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识破
“你本名叫做姚染?”王妧问。
老五点点头。他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是。我娘擅长染采,年轻的时候还是部落里专事祭祀礼服的匠役。”他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王妧一时无言。
随后,她表示会给莫行川写信,让莫行川为老五安排一个去处。
老五得到承诺,说话还是支支吾吾。
“大小姐,我……我……”
有一件事,他若不说出来,心里总是不踏实。
“还有什么事?”
老五脑子一热,心里话脱口而出:“我知道,大小姐对圣女的死活自有安排,我也相信大小姐的安排。但是,我大哥不一样,他对鲎蝎部的怨恨远比我们几个更深。他忍得很辛苦,我怕他哪一天忍不住,坏了大小姐的计划。”
王妧沉默不语。
老五知道,王妧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这一点,是我疏忽了。等容溪醒来,我会让庞翔和我一起去见她。”说完,王妧返身往回走。
老五略略放心,却忍不住惊讶:“大小姐不去看圣女了吗?”
“你守着她吧,她醒了马上来通报我。”王妧说。
老五留在原地,心里想道,大哥这下子也该放心了。
……………………
石璧最初听说东一营新近阵法有成、蔡都督将亲自前往校阅的消息,心里是很不屑的。
然而,一夜哗变过后,他的心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容州军督府他去不得,东一营他却去得。
这实在是他的幸事。
他带着数十人马没日没夜穿林过岗,终于在一天后赶到了东一营。
入营求见蔡都督之前,他必须先了结一件事。
“小姐不宜再随我犯险,请就此留步。”
马上的石璧身形挺拔,像一把淬过火的利剑。
其实,刘筠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她腿上的箭伤稍有好转,精神也越来越好。
她勒住马缰,面朝着石璧回答道:“蔡都督就算要怪你,也该等到一切平定以后。此时去求他出兵,最多也只是遭到一些为难,我并不惧怕。”
刘筠言谈之间诚恳大方,石璧却没有被她打动。
“东一营的高凌与我素来不和,蔡都督信重他甚于信重我。我失职戴罪,高凌必定落井下石,我自应担当,不能连累小姐。”
刘筠听见石璧话里很是为她着想,心下不免感动。
“蔡都督是王爷一手提拔的,他对王爷忠心耿耿。我若在场,还能替总管求情分辩,不让小人进谗得逞。”
曙光照在石璧瘦削的脸庞上,减轻了他眼里的阴郁之色。
“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有一个人比小姐更适合为我求情。”石璧说着,避开了越来越耀眼的阳光。
刘筠顿时想起俞溢的提醒。
蔡都督的小女儿……
她脱口而出:“蔡小姐……”
石璧见她果然已经有了耳报,态度更加坚决。
“蔡小姐至今未嫁是因为我,我至今未娶也是因为她。”
刘筠动容了。她没想到石璧竟是如此深情之人。
“既然如此,我便在此处等候,希望石总管如愿以偿。”
石璧不再多言,特地点了俞溢充当刘筠的护卫,随即领着众人策马而去。
刘筠看着石璧的背影消失在尘沙之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我早就说过,总管不可能带你去见蔡都督。”
俞溢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刘筠回过神来,不由露出了苦笑。
“我知道,石总管的心意坚如磐石,不是什么人都能改变的。”她说。
俞溢见她又是叹气、又是发笑,怕她一时想不开,便问她有什么打算。
此时刘筠心里想的却是石璧的打算。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石总管能借到兵马吗?”
俞溢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若论军纪,总管能不能活下来都很难说。”
刘筠眉头一皱。
“我相信他一定可以。”
“即便他能过了蔡都督这一关,也不一定能过鲎蝎部这一关。你觉得鲎蝎部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夺下西二营?营中多少旧部子弟,在他们眼里,容全和容溪才是他们的首领。”
俞溢说到一半又停下来。
他原本也是受到何三的指点才看清楚。而石璧作为西二营的总管,又怎么会看不清?
“哼,容氏原本就是王爷的手下败将,借着王妃的光才在南沼有了寸许立足之地。如今,他们胆敢图谋不轨,等消息传到王爷耳中,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筠说得轻巧,俞溢却不敢相信。
他说出心中的疑惑:“鲎蝎部作乱,根本瞒不了蔡都督,更瞒不了靖南王,难道鲎蝎部上下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吗?”
刘筠愣了愣。
答案就在她嘴边。
一开始,她只是听见一点风声。直到王妃说赵玄要谋害小世子、夺走靖南王府的一切,她才知道靖南王抱恙并非虚言。
谋害王爷的人是谁?
她怀疑过赵玄,怀疑过镇察司,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还怀疑过王妧。
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鲎蝎部。
后来,她遭遇暗杀,被王妧和镇察司所救,她才从王妧口中得知王爷中毒的真相。
暗楼的阴谋,从春耕舞舞师选拔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了。
那个时候,她对鲎蝎部和暗楼勾结一事仍怀有疑虑。她不相信容首领会不顾王妃和容氏一族的安危、与南沼之主为敌。
然而,她这段时日以来的所见所闻告诉她,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她低估了鲎蝎部的野心。
“他们知道瞒不过王爷,所以,早就对王爷下手了。”刘筠说。
俞溢大吃一惊。
“那蔡都督……”
“不,”刘筠摆摆手,“他们谋划了很久,手段极为隐秘,根本无法事先察觉。就算我们现在去提醒蔡都督,想必也迟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刘筠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谋害王爷、刺杀石总管、夺占西二营……
这么做岂不是要与整个南沼为敌?
不。
鲎蝎部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单凭旧部,不足以与容州军督府抗衡。
他们要扭转乾坤,唯有……
“万一王爷遭遇不测,鲎蝎部直取湖州,挟王妃和小世子自重,南沼从此落入容氏手中……”
她和石璧再无出头之日。
257 挟恩
春雨过后,墙角的杂草已有蓬勃生长之势。
翠色的莺鸟立在抽了新芽的枝头,啼声不断。
东窗开启,发出咯吱的声响。
阳光肆无忌惮地探入屋中,惹得开窗人眯起了一双桃花眼。
小荷对姜乐能够下地走动这个事实又惊又喜。
她曾想过,姜乐区区武夫,又迂又讷,若不是有些不凡之处,如何得到赵玄的青眼?
如今她已看出了端倪。
“今天天气不错,你要不要到外面走一走?”小荷站在敞开的东窗旁问道。
姜乐换了一身普通的护院打扮,行动稍显得拘谨。
他望向小荷,面露犹豫。
小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说:“花园里什么人也没有。王爷不在,护卫也都调走了。”
姜乐表情尴尬。
“我又不是怕撞见他。”
小荷微微一笑:“走吧,等你好全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最近这些时日,正是由于小荷这句话,姜乐才能安下心来养伤。
他已暗暗下定决心。
就在这时,小荷突然朝屋外招唤一声。
“鹿儿……”
一道人影应声而入。
小荷瞟了来者一眼,又去看姜乐的神色。
果然,姜乐目瞪口呆,像是见了鬼一样。
林鹿儿低着头,向小荷躬身行礼。
她已除去绫罗,洗去脂粉,换上粗布和银钗。即便如此,她的美貌一如昨日。
小荷对此视而不见。
姜乐暗自叹了一口气,闷闷道:“我不想为难你……”
林鹿儿猛地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满是错愕。
很快,泪水挤出了她的眼眶,争先洗刷着她的委屈。
姜乐早已心软,只是胸膛的伤处隐隐作痛,让他说不出更多的话。
“哼,”小荷打断了二人短暂的交流,“我正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饶她一回,不然,她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姜乐心头五味杂陈。
小荷确实答应过他,不去找林鹿儿的麻烦。可是,眼前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
“王爷顾念着我一个人留在园中、起居不便,就把她拨给我使唤了。”
小荷随口解释完,又命林鹿儿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屋子里外各处打扫干净、换一床新的被褥、再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林鹿儿苦着脸,一一答应。
姜乐还想说些什么,小荷已经半推半扶着他的手臂往屋外走去。
“小荷姑娘……”姜乐在花园东拱门处停下来。
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微风轻轻拂过小荷的脸,她感到几分惬意。
“听说,你想去梓县见王姑娘。”小荷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拦着他的话头,不让他轻易说出来。
姜乐十分惊讶,小荷竟然知道他的打算。
小荷放开姜乐的手臂,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王爷把林鹿儿交给我,岂是要我把人当成祖宗供起来?我想知道什么,林鹿儿不敢欺瞒我。你当时的计划,就是带着她一起离开,再去梓县找王姑娘。我说得对吗?”
小荷的话准确无误,姜乐无奈只得点头承认。
“见到王姑娘以后呢?”
姜乐不想回答小荷的问题,却又无法拒绝。
“她受人蒙蔽,我必须告诉她。”
“你还真是固执。”小荷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姜乐不服,驳了一句:“至少,她不会善恶不分。”
小荷闻言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就是姜乐和她的区别。
他若是善,她便是恶。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王姑娘比你清楚。更何况,她招惹了一个强敌,若无王爷援手,她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姜乐将信将疑。
“你之所以关心她,是因为她识破了花五娘的诡计,顺带救了你的命。可是,我也救了你一次,在你的眼里,我和她难道有高低贵贱之分?”小荷提高了声调质问道。
姜乐一听到花五娘这三个字,便乱了心神。
他来不及细想这番话里的怪异之处,连忙否认:“当然没有。”
“那就好。”小荷的脸色缓和下来。
姜乐心里平添了愧意。
在他养伤期间,小荷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对小荷只有感激。
“我还以为,你恨不得和我撇清关系呢,毕竟,我在王爷手下做事,你是看不上的。”小荷说着,继续往花园中间走去。
园中小道两旁,红山桃树的花苞在温暖的阳光下悄然鼓起。
小荷折了一枝,拿在手中赏玩。
姜乐却没有她这样的闲情。
“我从没这么想。你也有你的苦衷。”他面带忧容。
身无长物的他拿不出任何东西报答小荷的恩惠。当然,他更不能做忘恩的小人。
小荷凑近枝条上还没开裂的花苞,轻轻嗅了嗅。
她眼波一转,反问道:“我的苦衷,你真的能理解吗?”
姜乐被问住了,既不好说他能理解,又不好说不能。
随后,他听见小荷的叹气声。
“你若知道我为什么要刁难林鹿儿,恐怕会更看不上我。”小荷垂下目光,语气中带着几分幽怨,“我使唤林鹿儿做的粗活,是我从前就做惯了的。我遇见过的刁难比她多千次百次,每一次都没有人替我说话,我只能熬,只能忍。可是,林鹿儿出卖你,甚至动手想要杀死你,你因为她重伤垂死,却还是选择原谅她,让我不要为难她。她那么幸运,幸运到让我嫉妒。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总想让她尝一尝我受过的苦。”
姜乐半张着嘴,恰好对上小荷那双比红山桃花的花苞还要动人的眼睛。
惶恐之余,他不明白,为什么小荷有胆量剖白心迹、眼神却泄露出心虚?
