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迁怒
药罐子跌落在地,汤药聚成一条小流,沾湿了窦季方的衣袖。
秦湘湘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他惊魂未定,后退了一步。
“我……”他才刚开口,嗓子一紧,便再也发不出半个音节。
秦湘湘比他镇定许多。
她出声安慰道:“先生受惊了。”
楼下宾客四散,不过一会儿就变得冷冷清清。
“窦先生,容公子突然发病、失足从二楼摔下去了,你看到了吗?”秦湘湘轻声问道。
窦季方一脸震骇,看向雅座外脸色阴沉得像是要吃人的容滨。
他转头死死盯着秦湘湘的脸,脱口说出:“你这是要……”
杀人灭口?
秦湘湘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哭笑不得。
她忍不住白了窦季方一眼,说:“二层楼高,最多摔断他一条腿罢了。”
窦季方这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只是脸色仍然很难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声闷响。
他猛地一回头,容滨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秦湘湘发出惊呼:“呀!真掉下去了!这下可不得了了。”
她急忙让人下楼查看。
得知容滨果然摔断了腿,她当即吩咐将人抬回容宅去。毕竟,整个容州城的巫医都是容氏族人,能救容滨的人也在其中。
“走东大街,宽敞,路上好走。”她不忘提醒这一句。
窦季方微微张着嘴,喘息急促。雅座中,汤药的酸涩味道仍不肯散去,堵在他鼻间。他额角发疼、胸口发闷,难受得很。
察觉到秦湘湘言行的古怪之处,他却想不通为什么。
东大街,路好走,也热闹。如此招摇行事……
一阵呼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湘湘眉头一皱,似乎没有预料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谁干的?”
带着一众随从横冲直撞的人正是鲎蝎部圣女,容溪。她看到容滨断腿的惨状,不由得失声质问。
作为揽月班的班主,秦湘湘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她满脸惊讶、诚惶诚恐地走上前,表明了身份以后,才把容滨突然发病、吓跑其他客人的事说了出来。
最后,她还滚下几滴热泪:“容公子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呢?”
容溪被她这一番说辞气得不轻。
从头到尾,秦湘湘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容滨发病、受伤,全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
容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她刚才还听到揽月班的伙计正合算着把容滨抬回容宅。容滨受了这么重的伤,秦湘湘没有想着治伤救人,反而只顾着推卸责任。
要是容滨的断腿经受颠簸、治不好了,她容溪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姓秦的女人!
躺地上的容滨无助得像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儿。
他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容溪听在耳中,冷酷的理智重新占据了她的脑子。
容滨中了无解的瘴毒,这件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他胆大包天,跑到揽月班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是另一回事,今日过后他自然会得到教训。
现在她要做的,是给这些品格低劣、无法无天的小人一个警告:在这容州城里,招惹了容氏的人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杀伐决断,吩咐道:“把这里给我砸了。”
她原本就是鲎蝎部地位超然的圣女。容全病重以后,她在鲎蝎部更是说一不二。
守护容氏族人,她责无旁贷。
她已经变得越来越像她的父亲。
秦湘湘神色慌乱,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滴。
“不——”她出手阻止,却被人粗鲁地推倒在地。
容溪视若无睹,急匆匆带走了神志不清的容滨。几名随从留下来,执行她方才的命令。
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身形单薄如纸的秦湘湘,窦季方叹了一口气。他走过去,用他尚能够活动自如的左手拍了拍她的肩,给予她些微安慰。
耗费了秦湘湘大量心血的揽月班,和满地破碎的杯盘桌椅一样,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这个结果……
“真的是太好笑了!”
马车上,刘筠瞅准时机对容溪发出嘲讽。
容溪心情烦躁,没有理会。城南别院遭人强闯的事,她到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再考虑到容滨的腿伤,容溪决定冒险把人接回容宅。
他们抄了近道。
偌大的容州城,也有一两处这样偏僻的地方。
路上没有半个行人。顾及落在后头的搬抬容滨的软藤架,马车走得并不算快。
和心事重重的容溪相反,刘筠此时无所顾忌,言语也变得放肆无礼。
“你要救的,就是这么个东西?”她流露出蔑视,“对那个潜伏到赵玄身边做探子的女孩,对我,你们可没有半点心软。对一个不学无术、不可救药的小子,你们却这样缩手缩脚。我先前还真是高看你们了。”
“你闭嘴!”容溪被她吵得不耐烦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看到城南别院遭到强盗一般的翻检搜查,心头窝了一股火气,才会吩咐人砸了揽月班。若只是因为容滨摔断了腿,她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闯进城南别院的人,是冲着容滨、冲着容氏一族来的。小小的揽月班没有这个胆量。
即便揽月班并非无辜,她迁怒于人、砸了那伶人的饭碗却是事实。
这个事实让她恼羞成怒。
刘筠正要反驳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惊叫声。马车也随之停下。
容溪仿佛察觉到什么,当先跳下车来。
“圣女,容滨是我西二营的人,请你把他交还给我。”
精瘦干练的壮年男子站在马车前一丈远的位置,出言十分客气。
十余个同样精悍的兵士目露凶光,包围了马车和软藤架。
相比之下,处在包围圈中的容溪几人就像饱食待宰的牲畜。
“是你!”容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竟然是南沼十三旧部之中的第一号强将——石璧!
“石璧,你无故带着武器和兵卒潜入州城,真是好大的胆子!军督府一定会彻查到底!”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的。
没有人敢在容州城里对她拔刀相向。这是浅显得无须解释的道理。
可在今天,石璧当着她的面,把这个道理踩在脚下,无情地碾碎了。
贴着她的脸颊划过的箭矢射穿了马车前绣着“容”字的布帘。
这是石璧无声的挑衅。
212 宝剑
容全又吐血了。
容溪跪在她父亲的卧房前,足足三个时辰,没有沾一滴水。
夜渐渐深了,卧房里传出了动静。
容全唤人进去服侍。
容溪仍然跪着。
又过了三个时辰,五十个死士在容州城南门外整装待发。他们的目的地是那片被人视为禁地的沼泽。
天光大亮时,容溪昏倒了。
整个鲎蝎部为之震动。
圣女被罚跪一夜,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竟然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病中的容首领莫非连脑子也不清楚了?
诚挚的问候纷至沓来。
容全以容光焕发的面貌接见了几个大家族的主事人。
益县的石氏没有出现。
而容全早已预料到一点。
……………………
“九阁……”
赵玄口中呢喃着,微眯的凤眼瞥向三步开外、垂首站立的年轻女子。
小花厅里,春风和煦。女子的面庞也十分柔美动人。
她身上那个奴颜婢膝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
小荷接着方才被赵玄打断的话,继续说道:“九阁有九位长老,几个月前在京城折了一位,最近在南沼又折了一位,这对暗楼来说是不小的打击。特别是,接替担任长老之位的新长老年纪轻、资历浅,实力平平。”
赵玄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感叹道:“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小荷哑口无言。
好在,赵玄并不等她回答,便问:“你这次去见暗楼的大长老,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小荷定神一想,将她所认为的最重要一段的对话说了出来。
“他问我,南关一役,谁输谁赢。”
话音刚落,赵玄的手毫无预兆地、重重拍在身侧的茶几上。
白瓷杯盖碰着杯身,哐啷一声响,砸在小荷心头。
她忍不住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
赵玄又接着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发出来的。
“我……”小荷发现自己的声调比平时高了一些,她顿了顿,稍作调整,说,“我没有来得及回答。”
赵玄沉默了。
小荷仍处于震骇之中,不敢贸然抬头看他,只是将右手按在左手的手腕上。
赵玄的目光随之移动。
宽松的袖口遮挡不住她左手腕上缠绕着的厚厚的纱布。
“你的手,怎么回事?”
如果赵玄不问,小荷也不主动提起。她确实变得稳重许多。
“有人专门挑了大长老外出、防备疏漏的时候来刺杀他。”小荷说明了当时的情形,“那个杀手当场暴露了身份,他是暗楼的人,实力不凡,想来是不甘心屈居于新长老之下,才放手一搏……我也没想到……”
大长老肯定也没想到,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会令她改变旧有的看法和观感,令她意识到暗楼的可怕之处。
当剑锋横扫向她的脖子,她发觉自己和地上的蝼蚁没有什么区别。
暗楼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被青简牵着鼻子走的乌合之众,而是一群择人而噬的饿狼。
“大长老遭遇刺杀,这件事在暗楼之中也是秘密,他似乎不想被外人知道,匆匆忙忙地把我打发了。”她最后支支吾吾说,“他提的那个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南关……要起战事了吗?”
如果赵玄信任她、愿意告诉她更多有用的消息,她也不会在大长老面前落入那样狼狈不堪的境地。
“你露怯了。”赵玄总结道。
小荷暗暗飞快地瞥了赵玄一眼。见赵玄不像是在发怒,她才放了心。
在赵玄身边待久了,她不至于被一场刺杀吓破了胆子。赵玄的怒火对她来说更为可怕。
“小荷愚笨。”她支起耳朵倾听赵玄的指示。
“你的脑子平时不是很灵光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转不过来了?”赵玄反问她,语气甚至带着玩笑的意味。
小荷鼓足勇气,缓缓抬起头,看到赵玄摆出一副自信不疑的样子。
她的心情松弛下来,眼波一转,微笑着说:“我知道了。答案当然是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赵玄没有因为她这句生硬的奉承而开怀,但也没有否定她的说法。
他摆了摆手,作出示意。他的问话已经结束了。
谁知,小荷脚下却不动作。她咬了咬唇,稍一犹豫,便做出一个决定。
有些话,她此时不说,将来再难有机会说出。
“公子,和暗楼的人打交道,危机重重。如果……有一天我无法活着回来见公子,我就再也无法为公子效命了。”
她惴惴不安,语速显得有些急促。什么沉着稳重,被她通通忘到脑后。
赵玄陷入了思索中。片刻之后,他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小荷心头一动,眼里露出了期盼。
赵玄伸出一只手,朝她轻轻招了招。
她顺从地踱步上前,低头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赵玄。
“你,曾经被林氏送去服侍齐王,对不对?”
