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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修正系统全文阅读

作者:宁三思     重生修正系统txt下载     重生修正系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26 旧址(十二)

    浊泽的白天比黑夜少了一分神秘。

    因为日光的照射,雾气变得稀薄,人眼也能看见更多夜里看不清楚的隐秘。

    比如现在,王妧第一次看清了属于这座死寂树林的活物。

    成百上千的黑翅蛾虫贴在枯树背阴面,鳞翅有拇指大小,铺展开来,重重叠叠,翅面的圆形纹络在日光下忽明忽暗,好像眼睛一样盯着过路的活人。

    王妧握紧了手里驱除毒虫的香囊,不再细看,也不再去想这些大黑蛾在这枯木林中能以何物为生。

    一行人的沉默被武仲的声音打破了。

    “喂,这玩意你夜里捧着、白天也不撒手,它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武仲和邢念并排走着,一个抬头张望,一个低头看路。

    邢念看得出武仲是王妧手下得力之人,对这样轻慢的态度也不好太过计较,于是随口应付了一句:“它时灵时不灵,我得盯着。”

    青蛟军送给王妧的天池盘没有显露出功用,不知道被六安收到哪一个包裹里头了,武仲并没有留意。

    他之所以发问,不过是看见邢念几次差点撞到树上去,想给对方一点提醒而已。

    五行、八方、十干、十二支、二十八宿,再加上一枚不停转动的小磁针,已经吸引住邢念的全部注意力。

    武仲见他听不进自己的话,撇撇嘴,不再理会。

    打头带路的庞翔回头看了说话二人一眼,不经意间,瞥见王妧左手握着右臂、眉头微蹙。

    他想起来了。

    王妧在撤离离岛时受了伤,可她昨夜还勉强搭弓,打中了暗楼一个小头头。

    武仲几步追上庞翔,凑近前嘀咕道:“老兄,什么时候到地方啊?”

    庞翔年纪较长,在武仲面前却不敢托大。

    他解释说:“武兄弟,我们上一次是直接越过屏岭进入浊泽,一路摸索,一路标记,才重新确定障鬼台旧址的位置。这一次,我们虽然绕了点路,但目标明确,相信我,很快就到了。”

    想当初,以武仲为首的几人对他们这些鲎部旧众当成了找上门来的麻烦,十分排斥。要不是王妧坚定心意,他们说不定真的会被武仲一脚踢开。

    庞翔很珍视这段和睦相处的时光,并希望它能够延续下去。

    武仲笑着说道:“你这话,我信,不过嘛……”

    他把头微微一侧,看向落后几步的庞翔的几个同伴。

    其中有一人明显萎靡不振,似乎被一夜的疾走耗尽了心力。

    庞翔一看,立即喊了一声:“老五,打起精神来!”

    他们六人论年纪叙齿,庞翔居首,是大哥。

    老五勉强露出笑脸,点头应答。可当庞翔转身前行时,他又故态复萌。

    武仲不再多嘴,溜到王妧身边,把路婴挤开。

    “这些人都靠不住。”武仲开始想念莫行川了。

    他问王妧:“我们要在这浊泽里头待多久?”

    这里除了瘴疠和毒虫,什么也没有。庞翔所说的那个巫圣时期的遗迹,王妧有意要去见识,而他却兴趣缺缺。

    此时,莫行川肯定和暗楼的人交过手了。等他和王妧回到容州,万事俱备,哪里还有他的用武之地。

    可是,王妧不回容州,他也不能回。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王妧的安危他不能不顾,其次还因为碧螺,那位姑奶奶为了几句口角和他赌气,他一个人回去肯定要看她的冷脸。

    想到这里,武仲不免叹气。

    “少则两日,多则四、五日。”王妧回答了他的问题,又说,“你唉声叹气做什么?我看,这里最靠不住的人就是你。”

    武仲听她这么说,心有不服,当即嚷嚷说:“我?我最靠不住?比他如何?”

    一旁的路婴被武仲气势汹汹地指着,竟也不害怕,反而掩嘴偷笑。

    “他?”王妧带着反问的语气,“你要和一个小孩子比谁更可靠?”

    武仲一时语塞。他愤愤瞪了路婴一眼,扭头就走。

    王妧看着他的背影,无动于衷。

    “姐姐,你相信我,我和庞大哥他们在这浊泽进进出出,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肯定比武大哥靠得住。”

    路婴露出得意之色。

    他胆子大,人又机灵,庞翔也经常夸他。

    王妧没有接他的话,转而提起另一个话头:“路婴,你就这么跟着我们,你爷爷……怎么说?”

    对路婴来说,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更是一个危险的话题。

    若有一句话应对不当,他的下场就和小梅的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收起笑意。

    “爷爷他、他不要我了……”

    话一出口,路婴已红了眼眶。

    他絮絮说起身世:“我是爷爷从路边捡来的。他会做木工,靠这手艺把我养大。他一直想把他的手艺传给我,可是我……我太贪玩了,不肯学。爷爷伤心了,他让我自己出去讨生活,他不要我了……”

    路婴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引得前方几人纷纷回头看。

    “我……我没事,就是想我爷爷了……”路婴对几人摆摆手,很快收了哭声。

    庞翔特地折回来,告诫路婴说:“声音最容易传开,还会引来……不好的东西,你该知道轻重。”

    路婴擦干眼泪,顺从地、安静地点了点头。

    庞翔向王妧投去疑惑的目光,却没有得到一句解释。他只得继续向前,并逐渐加快步伐。

    “真是个孩子……”王妧的声音低得只有路婴听得到,“如果你是为了活命的话,冒这风险,值得吗?”

    讨生活和活命相比,差得远了。

    路婴愣了愣,随即恢复正常,说道:“姐姐,我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王妧没有再追问。

    地势骤然拔高,每个人都走得比先前吃力。

    脚下的土地不再潮湿松软,而是变得干燥而坚实。

    一棵小草破土而出,在这片晦暗的地界放肆地展露着自己独特的颜色。

    王妧抬起头,放眼看去,一棵、两棵,三棵……数不清的草木纠缠交错,紧抱成团。

    在这片绿意上方,一排巨石七零八落、勉强围成一道围墙,阻挡了几人前行的脚步。

    这一路有惊无险,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随着王妧抬脚穿过巨石之间的空隙,障鬼台旧址像一个昏睡中的年迈之人,缓缓苏醒。

227 旧址(十三)

    一天前,小荷打听到暗楼的无头榜上新添了一个名字。

    王妧。

    小荷也曾想,王妧若因此而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她不敢表露出来。

    她猜测赵玄离开丹荔园为的就是这件事,于是,她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手脚了。

    可即便如此,她仍不忘留心着。

    幸运的是,她等来了一次机会。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小荷亲自动手,准备了三样小菜和一壶酒,随后提着食盒出了门。

    供给赵玄的侍卫们起居的院落是小荷从前不曾涉足的地方。今天她来到这里,其实已经是忘了避嫌。

    她远远看到一个中等身形的青年坐在廊下的阴凉处、手里抓着一块干饼往嘴里塞。

    “高侍卫……”小荷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款款走上前。

    高侍卫抬头看去。

    认出来者后,他惊得一口干饼差点没咽下去。

    高侍卫重重地咳了几下,才缓过来,伸出左手捞起搁在他跟前的那碗茶水便往嘴边送。

    小荷见了这情景,不由得掩嘴偷笑。

    她早就料到,饭时已过,她带来的东西正是高侍卫所需要的。

    高侍卫是受王妧的指示回到丹荔园。得知赵玄不在园中,他只得驻足待命。

    奔波了一夜,他本想好好歇息一番,谁知起了波折。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女人还真是消息灵通。

    等小荷走到廊下,高侍卫已经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他暂时压下惊疑,对小荷一拱手,说:“小荷姑娘,不知有何见教?”

    一言一行,显得既生硬又冷淡。

    小荷热脸贴了冷脸,顿时心生不悦。

    她反笑道:“高侍卫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想当初在陶然庄,高侍卫从那么多人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主子青眼,荣华富贵,指日可待。难怪你一转身就把旧日的交情都忘到脑后去了。”

    高侍卫听小荷提到陶然庄一事,当即明白对方挟当日指点明路的恩情向他发难。

    要不是小荷,他事先根本就不会知道那一天会遇到多大的风险,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坚持到援兵出现。

    他至今仍想不明白小荷为何要帮助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日头又斜了一些。

    高侍卫不得已退让一步,干笑一声,说:“小荷姑娘,你言重了。我早就想好好答谢你,奈何琐事缠身,实在是对不住。你有什么吩咐,请说出来,再难的事,我也一定给你办成了。只是,这里人多嘴杂……”

    他望见四周无人,示意小荷不必再拐弯抹角。

    小荷这才恍然大悟,眼神中露出警惕。她提着食盒向廊下阴影处走了两步,才压低了声音说:“我有办法让你再立一功。”

    高侍卫皱着眉头,侧耳细听。

    “暗楼有人要杀王妧。”小荷接着说,“这个消息十分可靠,你将它报与王妧,王妧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

    高侍卫嘴角一撇,像是有些不屑一顾。

    小荷心中错愕。但她毕竟不是蠢笨之人,转念之间,她便猜到王妧已经知晓无头榜的事了。

    正当她沉默不语时,高侍卫开口了。

    “我正愁没法报答你,怎么敢抢你的功劳?像这么大的事,总应该先禀报公子,再下定夺。你的好意,我心领就是。”

    一番话堂而皇之,竟叫小荷无言以对。

    高侍卫再接再厉,打发她说:“我不能在此久留,公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得去堂下侯着。”

    他说着便要离开。

    小荷一时情急,拦下高侍卫道:“你们不知道是谁要杀她!可我知道!”

    她不知道。

    但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打听出来。

    高侍卫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小荷,单刀直入:“你想要什么?”

    小荷愣了愣。

    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她多想,她脱口而出:“我想要的和你一样。”

    没过多久,小荷手里提着一个空食盒走出了这处院落。

    她志得意满,脚步轻快,回到姜乐的住处。

    卧床不起的伤者十分警醒,一点小小的动静就叩开了他的眼帘。

    “你好些了?”小荷问他。

    姜乐点点头。

    小荷微笑道:“等你好全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姜乐仍是怏怏的。

    “你恨林鹿儿将你伤得这么重,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气。”小荷双眉拧起,似乎正在考虑如何实行复仇计划。

    “不……”姜乐终于开口,“我……我不恨她,我只是心里难受……”

    小荷凝眉暗叹,在床前的小凳上坐了。

    为什么这世上像林菁一样单纯善良的人总是容易受到别人的伤害?

    她的心情也变得低落起来。

    “王爷戏弄了你。他早就知道林鹿儿是个蠢货,只要一点利诱就能让她出卖你。你有理由恨他们,但你没有理由作践你自己的身体,他们不会因此对你生出一丁点同情。”小荷说这话时显然带着几分真心。

    “你知道……”姜乐惊讶道,“你知道赵玄不是好人,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替他办事?”

    他的声音是虚弱的,小荷也不会将他的话当作质问。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如果我没有遇到王爷,我家小姐已经被人害死了。我家小姐从小多病,吃斋礼佛,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照你看来,她也算得上好人了吧?可是,林家的人听说她想认祖归宗,个个都恨不得她早点去死。为什么?就因为小姐的娘亲身份不够光彩。”

    姜乐听着小荷平静的述说,不由得想到花五娘和小宝。小宝也是个没有爹的可怜孩子。

    “我替王爷办事,小姐她在京城就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没有人敢欺负她。”小荷继续说,“对我来说,王爷是我的贵人。我家小姐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可是你们两个人都只差一点就死了。好人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就算赵玄是恶人又何妨?就算她做了恶人又何妨?