但他不敢探究,只是急着否认。
他对林鹿儿绝无私情,也不可能有私情。
静悄悄的花园里只剩下几声鸟啼和姜乐颠三倒四的讲述。
什么恶犬伤人,什么草菅人命……
什么失踪的孩子和伤心的母亲……
什么替人送死……
小荷全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花氏姐妹这样拙劣的伎俩,也就骗一骗姜乐这种没有心眼的人罢了。
“你想去梓县见王姑娘,我可以帮你。花五娘和小宝儿的下落,我也能打听出来。我只求你一件事。”
小荷的声音随着轻风落入姜乐耳中。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要撇开我。”
258 引火
郑氏被困在慕玉山庄,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圈。
她提心吊胆,食不下咽,睡不安宁,差一点就病倒了。
巧合的是,田大管家总能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并带来一个或两个她最想听到的消息。
王妧还活着,韩爽仍未放弃搜捕。
王妧逃回了容州。
王妧派人前来营救她。
她的心情随着这些消息起起落落,好不容易获得片刻平静。鬼三爷偏偏在这个时候改变态度,愿意见她一面。
郑氏再次变得急躁起来。
当她赶到飞霞楼时,等候她的却是老仆阿福。
阿福在东面的开间设了书案和交椅,焚香煮茶,铺纸研墨,亲力亲为。
郑氏的到来引起一些动静。
阿福当即放下手里的墨锭,绕过书案,走上前来见礼,并直截说出了鬼三爷见客的条件。
“二夫人,三爷想请您给大小姐写一封信。”他一边说,一边将郑氏引到书案旁。
郑氏走了两步,疑窦丛生。
她的质问十分犀利:“有什么话,何不当面说清楚?这些年,他躲藏得还不够吗?”
阿福闻言,垂头叹气,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请二夫人包涵。”他嘴上示弱,双手却从书案上取了沾墨的笔递给郑氏。
郑氏见状,顿时拉下脸来,气鼓鼓道:“他不出来见我,我是不会写的。”
阿福无可奈何,只得收回手,婉言劝说。
“请二夫人慎重。大小姐绝不愿意看到二夫人放着平路不走、反而去走险道。您若有丝毫损伤,大小姐恐怕要悔恨终生。”
听了这番威胁,郑氏一口气堵在心头,再加上身疲体乏,眼前发暗,几乎支持不住。
阿福并未动作,只是偷偷瞥一眼半掩的东窗。
“他……”郑氏长长呼出一口气,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他要我写什么?”
阿福恭敬回答道:“请大小姐拿赵玄的命来换二夫人的平安……”
不等他说完,郑氏横眉冷眼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陷害她一次还不够?还想借我的手再害她一次?你们休想得逞!”
至此,她已无话可说,转身便要离开飞霞楼。
阿福像是早就料到郑氏的反应。
他并不阻拦,而是对着郑氏的背影、提高了声调,说:“请二夫人好好考虑。韩都督已经和大小姐结下不解的仇怨,二夫人不写下这封信,便是在逼迫大小姐不顾自身安危赶来离岛。”
郑氏身形一顿,最后还是没有回头。
脚步声渐去渐远。
阿福一言不发,先将笔墨收拾好,再倒掉冷茶,续上新香。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他才推开东窗。
“三爷?”
话音传到窗外,引来一声猫叫。
阿福循声望去。
一只通身毛发乌黑油亮、唯有四掌洁白如雪的小猫立在低矮的粉垣上。
它修长的尾巴和墙外横生的树枝同时随着微风摆动。
鬼三爷披了一件宽大的玄袍、闭着眼睛站在树荫下,好像一座没有生机的石像。
“三爷真的应该多出门走动。消息写在纸上,总归是干巴巴的,一点趣味都没有。”
阿福的建议如同耳旁风。
小猫一跃跳到地面上。
鬼三爷也从树荫中走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好动的小猫一下子蹿出老远,东张西望,没过一会儿又蹿回来,在鬼三爷脚边打转转。
与此同时,阿福回答说:“大小姐进了一次浊泽以后,把赤猊军都镇住了。”
鬼三爷顺手把一个镂空金香球扔给小猫当作玩具。
他眼角微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哼,魏知春也老了。”
阿福听出这是一句愉悦的嘲讽,于是接话自嘲说:“我也老了,三爷可别嫌我。”
鬼三爷白了他一眼,他却笑逐颜开。
“靖南王把赤猊令给了赵玄,若是赵玄出了岔子,靖南王一定会深受打击。”鬼三爷低头看着地上自顾自玩耍的小猫,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阿福眉头一皱,收敛了笑容,道:“三爷当初为了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唉,如今怎么……”
“如今,我已不再笃信那个预言。天地之大,变数无穷,而寿数有穷。靖南王时日无多,只有让他死不瞑目,才能洗刷我这半生之耻。”鬼三爷说到这里,眼神中突然多了一些顾虑,“也不知道,她收到信后会有什么反应。”
阿福涌起许多感慨,却将它们全都吞进肚子里。
信是不是出自郑氏之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收到信的人。
靖南王,魏知春,周充,还有窝在郁州装死的老总督。
“大小姐聪明过人,一定能明白三爷的苦心。”
鬼三爷的脸色并未好转,显然没有因为阿福的宽慰而变得安心。
他不再多言,踱步回到飞霞楼中。
他的身后还跟着那只四掌如雪的小猫。
一人一猫先后来到阿福所在的东开间。
鬼三爷刚一坐下,阿福便递上来一本账册。
“田恕最近都在做什么?”鬼三爷漫不经心,略翻了翻账册,随口一问。
阿福却回答得认真。
“最近天气转暖,少庄主在学骑射。”
“有长进吗?”
问与答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少庄主嫌山庄里的马太温驯了。”阿福道。
鬼三爷冷笑着,语调平静之中却蓄着无边的怒意:“所以,你就故意拿了碧簪山马场的账册给我过目?”
他将账册摔在地上,吓了小猫一跳。
阿福呵呵一笑,捡起账册,解释道:“三爷昨日指定要看这账册,怎么今日就忘了?少庄主的事,三爷要是不问,我又哪里敢多嘴?”
无论鬼三爷如何拧性,阿福总能捋顺。
账册又回到鬼三爷手中。
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小猫偶尔的叫唤和账册翻动的声响。
阿福站在一旁耐心等待着。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茶水早已凉透。
小猫懒洋洋地伸长了身体、趴在角落里。
鬼三爷突然开口,阿福也同时抬起了低垂的眼皮。
“眼下已经开春了,马瘦兵弱,靖南王料想容氏掀不起什么水花,老总督也乐得放手逍遥。既如此,不妨帮容氏一个忙。我倒要看看,郁州一动,靖南王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处之泰然。”
他压低了声音,吩咐阿福去办一件事。
259 决心
烈日当空。
十余名身强体健的护院聚集在后山新辟的骑射场。他们的目光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灼人。
田恕的脸被晒得发红,握着弓的手也颤个不停。
数丈之外的箭靶在他眼里多出一道重影。
他想用手去揉眼睛,却又怕惹来呵斥。
站在田恕身侧的是一名劲装青年。他的脸因经年累月的日晒变成了古铜色,和田恕红润的面庞截然不同。
“心静、眼明、手快……”
劲装青年的说话声低沉而又冷静。
田恕听得并不清楚,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耳朵。
他越是努力,越是被一阵嗡嗡的响声扰乱。
他只能闭上双眼,认命地发出箭筒里的最后一箭。
毫无疑问,箭矢偏离了目标,扎进箭靶前的沙堆。
众人的目光让田恕感到窒息,他真想变成一阵风逃走。
然而,沉闷的骑射场里半点风也没有,他连个推脱的借口都找不到。
“少庄主!”
他听见这一声呼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弓。
田大管家对着一旁的劲装青年拱手道:“岳先生,时辰差不多了,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吧。”
姓岳的青年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两手空空离开了骑射场。
护院们瞬时也撤走了大半,只留下几名仆役清理射偏的箭和被晒得烫手的箭靶。
田恕失魂落魄。
田大管家唤了他几声,他都没答应。
“唉……”
唯独这叹气声刺耳至极。
田恕心里一激灵,扭头看向田大管家。
他喘着粗气,颤声问:“你也觉得我很没用?”
田大管家没有辩解,只是出声安慰。
“骑术和箭术都需要日积月累的练习才能有一点成就。你从前学过骑术,现在的表现就很好,岳先生也夸你。在箭术上,你也……”
“够了!我不想听!”田恕突然粗鲁地打断了田大管家的话,“你不是说,我做了少庄主,想要什么都可以吗?为什么我还要吃这种苦头?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田大管家竭力保持着心平气和。
眼前的少年表现出来的无知和天真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少庄主现在吃的苦头,不过是在补从前的缺漏。只要过了这一关,你便能坐稳少庄主之位。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你骗人!”田恕怒斥一声,述说起他的委屈,“岳先生根本不拿正眼瞧我,还有刚才那些护院,他们个个都在看我的笑话,个个都觉得我没用、不配做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我病倒后,三爷失望透顶了吧?他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说到这里,他竟红了眼眶。
田大管家总算是明白了田恕心情低落的原因。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三爷并不知道你病了。”
田恕一颗泪挂在眼角,怔怔地说不出话。
田大管家继续说:“你少不经事,被吓出病来,传扬出去对你不好,所以我才设法隐瞒下来,将大事化小。三爷的案头没有小事。等你的病好了,三爷也不会再追究。岳先生是三爷为你请来的老师,你最好还是恭敬些。他说出来的话,会影响到三爷对你的看法。你就算学得慢些,也该做出一个勤勉的样子。”
田恕心中仍有不忿,却不再怒气冲冲。
“至于那些护院……他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好手,心细、嘴严。你若是看谁不顺眼,随时可以打发走。没有人敢看你的笑话。你是堂堂少庄主,应该习惯别人的注视。”
田大管家说完这些话,看见田恕的神情和态度都变得和软,以为田恕已经想通了。
谁知,田恕却说出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话。
“我听你的。那些护院,我会习惯他们围在我身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要……只要十一能留下来。我想要十一留在山庄里,留在我身边。”
俞十一很快就会被送回俞舟堂。田恕已经两天没有见过她了。
田大管家认为不妥,委婉说道:“我已经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懂得珍惜。她把慕玉山庄的消息出卖给外人,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若不给她一点教训,她是不会长记性的。”
田恕眼一闭,心一横。
“只有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在,只有她……她明知道我是个胆小鬼,还不会嘲笑我!”
田大管家面上露出思索。
田恕不肯放弃,提出了他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作为条件:“我会好好学怎么做少庄主,我会让三爷满意的。你不要把十一送走,好不好?”
“少庄主,”田大管家在田恕的恳求下终于松口,“一诺千金,你真的能做到吗?”
田恕连连点头。
微风拂过,热气也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
……………………
入夜时分,容溪苏醒的消息传到了宿所北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人。
“葛将军有何贵干?”
王妧急于去见容溪,对突然造访的葛束也不讲什么客套。
葛束知道自己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末将奉命前来,向王姑娘请教一件事。”
王妧心生疑惑:“奉命?奉谁的命?”
“总督府,魏知春魏录事。”
王妧看着葛束的脸,想通了一些事。
“原来如此。请说。”
“王姑娘放走容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王妧想起她说服赵玄时,葛束也在场。于是她反问道:“葛将军不是知道吗?”
