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易容
小丫环银灵打开了东面的木窗,让暖融融的阳光照进这间湿冷的屋子。
这个冬天总算过去了,她想道。
回头看到蒲冰睡眼惺忪坐在妆镜前,银灵很是心疼。
“姑娘看了一夜书,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没有人会来打扰的。”小丫环走近前劝说道。
蒲冰连眼皮也不抬,伸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别啰嗦。把药箱拿过来。”
银灵只得遵命照办。
蒲冰接过药箱,从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和两个青瓷圆盒。
“水。”
银灵麻利地倒了半茶杯水,递到蒲冰手边。
蒲冰抖出白瓷瓶中的粉末,与茶杯中的水搅和均匀,最后得到一块凝固的、微微发黄的面团一样的东西。
趁着面团还未定形,她将它握在手心,搓圆捏扁。
银灵只是错开一眼,蒲冰已将面团贴上了自己的鼻梁。
两个圆盒也被相继打开。
蒲冰用木勺从其中一个圆盒中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浅褐色香膏,将之涂满全脸,包括双耳和颈脖,顺势又涂抹在双手手背上。
随后,她左手捧起另一个圆盒,右手用一支极细的毛笔沾了盒中之物,轻轻点在双颊处。
等蒲冰停下动作时,镜中的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一个鼻梁弯曲、皮肤黑黄、双颊腮边长满雀瘢的女人回过头来,对着银灵道:“把我的面纱取来。”
银灵呆呆愣愣。
她一去一回,蒲冰已动手将两道修长的黛眉画成又阔又短的桂叶眉。
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只能通过眼神来辨认蒲冰的身份了。
毕竟,一个人的眼神很难说改就改。
“姑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银灵一边帮蒲冰戴上素白的面纱,一边由衷感慨。
蒲冰笑了笑。这是她最得意的手段,也是她保命的办法。
“好了,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去梓县走一走。这乡下地方什么都没有。我需要一些安神香,顺道,再买些甜点心回来。我知道你爱吃。”
银灵听后很高兴。
主子嫌弃农庄中物用短缺,她这个小丫环也跟着嫌弃,浑然忘了这处小农庄的主人家每日都会送来新鲜的蔬食,且从不多嘴过问二人的来历。
“那位大人也太不上心了,累姑娘在这穷乡下受苦。”银灵说这话时,全然没有讨好奉承的意思,而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蒲冰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
周指挥使传话让她静待时机,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的亲姑姑派来的那些杀手从百绍到容州,一直对她穷追不舍,如今应该仍潜伏在某个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
“这点苦算什么?我会自食其力,不会叫他看不起。”
小丫环睁圆了双眼,愤愤不平。
“姑娘是世上最好的,谁敢……”
“好了,和你说不清楚。”蒲冰打断了她的话,“去找舒老伯准备好马车,顺便问他去梓县路上要走多久。”
银灵却没有马上动作。
“可是,庄子里没有马车,只有牛车……”她害怕主子生气,连声音都变轻了。
蒲冰心头闷闷的,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就在银灵怯怯不安、犹豫着是否要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时,蒲冰朝她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银灵顾不得多想,掉头跑出屋子。
蒲冰叹了口气,动手整理她的药箱。
药箱里除了她亲手配置的各种药膏、药粉,还有一本她钻研了数年也无法透彻理解的札记。
札记的主人原是她最敬重的老师,也是她母亲的故友。
可惜,她的母亲早逝,她的老师萍踪浪迹、不曾久留于百绍。
当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母亲不在,老师也不在。
除了周指挥使,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相信她。
这样一想,她更难过了。
当蒲冰坐着牛车赶到梓县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舒老伯再次劝告这个年轻而天真的姑娘:“什么药铺、医馆,梓县人不信这个,我们有巫圣堂。”
蒲冰表面上被他说得连连点头,心里却很不屑。
从前在百绍,她埋首苦学,也曾为王宫中的仆婢医治各种疾病。他们每一个都恢复了健康,并因此感恩戴德。
她在离岛的经历告诉她同样的道理:只要她拿出一身医术,没有人会不服的。
周指挥使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她岂能在他的看顾下做一个无用的废人?
无论她的境遇如何变化,身为百绍公主的骄傲一直保留在她心中。这是谁也无法夺走的。
舒老伯赶着牛车去买布。
二人已约定好天黑之前在城门会合。
虽说是城门,但蒲冰看着也只是两段不高不低的石墙中间留出来一道开口。
梓县并不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池,只比乡间热闹几分。
蒲冰一个人沿着入城的主道走到东街上,渐渐觉察到城中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
路上,有的人结伴而行,有的人不期而遇。他们相互之间交头接耳,面带忧虑。
行走在这些人群中,蒲冰听得最多的就是“怎么办”、“巫圣堂”、“怕”这些词句。
她决定暂时先不去找安神香。
跟在两个议论着要去巫圣堂的男女身后,蒲冰很快就看到了巫圣堂高悬的招牌。
“啊?怎么又贵了?”
面对质问,巫圣堂的药童神色如常,收起了盛放圣丹的锦盒。
“谁叫你拿圣丹当饭来吃?也不看你受不受得住!”
“不是,我……”男子面有不忿,却怨自己嘴巴笨,驳不了药童的话。
“罢了、罢了。”
男子身旁的女子出来圆场,买下十颗圣丹。
直到走出巫圣堂,两人仍心疼得直皱眉。
这时,又有一个身穿单薄旧衣的小童跑来询问圣丹的价格,得到回复后又怏怏离开。
蒲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咬咬牙买下一颗圣丹,追着小童的足迹而去。
“喂!你等一等。”蒲冰叫住小童。
小童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正从他身后追赶上来,不禁吓坏了。
他撒腿就往巷子里跑。
蒲冰不识路,心知追不上对方,情急之下高声叫喊道:“圣丹!我送你一颗圣丹!别跑了!”
小童终于停下来,隔了很远一段距离看着蒲冰,目光中既有警惕,也有怀疑。
“我只是不明白,你们要这圣丹有何用处?”
242 安贫舍
“你……你真的愿意、把它送给我?”小童盯着蒲冰手里的方形小药盒。
蒲冰点点头,将药盒递出去。
小童试探地向她靠近几步。
见状,蒲冰将手往后收回一点点,说:“但你要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需要这些圣丹?”
小童眼里露出几分急迫。
他张了张嘴,稍一犹豫,便下定决心。
“你想知道,就跟我来。”
小童看一眼天色,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确定那个戴面纱的女人真的跟上来了,才放心继续前行。
有一段路他走得急了,一口气不顺,激得他干咳几声。
他那双干瘦的小手当即捂住嘴巴,急切得好像要扑灭一团烧起来的火。
路越走越偏僻。
蒲冰开始怀疑自己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童乱走是否有些不妥。
好在,穿过那一片安静无人的空街后,人声再次喧哗起来。
老老少少上百人,个个衣衫破旧、面带饥色。
他们聚集在安贫舍紧闭的门户前。有的沉默不语,翘首盼望着开门的时刻早些到来;有的急躁不安,不断发出怨言;还有的为了争先而互相推搡,吵闹不休。
蒲冰对梓县的印象再一次改变了。
这时候,引路的小童一头扎进人群中,没了踪迹。
蒲冰当即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转念又想,那小童骗她来这里有什么好处,何至于骗她?
于是,她放宽心,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这期间,有个青年男子从街道的另一头走来,引起了她的注意。
无论是年纪还是气度,这男子与周遭一群老少极为不同。一张方脸,两道剑眉,衬得他器宇不凡。
但最主要的是,蒲冰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他。
可惜,她始终无法记起自己与这男子相遇于何时何地,更想不起对方是何身份。
她心道,许是昨夜睡得不好,她的脑子才会一时转不过来。这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未时时分,安贫舍内徐徐响起三下铜锣声。
一阵食物的香气翻过围墙飘向早已饥肠辘辘的众人。
人群安静下来。
那些正值活泼好动年纪的孩童也自觉地立住脚,不再四处游走。
哐啷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几名身穿短褐的仆从抬出两只半人高的木桶和三个竹筐。
桶中装着热气腾腾的藜菽粗食,竹筐里叠放着数十个普普通通的陶碗。
安贫舍的管事毫不费力就为领取吃食的人们确定了先后顺序。
规矩是一人一碗,无论年长或年幼,拿到碗的人可以留在安贫舍度过一夜,余者皆要被赶出城外。
一切井井有条。
可随着桶中饭食的减少,还没有领到碗的人开始发出一些动静。
这些老弱不外乎说些“白等了”、“天可怜见”、“铁石心肠”之类的旧话,却因势单力薄而不敢造次。
等到聚集的人群自行散去,引蒲冰来此的小童才重新出现。
他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
蒲冰见他两手空空,便猜到了一切。
“现在能说了?”
小童点点头,又捂着嘴咳了一下。
“我爹进山砍柴的时候摔断了腿……家里没粮了,我只能来安贫舍领一口吃的。”
蒲冰不解:“这和圣丹有什么关系?”
小童红了眼眶,只是忍住不落泪。
“我有腿,能跑,可是我爹没了腿,想跑也跑不了。我只是想要一颗圣丹,救救他……”
蒲冰仍是一头雾水。
她还要追问,小童却禁不住悲痛,大声哭了出来。
感受到周遭有人投来探寻的目光,蒲冰脸上一红。小童这副样子,倒像受她欺凌一样。
她二话不说,拉着痛哭的小童走向僻静无人的角落。
“你别哭了!再哭,我就圣丹扔了,不给你。”
小童果然止住了眼泪,急道:“说好了要给我的,你怎么骗人!我、我就要回去看我爹了……”
“你爹伤了腿,这圣丹是治腿的吗?你跟我说实话,我就当作做好事,帮帮你。你听懂了吗?”
小童听了蒲冰的话,一时忘了伤心,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谁说圣丹是治腿的?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服圣丹、百病消’,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真的好笨。”
蒲冰顿时变了脸色。
一个小小的孩童也敢看不起她?真真气人!
她盯着年纪和身高都不及她的一半的小童,愤愤道:“是你前言不搭后语,话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还敢奚落别人?看我怎么教训你!”
鬼使神差,她抬起头,正好撞见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走近前来,缓缓开口。
“孟某汗颜,无意偷听二位说话,只是……这孩子身世如此可怜,我实在是心疼。”
此人正是蒲冰先前注意到的那名青年男子。
蒲冰讪讪的不说话。
孟树坚没有理会她,转而对着小童,轻声询问:“你没有领到饭食,对不对?”
他明知故问,却得到了小童的好感。
小童点点头。
“留在城中,至少吃食都是干净的,城外……”孟树坚叹了一口气,又说,“虽说安贫舍也有难处,但是,多收留一个孩子又有什么难的呢?”
