐褪去。

    单调的绿意和断续的野径折磨着众人的耐力,时隐时现的鸟兽和骤兴骤歇的山雨挑拨着众人绷紧的心弦。

    仙山被凡人闯入,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凡山。

    而凡人是注定找不到传说中的仙迹秘境的。

    王妧对秘境的期待之心起了变化。她的注意力全被昨夜偶遇的小林猫吸引了。

    她发现,小林猫总是紧随着阮啸的身影出现。

    这头刚刚失去母亲哺育的小兽何等盲目,竟将打算杀死它的人当成了亲密的同伴。

    王妧不由感到诧异,心头也有些许郁闷。

    直到向导发现了秘境位置的线索,她才重新振作精神,举步迎向赵玄。

    “就这里?”

    这里,是一处低洼地,灌木丛生,藤蔓间杂其中、纤瘦无力。一眼望去,低洼地北面边界处斜卧着一棵巨大的枯死的空心古树,树身覆盖着成片的褐色树菇,骇目惊心。

    这里,和赵玄一开始描述的秘境景象天差地别,甚至比不上昨夜宿营地附近的小池那般天然雅致。

    王妧蹙眉不语。她倒要看,赵玄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早有准备的赵玄挥了挥手,命护卫分散开去、仔细搜寻。

    向导尽了应尽的职责,便安心退到一旁等候。

    武仲仍记着临行前老五姚染的嘱托。他四处查看,遇到不认识的奇花异草便连根拔起,打算将它们当作有用的药草带回梓县去。

    这一鲁莽的举动到头来也许徒劳无功,但王妧想不出更合宜的做法,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赵玄将一切看在眼里。

    “我可没有骗你。”他对王妧说。

    王妧不屑置辩。

    “你看这洼地、这枯树,谁说它们数百年前不是一湖清水、一棵活树?白云苍狗,世事多变。我们两个人百年后也会化作枯骨,归于尘土。”赵玄似有许多感慨,要向王妧吐露,“古人说,朝菌不知晦朔。也许,这玉辉山顶的仙人看待我们凡人、就像我们凡人看待朝菌一样。”

    王妧沉思片刻,而后终于放下芥蒂。

    “你不是不相信仙人和神力吗?”她问。

    赵玄无言可对。

    恰好在这时,有护卫在东面发出一声提醒。

    二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大略看见那护卫手里捧着一颗黑色的近似圆球的石头。

    不等赵玄吩咐,护卫便将石头送来。王妧也因此将它的状貌看得更加清楚。

    它被赵玄的右手掌勉强握住,还两个钝钝的凸起从赵玄指缝间漏出。它似石非石,似铁非铁,表面布满细网般的纹路,看起来有些硌人。

    赵玄手上稍一掂量,便说:“倒是挺沉的。”

    “这是什么?”王妧从未见识过如此奇特的“石头”。

    “天石。”赵玄没有隐瞒。

    王妧看了赵玄一眼,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说了实话。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对赤猊军也要隐瞒的秘密?葛将军没有派人跟来,说不定,他早就看穿了你的把戏。”

    赵玄摇了摇头。

    “葛束……我不管。我只是想让你第一个知道。”他顿了顿,正色说道,“暗楼有一部天书,名为‘青简’。它包罗万象,无所不书,而暗楼的大长老是唯一能读懂这部天书的人。”

    “暗楼的大长老……”王妧首先关注的不是那部天书?而是读天书的人,“如果他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不应该籍籍无名。他是谁?”

    赵玄想了想,发现王妧确实注意到了一个他从未注意的问题。

    大长老的真名是什么?

    “你倒是难住我了。”赵玄坦承道?“我会去查的。”

    “那……这天石和暗楼的天书有什么关系?”王妧把有关大长老的问题放到一边,转而问起关键之物?“天书……青简,它是用竹子做的,还是用石头做的?”

    赵玄又被问住了。

    这可不是他事先设想的情形。

    “青简是什么做的,将来我会弄清楚,现在我们只说这天石。那位大长老在暗楼之中地位超然?正是因为他能读懂青简、预见一切。天石,就是他读青简的秘密工具。”

    赵玄的话解开了王妧的一个疑问?却又引起另一个疑问。

    “他是如何使用这天石的?”

    赵玄已经准备好他的回答:“如果你我能解开这个谜团,必然会动摇大长老在暗楼之中的地位。青简是暗楼的根基所在,也会是摧毁暗楼的武器。”

    “你……”王妧一时气结。

    赵玄说了这么多,结果还是绕回原点。

    什么秘密要第一个告诉她?什么暗楼将毁于一旦?都是哄她的话罢了。

    如何得到青简、如何利用天石读懂青简、如何摧毁暗楼?赵玄半点都没说到。

    “你也不能确定天石的功用吧?你是从哪里获知这个秘密的?这个秘密虚虚实实,你原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对吧?”王妧毫不留情?直接说破,“倘若你一开始就以寻找天石为由,邀我来玉辉山,我一定会当场戳破你的妄想。所以,你才会瞎编出一个仙人秘境的故事引我前来。哼,你真真了不起!”

    赵玄仍旧嘴硬,托着天石说道:“我既然找到了天石,那就证明我的猜测都是正确的。你一直在寻找摧毁暗楼的机会,始终一无所获,而今我先你一步,给你指了一条路,你难道不应该感激我吗?”

    大长老为了确认小荷能够读懂青简,特地拿出许多工具任小荷挑选使用。小荷使了一诈,最终选中了天石。

    赵玄花费巨万,从一个消息灵通的江湖人手中得到天石下落的线索,一路找到玉辉山来。

    若他一开始就对王妧表明此行得目的、结果却找不到天石,他必然丢尽脸面,还要受王妧奚落。

    这些背后的隐情是王妧不知道的。她难免怀疑赵玄别有用心。

    “感激你?大可不必。”王妧开口,不留余地。

    在赵玄着恼之前,她又说:“既然青简神秘莫测,除了暗楼大长老谁也无法读懂,那么,暗楼就算不把它藏起来,而是直接放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它、更别说得到它。至于这天石,为何它能被暗楼之外的人找到?难道只是因为它位置隐秘,暗楼的人找不到吗?”