    她想要的东西,她会一点点地抢到自己的手中。

    姜乐听她说了这么一番道理,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他双眼微眯,脸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就在小荷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时,他突然瞪大眼睛,问:“如果这世上真的没有好人的立足之地,你为什么还要救你家小姐,为什么还要救我?”

228 旧址(十四)

    巨石围墙之后,障鬼台旧址摘掉了灰暗的面纱,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

    草木肆意横生,在乱石堆中攀援而上。

    鲜艳的小花星星点点,静静地点缀着这张葱翠的锦缎,既带着妩媚的蛊惑,也带着冷厉的警示。

    虫豸招摇着从几人面前经过,一眨眼又遁入草丛里,没了踪迹。

    然而,天空依旧是一种灰白的颜色,像重病之人失去了生机,延挨时光而已。

    “据说,障鬼台建成的时候,这里九块石头,每一块都高过三丈,五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现在却蚀损得不成样子了。”庞翔解下背后的包裹,将它放在脚边一块不及膝高的石头上。

    王妧打量着庞翔所指的那块巨石。

    黑色的石头高不过一丈,表面布满了沟壑一般的凹槽,带着一种被时间打磨过的细腻滑润的质感。

    她接话道:“据说?”

    “鲎部口口相传的传说。”庞翔一边指挥着同伴整理行囊,一边向王妧解释障鬼台的来历,“传说,容氏的巫圣力能通天,她搬来这九块巨石,建造了这座障鬼台。只要是处在障鬼台之中的事物便不会受到魑魅魍魉的侵害。单看这些草草木木,倒像真的有用一样。”

    王妧问他:“当年你们就是在这里采到了清滌草?”

    庞翔摇了摇头。

    当年,他们整队人马惊惧交加,除了活命,再也顾不上其他事。在那种情形下,古叔的先见之明尤其难得。

    “不,当时我们误打误撞遇到一片草地,过后也没有人记得住它的确切位置。”

    庞翔带着王妧沿着巨石围墙环绕一周,最后才走向被巨石拱卫在中间的障鬼台。

    障鬼台四面是斜斜的低矮的石阶,矮到让人觉得它们有些多余。

    石阶之上,埋没在草丛中的方形石台同样低矮。

    六尺见方的平整台面被湿气浸润,还沾着许多泥污和草叶。

    庞翔将脚边乱长的杂草收拢成束,将它们当作工具清理石台。

    最后仍有一部分尘土难以清除,沉积在台面正中间的一道斧凿的新月形状的凹痕中。

    “据说巫圣身边跟随有一名使重斧的力士,也许这就是那力士留下来的。”他指了指新月凹痕,若有所思,“巫圣是人不是神,障鬼台就是几块破石头,厌鬼……厌鬼再怎么可怕,也还是容氏手里的棋子。”

    他的目光越过王妧,放在台下忙活的同伴身上。

    老三、老四、老六,三人已经在刚刚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用油布搭建营帐。

    王妧接着他的话说:“这颗棋子是带刺的,容全或许没有考虑到他究竟能不能握得住。”

    厌鬼降世的消息传到靖南王耳中,靖南王一开始为何漠不关心?

    这个问题困扰着王妧,直到庞翔带来了古叔的猜测,她才有了思路。

    或许,对于厌鬼是真是假,靖南王和容全早已有了共识。

    那么,萧芜带人冒险进入浊泽为的又是什么?

    难道容全自知无法从鬼夜窟手里拿到清滌草,从而将目标转向浊泽?

    “你说得对。容氏的圣丹无法解除瘴毒,这件事若传扬出去,容氏岌岌可危。”庞翔的语气透着兴奋。

    王妧却不如他乐观。

    “萧芜已经看到我们进了浊泽,暗楼要取我的性命,一定会鼓动容全与我为敌,让容全相信我们正在阻挠他们的计划。而且,我们还要做好另一个准备。容全一旦得知将清滌草交给鬼夜窟的人是鲎部旧人,他必然会作出猛烈的反击。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必须抢在前头,找出对付厌鬼和瘴疠的办法,否则,不必暗楼出手,她也将一败涂地。

    庞翔不由耸然。

    他沉静下来,对王妧也有了新的看法。

    营帐已经搭好,只有老五仍在帐前埋头苦干。抵达障鬼台后,他一直努力于为众人生起一个火堆。

    邢念和路婴陪同武仲在障鬼台四周设置巡防的哨岗,至今仍未回来。

    突然之间,天光一闪。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

    轰隆隆的雷声滚滚传来,震得人心头突突直跳。

    巨响尚未平息,豆大的雨滴已迫不及待地砸落在地上。

    庞翔很快反应过来,让所有人进营帐避雨。

    老五有些讪讪的,他好不容易生起来的一个小火堆还没挣扎两下就被雨水浇透了。

    庞翔却在庆幸,他们带来的驱除虫蚁的药粉还没有用上,不致被大雨冲走。

    一场暴雨夹着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渐渐停住。

    一声高亢的虫鸣穿透油布,传进王妧耳中。

    王妧从营帐中走出来。

    雨水汇成小流、向地势低洼处流淌而下。

    凝滞粘稠的空气变得清新,满目的绿意也愈显活泼。

    她在障鬼台前找了一块稳当的石头立脚,定睛细看。

    那只鸣叫的双翅飞虫停在一根突起的高枝上,吸引来了它的伴侣。

    一切有声的、无声的活物因为这场雨而变得活跃、骚动。

    一束光轻柔地洒在王妧的脸上。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片蓝天。

    那是一种澄净的、纯粹的、她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见过的蓝色,它夺走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吐出了胸中的浊气,仿佛全身心都融入到这片蓝色之中、变得通透无瑕。

    “小心!”

    一声大喝将王妧从失神中惊醒。

    长矛截断了一条扑向王妧的花斑小蛇的身体。

    庞翔快步冲向王妧,拉着她往高处的石台奔去。

    王妧站在石台上,惊魂未定。

    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方才的双翅鸣虫上。

    没料到,草丛深处探出两只刚硬的黑螯,一下子将高枝上的鸣虫钳住。

    它的伴侣仓皇逃离。

    鸣叫声消失了。

    四周仿佛陷入了死寂,但仔细分辨,唰唰的啮啃声又似乎从未断绝。

    生机勃勃的花草地转眼间变作惨烈的战场。

    驱除虫蚁的药粉终于发挥了作用。嗜杀的活物们隐遁入草木深处。

    王妧定了定神,向远处眺望。

    迷瘴在枯木林间穿梭游荡。

    丰沛的雨水所到之处引起了一串震荡。

    枯木仿佛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偶然踉跄一下,将倒未倒。错开一眼再看时,它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王妧看到武仲三人正匆匆往障鬼台的方向赶来。

    她松了一口气,脚下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这一脚恰好踩在石台的新月凹痕上。

    凹痕中蓄着雨水和泥沙。奇怪的是,方才还是盈满的雨水此时竟然只剩下一点未干的水痕。

    王妧沉思片刻,果断抽出随身的匕首,用力地刺向泥沙正中的凹陷。

229 旧址(十五)

    凹陷的深度比王妧预想的更深。

    匕首卡在凿痕底部的缝隙中,一只长着八条细丝般长脚的红蜘蛛沿着刃口爬上来。

    王妧下意识丢开匕首,猛地起身,后退两步。

    庞翔连忙过来查看。

    红蜘蛛同样受到惊吓,顿时逃得无影无踪。

    两道纤细笔直的石缝由新月凹痕的两端起始,横穿了整个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台。

    竖立的匕首昭示着一个秘密正被人戳破了伪装。

    “等等!”庞翔制止了王妧伸出的手。

    王妧看向他,面带不解。

    “这里头很可能藏着凶险,实在不宜轻举妄动。”庞翔解释道。

    “但是……”

    王妧正要反驳,却被巡防归来的武仲三人打断了。

    “哈哈,你们怎么个个都变成落汤鸡了?”武仲发出几声轻笑,几步登上障鬼台。

    薄雾重新遮蔽了天空。只有脚下的泥泞告诉着后来者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邢念跟在武仲身后。

    “我们没有遇到雨。”他敏锐地觉察到地面的异样,插嘴说了一句话后又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天池盘。

    “对呀,这倒奇了。”武仲无所顾忌,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将靴子上混合着草叶的泥污抹在石台上。

    落在最后的路婴见状,撇了一下嘴。

    他走上前来,向王妧提起林中所见。

    “我们找到了一些脚印。”

    王妧心中警惕。

    “有多少?”

    “很多。”路婴似乎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比萧芜所带的人马多得多。而且,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处旧址,只知道在林子里胡乱晃荡。”

    这足以说明他们不是鲎蝎部容氏的人。

    王妧头疼起来。

    就算是躲进浊泽,她也仍须应付除了迷瘴和厌鬼之外的其他麻烦。

    路婴见她沉默不语,不由说道:“姐姐,你难道忘了吗?石璧在屏岭设了哨岗,还搜集了大量鲎蝎部的圣丹。浊泽里有什么异动,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王妧也猜测对方很可能是西二营的人。她不禁想,昨天深夜,萧芜所领的暗楼人马遇上的若是西二营的人,究竟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她对庞翔说:“有石璧在一旁虎视眈眈,容氏的危机又何止他们炼制的假圣丹。”

    庞翔听后,顿时感到几分无措。

    他的目光落在王妧的匕首上,武仲几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大小姐,你说得对,我不该……”庞翔有些后悔自己方才阻挠王妧拔出匕首。

    此时,他向一旁退了一步,让出了自己所站的位置,说:“这里……还请大小姐裁夺。”

    王妧没想到庞翔会突然改变态度。

    正当她思索的时候,武仲已经好奇地挤上前查看起来。

    “咦?”武仲低下身子,左手扶着膝头,右手伸长了要去够匕首的把柄。

    “别动。”王妧却像庞翔阻止她一样、出声阻止了武仲。

    她不想承认自己和武仲一样鲁莽冲动。

    一天,甚至两天,她可以等。

    “贸然拔出匕首,凶险难测。暂且等一等。”

    武仲只得悻悻地收回手。

    王妧最终决定,他们将在彻底搜寻过整座障鬼台后,再探索石台之下的秘密。

    ……………………

    萧芜带着暗楼的死士从浊泽撤退时,特地绕过屏岭,避开了西二营的视线。等到西二营的暗哨发现异常时,萧芜早已远遁。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

    何三不顾奔波之劳,将容氏人马已从浊泽脱身的消息带回西二营,向总管石璧复命。

    石璧手下最得力的三人,项景坐镇屏岭,童五领着总管亲兵百人进入浊泽追寻厌鬼的行踪,而他何三则是居中传递消息,并精打细算、补充后备。

    当然,没有人喜欢通报坏消息。何三也是如此。

    坏消息总会带来坏心情,而坏心情总会带来坏结果。

    这边,石璧的脸色刚露出半点不悦,何三心头随即一紧。

    他连忙补充说:“领头那人是容全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名叫萧芜,如今他身受重伤,相当于叫容全断了一臂。容全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一时半会儿的,他应该没有办法缓过来。”

    何三低眉微笑,力图展现出他的功劳。

    石璧仍皱着眉头,问了一句:“受伤?中了瘴毒?”