小童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可是,他们都说,没人敢坏了安贫舍的规矩。谁敢这么做,就会被打个半死、赶出城外去。”这下场可比挨一夜饿、受一夜冻凄惨得多。
“我不是要坏了安贫舍的规矩,而是要改了安贫舍的规矩。”孟树坚笑着说完,又对着蒲冰拱手作别,随后牵起小童的手向安贫舍的大门走去。
这一长一幼,萍水相逢,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交换了彼此的信赖,在场的人却并不觉得奇怪。
蒲冰看着二人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说实话,她也因为这男子的言行而起了几分兴趣,想看一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本事。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
小童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在她进入安贫舍后便得到了解答。因她初来乍到、对容州的风俗旧事一无所知,才会左问右问、问不到点子上。
从小童和那位姓孟的男子口中,她拼凑起一个完整的传言。
州城有人得了黑斑病,此病极为凶险,且容易传人,只能靠服食圣丹防患未然。
而获取圣丹的地方,唯有巫圣堂。
243 生路
屏岭宿所。
零落的雨点敲打着萧条的庭院,缓慢地清洗掩藏在杂草丛中的血迹。
微风搅乱了弥漫的杀意,空气恢复了平静。
隐隐有人声从一处面南的厅室里传出来,惊飞了檐角一只不知名的雀鸟。
“做得不错。”
一块两指宽窄的金子被扔在地上。
一只沾满污垢的大手把它捡起来。
“多谢公子。”
回话的男子声音洪亮,身材更是魁梧。
此时他左膝点地,右腿弯曲,却只比安坐上首的赵玄矮了一头。
披散的头发油腻肮脏。
残破的布条遮不住他后背和手臂上新添的刀伤。
血滴混着汗珠滚落,没入一条污黑的腰带中。
他将习惯握刀的右手放在身侧,另一只手掂着金块。直到赵玄令他起身,他才倏地站起来,将金块收入腰间的暗兜。
这一站,男子高大的身形完全展露出来。
侍立两侧的护卫全都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向腰间的佩刀。
赵玄对厅中气氛的变化感到些许不悦。
能在赤猊军的围捕中逃脱的人,身手自然不凡。然而,这样的高手却甘心被百绍人驱使、做那些搬山蚁的护卫?
“你走一趟阔斧林,能得多少酬金?”赵玄神色自若,似乎起了攀谈的兴致。
壮汉听到赵玄问话,瞪着一对微微凸起的大眼睛,伸出左手,用五只粗糙的手指合了合,得出一个数。
“五贯。”
“哦?好买卖。”赵玄的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好买卖哪儿轮得到我老阮。”壮汉想也不想,随口说道。
从赤猊军手下逃脱后,他在阔斧林中不吃不喝、躲藏了三天三夜,最后才走上唯一的出路。
说到底无非是他认为自己的命比这五贯钱值多一些。
赵玄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既然自愿投入我麾下,便该守我的规矩。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但今后,功过赏罚都会有人给你一一记着。”
壮汉凝视着腰间金块的位置,欣然听从。
“百绍人不管你的生死,我管。百绍人不在乎你的忠心,我在乎。只要你用心做事,我保你前程无量。”
壮汉有些动容。
“虎啸深谷……从今往后,你就叫做阮啸。”
“是。”
阮啸抱拳答应。
这时,有随从带来了哨岗的消息。
赵玄得知他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正带着一份厚礼向宿所赶来,心情大好。
他必须竭力抑下欣喜才不致失态。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预想的那般顺利。
疲惫不堪的一行人被拦在宿所之外。
雨点越来越密集,落在人身上像小石粒一样沉重。这对受伤的老四和昏迷的容溪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王妧猜到,鲎蝎部对石璧下手,赵玄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她没想到赵玄竟然会亲自来到屏岭。
他的目标不言而喻。
“容溪死不足惜。”
赵玄站在宿所门前的石阶上,身披蓑衣,面若寒霜。他在见到王妧之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愤怒。
冰冷的雨水打破了王妧的妄想。
雨帘之后,一道人影踩着地上的水洼向他们走近。
泥水四溅。
来者身形比常人高大一倍。
他一边走动,一边发出威吓的低吼。
声势之足,令人咋舌。
“杀了她。”赵玄伸手指向武仲背上的容溪。
阮啸应声而动。
他赤手空拳,越过赵玄和王妧、冲向武仲。
邢念和路婴阻挡不及,双双被撞倒在地。庞翔几人隔得稍远,更无法相助。
武仲勉强抵住对方拳风,却被逼得连连后退,最终不敌,和昏迷的容溪一起重重摔倒。
他挣扎着爬起来,猛地一咳,嘴角流出一缕血丝。
他不想把失利归因于白天的奔走耗尽了他的体力,更不想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王妧又惊又怒。
她转身面对赵玄:“容溪不是谋害靖南王的元凶,你杀了她也是枉然。”
“枉然?只有容氏身死族灭,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赵玄咬牙切齿,两步走下台阶,死死握住王妧的手,“难道你要阻止我?”
王妧被他问住了。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呛得她鼻子发痒。
她突然想到了被刻意放置在障鬼台旧址的麒麟匕首和其中的字条。
周充……
“你可知道,皇上想要你的命?”
她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压过,赵玄却能听清。
“十年之内,镇察司不会动手。”
他没有向王妧解释周充和魏知春的约定,但是,他语气中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要是,别人呢?”王妧忽略了鼻间的难受,全心投入于彼此的一问一答中。
赵玄眉头一皱。
“你……”他想看却看不清王妧此时的神情。
不远处传来了刀剑相击声。
王妧感受到面前的人逐渐攀升的怒火。
她的手被放开了。
尖刀的锋刃对准了她的腰腹。
“周充一句话就让你言听计从?我记得你说过,‘不会为了顾全大局而俯首’?是我记错了,还是你变了?”
她听见赵玄凑近她耳边的私语,感受到一阵微弱的呼吸和温度。
她甚至尝出了雨水的味道。
“你为什么不躲?”
赵玄的怒火渐渐熄灭。
王妧衣裙上晕开的血色触目惊心,他却不愿将目光移开。
受伤的原来是他的掌心。
这时,一声喝喊传来,惊动了王妧。
她循声望去,模糊分辨出邢念正用身体挡住对手的单刀,而武仲已倒在血泊之中。
“武仲若死了,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她抿着唇,身上因为寒冷而发抖。
雨势已经大到叫人看不清对面的脸,她却直觉的感到赵玄在发笑。
“住手。”
她听见赵玄吩咐护卫退下的声音,看见路婴一瘸一拐地走近武仲。
随后,她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跟着赵玄走入了宿所。
这里和她上一次来到时一样空荡冷清。
雨水冲刷着沙土和枯叶,露出长着青苔的扁圆石头。
地上堆叠的尸首被草席掩盖。
四周无人说话,雨声因此被放大无数倍。
王妧仿佛听到了愤怒的咆哮和重重厮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黄雀之后,还有童子捕雀的弹弓。
南沼已是危机四伏。
赵玄的随从将她带到一处空置的屋室。
当屋门打开时,王妧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傅泓……”
244 刺杀
雨渐渐停住。
泥土和青草发出潮湿的气味。
天色将暗,宿所各处点燃了篝火,巡防的人手比原先安排的增加了一倍。
王妧一行人被安置在北楼。
铜镜中,灯火映着王妧苍白的脸。
她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裙,而傅泓正在替她梳头。
火盆烘干了她周身的湿气,却驱不散她眼神中的寒意。
郑氏仍留在离岛,莫行川为此焦头烂额。
“还有,石璧派数百亲兵驻守屏岭。头一批进入浊泽巡查的有百余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半。就在鲎蝎部血洗宿所后,副将童五带着幸存的兵士投靠了端王。他们想先找出石璧的下落,再做打算。”傅泓放下梳子继续说。
此时,王妧又困又饿。
加上对郑氏的忧心,她感觉头疼得像被鞭子抽打过一样。
“暗楼的人到僻巷试探了几次,倒没有弄出特别大的动静。”傅泓一五一十地回报,平时她对着莫行川也是如此,“六安传话来,请姑娘务必事事小心,若是遇见特异的人或……”
“好了。”王妧终于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
傅泓只得停下。这时她才注意到王妧眉头紧蹙、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王妧也发觉自己语气生硬。
她改了话头,问:“蒲冰有什么动向?”
傅泓分身乏术,此事不是她经手的。
王妧本意并不在于得到确切的答复。在听完傅泓的解释后,她点点头,不再多问。
事实上,她一句话也不愿多说了。
舒适的床铺近在眼前,她控制不住想要好好睡上一觉这个念头。
鬼三爷的脸、槭树叶和凤羽的刺绣、血红的胎记,通通变成了浮浮沉沉的思绪,随着一声轻叹越飘越远。
她忘了傅泓仍在身旁,和衣而卧,很快就睡着了。
傅泓有些不知所措,却不敢随意离开。
姑娘这是累着了?
方才梳洗时,她注意到王妧手臂上新添的伤口,却没听见一句不平或委屈的话。
她又想起自己在王妧这个年纪时做的那些蠢事,心情不免激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
浊泽之行艰险难测,王妧能平安归来已是大幸。
眼下要担心是另一件事。
楼外尽是端王的人马。
白天的冲突令人心有余悸,若是再来一次,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能够安然脱身。
她一身潜行的本事在赤猊军面前只能使出三成。在王妧抵达宿所之前,她已验证过这一点。
长夜漫漫。
傅泓不知疲倦地守在床前。
顾着王妧的安危,她甘愿通宵不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残留在屋檐的雨水几乎已经滴尽。
春夜乍寒,万籁俱寂。
一阵桃花香气从门窗的疏缝里挤进来。
傅泓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皮不知怎的突然变得十分沉重。
她一点都不困,可是……
那水滴声又出现了。
它们以相同的轻重重复着相同的节律,时而远在屋外,时而近在她耳边。
“啪。”
最后一滴水投入傅泓脑海。她头一歪,双眼随之合上。
窗户发出咔嗒一声响,轻微得叫人几乎听不见。
一道黑色人影翻窗而入。
那人蹑手蹑脚,走向睡床。
匕首闪出一道寒光,映在傅泓脸上。
她用尽全力,才将眼睛睁开了一线。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梦中,她手中扬起尖刀,从背后刺中了暗夜来袭的人。
左肩流出鲜血,傅泓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神情麻木地握着一把沾血的小刀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刺客和他的匕首距离沉睡的王妧只有一步之遥。
嘭的一声巨响,屋门被撞开了。
刹那间,一把短柄的单刀破开空气,像离弦的箭一样穿透了刺客的胸膛。
鲜血涌出,滴滴答答,染红了床前的脚踏。
刺客跌倒在地,发出闷响。
与此同时,王妧惊醒了。
萦绕在她鼻间的血腥气味令她警觉。
她无暇顾及额头豆大的冷汗,倏地翻身向后一躲,抖出袖中的匕首,起身面对屋中的异状。
黑衣刺客已然气绝,傅泓昏坐着、生死未卜,门边那张冷静刚毅的脸……竟是白天那个差点葬送了武仲性命的护卫!