赵玄的轻声细语落在小荷耳朵里,像极了情人的低喃。
她脸上一红,点头答了一声是。
赵玄见状,嘴角向上扬起:“我最近刚刚得了一把没有开锋的宝剑,你如果有信心打磨好,我就把它借给你。”
小荷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赵玄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顾不得羞赧,抬眼去看赵玄。
那一片坚冰一样的冷酷神色霎时冻结了她心头的热血。
“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小荷两眼发直,像个牵线木偶一样,一步步走向花园东面的厢房。
发苦的药味从微小的门缝中渗透出来,钻进她的鼻腔中。
她想起林菁从小到大喝下的汤药和服用的丸药,这些琐事全都是她照料妥帖的。她并不讨厌这个味道,只要那些药是有效的,她就会感到由衷的快乐。
她将右手贴在门上,不过一会儿就留下一片手掌形状的汗渍。
她顺势推开了房门。
凝聚在一起的药味反而被流动的春风冲散了。
厢房里头那个昏迷不醒、呓语不断的男人正是被林鹿儿重伤的姜乐。
他的心灵和身体同样破碎不堪。
他陷入了朦胧的梦境,沉醉在一股梅子酒的香气中,不愿醒来。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他才获得了一线清明。
他听到一个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从今以后,你我的性命前程可就绑在一起喽。”
213 拔刀
淡红色的鱼鳍和鳞片在炭火的炙烤下逐渐变得焦黄发黑。
焦香的气味随风飘散。
武仲坐在炉子边垂涎欲滴。
他一边盘算着如何从青蛟军中那个名叫朱瑜的女人手里弄点盐巴来,一边瞟着几步之外的王妧和詹小山。
他看到二人似乎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因为逆风的缘故,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起身往船室走去,留六安和高侍卫在甲板上守着火炉和几尾处理得十分干净的红杉鱼。
詹小山和王妧面对着面、侧身站在船舷边。
惊讶于王妧良好的恢复能力,詹小山没有提议找一间空置的船室进行这场谈话。
话又说回来,他确实更喜欢头顶着广阔的蓝天和无拘无束的白云。
王妧的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微风撩起落在她颊边的发丝。
此时此刻,她的心是安宁的。
詹小山嗅着咸咸的海风和烤鱼的香气,感慨道:“海上的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单调得乏味,有时候又很危险。”
王妧看见六安和高侍卫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随即被六安发现她的目光。
她扭头望向平静的海面,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已经厌倦了吗?”
詹小山右手叉在腰间、左手将前额的短发往脑后捋。他饱经沧桑的脸彻底暴露在日光之下。
“不。”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绝望,“我已经预见了我们这些人的结局,无论生死,我们都将漂泊无依。”
王妧心头的平静被打破了。
她有些急躁地说:“黎焜已经不是靖南王最信任倚仗的下属。靖南王要他的命,韩爽和田夫人也要他的命。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要靠你们才能保住,他说的话,你岂能尽信?”
詹小山愣住了。
他原以为,共同经历过两次生死劫难的双方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结成盟友。更何况,黎先生足智多谋,怎么到了王妧嘴里就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她的话,实在是过分,实在是令他大失所望。
“哼,”詹小山双手叉腰,仗着身形的优势居高临下看着王妧,话语中带着责难的意味,“黎先生说你聪敏过人、正直无畏,没成想,他竟看错了你。”
吹多了海风,王妧只觉得脑袋发热发胀。她哑口无言。
詹小山越想越是气愤填膺。
他变得毫无顾忌,将心中的不忿发泄出来。
“你可曾想过,如果不是因为黎先生的话,我未必会出手救你?你和他们几个,早已死在韩爽的乱箭之下。”詹小山看向了正在烤鱼的六安和高慧,最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就是太过轻信……”
王妧以为他是为了轻信黎焜而懊恼。
阳光越来越强烈,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搅乱了四周凝重的空气。
伴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武仲冲出了船室。
王妧一眼看到被他高举着的一个干瘪的油纸包。
“抓住他!”
“偷东西的贼!”
“无耻!”
被一声声的咄骂追赶着,武仲也不傻,直跑到烤鱼的火炉边,借着六安的遮挡,达成了他的目的。
晶亮的泛白的盐巴被他碾碎后洒在烤好的红杉鱼身上。由于他的动作太过匆忙,一部分盐巴被他失手扔进了火炉里。
被气得脸色通红的朱瑜追赶而来,一见到这种情形,竟停下了脚步。
她年纪不到三十。两年前的一次海上激战使她瘸了一条腿,从那以后,詹小山便让她去管后备琐务。
她没有因为伤腿而颓唐消沉。风雨反倒磨砺出她刚毅的性情。
见朱瑜一瘸一拐地返回船室、又带回了两把弯刀,武仲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转头看向王妧,目光中带着迷惑,似乎也有请她解围的意思。
王妧却只是沉静地看着这一切。
朱瑜走向武仲,将其中一把弯刀扔在他的脚下。
弯刀的护手已经有了缺口,显得有些破旧,但被朱瑜拿在手中却焕发出凛然杀气。
武仲暗道不好,脚尖发力挑起弯刀,伸手握住、横刀一挡,刚刚抵住朱瑜的攻势。
他无法理解,他的一个近乎玩笑的举动为何惹得朱瑜大发雷霆、拔刀相向?
“喂!”武仲大喝一声,想让对方住手。
谁知朱瑜越战越勇。
巨力沿着弯刀震动了武仲的虎口,他手上一麻,弯刀几乎脱手。
王妧、六安和高慧,詹小山和青蛟军十余人,围在一起观看武仲和朱瑜的这一场较量。
武仲原觉得有些理亏,又见王妧一言不发,他不敢还手,恐怕铸成大错。
和他不同的是,他的对手并没有这么多顾虑。
朱瑜不顾周身破绽,一跃而起,将她自身的重量压在兵器上。一记重击自上而下,砍断了武仲手里的弯刀刀身及护手。威势之盛,连甲板都被凿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木屑四飞。
武仲握刀的手臂血流如注。
王妧倒吸一口冷气,面色不豫。
朱瑜提起弯刀,仍要砍杀武仲。六安离得最近,当即阻止了。
“住手。”詹小山开口了。
青蛟军众人也上前拦下发狂的朱瑜。
武仲双目露出狠辣之色。他任由六安替他处理伤口,面朝朱瑜,厉声质问:“一包盐巴,值得你拿命来搏吗?”
其余人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朱瑜却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
她的双手仍被制着。
“没错。那是能让我们活命的东西,不是让你用来糟蹋的。”
詹小山大手一挥,朱瑜被带走了。
他和王妧相互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闹剧变成惨剧,草草收场。
王妧走向武仲,询问他的伤势。六安正要回答,却被来送药的秋秋打断了。
是詹小山让她来的。
她照料了受伤昏迷的王妧,几人对她十分感激。
即便双方发生了如此激烈争斗,这份感激也没有受到影响。
“你们收下吧,不然我要内疚死了。”她放下伤药,急匆匆走了,生怕自己的好心遭到拒绝。
六安打开药瓶,放在鼻尖嗅了嗅,说:“金疮药,受潮的。”
气鼓鼓的武仲和蹙眉的王妧同时陷入了沉思。
“青蛟军如此困窘,靠什么战胜那些凶恶残暴的海寇?”
他们在海上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214 口信
“出海的时候,他们有三十多个人,如今只剩下一半。”
为了让王妧安心养伤,六安并没有把遭遇海寇突袭时的详细情形告诉她。
青蛟军过的也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但却没有和那些烧杀劫掠的海寇一样大发横财。
“他们在韩爽手下救了我们,我们也在海寇手下救了他们,可以算是两不相欠。”六安补充说。
王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武仲那只包扎着纱布的手。
武仲咧着嘴,说:“我自己捅了马蜂窝,不怪别人。再说了,这点小伤,也不碍事……哎哟……”
伤处被六安轻轻按了一下,他怕丢了面子,不敢呼痛,只能一边护着伤处,一边忍着不出声。
但他嘴角抽搐、五官扭结的模样又实在可怜。
“原想着你吃了一次亏,能长点记性,没想到你皮糙肉厚……”六安不仅嘴上在说,手上也作势要去点武仲的痛处。
“行行行,我错了还不行吗?再见到那个小气鬼,我躲着走就是了!”武仲又是赌气,又是求饶。一番闹腾下来,他的脸色已透着疲惫。
王妧制止了二人的玩闹,让武仲静养着。
甲板上的几人并不知道战船二层中间的议事室发生了一场争执。
好在这场争执并没有影响战船按照原来的计划往南面的鱼叉岬驶去。
詹小山仍然遵守着和王妧的约定,绕过离岛和平波港、走一条不为人知的海道将王妧送回到陆地上。
与此同时,他派去离岛送信的人遇到了一个意外。
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田大管家曾对田恕说过,离岛之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慕玉山庄的眼睛。这并不是一句空话。比如说,鬼三爷确信王妧不在离岛,而韩爽还以为王妧藏身在慕玉山庄之中。
当青蛟军的人偷偷摸摸地潜入离岛时,鬼三爷很快得知了消息并下达了一个命令。
“哪里来的野猫……”
鬼三爷心里有了一个猜测,而且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证实。
来者与王妧有关,因为他的身上带着王妧的信物。
毕竟是被当作凭据的事物,玉佩上雕着的那个“王”字足以让人一眼认出它是王妧所有。只是送信的人咬紧牙关,死不承认。
然而,这对鬼三爷来说并不十分要紧。
“王妧留在离岛,是因为韩爽扣了她的一个手下。现在人被她救走了,她自己也已经脱身离开,这个时候她还派人潜入离岛送什么口信呢?这个口信究竟是给谁的?”
这两个问题难住了前来回话的田大管家。
夜已经很深了,鬼三爷却仍凭一杯参茶提着精神。
如果老仆阿福在此,一定会念叨着请他去歇息。鬼三爷想到自己也许比阿福还要先找到王妧,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
田大管家瞥见鬼三爷的笑,身上顿时感到一阵冷意。
他开口说出一个推测:“也许是送给郑夫人的口信。”
鬼三爷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王妧早在去见韩爽之前就安排郑氏离开离岛,此时的她哪会知道郑氏仍留在离岛?
“她去追截黎焜时用的人手呢?”鬼三爷又问。
田大管家并非蠢笨。他听懂了鬼三爷提示,随即回答道:“那些人分散在岛上各处,都被盯着。”
“哼,她被韩爽逼得跳海逃生,倒也没有一走了之。”
鬼三爷的口气有些冷漠,田大管家却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想了想,提醒鬼三爷道:“那些是端王的人。”
“我知道。”鬼三爷说完,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
田大管家不再多嘴,静静等候指示。
“把那些人全都送到韩爽手里,让韩爽知道,我们慕玉山庄并没有包藏凶手。”鬼三爷冷笑着,言语中大有借刀杀人之意。
田大管家听得冷汗涔涔。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说道:“如此一来,慕玉山庄也不用被安州军督府压得喘不过气了。”
郑氏仍留在慕玉山庄,鬼三爷可没有把她交给韩爽的意思。这其中的区别不言自明。
鬼三爷听了这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抿了一口参茶,闭起眼睛养了养神,晾了田大管家好一会儿,才问:“少庄主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田大管家略有迟疑。
韩爽上门要人那一日,田恕受了惊吓,身上当即发起热来,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好些。但他仍不出来见人,只躲在屋子里,要来笔墨,神神秘秘地画起了稿子。
田大管家当然也有私心。
田恕被韩爽吓病这件事恐怕会惹得鬼三爷不满,少庄主之位一旦动摇,他这个大管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卷成筒状的白纸,恭恭敬敬地呈到鬼三爷手边的茶几上。
纸张展开时仍留有被揉皱的痕迹。
“弩弓?”鬼三爷看到纸稿上所画之物,脱口念出了它的名称。
“是。”田大管家解释说,“少庄主见韩爽欺上门来,心中郁愤,这几日闭门不出,正是在画此物。”
鬼三爷点点头,终于开口放田大管家离开。
田大管家好似受到了鼓舞。他说:“三爷没有传唤,少庄主不敢擅自前来打扰。可是,少庄主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他很想向三爷请教。”
鬼三爷抬眼一看,没有为难他。
“你说。”
“三爷如何知晓王姑娘的救人计划?”