葛束见此,语气也变得强硬。
“既然王姑娘不愿意明说,那么,我便遵照魏录事的吩咐,即刻把容溪送回州城。”
“等等!”王妧连忙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葛束。
葛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微笑道:“魏录事还说,放走容溪、等着她和容全父女相残是哄小孩的把戏,只有公子才会相信。”
但他不会说,他一开始也是信的。
王妧脸上一红。
葛束有些得意,想着早点让王妧认清情势。
“须知人外有人。魏录事英明睿智,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狡辩无益。
王妧承认道:“我原本也没打算瞒着你们。只是,我想要的东西,容溪未必会给我。如果葛将军愿助我一臂之力,那就最好了。”
话虽如此,她的心里却在打鼓。
魏知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260 丹方
容溪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却只记得几个残缺的片段。
梦里有一群人围绕着她。
他们说话时她也在说话,他们奔跑时她也在奔跑,他们舞动时她也在舞动。
他们和她共享着喜悦和悲伤,没日没夜。
直到,她看见那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
不,她根本不知道面具之后是人是鬼。
或许,它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当它出现时,人群、连同一切悲喜的情绪全都消失了。
她陷入了混沌。
容溪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醒过来的。
温热的水一杯接着一杯,被她灌进肚子里。
但她仍然感觉到口渴。
是王妧阻止她继续喝下去。
“你喝得够多了。”王妧夺走了容溪手里的杯子,将它放在床头的暖壶旁。
房间里的灯因为她和葛束的到来多添了两盏。
四面亮堂堂的。
庞翔和老五守在门边。里里外外,无论什么动静都能清楚落入他们的耳朵。
容溪恍然若失。有一刹那,她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腹中鸣响阵阵,她坐在粗陋的木板床上,腿上盖着一张薄被。
“我饿了……”
苍白的脸色将她脸上的红色斑痕衬得分外鲜明。
王妧转头看了葛束一眼。
葛束点点头,走出门外,没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王妧首先开口了。
她对着容溪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希望你听完以后还能有个好胃口。”
她的语气并不和善。
葛束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厌鬼降世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王妧说。
容溪猛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王妧等她平复下来,又指着葛束说:“赤猊军也来了。”
“真……”容溪一时情急,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被呛得咳个不停。
王妧为她倒了半杯水。
这一次,容溪只是喝了一小口。
“赤猊令在赵玄手里,你们鲎蝎部留守在哨岗和宿所的全部人马已经被一网打尽。”
冷酷的话从王妧嘴里说出来,瞬时打消了容溪心底仅存的希望。
容溪支撑不住,再次倒在木板床上。
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尾流出,没入她的发间。她手里的水杯也倾倒了。
此时的她万念俱灰,竟挑不出哪一件事坏得更彻底。
治疗她父亲心疾的药草,鲎蝎部的人马,她和堂弟容滨的性命……无论哪一桩,都脱离了她的预想。
沦为石璧阶下囚的那日,便是她厄运的开端么?
“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王妧出声打断了容溪的遐思。
但容溪听见后却和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
房外突然多了一些脚步声,随后,一阵烤肉的香气传入室中。
王妧朝葛束看去,猜测他做了什么。
葛束依然镇定,示意王妧继续说下去。
王妧只得收回心神。
“容滨身为容氏子弟,中了瘴毒,却无药可治,还得掩人耳目,避到偏僻无人的这宿所来等死。而你,堂堂圣女,从小到大,饱受丹毒的折磨。你们鲎蝎部对自己人可真狠。”
容溪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他若死了,烧尽他的尸身。”容溪说完这一句话,便又闭嘴不言了。
“为何?”王妧问,“难道你不想救他的命?”
王妧等了许久,容溪都不出声。
一旁的葛束见此情形,缓缓说道:“相传,每一个进入浊泽的活人、活物都会受到诅咒。不幸的落入无底沼泽,当场丧命,尸身不化,最后变作厌鬼。幸运的逃出浊泽,经受瘴毒发作,慢慢死去,尸身腐化,最后酿成瘟疫,荼毒生灵。”
容溪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还说过厌鬼不会一直躲在屏岭之南。若是厌鬼出了浊泽,同样会祸害容州、乃至整个南沼。”王妧接着说。
这些噩梦般的情景,曾经是容溪最在意、最想阻止的。
“死心吧,王妧。我空有一个圣女的名头,实际上什么也不是。我救不了容滨,救不了任何人。”
“你放弃了?”
王妧突然有些感慨。
圣女这个名头,已经不是容溪引以为傲的东西了。
谁知,容溪却说:“我认输了。”
王妧听她这么说,嘴角一动,坦然道:“我可以保你一命。”
容溪突然睁开双眼,用一种怨愤而又沉痛的眼神瞪视王妧。
“你瞪我做什么?你认输不就是为了活命么?”王妧快言快语,不留半点情面。
容溪想要节省下一些力气,不和王妧斗嘴。屋外的肉香对王妧二人不算什么,对她来说却是无法抵抗的诱饵。
她抹去眼角的泪痕,挣扎着坐起来。
“鲎蝎部夺占了西二营和屏岭宿所,鲎蝎部圣女落在赵玄手里还能有活路吗?换作是赵玄落在我手里,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不是吗?保我一命?你凭什么保我一命?”
王妧见容溪已经愿意打开心扉,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挑明了一切,说道:“我说出来的话,自然能够做到。你信或不信,由你。但我要先告诉你,我不会白白这么做。我要知道两件事,其一,你们鲎蝎部保住容滨性命的办法,其二,真正能够解除瘴毒的丹方。”
容溪听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知道了也没用。丹方中的药草都绝迹了,瘴毒是无解的……唯一存在的清滌草在刘筠手里,你要怎么说服她、让她交出来?”
容溪再次睁眼看去,却见王妧神情笃定。
“我自有办法。”
容溪看着王妧的脸,觉得有点讨厌,又有点羡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说:“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条件是,你要保全我和我堂弟的性命。”
“容滨能支撑多久,我不能保证。”王妧没有让她的话含混过去。
容溪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容溪,”王妧忽然脸色一肃,郑重其事,“圣女之名和解除瘴毒的丹方对鲎蝎部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你丢掉了它们,以后,你就是一个普通人了。”
容溪眼里蓄满了泪水。
王妧身体往前一倾,递了一条干净的手帕给她。
毫无征兆地,容溪握住了王妧的手,并将自己的脸埋在王妧的手心里。
“它们太重了……”
泪水濡湿手帕沾到王妧手上。
王妧心中触动。
她想到了宫中的刘妃,想到了碧螺,想到了六安,想到了她自己。
261 确认
厢房前,冷风飕飕。
葛束命人为容溪送去饭食,一转身,便看见王妧递来的丹方。
他接过丹方,随意扫了两眼。
在他看来,虽然王妧不费什么力气就从容溪身上得到了解除瘴毒的丹方,但王妧转手就把丹方交出来,未免太轻易。
就算王妧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她也不该无视这副丹方的贵重之处。
“赤猊军断断续续找了它十多年,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种关头得到它。王姑娘的功劳,我会如实向上报。”
王妧却不敢邀功。
“容溪交出丹方,显然也是想借赤猊军之力平息祸患。否则,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我说服,她甚至不会说出鲎蝎部为容滨续命的办法。”
听了王妧的解释,葛束平静的脸上显出几分生动来。
“既然如此,这副丹方我收下了。我保证,容溪一定会安然回到容州城。”
这时,庞翔按捺不住,带着老五凑近前来,从王妧手里拿到了另一张方子。
看完方子,他忧喜参半。
“有几味药草我从来没听说过,可能要费些时间去查。”
老五也在一旁插话说:“但愿能凑齐。”
但愿,老二和老三不必冒险留在浊泽。
……………………
梓县僻巷。
客店前院的灯火到了半夜还亮着。
厅中原本用来待客的对椅被移到贴墙的位置。此时,碧螺正坐在其中一把圈椅上打瞌睡。
腾空的地方摆了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纸张和书册,桌旁坐着愁眉不展的莫行川。
涂画得乱七八糟的账册映在他双眸之中,久久不曾被翻动。
莫行川按着额角,由前天打破的碗碟想到昨天新添的几支紫毫,再想到今天的午膳,最终认出账册上“椿芽”这两个字。
辨认这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无疑是件令人头疼的事,并不适合用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莫行川发现自己的耐心消耗殆尽,注意力也从账册转到厅中另一个活人身上。
咳。
他佯作咳嗽一声。
碧螺打了个激灵,似醒非醒,迷迷糊糊问了一句:“涓姐姐?”
“孙涓今夜不一定能赶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去休息。”莫行川一本正经说道。
碧螺下意识摇头否认。
“这样睡着,会着凉的。”莫行川又说。
“我不困!”碧螺坐直了身体,重申一遍,随后叹了口气,“涓姐姐在外头奔走才是真的辛苦,我只是坐在家里等着,一点忙也帮不上……”
莫行川若有所思。
他离开方桌,走向碧螺身旁的另一把椅子。
坐下后,他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屋顶的横梁。
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
他似乎暂时放下了属于白天的威严的面具,变得平易近人。
“你怎么会突然对蒲冰的事上心?先前,孙涓一直在追查蒲冰的下落,你知道吗?”莫行川转头看向碧螺。
傅泓身在屏岭,分身乏术。而孙涓平日里兼顾采买诸事,往来联络,颇有门道,这个任务便落到她的头上。
人事细节之处,碧螺并不知晓。她再次用摇头回应莫行川的发问。
开口时,碧螺已经彻底清醒。
“林启说她是姑娘要找的人,莫大哥你又说卜神医和蒲冰是同一个人。可对我来说,卜神医是卜神医,蒲冰是蒲冰,我只认卜神医,不认蒲冰。”
这话说得绕口,莫行川却听懂了。
碧螺很高兴。
她猜测莫行川在担心什么,老老实实说道:“姑娘的事,我一句也没有多说。”
“我相信你,你知道分寸。”莫行川轻轻点了点头,说回方才的话头,“只论你见到的那位卜神医,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碧螺认真想了想。
“我也不能算是见过她……我真不明白,行医救人是好事,她为何要戴着面罩?若说她不求名、不求利,为何又要别人替她传扬神医的名号?”
她眉头微皱,右手托着下巴,身体半倚着扶手,面对着莫行川。
莫行川又问:“你特地不睡,专等孙涓查明她的身份,就是为了解开这个疑惑?”
碧螺听后,欲言又止。
见此,莫行川了然了。
他无奈笑了笑:“我看,你又是为了替谁出头吧?”
“莫大哥!”碧螺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恼意,也有些欣喜。
突然间,厅外传来不小的动静。
碧螺还没反应过来,莫行川已经站起身。
他示意碧螺噤声并留在原地,自己却往门外走去。
没过多久,他便带回来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人。
碧螺借着灯火看清了来者的形容。
孙涓垂着眼皮,脚步沉重。
夜行衣湿漉漉地挂在她身上。
她的十指和嘴唇皱皱巴巴、泛着一层死人的蜡白。
被风一激,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接过莫行川递来的手帕,她闭着眼,一边擦脸,一边埋怨。
“天杀的,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活该给你做牛做马?莫行川,说好的双倍月钱,你最好别忘……”
擦完脸的孙涓睁眼见到碧螺,怨容当即变成了笑脸。
“睡不着呢?别担心,是好消息。”
温暖的灯火让她的脸恢复了一些血色。
孙涓继续说:“你见到的那位卜神医确实是蒲冰。先前我查到她避居在乡下,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梓县现身。碧螺,你可真真厉害!”