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路婴首先出现,紧随而来的是庞翔,接着便是守卫在楼下的兵士。
她示意庞翔将兵士挡在门外,随即绕过倒地的黑衣刺客,走过去查看傅泓的情况。
昏睡中的傅泓气息平稳,并无性命之忧。奇怪的是,左肩那处伤口似乎是傅泓自己造成的。
“姐姐,你没事吧?”路婴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
王妧朝他摆摆手。
见他往血泊中的黑衣刺客走了两步,王妧突然说:“傅泓受伤了,你去找些金疮药来。”
路婴出门时,赵玄正好赶来。
他冷着脸,一言不发打量了王妧几眼,便要将刺客的尸首带走。
“等等。”王妧对赵玄的自作主张感到不悦,“这个刺客,我自会处置。”
赵玄见王妧连一个死人也要和他争,不由得心生恼怒。
“刺客?我的护卫失手杀死一个擅自闯入宿所的不轨之徒,我如何追查,轮不到你来过问。”
王妧一时无言反驳,只得迂回道:“你的护卫来得及时,救了我一命,我正要好好谢他。”
赵玄若要带走黑衣刺客,便得将阮啸留下。
“他是我的人,你要谢也该谢我。”赵玄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挥挥手让阮啸搬走了刺客的尸首。
回过头,他看见王妧脸色青白、冷汗涔涔、似乎还没有从深夜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似乎有所触动,右手刚抬起一寸,又悄悄收回。
最终,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天亮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自以为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没想到,上扬的声调还是暴露了他急躁的心情。
王妧蹙眉看着赵玄。
她感觉到,眼前的赵玄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
至少,他不再以戏弄别人为乐。
“你见过高侍卫了吗?”王妧突然问道。
赵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咒骂一句:“没用的东西,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王妧没有理会。
“我杀了暗楼的长老,暗楼容不得我活在这个世上了。你若要查那刺客,可以从暗楼查起。”她说。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想杀了我义父,我义父不还是好端端的?暗楼迟早会自取灭亡。”
245 错觉
一队追兵高举着松明火把,像吸血的水蛭一样紧咬着逃命的一行人。
马蹄狂奔扬起的沙尘迷了刘筠的眼。然而,就算能够睁开双眼,她也什么都看不清。
黎明之前的黑暗是逃命之人的保护色。
刘筠伏在马背上,专心驱驰。若被风声带偏了方向,她必死在乱蹄之下。
前方有冷箭时不时贴着她的衣角飞过。
伴着一声又一声的痛呼、一次又一次重物落地的声响,追兵的数目逐一减少。
在刘筠浑身冻僵之前,天终于亮了。
有的追击者放弃了火把。
反击的箭矢随之而来。
流矢划伤了刘筠的双肩和两臂,引得她发出惊叫。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叫喊徒劳无用。
没有人理会她是不是受了伤。
她的死活全凭天意。
祸不单行。当她咬牙强忍着无尽的颠簸和伤处的刺痛时,她的右小腿中箭了。
此时,她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的右膝使不出力气,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倾斜。
天地万物或明或暗,在她眼里通通失去了颜色,唯有前方领路的骑者身上那一袭青袍色泽鲜明,如同松柏般不屈地挺立着。
这是刘筠第二次见到西二营总管。他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在她跌下马之前,那个坚定的背影让她产生了熟悉的错觉。
她希望那个人能回过头来,在她横死之前看她一眼。
玄而又玄的是,石璧竟真的回头了。
搭箭,弯弓,松弦,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石璧随即扭身向前,既没有去看中箭的目标,也没有注意到失神的刘筠。
追兵放慢了速度,似乎丧失了追击的动力。
俞溢惊魂未定,伸手抓住刘筠的胳膊,将她重新拉回马背上。
“你没事吧?”他高声道。
刘筠仍望着前方,愣愣的不说话。
一行人默默往东面潜行。
石璧准备去东一营求见蔡都督。
他的请求能否实现,他心里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停!”
进入一片密林之前,石璧下令众人原地歇息一刻。
他先安排人手探路,随后亲自去检查追随者的伤亡。
这三十余人在他铩羽之时仍誓死效忠于他,他不愿看到任何损伤。
当然,其中有一个人是例外。
刘筠下了马,由俞溢搀扶着,一瘸一瘸地迎向朝她走来的石璧。
石璧收起冷峻的神情,尽量和颜悦色地开口:“小姐临危不惧,不愧是靖南王的女儿。”
这句话将刘筠心中剩余的最后一点恐惧打消了。
石璧承认她是王爷的女儿,正因如此,他才会不顾风险地答应她的请求、带她逃离绝境。
“多谢石总管。”
这是谢他的夸奖。
随后,刘筠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石总管助我逃出生天,我无以为报,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石璧嘴角一动,瘦削的脸庞挂上了两道深长的纹路。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的箭伤最好先处理一下。”
刘筠额角见汗。
她勉强一笑,眼里藏不住感激之色。
石璧抬手招了招,令俞溢将刘筠扶到密林边缘的一棵矮树旁。
他从身后所背的包裹中取出纱布和止血的药粉。
处理这样的箭伤对他来说是一件得心应手的事。至于伤口能否恢复却要看伤者本身,他不会做无谓的担心。
而肩头和手臂的擦伤在他眼里更是微不足道。
石璧沉着的表情和从容的动作感染了刘筠。
她坐在矮树旁,安心将后背靠在树身上。
“你忍着点。”石璧动手取出断箭前,习惯嘱咐一声。
“是,我一点也不疼。”刘筠借晨间的天光看着石璧的脸,宽慰道。
明眼人都知道她在撒谎,可是谁也没有拆穿她。
“把眼睛闭上。”石璧的声音威严且令人信服。
刘筠顺从地闭上眼睛,正好将一颗泪珠挤出眼眶。
她不看,也不想。
但她此时的经历却刻骨铭心。
等她再次睁眼时,小腿上的伤口已经被纱布覆盖。
尽责后,石璧不作停留,转身去照料其他伤者。
刘筠泪珠盈睫、含情脉脉地看着石璧背影的模样落在俞溢眼中。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打断了刘筠的遐思。
刘筠也想过这个问题。
不管是回到湖州,还是留在容州,她都逃不过鲎蝎部的毒手。
可她为什么要逃?
她为什么不能像石璧一样,等待时机、报复容氏?
“我要留在石总管身边,助他除掉容氏,报答他的恩情。”刘筠说。
俞溢沉默了。
是他放弃了安全离开西二营的办法,冒险找到何三,接洽之下,才将刘筠的意愿传达给总管。
如今,他们经历九死一生逃出西二营,而他又变回了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卒。
俞溢走开两步,没过一会儿又走回来。
他低下身子,面对着刘筠,一脸严肃,声音低沉。
“有些事,你应该知道。总管他不近女色。”
刘筠听后,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意。
俞溢暗自叹了一口气,又说:“所以,你想留在他身边,他很可能不会同意。”
刘筠眉头微皱。
“前些年,蔡都督曾经想将女儿嫁给总管,结果这事没成。眼下这形势,总管若想得到蔡都督相助,他会大摇大摆地带着靖南王的女儿一同去求见吗?”
俞溢有些忐忑。
他说的这些话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事实如何他并不清楚。
总管哪里都好,他内心也很敬服。但他不否认,他不想看到刘筠和总管越走越近。
“我……”
刘筠的目光越过俞溢,投向在人群中走动的石璧。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她微微一笑,“也不知道怎么,一天之前我们还素不相识,现在却能坐在一起,说了这么多推心置腹的话。”
俞溢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正在被一个大人哄逗。
“石总管有他的考量,我也会做好我的应对。不过,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等我脱困以后,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官职前程,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俞溢一口气堵在心头,脸上时青时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生第一次,他尝到了百爪挠心的滋味。
246 为难
这不是沈平第一次来到离岛。
两年前,如意楼想在离岛的珠场采购一批用来制作珠衣的珍珠,后来因为珠场主人失信而作罢。居中奔走的沈平吃苦受累不说,还因为办事不力受到不小的责罚。
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喜欢离岛这个地方。
王妧让他暂时跟着詹小山留在离岛,同时注意慕玉山庄的风吹草动。他可以去岛屿南面的渔场找一个姓鲍的独眼渔夫打听消息。
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令沈平感到为难的是青蛟军中那个名叫朱瑜的女人。
当着他的面,朱瑜总是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沈平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朱瑜,主动找她把话说开。结果,她不仅不承认,还把远在容州的武仲牵扯进来。过后,她依旧我行我素。
两人栖身于同一条渔船,抬头不见低头见,沈平就是想躲也没地方躲。
他彻底没辙了,宁愿重新踏上这座严酷的岛屿,也不想和一个不怀好意的人相处。
可詹小山说,青蛟军替王妧传口信到离岛,过了好几天仍然没有一点回音。此时的离岛危机重重,贸然登岛并不明智。
眼下,青蛟军留在三木岛养伤的人急需一批疗伤药。詹小山保证,等他送完药回来,首要做的便是潜入离岛查明一切。他希望沈平能够耐心等待。
沈平表面上没说什么,暗地里却另有打算。
等到詹小山动身,沈平终于有机会单独开始他的行动。
他盯上了离岛东南面的海崖。
秋秋几次从这里登上离岛,辗转获取青蛟军所需的用物。这一点他事先已经打听清楚。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
青蛟军藏在崖穴中的粗布短褐对他来说很合身,草鞋也合脚。虽说衣物有些潮湿,但这并不打紧。
海水的味道混淆了他的嗅觉。
他很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带着一条死鱼。
日光无法穿透厚重的云层,天空就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站在高高的海崖上,他望向低处方整坦阔的渔场。
水雾阻挡了他的视线。
他把一条在堰堨上走动的大黑狗误认成一个挑着扁担的人。
陡峭的石壁有人工凿开的痕迹。巴掌大小的凹陷一左一右,一高一低。
这是青蛟军留下的。
路已经有人开好。
沈平身形灵活,分寸之间,腾挪得法。除了不小心被突出的尖锐石块勾破衣裳,他全身没有受到任何损伤。
穿过石崖底下的一片小树林,沈平直朝渔场走去。
岛上的氛围和他预想的有些不同。
春天本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成片的渔场却沉浸在死寂之中。
沈平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打眼,毕竟他的衣着打扮与此地的渔夫毫无二致。
渔场边缘的竹篱笆疏漏了也没有人修补。
有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在漏洞不远处的空地上晾鱼干,一条大黑狗在洞口外探头探脑,而他却当做没看见。
沈平有些犹豫是否上前去向老人打听那个姓鲍的渔夫。转念间,他决定不要多事,直接走向渔场东边的那排木屋。
独眼的渔夫应该很好辨认才是。
“不——”
一声哭喊打破了渔场的宁静。
沈平循声望去。
一个年轻女子用手背挡着眼睛、哭哭啼啼地从木屋的方向跑来。
经过沈平时,她右手一挥,换了左手去遮她的脸。
泪水甩中了沈平的袖口,而她却似未曾察觉。
竹篱笆外的大黑狗整个身体钻过漏洞,奋力摆动它的尾巴,并朝哭泣的女子大声吠叫。
女子被吓了一跳,终于停下脚步,抽抽噎噎地和那只大黑狗对峙着。
沈平看得出来,女子怕那只大黑狗,所以她才不敢动。
大黑狗好像通了人性,吠得更起劲了。
女子再受到这一激,把脚一跺,竟要冲上去和大黑狗拼命。
沈平在一旁看得心惊。
恶狗伤人的惨剧近在眼前,他岂能无动于衷?
他飞扑过去,将女子拦在身后,同时面对着恶狗大喝一声。
大黑狗竖起的耳朵向两侧一耷,怏怏地垂下眼皮,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叫。
它原地打了个转,一头钻过篱笆丛,这就逃离了战场。
沈平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晾鱼干的老人对这边发生的事漠不关心,连头都没抬。
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沈平回头看到女子悲痛欲绝的模样,理智的教训也变成了委婉的问询。
“你做什么想不开?”