鬼三爷说:“到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他。”
田大管家还想再问,却见鬼三爷站起身来、揉着额角向楼上走去。
他这才想起鬼三爷的身体经受数年磋磨、比寻常人更加虚弱。他不好再勾留,静悄悄地离开了。
这一夜过去之前,一把崭新的精巧的弩弓被人送到田恕的住所。
田大管家得知后,终于放下心来。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同样得到回报的还有启程前往容州的孟树坚。
此时的他正在平波港港口某一艘不起眼的渡船中安然酣睡着。
他如愿以偿,得到了鬼夜窟鬼三爷的赏识。
215 旧址(一)
战船走了一整天,终于在后半夜抵达了鱼叉岬。
黑色的海浪拍击着砾石沉积的浅滩,留下一串雪白的泡沫。
风一吹,泡沫很快就消失无踪。
詹小山派了一艘小船将王妧和她的护卫们送到陆地上。
他站在甲板上目送着那个本可以成为他们的盟友的人决绝远去,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躲在一杆帆樯后的秋秋不小心弄出了声响,随即被詹小山发现了。
皎洁的月光下,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脸色煞白。
詹小山眉头一皱,让她走上前来回话。
“过来,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秋秋哭丧着脸,不等詹小山多问,便将她的心事全部倒了出来。
“他们走错路了……天池盘在那片禁地附近是用不了的,阿姐不让我告诉他们……”
如此沉重的秘密压得她喘不过气。王妧几人前脚一走,她便迫不及待来找詹小山。这样算来,她便没有做出对不起朱瑜阿姐的事。
詹小山一听到“天池盘”这三个字,心头大惊。
他被王妧的拒绝搅乱了心神,竟忘了这件性命攸关的事!
鱼叉岬西面是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野。那里夏秋两季常有狂风肆虐,并不适合人们居住。王妧几人必须穿过荒野,往西南抵达屏岭,进入容州地界。
“他们若是在天池盘的误导下迷失方向,闯入屏岭南面的禁地,性命堪忧。”詹小山嘴上没有把话说绝,心里却十分清楚。在没有充足的食物和水的情况下,王妧几人必死无疑。
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目光游移不定。
救还是不救?
救?双方既然已经决定分道扬镳,他又何必冒险去救人?
不救?明知几人将要白白送命,他于心何忍?
“阿姐的气怎么还不消呢?老大,你去劝劝阿姐,好不好?王姑娘是个好人。她说我们送给她的金疮药她不能白用,她手头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给我写了一张欠条。她说,等她回到容州再拿钱来赎……”
秋秋噘着嘴,一跺脚,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绢,展开来对着詹小山。
“你看,上面是不是写着‘欠秋秋一贯钱’……”
詹小山顺着秋秋的话,望向她手里捧着的素绢,借着月色辨认出一行娟秀的字迹。他的神色由平静转为惊诧,最后竟变得激荡起来。
他语气急促,追问秋秋道:“她……她真的是这么跟你说的?一贯钱?”
秋秋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和笔画最少的“一”字。她不明白詹小山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啊,”她点点头,带着疑惑反问,“难道不是吗?”
詹小山苦笑一声。他已经没时间和秋秋解释了,只让她将欠条收好。
青蛟军崇尚俭朴,素绢上所写的数目抵得他们半年的用度。
王妧并不是没心没肝的人。黎先生也没有错看她。
秋秋还在叨叨咕咕的时候,詹小山已经掉头走远了。
他在刀兵室找到鲁茂,交代了几件要紧的事,随后轻装上阵,只带着两名下属乘小船去追赶王妧几人。
海面的风浪对单薄的小船并不友善,船身随着起伏的海浪颠簸。
鱼叉岬以南十数里,海域中涌动着雷霆,雨幕阻绝了不知名生物的哀鸣和怒号,黑雾卷动形成一只巨大的空洞的眼。
战船上垂悬的缆绳梯被海风吹得打起了旋。
秋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詹小山三人的身影,直到陆地上的林木将其吞噬。
她在心中祈盼着三人能够早些平安归来。
明月隐遁,云雾罩来。林木的轮廓和黑夜混成一体。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人会选择在夜晚的荒野中赶路。
王妧猜测,韩爽在找她的时候,很大可能会将搜寻的重点放在慕玉山庄。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张扬赶路。
今夜的行动中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云层时不时投下的暗影。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前路,举步迟迟,连高慧都察觉了她的异样。
所有人一言不发,走走停停。
不出意外的话,天亮以后他们就能抵达白泥河下游的谷地,再溯流而上,找到一两户山野的人家,换取一些食物和水。
然而,几人脚下这片黑漆漆的荒野最不缺少的就是意外。
低矮的灌木丛缠住了他们的脚步,刚刚生出嫩芽的树枝上挂着结网的蜘蛛和蛇类蜕掉的死皮。
月光忽明忽暗。
六安手里的天池盘也开始显示出异常。他压下疑惑,默默将它收起。
他抬头望向乌云飘忽的天空。
星象晦暗,似乎带着不详的预兆。不过,他没有理会。
他低头专心观察四周老树枝叶的疏密情况。
与詹小山等人预料的不同,对指引航向起到关键作用的天池盘并不是六安辨认方位的唯一办法。
恍惚之间,王妧再次被树上的蛇蜕皮吓了一跳。
六安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她,当即发现她精神不济。
他示意众人继续朝前走,自己则按着原路折回。方才路过的一棵大树下有一丛半人高的、散发着特殊香气的青草。他摘了两片草叶放在鼻尖嗅了嗅,又采了一把,将之带回到队伍中。
他走到王妧身旁,用手指将草叶按压碾碎。
清凉的香味从他指尖四散开来,王妧也受到了触动。
她接过六安递过来的草叶,凑近一闻,顿时觉得神志清爽。
二人并未开口交谈,很快又前后错开,继续赶路。
没过多久,前头开路的护卫发现地上有一道车轮轧过草丛的痕迹,随即报与王妧知晓。
王妧陷入了沉思。
她初到容州的那一天,田夫人为了刺探消息,一路暗中跟随她从西二营前往屏岭。被她揭破后,田夫人又乘着马车潜入东面的密林之中。
直到今天,王妧终于能够对田夫人当初的行踪做出一个大概的推测。
知道这条通路的人除了她王妧,究竟还有多少人?
她示意众人提高警戒。
车轮的痕迹显示出对方行事并不十分谨慎,但王妧并不敢因此掉以轻心。
在这黑夜的荒野中出没的人一定有见不得光的理由。就如她不想泄露她的行踪,对方又有什么不能被人得知的秘密?
216 旧址(二)
小村落的夜晚是安宁的。
一声犬吠从村尾一户人家的小院里传出来。声音不大,没有惊动什么人。
小院的门开了又合。
大长老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他身形矮小,嘴上蓄着花白的短须。洁净的布袍刚刚浆洗过,有棱有角。他看上去精神矍铄。
生性喜欢亲近人的大黄狗跑到他脚边,欢快地用力地摇着它的尾巴。
大长老并不理会。他环顾四周。
院子里摆着一些晾药草的木头架子和竹篾编成的浅口圆笸箩。
笸箩中分类盛放着形状、大小不一的药草,十分整齐。
在他的印象中,黄三针就是一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
大长老至今还记得一件事。
黄三针从暗楼出走的那一天,仍然按照往常的习惯整理好手稿、书籍和炼制失败的药丸。当他从从容容地收拾好一切、踏出他的住所,谁能想到他的心已经和暗楼做了诀别?
“吱……”
大长老听见屋里传出了响动。屋门随之被打开。
黄三针早已等候多时。
“把人带走吧,我尽力了。”他侧身让了一条通道,右手由屋里向屋外挥动,做出赶人的动作,毫不掩饰他急切想要和对方撇清关系的心情。
红叶假死的症状已经解除,但他却没有真正地活过来。黄三针猜测,浊泽瘴毒同样损害了红叶的身体。如果能够取得鲎蝎部的圣丹,红叶或许还有被治好的可能。
大长老将黄三针的不耐烦看在眼里。
两名黑衣人从篱笆矮墙外翻身进来,大黄狗兴冲冲地朝他们扑去。其中一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它脖子上长着黄黑两色短毛的皮肤。
“呵!”
一声轻喝落地,那黑衣人的手掌已是血淋淋一片。
密密麻麻的银色细针在大黄狗脖子间的毛发丛中闪着血光。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脖子上戴的银针项圈。
黑衣人受了这无妄之灾,自然十分愤怒。别在腰间的短刀倏地被他从鞘子里抽出来,高高扬起,就要落在大黄狗脆弱的脖子上。
千钧一发之际,大长老开口喝止道:“不得鲁莽!”
他早知道,黄三针是一条会咬人的毒蛇,然而,他却没有将这一点很好地告诫他下属的那两名黑衣人。
这是谁的错呢?
大黄狗似乎通了人性,几步跑到屋门前,对着黄三针发出呜呜的哀叫声。
黄三针弯腰摸了摸它的头,还用手指理顺它背部因为沾了泥污水而集结成团的毛发。
“皮外伤而已,死不了。”他看着黑衣人忍痛不言的样子,嗤笑道。
虽说如此,这只手短时间内也用不了了。
受伤的黑衣人低着头退到一旁,另一人则独自进入小屋。
有了同伴作前车之鉴,对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黑衣人顺利背着红叶来到大长老面前,请大长老示下。
大长老命二人带着红叶先行离开。
留在原地的他略一思索,问了黄三针一个问题:“浊泽的瘴毒,你也无法解开?”
红叶被带走后,黄三针的心情似乎轻快了一些。
“解除瘴毒的关键在他们鲎蝎部的圣女身上,你倒是给我变一个圣女出来?”黄三针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大长老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他不动声色,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子。
当匣子被打开时,黄三针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口中木然念出匣子里那件事物的名称:“髓珠草……”
他寻遍了南沼所有可能生长髓珠草的地方,也没有发现它的形影踪迹。
而他眼前的这株药草的根须还带着半干的泥土。可以想见,数个时辰之前,它还生长在某片深林的某个角落里。
他不相信,暗楼之中有人比他还要熟悉髓珠草的习性!
