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答案
停灵庄外的打斗声渐渐低了。王妧知道,是安州军督府的人来了。
高侍卫打头走出停灵庄,王妧只落后他几步。
不料这时,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长剑挡住王妧的去路。
一边,高侍卫被两名黑衣人缠住,应对仓皇。
另一边,王妧险险避开剑锋,脖子却被一截白绫勒住。
王妧衣袖一抖,随身的黑水纹匕首便落入手中。
匕首尚未出鞘,她的双手竟已被两截白绫所缚,动弹不得。
滁州城外的那个佯装病弱的青年从庄院墙角晦暗之处向她走来。
月色之下,青年面容白皙,英风凛凛,眼底郁结的黑气令他整个人散发出鬼魅般慑人的气魄。
王妧看得清楚,长年累月的幽禁夺走了他的生气,难怪他要以鬼为名。
“你到底是谁?”
王妧怔住了,这个问题该她问对方才是。
“你,到底是谁?”鬼三爷再次问道。
他已走到王妧面前。
他的手按在王妧颈脖间的白绫上。不知他是在测量王妧的脉搏,还是准备扭断王妧的脖子。
王妧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只要她说错一句话,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难道你不应该先报上你的名号吗?”她盯着鬼三爷的眼睛,“杀了我,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鬼三爷听了她的话,恍然道:“是了,你认不出我了。”
他收回手,接过随从递来的白绫。
“我可以帮你想起来。”
巴掌宽的白绫随即覆住王妧口鼻。
挣扎中,匕首从王妧手中掉落。
她仿佛变成一条离了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会挤走她胸腔中的空气。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失去控制。
“窒息的感觉,好不好受?”
她仍听得到鬼三爷的声音,只是她的脑子已经几乎无法思考了。
“要残酷到什么地步,才能亲手捂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鬼三爷想听王妧的回答,于是他松开了手中的白绫。
王妧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她脑子里在不断鸣响,双耳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鬼三爷的嘴巴一张一合。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绫再次捂住她的口鼻。
这一次,她已经无力挣扎了。
透过白绫看到鬼三爷模糊的身影,她感到自己的双眼逐渐变得酸涩起来。
那个时候,她太小了。她想不起那个乐伶的容貌,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记不得。
她只记得母亲江氏向燕国公哭诉:被陈王捂死的乐伶,是燕国公府三爷的知音人。
记忆深处,有一处地方是她不敢碰触的,思绪的洪流将之越推越远,越埋越深。
“娘亲……”王妧喃喃呐呐,唯有记忆中的江氏令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鬼三爷住了手。
“我娘亲……因你离家出走,内疚至死。残酷的人……是陈王。”王妧说得断断续续,但她咬字清楚,决心将每一个字钉入鬼三爷心头。
她做到了。
鬼三爷的脸色冷得像冰块一样。
“你任性离家,祖母心力交瘁,家中再无安宁之日。”王妧的声音极轻极低,“你还敢问我是谁?我,代祖母、代我父亲、代我母亲回答你,我们是被你背叛的家人。”
王妧闭上眼睛。被她极力压抑着的情绪除了愤怒,更多的还是恐惧。
齐整的脚步声向停灵庄靠近。
王妧脖颈间、手臂上的白绫被人倏然收走。等她睁眼一看,四周空空如也。好像她刚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高侍卫也脱身回到王妧身旁,他注意到王妧脸上有些发绀,十分难看。
“姑娘……”
王妧朝他摆手示意。她感觉到鼻子有些哽塞,脑袋也昏昏沉沉,所以暂时不想说话。
她本强撑着准备应对韩爽的盘问,不料对方竟然大发善心,容她回去歇息。
万事等到明日再分说。
韩爽只留了人马在仙人屿上细细搜寻,随后带走了田夫人派来暗杀黎焜的人。
王妧有些气馁,怏怏动身,折返慕玉山庄。
这个夜晚,她得知了鬼三爷的身份,但却有更多的问题紧随而来。
鬼三爷究竟因为什么缘故被靖南王囚于王府地牢?难道这就是他无法归家的原因?
他和暗楼的白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开始,她以为鬼三爷要置她于死地,后来他却轻易收了手。
他为什么会问她是谁?
他有不止一次机会能杀她。
他利用黎焜将她卷入这次事件,到底有什么目的?