    赵玄嘴角一动。他确实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王妧。

    “我猜,这种天石并不稀少。暗楼若想把它们一一找到,必然耗费巨大,徐徐采集才是良策。”王妧自问自答。

    像是要印证王妧的话一样,又有护卫找到了一块形状怪异、尺寸略小的天石。

    “多和少是相对而言,”赵玄心情欢畅,“倘若我们手里的天石多于暗楼所有,情势又将如何?”

    王妧没有接话。

    玉辉山横峰侧岭,若没有一个好向导,登山之路难如登天。

    赵玄会是一个好向导吗?

280 谣传

    傍晚的时候,小荷收到了一个有关容氏的消息。

    她对秦湘湘的尽心卖力十分满意。

    只是,消息不是秦湘湘亲自送来丹荔园这一点让她尤其介怀。

    该如何让那位秦班主知道她的厉害?

    小荷一边想,一边往她的住所走去。

    东厢如今已归她所用。

    六间屋舍,四名仆役,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贴身小婢女。

    她不再一无所有,不再无所归依。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掌灯?”

    昏暗的院落极不合小荷此时的心意。她在自己的地盘无所顾忌地发了一通火。

    顺从的仆役应声而动,满足了主人的要求。

    当小荷回到卧房时,林鹿儿正手忙脚乱地点燃火折子。

    好在,光亮及时出现,安抚了小婢女的心。

    小荷一言不发,在外间的对椅坐了,闭目养神。

    倏地,她睁开双眼。

    “你看什么看!”

    林鹿儿刚松了一口气,骤然听见小荷的呵斥,吓得浑身一颤,差点失手将灯盏打翻。

    “我……我没看……”

    林鹿儿语气委屈,柔和的灯火将她的神情衬得分外哀怨。

    那个时候,她知道姜乐没死、反被赵玄送去养伤,她觉得天都塌了。

    都是因为她蠢笨,误会了公子的意思,才酿成大错。公子罚她给小荷做婢女、没有直接赶走她,还是给她留了改错的机会的。

    她不能再惹小荷不快。

    “下次再让我抓到你暗中窥视,我就挖掉你的眼睛!”小荷不容林鹿儿辩驳,断定一切都是没规矩的婢女的罪过。

    林鹿儿含着眼泪,想哭又不敢哭。

    她的眼睛那么好看,谁能忍心挖掉呢……

    小荷冷笑一声,震落了林鹿儿眼里的泪珠。

    她坐直了身子,瞪视着林鹿儿的脸:“你这么伤心难过,莫非忘记自己攀了新主,只念着你的旧东家遭难?哼,你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小荷的阴阳怪气叫林鹿儿不知所措。

    旧东家?

    “圣女……怎么了?”

    小荷没有回答,反而像是要给林鹿儿安一个叛主的罪名,冷声道:“哼!你果然念着旧主!你说,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园中,暗地和容氏互通消息了!”

    林鹿儿的反应出人意料。

    仅仅两句毫无根由的诘问就吓破了她的胆子。她缩起身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模样楚楚可怜。

    “我、我……”

    她气息短促,竟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小荷见此,忍不住暗暗发笑。

    林鹿儿足步不出丹荔园,而园中戒备森严,根本不可能让探子混进来。林鹿儿如何与容氏勾通?

    “瞧你这蠢东西!你就是有心出卖王爷,也没那个能耐!”小荷骂了一句,顺嘴也替林鹿儿开脱罪名。

    林鹿儿听清了小荷的话,破涕为笑?而后哽着喉咙?哑声说:“我真的没有……”

    小荷皱起眉头?仔细端详小婢女的泪容,半天不说话。

    林鹿儿忙拭去泪痕。

    “你这张脸,生得还不错。”小荷幽幽说道。

    林鹿儿把这话当成夸奖,轻轻笑了笑。

    “你们圣女……容圣女眼光很好。凭你这张脸?你想要什么,别人很难拒绝。”小荷似有感慨。

    林鹿儿听小荷再次提起容溪,心中惶恐?不敢作答。而且,在赵玄、在小荷和姜乐面前,她已经被拒绝过许多次。

    “容圣女遭了一难?差点做不成圣女了。”小荷忽然把她刚刚得知的消息说给林鹿儿听?“鲎蝎部以为她死在外面?还安排好了一大堆仪式准备选出一个新圣女,谁知道,她又回来了。她这么福大命大?你是不是很替她高兴?”

    林鹿儿几乎要把她的脑袋摇断。

    “谅你不敢。”

    小荷将林鹿儿的举动看在眼里,言语也不再过于苛刻。

    她吩咐林鹿儿起身去铺床,又自言自语道:“只可惜?容溪回来得太早了,若是再迟几天,鲎蝎部选定了新圣女,她这个旧圣女就该滚到一边去了。”

    话音落入林鹿儿耳中,不巧提醒了她一件事。

    林鹿儿仍跪在地下,没有即刻动作。

    犹豫再三,她决定说出那件事,或许它能换来小荷的欢心。

    “只有在圣女失去巫圣之力的情况下,才会有新圣女出现。如果……如果已经有了新圣女的人选,却还让旧圣女占据尊位,那……那是欺天啊,那不是闹着玩的。”

    小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眼波流转之间,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鲎蝎部的人不会容忍巫圣之力的归宿被人故意混淆,要是……”小荷呵呵一笑,问林鹿儿,“如果让你来选,你是选新圣女,还是旧圣女?”

    “可……可以选吗?”林鹿儿不敢乱说话。

    小荷白了她一眼。

    “我说可以,就可以。”

    说完,她也不等林鹿儿回答,直接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现在可不是她该休息的时候。

    “姑娘!”