大长老像是要替他解惑,说道:“浊泽之外已经没有这种药草了……”
黄三针脸色苍白,愣怔在当场。
大长老的反击随之而来。
“细细数来,离开暗楼这些年,你都做成了哪些事?王姗的病,你治好了?夸口要写的《青帝秘经集注》,你写了几行?呵呵。你离开暗楼后,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可喜的是,乌翎身边已经有了新人。你们当年的龃龉到底没有影响到她。”
这番话触动了黄三针的内心。他突然间无力地将身体靠着屋门,闭上双眼,沉默不语。
乌翎……
这个名字的主人正是他离开暗楼的原因。
大长老摇了摇头,似乎数落得还不够。
“红叶出事,长老之位空悬,暗楼内部难免要起些风波。如今,我也只好借一借别人的刀,清理一下门户……”
黄三针仿佛从大长老的话里获得了力气,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长老冷冷一笑。
“我把王妧的名字写入了无头榜。谁能杀了她,谁就能成为暗楼的新长老。”
黄三针一听,怒道:“王妧的命是我的。”
大长老语气平静,回答道:“你既不愿意回到暗楼,便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我可以告诉你,乌翎也对这个长老之位虎视眈眈,她指派她手下的一个执事来刺杀我,被我抓了个正着。你说,以她的性格,她会对你让步吗?”
黄三针一咬牙,握拳的手砸在木门上。
面对大长老的步步紧逼,他毫无还手之力。
抉择的时候总是痛苦的。他早就经历过不止一遍。
………………
四下无人的荒野,夜鸦发出了难听的鸣叫。
有只夜行觅食的野兽潜伏在草丛中,注视着过路的一行人。
它从这些人身上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当即调转方向,一溜烟跑远了。
有只野兔受了惊,猛地一蹿,撞在一辆倾倒的马车上,引得车轮骨碌碌转个不停。
马车旁有两个倾斜放置的木箱。木箱已被撬开,里头空空如也。
夜风轻轻吹过,一片枯叶正好压在其中一个箱子边缘上。那里裹着一圈用来箍紧木箱的铁皮。
铁皮被人为地磨掉了一个角,似乎有人想要掩盖掉箱子的出处。
这破损的一角落在王妧眼里,却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被劫的马车和她来自同一个方向,它的归属并不难猜。
然而,劫马车的人究竟是守株待兔才得手,还是误打误撞发了横财,王妧不得而知。
217 旧址(三)
“奇怪了,这人和马都不见了,单单留下一辆破车……”
武仲言行无所顾忌。他一脚踩在车辕上,挺身登上马车,举目四望。
月光正处在明暗交替之间,错落的树影一步步没入黑暗中。突然,一道银色的刀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银光化成真正的飞刀,从暗影中破开一道缺口,直冲向王妧。
武仲心道不好。他右脚点在车身上,借力一扑。
“有埋伏!”一声大喝让众人意识到了危险。
王妧被撞倒在地上,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却被右手臂传来的剧烈疼痛唤醒。
而武仲手上缠着纱布的地方也变得血迹斑斑。
乌云遮月。
黑暗中,四周同时传出响动。
隐藏在暗处的偷袭者包围了他们。
恐怖蔓延开来,扼住了王妧的脖颈,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看不到四面的飞刀击倒了跟随她的护卫。她听不到武仲急切的询问。
她将手掌贴着地面的枯草和沙石,挣扎了一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支起身体。
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黑暗仿佛永远不会过去,而她将溺毙其中。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下意识抬手去挡。
一股清凉的气味扑鼻而来。
“六安?”
她反手抓住对方,就像抓住了一点光亮。
“对,是我。”
这一句回答是她所能听见的唯一声响。
她扶着六安的手,颤颤站起身来。
“你能看见那些人的藏身之处吗?”
六安的声音似乎离她很远,又似乎离她很近。
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锁住了,全身的血全都不受控制地涌向昏沉的头脑和快速跳动的心。
她的指尖发凉。
六安又说:“武仲他们会死的。”
王妧心头似受到重击。
猝然间,她的耳朵恢复了正常。铁器碰撞的脆响和四周同伴的呃吓惊呼夹杂着风吹草木的飒飒声疯狂地涌入她耳中。
她承受不住,用手捂住了双耳,同时口鼻并用地喘着气。
她怕……
“不用怕……”
她的指尖重新感受到了温暖,急促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从漫无边际的夜幕中发现了那团遮住了月光的厚重云层。
云层的四周有一圈微弱无比的荧光。
王妧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
天上的荧光仿佛掉落在她眼底。
夜风又起,卷着枯叶和杂草狂乱飞舞。
武仲和高慧几人在黑暗中只能凭借运气和直觉抵挡着不断变换方向飞来的暗器。
微弱的血腥气味随风而逝。有人已经受了伤。
王妧的手指选中了一个方向。六安手中的柳叶刀紧随其后。
她的手又一指。
柳叶刀犹如飞腾的银蛇扑向它的目标。
三两声重物跌落地面的闷响后,来自无穷尽的飞刀暗器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衣裳摩擦树枝的窸窣声昭示着幸存的偷袭者正在撤退。
荒野和黑暗,都不利于进行一场追逐行动。
一行人惊魂甫定,王妧自然做了最安全的选择。
谁知,在距他们一行人不到一里的地方再次传来了搏斗声。
难道偷袭者偷袭不成,反而遇袭了?
追还是不追?
王妧犹豫不决。
“我去看看。”
王妧循声望去,月光正好从六安身后一寸寸往前移。
他的眉眼和鼻尖被染上一层霜华的铠甲。他微微一笑,霜华又瞬间消融于无形。
一股莫名的情绪充满了她的心。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说:“去吧。”
没过多久,六安带回来几个她意想不到的消息。
偷袭者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准备暗中绕过屏领潜入浊泽的庞翔几人和执意跟随而来的路婴。
那些偷袭者冷不防撞见他们几人,意欲杀人灭口,反被击杀。
六安递给王妧一截三指宽的黑色布条和一些暗器。
他指着布条说:“据我所知,这是暗楼长老乌翎的标记。”
王妧分辨出布条上绣着一根金丝边墨色凤羽。
她还没说什么,路婴便跳出来接过话头,说:“这两天,客店周遭刺探消息的人也突然多了起来,莫大哥派人送信去离岛,姐姐,你没收到吗?”
他原本以拜师学习之名留在梓县客店,逮到机会便对着王妧一口一声“老师”,叫个不停。王妧嫌他吵闹,教训了一顿,他才改过来。
当然,除了王妧,也没有人挑他的毛病。
王妧确实没有收到信。不过,红叶已死,暗楼迟早会作出还击,这一点她心中有数。
“终于开始了……”
…………………
梓县客店前厅,莫行川坐在灯下擦拭短刀上的血污。
这时,傅泓来了。
她步履匆匆,气息不平,额前的发丝还沾着深夜的露水。
莫行川看了她一眼,指着一侧的椅子,让她坐下说话。
傅泓却坐不住,不过片刻又跳起来,面对着莫行川说:“浊泽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石璧带着精兵守住屏岭,那阵势就像是……像是真的有厌鬼要出来作乱似的。”
她的最后一句变成了小声嘀咕。
庞翔和沈平几人也因为这个原因不敢大张旗鼓地翻越屏岭,而是选择绕远路进入浊泽。
莫行川比她镇定许多。他收起擦拭干净的短刀,说:“石璧讹了我们三百颗圣丹,本来就是在为进浊泽做准备。姑娘早已料到此事,你何须惊惶?”
傅泓低下头,心知莫行川说得有理,嘴上却不服:“难道,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白白被他讹了?庞翔是相信姑娘,才和鬼夜窟做了交易。他先前拿那株干草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着,你又不是不知道。”
“原来,你是在替他抱不平?”莫行川笑了笑,反问她。
傅泓恼了,转头就要走。
“姑娘就要回来了。”莫行川用话拦住她的脚步。
王妧来信说,郑氏已经从离岛动身,他需要安排人手护送郑氏回滁州。算算时间,郑氏早应该到了……
果然,傅泓停下来。但她却不回头,只是支起耳朵听他还要说什么。
“姑娘岂会做任人宰割的鱼肉?她既然已经决定插手浊泽的事,就不会叫庞翔吃亏。你说庞翔相信姑娘,他又怎么会不懂?”莫行川耐心做了解释,又说,“这几日,客店四周有不少宵小出没,你出入小心些,假如遇上了,不必手下留情。”
傅泓心中一动,答应了一句“知道了”。
218 旧址(四)
容溪用了整整一天,才从绝望和自责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她所亲近信赖的心腹下属们忧心忡忡,趁机进言:出动人手前往西二营,把容滨抢回来。
可惜,她听不进去。
她的心已经被割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她越凝视,越觉得狰狞可怕。
对她的父亲来说,到底是族人重要,还是她重要?
她想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得出答案。或者说,她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她不愿再追究了。
明天一早,她必须出面,平息那些圣女失职、被禁足甚至被驱逐的流言。
至于石璧违反规条、逾矩擅专的行为是否有罪,还要等商议过后再行定夺。
烛光映着她毫无妆饰的脸,她颊上的红色印记也变得惨淡起来。
容溪命侍女取来披风,起身去了书房,又召来心腹容莎、容苍。
这对姐弟和她自小一同长大,关系再亲密不过了。
直到这时,容溪才从二人口中得知容全派人巡查浊泽的事。
“事关重大,父亲怎么可以……”容溪突然想到她父亲的病情和潜入障鬼台旧址的计划。
容氏先祖留传下来的一味丹方可以用来根治她父亲的心疾。丹方中的药草太过稀有,除了深入浊泽寻访获取,别无他法,这才有了潜入浊泽障鬼台旧址的计划。
撇开浊泽中的重重危机不说,单说寻访特定的药草这一步,难度就如大海捞针。容全身为鲎蝎部首领,不得不顾全大局,将这个计划永远地搁置。
此时为何要旧事重提?族中耆老又是怎么看待的?
容溪问二人,容全调派了哪一处人手去浊泽。
二人都在摇头。
容莎补充说:“族中各处安然不动,甚至半点议论都没有。唯有首领身边的萧芜跟着去了。”
容溪听了这个名字,皱着眉头说:“他还算忠心,但到底是外人。”
容莎与容苍相互交换了眼色,由容苍开口劝慰。
“首领不能不为族中子弟的安全着想。”如今生死未卜、前途难料的容滨便是一个警示。
容溪只能再次叹气。
夜已经深了。她打算放二人离开。
这时,容莎突然提起一个人来。
“她得到赵玄许可,进城散心,暗中设法留在城中盘桓一夜。她说,有一个极重要的消息要立马向圣女回报。”
“什么消息?”容溪问。
容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容溪听后登时变了脸色。
“去!把她叫来,我有话要问她!”
容莎依照容溪的吩咐,不多时便带回来一个美貌女子。
林鹿儿脸上的睡意还未消退,一脚踏进书房后还接连打了两个呵欠。直到容溪面前,她才敛容正色。
“你……”容溪见她一身绫罗、粉面含春,一时竟有些认不出来。
林鹿儿低头下拜。
容溪终于回过神来。她开门见山,发出质问:“你说,石璧和赵玄勾结到了一起?”