    何三心神陡转,答道:“据称是箭伤。”

    “看来,是有另一方人马与容氏狭路相逢了。”石璧面色凝重,像是在自言自语。

    何三经过石璧的提醒,方才恍然大悟。他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随便接话。

    石璧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何三道:“继续打探,看一看是谁瞒过了哨岗的眼线潜入浊泽,还有,容氏是否从浊泽里得到了什么。”

    何三应了一声是。

    石璧不再纠缠,问起另外一件事的进展:“神医还是不愿意出山?”

    这个问题一样难住了何三。

    他提起精神,委婉进言:“传闻说,靖南王前阵子生了重病,就是他妙手回春,捡回靖南王一条命。不是他不愿意出山,而是我们的诚意还不够打动他。”

    石璧削薄的嘴唇轻轻一动,说不出是喜是怒:“你再备一份厚礼,我要亲自去拜访他。”

    何三唯唯诺诺,别无话说。

    石璧在打发何三退下之前,貌似不经意问了一句:“黑屋那边……容溪可有什么动作?”

    何三道:“什么动作也没有,安静得很。”

    “留她活着还有些用处。”石璧随口又说,“给她的随从安排一间干净的屋子。”

    何三有些惊讶,再次确认道:“那个小婢女?”

    石璧点点头,不再解释,挥手让何三退下了。

    何三只得听从。

    他带着疑虑往大营东南方向的黑屋走去。

    在西二营里,石璧是一位威严的总管,无人不敬,无人不畏。

    正因如此,谁也不敢逾越本分、打听一些不该打听的事。

    等到何三做了石总管的心腹,不必他费心打听,所有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就像雪片似的,纷纷传进他的耳朵里。

    何三自己也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唯有一件事,是他日日跟随在石璧身边亲眼目睹的,确凿无疑。

    石总管不近女色,家中连个伺候人的婢女都没有。他年过三十,无妻无儿。军督府的蔡都督想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他却不留情面,一口回绝。

    像石总管这样不解风情的人,怎么会突然关照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婢女呢?

    何三想不通,急得直挠头。

230 旧址(十六)

    何三再疑心,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

    他依照石璧的吩咐,把刘筠安置到一处僻静屋舍,还留了两名兵士轮流看管。

    这里已经是西二营的最南边。

    办完事后,何三抬脚往南门走去。

    夜色越来越重。他走在小路上,却能看见不远处大路两旁点燃的篝火。

    这时,他猛然瞥见几道人影聚集在大营南门围墙底下阴暗之处、交头接耳。

    那几人同时发现了何三,又飞快作鸟兽散。

    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地回过头来,向何三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正因此,何三才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厉氏一族现任当家人的小儿子,也正是这位厉公子伙同其他两名兵士把俞溢毒打了一顿并吊在柱子上示众。

    厉鸣。

    何三想起了他的名字。

    今天晚上,他本来打算前往屏岭,和项景碰头。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他悄悄去了营房旁边的巫圣堂。

    堂前的庭院中,铁笼罩着燃烧的篝火,驱退了步步逼近的黑暗。

    巫圣堂仅有的一位巫医今天不坐诊,只剩一个留守的药童。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整天下来,药童只碰到了一个倒霉鬼。

    堂内点了一盏昏昏的油灯。

    此时,俞溢躺在一张木板床上,闭目养神,一边脸依然肿得老高。

    药童勉强帮助俞溢料理了伤处,无事可做,便守着油灯打盹。

    何三推了推药童的肩膀,等他清醒过来,又让他去巫圣堂门口守着、见人来了就喊一嗓子。

    这番动静虽小,俞溢却早已警醒,睁开了双眼。他全身一动不动,眼珠盯着蹑手蹑脚向他走来的人影。

    “哟,醒了?倒吓了我一跳。”何三开口道,语气轻快。

    俞溢认出了何三,却没有给对方什么好脸。

    白天的时候,何三对他“见死不救”,他可没有那么容易就忘了。

    “我来看看你的伤好点没有。”何三亲热地坐在木板床前,打量着俞溢的神色。

    俞溢虽然一脸伤痕,精神却不差。

    他的心事都写在奕奕的目光里。

    何三笑了笑,用只有俞溢一人能够听见的音量,接着说:“顺便给你提个醒,厉鸣可没有打算放过你。方才,我在来巫圣堂的路上看见他们兄弟几个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着干点什么大事。哼,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把巫医支走了,只留一个小药童照顾你。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小心出了点事……嘿嘿,追究起来,他们最多落个斗殴的罪名,而且,很可能连军法都加不到他们身上。”

    何三调笑的语气激得俞溢心头气血翻涌。

    他腾地坐起来,毫不意外地牵动了伤处。

    可是,他忍受得了疼痛,却忍受不了何三的嘲讽。

    “他们还敢在西二营里杀人?”俞溢的声音在静默中像小针一样扎人。

    他意识到这一点,又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他厉鸣能在西二营一手遮天?那西二营总管早就换他来当了。”

    “厉鸣倒也不是一定要你的命。”何三一句话稍稍平息了俞溢的愤懑,可下一句却直接在俞溢心里点了一把火,“只要你伏低做小,好好向厉鸣赔个罪,发誓永远不加入东箭一队,这样大事化小,谁还会揪着你那点小小的过错不放呢?”

    俞溢这下明白过来了,何三就是故意来挤兑他的!

    他板着一张脸,冷笑一声,说:“厉鸣这样无法无天,早就有人看不惯他了,是不是?先前,我们西二营有个容氏子弟闯了大祸,却凭着容氏圣女的面子逃脱了惩罚,这件事在营里已经传得人人知晓。何支使,鲎蝎部九姓的面子到底有多重?够不够压死人呢?”

    俞溢以为他的话能激怒何三,谁知何三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子。”何三这话算是间接承认了俞溢的猜测,“所以,你现在是选择留在巫圣堂,等着他们对你下杀手,还是回到营房,替我好好盯着厉鸣和他的跟随们?”

    他提出了两条路,让俞溢自己选择。

    俞溢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何三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等立了功,你再开口也不迟。别忘了,我这是在保全你的小命。”

    俞溢只得把话咽回到肚子里。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选呢?

    “好。”

    何三见此,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朝俞溢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

    “五十死士,折了一半……看来,老天爷是真的要亡我。”容全躺在病榻上,面色灰白。

    屋中点了太多的烛火。

    站在下首回话的萧芜脸上映着异常的红光。

    他有条不紊,应对道:“不,首领还有八族的支持。”

    容全闭上眼睛,却仍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们?既贪婪,又懦弱,靠不住……靠不住。”

    容全摇着头,动作轻微得叫人几乎无法看清。

    “您还有圣女。”萧芜又宽慰他。

    容全听后,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她够好了,现在她做得好鲎蝎部的圣女,将来也就能做好鲎蝎部的首领,顺理成章的……”容全顿了顿,过了良久才说,“她莽莽撞撞跑到西二营去,被石璧扣留为质,我还能指望她什么?”

    “首领若能原谅圣女,圣女一定会改过自新。圣女一片孝心,看着首领承受心疾之苦,她一定不会无动于衷。”萧芜在仍旧劝慰他。

    容全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浊泽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这也是对圣女的考验。”萧芜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硬且坚决,“除了首领之外,还有谁能叫八族心悦诚服?难道首领你要将浊泽的秘密带到坟墓里?”

    容全睁大了眼睛,却被烛火闪到。他只看到一片白光,而看不清萧芜的脸。

    “你怎么……”容全的问话只说了一半,最后决定不问出来。

    他的眼睛看向屋顶的横梁。

    “将来,你们会需要她,她也会需要你们。”

    萧芜没有接话,只是向容全行了一礼,随即静静退出了这间卧房。

    屋外无人无灯之处,萧芜捂着胸口,露出了一脸痛苦的神色。

    他一定会深深记住这一箭之仇。

231 旧址(十七)

    王妧稍微合了合眼,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火光让她感觉到安心。

    障鬼台附近的树枝和杂草大都十分潮湿,很难点燃。

    好在庞翔早已考虑到柴火不足的问题。

    他们从浊泽外带来不少松木用于取暖和照明。

    四下里静极了。

    虫豸们屏声静气,仿佛正在为下一场战斗养精蓄锐。

    只有燃烧的火盆偶尔发出哔剥的声响。

    庞翔举着一支松明,在营帐前清点白天采集到的林草。

    几人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只能下点笨功夫,把看得见、够得着的每一种林草都收集起来,再将它们带回容州交给谭漩处理。

    王妧没有去打扰他。

    不远处,邢念、路婴和老五围着一个小火堆,各自挑选了一块形状方正的石头当作凳子安坐着。

    邢念和路婴凑得近些,偶尔轻声交谈一两句。老五则呵欠连天、恨不得倒头大睡。

    武仲和其他几人不见踪影,想来是放哨去了。

    这时候,邢念看见王妧,便站起来,请王妧坐下。

    王妧摆摆手,她正要活动活动。

    在庞翔的预警下,众人有意无意避开石台。王妧也决心信守诺言,并不往石台的方向去。

    她向邢念和路婴询问巡哨的事。

    得知武仲安排了轮值,且邢念即将前往南面的哨岗接替武仲,王妧决定随邢念一同前往。

    邢念惊讶之余,也放心了几分。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武仲不对头。

    大概从武仲和朱瑜的那次争持开始,他们青蛟军的人心里就种下了一根刺。

    邢念心里很矛盾。他越是勉强自己和武仲好好相处,越是觉得武仲的举动轻佻无礼。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默念忍耐二字,尽可能地疏远武仲。

    可惜,他的做法少有成效。

    王妧是邢念认知中唯一一个能够让武仲敛迹的人。有王妧同行,他便无须忍受武仲的轻狂。

    二人稍作准备,便要动身。

    路婴眼巴巴地看着,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后便该他到东面轮值。倘若他误了事,武仲肯定还有一肚子坏主意等着他。

    “姐姐,你万事要小心……”路婴走向王妧,一副恨不得跟了她去的模样。

    王妧对他说:“你也要小心。”

    此时,林间刮起了大风,吹散了聚积的迷雾。

    他们若是登上石台,便能发现西、南两面哨岗发出的火光扑闪几下,先后被一片如同夜色般浓厚的黑雾吞噬了。

    王妧和邢念分别拿着一支松明火把,脚踩着被雨水浸润的地面,向浊泽更深处走去。

    刚一离开障鬼台,王妧便听到一声古怪的哀鸣,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口鼻、竭尽全力才发出来的含混不清的呼救。

    哀鸣一声接着一声。

    她想分辨出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却没有成功。

    她有些不安,脚步也变得迟疑。

    邢念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天池盘上。

    小磁针胡乱转动,他的心也被搅乱了。

    昨夜,他们总共遇到了七次特殊的黑色瘴气,天池盘上的磁针相对地有七次恢复了功用。

    这让他不得不将两件事物联系到一起:天池盘失灵的原因很可能就隐藏在黑瘴之中。

    他知道这个推断太过粗糙、太过异想天开,谁也不会当真。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秘密埋藏在他心里,令他郁闷不已乃至于心生绝望。除了深入黑瘴探寻真相,他几乎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路是他自己选的。

    查明天池盘失灵的原因,既是为了告慰他大哥的在天之灵,也是为了安抚他自己愧疚的内心。

    他一定要走下去,虽然前路九死无一生,他也一定要走下去。

    “别动!”