方才女子决绝的举动显然是存了死志。
她勉强压下悲伤,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是……外乡人?”
通红的眼中仍有泪渍,却掩饰不了那股机灵劲。
沈平惊讶于她的敏锐,同时也起了戒心。
“别再做傻事了,你的命只有一条。”
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开。
女子愣了愣,随即用愤怒的语气朝着沈平的背影喊道:“你又知道什么!我是生是死,谁会在乎?你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嘴皮子碰一碰,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善人了?”
喊完,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的眼泪就像海水一样取之不竭。
沈平被她说得来了气。
在渔船上被朱瑜挖苦奚落,他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忍耐。但在离岛,无缘无故被一个乡野丫头侮辱谩骂,他忍不了,也无须忍。
“你想寻死,没人拦你。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只不过是不想看到好好一条狗被你这个没头没脑的疯女人连累。你死了,好歹还有生你养你的爹娘为你哭一哭,可那条狗呢?你死了它也活不了。别人只会骂它是一只该死的畜生,没有人会为它流一滴眼泪。”
沈平转过身,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通。
但到最后,他的心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低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决定不再和对方纠缠。
“我爹……我爹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渔场没了,他逼我去码头另谋生路。我鲍兰就算是死,也不会去码头那种腌臜地方做那种腌臜事!”
沈平眉头一皱。
他听到女子姓鲍,猜测女子的父亲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然而,他也从女子的描述中听出她的父亲心狠无情。
他左右为难。
离岛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离岛。
离岛的人也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些人。
王妧让他找那姓鲍的渔夫打听慕玉山庄的消息,可若那人品行不端,他还能相信那人说的话吗?
247 骗子
“鲍兰?这名字倒是有趣,谁给你起的?”
沈平笨拙地打着圆场。
关于王妧交代的任务,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鲍兰听到这样生硬的发问,气鼓鼓地瞪着他:“我爹!”
沈平顿时觉得自讨没趣,脸上讪讪。
不过,他也对鲍兰放了心。
一个乡野女子,心直口快,胸无城府。说不定,她比她的父亲更值得信任。
沈平这样想着,鲍兰的大呼小叫在他看来也变得顺眼许多。
“我……”
“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同时住口。
“罢了,”沈平抢先说道,“我不该骂你是个疯女人。我只是……遇到一点烦心事,又刚好撞见你了。”
鲍兰收起愤愤的神情,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我也……不该骂人,还要谢谢你,帮我赶走那条狗。”她突然之间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沈平点点头。
他主动说起自己的来历。
“我名叫沈平。如你所见,我确实是个外乡人。”
鲍兰忘了沈平的冒犯,连带着也忘了伤心。
“原来你是个行商。”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你这么年轻,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这时节,好货色早就被人订走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沈平想起两年前的遭遇,一时哑口无言。
鲍兰嘲笑完却又安慰他:“唉,你也别太失望。今年,我们渔场恐怕连一成的货都交不出来了,该担心的是我们大管事和少东家,还有我们这些没了生计的渔户。”
“你先前说,渔场没了,是怎么回事?”沈平正好顺着她的话头问。
鲍兰先是叹了一口气,又仔细看了看沈平的脸,最后,她像是被他的诚恳打动,决定说出一个秘密。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听就好,可不要传出去。”
沈平满口答应。
鲍兰于是说:“我们渔场正在闹人命官司,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就我不害怕。”
见她泪痕犹存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沈平不禁觉得好笑。
“别笑呀!你是不是不信?我……”鲍兰变得急切起来,“偌大个渔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呢?大管事还在,少庄主也还在。我爹就是个没眼力的,外面的人随便说些什么,他听风是雨,我说什么,他偏偏听不进去!”
沈平终于收起轻视之心。
他沉默了一会,而鲍兰仍在絮絮叨叨。
“反正,我是不会听他的。他敢逼我,我就去求少庄主。听说少庄主智勇无双,一出手就把来犯的海寇打跑了,他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人。就和……和你一样,你也是个好人。”
沈平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他听到鲍兰的夸奖,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愧疚的情绪。
“你说的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这渔场的东家是慕玉山庄?”
鲍兰点头承认:“我们大渊渔场是慕玉山庄的产业,如今,慕玉山庄是少庄主当家,少庄主便是我们少东家。”
“原来如此。”
鲍兰见沈平相信她的话,显得很欢喜:“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那……你能见到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吗?”沈平又问。
鲍兰支支吾吾,伸出手把耳前的一绺头发收到耳后去。
沈平心中了然。
“堂堂少庄主,哪里想见就能见到,是我糊涂了。”他把话头揭过,又解释说,“还有,我不是什么行商,我只是个跑腿办事的。”
鲍兰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揶揄道:“原来不是你不懂,是你的少东家什么也不懂。”
沈平只是笑了笑。
“也许,我的少东家能帮到你呢。”
鲍兰不由赧然。
相互道别后,沈平还在想着鲍兰这个人。
因她哭花了脸,沈平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不过,他直觉得鲍兰生得不难看。
她有些小聪明,却没有什么坏心眼,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是个有骨气的人,这一点最令沈平心折。
如果鲍兰肯帮他、帮王妧做事,他面对的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值得担心的只有一点。
方才他只是随便问了几句,鲍兰就把她知道的消息全说出来了。
戒心不强,这又成了一个新的问题。
鲍兰最后脱口说出他的“少东家”什么也不懂,对此,沈平并未深究。毕竟鲍兰对王妧一无所知,“少东家”应该只是她仗着小聪明一时口快的说法。
沈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向东面那成排的木屋。
很快,他就用王妧的信物找到了那个姓鲍的渔夫。稍一打听,那人果然有一个十九岁年纪的忤逆女儿。
那人告诉他,慕玉山庄清查出一批人,将其当作杀人从犯交给了韩都督,慕玉山庄因此得以解困。
这个消息十分重要。
沈平很庆幸自己没有留在渔船上等待,白白浪费了时间。
他要把消息送到容州去,再找机会帮助鲍兰摆脱她父亲的威胁。
此时,日已过午,天空依然结着厚重的灰云,任何飞鸟都无望穿破。
湿冷的海风被挡在慕玉山庄重重叠叠的院墙之外。
山庄的草木享受着暖春的馈赠,蓬蓬勃勃,格外喜人。
鬼三爷命人撤走了暖炉,算是正式驱走了他的病气。
阿福很高兴。
他找来了一件消遣的玩意,心中觉得公子一定会喜欢。
“是太宁曲谱。”
鬼三爷只是隔着床帐瞧了两眼,兴致没有老仆预料中的那么高。
“又是你伪作了一谱来哄我……”
阿福道:“公子还记得这事呢。”
“你们个个都知道那女伶来历不明、另有所图,只有我把她当作知己。阿福,如今的我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你也不必拐着弯来哄我了。”
提起往事,鬼三爷语调平稳。
说完,他伸了一个懒腰,走下床榻。织锦青袍披在他身上如同云霞炫目。
他倚在西边窗台上,眺望远方。
“公子……”
鬼三爷没有回头,只朝阿福摆了摆手:“这称呼该改了,不好乱了辈分。”
阿福醒悟过来,微微一笑。
“是,三爷。”
阿福将曲谱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没有再提。他知道,三爷抵不过好奇心的时候便会去看。
“如意楼……”鬼三爷突然感慨道,“田氏的女儿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248 虚实
“去离岛?”
邢念一脸意外。
浊泽诸事未了,他实在放心不下。
“没错。武仲伤势颇重,而且,慕玉山庄的人和安州军督府的人都认得他。他和我一样,不能再随意踏入离岛。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
见王妧慎重其事,邢念只得先答应下来。
但他仍有疑虑。
“可是,真的要这么做吗?田夫人差点害死了黎先生,还想拿你去顶罪。她若从县衙大牢里脱身,必定会想办法报复你。”
王妧想了想,向邢念解释道:“田夫人之所以会对我出手,是由于鬼三爷的命令。鬼三爷利用了她,又抛弃了她,她怨恨鬼三爷更甚于怨恨我。她若想重整旗鼓,必然要考虑清楚谁才是她的死敌,否则,她便没有活路可以走了。”
邢念一知半解,好在,王妧接下来的话让他放了心。
“这段时间,我会让庞翔继续查探解除瘴毒的办法。下一次进浊泽的时候,你关于天池盘的那个猜测也许能够得到证实。我会等你带着好消息回来。”
至此,邢念什么顾虑也没有了。
安排好邢念出行的一切,王妧决定独自去见赵玄。
一夜雨后,天气微凉。
北楼的警戒远远超过王妧的预料。
她刚一现身,便有人前来阻拦。
“末将葛束,请王姑娘不要随意走动。”
王妧看他一身软甲既精细又整洁,故意冷笑道:“昨夜的刺客当场就死了,尸首也被你们带走,难道你们什么也查不出来?”
葛束生了一副敦厚相貌。他因为王妧的反问而沉默,这让王妧更加显得咄咄逼人。
正当王妧以为自己猜对时,葛束开口了。
“刺客的出身来历已然查明,只是,祸患未除,王姑娘还须……”
不等他说完,王妧骤然抖出袖中的匕首,直冲葛束心头刺去。
这一变故出人意料。
在场的守卫纷纷拔刀,却不知道应该将刀指向何人。
葛束也变了脸色。
他左手握着匕首的鞘子,右手已下意识地死死掐住王妧的脖颈。
随即,他发觉有些不对劲。
匕首并未出鞘,这足够表明王妧并无伤人之心,而他却实实在在做出了冒犯的举动。
他倏地收回手,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什么样的刺客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呢?”
王妧忍住咳嗽的冲动,将目光向四周一扫,众人都低下头去。
经过最初的震惊,葛束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恢复镇定。
“王姑娘有勇有识,末将佩服。”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拦不住王妧。
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她的身手。
可他仍有不甘。
王妧已经越过他,向小院门口走去。
葛束跟上前。
他稍落后王妧一步,一边走,一边说:“厌鬼降世的传言惹得满城风雨,末将见到王姑娘,方知传言有误。”
王妧神色未改,只是将脚步放慢一些。
“哦?我竟然不知道我的脸上写了字。”
葛束又碰了个软钉子。
“传言是真是假,还请王姑娘明白告诉我。”
王妧不再以玩笑的口气说话。
她停下来,侧身对着葛束,沉声静气道:“你已经盘问过我的人了?”
葛束没有否认。
他做好了王妧发怒的准备,谁知,王妧的反应再次让他吃了一惊。
“你……你们是赤猊军!原来如此。”
葛束看不出王妧脸上的神情是惊是喜、是怒是忧。他只是觉得原本不可捉摸的王妧突然变得坦荡起来。
“他们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只是你不愿意相信罢了。”王妧转过身,正对着葛束说道,“你觉得,无论是石璧的亲兵,还是鲎蝎部的人马,他们进了一趟浊泽便折损过半,我凭什么能够全身而退?倘若传言为真,厌鬼降世,你们赤猊军该不该与这样的我为难呢?”