她面对着碧螺,把她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说完后又伸出右手挡住一个长长的呵欠。
碧螺有些不好意思,又担心孙涓连夜奔走、劳累过度,忙劝孙涓回屋歇息。
孙涓顺着碧螺的话,借口要去更衣。离开前厅之前,她瞥见方桌上的糊涂账册,还转头朝莫行川嘻嘻一笑。
莫行川哭笑不得,准备把碧螺也一起打发走。
他说:“既然确认了卜神医的真实身份,以后,你就不能再跟着镇察司的林启去见她了。”
碧螺感到了委屈。
莫行川按下安慰人的心思,态度近乎冷漠:“蒲冰是百绍国主的侄女,流落在外,有的人想要她的命,有的人想要她手里的百绍至宝。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镇察司一早就和蒲冰有联系,但其中的蹊跷,我们还一无所知。在这一滩浑水变得明晰之前,谁先沾染,谁先倒霉。无论你想替谁出头,都不能越过姑娘去行事,知道吗?”
碧螺撇撇嘴,答应下来。
262 推却
送走碧螺后,莫行川仍留在前厅。
他将方桌上的账册和笔墨收拾好,一个人枯坐到了四更天。
高几上的烛火已变得暗淡。
方桌的四条腿拉出浅浅的影子。
绵长的呼吸自然地消融在寂静的黑夜中,仿佛不存在一般。
门外卷进来一股风。
微弱的火光颤了一下。莫行川心随意动,抬起了眼皮。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他说。
人声划破平静的空气。
六安站在门边,用手扫去肩头的露水,轻描淡写回答道:“绕了点路。”
莫行川请他坐下。
厅中没有热水,只有西窗下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壶冷茶。
“渴了。”
六安先向茶几走去,一手携壶,一手勾指捏起两只茶杯,而后才踱到方桌旁。
二人隔桌相对而坐。
冷茶灌满两杯。六安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陈年老茶,味醇且酽。
“姑娘已经出了浊泽。路婴现在落在红姬手中。”
两句话,两件事,似乎毫无关联。
莫行川抓住关键:“姑娘仍留在屏岭?”
六安点点头。
“我猜测她平安无事,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要用路婴传话,所以来问问你,你的眼线这两天有什么回报?”
傅泓杳无音讯……
意识到这一点,莫行川顿时感到了不小的压力。
“傅泓和武仲很可能出事了……”他面色凝重,正要继续说下去,却瞥见六安再次倒茶的动作和缓平稳,茶杯近旁的桌面甚至没有溅到半点水星。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问六安:“路婴都说了些什么?你因何猜测姑娘平安无事?”
六安放下茶壶,摊开空空的右手,回答了前一问。
“他说,姑娘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他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莫行川沉默了。
六安喝茶的声音在他听来有些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就没办法了。你能否把路婴从红姬手里救出来?”
六安手握着空茶杯,吐出一个字。
“难。”
莫行川听后叹了一口气:“难为你了。路婴和你都是姑娘看重的人。你们二人任谁有什么不测,都叫人遗憾。姑娘行事率性,有时候连张伯也劝不住。你就当作不知,救出路婴,到那时,自然能够真相大白。”
六安握杯的手绷着劲,筋骨凸现。
“其实,你也不必多心。姑娘还是相信你的,只是你目前的处境危机重重,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对你来说反而更安全。”
莫行川身形前倾,继续挑动着六安的心弦。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六安发怒的样子。
“哧……“
莫行川话里、眼里的兴味太过明显,六安反而看穿了他的心思。
“好你个莫行川。”
笑骂声入耳,莫行川也不恼。他笑呵呵地站起身,把角落里的炉子搬出来,烧了几块炭。
烛光幽微,炭火赤红。
沉甸甸的铜壶卧在炉子上,很快就冒起了水汽。
“难道姑娘未卜先知,笃定路婴会在见到你之前遇到我?她怎么会特地叮嘱路婴对我保密?”六安像是在自问。
莫行川也在心里作出否定的回答。
对于王妧的用意,二人都猜到几分,彼此心照不宣。
“冷茶喝多了伤身。”他给六安倒了一杯热水。
“冷茶伤身,冷语伤心。莫行川,我吹了半夜冷风赶来报信,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六安的眼神被热水熏蒸、带上了一分柔和。
莫行川向来沉稳,即使面对质问也没有半点心虚。
“我说错什么了?”他不假思索。
二人相视一笑。
六安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莫行川待他,远比张伯待他要好上十倍。
莫行川改换了话头:“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屏岭?”
“我去不了。”六安并未解释。
离岛之行,鬼三爷对他的断语似乎正在慢慢应验。
因他杀了刘芷,王妧与韩爽结下死仇,一度濒于绝境。
他下了一个决心。
当初,他没有同王妧一起进入浊泽,是一退。今日,他不去屏岭见王妧,是再退。下一次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他不敢设想。
“路婴的事,过两天我会给你个准信。”说完,他就匆匆告别了。
莫行川看出六安没有闲谈的心思,却看不出他刻意隐藏的汹涌的思绪。
天光大亮时,六安已回到州城。
小酒馆后院的酒坛被搬走后空出一块平地,酒婆子平日里洒扫用到的木盆此时就躺在这里。
原本盛于盆中的清水不知为何漫了一地。
尖厉的干嚎从东边的走廊传来。
六安打了个呵欠,转头看见一双老眼。
酒婆子右手提着小蛮的耳朵,左手揉了一下眼角的眵目糊。
辨认出来者是六安,她一咧嘴,似笑非笑。
小蛮瞅准时机,脑袋用力一甩,竟从酒婆子手中逃脱了。
她身手灵活,目标明确,躲到六安身后,还死死抓住六安的手不放。
酒婆子又惊又气,咒骂起来。而她脚下一动也不动。
等酒婆子骂累了,小蛮才探出头来,驳嘴道:“我没有!是你自己弄丢的,还赖别人!”
“你还敢狡辩……”酒婆子咬牙切齿,抬头看到六安目光低垂、神色不豫,她越恣意发起狠来,“等我搜出那三根针,我就把它们一根一根地钉进你的手指尖,看你以后还能不能偷东西!”
说完,酒婆子便要上前抓人。
小蛮忙哭喊着往后躲。
这时候,六安终于有了动作。他轻松提起小蛮的衣领,把人丢到酒婆子面前。
小蛮吓得忘记哭闹,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衣裤鞋袜全都沾到了污水。
酒婆子趁机将她身上搜检一番,连她头顶的双髻和磨平了的鞋底都没放过。
小蛮虽处于下风,却学着酒婆子咒骂人的功夫、还治其身。
酒婆子从一开始的称心快意到最后竟变得郁闷憋屈。除了一身唾沫,她一无所获。受此折辱,她不禁心生懊恼,狠狠拧了小蛮一把。
小蛮吃痛,哭得真切。
酒婆子置若罔闻,一言不发捡起地上的木盆便离开了。
等酒婆子走远了,小蛮才从地上起来。她双髻散了一半,脸上的泪水和着泥污,脏得像只野猫。
“哥哥,谢谢你帮我。”
她走到六安面前,笑起来露出一口豁牙。
263 不同
六安半眯着眼睛,五指一旋,指缝间现出三根银针。
银针寸许,尖端毫光闪现。
小蛮喜笑颜开,刚要伸手去拿,却见六安手腕扭转,收掌为拳,三根银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六安反问道。
小蛮悻悻收回手,但她没有放弃。
她不理会沾在手上的污泥,随意将垂落在额前的发丝往后一捋,笃定道:“先生说,你一定会帮我。”
“白先生?”六安嗤笑一声,“他说错了。”
小蛮蹙起两道淡淡的细眉,噘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先生说他帮了你一个忙,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六安没有心情和她争辩,抬脚便走。
这下,小蛮着急了。
她人小腿短,六安走一步,她要追三步。
眼看着六安就要消失在走廊转角,她慌忙喊了一句:“先生说,他可以跟红姬长老要一个人。”
六安终于停下脚步。
“一个人换三根银针?”他回过头来,“白长老肯吃这种亏?”
小蛮嘻嘻一笑,一路小跑,凑近六安跟前。
“银针本来就是我的。哥哥有心,就帮我送一样东西到一个地方去。”
六安确实起了兴趣。
“说说,送什么东西?”
“这个嘛……”小蛮语调一转,“等我拿到手,你就知道了。”
六安见她故弄玄虚,故意说:“派你这样的小鬼办事,白先生肯定不放心。我自己去找他谈一谈,倒省事了。”
小蛮一听,急得跳脚。
“不准去!”她伸出双臂,横在六安面前,“你敢去,我就……就跟死老太婆说,我认得那个关在杂物间的小哥,他还偷偷求我救他出去。”
六安嘴角一动,露出嘲讽的神色。
“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被白先生好好教训一顿了。我会转告他的。”
小蛮的脸皱成一团。
她收回双手,握拳放到眼下,佯作哭喊。
“别装了,”六安冷冷地打断她,“我再问你,送什么?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小蛮发恼了,又怕六安当真撇下她,不得已说,“东西在别处,先生还没有拿到手。就算你去找他,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六安沉默片刻。
白先生谨小慎微,小蛮却是个心浮气躁的。
送一样东西去一个地方,偏偏要他去做?
这到底是白先生的陷阱还是示好?
去年,镇察司清理了白先生在滁州的经营,其中也有他出的一份力。白先生难道忘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再说吧。”
他决定按兵不动。
……………………
刘筠借宿在乡间一户农家,忐忑过了一夜。俞溢不忍舍她而去,也留下来,前后照应。
早起洗漱时,俞溢见水缸空空,便提了木桶去附近的溪边打水。
来回几趟,他忙出了一身汗,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农家主人为客人准备了蔬食菜羹,俞溢心满意足受用了,刘筠却站在小院里看几只家养的鸡争先啄食地上的烂野菜。
“你腿上有伤,不好好休养恐怕要落下病根。”俞溢劝她宽心。
刘筠听后,不觉叹了一口气。
“什么病根,我是顾不上了。我总想着去东一营看看,也许我去了就帮到石总管……”
她满脑子都是容氏对她的杀意,一刻也不得安宁。
苦等石璧不归,对她来说实在是煎熬。
这一天一夜,漫长得足以让好消息酝酿成坏消息。
俞溢没想到自己的劝说起了相反的效果,心下暗悔。
“你不管不顾,去了反而是帮倒忙。”他重提旧话,“总管已经把话说在前头,你不顾他的决定自作主张,无论结果如何,都会落埋怨。”
刘筠顿时愣住。
细想之下,她恍然大悟。
容溪先前莽撞行事的后果值得她警醒。
“你说得对……”刘筠终于正眼看向俞溢,“我是昏了头了。石总管智勇双全,他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我不能给他添乱,可我也不能留在这里白白等下去……”
听到这里,俞溢欲言又止。
“我要去梓县,我要去找王妧。”
话音刚落,俞溢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王妧?你认得她?”
刘筠点点头。
见俞溢似乎有隐情不肯明说,她坦直道:“王妧曾经救过我的命。那时,我心灰意冷,又受了重伤,她却没有落井下石。她是我……不管她怎么看我,我是把她当成朋友看待的。”
刘筠的目光刺伤了俞溢的心。
他无意狡辩,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你这么看重她,我……”话说到一半,他又停下来。
他不想让刘筠觉得他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刘筠奇道:“难道王妧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竟不知道?”