    林鹿儿叫住小荷,脸上满是不安。她真怕小荷转过身来、又劈头盖脸呵斥她一顿。

    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小荷已经变了一个人。

    小荷返身拉着林鹿儿的手,助她起身,语气温和,说道:“我相信你是真心改过了,以后,你在我面前不必拘谨。”

    林鹿儿不明所以,却不敢拂小荷的好意,只得点头答应。

    “有什么事,你说吧。”

    林鹿儿心中感激,脸上也涌动着渴望的情绪。

    “姑娘,圣女回来了,我娘亲……我娘亲还在州城,她不会放过我娘亲的。姑娘,你帮帮我,救救我娘亲,好不好?”

    小荷听后陷入思索。

    林鹿儿只能静静地等。

    幸运的是,她没有等多久,就得到了一个令她欢欣鼓舞的回答。

    “我刚才说,凭你这张脸,没有人能拒绝你,我也不能食言,对不对?”小荷承诺道,“我正好需要一些人手在州城办点事,你娘亲若是和你一样知好歹,我会看情况,找机会帮她离开州城。”

    两人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什么仇怨,而此前由姜乐所起的种种不快,在这一刻仿佛也已烟消云散。

    林鹿儿懵懵懂懂,只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快要来了。若小荷不再为难她,公子哪天发话把她要回去,那就更好了。

281 夜遇

    沈平听说鲍兰进慕玉山庄的计划受到挫折,特地来渔场安慰她。

    鲍兰却不当回事。

    “你来晚了。”鲍兰从一堆货箱中探出半边身子,在落日的余晖下抿嘴一笑。

    沈平脸上发烫。

    他移开目光,四下张望,希望消除心头不寻常的激荡,却发现渔场比平日多了不少人。

    “我刚才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脱不开身,所以来迟,不是故意让你久等。”

    沈平没有撒谎。詹小山刚刚从三木岛归来,与众人商议了半天,才算做出了决定。

    王妧想助田夫人脱困,田夫人未必承情。更何况,王妧另有所求,田夫人更不会轻易答应。

    现如今,他们最好先想办法潜入慕玉山庄,查探出郑氏的下落,再见机行事。

    这也是沈平关心鲍兰的计划的原因——他对詹小山表明的原因。

    鲍兰朝他摆摆手,引回沈平的注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白天的时候我还挺难过的,现在,我已经不难过了。”

    沈平不解,询问她缘由。

    鲍兰才说:“辜大哥白天有事,要入夜才得闲,都怪我自己听话只听一半,白白伤心了那么久。”

    “入夜?”沈平十分惊讶,“他要等到入夜再带你进慕玉山庄?”

    鲍兰点点头。

    “好了,不提这种丢人的事了。”鲍兰从货箱之间的狭小空隙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扫视四周后交到沈平手中,悄声道,“我白天做了一些鱼糕,不小心做多了,这些就送给你了。”

    沈平心事重重,接过油纸小包,欲言又止。

    “怎么?你不高兴呀?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你是怎么发现的?”鲍兰心虚地抓着自己的衣角,目光在沈平脸上一掠而过。

    沈平以为自己和鲍兰心意已通。即使他未曾明说,鲍兰也知道他的担忧。

    没想到,鲍兰接下来的话彻底打消了他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可我当时就是想哭,又没有人来安慰我,我……我不小心,就把眼泪洒到鱼糕里了。你要是嫌弃,我就……”

    “不是!”

    沈平急了,抬手将油纸小包举得高高的,不让鲍兰抢回去。

    鲍兰作势抢了几下便收手。她的本意也不是收回礼物。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呀?”鲍兰头一歪,伸出两只食指将两道眉尾往下一拉,撇撇嘴,“像这样。”

    沈平冷不防被她扮的鬼脸逗笑了。

    鲍兰拉着他躲到货箱后。

    “我伤心难过,你赶来安慰我。你伤心难过,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放心,这些货箱都是装填好准备发往平波港的,这会儿不会有人过来的。你有什么心事?现在都告诉我吧。”

    沈平被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关怀羞红了脸。

    他张着嘴,半天才挤出一个他认为的比较高尚的理由:“那辜焕到底安的什么心?让你一个生人入夜后在慕玉山庄走动?要是被人当成贼,你不是百口莫辩吗?”

    其实?他更担心的是辜焕这个人。

    他不想让鲍兰陷入孤立无援的不利境况,却不能直接说出。

    毕竟,他和鲍兰相识的时日远远不及鲍兰和辜焕相识的时日,他对辜焕的了解也远远不及鲍兰对辜焕的了解。

    他不想枉作了小人。

    “唉?原来你是在担心我。”

    沈平听鲍兰说出这句话?总算松了一口气。

    “不如……”

    他听见鲍兰又开口。

    “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其实……有点怕黑,但是,我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辜大哥知道了?肯定会捉弄我!我小时候最怕蜘蛛?他就抓小蜘蛛来吓唬我!真可恶!”

    鲍兰脸上气鼓鼓的,像个娇憨的孩子。

    沈平噗哧一笑?惹来鲍兰嗔怪的白眼。

    “你到底答不答应!还是说?你也想捉弄我!”

    被鲍兰的话一赶,沈平来不及多想?连忙答应了。

    这样也好,有他在场?辜焕就算有什么坏心眼,也不能得逞。沈平想道。

    夜色很快降临。

    沈平没有时间返回小渔船,告知青蛟军众人他的去向。

    他认为,这是一次风险较低的行动,他有把握全身而退。詹小山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二人仍着寻常衣饰,相伴来到浮山脚下,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辜焕早已等候在山庄东面的角门。

    见到鲍兰时,他眉开眼笑。见到沈平时,他忽然把脸一沉。

    他的外貌经过一番修整,虬须已变成短短的络腮胡子,看起来顺眼许多。

    可惜沈平存了偏见。

    “你来做什么!”辜焕声音低沉,带着些许不悦,“快走快走,别挡着门。”

    话虽如此,他却仍领着二人往山庄里去。

    沈平忍气吞声,静静跟在鲍兰身后,只为了不被辜焕驱赶。

    前方长长的、微陡的碎石路平时并不走人,而是走马车。路边也没有充足的灯火。

    沈平走了一阵。忽然有几粒小石子悄悄跳进他的布鞋里,开始显出硌脚的本领。

    等他除掉鞋子里碍事的石子,重新追上辜焕和鲍兰时,二人谈兴正佳,像是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真的吗?那猫现在在哪?”这是鲍兰的声音。

    “少庄主命人布置了一座小楼,专门给那只猫住。真是好福气。”

    鲍兰听后发出一声轻叹。

    “这猫比人还有福气……”

    “嘿,话也不能这么说。猫有猫的命,人有人的命。至少,人比猫长命,对吧?”