葛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他确实想趁着赵玄不在场的时候试探一下王妧的虚实,可没想到会被王妧看穿、甚至说破。
他是不愿意相信,更准确地说,他是不敢相信。
但是,他不能向王妧承认这一点。
他从前听旧庵的人说过,老燕国公狡猾难缠,是一个令先皇头疼的人物。
起初,他从王妧身上看不到任何与传言中的老燕国公相像的地方,倒是看到王妧的鲁莽狂妄和赵玄近似。
而今,他的看法已经改变。
“王姑娘聪明过人,赤猊军不会与聪明人为难。”葛束说道。
王妧蹙眉不语。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来到南面的议事厅,王妧看到坐在桌案前的赵玄耷拉着眼皮、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她有些触动。
不料赵玄只看了她一眼,竟嗤地笑出声来。
“一个小小的刺客,就把你吓得睡不着了?”他开口嘲笑王妧双眼下的两片青黑色。
话音未落,葛束的身影跟随在王妧之后出现了。
赵玄正襟危坐,默默将桌上的信纸封了口,随后递给葛束,命他将信送到丹荔园。
葛束接过信,顿了一下,才走出厅堂。
见此,王妧突然明白赵玄因何改变了性情。
“五十步笑百步。”王妧反讥一句,便不再计较,问,“那刺客是如何突破巡防进入宿所?”
赵玄笑了笑,说:“不急。我们多日不见,何妨先叙叙旧?”
王妧暗暗警惕起来,她知道,昨日的暴雨并未真正停息。
“你可知道皇帝对我的杀心是从哪里来的?”
听赵玄提起如此隐秘之事,王妧感到些许忐忑,却又忍不住想听他说下去。
“当年先皇有意立我为太子,没过多久,便有人在京中散播先皇突发急病、九皇子即将继位的谣言。我的母亲被迫以死明志。而身为九皇子的我逃过一死,先是被幽禁了半年,随后被送出宫外。我的人生,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就被散播谣言的那个人改变了。”
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但她没有接话。
“那个人处心积虑,不动声色地推我走上绝路。最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皇帝。”
王妧面露疑惑,她甚至以为赵玄在和她说笑。
赵玄说话的声音平静之中又藏着一丝急切。
他仍看着王妧:“我义父告诉我,正是王姗提议,让我离开皇宫、到南沼历练。回过头来想一想,皇帝资质鲁钝,且生母寒微,当时就算他有心做太子,也无力筹谋……”
“不可能。”王妧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气息不稳,“那时、那时你不过十一岁,阿姗和我才十岁……”
便是那一年,燕国公将他书房的一个隔间改成了王姗的小书房。
249 盲点
“你们……你们个个都欺负她不能开口说话,欺负她已经死了,是不是!”
王妧目露寒光,向前走了几步,与赵玄隔着一张书桌。
赵玄半眯着眼,没有说话。
“你想说,先皇和满朝公卿被一个十岁的孩子戏弄于股掌之间?皇上愚笨至极,被阿姗牵着鼻子走,直到阿姗死了,他还乖乖地遵从阿姗的遗志、毫无违背?你也太小看先皇、太小看皇上了。”
赵玄用食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尖,从座中起身,动作轻缓地绕过书桌走到王妧身旁。
他面朝着厅外。
即使不看,他也能感受到王妧压抑的怒火。
这其中包含着她对他的不满,更包含着她对另一个人的愤恨。
“周充要你来杀我,可你舍不得,对不对?他急着拿我去向皇帝邀功,你又不着急。你想要我的命,我直接给你,又有何妨?”
赵玄回想着昨日雨中的私语。
他不相信。
“你应该清楚,我说的不全是妄言。王姗对皇帝忠心耿耿,周充也对皇帝忠心耿耿。王姗若还活着,你、燕国公府、雀部、如意楼,都是她手里的棋子。皇帝心念一动,王姗便会出手让她的棋子撞个头破血流。同样的道理,周充也懂得。他劝说你替他除掉我,我想,他是以王姗的心意为理由来说服你的,对不对?他就是欺负王姗是个不会开口的死人,欺负你一遇到和王姗有关的事就变成一个一根筋的傻瓜。”
赵玄侧着头,看着王妧眨动的眼睫。
他继续说:“若说身死债消,你我的婚事并未完成,也算留有余地,但周充偏偏抓着王姗身前的事不放手,他是想看着你成为我的妻子,再让你手刃亲夫吗?”
“够了!”王妧怒目瞪着赵玄。
就在这时,葛束去而复返。
他对王妧单方面的火冒三丈感到吃惊,但他回到议事厅的目的不是探究这个。
“请公子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将赵玄交给他的信放回书桌,随后站在一旁,既不离开,也不说话。
赵玄一见便知葛束发现了他的小把戏,这没什么好说的。
他把信揉皱成一团,扔在地上。
“如你所料,刺客是暗楼派来的。”
王妧愣住了,她没想到葛束一回来赵玄便突然改变话头。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些什么。
“宿所层层设防,刺客怎么做到无声无息地潜入北楼?”她提出了疑问。
此时,赵玄脸上也露出几分凝重。
葛束在赵玄的示意下,向王妧解释起刺客的来历。
“刺客是西二营石璧的亲兵。当年为了应对南沼之乱,朝廷征召了十万大军,其中包括上万重犯死囚。他们当中有人用了一些不干净的手段改头换面,得到一个清白出身。过了这么久,他们的身份已经很难一一查明。”
他说完后,厅中陷入了沉默。
王妧知道葛束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暗楼势力之深、之广,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日光照耀不到的阴暗之处,它悄悄地吐丝织网,将俘获的猎物变成傀儡,继而织出更多的网,俘获更多的猎物。
王妧感觉到它的凝视,不禁毛骨悚然。
赵玄见她不说话,便道:“我已经把消息连夜送到我义父手上。什么魑魅魍魉,都将无所遁形。”
“王爷……”王妧想了想,才问,“王爷的身体还好吗?”
赵玄神色如常,只说靖南王一切安好。
王妧便不再追问。
她提出要放走容溪,引得葛束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已经答应你不杀她,你竟然……”
赵玄气得一时语塞。
葛束只得出头,问:“王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王妧打定主意。
“从你们来到宿所,已经过了多久了?”
赵玄和葛束都没有说话。
“这期间,鲎蝎部和西二营毫无动作?”王妧又问。
葛束眉头一皱。
赵玄却面露不屑,说:“你认为他们不在乎容溪这个圣女,留着也没用?”
王妧摇了摇头。
“我原以为,鲎蝎部除掉石璧后,应该从西二营向宿所、浊泽逐步推进,但他们没有这么做。是暗楼的人挟持着容溪进入浊泽,而不是鲎蝎部。鲎蝎部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赵玄的内心开始动摇,但他仍未松口。
“这么说,留着容溪还有点用处。”
王妧见说不动他,转而说道:“没有容溪,鲎蝎部也不会没有圣女。容全让容溪跟着暗楼的人马进入浊泽,或许他早就做好了容溪殉身的准备。只要容溪以圣女的身份活着,容全便不能随心所欲。因为容溪和容全不一样,她根本不知道暗楼,更不知道容全和暗楼的勾结。容氏父女并不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同心同德。”
“留着她仅仅只是给容全添堵?哼!她是容全的女儿,仅凭这一点,她就该死。”赵玄固执己见。
王妧却对着葛束说:“葛将军在南沼生活多年,或许知道鲎蝎部是怎么从巫圣的血脉中挑选出圣子和圣女的?”
葛束思索片刻,回答说:“这是鲎蝎部不外传的秘密……我恰好知道一点。”
王妧笑了笑。
“我猜,容溪脸上的胎记并不是天生就有的。”她转头向赵玄求证,“听说靖南王妃的脸上也有一个红色胎记?”
“那个丑……”赵玄突然噤声。
他想起靖南王妃曾经在他的羞辱之下失声质问靖南王:如果她没有这个胎记,她还会成为靖南王妃吗?
那个时候,他还嘲笑她没有自知之明。
现在想起来,他义父的沉默正是靖南王妃的底气。
如果胎记不是天生的,如果胎记是容氏自己弄出来的……
“那个胎记是怎么来的?”
葛束回答道:“鲎蝎部用上百种毒蛇毒虫炼出一种毒丹,服下以后,九死一生。服用者会经历剧痛,侥幸活下来的,面部会留下一块红色的斑痕。若是斑痕消褪,还须重复多次服用这种毒丹。”
赵玄听后,喜形于色。
“好,果然是一出好戏。”他对王妧说,“我答应你,放了容溪。我要看容氏父女相残,同归于尽!”
说完,他大笑不止。
王妧得到赵玄的承诺,心里却没有感到一丝轻松。
容溪没有死在浊泽之中,也没有死在赵玄手里。活着对她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王妧没有答案。
目送王妧离开厅堂,赵玄恢复了平静。
他取来魏知春交给他的六州舆图,潜心审视。
是王妧提醒了他,小小的容州已经盛放不下容全的野心。
汒水的支流渂江流过丘陵和谷地,滋养着整座容州城。
渂江橡津以北,一马平川。
湖州再无保障。
250 伪装
天时尚早。
王妧独自回到北楼。
还没踏入小院门,她便听到一道耳熟的人声。
“哪儿的话……我那里还多着呢,一个人也用不完,回头……”
说话的人瞥见门外的人影,顿时停下话头,飞快向围在他身旁的士卒拱手告罪,即向门口迎去。
“姑娘总算平安回来了。”高侍卫笑着说。
王妧看了看各归原位的守卫,又看了看高侍卫。
高侍卫一看就知道王妧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首先说起武仲的情况。
“武仲大哥醒了,一直吵着要下床活动,还好路婴劝住了他。”
王妧点点头,说:“我去看看。”
高侍卫自动跟上去,一边走,一边解释他的行踪。
“公子派人送信到丹荔园,我一听说姑娘从浊泽里出来,就连夜赶来了。”
“丹荔园是什么地方?”
“是个种丹荔的庄园,主事人人称魏婆婆,从前曾追随先皇、在宫禁行走。最近这段时日,公子便在此园落脚。”
“魏婆婆……”王妧一边在脑子里回想,一边问,“她的名讳是?”
高侍卫说了三个字。
王妧恍然想起,她曾经在祖母崔氏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魏知春那毒妇又进谗谤,害我崔氏颜面扫地……
类似这样的痛斥和咒骂,王妧幼时听过不少。
“泰和三年,先皇设置缉刺庵,擢女官魏知春为缉刺庵督主。”
高侍卫心中惊叹。
他补充说:“之后,缉刺庵被废,督主罢黜。如今为了避讳,都将缉刺庵称作旧庵。”
王妧想不起缉刺庵被废的原因,也不清楚旧庵这一名称是在避讳什么。
她只知道,缉刺庵和镇察司天生就是死对头。
一旧、一新。
一个要赵玄生,一个要赵玄死。
到最后谁能如愿?