玩笑的语气令俞溢越发苦恼。
他回想起当初,十一因为跟踪王妧而下落不明,他登门告罪,却被王妧手下的人折辱。
之后,十一平安归来,总算万幸。
他私下问起事情的经过,十一却以田夫人勒令不得泄露机密为由、闭口不言。
他只道妹妹十一受了委屈,暗中多番打听,终于得知田氏与王氏之间的交情。田夫人为了息事宁人,不惜代价,和王妧做了一个交易,王妧才肯放过十一。
这件事虽然算不上伤天害理,却叫他看清了王妧此人气量极小。
即便王妧一手箭术神妙莫测,他也选择敬而远之。
“没什么,”俞溢左思右想,最终淡淡解释了一句,“她手下有一个名叫武仲的人,和我有些纠葛。我看那个人行事有些邪派。”
刘筠对武仲毫无印象,不置可否。
但她了解王妧。
“王妧嘴上不留情,心地却是好的,不像别人……”她想起自己被容溪推出去当成盾牌的事。
离开西二营之前,她便听俞溢说容溪去了浊泽。可以想见,容溪是亲自去找解除瘴毒的药草了。
这也意味着,她寄存在鬼夜窟的护身符已经失去了护身的作用。
清滌草应该用在它该用的地方。
俞溢见刘筠在出神,以为她认同了自己,心里有些高兴。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罢了,你知道就好。”
刘筠点了点头。
俞溢事事替她着想,却得不到石总管的重用。这让她感慨万千。
此时天色尚早。
二人向主人家辞别,向北往梓县而去。
264 善行
安贫舍庭院整洁,窗明几净,虽算不上破败,但厅中待客的交椅上几处漆皮的缺损却悄悄显出了寒酸。
“今日慢待孟先生了,还请包涵。”佟舍长人到中年,微微有些驼背,眼睛也不太好。
他接管安贫舍不过一年,勤谨本分,从未出过差错。
对待孟树坚这样乐善好施的人,他虽然殷勤,却没有分毫逾越。
孟树坚惯例和他客套一番,还没说到正事,就被迭声的呼唤打断了。
“孟先生!孟先生!”
二人不约而同往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小童高高举着两臂闯进了厅堂。他两颊透红,欣喜雀跃,直直扑到孟树坚怀中。
孟树坚早就认出他,笑着拉住他的手臂,让他站直了再说话。
“你还没有向佟舍长问好呢。”
经孟树坚提醒,小童才转向厅中另一个大活人。
“佟舍长,我又来啦!”
小童沙三换上了新衣,不再愁眉苦脸。佟舍长许他每日都来安贫舍领一份饭食,直到他的父亲腿伤痊愈。
若没有孟树坚,沙三恐怕要流落街头、做个朝不保夕的小乞儿。
“能遇到孟先生,是这孩子的福气。”佟舍长看得出孟树坚对沙三的喜爱。
孟树坚摆了摆手。
“惭愧、惭愧。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佟舍长做的才是真正的大善事。”
佟舍长听了他的话,心中受用,微微挺了一下腰,说:“善行岂有大小之分?只要心存善念,所作所为,皆是善行。”
“小弟受教了。”孟树坚谦虚道。
佟舍长越发欢喜,看待孟树坚也像是在看自家兄弟一般。
“近来,卜神医在梓县施医赠药,不辞劳苦,真是德才兼备,堪称楷模呀。”佟舍长又提起另一件好事,不吝惜给出褒扬。
站在孟树坚身旁的小童沙三脑袋一歪,认真想了想,才记起卜神医是何人。
他噘起嘴巴,显然不太认同佟舍长的好话。
孟树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依顺地不言语。
“我和卜神医相识算是机缘凑巧,卜神医来到梓县却更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孟树坚似乎突然心生感慨,“有佟舍长这句话,卜神医想必会很欣慰。”
佟舍长也笑了,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轻松。
“孟先生……哎,就当是我托大,叫你一声孟老弟。”
孟树坚顺水推舟,起身行了一礼,口中称佟舍长为兄长。
佟舍长还了礼,又接着说:“孟老弟,卜神医初来梓县,人生路不熟,若不是遇到你这样坦荡赤诚的人,她未必肯表露身份,也未必肯留下来。我思来想去,没有人比你更值得我去托付了。”
孟树坚当即表态。
“佟兄这样抬举我,我岂敢不尽心?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佟兄尽管吩咐就是。”
小童沙三感觉到孟树坚的心情,也变得很高兴。
佟舍长又放心了两分。
他缓缓说道:“卜神医医术高超,我想用不了多久,神医的名声一定会四处传扬开。在那之前,我必须提醒你:在梓县、乃至整个容州,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够以医术立身扬名。”
“事关巫圣堂?”孟树坚轻声问。
佟舍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了点下巴。
“安贫舍惜老怜贫,神医救死扶伤,二者听起来有所区别,深思之下却没什么不同。安贫舍想在梓县开设医馆,若能得到卜神医相助,必然事半功倍。就是不知道,孟老弟是否愿意替我做一回说客?”
他终于说出了思量已久的请求,也做足了说服对方的准备。
没想到,孟树坚听后竟大笑起来,直说:“乐意至极!佟兄和卜神医都是我心中敬重的人,开设医馆又是惠及一方的好事,我有幸出一份力,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有什么不愿意!”
佟舍长大喜过望。
见孟树坚行事爽利,他也不藏掖。
“此事有沈知事支持,又有孟老弟相帮,万万没有不成的。”
孟树坚的笑容带上了不同寻常的意味:“那真是太好了。有沈知事和佟兄在,此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事情的进展比佟舍长预想的还要顺利。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向刘知事回报这个好消息。
往常惯懂得察言观色的孟树坚在这个时候却没有向佟舍长辞别的意思。
他微笑着看向站在一旁的沙三。
“你这身新衣裳别的倒也罢,就是颜色差了,小孩子家穿着没有神气。我另找人做两身春衫换你这一身,可好?”
“先生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沙三满口答应了。
孟树坚点点头,又叹起气来。
佟舍长见此情形,忍不住出声询问缘故。
“实不相瞒,我膝下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可怜他弱疾缠身,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我实在是……”
孟树坚说到这里不得不住口,才能勉强维持面容的平和,不致失态。
佟舍长也有些心酸。到了这时,他总算明白孟树坚为何对沙三独加青眼。
“孟老弟……”
他打算说几句宽慰的话,孟树坚却像没听见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孩子身子不好,我也没指望他将来给我养老送终,只是盼着他能多活一日算一日。有时候,我真想问问老天,到底要做多少善事、积多少功德才能换来他的安康?为什么是我遇见卜神医,而不是我儿遇见卜神医?老天这样安排,是在戏弄我么?”
佟舍长一脸疑惑:“孟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问,终于叫孟树坚清醒过来。
“唉……佟兄,你也知道,如今这情形,卜神医是万万不能离开梓县的。我原想着派人把我儿接来,请卜神医看一看。谁能想到,橡城竟然戒严了……”
孟树坚认命般地闭上双眼。痛苦扭曲了他的剑眉。
佟舍长脸色沉重。他听到了一些风声,只是不敢乱说。
由容州北上,走橡城是最快、最便利的一条路。
眼下路走不通,人也救不了了?
“孟老弟,你暂且宽心。少则两三日,多则五日、六日,我一定帮你弄到通行橡城的凭引。你的善行,老天看得见。”佟舍长拍着胸脯笃定地说。
265 入瓮
沈平沿着海堤往码头的方向走。
他的脸被海风刮得生疼,他却觉得畅快。
邢念带来一个消息:王妧想助田夫人脱困。
可是,没有詹小山这个主心骨在场,鲁茂几人商议了一次又一次,也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如何行动。
沈平自知插不上嘴,索性离开栖身之所,登上离岛寻些消遣。
自从认识了鲍兰,他在离岛的生活就不再无聊。
鲍兰会吹陶埙,会做可口的鱼饼,还会讲各种关于海妖水怪的吓人的故事。
他对鲍兰了解越多,越是为自己一开始抱有的卑鄙目的感到羞愧。
方才,他先去了大渊渔场。得知鲍兰人在码头,他才返身来码头寻人。
渔场诸人暧昧又戏谑的眼神叫人难堪。
沈平懊恼想到,回到容州以后一定要向武仲讨教,学武仲把脸皮练得比城墙还厚。
码头上,鲍兰已经忙活了半天。
她解掉了兜发的棉布,一头青丝挽到脑后,不再作渔女打扮。
她脸上的皮肤微微发红,被汗水浸湿后透着惊人的光泽。
沈平见了,有些不自在地将头别向一侧。
“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听见没有?”
鲍兰双唇一张一合,把沈平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
“知道了,我去那边的茶寮等你。”他撂下一句话,不等鲍兰回答便落荒而逃。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才等来鲍兰,以及另一名陌生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脸上虬须杂乱,几乎遮住了两腮和整个下巴,却遮不住他眼眸中的戾气。
沈平看着鲍兰和青年男子说笑,脑子一懵,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是我辜大哥,他前几日刚从海上回来,今日总算安顿好了。”
三人重新入座。
青年男子言谈举止都很大方。他自称姓辜,单名焕。年少时,他和鲍兰是比邻而居的玩伴。
“我生得老相,实际只比阿兰年长一岁。”辜焕坦然道。
沈平有些不敢相信。
他估摸着辜焕年过三十,竟大错特错。
鲍兰根本没注意到沈平这点细微的心事,兴致勃勃道:“辜大哥可厉害了!他跟着商队出海去东极山,统共三艘大船,那群瞎了眼的海寇偏偏选中了辜大哥乘的那艘……”
她的语调和神情早已泄露了险情的结局,沈平听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辜焕在这时打断了她的话。
“商队请了我们兄弟做护卫,赶走海寇、保卫商船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沈平惊叹,这人的眼睛实在是锐利得可怕。
鲍兰却似没眼色,仍说:“遇见海寇的商船哪一艘不得伤筋动骨?船上如果没有辜大哥在,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辜焕放声大笑起来,引来茶寮中其他客人的注目。
他的眼角堆起几道细纹,看上去老气横秋。
“阿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快人快语。”
沈平暗暗嗤笑。原来这人只是表面老成持重,实际也爱吹牛拍马。
辜焕并不总是谈论自己的事。
“沈兄弟,阿兰和我说了,你跟随你少东家来离岛,没有熟识的门路,吃了不少亏呀。”
沈平知道鲍兰的性子,也没有计较她的多嘴。
他的敷衍只是针对辜焕。
“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少东家早就忘了这点不愉快、游山玩水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辜焕脸上的虬须抖了一下。
他转过头对鲍兰说:“你想进慕玉山庄,倒也不难。少庄主为我们兄弟准备了一个院子,以后,我在山庄里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哪天不当值,就能带你进去逛园子了。”
“真的吗?太好了!辜大哥,我就知道你有办法!”鲍兰拉着辜焕的手,几乎坐不住了。
听到这里,沈平才有了一个猜测。鲍兰和那人今日相聚并不只是为了叙旧情。
不知何故,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慕玉山庄是什么地方,外人哪能随意进出?”他笃定,这又是辜焕在说大话。
鲍兰竟主动替辜焕分辩。
“换作是别人,自然不能随意进出,但辜大哥不一样。从明日起,他就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了。”
这话根本无法作假。
沈平眉头一皱。
“要是我也能得到少庄主的青眼,我爹哪里还敢骂我?”鲍兰嘟嘟囔囔。
“有我替你撑腰,你还怕什么?”