    沈平打断他们的谈话:“你们在说什么猫?”

    “一只白猫……”鲍兰嘴快,脱口而出。

    “我也见过一只白猫,可机灵了。”沈平又说。

    “这世上的白猫多了去,你只见过一只,有什么稀奇。”辜焕回头望向沈平,双眼仿佛会发光。

    沈平想起王妧前来离岛时身边是带着小白猫的,而她返回容州时,小白猫却不见了。

    也许,是小白猫玩心太大,在岛上走失了?

    沈平一愣神,前方二人已拐进一条林荫小道。

    他连忙跟上去。

    树枝的阴影遮蔽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撞入他怀里的时候,他事先没有一丝察觉。

    凌乱的鬓发和渗出血丝的嘴角落入沈平眼中。

    两声尖叫重叠在一起,惊动了一路领先的辜焕和鲍兰。

    俞十一比沈平更先认出对方。

    她靠在沈平臂间,声音微弱:“你是王姑娘的人……我认得你!快带我离开这里!求你了!”

    此时此刻,沈平恨不得缝上她的嘴。

282 送刀

    黑漆漆的屋子里立着一道更黑的人影。

    人影双肩紧张地前缩,背部弓起,像是背负着极重的无形之物。

    堂堂暗楼长老,竟会落入无人可用的境地。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红姬实在想不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本该向红叶学习如何做一名长老,可惜老天夺走了她这个机会。

    青简是不可违抗的天命。

    红叶得到了他的天命,什么时候轮到她呢?

    红姬头疼欲裂。

    她本不愿让那个叛徒参与这件事,奈何她现在看谁都像是乌翎安插的钉子、看谁都不可信任——除了那个叛徒!

    相信一个叛徒?

    她大概是疯了。

    红姬发出无声的苦笑。

    老天的垂爱从来没有落在她的头上。

    她能相信的只有她自己,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

    即使没有人能够看见她的倦容,红姬仍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掌之中。

    手指的力度正好捏碎她脸上的微笑面具。

    咚、咚、咚。

    屋外的脚步声被明显加重过。

    她的叛徒来了。

    “掌灯。”

    冰冷的命令拦住进屋的六安,指示他转向东侧的烛台。

    烛光太亮,一下晃得红姬睁不开眼。她伸手在眼前挡了一挡,而后走向她专用的圈椅。

    这里是她的酒馆,她的小楼。她不必害怕光亮。

    “你的伤,养得如何了?”红姬想起自己下的重手,忽然担心叛徒带伤办事会出差错。

    适应了烛光后,她抬眼去看叛徒的脸。

    下巴处那块未愈的鞭伤就像玉石的瑕疵,碍眼又掉价。

    “还好,死不了。”

    六安的回答生硬且无情,把问话的人气得牙痒。

    “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红姬还保持着理智,开门见山提起正事,“你替我押送一车劈刀到橡城去。事关重大,你要尽心完成。”

    六安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问:“劈刀?哪来的?”

    红姬不想明说,劈刀是由容氏所出。但她知道自己瞒不住。

    于是她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说道:“你记着,如果你路上出了差错,我会把你交给萧芜、任他处置。”

    这番威胁没有起到应有的效用。

    见六安只是耸耸肩、敷衍了事,红姬不禁怒上心头。

    “好,好!你若出了半点差错,我会直接杀了你。哼,杀死你不比杀死王妧,我没有那么多顾虑。”

    六安听见这番话,终于悻悻低下头。

    “到时候,白长老会在橡城东南的沉沙亭接应你。他另有办法送这车劈刀进入城中。”红姬接着说。

    六安皱眉道:“我可不信他。”

    红姬看了他一眼。

    “放心,他帮我这一次,我就把楼下那小鬼还给他。他不敢使诈。”

    “那小鬼真是他的人?”六安显出几分兴趣。

    红姬见了,厌恶地挤起鼻尖,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向叛徒。

    “怎么,你还想向王妧告密不成?”

    六安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觉得可惜了。若是那小鬼肯为你所用,不比他回到白先生身边更好吗?”

    红姬这才放松下来。

    “哼。既是钉子,就不能见光。白先生如今捉襟见肘,必然舍不得毁了他,很可能还是会把他送回王妧身边。那样,我手里的把柄又多了一个。”

    六安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露出既佩服又畏惧的神色。

    红姬终于满意,让他即刻动身。

    六安一走?酒婆子便从门外闪身进来。

    这是红姬事前的吩咐。

    酒婆子虽然眼神不好,但还能找准红姬的位置。

    她直直走向红姬?将耳朵凑近红姬的脸。

    “把他的路线散给……”

    酒婆子牢牢记住红姬说出来的几个名字?她将亲手为那个刚刚离开的叛徒制造一些致命的麻烦。

    夜色正浓。

    六安已出城外?整装待发。

    和容氏的人共事,他不是第一次。先前?他也曾扮成容氏家仆,混入仆从队伍潜入离岛寻找百绍公主蒲冰的踪迹。

    但是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不同。

    押送行动的领头人是鲎蝎部首领容全的族弟,名叫容丁。

    六安看他仿佛在看一只惊弓之鸟。

    随行十人?个个畏怯退缩,又似赶鸭子上架,被勉强拼凑成一支队伍。

    六安忽然意识到?这一趟他不会走得很轻松。

    果不其然。

    闻到肉味的猎犬很快就出现了。

    白先生布衣布鞋,似乎不想惹人注目。

    容丁见来者只身孤影,才没有过分慌乱。

    众人又见六安挺身而出、步履从容,只当来者和负责护送劈刀的六安一样是自己人。

    队伍停留在原地休整。

    六安独自走向白先生?没有给对方半点好脸色。

    “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就见面呢。”