林鹿儿维持着伏倒叩拜的姿势,回答了一声“是”,语气声调显得平稳从容。
容溪眉头皱起,显然对这一句简短的回答很不满意。
容莎见状,骂了林鹿儿一声“没眼力见儿的”,又喝道:“还不快把前因后果细细说来!若有隐瞒,绝不轻饶!”
容溪本不是苛刻之人,刚一听见这番呵斥,心下便觉得不妥。
但她转念一想,容莎此举也是为了让钉子说出实话,不能算作刻薄。于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林鹿儿战战兢兢地直起上身,开口陈说:“赵玄收到了石璧写给他的信,如今就藏在他书房的一方石砚中。他们二人已经拟定计划,要对鲎蝎部不利。”
容溪心头沉重起来。片刻之后,她追问:“什么计划?”
“他……准备和石璧联手,剿灭鲎蝎部送入浊泽的人马。”
容溪难掩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
鲎蝎部的人马进入浊泽的事并未传扬开来,就连她这个圣女也是后知后觉。眼前的小钉子消息竟然如此灵通么?
林鹿儿抬起头来,睁大她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眸,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她似乎曲解了容溪的问题,解释说:“赵玄狂妄自大,从不刻意对我隐瞒什么。他量我不敢将这些事宣扬出去。”
她说得合情合理,神情动作也十分真诚,不似作伪。
谁知,容溪却不吃她屈意示弱这一套。
随之而来的诘问变得越发尖锐。
“上一次,赵玄去阔斧林做什么?”
林鹿儿脊背一凉,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像是在回答一个极平常的问题:“他去阔斧林打猎呀。”
容溪冷笑一声。
“我派人前去查探,他布哨设防,旁人根本无法近前。如果他只是在打猎取乐,何须如此警惕?”
林鹿儿眼珠一转,口中应付:“他戒心极重……”
“哼!他戒心极重,又怎么会轻信了你?”
容溪的反问叫林鹿儿乱了方寸。
她急忙说道:“圣女!他相信我,难道不好么?若他事事防备我,我就算有心,也无力为圣女效命,不是吗?”
容莎听得心头火起,抬脚踢中林鹿儿肩头,骂道:“没用的东西,还敢回嘴!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你就不能长点脑子,整天就知道打扮自己?遇事多想想你家里的老娘,你这祸水!”
一番连打带骂,惹得林鹿儿悲从中来,啼哭不止。
容溪听得头疼,伸手按着额角,放弃细想方才被打断的思绪。
她摆摆手,示意容莎将人带下去,两耳终于获得了清净。
赵玄与石璧勾结,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此时,她很想像往常一样,去向她的父亲寻求帮助,请他指点迷津。可是她不能。
容全不想见她。这是她跪了一夜以后被迫接受的事实。
她只能学习着,像她的父亲那样思考。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她该怎么做?反之,她又该怎么做?
“浊泽……”
整个容州,乃至整个南沼,无人不将浊泽视为邪恶的凶地,那里瘴毒肆虐,毒虫遍地,厌鬼横行。
谁都可以对它避而远之,唯有她——鲎蝎部的圣女不可以退避。
她不仅能御百虫,解百毒,还能驱瘴,杀鬼!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出现在那片凶地。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名正言顺地将那片凶地踩在脚底。
219 旧址(五)
詹小山刚进入荒野没多久便遇到了袭击。
他带着两名下属,聂无双和邢念,稀里糊涂地陷入战斗。
他们且战且退,被黑衣人追击了几里路。
最后,三人虽然成功脱身,但也彻底失去了王妧一行人的足迹。
摆在詹小山面前最要紧的问题已经不是找到王妧,而是确认他们自身所处的位置。
不能相信天池盘,他们还能相信什么?
在这片草木横生、禽飞兽走的陌生土地上,他们根本毫无优势可言。
或许,他们可以等到天亮以后再出发……
“哎哟……”聂无双不小心踩中一个一尺深的土坑。
惊呼声令詹小山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他抬头一看,四周已经变了模样。
鸟语虫鸣不知何时泯灭在静默的阴影中。枯败的矮木层层叠叠,相互纠结成缠人的陷阱。
“这个鬼地方!”聂无双被同伴拉了一把,很轻松地将脚从土坑里拔出来,“邢哥,你干脆把天池盘收起来,寻两根蓍草,卜一卦得了。”
“净出馊主意。”邢念颇有些不快,甩开了他的手。
聂无双嘿嘿一笑。
他是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无双”是他的诨名。
“我可没有瞎说。”他双手叉腰,四下张望,“我们三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难不成还会被这些……柴禾给困死?”
他既没有被方才的突袭吓破胆子,也没有因为眼前的困境而心生绝望。
经他这一搅和,詹小山紧皱的眉头也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一片雨云悄然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水汽。
突如其来地,雨云释放出它积蓄多时的力量。
豆大的雨点滴落在聂无双脸上,咒骂声随之响起。
詹小山带领二人逆着风势疾步前行。然而,他的运气一向不是很好。
三人淋了一身雨,撞进一片林子里。
雨势减弱。
高耸的秃树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守卫,枯枝是它们的武器,迷雾是它们的铠甲。
詹小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阴森的冷意令他心头浮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邢念手里的天池盘莫名其妙重新开始发挥作用。
中心的磁针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召唤,颤抖而执着地指向林子深处。
邢念不由自主地朝着天池盘指引的方向迈开几步。
詹小山急忙喝止他。
“你做什么?”
“那里……有东西……”
邢念脚步放缓,但并未停下。
“不可。”
詹小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邢念突然闭上眼睛,甩了甩头,但他终究还是无法摆脱脑子里的某个念头。
“老大,”他喃喃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发现鱼叉岬这条线的?”
那一次志气满满的远航,将他们手里最好的船、最好的人送到了那片阴沉可怖的海域。
然而,因天池盘无端失灵,船只迷失方向,被围困在一场又一场来势凶猛的风暴中。
死去的人尸骨无存,包括他的同胞哥哥。
仅有三人被巨浪裹挟着拍在鱼叉岬上,幸存下来。
青蛟军由此发现了这条秘密航道。
詹小山的脸色不太好。
邢念却在继续说:“我们手里的天池盘是我大哥根据古书上的记载仿造的。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大哥更了解天池盘。他一定知道天池盘失灵的原因。那片海域,和这片禁地……”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到一处,毫无掩饰地表露出心中所想:他们恐怕已经身处于禁地之中。
“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詹小山有些急恼,他下了令,“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无论是否找得到王妧,时间一到,我们必须撤退。”
他是为了防止王妧受困才来到这里,没道理让自己先被困住了。
他是青蛟军的老大,他比邢念更加清楚什么叫轻重缓急。
“可是……”
邢念仍要反驳,却被聂无双打断了。
“嘘!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聂无双向二人寻求帮助。
一阵仓促且凌乱的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靠近。
三个人?
五个人?
詹小山生出一股不切实际的希望。
十个人?
不!来者远不止十个人。
詹小山的希望破灭了。
正前方,左前方和右前方,三个方向的去路都被阻断。
他们唯有后退避让,可是,他们避得过吗?
嗖、嗖、嗖。
三支冷箭同时破空而来。
来者不善。
三人立时聚成阵势,亮出兵戈。
一夜还没过去,他们已经遇到两次袭击。
只发生一次的话还能说是巧合,但一连发生两次,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詹小山凛然无所畏惧。
他心知,已方三人若要活命,除了奋力杀出重围,没有别的办法。
在密集的树林中,人数上的劣势有时候也会变成优势。
比如,身形灵活如猿的聂无双几乎不用顾忌误伤同伴。他单刀横出,一下子扫清了近身的数道黑影。
詹小山与邢念从旁协助,几次挡下两侧的夹击。
枯瘦的树干注视着林间的交锋,它们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主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鲜血洒在这条通道间。
詹小山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两侧的攻势已不如一开始那样猛烈了。
他定神环视四周,很快发现一个事实。
数十道移动的黑色人影并未将他们包围。除了正面迎击的十几人,其他人正在……
撤退?
詹小山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已听到一声震响。
一柄长刀击飞了聂无双手里的单刀,随即刀柄旋扭,反向上挑。
聂无双反应过来,避开了咽喉要害,却仍被割去耳侧的一缕黑发,露出一只残缺的右耳来。
此时此刻,詹小山已无暇顾及其他。
三人的阵型被一根九节鞭打乱。詹小山也被迫与其他二人分散开来。
他的行动处处受到九节鞭的压制,对手明明近在眼前,他却近不了对方的身。
再这样下去,他只会被对方耗死。
情急之下,他大吼一声,左手握住袭来的九节鞭,右手直刀,猛地向对手扑去。
一力降十会。
这种刚烈的做法与他平时对付海寇的手段并无不同,且往往能够奏效。
然而就在今日,他失算了。
对手直接松开九节鞭,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侧身一躲,横手将匕首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脖颈。
220 旧址(六)
萧芜以为自己快要得手,冷不防被斜侧飞出的暗箭夺去三分心神,眨眼又被一把银灰蛇矛逼得连连倒退。
战局出现了变数。
庞翔带着同伴从天而降,与萧芜一众短兵相接。
詹小山死里逃生。后怕之余,他反应略有不及,手里的九节鞭也被萧芜夺了回去。
鏖战正酣时,西面传来一道少年人清朗而沉着的声音。
“姐姐,我真的没有懈怠,只是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最初干扰萧芜的暗箭便是少年路婴的手笔。
枯枝的暗影投在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被他称作“姐姐”的人除了王妧,再无别人。
“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没有懈怠,便是经验不足。”
黑暗中,王妧的声音透着一股冷淡,而她所说的话却不是胡诌来应付人的。
路婴发出轻快的笑声,回答道:“是。”
“哎,说到底就是蠢呗。”一旁的武仲突然插嘴说了一句。
他也不理会路婴投来的怨毒目光。路婴说一,他便说二,并以此为乐。
观战三人在刀兵相击的鸣响中交谈,旁若无人。
薄雾悄然遮蔽了众人头顶的天空。萧芜飞快瞟了他们来时的方向一眼,收了九节鞭,发出口哨作为撤退的信号。
当即有四名黑衣人联手阻断庞翔的攻势,掩护萧芜往北退去。
王妧在三丈开外,将萧芜的动作收入眼底。
她伸手借来路婴的弓和箭,对准了已然无心恋战的萧芜。
“你猜,他会往哪里躲?”
王妧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路婴看到萧芜的胸膛僵直地撞上箭身,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另一边,庞翔也注意到了南面滚滚而来的雾气。他同样作出撤退的指示,携詹小山三人往王妧所在的方向急速奔去。
一行人避开迷雾,折返向西面移动。
路婴听到身后的迷雾中传来了痛苦的呼叫。他仿佛猜到了什么,低头不语。
交锋已经结束,詹小山的疑惑和忧虑却一刻也不曾消失。
他看见有人点亮了两支松明火把,不由咋舌:若是再把那些人招来,岂不是麻烦?