鲍兰得到辜焕的保证,喜笑颜开。
沈平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兄弟,你若整日无事可做,也可以随我进山庄走走,碰碰运气。”
辜焕身形高大,手臂也生得长。
他将手搭在沈平肩头:“古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你那少东家若只顾自己游山玩水,你何苦在他身上空耗了青春?”
沈平被这句话彻底激怒。
他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连鲍兰的呼唤都不理会。
慕玉山庄清清静静,外头的闲言碎语不曾打扰了少庄主的骑射功课。
要在几日之间取得很大的长进,谈何容易。
田恕因为练习箭术时双手不听使唤,急得抓破了脸。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田大管家肯将俞十一留在他身边。
俞十一也拿起了弓。
她的力气比田恕小,准头倒胜过田恕许多。
此时此刻,岳先生破天荒让二人停下来稍作休息,并让俞十一去处理她左手食指上被新弓磨破的伤口。
相比于田恕,她仿佛才是岳先生真正的学生。
田恕低着头不言语。他脖子上的晒伤被汗水一激,发出热辣辣的疼。
“岳先生眼神真好,我的手才颤了一下,就被他发现了。”俞十一说道。
田恕没有接她的话头,只说:“我老是射不准……”
“我也没有多好。我大哥说,不要拿箭头尖尖对准靶子,要拿整枝箭对准。你知道,我大哥的箭术可好了!刚才我就是照着他的话去做的。”
正说着,俞十一抬眼瞧见田大管家的身影,当即噤了声。
“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吗?”
田大管家的声音带着阴沉的味道,令俞十一脊背生凉。
“大管家,我、我不敢。”
“你自己躲懒,连累少庄主懈怠,这是我吩咐你做的事情吗?”
俞十一连忙摇头否认。
田恕不知道田大管家为何又要为难俞十一,想也不想便说:“十一没有连累我,是岳先生让我们休息的。”
然而,他说的话非但没有解了俞十一的围,反而扫了田大管家的脸。
田大管家抿唇点头,显然是气着了。
就在俞十一担心又要受罚时,田大管家开口了:“你既然听话,就该好好督促少庄主。”
俞十一呼出一口气,以为自己躲过一劫。
“你去把那边的箭靶举起来。从今以后每一天,你都要举足一个时辰,供少庄主练习箭术。”
俞十一张着嘴,木然看向田大管家所指的箭靶。
她已成了箭靶。
266 出山
何三抬头看一眼天上的阴云,两手将身后的背篓向上托了托,好减轻肩头的压力。
崎岖难走的山林小路几乎不能被称之为路。
何三甚至怀疑,从这条“路”走过的只有自己和前方领路的……
咦?人呢?
“神医……”
在这片没有人烟的山林中,独行的人散发出恐惧的气味,被风吹向四面八方。
一阵轻快而细微的脚步声传入何三耳中。
他的鼻腔不由自主发出了呜呜声,心鼓也在擂动。
“你鬼叫什么?”
一只大黄狗从他前方的草丛里蹿出来,后头跟着一个头戴竹笠的男子。
山势颇陡,何三一时腿软,向下滑去。好在他反应极快,即刻张腿屈膝,堪堪稳住身形。
“神医,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先喘了两口气,才回头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
丛生的杂草足有半人高,藤蔓胡乱攀爬,林木或高或矮、随地势错落生长。
眼前只有一片蔽目的绿意,他什么也没发现。
日光并不强烈。
大黄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快活地探索着草丛中跳动的虫豸和同样被虫豸吸引来的鸟雀。
男子并不约束它。
他抬头瞪视何三,翻出了一对白眼珠子。
那张被竹笠遮住的苍白的脸泛着乌青之气。
他正是隐居于乡野村落的黄三针。
何三见他扬起手里两株刚从林间挖出来的药草,赶忙朝他走过去,扭身将背篓的开口挪到他手边。
“神医,你忙了大半天,收获不小呀。看天色,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何三试探问道。
他方才受了惊吓,总有些心神不宁。
黄三针冷冷回答道:“就这点活,累不死你。啰啰嗦嗦。”
何三忙摇头否认。
“不累不累,你忙着、你忙着……”
他背向着黄三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但经过这两天朝夕相处,他已摸清了神医的脾气。
若不及时认错,他还得吃苦头。
二人正说着,大黄狗突然朝东面吠了一声。
吠声传开,它警觉地竖起两只耳朵。即刻,它尾巴耷拉下来,又往后撤了一步。
何三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
他扭头去看黄三针。
大黄狗却在这时噤声,撒开四条腿,越过二人往西奔逃。
与此同时,一声虎啸动地而来。
鸟雀乱投,翼羽纷飞。
“完了完了完了……”何三嘴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他不管不顾,拉起黄三针的胳膊就要往山下跑。
毕竟是军中出身,他就算怕极了,脑子也还很清醒。
凭他二人四手、外加一把铁锹,万万不敌猛虎一口利齿,还是逃命要紧。
谁知,黄三针像是被吓得失去神志一样,脚下一动也不动。
何三一咬牙,发狠念了一句“对不住了”,将黄三针拦腰抗上肩头,迈步如飞。
黄三针脑袋撞上何三后背的竹篓,几乎倒栽。
竹笠不甘地紧咬着黄三针头顶一缕黑发,却改变不了被甩入草丛的命运。
黄三针从未受到如此羞辱的对待,一时难堪,急红了脸。
天知道他的脸色已经多少年没有改变过了。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何三喘得比大黄狗还厉害,没有功夫回应他。
生死关头,还管什么别扭不别扭呢。
“你这蠢货!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你跑什么!”
何三心一慌、脑子一乱,脚下拌到一截枯枝,狠狠摔了一跤。
他抱着膝盖哀声叫唤。
黄三针的唾骂已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原来是受了擦伤。
扭头看向来时的路,他不禁疑惑:为何不见猛虎踪影?
“神医……”
“别叫我。”黄三针神色恢复如常,语气变得更加冷漠。
何三的好奇心逼迫他坚持发问:“告诉我吧,你是如何料定那猛虎不会追来?”
黄三针没有理会。
何三又说:“我是看大黄狗都跑了,我还不跑吗?它可机灵了!”
“你跟它比?跟一只畜生比?哼!畜生听不懂人话,你也听不懂?”
何三见黄三针有了反应,再接再厉道:“我还不是为了救你,才受了这一身伤?你不感激我就算了,好歹别骂我呀!”
黄三针动摇了。
“起来,回去看看。”他说。
“还去?”
“那是只雌虎。前阵子,它被人弄瞎一只眼,腹中虎崽差点死了。我碰巧遇见,一时手痒就救了它们。”
何三听了黄三针的解释,目瞪口呆。
“这禽兽……你也能医?”
黄三针眉头一皱。想到刚才他骂了何三,现在反被骂一句,也算扯平了,才不再计较。
“侥幸而已。”
就算他号称三针能断人生死,这世上也有他救不活的人。
何三耸耸肩,把背后变形的竹篓取下来,先检查一番,而后一瘸一拐随黄三针回到方才听见虎啸的地方。
草丛中躺着一只死鹿。
“这难道是那雌虎的报恩?”何三惊道,“不对呀,就算你救了它,也难保它能记住你。你就料定它通了人性,懂得知恩图报?”
黄三针轻轻摇头。
“禽兽,始终是禽兽。你以为我奈何不了它吗?”
他在暗楼立下的规矩,早就把他自己变成了禽兽。即便后来他投身雀部,王姗也未能改变这一点。
王姗若还活着,和他做交易的就是王姗,而不是王妧了。
沉默过后,黄三针说:“把死鹿扛回去,今日吃顿好的,明日就上路吧。”
他说到“扛”字,脸上又不自然了。
“上路?去哪儿?”何三疑惑道。
今日在山中遇虎,他原以为生死难料,没想到最终只是虚惊一场。
心情乍起乍落之间,他已经彻底服了黄三针。
“浊泽。”
何三一听,更是喜不自胜。西二营哗变那一夜,石总管命他潜匿行踪、悄悄去请神医出山,至此他总算完成了第一步。
“屏岭有我们总管的亲兵驻守,只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眼下是否安好。若宿所也被鲎蝎部夺去,我们就得绕路进浊泽了。”
“可。”
黄三针平静回答了一个字。
何三手脚利索,把竹篓护在胸前,又将死鹿扛上肩头。
他倒不担心大黄狗,只想到要去找一找黄三针丢失的竹笠。
“罢了。”黄三针阻止了他。
何三听从了。
路上,他又有疑问。
“神医,方才你仅仅听见一声虎啸,怎么辨认出它是你救过的那只雌虎?”
黄三针解释道:“这山头是它的地盘。一山不容二虎,你没听说过吗?”
“那小虎崽也算一虎,加起来不就是二虎了?”
黄三针被他的话噎住,停下脚步,怒道:“你有道理,和它讲去!别再跟我说话!”
何三这才闭了嘴。
一路无话。
二人回到小村落时,天已经全黑了。
267 寻秘
阴天不下雨,空气又闷又潮。
赵玄却生出一股闲情,决意离开宿所、往西边玉辉山的方向去寻找一处秘境。
这本来与王妧无关。
赵玄邀王妧作伴同行,料定她会被秘境的传说吸引。
玉辉山高不可攀,山巅积雪耸入云霄,传说,那里是一片凡人无法到达的仙人的宫宇。
“仙人游园醉酒,失手掉落玉瓯和仙丹。玉瓯化作明镜湖,仙丹长成不老树。明镜湖中开着无根花,不老树上结着长生果。”
无根花和长生果,正是容溪交出的丹方中两味已经绝迹的药草的别称。
果不其然,王妧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
武仲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他一听说此事,当即表示要跟随前往。
他休养了三天,也足足忍耐了三天,到眼下是一刻也不能忍了。
出发时,王妧又看见赵玄养的那些生龙活虎的猎犬。
她不由想到,那一对凉州细犬在赵玄心头留下的遗憾是否已经得到弥补?
阴郁的天色影响不了猎犬的情绪,索性收起威力,归还给众人几分干燥和清爽。
一旁的武仲瞧见这群猎犬,顿时挪不开脚了。
他殷勤叩问,终于得到训犬人的许可,上前和猎犬们亲近。
可惜,猎犬们对陌生人怀有十足的敌意。武仲刚一靠近,吠声迭起。
训犬人忙阻止武仲,并向他解释猎犬的习性。
此时,赵玄已当先一马,冲出宿所。
护卫紧随其后。
猎犬们躁动着,等待着脖子上绷紧的锁链被一一解开。
金铃声响起,失去约束的猎犬争先飞奔而出,削薄的耳朵随之上下舞动。
十数道黑色闪电一掠而过,湿润的地面留下一串坑坑洼洼的足迹。
葛束目送一行人离开,自去忙碌。他已安排好人手,今日便要将容溪送回州城。
而庞翔昨日已启程前往梓县。
王妧大约知道玉辉山的方位,但若没有向导,她很可能会误入百丈峡或阔斧林。
快马一口气跑出数里,赵玄才觉得畅快了。于是他放慢速度,等王妧追上来。
马上的王妧比平时更加冷静。
赵玄发现自己刚刚平复的情绪又开始翻涌起来。
“你太慢了。”回神之前,他已开口。
王妧不理会。
赵玄又用马鞭指了指偏北的方向,并说起他先前在阔斧林遭遇百绍人的事,只是隐去容氏和林鹿儿一节。
王妧问他:“蒲冰也是通过这条密道来到南沼?”