    城外无人庄院的算计险之又险。

    要是他不够机敏?红姬的怒火足以将他连皮带骨、焚烧干净。

    和白先生打交道,这样的算计只会越来越多。

    “这不是赶巧吗?我正好在附近喝酒,听说你出城了,就来送送你。”

    “送我?莫不是送我去死?”六安故意试探。

    “话怎么能这么说?我对你做的事,都是出于好心。而且,我的好心没有白费,红姬已经开始重新信任你了。”

    白先生大言不惭。

    六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她是否信任我,与你何干?”他预料,白先生是冲着这一车劈刀来的。

    白先生见自己说得再好听,也打消不了六安的疑心,便不再拐弯抹角。

    “我是来送刀的。”

    六安只料到一半。

    白先生从身后拿出一把由破布包裹的单刀。那刀身长约有三尺,由精铁锻造,虎纹与祥云纹饰上新添了许多道深浅不一的划痕,破坏了它的美观。

    “连锋都没开好,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六安质疑白先生送刀的目的,“多送这一把刀,画蛇添足么?”

    白先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把刀出自郁州武库,是从六州总督眼皮子底下借来的刀。它锋利与否,都不影响它杀人。”

    一番思索过后,六安才缓缓开口:“借刀杀人,引火烧……”

    “哎呀呀,”白先生感叹道,“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敢打郁州武库的主意,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吗?”六安故意贬低他。

    白先生笑了笑,没有上当。

    六安再接再厉:“你的话说一分藏三分,说不定,我哪天就被你害死了。我可不敢趟这浑水。你赶紧拿了东西走人吧。”

    白先生似乎被逼无奈,终于松口,说出了阴谋主使。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是鬼三爷引的火,我不过是个替人跑腿的。”

    白先生话里如此自谦,六安却不敢小觑。

    “原来,鬼三爷在郁州得总督府也有帮手。”

    “好了,我也不和你啰嗦了,”白先生注意到稍远处的队伍已经有了起程的征兆,于是快速说道,“这事过后,容州再无红姬的立足之地。你办成此事,鬼三爷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你我来日还有携手并进的机会。”

    六安仍有一事不明白。

    “鬼三爷和鲎蝎部有仇?”

    白先生挪了挪脚下,和押送劈刀的队伍同样有了不耐烦。

    “红姬刚才明明白白告诉我,这几箱东西出了半点差错,她即刻就会杀了我。我可见不到她无法在容州立足的那一天了。”六安再逼他一句。

    “够了。是鬼三爷指名要你走这一趟。你若选择助红姬成事,鬼三爷有办法让你再也回不到王妧身旁。”

    六安目光一沉。

    他最后问:“你要如何把它们送入橡城?”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白先生将单刀推给六安,转身要走。

    六安接了刀,沉默着目送他离开。

    白先生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忽而停下来,侧着身体对六安说:“红姬手下人心不稳,此行,你可要小心。”

    这一句是真心话。

283 深谈

    夜更深了。

    玉辉山中的一行人踏上了归程,原路返回到昨夜的宿营地。

    赵玄无法入睡,便邀王妧共赏山间月色。

    王妧还在想办法从赵玄手里拿到一块天石,于是她答应了。

    今夜过后,他们就要回到宿所。

    分别在即。

    二人各自裹上披风,各提一盏灯笼,踩着不平整的石子路走向宿营地东面的池子。那里静谧清幽,正适合赏月谈天。

    井护卫远远跟在赵玄身后。其余诸人则按照事先安排,轮流当值,直到天明。

    武仲悄悄跟来,王妧并未阻止。

    “周充的盘算,你可别让他得逞了。我死了,对他、对皇帝都有好处。而对你……倘若有一天,你走到山穷水尽,我还有点用处,不是吗?”

    赵玄将他手里的灯笼熄了,不让烛火和月色争光。

    王妧与他不谋而合。

    她摈弃了灯火,嘴上却不示弱:“你咒我?”

    赵玄笑了笑。他已得到答案。

    池面有一部分不被浮萍遮挡,其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微光。

    赵玄心有所感,捡起一颗地上的石子,投入池中。

    涟漪阵阵。

    “安州军督府的韩爽来信,要我把你交给他处置。你怎么得罪他了?”赵玄提起另外一事。

    “我的护卫误杀了他的妻弟刘芷。”王妧解释了一句,便想到了缘由,“难道,是秦湘湘交给我的那些人被韩爽……”

    “没错,韩爽拿住他们来要挟我。现在你该记得,你还欠了我不少人情吧?”

    王妧心头有些沉重。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问。

    不料,赵玄语气轻松,回答说:“如今,在不知就理的人眼里,你我势同水火。你正处心积虑、想拿我的人头去换郑二夫人的性命,而我,是万万不可能包庇你的。韩爽拿到了废子,他不敢轻举妄动。”

    “这又是为何?”王妧不解。

    “王府地牢里的重犯,他的身份,你都知道了?”

    如赵玄所料,王妧对此心知肚明。

    “就是他在叫嚣,要你拿我的人头去换郑二夫人安然无事。”

    “我不会这么做。”

    “我知道。”赵玄笃定说出这三个字。

    王妧听后,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

    她忙压下情绪,说道:“我已安排人手去离岛接应我二婶。等我回到梓县,确定离岛如今是何情势,我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赵玄点点头。

    他忽然伸出手?指向池子对面的林丛。

    “你看?是流萤。”

    “哪儿?”

    王妧一眨眼,流萤已隐没不见。

    赵玄眯着眼睛找了一会儿,正要放弃,却听见王妧说话的声音。

    “我想知道一件事……”

    赵玄应了一声,王妧才继续说下去。

    “昨夜,你说你也见过厌鬼。那个时候?是什么情形?”