    邢念的心神被一声惊呼猛地拉回现实。他顿住身形,扭头看到王妧紧绷的脸,不由得警惕地扫视四周。

    随后,他明白了王妧为何要叫住他。

    一团烂泥几乎埋没了他的鞋面,这很不妙。

    他想要向后倒退一步,抽身出来。

    没想到,他刚一发力,一只脚还没提起来,另一只脚已不受控制地陷得更深。

    他冷不防向后一倒,整个人跌坐下去,被烂泥紧紧地吸附住。

    他失手丢了松明火把,却下意识地将天池盘高高托起。

    浊泽化身成一只从沉睡中清醒过来的凶兽,一口一口吞咽着落入它嘴里的猎物。

    王妧在两步之外,她脚下的土地潮湿却坚实。

    “放开天池盘,快抓住我的手!”这个时候,她无比懊悔自己没有提醒邢念使用树枝探路。

    就像当初,她第一次进入浊泽时一样……

    没有六安的提醒,她便如此大意吗?

    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分神。

    她将身体伏在地上,竭尽全力伸长了右手,无奈连邢念的衣角都抓不住。

    身陷泥潭的邢念看起来反倒比她镇定。

    “没用的……”邢念估量着他和王妧的距离,他够得到王妧伸出来的手,王妧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将他拉出泥潭。

    他不再挣扎,快速地把他对天池盘失灵和黑色瘴气的猜测说了出来。

    最后,他才说:“我今天注定要死在这里了,请王姑娘替我转告将军,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相大白于天下,请他一定要对着我的牌位说一声……”

    “住口!你不准放弃!你不要动,我去找人来帮忙。”

    王妧并不束手待毙。

    他们刚走出没多远,邢念一定能坚持住,坚持到她从障鬼台搬来援兵……

    火光映着王妧的背影。

    她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枯木林间。

    邢念不想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他一动不动,嘴里却在念叨着平生的憾事。

    “唉……本来答应老大要活着回去的……秋秋要哭死了……”

    “老鱼头还欠我三贯钱呢,真是便宜他了……”

    “什么鬼地方,什么破玩意儿,专克我们兄弟……”

    黑暗遮住了他的双眼。他看不见先前飞快转动的小磁针已经找到了方向。

    “赵九指……我错了,等死的感觉太可怕了……别怪我当时下不了手……反正,我就要去陪你了……”

    他的身体哆嗦起来,声音也变得颤抖。

    “娘……我想回家……”

    低低的呜咽声向四面传出。

    薄雾中,有一道黑影正在快速移动。

232 旧址(十八)

    障鬼台空无一人。

    营帐完好无损,不久前熊熊燃烧的火盆此时却被倒扣在潮湿的地上、逐渐熄灭。

    这里还没有被黑暗完全侵蚀。

    半人高的石台上,孑然竖立的匕首发出幽幽的冷光,像一盏明灯一样吸引着潜伏在草地间的大小活物。

    王妧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她身旁的一个角落,但经过此处的虫豸通通对她视若无睹。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绪不平,跌跌撞撞地走向营帐,想从行囊中找到救人的麻绳。

    就在松明火把探入营帐内的一瞬间,一道人声响起,砸在王妧心头。

    “大小姐,是你啊……”

    老五颤抖的声音在营帐最里处传出来。

    王妧轻轻呼出一口气。

    “老五?庞翔和路婴呢?”她一边问,一边低头去找绳子。

    “路婴,去东边轮值了。我大哥……西边出了点情况,他去查看。”

    老五说得很轻缓,很谨慎。

    王妧心中虽然有许多疑惑,但她的心神更多地放在邢念遇险上。

    因此,她既没有听出话中的异样,也没有追问下去。

    她很快找到一根绳子。

    “随我去救人!”

    她将绳子缠了几道,背在身后,同时往营帐外走。

    老五发出了痛苦的喘气声,像小婴儿还没学会说话、只会哼哼叫唤。

    王妧在霎时间觉察到了什么,恐惧攥住了她脑后的头发。

    一记重击落下。

    王妧应声倒地。

    “你不能离开,我是在救你……是我救了你……”老五喃喃自语。

    火光映着他苍白、汗湿的脸。

    他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了一件事。

    枯木林间的黑瘴似缓实急,所到之处一片死寂。

    它追逐着微风,一往无前,直到被一块凸起的高地撕裂。

    起先,黑瘴如水花般激荡起来,随后又化成黑色游蛇围绕着高地逡巡不进,最终,它将高地包裹成一个黑茧。

    茧中之蛹正在向上攀爬。

    王妧惊醒了。

    潮湿的泥土贴着她的脸,地上尖锐的冷意刺穿了她的双手和双脚。

    她几乎无法起身站立。

    四周一片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黑色瘴气距她只有一步之遥。

    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凭据扑面而来的冷意行动。

    脖颈上受到重击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

    劲韧的草木挠动着她的掌心,她手上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双手微微颤抖,急切地在地上胡乱摸索。

    苔藓、杂草、石阶……

    她仍在障鬼台。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石阶旁?

    老五为什么要打昏她?现在,他人又去了哪里?

    石阶之后是石台,石台之上是……

    黑瘴中伸出一只手,缓缓抓住了王妧的脚踝。

    王妧心头一紧,冻僵的双腿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量。她抬起另一只脚,用尽全力向被抓住的脚踝处踢去。

    她猜,她踢到了一只手臂。

    那只手臂倏地收回。

    王妧几乎是慌不择路地爬上了石阶,把石台上的匕首当作目标。

    她竭力保持着安静,可她的喘气声就像擂鼓声一样明显。

    在这种情形下,王妧忘了一件事。

    就在她昏迷之前,整座障鬼台的虫豸好像溺水者一样冲向石台这块浮木。

    石台上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吗?

    小腿传来一阵刺痛,王妧却顾不上了。她爬上石台,用双手丈量台面的长短,准确找到匕首所在的位置。

    当她握住了匕首的把柄时,一双冰冷干枯的手从她身后握住了她的脖颈。

    腐臭味充满了她的鼻腔。

    她感觉到生命像积水一样决泄而出,而她却挣脱不开,阻止不了。

    “啊!”

    惊吓声从石台的另一端传来。

    王妧朝声音的源头望去。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声音的主人正是老五。

    “老五……”

    被扼住的咽喉发出破碎的呼唤。

    王妧得到的回应是带着更多恐惧的尖叫。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手中的匕首。

    可惜,她使不出十分力气,匕首纹丝不动。

    就在她心中的紧张渐渐变成绝望时,一簇火折子的亮光突如其来,随即又消失在黑暗中。

    王妧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尖叫声移动了。

    它绕过石台,来到王妧的身后。

    伴随着一声闷响,王妧感觉到她的脖颈挣脱了束缚。

    她抓住机会,咬紧牙关,拔出匕首,握着它反手刺向身后。

    然而,这一刺落了空。

    袭击她的东西隐匿在黑暗中,随时可能再次袭来。

    王妧不假思索,解下背后的绳子。

    “老五!火!”她高声喊道。

    “大……大小姐……”老五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惊恐。

    火折子再次燃烧起来。

    王妧瞥见石台下一道人形的黑影正朝浑身发抖的老五走去。

    她将绳子的一端打了一个结,扔向老五。

    “缠住它!”

    火光再次消失。

    王妧抓住绳子的另一端,跳下石台,与老五会合。

    “跑!”

    她推了老五一把,而她自己则朝着相反的方向拉紧了绳子。

    长绳绕了一圈,将人形黑影缠住。

    二人合力将黑影拖向石台。

    这一次,王妧手中的匕首已经确定了目标。

    刃尖陷入一片烂损的骨肉之中,一团黑瘴在王妧看不见的地方四散逸逃。

    当王妧收回匕首时,她失去的生命再次回归。

    不仅如此,她还有了额外的收获。

    “清除一只厌鬼,寿命增加……一年。”

    “任务升级:清除厌鬼,数量不限。”

    她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腿处的刺痛变成了剧痛。

    王妧支持不住,再次昏迷过去。

    石台上的细缝悄然开裂,仿佛一只张望的眼。

    ……………………

    林中移动的黑影突然放慢了速度。

    “嘿!原来是你在这儿鬼叫呢?”

    黑影发出了嘲笑声,将沉浸在思绪中低声哭泣的邢念拉回现实。

    “武……武兄弟?”

    邢念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

    绝处逢生之际,他又哭又笑,只是身体又不由自主地下陷几分。

    黑暗中,武仲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挥舞的双手活力十足。

    武仲没有急着救人。他叉着腰,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慢吞吞质问道:“你误了轮值,这事怎么说?”

    邢念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

    “我……我不是……我……”

    他期期艾艾,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慌乱的声音中还带着哭腔。

    “我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安排得不够周全?你有意见?”

233 旧址(十九)

    拂晓时分,西二营平静的空气里被人投入了一颗石子。

    何三突然惊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按着心口,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喃喃道:“噩梦罢了……”

    静寂中,睡意再次向他袭来。

    当他重新躺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耳朵里。

    没来由的,他发现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何三闭上眼睛,伸手揉按几下,彻底清醒过来。

    他一边起身披上外衣,一边在心里暗暗咒骂。

    摸黑走到门边,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谁?”

    黑暗中,回应他的是一道慌乱而急切的人声。

    “何支使,是我。”

    竟是他睡前刚刚见过的俞溢。

    何三仍然没有点灯。

    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随后打开房门,放俞溢进来。

    门前庭院的篝火已经十分微弱,几乎就要熄灭。

    这是天亮之前的至暗时刻。

    何三轻轻合上门,俞溢已经迫不及待开口了。

    “厉鸣要杀林都尉!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让我听见的!”

    俞溢在进了屋后愈显慌张。

    何三皱着眉,想起了刚刚做的噩梦。

    他料到有事要发生,只是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这会不会太巧了?

    “厉鸣竟敢在营中杀人!你一定要阻止他!”俞溢见何三沉默不语,急道,“时间不多了,再迟一会儿,厉鸣就要动手了。”

    何三沉声威胁道:“如果这事是你在胡编乱造……”

    “我保证,我刚才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俞溢的语气严肃至极。

    “好。”何三当机立断,相信了他的话,又说,“这事要尽快禀报总管。你的伤怎么样,动得了吗?”

    俞溢愣了愣。

    “怎么,不是先去救人要紧吗?”

    他看不清何三的脸色,也不知道何三发出了嘲笑。

    “我确实是在救人,除了林都尉,我会救活很多人。”

    “你!”俞溢突然间怒上心头,一把抓住何三的外衣,“你就只知道邀功吗?”

    两人离得极近。

    何三反制住了他的手。

    “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厉鸣和林都尉。你我都是蝼蚁一样的角色,千万不要操不该操的心。我不会独占这份功劳,你就等着步步高升吧。”

    何三说完,甩掉了俞溢的手,转身往门外走。

    他最后提醒俞溢道:“别忘了,你来找我,不正是因为现在只有我才会相信你的话吗?林都尉是生是死,老天都安排好了。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俞溢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是该好好想想,他来找何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屋外,天光已经有了发亮的迹象。

    “砰!砰!砰!”

    “失火了——”

    “砰!砰!砰!”