迎着火把的光芒,詹小山快步走向王妧。
“你知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他语速急促。
王妧仍在继续往前走。
她能感受到吹拂枯木的风并未停息。瘴疠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出现。
“方才和你交手的那人名叫萧芜,他效命于一个叫做‘暗楼’的组织。暗楼打算除掉我,而我也打算除掉它。”王妧平静地说出她和暗楼的恩怨,又补充了一点,“不过,那萧芜应该没料到我进了浊泽,想来是……”
詹小山听到这里突然停下脚步,打断了王妧的话:“你不是误闯进来的?”
王妧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没错。”她答道,举目四望,“走吧,我们不能停下来。我先已在荒野里遇到一拨暗楼的人马。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来取我性命,像这样偏僻到不见人烟的地方也……”
“所以,你选择浊泽作为藏身之处?你是不是疯了?你还不如跟我们回到海上……”这是詹小山第二次打断她的话。
他直到这时才知道王妧和他一样在荒野中遇到了袭击,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成为王妧冒险进入浊泽的充分理由。
他几步追上前,接着说:“我就是担心天池盘出错才会追来,浊泽凶地之名绝非空穴来风,你是无知者无畏,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
王妧眉头微蹙。若不是打斗的声响引起她的注意,詹小山早已命丧于萧芜之手。
“浊泽有多危险,我很清楚。若不然,我如何能够绕过重重瘴气和迷雾,准确找到你们三人的下落?”
詹小山被她一言点醒,这才重新审视起王妧一行人。
他一眼认出武仲,还发现了几个面生的人,可是……
“怎么不见六安?”詹小山边走边问。
“我说过,暗楼要除掉我,我当然要予以反击。我回到容州之前,必须做一些准备。”王妧并没有直接告诉他。
詹小山突然明悟过来,苦笑一声。
他在瞎操什么心?王妧可不是秋秋那丫头。
“总而言之,”他立住脚,郑重向王妧抱拳道,“多谢了。”
此时夜色侵霜、此地瘴雾迷茫,他的这句“多谢”所带的分量被加重了十倍。
王妧不敢托大。她向詹小山回礼。
二人心印默契,相视一笑。
詹小山没有留下的意愿,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他开口辞别。
“只是,天池盘失灵,我们认不得路……”
王妧能够找到他们,他感到很意外。同时,他也想知道王妧几人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够在浊泽之中来去自如。
王妧没有隐瞒。她说:“庞翔原是鲎部的人,他多次出入浊泽,对浊泽的情形颇为了解。”
庞翔手举一支松明火把,上前来和詹小山相见。
他知道王妧无法拒绝詹小山这个小小的请求,但他私心里也有为难之处。
“我们兄弟六人,同进同出。送三位离开浊泽这件事,就让我来做吧。”
王妧听出庞翔的言外之意,顿时沉默不语。
好在有沈平自告奋勇,替她解了围。
原在如意楼的时候,沈平便和庞翔交好。他肯为查探浊泽的事务尽心尽力,却没有像庞翔几人一样对查明厌鬼存在的真相心生执念。
“姑娘可有话要交代我?”大嗓门的沈平特地压低了声音。
这边,王妧和沈平低声交谈。
另一边,詹小山和两名下属也产生了分歧。
“我想留下来。”邢念憋着一口气。他不想白白错过这个查明天池盘失灵原因的机会。
詹小山有些犹豫。
“老大,如果我大哥还活着,你一定会支持他的,你一定会说,‘去做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不对?”邢念追问道。
“都是那个冒进的计划害了他的性命。”詹小山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懊悔。
“那现在呢?”邢念急道,“王姑娘可不是冒进之人。”
詹小山愣了愣。他沉思片刻,终于松口。
他伸手拍了一下邢念的肩膀,说:“活着回来见我。”
221 旧址(七)
天色已经大亮。
临街的小酒馆刚刚开门没多久。
一个上了年纪、佝偻龙钟的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慢腾腾地挪到门外悬挂的酒字风帘下。
随着她双手一抖,木盆里的污水争相飞出,不顾一切地扑向地面。
不料,污水没有激起半点尘烟,反而洒落在一双皮靴上。
老婆子嚎了一声,当即丢下木盆,抽出掖在袖中的干抹布,蹲身去擦靴上的污水。
六安双脚被这飞来横祸钉在原地。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个耳聋眼花的老婆子?
“酒婆子,”六安探身一捞,抓住了她的手腕,“长老可在?”
酒婆子抗不过六安手上的力道。她拿着抹布的右手掌心上翻,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被她倏地收回袖中。
“在的、在的。”她连声应答,终于挣脱了束缚。
六安这才绕过她,走进酒馆。
酒婆子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慢吞吞去捡地上的木盆。
后院的小楼静得出奇,不见半个人影。
红姬因受了风寒,留在此处静养。但是,她的对手又岂会因此消停?
红叶一死,本该由她向大长老举荐合适的人选接任长老之位。
没想到,白先生和乌翎先后出手搅局,倒逼她吃下这个哑巴亏。
若是红叶还在,二人怎敢如此放肆?
如今,她又怎么甘心叫那二人如愿呢?
“咳、咳……”
明明是大白天,附着在她身上的寒气却始终无法散去。
这个时候,六安归来的消息让她感到几分振奋,但也仅此而已。
她下了小楼,一眼看见肃立在院中的六安。
有一刹那,她只想躲在檐角的阴影里,唯恐被满院的阳光灼伤。
但她到底还是走出了阴影。
“我让你带着蒲冰来见我,你却空手而来?”她的声音带着三分不满和两分焦虑,余下的全是她试图隐藏的无奈和疲惫。
六安转身面对着声音的源头,神色坦然。
他看着红姬身裹一件薄披风款步向他走来。病中的红姬盘起了她的长发,唯留一缕落在左侧颊边。她的脸色被这缕黑发衬得愈发苍白。
“蒲冰已经自行动身来容州了。”他直截回答了问题,对红姬的病容视若无睹。
红姬眉头一皱。
“慕玉山庄虽然收留了她,对她却很苛刻。她日子过得拮据,心中积怨,便有了别的打算。”六安解释了一番。
“哦?她是忘了百绍国主的追杀令了。”
红姬紧盯着六安,却见六安从容不迫。
“蒲冰并不知道鲎蝎部打算助百绍国主一臂之力。对一条自投罗网的鱼,最好是不要惊动它,我说得对吗?”
红姬冷笑着,话锋陡然一转:“我这样待你,你可怨我?”
六安眼里泄露出错愕的情绪。他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而垂下眼帘。
红姬心头一动。她走近六安,从披风中伸出手来。
六安急急后退两步。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倒引来红姬的嗤笑。
“看来,你不仅怨我,还怕我?”
红姬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好了一点。她收回手,转身背对着六安,说起了从前的事。
“你我初入暗楼时,只有彼此能够依靠。那时候吃的苦,却成了我此生不愿意遗忘的记忆。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爱我、敬我呢?”
六安沉默不语。
红姬从袖中掏出一个绣着粉蝶低飞的天青色荷包,又接着说:“你要报杀母之仇,根本就是大错特错。你的娘亲还活着,杀母之仇从何而来?”
六安受到触动,伸手便要去接那荷包。
红姬却不肯轻易给他。
她举着荷包说:“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你娘亲为你求来了这道平安符。以你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够查清楚这平安符来自哪座山、哪座庙。”
六安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面露愠色:“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红姬看着他俊秀的容貌因为愤怒而扭曲,不由得想起她逼他认错时的情形。
他被饥饿和黑暗折磨得脱了相,这才过了多久,他外在的容貌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红姬觉得,先前那点惩罚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就算是亲手养大的狗,若一时疏于教训,也会生出对主人龇牙的胆子。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他说出愿意痛改前非、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没有被欣喜冲昏头脑。
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只能要挟他一时,她要的是他长长久久的心悦诚服的归顺。
“从前,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一家人?”六安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微微颤抖,“我和你永远不可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我只要它!”
他呼吸急促,双眼紧紧盯着粉蝶荷包,仿佛他的咽喉也如这荷包一样被红姬攥在手中。
红姬脸色一沉,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你年轻气盛,不明白我是为了你好。我不跟你计较。”她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对六安循循善诱,“红叶的死,和王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长老没有把详情公之于众,却将王妧的名字写入无头榜。你看,就算我不逼你杀了她,她也会死在暗楼的人手里。倒不如,你拿她的命来换这平安符,甚至是换那长老之位。”
六安将目光从荷包上移开,脸上也露出思索的神色。
红姬并不催促他,只是将天青色荷包收好。
良久,六安才叹了一口气,懊悔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把她送进浊泽。”
红姬眼波一转。
这小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养了他十多年,他都能翻脸不认人。对相识仅仅数月的王妧,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她说:“那真是可惜了。”
“不过,我也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她听见他在喃喃自语。
“对长老之位,谁能不起垂涎之意?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抵不过白先生和其他长老的决心。”
有时候,红姬十分欣赏他的这种冷静,有时候她又十分厌恶。
“我会帮你。”她说。
反正,王妧终究是要死的。长老之位不能落在外人手里,但也不能便宜了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
等她收拾好红叶留下的残局,再腾出手来,教这小子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
222 旧址(八)
容州城外,朝阳初上。
弥漫在郊野之间雾气渐渐消退。
红色的山花在晨风和晓露的照拂之下尽情绽放。
早起的雀鸟发出清脆的鸣叫,扑棱着翅膀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劲装人马疾驰而来,闯入了这片安宁的天地。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个脸颊上长着一块红色胎记的女子。她专心于赶路,并未注意到有人从队伍的最后拍马赶了上来。
“容溪!”
叫唤声引起她的注意。她侧脸看去,眉头皱起。
“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大声质问她的人是刘筠。她本不想理会,但想到刘筠手里的清滌草对她接下来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放慢了前进的速度,让刘筠和她齐驱。
“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这件事就一定能成功。”容溪双眼看着前路,从容说道。
刘筠显然没有被这样一句空话打发了。她继续追问:“清滌草对你们容氏来说是无价的宝物,但对别人来说,它比喂马的干草都不如。石璧身为西二营的总管,又怎么会被区区一根干草打动?”
容溪对此嗤之以鼻。
“你也看见了,石璧甘犯大不韪、携兵甲潜入州城掳走我容氏子弟,只因他怕了。浊泽的危困,除了我鲎蝎部容氏,再没有人能够解除!我如今送上门去,他还不乐得将这烫手山芋甩给我?”
这个道理,她在出发之前早已解释过。谁知道,刘筠竟这样愚笨,累她三番两次饶舌。
“即便如此,他也不见得会答应你的条件。如果他真的和赵玄串通一气,而且铁了心要站在赵玄那边,你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刘筠急急辩道。
她并不清楚容溪是从哪里打听来赵玄和石璧暗中勾通的消息,她也不了解石璧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曾败在赵玄的阴谋诡计下无数次,她敢说,这样不周全的计划一定会反过来被赵玄利用。
容溪一听这话,料准刘筠想要反悔、不肯把清滌草拿出来救人了。
她不禁为刘筠的目光短浅感到痛心,同时大声怒斥道:“厌鬼降世,瘴疠横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更不是我容氏一族的事。这关系到整个容州、整个南沼成千上万百姓的死活!赵玄为一己之私为难我容氏,不肯出力攘除祸患,而你呢?你这样畏畏缩缩,和赵玄那个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知道,她的父亲对刘筠的顾虑始于对王妃姑姑的爱护。她只需要打消她父亲的顾虑,自然能够保全刘筠的性命。刘筠已经得到她的承诺,还想着临阵脱逃?她绝不答应!