“靖南王麾下的赤猊军怎么会在丹荔园?”王妧问。
“这个……”高侍卫有些犹豫,“这个……丹荔园地方又大,位置又好,也许……唉,我也不太清楚。”
王妧见状,便没有问到底。
“罢了。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阮啸。
高侍卫当即表示,他一定会打听清楚来回报。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面南的那一排营房前。
王妧记得路婴和武仲合住一间。
此时,浓浓的汤药气味正从二人所住的那间营房的门窗飘散出来。
路婴听见门外的响动,抬头便看到王妧的身影。
他放下手里那把旧蒲扇,绕过煮药的火炉走上前来,小声告诉王妧,武仲方才喝了药、已经睡着了。
王妧松了一口气,说:“正好,我有件事要交代你。傅泓昏迷不醒,我怀疑她中毒了,你回梓县去,把我的猜测告诉莫行川,让他派人送谭漩来宿所。”
路婴听得眉头打结。
“可是,武仲大哥受了伤,我一走,姐姐身边就没有能用的人了。”
王妧说:“你放心,有庞翔在,而且……高侍卫也来了。”
一旁的高侍卫闻言,嘴角露出微笑。
“是。我定不辱命。”他面对着王妧,目光却落在路婴身上。
路婴无奈垂下头,答应一定把话带到。
他自去准备行程要用到的马匹和干粮等物。
王妧又等了一会儿,武仲才转醒过来。
“我们待在宿所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那小子在旁边聒噪,我早就好了。”武仲的声音依然虚弱。
高侍卫用木筷翻动着放在角落的药罐中尚未倒掉的药渣,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为何不让六安前来?”武仲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他会来的。”
王妧却不解释。
她来见武仲似乎只是为了说几句话,而武仲也没什么谈兴。
高侍卫在这时走到武仲床前,插话道:“我们在荒野中遇袭的那一夜,六安大哥说,来袭者是暗楼长老乌翎派来的。我回到容州后打听了一下,乌翎这个名字在容州不为人知,但在棘、奉两州却小有名气。她名下经营着十八家生药铺,和滁州、云州、甚至是京城的医馆都有往来。”
王妧被他的话引出疑惑。
“奇怪了,红姬就在容州,来杀我的却是原本远在棘州、奉州的乌翎。”
高侍卫听了,解释说:“不奇怪。红姬和乌翎是为了争夺长老之位才将姑娘视作死敌。红姬落于人后,对姑娘的敌意也被乌翎分去一部分,这对姑娘来说是好事。”
王妧听他说出这样的内幕,疑惑不减反增。
“你……”
高侍卫急促出了两口气。
“我是……急于打听到对姑娘有用的消息,才暗中联系了耳报。请姑娘相信我。”
王妧沉默了一会儿。
“你把你做的事告诉端王,让他处置吧。”
“公子会杀了我的。”高侍卫脸色煞白。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经过他的下颌淌入他高高的衣领。
风吹进营房,他打了一个冷颤。
院中的老树掉下一片半青不黄的残叶。
它飘飘摇摇,出了宿所,最后落在北门前一堆半干半潮的枯叶中间,被一匹踟蹰不前的马踩在蹄下。
马背上的劲装少年心神不宁。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宿所一眼,才向北飞驰而去。
道旁稀疏的灌木逐渐变成新发的矮枝,而后,矮枝又被茂盛的丛林取代。
这条路,路婴跟随庞翔走过很多次。
他心里清楚,穿过这片树林,再经过两个村子,天黑时分他就能抵达梓县。
然而,近道难行。
昨夜的雨水让路面变得坑坑洼洼。
路婴骑马颠簸走了一阵,路面才变得平坦些。
又走了一阵,他拐过一个转弯,忽然看到了路中间横着几棵合抱的大树。
他素来胆大,纵马一跃而过。
哪知,马失前蹄。
几排半截埋于土中、半截高出地面的尖锐木桩差点刺中了马掌。
路婴被甩落马背。
枯枝擦破了他的脸颊和衣袖。
他的右腿撞到了路边一颗石头,一时疼痛不已。
受了惊的马匹一下子跑远了,还带走了他的干粮和水。
这里前后没有着落,天一黑,不知有多少山林野兽出没。
他的下场,是被饿死、被冻死、还是被咬死?
“爷爷……”
他按着发疼的伤腿,试了几次也无法站起来。
“咔嚓……”
枯枝断裂的细微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地闯入他的双耳。
路婴猛地转头看去。
谁藏身林中?
谁伐倒了那几棵合抱的大树、埋下了那几排惊马的木桩?
251 散心
莫行川见谭漩看书辛苦,特地请碧螺和小桃陪她出门散心。
谭漩就这样得了半日闲暇。
得知消息,碧螺和小桃比谭漩还要高兴。
“我也有三四天没出门了。莫大哥说,暗楼的人都撤走了,怎么还要严沁跟着来?”碧螺有些纳闷。
护送王妧来南沼的八人各司其职,近来又逢多事之秋,碧螺并不能经常见到他们。
严沁生来沉默寡言,更因为连日睡不好而无精打采,虽然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没有半点年轻人该有的生气。
前些天,碧螺给每个人准备了醒神的茶汤,人人都受用了。唯有这个严沁,明明困乏得呵欠连天,却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碧螺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做、好显出他的本事高明。
她偏偏不叫他如意。
“他做事最死板了,”谭漩偷笑着小声告诉碧螺,“比我大哥还死板。”
这时,严沁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忽然完全闭上了。
白净的面庞上,他清秀的五官好像妙手丹青的杰作。
“他觉得,就算姑娘不在梓县,暗楼转移了目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
两个人脑袋贴着脑袋,说着悄悄话。
“没错,睡醒了是这副模样,没睡醒也是这副模样……”
“真讨厌……”
“嘻嘻……”
四人走到大街上,周遭变得热闹些许。
严沁也不再闭着眼睛走路了。
“天气热了,我们买些布做衣裳?”
“不用,过几日,滁州那边该把裁好的送来了。”
“那、买些胭脂和香粉?”
“味道太重,沾到药材上就不好了。”
“那、买几件首饰?”
“没瞧见一样好看的。”
碧螺的提议被谭漩一一反驳。
走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碧螺都觉得有些口渴了。
“去巫圣堂看看。”
一直没开口的严沁突然说话,吓了碧螺一跳。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还带几分沙哑,听起来像个坏了嗓子的中年人而不像个青年人。
谭漩因为他的话眉开眼笑。
“大哥给我的那些圣丹哪里够用,我早就跟他说再多找几盒,谁知道他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事。”
碧螺明白过来,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巫圣堂找。那里肯定有。”
于是,几人一起往巫圣堂所在的长街走去。
谭漩眼神好,远远就看见巫圣堂的招牌。
碧螺没看路,侧着脸对小桃说个不停。
这时候,有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忽然从道旁跳出来,差点撞到小桃身上。
小桃往后一躲,紧张地拉住了碧螺的袖子。
而那小乞儿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即刻逃得无影了。
严沁眼皮都没抬一下。
碧螺见小桃受了惊吓,当即愤愤骂了那小乞儿几句,说:“他小小年纪,又没个看顾的人,才会在街上横冲直撞。别怕,你挨着我走,再有不长眼的,我来收拾他。”
小桃抿抿嘴,低下头去。
碧螺只好又柔声安慰她几句。
谭漩刚要说话,却听见一阵抽噎声。
她目光一转,便发现了声音的主人。
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子牵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童从巫圣堂中走出来。
小童面容呆呆的,既不哭,也不闹,只顾着吮手指。
巫圣堂门边有个歇脚的路人也注意到了这一长一幼。
他直直走过去,仅用了几句话的时间就让女子收起了哀痛的神情。
谭漩看到他伸手指向街尾、还朝手指的方向走了两步。
随后,那女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竟领着小童跟着他往街尾走去。
“哎!”
谭漩心里一急,忍不住叫出声。
碧螺和严沁齐齐看向她。
“怎么了?”
街尾方向,那三人眼看就要拐进某条小巷、消失不见。
谭漩越是着急,越是解释不清楚,只能指着那三人的背影,说:“有古怪。”
严沁点了一下头,若无其事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谭漩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拉上碧螺,碧螺拉上小桃,三人稍落后严沁几步,也跟上前。
街上人虽然多,却还不到拥挤的地步。
严沁当先跟了一路,最后看着女人和小童的身影闪入一道木门后,不再出现。
他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隔着木门细听动静。
门后乱哄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一二道高声呼喝。
他隐约听见议论声中出现“圣丹”和“神医”,正心生疑惑时,谭漩赶到了。
严沁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并示意谭漩勿作停留。
几人又悄悄出了巷子。
“到底怎么了?”碧螺一脸疑惑。
谭漩这才把她看见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我看那女子神情不属,多半是受到蒙骗了。再说,她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谭漩这番话,碧螺十分赞同。
“可是,我们应该怎么做?”
碧螺回头望了望,巷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不觉得强行闯入那处宅子是个好主意。
谭漩被问住了。
一旁的严沁双臂交叠放在身前,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碧螺见此心生不满,只是忍着没发作。
“严沁,你有办法的,对不对?”谭漩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肘儿,亲昵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快说快说!”
严沁闭上眼,叹了口气,才对她说:“那个男人肯定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哭,才能那么快就说动她。你该……”
“该去巫圣堂!”
谭漩飞快地抢了他本来要说的话,他却不恼。
经过这一番波折,几人又回到了巫圣堂的大门前。
“圣女积劳成疾,还坚持为容州百姓制作圣丹,功德无量。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野?”
随着一阵斥骂,一个瘦小的身影重重摔在地上。
过路的人看到这情形,有的愤愤瞪了巫圣堂门内一眼,有的低着头快速走过去,也有的站在原地、面上带有不忍之色。
但始终没有人替那个摔倒的瘦子出头。
除了碧螺。
她想去扶人,不料遭到严沁的阻拦。
方才呵斥人的药童正好走到门边。他扫视一眼争持的二人,轻蔑道:“嫌命长的,就来闹吧。”
碧螺忍无可忍,推开严沁。
“你凭什么拦我?你凭什么嫌弃我?你和你的好兄弟一条心,那你去找他,去找姑娘说理呀!我怎么就成罪人了?又不是我强迫他离开的,你凭什么怪我?”
谭漩一头雾水。她根本听不懂碧螺在说什么。
252 关切
怨愤积压多时,碧螺终于一吐为快。
可她定神看去,严沁依旧漫不经心,谭漩却面露不解。
她终究还是白费口舌了。
“碧螺姐姐,这里人多口杂,我们回去再说……”
碧螺心中暗叹。
她知道,自己不能像武仲那样不声不响地出走,累莫行川为她操心。
“我想一个人走走。”她对谭漩留下这句话,匆匆逃入了人群中。
身后熟悉的呼喊逐渐变小,她终于能好好地喘一喘气。
四下里人声嘈嘈,碧螺却感到一阵孤独。
突然之间,一只手拍在她的肩头,吓得她打了个冷颤。
“咦?”林启惊讶道,“碧螺姑娘,是我呀。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碧螺煞白着脸,勉强笑了笑,摇头说:“没、没事。”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林启眉头一皱。
“方才我看见你和别人同行,不好打扰你。现在又没有旁人,你大可有话直说。”
碧螺一听便知,如果林启早就看见她和严沁争执,那他一定是误会了。
“不是,我就是……”她顿了顿,委婉道,“这几天受了点惊吓,一惊一乍的,你下次不要再突然出现,就没事了。别说这些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启却不回答。
他双手抱在胸前,语气生硬:“我又不是向你刺探什么机密,你用得着这么防备我?我原以为王姑娘看重你,莫行川也会好好看顾你,没想到,那姓莫的竟然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任由别人欺负你。你替他们遮掩,他们难道会真心领你的情吗?”