    “快起来呀——”

    敲门声和叫喊声响彻数座相连的营房。

    窗外摇曳的火光触目惊心。

    醒来的兵卒仓皇出逃,相互质询失火的地点。

    俞溢混在嘈杂而混乱的人群中,脸上抹着遮人耳目的黑灰。

    厉鸣的杀人计划是否破灭,林都尉能否死里逃生,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做了一件何三不希望他做的事。到了最后,他不是被厉鸣、就是被何三踢出西二营。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是平静的。

    骚乱声传到议事厅时,厉鸣正气急败坏地冲着萧芜发火。

    “跑了?你让人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厉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芜打断了。

    “厉公子,计划出现一点变故,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心急,首领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叫大家功亏一篑。”

    萧芜说着,已着手安排两拨人马分别去追击石璧以及追查营房失火的原因。

    石璧的亲兵几乎全部被调往屏岭,此时或许仍深陷于浊泽,不可能回头了。

    营中对石璧忠心不二的都尉一个个身首异处。

    石璧是死是活,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总之,大局已定。

    萧芜没时间听厉鸣聒噪。

    他请厉鸣留下等候消息,转身又派出第三拨人马暗中查访,务要揪出那走漏消息导致暗杀失败的罪魁祸首。

    东南角落,囚禁容溪的黑屋里只有黑夜。

    当石板开启、第一缕天光照入这处狭小的屋子时,容溪的双眼因为受不了光线的刺激而微微眯起。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巫圣高大的身影。

    她是鲎蝎部的圣女——最接近巫圣的、地位至高的圣女,可她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巫圣显迹。

    她的父亲说,这样的机遇会随着她年纪增长而变小。她虽然不甘,却无可奈何。

    直到今天,多年的遗憾终于消失了。可她的心没有感到一分欣喜,也没有感到一分惆怅。

    “圣女。”

    萧芜背对着天光朝她伸出手,将她拉出了暗坑。

    容溪脸色苍白憔悴,衣裳发皱、发酸且肮脏。

    外边的一天一夜对她来说恍如隔世。

    萧芜一抬手,四周的死士纷纷背过身去。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容溪披上。

    “西二营已尽在鲎蝎部的掌握之中。”萧芜说道。

    容溪点点头。

    “你在障鬼台有什么收获?”

    萧芜并不惊讶。他直白表示,一无所获。

    容溪叹了口气,又问:“我父亲对我有什么吩咐?”

    “疗养心疾的丹方缺五味药草,圣女若能凑集它们,首领可以对圣女从前的过错既往不咎。”

    “我明白了。”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而且,她也有相同的打算。

    容溪问起随她来西二营的侍从,包括容莎和容苍。

    “他们经受了拷打,受伤不轻。我想,他们已经不适合留下来,继续侍奉圣女。那样只会让人误会圣女无能。”萧芜收起了谨慎和恭顺,他伸手一指,提出了一个必须被采纳的建议,“这八名死士从今往后只听从圣女调遣,赴汤蹈火,请圣女吩咐就是。”

    容溪的嘴唇微微颤抖。良久过后,她才说:“就这么办。”

    交谈的二人各自放下心头大石,只是,他们的脚步依然是沉重的。

    日光照耀不到之处,石璧和他的心腹何三正像两只过街老鼠,被困在巡逻兵卒的包围圈中。

    石璧没有想到,容全竟然养着一批实力不凡的死士。他更没有想到,能助他扭转败局的人此时距他只有一步之遥。

234 旧址(二十)

    王妧逐渐醒来。

    交谈声忽远忽近,落入她耳中。

    “还好大小姐没出事……”

    “百毒不侵……真像是巫圣血脉才有的能力。”

    “胡说八道!王氏祖宗十八代都没来过这个鬼地方!”

    当武仲的声音加入时,交谈便开始转为争吵。

    王妧也彻底清醒过来。

    卷起的营帐门帘外是熹微的日光。

    王妧首先看见的是路婴的身影。

    少年侧身坐在固定绳索的木桩旁,心思却不知飞去了哪儿。

    王妧起身活动了手脚,除了感觉到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切无恙。

    她探身出去,这才看见营帐前的武仲、老四、老五和老六几人。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路婴精神萎靡,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见王妧走出营帐,他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

    武仲走过来,对王妧说:“看样子,我们今天就能出去了。”

    其余三人却面带忧虑。

    王妧听见武仲的主张,当即正色道:“武仲,你随我去找邢念的……找到邢念。庞翔呢?我有话要和他说。”

    她心里想着,她欠詹小山一个交代,却没看到武仲朝她身后挤眉弄眼。

    “王、王姑娘……”

    邢念从营帐另一侧绕了出来,毫无征兆地发出声音,倒吓了王妧一跳。

    王妧一转头,便看到邢念穿着一身短窄的外裳、十分拘谨地低着头站在那里。

    她惊诧万分,伸手指着邢念,又指向武仲。

    武仲得意忘形,走过去揽着邢念的肩膀,说:“不用找了,他就在这儿呢。”

    邢念苦笑一声。

    经过昨夜那件事,他算是彻底栽在武仲手里了。

    庞翔借给他一套干净衣裳。对他来说,衣裳虽不够合身,却比脏衣舒适得多。

    “是武大哥救了我。”

    他被逼着和武仲叙齿,以后见面只能自称小弟,而称武仲为大哥。

    王妧不知道这一节。她只在为邢念死里逃生而庆幸。

    她是睡昏头了。

    武仲当时就应该发现邢念没有及时赶到哨岗,而且,老五也知道她急匆匆回到障鬼台是为了救人。

    事情不会在她昏迷的时候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时,庞翔闻声而来。

    他脸上的神情和老四几人一模一样。

    “大小姐,昨夜袭击障鬼台的……”

    “是厌鬼。”王妧要说的便是这事。

    庞翔愣了愣。他只是有所猜测,却不如王妧这般笃定。

    “这么个玩意儿,一刀就能放倒,鲎蝎部的人也太没用了。”武仲凑过来,说着风凉话。

    “不,传说中,厌鬼是杀不死的。”庞翔语气沉重,“因为,他们早已是死人。”

    其他人,特别是老五,都把头埋得很低。

    庞翔让出他身后新踩出来的一条小道,看向不远处的石台,说:“当年,鲎、蝎两部一整队人马深陷浊泽,活着走出来的只有我们七个,其他人,全都死在这里了。它……他曾经也是我们的兄弟。”

    石台前,一具枯瘦如柴的尸骨静静地平躺着,一点腐烂的迹象也没有。

    微光照着它身上那层松垮的皮肤,黢黑的骨头透出诡异的重影。

    “你打算如何处置?”王妧问庞翔。

    将尸骨带回容州?

    这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它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骨,但我们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再……死而复生。”

    王妧听见“死而复生”几个字,心头骤然突突地跳了起来。

    庞翔继续说:“昨天晚上,我们赶回障鬼台的时候,那团黑瘴仍在障鬼台四周游荡,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控制它……一股能够把人变成鬼的力量,叫死人无法入土为安的力量。”

    他的气息变得急促,脸上的镇定也被打破。

    王妧沉默着。

    老四突然失声道:“三哥、三哥会不会也……”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悲痛,深深感染了老五和老六。

    老五甚至背过众人,双肩微抖,轻轻抽啜。

    庞翔这才向王妧解释了缘由。

    “老三在西面布置了陷阱。昨夜,陷阱触动,西面却没有警示的翼哨声传来。我前去查探,发现老三倒地不起,只能先把他带回障鬼台。可是,今天稍早些时候,他……他瘴毒发作了。”

    老五哭得更大声了。

    “别号丧了,”武仲喝了老五一声,又说,“容家的小子都能拿药吊着命,我们采了那么多草草木木,你怎么知道没用?”

    庞翔听着这话虽不客气、却还有一点道理,因此,他也没有替老五说话。

    “老三暂时不能离开浊泽,老二提出要留下来照顾老三,我已经同意了。至于那副尸骨,还是烧了干净吧。”他深思熟虑,只能忍痛做出这样的决定。

    老四无法接受:“我们兄弟六人,说好了要同生共死,把二哥、三哥留下来,算什么同生共死?”

    老六也随声附和。

    庞翔无言以对,他自认做出了最有利于众人的选择,却无法做到坦然面对老四的指责。

    “这件事……这件事……”

    他看着老四的眼睛,心里准备好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沉默已久的王妧终于开口。

    “虽然圣丹无法解除瘴毒,但容氏另有办法控制它,容滨就是个例子。老三不必非要留在浊泽。”

    “可是,瘴毒凶险,传出去势必要酿成大祸,到那时我们兄弟几人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容氏自私自利,我们怎么能学他?”这便是庞翔的顾虑。

    他把自己的想法重申一遍,态度反倒变得更加坚定了。

    其他人都不再发出异议。

    武仲朝王妧使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私下说话。

    “那边的石板在昨天晚上裂开了,开口处整齐平滑,没有人工是做不来的。石板底下有个暗格,里头藏着这个。”

    王妧接过武仲递过来的麒麟匕首,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怎么会这样?”

    武仲本想着暗中去查这匕首的来历,见此情形,他忙问:“姑娘认得这匕首?”

    王妧点点头。

    “它是我从前的随身之物。去年,我把它遗失了。”

    武仲目瞪口呆。他知道王妧不会在这种事上说假话。可这话要是真的,也太匪夷所思了。

    一张纸条随着匕首出鞘缓缓掉落。

    晕湿的纸,模糊的墨。

    麒麟匕首还带着它的使命。

    王妧努力回想,终于想起她上次见到周充的那个寒冷的月夜。

235 旧址(二十一)

    晨光投进僻巷客店的后院。

    门窗破损,摇摇欲坠,花盆倾倒,枝叶零落。

    台阶沾染了血污,到处都是碎石和木屑。

    随着晨雾蒸腾,血腥气味消散了一些,但仍刺激着在场之人的鼻腔。

    “这一夜过得真不平静。”

    莫行川扯了扯领口,胸膛还起伏不定。

    他额角散落一缕短发,擦伤的脸颊渗出了几滴血珠。

    相比之下,六安倒还保持着整洁。

    “这个地方,以后都平静不了了。”六安说。

    莫行川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都是哪一方的?”

    昨夜来袭的数拨人马,只有最后这一拨算是高手,其余不过是探路的喽啰。

    六安说道:“暗楼之中,对长老之位感兴趣的人不少,行动及时的却只有红姬、白先生和乌翎。虽然乌翎是这三方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但是,就算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不及红叶一个。”

    “这么说,姑娘能够杀死红叶,也是侥幸。”

    六安没有过多解释大长老的暗算。

    这段时间,他的心境起起伏伏,经过刘芷之死,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昨夜多谢你了。”莫行川随口向六安道谢,他知道六安不图他的感激。

    果然,六安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用谢我。到时候,或许我还要借用一下你的人。”

    莫行川看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薄汗:“哦?有借有还?”

    “有借有还。”六安肯定道。

    两人相视一笑。

    西厢,小桃揉着睡眼出了房门。

    一大清早,邻居的妇人骂完了孩子,又在开始骂吵得她睡觉不安宁的猫叫和狗吠了。

    小桃循声望了两眼,怯怯地躲去了院子。

    她见到一地狼藉,顿时忘了隔壁的叫骂声,闷闷地过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和花枝。

    谈话被打断,莫行川并无不悦。

    后院这些花木大多数时候都是小桃在侍弄。它们被昨夜的暗袭波及,十不存一,实在可惜。

    六安还有别的安排,见机辞别而去。

    莫行川便和小桃一起粗略收拾了后院。

    其他人都累坏了,已各自歇下,除了傅泓。她奉了莫行川的命令,仍一心盯着屏岭的动静。

    屏岭地僻,春寒犹存。

    天空被阴云笼罩,银色的雨丝随风飘舞。

    “这鬼天气,就没一天正常过!”