刘筠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索性把头一偏、把嘴一闭,再也不开口了。
一行人重新整队赶路。
走了半日,西二营在望。
拒马将他们拦在西二营之外。
“速去通报,我鲎蝎部圣女到访!”容苍当先一骑,对着守卫的小卒高声呼喝。
过了好一会儿,小卒带来了一个人。
石璧没有亲自来迎接,已经让一行人窝了一肚子火气。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来者竟仍是一无名小卒。
容溪众人认不出何三,这并不奇怪。近来,石璧的心腹亲兵项景有意提携他,明眼人都知道他得脸了。
此时,何三是领命而来。
他先是表明身份,说了一番客套话,又命人搬走拒马,将容溪等人迎进营中。
马匹被小卒牵往马厩。众人将步行前往议事厅。
“总管恭候大驾……”何三一边引路,一边颇为诚恳地向容溪解释,“只是议事厅地方小,仓促之间,难免招呼不周……”
容溪当他还是在客套。她急于见到石璧,心里不免嫌何三啰嗦。
谁知,何三竟在通向演武场的甬道口停了下来,说:“请圣女随我来,其他人就在二厅稍作歇息。”
容溪醒悟来。她下意识要拒绝,却见演武场左右的敞厅中有兵卒探头出来张望。
她堂堂圣女,当众吵嚷起来,实在有损颜面。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心腹容莎忍不住开口表达不满。
容溪却伸手拦住容莎,答应了何三的条件。她不能冲动。
今天来西二营,她只动口,不动手。
“我也要去。”刘筠原本落在最后,这时急急挤到前边,对那何三说道。
何三打量了刘筠一眼,又见容莎等人对刘筠多有排挤打压之色,便点点头,示意刘筠可以跟上。
容莎几人顿时吵闹起来。
容溪什么也没说,和刘筠一起跟随何三的脚步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议事厅,容溪突然想起上次发生在这厅里的对话。
当时,石璧坚决表示,不许赤猊军踏入容州。在那之后,王妧曾有几日时间不见踪迹,她放在王妧身边的眼线也同时没了消息。
她曾经怀疑是赵玄动的手,毕竟是她先拿王妧作饵引赵玄来容州。但没过几天,王妧又安然归来,且绝口不提自己的去向。
现在,她回头再想,动手的人也有可能是石璧!若是如此,王妧是如何脱身的?赵玄又是否参与其中?
容溪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听见刘筠轻轻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
石璧已从座中起身,向二人走来。
“石总管……”容溪怔怔道。
在她踏入议事厅之前,她的打算是劝说石璧不要误信赵玄,鲎蝎部和西二营应当同舟共济,守护南沼百姓和靖南王府的小世子。
容滨和其他几个西二营的兵卒身上所中瘴毒只有她能解除。若任其发作,整个西二营都难幸免。石璧拿容滨做要挟,不就是为了逼她出手相救吗?
眼下,她面对着石璧,心里却乱作一团,左右拿不定主意。
就在容溪茫然不知所措时,刘筠突然抓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
二人目光相遇,如火石相击。
“石璧,你潜入州城、掳走我族弟,到底是什么意思?”容溪沉着说道,并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还不快点把人给我交出来!”
石璧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瘦削的下颚如同刀锋一般。
他盯着容溪,缓缓开口:“圣女,你在说什么?我何时去了州城?”
223 旧址(九)
石璧的否认令容溪再次愣住。
她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容滨被石璧劫走,很可能真的信了石璧的鬼话。
想到这里,她面露恼色。
瞧见容溪的反应,石璧皮笑肉不笑,说道:“圣女,你说我潜入州城,可有人证、物证?空口说白话,恐怕有损圣女的声望。至于你所说的‘把人交出来’——无论是谁,进了我西二营,便是我西二营的人。别说是你的族弟,就算是你的亲弟弟,我也不能把人交给你。”
容溪顿时觉得难以招架。
她强装镇定,越过石璧,在主位右侧的交椅坐了。
刘筠亦步亦趋,站在她身后。
“行,既然你不愿意把人交出来,我就留在这里守着他。反正,我已经将浊泽的异象报与蔡都督,想必他很快就会派人来巡查。”容溪小小使了一诈。她若能打动蔡都督,也不必前往湖州向靖南王求援了。
石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派人来巡查?是派高凌那个怕死鬼?还是派杜升那个饭桶?别说东一、三营无人可用,就说我们鲎蝎部的容首领,他会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么?”
“可是……”容溪几乎要脱口说出“赤猊军”这三个字,却猛地住了口。
石璧为什么要说,她的父亲不会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她去湖州求援明明就是她父亲的主意。
当她借着王妧将赵玄和赤猊军引来容州后,王妃姑姑恰好送来了一封充满警告和血泪的家书。
就是这封家书,改变了她父亲的态度。
容氏的目标不再是引赤猊军为援,而是除掉赵玄,收赤猊军为己用。
这细微之处的转变,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知道得清楚。
石璧怎么会认为,她父亲从头到尾都不愿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当初,石璧还痛骂过她父亲引狼入室,怎么转身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
“没有‘可是’。浊泽异象已出,容氏想要进去探一探,我自然不会拦着。”石璧咧着嘴,露出阴沉一笑,“就怕你们没本事,进得去,出不来。”
容溪腾地站起身,指着石璧,大骂一声“叛徒”。
刘筠在心里暗叹一声。
她已经隐约猜到赵玄引容溪来找石璧的目的。
这时候,石璧终于露出他的獠牙和利爪。
西二营总管朝前一步,仗着身形,居高临下望着怒容满面的圣女。
“叛徒?你们容氏的叛徒?”他瘦削的面庞狰狞可怖,犹如吃人的恶鬼,冷笑着反问道,“我石氏从来就不是容氏的走狗,何来叛徒的说法?‘能者居上,强者居上’,这不是你们容氏几百年来奉行的道理么?你难道不知道,这两句话后面还应该接一句,‘后来者居上’?”
容溪被他身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吓得跌坐回去。她又气又怕,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刘筠见此情形,不得不上前扶住她,并用力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现在的容溪恐怕更加认定石璧已经和赵玄勾结这件事。可是在刘筠看来,事实并不一定如此。
不知怎的,刘筠突然想起王妧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想要打败仇敌,就要比对方多走一步。
她很肯定,王妧话里所说的仇敌就是赵玄。
“石总管,你把一个身中瘴毒、半死不活的人留在西二营,就不怕他人一死,连累整个西二营一起遭殃吗?”刘筠从容溪身后站出来,声音平和,神情也十分镇定。
石璧这才正眼看向衣着相貌皆平平无奇的刘筠。
从踏入议事厅开始,在容溪张扬的言行举止衬托之下,刘筠就像仆婢一样谨慎而卑微。眼下,情形却正好颠倒过来。
刘筠敏锐地觉察到石璧的轻视。她非常熟悉这种目光,以至于她足够熟练地、不动声色地承担起来。
她接着说:“你不怕,是不是因为你早就有了应对的办法?”
这一问,倒叫石璧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你是什么人?”
刘筠察觉到他的语气、神态稍有变化。她侧着脸,看了容溪一眼,回答道:“我是圣女的随从。”
她没有说实话。
石璧因她的动作而发出嗤笑。他又问:“我能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刘筠的心跳得飞快。她猜对了吗?
她略一思索,说:“西二营和浊泽只隔着一道屏岭,浊泽有什么风吹草动,西二营一定是最先知道的。厌鬼降世,营中兵卒染上瘴毒,石总管一定为此日夜悬心。但是,消灭厌鬼、解除瘴毒的办法是容氏不外传的秘密,石总管只有解开这个秘密,才能……鹏程万里。”
石璧又笑了。不过,这次他是真心发笑。
鹏程万里。
这话他爱听。
“你是想说,现在这个秘密就摆在我面前,我不应该杀了她?”石璧就像在和自己的心腹下属讨论问题一样直言不讳,毫不在乎刘筠方才表明的身份。
容溪在一旁听见,身体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我相信,石总管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敢对鲎蝎部的圣女下手。但是,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舍近求远。让圣女亲自出手,解决掉厌鬼和瘴毒带来的麻烦,才是真正的事半功倍。”刘筠似乎是默认了石璧提出的问题,进而给出了理由。
石璧却不为所动,坦承道:“比起事半功倍,我更在乎万无一失。”
容溪在这时吵嚷起来。
“哼!万无一失?我来西二营的事没有瞒着任何人,我若有什么闪失,鲎蝎部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刘筠抢在石璧之前出声。
“先前,我劝过你不要来……”
容溪想起刘筠所说的送羊入虎口等话,不免有些心虚。
“你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圣女的位置上,等别人把好消息带回来,但你却不听劝告,选择亲身涉险。”
刘筠这话虽然是对着容溪说的,却又像是在说给石璧听。
“容溪,你是一个好圣女,却不是一个聪明的圣女,”这是刘筠第一次在石璧面前以姓名称呼容溪,“好圣女不会看着百姓受瘴毒侵染、家破人亡。聪明的圣女不会误以为鲎蝎部上下会齐心协力、和圣女共同进退。”
刘筠说完,不顾直愣愣看着她的容溪,而是对着石璧,正色说道:“她是个好圣女。你应该让她履行完圣女的职责,再让她死去。”
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石璧和赵玄最大的不同。
224 旧址(十)
石璧这时也看出来了,刘筠并不是容溪的随从,或者说,拥有如此才识的人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名随从。
“你说得很好,我差一点就被你说服了。”
换作是平时,他或许会考虑采纳刘筠“事半功倍”的建议,但在这件事上,他的心意坚如磐石。
刘筠的脸色变得惨淡起来。
石璧的声音依旧低沉,只是少了几分冷酷:“放心,你不用陪着她一起死……”
容溪听见二人旁若无人地谈论着自己的生死,她心中的惊惶渐渐变成了绝望。
她抬起头,刘筠的身形正好挡在她和石璧的中间。
她看不到石璧,石璧也看不到她。
蓦地,她从座中跳起,用力推了刘筠一把,随即头也不回地、箭步冲向大门。
只有和她的下属们会合,她才能夺回一线生机。
刘筠猝不及防,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倒。
石璧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他反应迅捷,一把扶住刘筠双肩。
待二人站定后,容溪已被人押回议事厅。
刘筠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嘴里只挤出一个字。
“你……”
“押下去。”石璧的右手仍按在刘筠肩头,说完,他轻轻将人推向容溪。
刘筠木然从容溪身旁走过。
几名守卫押着二人离开议事厅,何三恰好在这时闪身进来。
他来向石璧回报容溪随从众人的情况,接着又问,是否将容溪、刘筠二人分开看管。
石璧摆摆手,说道:“不必。你跟过去看看,两人什么时候开口说话、都说了些什么,你要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回报与我。”
何三领命而去。
西二营不设监牢,犯错违纪的兵卒除了接受棍棒伺候,还有一个阴森的去处。
那便是东南角落的黑屋。
容溪与刘筠正是被押送到这里。
说是黑屋,其实是由地面向下挖出来的一个深坑。它方圆宽窄不到一丈,四面无窗,入口用石板和棉布扣合,只留一个小孔通气。
刘筠借着石板开启时投下的日光匆匆一瞥,只看见四面不计其数的深浅不一的窟窿和一地没有来得及用沙土掩埋的秽物。
污浊腥臭的空气结成猎网,捕获了这两个各蓄异心的女人。
要是能见容滨一面,容溪或许能够得到提前的告诫。黑暗和孤独是比棍棒伤痛更难以忍受的惩罚。
石板砰然合上。
容溪在左,刘筠在右。
两人强忍不适,静默不语。
一个苦思冥想着脱身之计,一个却在回顾石璧方才的一言一行。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间似乎过得极快,又似乎过得极慢。
容溪一闭上眼睛,便看到她父亲责备的眼神,好像容滨身中瘴毒、被石璧带回西二营完全是她由于无能而铸下的过错。
她退到坑壁处,手掌抵在粗砺砂石上,只觉得心头惶惶、无处可躲。
拿不到清滌草,她炼不成驱瘴灵丹,救不了容滨。
石璧当着她的面张狂妄行,她也拿对方毫无办法。
她的父亲已经看穿了她。
她也看清了她自己。
除了一个鲎蝎部圣女的名号,她什么也没有,她什么做不了。
愧疚就像虫子一样一点一点啃食着她的信心。
她突然感觉到耳后有些发痒,不由得伸出手去。
她的手指只摩挲几下便抓住了元凶。
被她捻在指间的虫子大小只有尾指指甲的一半,是活跃在土层表面最寻常不过的蚁虫。
可是,寻常蚁虫怎么近得了她的身?