    赵玄不想破坏此时的氛围,只说了大略:“战场上?人都没气了?还是死不了。我用刀刺穿它?却看不到一滴血。人和鬼?最大的区别……”

    王妧注意到赵玄放松的手握成了拳头?心知他并不如表面平静。

    赵玄看了王妧一眼?做出一个决定。

    他转身朝王妧摊开左手掌心?露出几道已经愈合的浅浅的疤痕。

    “会流血的,才是活人。”

    王妧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渐渐明白了赵玄从前讳莫如深的病症的因由。

    “传言说,厌鬼不能够被杀死。我用匕首刺了它一刀?它就不再活动。我想?传言也许有误。”王妧把她的发现说出来。

    她取出随身的黑水纹匕首?双手紧紧握住它、并将它托起?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在浊泽里,是它救了你的命?”

    王妧点点头。

    赵玄将摊开的左手向前伸去,想要借匕首一看。

    王妧稍有犹豫,最终仍将匕首递给他。

    赵玄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甚至还将匕首拔出,去试它的锋芒。

    王妧来不及出声警示,赵玄左手的食指指尖已被匕首划开一个口子。

    赵玄随意将受伤的食指放到唇边,抿去指尖一线血丝。

    “这把匕首倒是和它的主人一样,锋芒逼人。”

    他抬手招来井护卫,低声吩咐一句。

    井护卫从命照办,取来了白天找到的其中一块天石。

    “我拿天石换你这匕首,如何?”

    得到天石的机会近在眼前,王妧却毫不犹豫拒绝了赵玄的提议。

    她取回匕首,转身要走。

    这月色,她赏够了。

    “小心!”

    一把单刀从她身侧飞过,应声倒地的却是数步之外的阮啸。

    武仲扑在阮啸身上,他的手被阮啸握住,而他手里的尖刀已经刺入阮啸的胸膛。

    王妧毫发无损,只是因变故而震惊,立在原地未动。

    草丛被单刀撕开,地面露出一条毒蛇的首尾两截身体。

    武仲被近旁的井护卫从阮啸身上拉开。

    阮啸随手按住受伤的胸膛,从地上起身。他目露凶光,紧紧盯着武仲不放。

    武仲用尽全身力气朝王妧的方向挣扎,忽而停顿下来,面露诧异。

    他想去查看王妧的情况和行凶的单刀,却遭到几名闻声而来的护卫的阻拦。

    他好像又惹麻烦了?

    “绑起……”

    赵玄话音未落,有待命的护卫发现了异样。

    “王姑娘?”

    “王姑娘晕倒了。”

    王妧的晕倒暂时止住了混乱。

    赵玄正因为王妧的拒绝而气恼,此时却顾不上发作了。

    井护卫略通医术。他诊断得出,王妧无恙、只是因为受到惊吓而晕厥、很快就能醒来。

    赵玄将王妧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些,而后陷入沉思。

    “怎么回事?”他回过头问阮啸。

    “草丛里有蛇,正要攻击王姑娘。”阮啸说着,瞪视武仲道,“他几次三番挑衅我。”

    赵玄点点头,表示明了。

    阮啸便不再多言。

    武仲被看押起来,心中忐忑。他既担心王妧,也担心他自己。

    他看见阮啸手持单刀挥向王妧,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只迟了一步,就能阻止阮啸。万幸阮啸没有得手,不然,他会自责到死。

    果然如井护卫所言,王妧没过多久便清醒了。赵玄甚至没来得及将她带回宿营地。

    “谁要杀我?”

    王妧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将赵玄问得愣了一愣。

    “是……没有人要杀你。”赵玄说。

    “可那刀,差一点……只差一点……地上那条蛇,我,它,死了……”王妧语无伦次。

    赵玄亲眼看见事情的全部经过,又有阮啸补充说明。他只是稍一思索,就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阮啸杀了一条蛇,吓着你了。”

    “是吗?”

    王妧轻出一口气,当即相信了赵玄的话。

    “原来如此。”她说,“那我要谢谢他。他已经救过我两次了,我要当面谢他!”

    赵玄若有所思。

    “你昏了头了?我可没说他是为了救你才杀了那条蛇。”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王妧略加思索就发现不对。

    “看来,你的脑筋清楚得很。”赵玄又恼火起来。

    他真是白担心了。

    王妧怎么会被一条死蛇、一把单刀吓到晕厥?

    “地上可真冷。”披风对一池子春水漫出来的寒气毫无抵抗之力,只是聊胜于无。

    王妧受了赵玄两个白眼,径自走向阮啸。

    她先向阮啸道谢。

    “多谢你又救了我。你救人的方式真特别,两次,都把我吓得不轻。”

    身形高大的阮啸在她面前就像一扇沉重的门。她很想知道门后有什么,可惜她打不开。

    阮啸不声不响。

    他平日就是个寡言的人,更何况,王妧说话带刺,他根本应对不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我初到宿所那一夜遭遇刺杀,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苗头的?”王妧已开始发难。

    阮啸不得不回答:“我习惯在夜里活动,公子命我在宿所四处巡视,并没有禁止我去北楼。我无意中发现异常,怕打草惊蛇,于是悄悄查看。”

    王妧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得神色。

    “原来如此。你和杀手一前一后出现,我差点误会你们是一伙的。”

    阮啸额角有青筋浮现。

    王妧毫不退让,直直盯着阮啸的眼睛。

    赵玄在这时开口:“到此为止了。”

284 笃信

    梓县出名的大善人冯老爷有个绰号,叫作冯大方。

    他今日借出自家的宅第,供一位密友宴请宾客。这在小小的梓县已经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了。

    被邀请的客人在当地或多或少有些声望。他们纷纷应邀,这又让人惊奇。

    冯大方那位未曾公开露面的密友到底是什么来头?