“丧家之犬,何足挂齿?”赵玄鄙夷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秦湘湘去离岛刺探百绍至宝的虚实?”
赵玄目光一垂,想起一事,却不急于说出。
他命护卫带着猎犬到前方探路,自己却落后一步,和王妧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葛束跟我要一个人,你猜是谁?”
王妧看了他一眼,直接说道:“高侍卫原本就是靖南王府的侍卫,他做梦都想进赤猊军。如果他能入了葛将军的眼,也算是他的造化。”
“原来你是想成人之美?”赵玄挥着马鞭,打折了路旁一根横生的细枝,“我竟不知道,他日思夜想、做的是什么梦!”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有些不安地踩踏着地上微微腐烂的落叶。
“高侍卫说,若我独自对葛将军提起此事,你听说后一定会杀了他。我不信,偏去提了。你会杀了他吗?”
这番话最后一问似乎带着挑衅之意,激得赵玄眉头紧皱。
王妧当作没看到,自顾自说着:“天天待在宿所,真是无聊透了。走了这么久,一点人烟也没有。我看,今日多半找不到那处秘境。”
“哼!一个侍卫而已,你不喜欢,打发走就是,何必喊打喊杀。”赵玄突然变得宽容大度,丢下王妧往前头去了。
王妧轻轻出了一口气。
“真险。”武仲在这时追赶上来,喘息未定,“高慧这小子,根本就靠不住!”
王妧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摇头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全,就别再折腾了。回去见了莫行川,我可不会替你遮掩。”
武仲一听到莫行川的名字,不觉挺直了背,好像莫行川就在他面前一样。
他正色说道:“我刚才小试一下那阮啸的身手。谁知道,他早就料到我打算绕路偷袭,单刀唰地一下挥过来,差点削掉我半个鼻子!高慧说他空有一身力气、却没长脑子,哼,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王妧总算明白武仲为何不忿。
“他初到赵玄身边就得到重用,今日出行,也是由他带领人手压队。你对待他应该更加小心。”
武仲听后,仍有些不甘。
“等你好全了,再和他比试不迟。你这样急躁冒进,一旦落人先手,必败无疑。”
武仲这才把王妧的话听进去。
众人深入山林,抬头已经看不见一整片的广阔天空。
雾霭在林中穿梭游荡,并不近人,而人马却能感受到浓浓的寒意。
赵玄早已命人打点好一切。
接过护卫送来的御寒的披风,王妧愣了半天。
她糊涂了。
“秘境所在,你了解多少?”她随口询问眼前的护卫。
护卫道:“公子已派人前去查验,消息属实。”
王妧点点头,又问:“路程多远?”
“一来一回,少则三日,多则四日。”
王妧这才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了的问题。
不远处下马休息的赵玄朝她摆摆手,示意她过去。
王妧越想越懊恼。
“你早就把一切计划好了,还想瞒我多久?”她走向赵玄,语气中带着不悦。
面对质问,赵玄倒是坦然。
“怎么了?难道你要半途而废?”他首先充楞。
“探幽索胜,重在探和索。你既然已经知道秘境所在,也就谈不上探索了。到此为止,恕我不奉陪了。”王妧随口说出一个道理。
寻找秘境只是一个借口,赵玄显然另有目的。
“那无根花和长生果……”赵玄故意提起。
“赤猊军比我更想找到它们,可葛将军却没有跟来。”
赵玄终于松口:“我准备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处秘境正好是一个倾吐秘密的地方,没有葛束打扰才好……”
王妧不得不承认,她又被勾起了好奇。
“容溪一走,你也想走,我不拦你。你我同在屏岭宿所,周充肯定知晓。离开宿所之前,你也该想一想怎么应付他。”
268 招摇
得知小荷准备带着重伤初愈的姜乐出门,林鹿儿忍不住眼红了。
小荷想去哪儿便能去哪儿,而她却不如小荷自在。
马车还没备好,小荷趁机来激她:“我们要去州城,你敢跟上来吗?”
一下子,林鹿儿不止是眼红,连眼眶都红了。
姜乐在一旁摇头叹气。
休养了这么久,他的两颊变得丰润许多,方下巴几乎能挤出一层肉。
他整个人从头发指甲到衣裳鞋袜全都被修饰得利落齐整,现如今看上去倒像个富足的乡民。
“我们是去办正事的,不是去游逛。州城的景致可能还比不上这座园子。”他想到,林鹿儿还在贪玩的年纪,却被小荷拘束,她是有理由感到苦闷的。
林鹿儿含泪不语。
姜乐又想起前日林鹿儿痛哭流涕、伏跪在他脚边乞求他原谅的情形。
他已经当面承诺,不再计较她一时犯浑做下的错事。
有些话,他虽没有明说,却希望林鹿儿明白。
他不会再相信她,即便他的感情总是比理智来得更快。
“哼,我谅她没胆子跟我们走。”小荷说着,远远看见等候在东侧门外的马车,便催促姜乐该动身了。
马车启动后,小荷仍能感受到林鹿儿艳羡的目光紧紧跟随。
她很满意。
姜乐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无奈说道:“林姑娘年纪尚小,你这又何必?”
马车走得不快,姜乐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颠簸。只是四面俱被布帘遮挡,他有些气闷。
小荷一双桃花眼里笑意盈盈。
她的心情很好。
“你以为是我不让她出门的?”小荷反问,“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小心眼?”
姜乐磕巴起来,否认的话颠倒着说了又说。
小荷见他当真了,这才收起玩心。
“我说她不敢,她是真的不敢。”
小荷向姜乐说起林鹿儿的来历,同时解释了林鹿儿不敢踏入州城的原因。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归顺王爷,不过,我料定她没有胆量回到容州城,也不敢去见容氏。”
直到这时,姜乐才明白林鹿儿一开始为何要留在赵玄身边。
他感叹道:“好好一个孩子,被逼成这个样子……”
小荷却有截然相反的看法。
“林鹿儿害人害己,本性难移,王爷和我早就看透了她。”
姜乐的热心被浇了冷水,顿时闷闷不乐。
这种时候,小荷也没有心思和他争辩。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而提起此行的安排。
“你准备好了吗?”
姜乐的拳头握紧了又放松。
小荷说,若他在州城现身,很可能引得花五娘露出马脚。而后,无论他想做什么,小荷都会竭尽所能帮助他实现心愿。
他的心愿……
姜乐望着小荷。
他是个猎人,自小在山林中长大。他知道什么是捕猎的眼神。
此时,他正落在这种眼神的包围中。
小荷把谁当作了猎物?
是他?
还是花五娘?
他没有问。
“我不想伤害她,不必准备什么。”姜乐比以往更加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小荷有些失望。
“我得提醒你,倘若她果真被引出来,那必然是为了杀你而来。暗楼的人可不懂什么叫心慈手软。”
姜乐微微垂下头,直愣愣看着放在膝上的双手。
小荷抿嘴一笑,不再说话。
马车轱辘轱辘,一路到了州城。
小荷从城门守卫身上看到了丹荔园护院的影子,心中便添了几分疑虑。
南关战事将起,这是她从赵玄和暗楼大长老口中得知的秘密。而秘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价值越高。
她牢记着赵玄对她的指点。
容州城容氏的倒霉日子就要到了。
二人在城外下了马车,步行入城。
街上行人稀少,沿街的铺舍也有大半门户紧闭。
走了一阵,姜乐腿上的力气也恢复了几分。他开始注意到一点异常。
“方才经过的那个巷子口,暗处躲着一个人……”
他低声对小荷说。
小荷虽然未能察觉到隐匿之人,但她十分相信姜乐。
看见姜乐额角微微出了汗,小荷便说:“我只说花五娘会为了杀你而暴露行踪,没说花五娘能够杀了你。她一个无名小卒,有什么能耐?要是她冒冒失失动手了,我正好教训她。你就宽心吧。”
姜乐听小荷开口又是“杀人”、又是“教训”,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总要先见到人,再说其他。”
他强调过很多次,他不想伤害花五娘,可小荷总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事到如今,他突然萌生了一分退意,后悔让小荷干涉他的私事。
如果事情的进展超出了他的预想,他还要坚持着找出花五娘的下落吗?
但若他放弃追索真相,他将永远无法得知他所爱之人决意杀死他是出于不得已,还是出于对他的深恶痛恨。
他将永远活在迷茫和痛苦中,心郁成结,再也辨不清真情和假意……
那样的话,他还能算是活着吗?
小荷不懂姜乐的苦恼,只当他对待花五娘和对待林鹿儿一样是心软。
她步履轻快,领着姜乐来到此行的目的地。关于这一点,她未曾向姜乐明说。
揽月班的大门半掩着。
有传言说,秦班主的运气坏到了极点,否则,原本蒸蒸日上的经营怎么会在一日之内急转直下?
揽月班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待着班主宣告关门大吉,谁也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有宾客上门。
秦湘湘听说过小荷的名字,也曾在赵玄跟前撞见过对方。
但她与小荷从未正式会面。
迎客的主人谨慎地佯装不识,这样的举动却被客人当成一种怠慢。
小荷提高了嗓音:“听说你们揽月班有位了不起的说书人,一张嘴就把揽月班的招牌给砸烂了。到底是哪一位,请出来让我瞧一瞧?”
厅堂中,班主和两名伙计同时意识到来者不善。
秦湘湘虽然不惧,却也顾虑到对方身上或许带着赵玄的指示。
她不得不强笑着打起了圆场。
“我们揽月班确实有一位说书的窦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姑娘想找的那一位?”她顿了顿,又命伙计备茶。
客人入座,秦湘湘却仍在一旁站着。
姜乐接了热茶,脸上也有些发烫。他以为眼前的女人和花五娘有什么联系,因此不敢胡乱开口说话。
“秦班主,你这揽月班得罪了容州城最有权势的容氏一族,你打算什么时候关门逃命呀?”小荷不再提说书人,而是直接点明了秦湘湘的身份。
见此,秦湘湘也不耐烦再藏掖。
“小荷姑娘,你有何指教?”
269 指教
“指教?”小荷翘起嘴角,神情半是认真、半是戏谑,“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指教你一二,如何?”
秦湘湘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小荷。
她语气平静:“小荷姑娘,论年齿,我为长,你为幼,我不应该叫你姐姐。”
小荷略略思索,摇头否认。
“你这话不对。我早在京城的时候便跟随在王爷左右,而你,不过是他在路上收留的一个……玩意儿。”
秦湘湘脸上一红,很快又镇定下来。她望了门外一眼,心里已经想到关门逐客。
姜乐也察觉到交谈中的刀光剑影。他以眼神向小荷示意:为何平白无故羞辱别人?