    戍守哨岗的两名兵士登上高高的岗楼,照例埋怨了几句坏天气。

    他们的职分比进入浊泽的同伴轻松许多,也无聊许多。

    “今天该有消息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谁知道呢。”

    “老天保佑,千万是好消息,要是再折腾一次……唉,都折腾不起喽……”

    闲谈让人惰怠。

    二人先后打了个哈欠,浑然不知有大队人马正从西二营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赶来。

    当日头高悬时,哨岗宿所已经变了天。

    项景无力支撑伏倒在地,气息奄奄,口鼻糊着干结的血水,被人拖着来见容溪。

    容溪面容憔悴,神情却十分冷酷。

    八名黑衣死士垂手侍立在她身侧,一言不发。

    “石璧在找什么?”容溪冷冷开口质问。

    项景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

    其中一名死士走上前,亮出银针,顺序刺中项景的十根指头。

    项景浑身微微颤抖。

    他强忍着伤痛,抬起头,叹息一句:“圣女?该死的……”

    死士一拳打中他的胸口。

    重击之下,项景咳出一大口鲜血,抽搐几下便咽了气。

    容溪惊出一身冷汗,脸上的冰霜也开始融化。

    “你干什么!”她愤怒大喝。

    对项景下了死手的死士低下头,从容解释:“您已经见到活口,而且,他的嘴里也吐不出什么了。”

    言下之意,他让项景多喘几口气便是遵照主命、毫无违背。

    容溪气极了。

    不知谁递过来一根鞭子,被容溪握入手中。

    长鞭破空,啪嗒一声打在顶撞她的死士身上。

    死士肩头一低,当即跪倒在容溪面前。

    “自作主张,找死。”这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低垂的脑袋显出十分的恭敬,而在没有人看见的角度,一个无声的笑容正在悄悄绽开。

    容溪惊觉了什么,扔掉鞭子,好像被它扎了手。

    “圣女,宿所已经肃清,公子也安置好了,所有人都在岗楼前待命。”随从前来禀告。

    容溪恢复了镇定。

    “我知道了。”

    容滨被她带到屏岭宿所来。这里远离容州,人烟稀少,是个合适的去处。

    她将深入浊泽,找到清滌草和鲎蝎部所缺的心疾丹方中的五味药草。至于找到药草救人后该做什么,她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蛇虫鼠蚁出现得越来越密集,有的甚至肆无忌惮地爬过她的鞋面。

    她人生前十八年避开的所有蛇虫就像约定好了一样,争先出现,充斥她身边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正在密谋一场针对她的报复。

    容溪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寒鸦嘎嘎叫着飞过宿所顶部的天空。

    一行二十余人冒着细雨徒步向枯木林进发。

    容溪手执长矛,神思恍惚。

    她在清晨动身前得到了萧芜的警告。

    王妧人也在这浊泽中,怕是已经和赵玄联手,意图抢占先机,夺去鲎蝎部首领康复的希望。

    她时信、时不信。

    王妧怎么看得上赵玄那副浪荡模样?

    可话说回来,若有赤猊军相助,进入浊泽寻找药草岂不容易?

    容溪叹了口气。

    她并不希望和王妧在此地相逢。

    一进入枯木林,路变得更加难行。

    容溪一时没注意脚下,踩到一个水坑,沾湿了鞋袜。

    眼下不比平时。

    她失了照料,竟然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她选择忍耐着不适,装作若无其事。

    可她还没走出两步,脚下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好有人扶了她一把。

    脸生的随从出声询问,容溪却摆摆手,示意众人无事发生。

    此时,一只黑油油的蝎子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一头扎进水坑中,隐去行迹。

    走着走着,容溪渐渐感到气短胸闷,头也发晕。

    她脸颊上的红色胎记颜色越来越鲜艳,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蓦地,她嗓子一甜,吐出一口黑血来。

    项景死去的惨状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她惊惧交加,双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圣女……中毒了?”

    说话的人声音颤颤,不敢置信。

236 旧址(二十二)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俞溢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忧心忡忡,不敢贸然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厉鸣故意把暗害林都尉的事告诉他,现在林都尉死了,石总管和何三生死不明,西二营已然成了鲎蝎部的天地。

    这里今后还有他的活路吗?

    俞溢预想过自己会被踢出西二营,可没想过要主动设法出逃。

    但眼下为了活命,他就是不想逃也得逃了。

    营中的巡查变得更加严密。东、西、南、北四面,只有南面的布防稍稍宽松两分。

    俞溢不得不往南躲避。

    他已经做好了初步的打算。

    容州城中有个耿老头,每隔三天便会送一批新鲜蔬食到西二营。

    数一数,今天刚好是耿老头该来的日子。

    耿老头和俞舟堂一直有来往,这件事只有极少人知道。

    俞溢想借这份交情请对方帮忙。

    顺利的话,天黑之前他就能混入送蔬食的车马,脱身离开西二营。

    然而,他的计划还没开始便遇到了波折。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女子的质问声传入俞溢的耳朵里。

    俞溢忙躲到一旁。

    自从军督府裁减了西二营的饷钱,南面便多出不少空置的营房。

    空屋无人使用,也无人守卫,是很合适的藏身之所。

    俞溢暗自观察,处于争端中心的女子明显刚从其中一间空屋里走出来,她身后还有一扇敞开的屋门。

    那女子年纪轻轻,容貌平平,衣饰也很寻常。

    她衣袍的前襟上沾了一些尘土的污迹,但她的脸和双手是干净的。

    与她对峙的是两名动作粗鲁的兵卒,俞溢一个也不认识。

    此时,女子虽然受了惊,行动却并不慌乱。

    她摆脱了其中一个兵卒的钳制,很快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势。

    “容溪……容氏来了?”

    即便处于下风,她仍带着一脸倔强不屈。

    动手的兵卒揉着被打痛的腕部,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出卖我们圣女去讨好石璧,一个人在这里享清静,如今也该叫你尝一尝后悔的滋味!”

    女子听了这话,又怒又恨,气势不弱反盛。

    “后悔?你看清楚了,我是靖南王的女儿,你胆敢伤我分毫,看谁先后悔!”

    那兵卒听到“靖南王”三个字,就像被击中要害一样,低下头后退两步,慌了手脚。

    “好、好,靖南王。”他咬牙切齿念完这几个字,不再吭声。

    身旁的同伴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才站出来,想结束这场争闹。

    “刘姑娘,我们萧管事要见你,你是躲不掉的,还是跟我们走吧。”

    刘筠瞥了说话之人一眼,态度没有一丝改变。

    “萧芜算什么东西。想见我,叫他自己来请!”

    俞溢听见这话,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他记得那萧芜是鲎蝎部圣女的随从。一介随从,如今竟指挥得动营中的兵卒,应该是得到了圣女的提拔。

    而眼前这女子言行轻率任意,倒还真是带有几分王女的意思。

    本来,俞溢躲得好好的,谁知就在二卒服软准备离开的时候,刘筠突然盯着他藏身的位置,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宵小之徒”。

    俞溢心头一惊,差点露出马脚。

    “谁在那里!”有人大喝一声。

    俞溢暗叫不妙。

    转念之间,他定下心神,现出身形,扭扭捏捏走上前。

    “是我,丁所十七队,宋阿福。”

    二卒露出警惕、疑惑之色。

    俞溢既认不得二人,二人也认不得俞溢。

    “你怎么会在这里?”在刘筠面前受了一顿窝囊气的那个兵卒终于打起精神,挺身出来。

    俞溢支支吾吾:“上头安排我今天来这里值守,我是吃坏肚子才来迟了……真不是故意躲懒……”

    二人似乎都放了心。

    “谁安排你来的?”

    “是何三、何支使。”

    俞溢应对得很小心。

    如他所料,他得到了严词警告。

    “何三是谋害圣女的要犯,罪孽深重。你要小心,不要误入歧途。”

    俞溢听后满脸惊惶,唯唯诺诺。

    二人这才满意。

    原有的两名守卫已经被打发走,而刘筠却关上屋门,摆出一副不配合、不离开的态度。

    二人商议一番,决定留下一人和俞溢一起看守刘筠,另一人则折返议事厅复命。

    “我可不是害怕被责罚才留下来。哼!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等萧管事发话,我一定头一个要她好看!”

    俞溢凝神听着回去复命的兵卒的脚步声,等人走远了,他才注意到身旁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真是气死我了!靖南王的女儿又如何?敢害我们圣女去那种腌臜地方受罪,就算是皇帝的女儿也一样该死!”

    俞溢皱起眉头,耐心逐渐消失。

    这种毫无来由的对鲎蝎部圣女的尊崇让他感到十分厌恶。

    一声闷响落下,饶舌的兵卒闭了嘴、晕倒在地。

    木门咯吱咯吱地,开了又关。

    刘筠看着擅闯进来的俞溢,镇定道:“果然,西二营出大事了。”

    俞溢对眼前这个举止安稳的女子心生好感。

    他问:“你得罪了鲎蝎部的圣女?”

    刘筠没有否认。

    俞溢诚恳道:“西二营现在是鲎蝎部主事。圣女动身去了浊泽,不过,萧芜说的话也是管用的,他既然想见你,应该是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不去见他,实在有些不智。”

    这也是俞溢一时想不通、又心生好奇的地方。

    刘筠仔细打量他两眼,忽然说:“我看,你行动鬼鬼祟祟,是被那件大事牵连了,对吧?”

    俞溢叹了口气,点头承认。

    “你还是快逃命去吧。石璧和鲎蝎部互不相容,我也和鲎蝎部互不相容,就算我虚与委蛇,也逃不过一死。现在,你该明白了?”

    刘筠已有多日不曾与外人交谈。面前这个陌生的小卒表露出来的一点好心已经足够打动她,于是她说出了实话。

    俞溢愣住了。

    “我……”

    他的心绪起伏不定。

    一想到女子被鲎蝎部逼至死路,俞溢脑子里的万般念头最终归结成一个:“我救你出去。”

    刘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真的能救你,只是,动作要快。”俞溢语气轻快而笃定。

    两个人虽然都同样在挣扎求生,但各自想出来的办法却是不同的。

    “也许只有找到石璧,我才能算得上是得救了。”

237 旧址(二十三)

    容溪从昏迷中转醒。

    她躺在一张狐皮毯上,一睁眼,便看到无数高耸的黑色枯木深深嵌入灰白浓厚的云雾中。

    天地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木笼,将她困在其中。

    这就是浊泽。

    这就是每个容州人夜里会做的噩梦。

    容溪打了一个冷颤,随后感觉到唇舌发干。

    她咽了咽口水,嘴里尝到一股丹丸的味道。

    微苦,清凉,回味甘甜。

    是圣丹?

    “圣女醒了。”

    容溪循声望去。

    一名黑衣死士双手托着一个水壶站在地上。

    他神情平静,好像一句话也没说过。

    容溪心生怒意,勉强坐起身,出声质问:“为什么要给我服用圣丹?”

    死士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应对从容。

    “因为圣女中毒了。”

    容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吃力地站起来,一抬手,打落了死士捧着的水壶。

    巫圣血脉,百毒不侵。

    说她中毒了,岂不等同于说她不是巫圣血脉?

    “圣女息怒,请圣女责罚。”死士习以为常,递来一根鞭子。

    容溪心神一震。

    死士擅自行动后向她请罪,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比起辩解求饶,他们似乎更善于承受主人发泄的怒火。

    她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一个只会咆哮发怒、却没有脑子的蠢货吗?