船只随波摇荡。王妧带着许多疑惑,恍恍惚惚进入梦乡。
乘着一艘快船、早将仙人屿甩到身后的鬼三爷收回了追击黎焜的命令。
“老天佑我……”他望着黑黢黢的水面,伸手从怀中拿出一颗琉璃珠。
代替阿福侍候在他身边的人是星罗。
船室中仍能感受到颠簸,星罗却若无其事,专心致志关注着炉子里的炭火。
她煮水、沏茶,待茶水微凉,又将它们倒入漱盂。
这一套动作,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只待鬼三爷心念一动,便能喝上热茶。
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动作。
鬼三爷在船室外吩咐她弹一首琵琶曲。
琵琶是她随身带着的,既是一件乐器,也是一件武器。在鬼三爷面前,它作为武器的功能自然是用不上的。
星罗技艺高超,且又心思灵巧。她猜到鬼三爷是触景生情,便信手弹了一曲寒江月,排遣听者的失意。
曲终,星罗静静等候鬼三爷的其他吩咐。
透过卷得低低的竹帘,她只能看到鬼三爷衣摆上的金线。
“你若早生十年,大抵也能做我的知音。”
鬼三爷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她顿时心生惶恐。可她不能什么也不答。
“星罗不敢。”
鬼三爷不再说话了。
他们在中途换乘了普通行船,回到离岛。
码头上,水关营卫的兵士和安州军督府的人马严阵以待。
抱着琵琶的侍女打扮的女子领头下了船。她低眉顺眼,取出一块令牌,展示给上前质询的兵士。
裹在披风和兜帽中的男子步履从容,穿过一丛冷厉而又警惕的目光。
“总督府?呸!”
奉命留在码头守备的参事听了兵士的回报,朝那二人的背后吐了一口唾沫星子。
197 少庄主
昏暗的船室中,林启向周充禀报了他来到离岛后的所见所闻。
最后,他拿出周充交给他的信,询问它该如何处置。
周充伸手接了信,沉默良久,最终将信连带着信封扔进炭盆。
他看着上腾的火舌将信舔成灰烬,说道:“离岛的事,镇察司不掺和。”
林启听后,好像卸下心头的重担,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提起另外一个问题。
“蒲冰说,她想离开离岛。”
“离开离岛?”周充眉头微微蹙起,“去东夷?”
林启知道是自己没把话说清楚:“是去容州。她……”
林启说出蒲冰在码头上和一个东夷货商发生的龃龉,还说到蒲冰对东夷人的鄙夷。
周充嗤笑一声,说:“送她去容州,给她找个落脚的地方。”
林启还想说些什么,转念又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十分好笑。于是,他静静退出船室,远眺东面的点点渔火。
……………………
王妧一觉醒来,发现慕玉山庄变了模样。
田夫人被送入离岛县衙大牢,山庄的主人变成一个稚气十足的年轻人。
山庄里涌入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用目光进犯着山庄的每一个角落,连主人的住所也不放过。
许多人都在盛赞慕玉山庄少庄主英勇无双,说他铲除了和海寇勾结的奸人,说他在田夫人落难之际,站出来承担他作为少庄主的责任,不让奸人的诡计得逞,还说他向众人许下承诺,田夫人很快就能回到慕玉山庄。
王妧无法将那些话和她眼前这个低眉垂眼的少年联系到一起。但是,当她看到蜷缩在少年座位后的俞十一时,她恍然明白了一些事。
“我们少庄主请王姑娘来,为的是向王姑娘赔罪。”田大管家亲自将一个扁长的木盒捧到王妧面前,“这些是俞舟堂账本、各处货仓的钥匙、各处铺面的屋契地契和上上下下百余名管事的名册,请王姑娘笑纳。”
王妧看到少年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忍不住笑了。
“慕玉山庄待客周全至极,你们赔的是什么罪?”
田大管家微微愣住,随即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俞舟堂做事出了纰漏,差点连累王姑娘蒙受不白之冤。慕玉山庄难辞其咎,区区此心,望王姑娘万万不要推辞。”
王妧不再接话。
她看向首位坐立不安的少年。
“你,是下人们都在说的少庄主吗?”王妧问。
少年看了看田大管家,随后怯怯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王妧又问。
“田……恕!”少年将尾音说得极重。
田大管家似乎比少年还要紧张,只是习惯令他不敢轻易插嘴。
“田恕,田夫人是你的母亲吗?”王妧问完,见他仍旧在看田大管家的眼色,故意说,“看来,她不是你的母亲。”
田恕心里一着急,忙说:“是,她是!”
王妧知道,田恕的身份背后一定有很多隐情。她并不想问出那些令对方难堪的问题。
“我收下俞舟堂,你的地位就能稳固几分,你的母亲回到慕玉山庄的机会就更渺茫了,如此,你还要把俞舟堂当作赔礼送给我?”
田恕听后,如同受了当头一棒。
王妧暗自叹气。她看向田大管家。
田夫人昔日的心腹,如今已择了新主。
“替我向三爷问好。”王妧对田大管家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随后便离开了议事厅。
田恕吐出一口浊气。
没了这口气的支撑,他软软地倒在座位上。
田大管家心头生出几分不快,却什么也没说。
他揉着发胀额角。
王妧的警觉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件事一开始便碰了壁,叫他如何向鬼三爷交代?
“你不是说,她可以救夫人吗?”质问的话从田恕嘴里说出来,变得苍白无力。若非如此,他岂会来扮这个少庄主?