小荷并未觉得不妥。她反问秦湘湘:“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就算你侥幸得到王爷一时的喜爱,也改变不了你出身低贱、不懂规矩的事实。我肯抛开那些成见指教你、和你论资排辈已经是我宽宏大量了。”
秦湘湘冷笑一声。
“我父母早亡,既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你一会儿说我不过是个玩意儿,一会儿又要做我的姐姐,我倒要问,你又是什么玩意儿?”
她一介孤女,又是在德馨班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见惯了小人扒高踩低。
自从她做了揽月班的班主,眼光也变得不一样了。从前欺她的、如今又变成了怕她的那些人,前前后后,总是同一种人。
对待这种人,何时应该克制忍耐、何时应该迎头痛击,她有自己的章法。
小荷本以为秦湘湘应该感到羞愧难当、从而对她俯首帖耳。
她完全没料到秦湘湘竟敢回嘴。
恼恨不觉涌上她的心头。
她咬牙道:“你这样不知好歹,活该你不受王爷待见。”
秦湘湘眉头一皱,听小荷继续聒噪。
“我为王爷东奔西走,恨不得多长两条腿。你倒好,关上门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问,清清静静过你的日子。你以为你前阵子立下的那点功劳在王爷眼里很值得一提吗?哼,王爷多久没有召见你了?”
姜乐渐渐也明白了秦湘湘的身份。他为秦湘湘的身世摇头叹气,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秦湘湘注意到小荷身旁的护卫目光闪烁、一副看不惯她的模样。
这样的目光对她来说就像容州城中驱赶不尽的蚊蚋臭虫。
“王爷?你只认得‘王爷’,却不知道,在我们这些……玩意儿面前,公子就算没有尊贵的称号,他也永远是我们的主子。公子召见,我便去见他。公子不需要我,我便安静等待,何必像某些不知所以的小人一样上蹿下跳?”
秦湘湘先自嘲,后嘲人。她深知,这番话就算是传到赵玄耳中,也没有任何妨碍。
小荷接连吃瘪,终于认定她碰到了一块硬骨头。这和她打听到的消息有些出入。
她压下心头的不服,退让一步:“真是人不可貌相。秦班主,我小看你了。”
秦湘湘没有把这话当作恭维。她已经猜到小荷并非奉命而来,否则,小荷说话大可不必拐弯抹角。
她示意伙计将半掩的大门彻底阖闭,而后与小荷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有句老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小荷姑娘今日登门,想必是有大事发生。”
秦湘湘的态度让针锋相对的双方有了转圜之地。
小荷收敛许多,顺着台阶说道:“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容氏做事阴鸷,常惹得王爷不痛快。我又听说你和容氏结了仇,想来你不会拒绝给你的仇人添点堵。”
秦湘湘微微一笑。
“你是想借机向公子邀功?”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但我的初衷只是想让王爷高兴。此事对你好处多多,坏处一点也无。”
“当真一点也无?”秦湘湘并不相信。
小荷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外边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她心中一动,又见秦湘湘脸色微变、倏地站起身来。
厅堂中无所事事的伙计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其中一人还悄悄溜往后院报信去了。
姜乐本就机警。他比揽月班的伙计更快一步挺身而出。
紧闭的大门并未上锁,此时被人一脚踢开,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迹。
正要闯入揽月班的是容州城中一伙臭名昭著的无赖。他们身上带着和他们的名声一样恶臭的气味。
这段时日,无赖们把揽月班当成了取乐玩闹的烂泥坑,撒泼打滚,无所不为。偏巧的是,他们次次都能赶在府衙的差役插手前逃之夭夭。
这伙人虽然没有对揽月班造成明显的损失,却扰得秦湘湘心烦意乱。
她不想重新引来容氏的注目,宁愿自缚。
此时,姜乐无可避免地挡了无赖们的道。
对方叫嚣三两声,他便明白了秦湘湘的处境。
对待这样的无赖,他只认一种做法。
拳脚交加,干脆利落。
秦湘湘惊讶得捂住嘴巴,看着无赖们落荒而逃。
哀嚎声远去,厅堂中陷入异样的寂静。
秦湘湘打破沉默,向姜乐道谢。
她看清了姜乐身上与众不同的坚毅之气,愣了好一会儿,才被小荷说话的声音拉回心神。
“你好好考虑,扳倒容氏……”
扳倒容氏,报复容圣女,她才能出手彻底解决眼下的烦扰。
秦湘湘的心意已经动摇。
她想到二人先前的对峙。小荷如此不识高低,就算另有所图,也绝对不可能得逞。
点头之前,秦湘湘决定厘清一些事。
“我并不归你统属。”
小荷嘴角一撇,似有不屑,似有无奈。她不得不承认:“你我同为王爷做事,你的忠心和我的忠心并无区别。”
至此,两人才开始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继续交谈。
客人离开后,吕平从后院出来。对秦湘湘容许外人在揽月班中动手,他有不同的看法。
秦湘湘对他解释了半天,最终得到一句回应。
“公子不喜欢这样。”
街上依旧冷清。
姜乐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
小荷主动提起因由:“你以为那些无赖是受我唆使才去找秦湘湘的麻烦?”
姜乐并不否认。
这一切发生得太巧了。
“那你告诉我,是不是?”
“当然不是,”小荷毫不犹豫,语气轻松,“是那贱伶运气好,遇见你替她解围。”
姜乐听见“贱伶”二字,突然陷入迷惑。
为何小荷仍将她自己与秦班主分出了贵贱?
小荷已打开话头,喋喋不休。
“你放心,有她效劳,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花五娘的下落。你一定高兴坏了……”
270 说客
过了正午,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容州城上空的乌云迅速积聚,又迅速溃散,留下一地泥泞。
雨过还晴。
小巷幽深。
檐角的雨水滴在过路的女人头顶,惹得她皱了眉。
她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歪着头小心翼翼挑拣路面凸起的石子下脚,唯恐脏了鞋袜。
偏偏有一群小童被骤雨激起了玩兴、蹦跳着从她身旁经过,溅了她一腿泥污。
女人的怒火陡然升起,可还没来得及发泄,便被一声欢快的呼唤平息了。
“姨母!姨母!”
四岁的小宝儿口齿还不够伶俐,但她的喜怒从来不受言语的限制。
她甩着两条短辫,眼睛不看路,只顾一边跑一边发出欢快的叫喊。
花令欢连忙抽出一只手拉住她,免得她被石子绊倒。
一长一幼携手来到一处单门独户的小宅。
这里是花五娘最近赁下的居所,偏僻清静,舒适宜人。唯有好事的邻居拐弯抹角打探她母女的来历这一点能够算得上是烦扰。
此时,花五娘正坐在正屋门内的矮凳上借着日光缝衣服。
花令欢看见这情景,笑着说:“小宝儿的夏裳不用忙着做。”
花五娘听见声响,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才认出来者。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眼角的朱砂痣在雨后的阳光下鲜艳夺目、如同一颗血泪。
“姐姐,你怎么得空?”
她绕过花令欢走向院门,探身出门外左右察看,而后才收起疑心,将院门阖上。
花令欢见她如此谨慎,宽慰道:“放心,这里是容州城。”
可花五娘并不明白姐姐话里的用意。
“容州城又如何?”她自言自语,领着小宝儿去洗漱。
花令欢却执意让她明白,追在她身后,低低说着:“从前的红芙长老,如今的红姬长老,都和容氏有很深的交情。眼下,整个南沼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容州城了。”
花五娘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从厨下蓄水的陶瓮里取了凉水,盛入一个木盆,又往木盆中兑了些灶头烧好的热水。
她将小宝儿从头到脚收拾干净,接着打发女儿去午睡。
至此,姐妹二人才能安心说话。
花五娘搬了两只矮凳放在正屋门外。
她施然坐下,先提起自己打算在院子里搭一个凉棚抵挡暑气,又问起花令欢带来的那个布包。
花令欢支吾其词,不肯明说,而后提起另一个话头。
“我方才见过长老,长老指名要吃你做的那道酒酿蒸鸭,你好好准备准备。”
花五娘虽有疑虑,仍点头答应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见了长老,你说话要注意些。”花令欢说完,才矮下身子,坐在花五娘身旁。
花五娘听姐姐话里有话,忍不住道:“酒酿蒸鸭是用手做的,又不是用嘴做的。我不是多嘴饶舌的人,你平白无故说这种话做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别瞒着我。”
花令欢叹了一口气,从头说起。
“红叶长老死了,你知道吗?”
花五娘点点头。
“那无头榜添了王妧的姓名,你知道吗?”
花五娘再次点头。这件事比红叶的死讯更令她震惊。
花令欢接着为妹妹理清情势:“大长老明示,谁取了王妧的项上人头,谁就能补上长老之位的空缺。现如今,多方摩拳擦掌,包括我们红姬长老。”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长老手下能人那么多,个个都争着去杀王妧,我们又争不过。”
花令欢知道妹妹的脾性。
花五娘在乎的只有屋子里那个已经安静睡着的孩子。
“继任长老之位的人选,红姬长老自有定夺。在我看来,那个人最有可能是萧执事。我不会自不量力和他争,我只是想搏一个执事之位而已。”花令欢坦诚道。
像这样的机会,年逾不惑的她今后很难再遇见了。
花五娘听了这话,肩头也放松下来。
“姐姐,我岂会不帮你?”她承诺道,“你放心,长老问起你,我一定会往好处说。你我姐妹,一体同心。”
花令欢为之动容,可她要的并不是花五娘在红姬面前的美言。
思量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将放置于膝头的布包解开。
四身童衣,两双童鞋,全是京城来的时兴样式。
花令欢还没开口,花五娘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不想看到和他有关的一切,你是知道的!你……”尖锐的声音随着花五娘起身的动作、几乎穿透了整间正屋。
她骤然噤声。
“别吵着小宝儿……”花令欢后知后觉,趁着妹妹哑口无言时,坐直了身子仰头说道,“我是你的姐姐,难道我会害你吗?”
花五娘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的话。
她一时急恼,脱口而出:“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气话起到了该有的作用,堵住了花令欢的嘴,花五娘反倒生出几分不忍。
“你若是我的亲姐姐,就该和我一样痛恨那个抛弃我娘亲的混帐东西!”她语气放软,姣好的面容却变得痛苦而扭曲。
花令欢十分了解她。
“你从前吃的苦,一点一滴,我都知道。我也说过,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这些……”花令欢的目光放在布包上,“是他送到长老面前的‘心意’。你说,我能无动于衷吗?我真怕你见了长老,一下子把话说死了。”
花五娘的心情慢慢平复,也算体谅了花令欢的苦心。
可她仍有不甘:“凭我的手艺,足够养活我自己和小宝儿了,就算离开暗楼……”
花令欢急得起身去捂她的嘴。
“这话万万不能乱说。”
花五娘愣了愣,想起了什么。
布包散落在地,屋里屋外陷入一样的沉寂。
午睡的小宝儿呢喃说着梦话。
过了许久,花五娘再次开口。她声音发干:“雀部不是早就没了吗?他……他还有什么用!”
“殷泉……”花令欢见妹妹一听这个名字就眉头紧锁,便说,“你只管把他当成不相干的人,长老见了,说不定还高看你一眼。”
花五娘只好点头。
“他是绝好的诱饵,能引王妧上钩。你千万别冲动。倘若坏了长老的大计,你我都得死。小宝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