    容溪突然感到泄气,也失去了追究下去的勇气。

    “拿走。”

    对于她的命令,死士们无不应从。

    然而,脚底传来的灼热痛楚让她无暇思考萧芜的用心。

    她正在被慢慢说服:死士没有说谎,她确实中毒了。

    先是在西二营的黑屋,后来在屏岭哨所,虫豸蛇蝎毫不避忌地凑近她、试探她。

    彼时她对种种异常之事放任不管,此时祸患临头,她后悔莫及。

    四周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像小针一样扎人。

    与之相比,脚下的痛楚仿佛也算不得什么了。

    有随从走上前来,将几件未决之事一一请示。

    圣女的身体是否无恙?是否派人将圣女中毒之事禀告给首领?是否暂缓探索障鬼台的计划?

    容溪被问住了。这三件事,她一件也解决不了。

    沉默是一种不好的预兆。

    时间越长,容溪心里越是着急。

    气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她的脑门。

    一阵晕眩袭击了她。

    等她再次睁开双眼时,面前的随从竟变成了她父亲容全的模样。

    “刘筠要与鲎蝎部为敌,你竟然相信她的话?”

    “你不肯出力,不但会害死我、害死容滨,还会害死无数容州百姓。”

    “你不配做鲎蝎部的圣女,你不配做我的女儿。”

    容溪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捂起耳朵,后退两步,低下头不敢去看随从的脸。

    众人看出些许古怪来。

    林风吹过,树洞传出回响,时远时近,似哭非哭。

    随从们听得周身寒毛竖起。

    在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容溪已经走出了数步之远。

    “都站住,别跟着我……”容溪喝住跟随在她身后的死士。

    这一次,八名死士终于表现出几分犹豫。

    萧芜的保证在这个时候不再管用。

    死士追上容溪的脚步,而随从们稍一迟疑、视野中已失去了圣女的身影。

    枯木瘦长的影子在飞快移动。

    容溪忍痛向前奔跑,最终迷失了方向。

    四面迷茫的雾气像是故意在戏弄她,几次截断了她的去路。

    死士互有照应,倒是没有把她跟丢。

    “为什么要跟着我!”

    容溪发疯似的,捡起地上的石块,扔向迷雾中摇晃不定的黑影。

    石块画出一条笔直的线,最后无力地掉落在地上。

    它并没有打中什么。

    六名死士将容溪围在中间。其余二人朝着石头投掷的方向深入雾气中查探,同样一无所获。

    “这片树林影响了圣女的神智,是时候撤退了。”

    死士做出一致的决定。

    他们挟持住容溪,准备撤离。

    容溪挣扎起来。

    “混账!放开我!萧芜……”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连这八人如何称呼都不知道。

    她何尝正眼瞧过他们?

    他们又何尝真正地尊崇她圣女的身份?

    “你死了,自然有别人来做圣女……”

    刘筠的话像惊雷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激起了她的斗志。

    “放开我!障鬼台就在附近,你们擅自撤退,回去我一定重重治你们的罪。”容溪高声喊叫道。

    她从来没有进入过浊泽,只在容全的书房里见过一幅破旧的地图。

    萧芜曾奉首领容全的命令带着人马进入浊泽,那么,他和他的死士也应该对那幅地图心中有数才是。

    死士见容溪似乎已经清醒过来,却仍没有放开对她的钳制。

    “查方位!”容溪又再喊叫。

    有一人取出一方素帛,低头细看。

    没过多久,那人抬起头来,说:“离标志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而且,我们已经偏离了原本要走的路。”

    他的言下之意仍是撤退。

    “不行!我说了,继续前进。”

    容溪提高了声音,却依然改变不了死士的决心。

    她心里五味杂陈。

    难道她只能认命了吗?

    “不、我不能回去……”

    恍惚之间,容溪看到一道人影。

    初入浊泽时,她希望不要碰见对方,但此时此刻,她却为对方的出现欣喜若狂。

    “王妧!”

    死士起初以为容溪又看到了幻象,并不理睬。

    等到破空声响起,接连两名死士倒在利箭之下,几人才如临大敌。

    “容溪,别来无恙。”王妧道。

    算起来,二人也有月余时间未曾见过面了。

    ……………………

    容州城。

    临街的小酒馆冷冷清清,没有客人。

    一个驼背的老婆子抱着一把蒲扇坐在门边晒太阳。

    年迈之人想借此祛除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气。

    贪玩的小童故意捡了许多路边的石子,对准老婆子手里的蒲扇扔了一个又一个。

    酒婆子睁开了半眯的眼睛,搜寻了半天,才发现小童的身影。

    就在小童再一次扔中蒲扇、拍手大笑的时候,酒婆子那一对浑浊的眼珠突然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

    “小蛮,不得无礼!”

    迟来的中年男子喝止了小童,也阻拦了酒婆子尚未实行的报复。

    “白某冒昧造访,红姬长老可在?”

238 旧址(二十四)

    “白长老,真是稀客。”

    简陋的静室里,主客二人相对而坐。

    “不愧是红姬长老,无论什么鸟儿、雀儿,只要飞进了容州地界,你总是第一个知道。”白先生笑着奉承道。

    红姬的风寒还没有痊愈,精神也不太好。

    强撑着病体来见客的她实在无法对眼前这副虚伪的嘴脸生出几分好感。

    更何况,正是由于白先生窥知了青简的预言,故意引红叶来容州,才导致红叶身死。其用心何等险恶,她又怎么会轻易放下防备和敌意?

    “乌翎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鸟雀。她是只猎隼,所到之处,必要掀起腥风。这一点,白长老应该比我清楚。”红姬不冷不热。

    乌翎在容州的行动屡屡受挫,可她红姬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最重要的是,这些操劳她原本不必承受。

    白先生从红姬的话里听出一点怨怼之意,但他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他更不会承认,乌翎对空缺的长老之位心生觊觎,这背后或多或少有他在推波助澜。

    他干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放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上。

    “腥风确实已经刮到眼前了。”

    红姬盯着他打开木盒,看见盒中的锦缎上插着三枚闪着幽光的金针。

    白先生发现红姬一时看不出金针的归属,特意提醒道:“黄三针回来了。”

    红姬抬起眉头。

    “那个叛徒?他还活着?”

    真是稀奇。

    白先生笑了笑。

    黄三针离开暗楼的时候,红姬还只是红叶身边的一个执事,许多内情,她并不知道。

    眼下,他有必要替黄三针分辩分辩。

    “说起来,黄三针还不能算作是叛徒。大长老一直对他青眼有加。他动了离开暗楼的念头,大长老也只当他是想外出游历。这五年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子,他想回来、便又回来了。”

    这番话令红姬想到了一个人。

    她冷哼一声:“大长老会为他一个人坏了暗楼的规矩、插手各阁内部的事务?乌翎会看在大长老的面子上轻易饶恕背叛她的人?白长老,换作你是乌翎,你会这么做吗?”

    红姬会这么想并不奇怪。

    白先生眼波一转,回答说:“我呀?我可不像乌翎一样年轻了。据说,当年乌翎和黄三针,一个有意,一个无情。黄三针是为了躲避乌翎,才离开暗楼。若真是如此,黄三针归来不正合了乌翎的意?大长老维护黄三针也许只是顺水推舟。”

    红姬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也不知她是否相信了白先生的这番话。

    一阵沉默过后,她才开口:“左右不过是个执事,他归来与否,有什么要紧的?”

    白先生垂下眼帘。

    酒婆子恰好在这时捧着茶盘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白先生瞥了茶杯一眼,见到杯中茶水浑浊不堪,却没有说什么。

    酒婆子步履蹒跚,又在红姬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才退下。

    “乌翎和黄三针当年反目成仇的因由,还有另一种说法。”白先生放下茶杯说道,“黄三针是乌翎一手提拔的人,大长老对黄三针格外优容,乌翎本来十分欢喜。可是,黄三针却仗着大长老的威势,意图取代乌翎。乌翎这才容不下他。”

    红姬冷笑道:“二人真有这样的仇怨,那黄三针归来,不正好给乌翎添堵么?”

    白先生却在摇头,满脸痛惜之色。

    “他们从前是龙争虎斗、你死我活,现在是珠联璧合、相辅相成,怎么会一样呢?”

    至此,白先生才算彻底表明了来意。

    “乌翎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你我若不联手,恐怕要被她一一铲除。”

    红姬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单独一个乌翎不可怕,单独一个黄三针也不可怕,但若有大长老暗中相助,黄三针和乌翎冰释前嫌、握手言欢,那就难说了。

    可她怎么能和白先生这种人联手?

    她还没有弄清楚红叶是怎么死的,也没有查出白先生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她始终无法信任他。

    白先生已然看穿了红姬的心事。

    “你看我这记性。做客人的,没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我准备了一点心意,今日之事无论成与不成,都请你笑纳了才是。”

    他说得十分客气,也没有卖关子。

    一张卷起的纸条被他轻轻展开后放在小木盒旁,其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人是百绍国主的侄女在离岛安排好的退路,留或不留,悉听尊便。”白先生解释道。

    红姬又惊又疑。

    这份礼物表面是示好,细思之下却带着威吓的意味。

    离岛是她伸手够不着的地方,白先生若有心和她作对,她恐怕要栽一个大跟头。

    但是,她的任务机密至极,谁敢泄露出去?

    她正犹豫不决时,白先生又开口了。

    “要说乌翎和黄三针之间毫无嫌隙,谁会相信?可是,一时的龃龉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最终还是会联手。黄三针毒术超绝,七年前就制出了号称暗楼第一的‘断魂’。就算你拱手让出那个位置,假以时日,暗楼还有你我说话的份吗?除掉乌翎,于你、于我,好处不言而喻。”

    这好处便是,两人不必再针锋相对去争一个长老之位。

    到了这里,红姬总算松口。

    “要是被我发现你在耍什么诡计……”

    “任凭处置。”白先生接过话头。

    “好。”红姬换上一副笑脸,“你我既然要联手,少不了要安排几个传话的人。我看你今天带来的那个孩子还算机灵,你把人留下来吧。”

    她不动声色提出要求,倒叫白先生吃了一惊。

    “那孩子毛毛躁躁,做不成事,我会另外……”

    “何必另外安排人?上一次,你让她送信给红叶,我就见过她了。她是个机灵的小鬼,就算有些不懂事,要学好也不难。就这么定了吧。”

    白先生面有难色,却还是答应下来。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用的人了。

    “小蛮。”

    他出声唤小蛮进来,并把方才的决定告诉她。

    小蛮撇嘴不语。

    见白先生神色凝重不似平常,她才答应一声,随后小心翼翼看了红姬一眼。

    红姬满意地点点头,并让酒婆子带小蛮下去。

    二人又商议了几件事,白先生才起身告辞。

    静室中只留下红姬一人。

    她一口喝下杯中冷茶,喃喃自语。

    “好处,哼。”

239 旧址(二十五)

    最后一名黑衣死士倒在血红色的蕨藓中。

    一滴血溅上路婴的脸颊,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武仲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风停歇,血腥的气味在空中弥漫。

    王妧的脸色并不比路婴好多少。

    她蹙着眉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头流淌,而她无力排解。

    “小心点,查一查他们的衣领和袖口。”

    武仲让没有受伤的庞翔和邢念一起动手,果然找到了用红线绣成的槭树叶的标志。

    “没错,这八人和我们前天夜里遇到的黑衣人是同一伙的。”邢念肯定道。

    武仲嘀咕了两句,眼睛却瞟向一旁愣怔的容溪。

    庞翔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理会近在眼前的鲎蝎部圣女,他最应该做的是照料受伤的老四。这一点虽然很不容易,但他做到了。

    枯木林寂静无声。

    迷雾退去,危险仿佛也已经远离。

    “唉……”

    容溪的一声叹息,将王妧从万千思绪中拉回现实。

    “你叹什么气?”王妧还没有弄清楚容溪此时的境况,只觉得对方的神态有些不对劲。

    “我……”

    容溪的目光在王妧脸上移动。

    她不想把中毒的事告诉王妧。

    她甚至还没有接受萧芜派来的八名死士已经全部身死的事实。

    “你是鲎蝎部的圣女,什么时候允许别人骑到你头上去了?”