碧螺露出感动的神色。
但她不忘替莫行川辩解:“不是这样的,莫大哥对我处处关照,而且……根本就没有人欺负我。方才,是我对严沁发了脾气,我还丢下他们,一个人走开了……”
她将头越垂越低,说话也越来越小声。
林启见状,当然不信。
“你看着我,说,你真的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还是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碧螺依言抬起头来。
面对林启关切的眼神,她实在无法再闭口不言。
她领着林启往人少的巷子走。
“最近,僻巷夜夜有杀手来犯。我每天醒来,地上和墙上残留的血迹位置都不一样。唉,我除了担心姑娘的安危,除了胡思乱想,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这番心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若不是林启逼着她开口,她可能会将它们一直藏在心里。
并且,她确实藏得很好。
林启虽然对碧螺话中的杀手出自何处怀有疑虑,却未纠缠于此。
至少在眼下,他对碧螺的关心是纯粹的。
二人并排走着,脚步很慢。
小巷里几个嬉闹的小童看见二人靠近,纷纷溜进其中一户人家,随后啪的一声关上大门。
林启没有理会。
他配合着脚步的急缓,轻声说:“这些年,我跟着我家大人东奔西走,也算见过不少人。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比谢希更豁达。”
碧螺不明白林启为何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
林启回想着谢希养伤的情形。
“他和我一样在大人麾下效力。因为一些缘故,他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他最少要卧床半年才能下地走动,伤势全部养好也需要三年五载。我听说这些,都替他着急。三年五载之间会发生多少变数,谁能料到?命保住了,伤养好了,前程怎么办呢?我这样问他,你猜他怎么说?”
碧螺接着他的话,猜道:“你说他是个豁达的人,想来他是不在意?”
林启摇摇头,让她再猜。
碧螺又道:“他是不是已经谋好了出路?”
林启依旧摇头。
“他若不顾前程,或者颓丧失志,或者迷惘失措,也算不上豁达。而他受伤是在意料之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给他另谋出路。”林启先是否定了碧螺的猜测,最后才说,“我替他着急,他反过来说了一堆道理来劝我,我听来听去,就记住了三个字。”
碧螺被他激起一些好奇,连忙追问。
“毋自苦。”
林启停下脚步,对着因为这三个字失神的碧螺,说:“他在意,他也担心,可是除了养伤,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让我给他找来一些杂书,他睡醒了就翻看几页,累了就休息。我相信,他伤好了以后,必然会再受重用。”
碧螺恍然明白了林启的用意。
“可……”她喃喃自语,“可我做不到。”
林启道:“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换作是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定会心生怨愤,恨不得以牙还牙。所以我才说,谢希是我见过的第一豁达之人。不过,今日我想让你和我一起暂时忘记那些烦恼,找点其他事来做,到了明日,我继续做个小心眼的俗人,你继续担心你家姑娘,可好?”
可好?
碧螺眼眶微红,点了点头。
这番肺腑之言让碧螺再次认定林启是个好人,更在无形中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林启心满意足。
“那、我们做什么好?”碧螺突然问。
这一点,林启还没想过。
“你来梓县应该也有要事在身吧?若被周大人知道你在外游逛,当心你要受罚。”碧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大人才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责罚我。再说了,我来梓县是为了找一个人,现在已经算是找到了,我只要及时回去交差就行。”林启说道,“你好好想想,今日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林启都奉陪到底。”
“好。”碧螺的嘴角微微翘起。
她心念一动,提起方才跟踪一个鬼祟男子的事。
“这间巫圣堂太奇怪了,先是有人从里面哭着出来,又有人被打出来。真不知道它是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启知道一些内情,便对她说:“巫圣堂在容州举足轻重,一向气焰嚣张,它做的事倒不是见不得人,而是……叫人不齿。巫圣堂的圣丹都是鲎蝎部圣女亲手炼制。最近,巫圣堂以圣女劳累过度、圣丹短缺为由,将圣丹的价钱提高了数倍。”
碧螺不敢置信。
“你说,有人在巫圣堂前行骗……这事,我倒有一个猜测。你想不想随我去探一探?”
253 明查
“我们是乡下来的,听说了卜神医的大名,什么也顾不了,天一亮就赶过来了。”
林启敲开的,正是碧螺记忆中的那扇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短褐的年轻人。
他看到来者的神情急切之中带着压抑不了的欣喜,便侧着身子,让二人进门了。
碧螺不知林启从哪里打听到“卜神医”这个名字,心中有些忐忑。
很快,她就看到了很多和她一样不安的面孔。
影壁之后,将近半百人挤在一个不大的庭院里。
男女老少或三人、或五人,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着。
他们说话时都尽量压低了声音,可有些人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发出高声的赞叹。
在这种情形下,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遵守着一个规矩。
先来后到,不争不抢。
因而,先来者总比后来者显得更加气定神闲。
这其中最是谈笑自如的,要数那个在人群中穿梭走动的老者。
他满头白发,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习惯地捻着一缕半长不短的白须。
看见眼生的,他便上前与人攀谈。
在碧螺还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和林启寒暄起来了。
“不是,我是她哥哥。她呀,唉,遇见个没良心的男人,一听她这毛病难治,嘿,不声不响就跑了。你说,我能让我亲妹妹受这委屈?”
“自然不能。”老人摇头又摆手。
“就是,等卜神医治好了我妹妹的病,我要让那个没良心的臭小子给我妹妹磕头认错,这才解气,你就说我这么做对不对,老伯?”林启抬高了嗓门,三两句就对那老人交代了来历。
老人捋了捋白须,笑吟吟地点头说:“对,就该这么办。”
跟在林启身后的碧螺眉头紧皱,差点冲上去捂住林启的嘴,叫他不再胡说。
一旁有个竖着耳朵从头听到尾的男子忍不住插话。
“你就这么相信,卜神医能治好你妹妹的病?”
“那当然,我们村的刘老伯前几天在田垄上跌了一跤,磕破了头,流了一地血,在家挨了两日,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儿子求我帮忙,一起抬着刘老伯来见卜神医,你猜结果怎么着?”
林启连比带划,说得唾沫横飞。
男子有点相信了他的话,猜道:“那、老伯好了?”
“岂止是好了,”林启神飞色舞,抢着说,“刘老伯吃了卜神医的药,人当晚就清醒了。我隔天去瞧他,他简直年轻了十岁!”
白须老人盯着林启的举动,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好了……”他试图阻止林启继续说下去,却架不住四周的人都想听,而林启也乐意说。
他索性撂开众人,抽身离开。
通向宅院更深处的穿堂罩着纱幔,既挡住了偶然过路的轻风,也挡住了所有存心探究的目光。
林启看着老人掀开幔帐的背影,微微一笑,随后扭头朝碧螺眨了眨眼。
碧螺抿嘴偷笑。
她这才明白,林启是故意夸夸而谈。
“卜神医是真厉害啊。”
“天可怜见,听说卜神医还不多收钱。”
“我原先还当是唬人呢,卜神医大人有大量,可别怪罪我。”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儿有救了。”
最后这句话落入了碧螺耳中。
她心有所感,循声望去。
角落里缩着两个人,一长一幼,大约是一对母子。
女子鬓发微乱,面容憔悴,衣襟犹有未干的泪渍。小童两眼呆滞,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反应。
碧螺暗自叹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猜错,谭漩在巫圣堂前看见的应该就是这二人。
正当她以为林启要当众拆穿那个躲在幔帐后故作神秘的所谓“神医”时,白须老人去而复返,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弯腰曲背,又因为身形较矮,不得不伸长了脖子凑到林启耳旁。
“林大人,卜神医在厅上等您。”
说完,他还对着林启一揖。
这情形叫人摸不着头脑。
林启站在原地未动,有人却发难了。
“怎么回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人是最后进来的!怎么轮到他们先去见卜神医?”
应和的人由少变多,沸沸扬扬。
白须老人刚开始还想应付一下,敷衍过去,怎奈林启不配合。
“哎哟,您就别再为难我了,卜神医……”
“这位大哥说得对呀,我是后来的,怎么能抢到前边去?老伯,你是卜神医什么人?你能做主吗?”
白须老人没料到林启会反过来质问他,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众意不可违。
白须老人萌生退意,正要回去禀报。
此时,一道人声从穿堂的方向传来,落入众人耳中。
“卜某要见的客人,还轮不到别人来阻拦。谁有不服,速速离去,别留下来自取其辱。”
说话的是名女子。
她声调坚定,吐字清楚,不疾不徐,叫人不由得心生信服,可她言语之外流露出来的傲慢却让这份信服打了个折扣。
人群中起了骚动,却始终没有人离开。
方才出声阻拦林启的男子犹豫再三,终于发出一声冷哼,头也不回地往宅子大门走去。
他的举动感染了一些人。
院子随即宽敞了两分。
林启面前被人让出一条小道。
“你留心着,瞧瞧那卜神医究竟是不是骗子。”林启轻声对碧螺说道。
由白须老人引路,林启带上碧螺,穿过两重幔帐和另一个小小的庭院,来到一处布置得十分宜人的厅堂。
高几上的一枝玉兰花开得正好。
花下的女子戴着销金薄纱面罩,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杏眼。
“卜神医?气派真不小。”林启当先开口。
碧螺听出林启语气里带着讽刺。如她所料,林启与这位卜神医早已相识。
卜神医不卑不亢。
“林大人,多日不见……”
林启却不愿与她寒暄,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话挡回去:“卜神医要做什么,没人会拦着你。只是,不声不响地弄出这么大的动作,难免让人多想。”
“我并未违背周大人的心意,林大人因何怪罪我?”卜神医似乎想辩解。
“言重了,我哪敢怪罪……”林启对她故作糊涂的姿态视若无睹,“我今日不过是恰巧路过,突然想到几个问题,特地来请教。”
卜神医双肩微微放松。
“什么问题?”
林启转过头,示意碧螺尽管发问。
碧螺虽然听不懂二人之间的交锋,但她相信林启。
于是,她直白问道:“敢问,你真的能治好院子里那些求医之人吗?”