    有好事之人将线索指向安贫舍的佟舍长。

    佟舍长本来就与冯大方有旧,由他引荐的客人自然会得到冯大方的礼遇。

    宴席还没开始,议论的声音已经在梓县沸腾起来了。

    此时的蒲冰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为这座小城的焦点。

    她正在易容。

    小丫环银灵一边帮蒲冰递妆粉,一边恳求蒲冰允许她随同前去冯宅。她不想错过今日这一场热闹。

    蒲冰却一口咬定,不许银灵去添乱。

    银灵稚气跳脱,且一直以真实容貌示人,而今日冯宅人多眼杂,小丫环若是被有心人认出来,只会连累她泄露身份。

    她已开始考虑将银灵藏起来,再添几个得力的仆从。

    银灵还在啰嗦,最后被蒲冰斥骂一顿,哭着跑开了。

    蒲冰没有心情理会她。

    整装完毕,卜神医踏出了家门。

    冯大方为她准备了马车,这一点让她很满意。

    路上她还在想,林启是否会前来。

    冯宅之中,焦急等候神医临门的冯大方同样也有烦心事。

    “不是说好了吗?就让那位卜神医看一眼你的腿。她是佟舍长认定的妙手,你不相信她,也该相信佟舍长。”

    能让冯大方左右为难、无计可施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母亲。

    冯母患有腿疾,十余年无法独力行走,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

    冯大方感激母亲的抚育之恩,对母亲十分敬爱。

    冯母笃信鲎蝎部的巫圣神力能够治病消灾,冯大方便将全家从棘州城迁到容州梓县来。

    他大半辈子行善积德,只为了母亲百年无病无灾。可惜,他在梓县悉心经营十多年,甚至送自己的儿子与鲎蝎部九姓之一的厉氏的女儿结亲,却还是入不了容氏的眼。

    为此,他心中常常怀有愧疚。

    幸运的是,安贫舍的佟舍长知道他的苦处,特地为他排忧。

    “我不想见,”冯母对待腿疾的态度尤其固执,“我不想见什么神医、鬼医,我只想见巫圣。只有见了巫圣,我这腿才能好。”

    “这世上……唉,容氏圣女平时不见人。每年年初的巫圣祭礼,我都带你去看,可你的腿也没有不药而愈呀。”

    冯母听儿子这么说,忽然伤心起来。

    冯大方连忙住口。

    他已经没有时间慢慢说服母亲,只得答应母亲的要求后狼狈逃开。

    客人已陆续到来?碧螺也在其中。

    碧螺得到莫行川的支持,便放心前来赴宴。要是林启在场,她也许会询问对方几个关于卜神医医术的问题。可惜她并未见到林启。

    蒲冰抵达冯宅后?一下马车就被候在门外的仆从直接领到偏厅。

    冯大方不得不在开席之前向她说明冯母反悔求医治病的事。

    “卜神医,真是对不住。我母亲心情忧郁?实在不愿意见人。得罪之处?还请卜神医多多包涵。”

    蒲冰顿时面色不豫。只因为有面罩遮挡,旁人却看不出来。

    “冯老夫人是讳疾忌医?你一味顺从她,反而是在害她。”

    冯大方叹了口气。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将冯母反悔的原因详细说出。

    “谁能否认巫圣神力的存在呢?我们一家人正是因为相信容氏圣女的力量?才会留在梓县。毕竟?这里是巫圣之力发源的地方。”

    蒲冰松了一口气。

    她不在乎冯大方母子是否相信巫圣神力,她只在乎这二人是否质疑她的身份和医术。

    “你现在便去见冯老夫人,问她是不是曾经得到过巫圣的指点。她若是承认了?你便对她说?我是受到巫圣冥冥之中的指引而来,请她不要再拒绝见我。”

    冯大方经她这一点拨?恍然大悟。

    在见识到神医的金针妙术之前?他心中已经折服。

    佟舍长果然没有看错人。

    经历了一点波折,蒲冰总算见到了她的病人。

    冯母中等身形?双颊饱满?耳聪目明。即使行动不便?她也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她躺在一张矮榻上,对蒲冰说:“只有日夜虔心祝祷的人?才梦见巫圣显灵。神医,你这一身医术,也是巫圣传授的吗?”

    若不是知道冯母神智清楚,蒲冰几乎以为自己是来治冯母的疯病、而不是腿疾的。

    “这话我可不敢说。”蒲冰应付了一句。

    冯母忙捂住自己的嘴,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把神医的话理解成某种不可外传的秘密。

    一旁的冯大方也面露诧异。

    蒲冰没有打算向二人解释。她专心查看冯母双腿,而后发现了一些异样。

    不,不是异样。

    冯母双腿除了有些疲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双腿。

    何来腿疾?

    蒲冰一念之间想到,是冯大方在试探她。

    可是,冯大方对他母亲的安康看得十分重要,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近似诅咒的举动?

    方才冯大方还想着取消这一次诊治,若不是她自己坚持来见冯母,冯大方不就失算了吗?

    况且,冯母的腿疾是梓县诸人有目共睹的。冯大方犯得着拿自己的名望去冒险吗?

    蒲冰在心里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家中曾请过其他大夫来给老夫人看病吗?”

    “自我母亲确诊患上腿疾,我请过许多大夫来看过,都说我母亲双腿会渐渐麻木无力,无药可医。我们听说容州鲎蝎部有巫圣神力能去病消灾,便搬来梓县定居。只可惜……”

    冯大方没说完的话意味着什么,蒲冰已经明了。

    事到如今,她决定照常施针。

    “卜神医,我母亲的腿疾,能治吗?”

    蒲冰点点头,回答道:“能治。”

    冯大方脸上显出激动的神色,只是当着神医的面,他不能忘形失礼。

    他忍着大声喊叫得冲动,看着神医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牛皮小包。

    小包中粗细不一的十枚金针微光闪动,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我要开始施针了,请——”

    蒲冰一边从牛皮小包中挑出一枚细针,一边用另一只手示意冯大方回避。

    冯大方稍有犹豫。

    卜神医除了在安贫舍当众施展过一次金针秘术,其余时候,她都只在病人面前出手施针。

    神医的规矩,他早有耳闻。但他对卜神医的金针秘术实在好奇。

    思来想去,他还是选择背过身去,悬心吊胆,静静等待。

285 不情

    赴宴归来的碧螺十分高兴。

    她向莫行川讲述了宴席上的见闻。

    “冯老夫人患了十多年的腿疾,卜神医花了半天时间就治好了。我们这些客人都惊呆了。”

    她问莫行川:“卜神医真的是百绍公主吗?难道百绍人都懂得这么高深的医术?”