    这样失魂落魄的容溪是王妧没有见过的。容溪到底经受了什么打击,才放下了从前被她挂在嘴边的身为鲎蝎部圣女的骄傲?

    “谁、谁敢?”容溪反驳时的语调透着虚张声势的颤抖和不安。

    王妧压低了声音:“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们逼你来浊泽做什么?”

    容溪抿着嘴,飞快地摇了摇头。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王妧退让一步。她说:“罢了,我们正要离开这里,你要是愿意,就跟上来吧。”

    容溪猛地抬起头来,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你……你们怎么要离开?”她用惊惶的目光环视四周每一张脸,声音尖利,“王妧,你到浊泽来,是因为相信我的话吗?你相信厌鬼降世吗?”

    王妧沉默了。她相信厌鬼降世,不是因为容溪的话,而是因为她亲眼见过。

    不过,她还是说:“我相信。”

    容溪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问:“他们……是赤猊军的人?”

    王妧顺着容溪的目光看向庞翔几人,摇了摇头。

    “他们是我的人。”

    容溪这才放心,声音也变得平和许多:“我还不能走。”

    她的处境,王妧是不会理解的。

    若是找不到丹方中的那几味药草,空手回到容州,她一定得不到她父亲的原谅。

    最叫她惶恐不安的是,失去她父亲的支持,她还能保住圣女之位吗?

    “对了,你是鲎蝎部的圣女,厌鬼降世,你理当前来查探。御毒虫,驱毒瘴,对你来说应该不在话下。那我就祝你旗开得胜好了。”王妧故意说道。

    容溪明明受到那八名黑衣人的胁迫,却不愿意说出内情,那么她也没什么好话。

    “等等!你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鬼地方?”容溪一时情急,也忘了掩饰自己的恐惧,说话时带上了哭腔,“你……你自作主张杀了他们,根本就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你真是可恶透了!”

    容溪正好说到王妧忌讳之处,当即惹来王妧的反击。

    “他们的生死与你何干?我为何要问你?这笔账,要算也该叫萧芜来算,轮不到你!”王妧怒道。

    “萧芜?萧芜是我的随从,凭什么他能管,我不能管?”容溪试图挽回些颜面。

    此时,王妧也恢复了冷静。

    她摇了摇头,暗叹自己怎么会被容溪扰乱了心神。

    “你之所以安然无事,正是因为你管不了萧芜手下的人。否则,我未必会……”

    “什么?你敢杀了我?”容溪惊叫着打断了王妧的话,怒气冲冲,“萧芜算什么东西?你这样高看他?我堂堂圣女,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卑微的随从?他们违抗我,不过是因为……因为……”

    容溪情绪激昂,脸上胎记的颜色也随之加深,现在已经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王妧不再追问,也不再拿话激她。

    “你听说过暗楼吗?”王妧缓缓开口,并且毫无意外地看到容溪露出迷惑的神情。

    “你来到湖州,要求靖南王调遣赤猊军前往浊泽调查厌鬼降世一事,怎么赵玄带着赤猊令来了,你们鲎蝎部却把他当作仇敌?”王妧就这样直白地把鲎蝎部的私心说出来,“王妃托刘筠送信,希望鲎蝎部能除掉赵玄。她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靖南王刚遭人下毒谋害,九死一生。”

    “你……”容溪不敢相信王妧竟然什么都知道。

    王妧继续说道:“你若想说,靖南王中毒和你们鲎蝎部毫无关系,我不敢苟同。谋害靖南王的黑手正是暗楼,而鲎蝎部首领身边正好有一个出自暗楼的心腹,这岂会是巧合?”

    “你胡说什么!什么暗楼,什么阴谋!你说萧芜是暗楼的人,是他利用我父亲去谋害王爷?这怎么可能!你血口喷人!”容溪急道。

    “容首领并非被利用了,他应该是知情的。”

    容全和红姬联系密切,背后还有百绍掺和其中,萧芜不过是红姬的耳目和手脚。

    容溪听后,只顾强装镇定:“你满口胡言,我是不会相信你的。你早就和赵玄狼狈为奸,想除掉王妃和小世子,除掉我们鲎蝎部。我们才不会坐以待毙!对,就是这样!王妧,你还不知道吧?石璧意图谋害我的性命,已经被除去西二营总管的职务。你现在踏出浊泽,外面都是我鲎蝎部的人。你想走?你走不了!”

    武仲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朝王妧比划了一个手势,提醒她注意天色。

    王妧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不信,尽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王妧对容溪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即示意武仲几人准备动身。

    容溪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无论离开或留下,她都不可能再与王妧结伴而行。

    王妧最后看了容溪一眼。

    一颗鲜红的血珠正从容溪左边脸颊的胎记处滚落下来。

240 旧址(二十六)

    “你受伤了?”王妧不顾举止失礼,盯着容溪脸上的胎记。

    容溪愣愣地伸出手,抹了一下脸颊。

    沾染在指尖的鲜艳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勾起了一段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记忆。

    “是巫圣和历代先祖选中了你,你要把它当成荣耀。”

    “但是……我的脸好疼……”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活下来了。”

    “父亲……”

    “熬过去,你就会成为真正的圣女……”

    容溪突然大叫起来。

    “不!”

    她看见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女人向她走来。

    青黑的鬼脸额头上长着一个血红的尖角,獠牙交错,狰狞可怖。

    这副面具,任何人只要见过一次,便忘不了。

    容溪更忘不了。

    梓县的部族遗址里残存着一副三百年前的壁画。

    画上除了十余把竖立的长矛和一把横放的匕首,还有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女人。女人正手舞足蹈,驱逐着一团黑色瘴疠。

    族中耆老口口相传,都说那就是容氏一族最伟大的先祖留下来的唯一图像。

    毕竟在那个时候,能够驱除瘴疠的只有被百姓奉若神明的容氏巫圣。

    容溪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

    她再一次见到巫圣显迹了吗?

    “容溪……”

    她听见一声呼唤。

    她看见女人摘下了面具。

    她看清了王妧的脸。

    “怎么会?”容溪喃喃说完,心力交瘁,不支地昏迷过去。

    王妧伸手扶住她,并为她检查伤势。

    想起当初容溪一心想解决厌鬼之祸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王妧不由叹息一声。不过,她没有过于伤感,只是让武仲背上容溪,一同离开浊泽。

    “她是鲎蝎部的圣女,留着她,也是给老三多留一分活路。”王妧对着庞翔几人说道。

    几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

    王妧又说:“既然带着容溪,我们也不必绕路了,直接往屏岭走吧。”

    庞翔十分惊讶。

    “可是,看他们的态度,根本就没有把鲎蝎部圣女放在眼里。”

    “暗楼的人可以不把鲎蝎部圣女放在眼里,鲎蝎部的人可不行。你就走着瞧吧。”武仲回了他一句。

    王妧虽有其他理由,此时却不便多说什么。

    有个人和她一样,一直关注着容氏和西二营的动静。

    ……………………

    丹荔园。

    魏知春拄着铜拐,站在东花厅前宽阔的庭院中。

    她的身后还跟着赤猊校尉连琼。

    春寒已消,院中那棵百年银杏树上长出了扇子一样的小片绿叶。

    在日光的照耀下,它一天比一天茂盛起来。

    魏知春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才接着方才的话头,说:“到底还是动手了。”

    连琼没有说话。其实,他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公子呢?”魏知春问。

    “公子去了屏岭,葛束也跟着去了。鲎蝎部应该会栽个大跟头。”

    “哼,就怕他赢了一手便得意忘形。”

    话虽如此,魏知春心里并不十分担心。

    连琼一听就明白魏知春所指何事。

    于是,他请示道:“要不要提醒公子一声?”

    魏知春摆手示意。

    “不必。我已经把六州舆图交到他手上一段时日了,他要是连这点都没看出来,也不配拥有赤猊令。”

    连琼答应下来。

    他正要禀报另一件要事,谁知突然听到魏知春低低的叹息。

    “那个孩子的下落,你查到了吗?”

    连琼愣了愣,显然没有及时意会到魏知春所问何人。

    “我是说,文杏的孩子。”

    连琼这才反应过来。

    他忙说:“查到了。现在正……”

    魏知春却抬手阻止他说下去。

    她越是在意,赵玄就越得意,那孩子越有可能遭遇无妄之灾,除非……

    不……

    要赵玄改变脾性,比登天还难。

    她不敢奢望。

    更何况,造成眼前这种局面的人正是她自己。

    “那孩子可有性命之忧?”她只需要知道这一点。

    “一切安好。”

    “那就好。”

    魏知春点点头。

    这时,她才注意到连琼似乎有话未说。

    褶皱的眼皮轻轻抬起,她让连琼随她进花厅说话。

    二人在厅中坐定,连琼说出了他的担忧。

    “周充并未离开南沼。皇上把公子送到南沼,到底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收场?”

    魏知春笑了笑。

    “周充不相信我们能看住公子,总要找一点凭据,好带回去说服皇上。先前他在京城闹出那么大的风波,是皇上保住了他的性命。现如今,他是一步也不能走错,错就是死。至于皇上,天意难测。”

    连琼仍未舒展双眉:“周充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老辣。我怕他会趁着南沼之乱,对公子下手。”

    魏知春看了他一眼。

    “你听到了什么?”

    连琼随意应付一句,有些含混躲闪的意思。

    魏知春的神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周充奉皇上的旨意行事,与他为人如何并无关系。你何故对他起了这样的偏见?”

    连琼心中一惊,直直地站了起来。

    “我……”他掩饰不住脸上的挣扎之色,但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魏知春没有逼迫他。

    “南沼离京城山长水远,却依然没有跨出朝堂的棋局。你的心一动,你的手脚也会跟着动。连琼,我希望你记住,赤猊军蛰伏在丹荔园的原因。切勿为他人作嫁。”

    “是。”连琼已有后悔之意。

    “你下去吧。”

    连琼依从退下。

    魏知春再次陷入沉思。

    这些年,她每每想起先皇的遗言,总是忍不住慨叹。

    也只有在将死之时,曾经威震四海的皇帝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泄露出自身的虚弱和对未来之祸的无能为力。

    然而,帝王的身份却不容他犹疑不决。

    “知春,你替朕看着,看他会不会杀了小九,看他是不是所谓的天命所归之人。朕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而不是一位帝王下达的旨意。

    魏知春接受了。

    她安排她的女儿、她的孙女相继守候在“小九”身边,直到将来某一天,她能带着一个明朗的答案去见九泉之下的故人。

    她没有辜负先皇的知遇,却辜负了她女儿的信赖。

    银杏树是长寿树,她的女儿文杏却是个薄命人。

    她耗费重金移栽了一棵百年银杏树来承托她的愧疚和思念,却什么也无法弥补。

    说她亲缘淡薄,到底有几分是上天注定、有几分是她自作自受?

    这个问题随着她的叹息消融在春日的风光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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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修正系统介绍:
通和年间,京城发生了多起失踪案。
当真相浮出水面,一个神秘组织放火烧毁了证据。
故事从一个幸存的少女开始……重生修正系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生修正系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生修正系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