这一念头刚起,她又感觉到手背在发痒。
容溪发出一声惊叫,吓了刘筠一跳。
在这并不宽敞的黑屋里,容溪只是伸长双手、随便一摸索就找到刘筠所在的位置。
刘筠无法置身事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容溪紧紧抓住刘筠,喃喃自语。她并不是在向刘筠发问,而是此时此地只有刘筠这个大活人能够分担去她心中的一部分焦虑和惊慌无措。
“你做什么?”刘筠当即打了一下容溪缠过来的手,试图挣脱开去。
可惜,容溪已将她当成救命的浮木。
“怎么会有虫子?这里怎么会有虫子?”容溪用力摇着刘筠的手臂。
刘筠只觉得又生气又好笑。
石璧已经不再掩饰他对容溪的杀心,现在又把她们关在这个漆黑一团的地方,难道容溪还指望着石璧的礼遇?这间黑屋没有做过防治虫蚁的措施,根本一点也不出奇。
再说,堂堂鲎蝎部圣女,竟然会害怕虫子?容州遍地的蛇虫鼠蚁,鲎蝎部更是以御虫、饲虫立身扬名,圣女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害怕一只小小的虫子?这件事说出去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巫圣血脉天生就有克制毒虫的能力,你这是在逗我发笑吗?”刘筠冷冷说道。
容溪被这话刺中心事,顿时安静下来。
“它们……从来不敢主动接近我……”她靠在刘筠身边,低声说道。
鲎蝎部养了那么多毒物。别说碰触,连她的靠近都会令它们感到不安。
对她来说,受到蛇虫鼠蚁侵扰这种问题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这也是容氏一族引以为傲的令百虫颤抖而臣服的巫圣血脉的能力。
但是现在,一只小小的、普通到叫不出名字的虫子竟然爬到她的耳朵后、她的手背上,这叫她难以承受。
刘筠并不觉得问题如何严重。她初来容州时也十分厌恶这些扰人的虫蚁,后来她忍耐,再后来,她学容州人戴上了驱除虫蚁的药草香包。
此时,她身上戴着一个出自容氏之手的秘制香包。没有虫蚁凑近她,反倒是容氏一族地位尊崇的圣女紧贴她左右。
何其诡异!
“刘筠,你不要怨我……”容溪终于开口了。小虫子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局,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虽然虫蚁不再缠人,她却心有余悸。
“我身为鲎蝎部圣女,必须以大局为重。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如果我刚才逃脱了,我必定会回来救你。石璧要杀我,却没有要杀你的意思。这个风险,我非冒不可……”
“哼……”刘筠冷笑一声,怒道,“大局为重?以你的性命为重、别人的性命为轻,这才是你想说的吧?”
赵玄要她死,容全要她死,她都能够平心静气地面对这些事实。
但容溪口口声声说为了南沼、为了百姓,转头却做出弃她于不顾的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容溪,如果我要你的性命来换清滌草、换你族弟的性命,你会答应吗?别拿什么圣女大任唬弄人,你死了,自然有别人来做圣女。我要你看清楚,你这一身圣女的皮囊之下,到底有没有藏着一颗私心?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容溪,还是要做圣女!”
225 旧址(十一)
何三遵命守在黑屋外。
一开始,黑屋里还传出不少动静,可没过多久,里头竟然连走动的声响都消失了。
何三渐渐感到不耐烦。
他可不会傻傻地一直等下去。
伸手招来一个相貌敦厚的小卒,何三将石总管交代他的话对那小卒又交代了一遍。
忙活了半天,他连一口茶水都顾不上喝。现在,他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好好歇一歇,最好睡上一觉。
看天色,还不到正午,营舍肯定没有闲人在。
果不其然。
一整排门扉敞开的大通间空荡荡的,除了值守的兵卒,半个人影也……
不对,有人。
距离营舍大门最远、西面第一排屋舍靠近围墙的拐角处,有人正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最喜欢抢风头,连我的风头也……该死……”
人声之中还夹着接连不断的捶打声和一二闷哼声。
何三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事不关己。
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管这等闲事。
“我姓厉的名头在你这里不好使?拳脚就好使了……你说,是,不,是?”
配合着最后一问的,是三下利落的重击声。
何三顿时来了兴致。
他支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果然听到了另外两道附和的声音。
“还真当自己是神箭手,天下无敌了?你知不知道东箭一队将来的头儿姓什么?”
“哼,他这种人,就是平时欠教训。”
“我还是不解气!把他绑起来,吊到那边柱子上,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长脸。”这是那姓厉的说话声。
随后,何三听到一阵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和低沉的嘲笑声。他摇了摇头,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从容自若地守在离开营舍的必经之路上。
说笑着的三人拐了道弯,正从一排大通间前走过。
何三发出一声轻咳,冷不丁吓了三人一跳。
姓厉的少年站在中间,脸色微变。
他按住两名同伴,习惯地先捧了何三一句:“原来是总管身边的大红人,何支使。”
何三手一摆,推道:“什么大红人,没有的事。”
“何支使过谦了。人人都知道,何支使深得总管重用,还……”
何三以呵欠打断了他的话,右手搭在左侧手肘处,拇指与食指做了一个捻动的手势。
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是左边那人反应过来,对厉姓少年耳语几句。
少年皱了皱眉头,勉强从腰间的暗兜里掏出一块颇有分量的碎银。
左边那人接过碎银,转手便塞给何三。
何三掂量掂量,眉开眼笑。
“那、行吧,你们也没有闹得很过分,走吧、走吧。”
他摆摆手,让三人通过。他的眼睛没有放过姓厉的少年脸上那股不忿之色。
待三人走远,他才慢慢向拐角处走去。
不大的空地上立着两根碗口粗、一丈高的柱子,柱身错落嵌着一些三指宽窄的小木块,供人练习攀爬使用。
此时,俞溢两脚悬空,双手手腕被粗绳缠绕着扯向头顶,就像一条死鱼一样被吊在柱子上。
他的头微微偏着,从何三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一边肿起来的淤青的脸。
何三留在拐角的地方,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开口问道:“小子,痛不痛?”
俞溢似乎没听见,一点反应也没有。
俞舟堂出来的孤儿,骨子里的自尊远远比别人强。
何三继续说:“鲎蝎部九姓,对应着整个容州最有权有势的九个家族,刚才那姓厉的就是这九姓之一。”
俞溢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何三一眼。
“何支使……”他说着,嘴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何三遭到冷遇,却不是很在意。
“说是九姓,原来却只有八个,这多出来的一姓,是我们西二营石总管的石氏。”他说一句,又问一句,“其余八姓,除了主领鲎蝎部的容氏,你还听说过哪个?”
俞溢嘴一撇,牵动了伤势,脸上的神情也由不屑变成了忍耐:“一个也没有。今天要不是那个姓厉的自己跳出来,我还不知道,原来西二营卧虎藏龙呢!”
何三嘿嘿一笑。
这小子,嘴还挺硬的。
“现在你知道了,又如何?”
“如何?该如何便如何。东箭一队,我是一定要进去的。”
“好,有志气!”何三这才走过去,伸长了手,把他刚才从厉姓少年那里讹来的碎银塞到俞溢右脚的靴子里,最后轻轻拍了拍碎银的位置,说,“你想要飞黄腾达,单单靠志气是不够的,还要有脑子,还要有这个。”
俞溢低头看了看,并不说话。
“好了,我就不和你多说了。我歇会去……”何三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抬脚便要离开。
“喂,何支使!你不把我放下来?”俞溢语气焦急。
何三停下脚步,回头道:“那个……我刚才收了人家的……不太好……过一会儿,操练就该散了,你该不会是怕丢人吧?”
“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我有什么好丢人的?”俞溢急着反驳。
“那就对了!”何三笑了笑。
这小子心性也不错。
他这样想着,紧走几步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俞溢面前。
来去匆匆。
俞溢愣住了。
只有靴子里那硌脚的事物能够证明,何三的出现并非他的幻觉。
……………………
杯子里的茶还温热着,客人却已离开。
莫行川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忍不住连连叹气。
王妧离开离岛后的行踪和决心,他刚刚从六安口中得知。
近来密集的刺探已经可以确定是暗楼所为,这是所有消息中最好的一个。
其他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要是王妧回到容州,他还能以准备不充足,风险太大,劝王妧改变主意。
可现在人已经进了浊泽,他说什么都迟了。
另一个消息同样糟心。
二夫人郑氏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被王妧探知,二人生出龃龉。王妧定下回容州的行程,郑氏却没有依照安排启程。如今,郑氏很可能被困在离岛。
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二人折腾。
想到这里,莫行川坐不住了。
他本不该打扰留在滁州养伤的张伯,但是,眼下的情形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暗楼、鬼夜窟、安州军督府,三者都是令人头疼的存在。张伯已经不能把姑娘的行为都当做是小打小闹了。
他铺纸研墨,开始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