    莫行川笑了笑。

    “卜神医就是蒲冰,蒲冰就是百绍公主。她要为自己的身份保密,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和林启一起去见过她,她心里应该早有准备,不会用谎话糊弄你,但她自然而然也会提防你。”

    碧螺有些不明白:“可是她说,她为开设医馆的事烦心不已,还要我出力帮她。”

    “这就是她今日设宴的目的。”莫行川猜测道,“她治好了冯老夫人的沉疴,今日过后,必定名声大噪。到时候,她不愁没有助力。”

    碧螺松了一口气。

    “那我放心了。我还真的帮不了她什么忙。”

    莫行川意味深长:“不,她的麻烦确实需要你。如果她的身份泄露,那些助力都会化为乌有,没有人会轻易选择与百绍国主为敌。”

    碧螺心头突突乱跳。

    “那我……”

    “姑娘要保住她的命。”莫行川直接告诉她,“但是,大摇大摆与百绍为敌不可取,最好悄悄行动。”

    碧螺点点头,说:“莫大哥,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让我去做。我知道轻重。”

    莫行川考虑再三,终于决定把一件事交给碧螺。

    “蒲冰不止一个秘密。她身上有百绍至宝……”

    碧螺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显出几分不情愿来。

    莫行川洞若观火,失笑出声:“你该不会以为我要让你去偷东西吧?你还真是……哈哈……”

    他没有怀疑过碧螺的品行。

    事实上,他很欣赏碧螺的端直,只是他从未明说。

    “莫大哥,你别笑了。”碧螺显然存了心事。

    莫行川愣了愣,这才想起碧螺初次遇到王妧的旧事。

    被人污蔑偷窃、命悬一线,这道记忆已经成为碧螺心里的烙印了。

    那时候,他和碧螺还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做违心的事。姑娘和我也没有对百绍至宝产生觊觎之心。只是,我们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我们要抢在别人之前探知百绍至宝是什么、它的下落又在哪里。”莫行川道。

    碧螺为他的话动容了。

    她向莫行川保证,一定将百绍至宝的内情打探清楚。

    莫行川最后又交代她,无论如何、不要让自己置身险境,才让她离去。

    碧螺原本还打算问一问严沁去了哪里,但她一时情绪激动就忘了这件事。

    计划里要送她去冯宅赴宴的严沁似乎在昨天半夜出门后就没有回来过。

    庞翔和刚要离开前厅的碧螺打了个照面。

    他忧心忡忡,比碧螺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苍老许多。

    昨天深夜,庞翔便已回到梓县。他只是简单说明了宿所的情形,便支持不住,昏睡过去。

    经过一夜休息,他恢复了几分精神,也下定决心说出他的请求。

    二人在厅中入座。

    莫行川没想到容溪这么轻易就把保住容滨性命的药方交出来。

    他心有感慨:“真是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姑娘总是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别人还不得不服她。”

    庞翔想到自己心里曾经生出的误会,不禁脸上发热。

    “大小姐聪慧过人。当时我心里只想着报复容氏,差点误了老三。”他坦白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莫行川暗暗叹了一口气。

    “老三的事,我们知道后都很难过。现在已经有了保命的办法,你也不要气馁。”

    深陷浊泽、瘴毒发作的老三生还的机会会越来越渺茫。如今?保命的药方已经交到谭漩手里,凑齐药方中的药物是第一要紧的事。

    没有时间留给庞翔自责难过。

    “我……我……”庞翔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莫行川心头一动。

    “傅泓中毒了……”庞翔终于开口?将他要说的话起了一个头。

    “什么?”莫行川惊得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昨夜到来?为何不说?”

    “你先别着急?”庞翔也随他站起来,语速急促?“她昏迷不醒,却没有性命之忧。大小姐说?傅泓中毒?与暗楼有关,六安或许能解决。所以,我才没有急着说出。”

    莫行川对这番说辞十分不满。

    一向持重的他竟坐立不安。他早该安排人手去宿所查明傅泓杳无音信的实情?而不是被六安的猜测扰乱了思路。

    王妧确实安然无恙?可不代表傅泓和武仲同样安然无恙。

    王妧命路婴带着口信回到梓县,但她岂能预料到暗楼会在半路插手、将路婴劫走?

    那口信本该传到他的耳朵里?而不是作为忠诚的证据深深埋藏在路婴的胸腹之中。

    如今?莫行川已经能够猜到那口信的内容是什么,但终究还是迟了。

    “莫兄弟?你先别着急。大小姐说了?六安或许有办法。救傅泓的事急不来。”

    “急不来……”莫行川苦笑一声?“确实如此。”

    六安昨夜来向他道别,临走时还借去了一个帮手。

    莫行川现在无计可施。

    “莫兄弟?其实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庞翔有些惭愧,避开了莫行川投来的目光。

    冷静下来后,莫行川终于觉察到庞翔不对劲。

    “你不必见外,请说。”

    庞翔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想,大小姐或许会让谭漩到宿所去看一看傅泓的情况。如果……如果谭漩到了宿所,能不能用大小姐从容氏手里拿到的方子,让容滨试药。”

    莫行川听到这个请求后,一言不发回到座位上。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我不同意,姑娘也不会同意。且不说方子上的药物很难凑齐,多一分用在容滨身上,就少一分用在老三身上。更重要的是,谭漩年纪尚小,即使她通晓医理,若是胡乱拿病人试药……这么做只会坏了她的心性。”

    “可是……”庞翔仍想说服莫行川。

    “我知道,你不信任容氏,也不相信容溪交出来的方子。想让老三尽早摆脱瘴毒之苦,我们能做的只有相信这张方子,找齐药物后,让老三来试。你提前回来,也是知道姑娘不会同意让谭漩这么做,才避开她,单独来和我谈,对吗?”

    莫行川的话不留余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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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和年间,京城发生了多起失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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