254 暗试
一切光亮、一切声响被一扇铁门隔绝在斗室之外。
黑暗和寂静结成冰霜的牢笼,冻住了囚徒温热的呼吸。
路婴卧倒在地,全身上下除了一对眼珠子,哪里也动弹不了。
他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最后一点精力被他用来忍耐持续不断的疼痛。不济时,他便陷入昏迷,直到疼痛再次像冰锥一样凿进他的脑子,他又重新清醒过来。
循环反复。
只有他彻底死去,这种折磨才算到了尽头。
“啌咚——”
响动微弱,落入路婴耳中却如同雷鸣。
铁门开启。
一点烛火浮在半空,仿佛幽冥鬼灯。
路婴吐出一口浊气,痛楚似乎随着这口气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以为自己等来了解脱,眼皮竟不受控制地重重合上。
迷糊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循着鬼灯踏入了鬼域。
恶鬼挥舞的单刀砍在他的后肩和大腿。
他瑟瑟缩缩,在绝望中期望着某一刀能砍断他的神识。
然而,他却迟迟等不到。
“唉……”
叹息过后,他终于觉察到自己呼出的那口气撞到了一堵墙、又往回扫过他的脸。
温热的墙……
温热的气息……
“撑住,我救你出去。”
路婴睁不开眼,却能听到近在耳边的人声。
他恍惚认识说话之人,下意识相信了对方的话。
半张开的嘴被喂入一颗丸药。
路婴尝到了一丝甘甜。
没过多久,温暖便从他的胸膛开始向四肢发散。
他还没有死。
砍在他后肩的刀不是刀,而是一只手臂。
那么,抱着他的人是谁?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缠绕拧转,变成一股丝绳,勒得他脑筋发麻。
自然,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了小时候练功的竹林,还有督促他练功的爷爷。
竿竿翠竹,高不可攀,他却在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他心底高兴,从竹竿高处低头向下望。
爷爷身旁多了一道人影……
是小梅。
他眨了一下眼睛。
小梅竟然凌空立在他面前。
他又眨了一下。
小梅贴近前来,和他四目相对。
空洞无神的双眼流出了血泪。
他一脚踩空,无依无恃,直往下跌。
“不要……”
路婴猛然睁开眼。
他睡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床头是烛火和炭盆。二者皆让他感觉到暖意。
“醒了?”
路婴心头一紧,身上各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床尾方向,六安从阴影处走到烛光中。
路婴终于记起,他昏迷之前听见的那道人声正是六安发出来的。
他忍着满腹疑惑,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势上,这才发现,他的伤口全都被处理过了。
显然,这也是六安所为。
屋子不大。
六安搬来一只木凳,坐在灯前。
他身形的暗影投在路婴脸上,好像一片蔽日的乌云。
“你要去梓县?做什么?”
路婴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轻咳一声后,他扶着床沿坐起来,并伸出手向六安讨水喝。
谁知,六安递来的却是一颗丸药。
又是丸药……
路婴不得不接过它,仰头服下。
咽喉的干涩稍微缓解,可他还是感觉到口渴。
“回梓县,自然是要去见莫大哥。”他避无可避,只能如此回答。
“你不相信我?也罢。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吧?”
路婴撑直身体,却不觉得十分吃力。
他的精神确实好多了,伤势也像是一下子好了大半。
“你给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六安说:“只是寻常的疗伤丹药。”
路婴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原来,饱受折磨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神志。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心志倒是坚定,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
赞叹的话语却不带半点赞叹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也没说?”路婴反问。
“若说了,你还有命在?”六安随口一说,又随口一问,“你爷爷平时教训你,也下这么重的手?”
路婴屏息凝神。
“六安大哥,你在说什么?我爷爷最多就是骂骂我,哪里舍得打我?我只是……姐姐千叮万嘱交代我的事,就算豁出性命,我也一定要办到。”
他看到六安似乎露出了微笑,但定睛细看时,那笑容又消失了。
“六安大哥,你来得这么及时,回去,我一定会跟姐姐说,是你从暗楼手里救了我。还有,我在路上遇到埋伏的事,我也会一并说的。”
“你这么笃定你遭受的一切都是暗楼的手段?”六安将身形往后一倒。
烛光映在路婴眼中,闪了一下。
“我猜的。”
六安这时是真的笑了。
他说:“再睡一会儿吧,天就快亮了。”
路婴双唇紧紧抿着,不再说话。
他依从地躺下。
与此同时,六安站起身来。
“方才你昏睡的时候,说了几句梦话,很有意思。”
说完,他熄灭烛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外是个小院,院中堆放着不少杂物和几个排列整齐的空酒坛。
六安踩着地上的碎瓦,径直穿过小院。
他的脚步轻而缓。
直到他上了二层阁楼,楼中的说话声才低下去。
“鬼鬼祟祟,找死吗?”
六安接住了迎面飞来的一把小刀,并辨出这飞刀是谁的手笔。
他迈步踏入阁楼中,果然看到萧芜双臂下垂、掌心朝后、站在红姬身侧。
红姬对他的呵斥也是对萧芜的鼓励。
安坐于首位的红姬见六安手里捏着小刀、盯着萧芜跃跃欲试的模样,当即开口阻止他乱来。
“那小鬼究竟是谁?”
六安照着红姬对路婴的称呼,回答说:“那小鬼天生机警,我也只是猜到了一点眉目。”
“说吧。”
“他很可能是白长老安插在王妧身边的眼线。”
“哦?”
“从白长老手里出来的小毛头都是机灵鬼。楼下那鬼丫头偷了酒婆子三根银针,酒婆子到现在还没发现呢。”
六安提到了小蛮。
红姬信了两分:“那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他跟随王妧的时间不长,王妧未必有多看重他。但他资质颇佳,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红姬冷笑一声:“那他确实该死。”
“若他是白长老的人,杀了他不过是替王妧除掉一颗钉子。白长老知道我们杀了他的人,就算当面不敢发难,背后也会给我们使绊子。”
红姬沉默了。
她盯着六安的脸:“你有几成把握?”
“一半。”六安的眼神平静如水,“所以,我取了他半条命。”
红姬笑了笑。
“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且留他半条命。你下去吧。”
255 交换
“长老,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六安一离开阁楼,萧芜便忍不住开口了。
红姬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尘灰。
她原本不必理会萧芜的疑问,可她想了想,还是回答了:“我之所以相信他,是因为我愿意相信。就算他扯了一个荒唐的谎,我也信。倘若我不愿,就算他说破了天,我照样不信。”
萧芜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不是很明白红姬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想明白,红姬的思绪已经从方才的小事转到真正的要事之上。
“堂堂鲎蝎部圣女,真是徒有虚名。屏岭哨所是出入浊泽的门户,何等重要。鲎蝎部费了多少力气拿下来的东西,竟在她手里丢了。”
萧芜也为此事感到不快,但他不能发泄出来。
他语气平静,不带一分喜怒:“圣女若不是死在浊泽,便是死在赵玄手里了。我们也应该让容首领早做打算。”
红姬点点头,沉思片刻。
她想起大长老曾失口说过的一句话:赵玄天生比常人多一分气运,与其交手之前务要慎重考量。
“倘若赵玄真的拿到了赤猊令,圣女输得倒也不冤枉。罢了,哨所的事先放一放。我问你,我在这个时候把你召回来,容全是什么反应?”
萧芜如实回答:“最近,他心疾反复,估计又要吐血了。”
红姬听说后,心情突然变得愉快起来。
“我事事不顺,怎能叫他事事如意?”
萧芜有些犹豫。
“他……其实,他让我们的人撤出梓县,是因为容氏一族自古在梓县生息,族中几位耆老看不得梓县卷入风波,这才出面,倚老卖老,逼他还梓县一份安宁。”
“哼,我不过派几个人去探一探,他就不乐意了。全忘了他求到我头上的时候是怎样涎皮赖脸!”
“在梓县活动的不止我们。把动静闹大的,是乌翎长老的人。”
听见萧芜接连多嘴替容全分辩,红姬双目蓄着怒意,瞪了他一眼。
“你糊涂了?乌翎对容州的消息如此灵通,本就古怪。谁知道容全是不是左手给了我们方便,右手又把方便给了乌翎?”
萧芜惶恐地低下头,认错道:“长老教训得是。”
红姬见他知错就改,怒火也渐渐平息。
萧芜也算是她手下最得力的人了。
“萧芜,红芜……”红姬比较着这两个名字,顿了顿,才问,“你觉得哪一个名字好听些?”
萧芜猛然意会到红姬这一问的深意,不安道:“属下乃路旁杂草,配不得……”
红姬嘴角一动。
“也是,红芜这个名字不好听,意思也不好。”
她故意顺着萧芜的话说下去,果不其然看见萧芜肩头微垂。
然而,她话锋一转,又说:“我从红叶长老留下来的名字里头选了一个‘红蘅’,只有它最配你。等一切尘埃落定,这个名字就是你的了。你要知道,你和苏兴他们不同,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萧芜不敢置信,抬头去看红姬的脸色。
只用了一瞬,他便看清了。
“是!长老的栽培之恩,属下感激不尽,只愿肝脑涂地,报答长老万一!”
听见萧芜这番慷慨陈词,红姬暗暗松了一口气,将身体一歪靠着椅背,从容说:“好,你的话我收下了。你回去告诉容全,蒲冰就在容州,若他再不替我尽尽心力,将来,别怪我不顾念旧日的交情。”
“是,长老。”
萧芜心中激荡,连夜赶路去了。
天光渐明,又是一日之始。
屏岭哨所的警备却没有日夜之分。
王妧还没睁开眼睛便听见窗外的响动。
巡哨北楼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由近而远、由远而近。
昨日见过赵玄后,王妧便发现赤猊军的人盯她盯得更紧了。
葛束更是毫不掩饰。
“王姑娘说得很对,没有刺客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这样才是众目睽睽。”
从前,她不理解王姗为何要创下雀部和如意楼,为何要争先、争强。如今她懂了几分,却也只是徒增烦恼。
王妧起身后先是去看了傅泓。
葛束略通医术,说傅泓是犯了睡症,等她睡够了自然会醒。
虽然王妧并不认同,但她能做的却不比葛束多。
她心知傅泓出事是暗楼所为,既不能病急乱投医,便只能寄望六安得到消息后能带来转机。
而今昏迷不醒的人不止傅泓一个,还有容溪。
时轻时重的发热、断断续续的呓语已经持续了一天两夜。容溪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葛束说,这是鲎蝎部圣女体内的丹毒发作,能否熬过去只有看圣女自己的造化,旁人无力插手。
这番话同样叫王妧无法反驳。
此时,她正要前往看押容溪的厢房,谁知在半道上遇见了老五。
老五精神萎靡,像是天还没亮就在这过道上等着了。
“大、大小姐。”
“什么事?”王妧看他脸上写满了为难,心里也做好了听到坏消息的准备。
“我……大前夜,在障鬼台,大哥原本安排我去通知大小姐西面出事了,可我……”
王妧明白他想说什么。
好在,老五带来的不是什么坏消息。
“我知道。”
“你知道?”老五骤然激动起来,“那我大哥怎么什么也没说?我犯了那么大错,差点害死大小姐,我、我……”
他一抽一抽地小口吸气,既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悔恨和难过。
“当夜遇见厌鬼的情形,我没有详细告诉庞翔,自然也没有告诉他你做了什么。”
老五听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多谢……多谢大小姐。”
“不必谢我。我不是替你隐瞒,免去庞翔对你的责罚,而是要亲自责罚你。”王妧对他的哭声无动于衷。
老五止住哭泣,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可他不敢反驳,只敢抿着嘴,懑懑说:“是,大小姐,我甘愿受罚。”
“我会跟庞翔说,让你替我……”王妧顿了顿,转而问道,“你从前在如意楼都做些什么差事?”
“啊?”老五面露不解,糊里糊涂回答说,“如意楼的绣品在郁、安、棘、奉四州都有销路,我平时经常押着样品、成品四处跑,对五州之间的各条通路都挺熟悉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理解了王妧话里的意思。
“大小姐,你是想让我……去……”他伸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
王妧点了点头。
他咧着嘴,又哭又笑,用另一只手轻拍着自己的心口说:“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去浊泽就好。我是真的很怕那个鬼地方,我真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了……可是我大哥他不知道……我怕他怪我,到现在都不敢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