一想到田夫人震怒的模样,田恕的心更慌了。
俞十一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她望向田恕,眼里流露出渴望:她想回到容州,回俞舟堂去,即便那里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一想到这里,眼眶又红了。
田恕心一横,过去拉起她的手,便要离开。二人一同经历了不少恫吓和审问,颇有些惺惺相惜。
“等等。”田大管家叫住二人,他面朝田恕,缓缓跪了下去。
田恕又急又怕,脸涨得通红。他抢步上前,扑通跪下以后,还将脸贴在地上。
田大管家扶着他的双肩,不让田恕真的伏在地上。他用一种悲愤的声音说道:“少庄主,整个离岛的人都在注视着慕玉山庄,山庄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惹来风波。现在已经不是你想不想做少庄主的问题了。你看清楚了,只有我,只有我不会害你。”
田恕抬起头来,半张着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身体……”田大管家上下看了看田恕,“我会找最好的大夫为你检查,好大夫根本不会去容州,你离开那里是对的。山庄里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我这就去请他过来。少庄主,你一定要留在山庄里,守护好夫人的心血。夫人一定不希望她一手建成的山庄落在外人手里。”
“我……”田恕犹犹豫豫。
“十一,”田大管家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少庄主就不用说了,你一向也是个好孩子。”
俞十一低着头,不敢答话,也不敢看他一眼。
“夫人身陷囹圄,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如今海寇犯我离岛,慕玉山庄不能坐视不理。少庄主留在山庄主持大局,是为了夫人,为了山庄上下数百条人命,为了整个离岛的百姓。他身负重任,已经很不容易了,你难道还要给他添乱不成?”
俞十一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辩解:“不是,我没有要害少庄主……我没有要害她……我只是想我大哥了。”
田大管家忍耐着刺耳的哭声,扶起田恕,自己也从地上起身。
“好了,别哭了。”他身为大管家的威严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俞十一立时噤声了。
他的双耳重新得到清静。
感受到田恕向他投来的信赖的眼光,田大管家脸上渐渐变得温和。
他对田恕说:“只要你做好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你的母亲就不会有事。”
198 猎物
黑暗渐渐笼罩了阔斧林。猛兽们昼伏夜出,开始一整夜的追逐和厮杀。
这里原本不该有人迹出现。
草丛里窸窸窣窣,一张猎网兜住了一只瘸腿的野兔。它上蹿下跳,都逃脱不了猎网的束缚,反而被缠得越来越紧。
猎人藏身在一棵榆树上,一对眼珠子又黑又亮,仿佛能够穿透夜色,捕捉到猎物的行踪。
他是幸运的。
几只老鸦从枝上惊起,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猎人一跃而下。
棉鞋踩在枯叶堆叠的地面上,引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响。
猎人收了网,蹑手蹑脚朝西边移动。
网中的野兔四肢僵直,像是受到惊吓而昏死过去。
西面一道黑色人影正朝着猎人的方向而来。人影走走停停,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辨认身旁经过的每一棵树上是否有人为的标记。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最终,隔着一根斜出的枝条,四目相对。
一人掉头便跑。
一人拔腿就追。
瘦小的人影行动灵活,往来时的路退回。
猎人的速度迅捷如豹,却被杂乱生长的草木阻挡,始终落后一步。
一条麻绳凌空飞出,套住猎人双脚。他狠狠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烂泥。
他想从地上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反绑了。
有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下巴,并用力往上抬起。
一束微弱的光突如其来,打在姜乐脸上。他皱了眉头,半眯着眼,看见一个比他还要强壮几分的男人的轮廓。对方手里还拿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会发光的珠子。
而他先前遇见的那人活像只瘦猴,干的应该是探路的活儿。
姜乐喝道:“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
他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寂静的林子里炸开了。
那只大手顺势捂住了姜乐的嘴。发光的珠子也被那人收入怀中。
林中无风,树叶却在沙沙地响。
有什么东西正向他们靠近。
姜乐还没来得及辨认清楚,便被人一拳打晕过去。
在这人迹罕至、野兽环伺的阔斧林,一个昏迷的人和一块鲜肉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瘦猴儿注意到猎人腰间的兜网有些动静,低头一查看,发现那原来是只半死不活的野兔子。
他解下兜网,交给身旁的伙伴,伸手指向树丛响动之处。
壮汉将那野兔连同网兜朝瘦猴手指的方向甩了出去。
野兔并未落地。
一阵粗重的鼻息声响起,随后便是撕咬和咀嚼的声音,让人听后不寒而栗。
壮汉做出一个前进的手势。
林间突然冒出十几道人影。他们一个个身形前屈,背着高出他们头顶的巨大包裹,脚步沉稳有力。
“大哥!你在哪儿!”
正前方的呼唤带着一股颤音。
“你再不出来,我可走啦!”
瘦猴儿转头和壮汉交换了一下眼神,比出按兵不动的手势。
寻人者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顿片刻,脚步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要逃离什么灾祸一样。
瘦猴儿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叫。
壮汉似乎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看身后众人,又被瘦猴儿催促。
最后,他下定决心,迈步去追那个可能会泄露他们行踪的人。
过了一会儿,瘦猴儿打算一个人去前方打探,被留下的众人却不同意。
出来觅食的野兽可不止不远处这一头。瘦猴儿走了,他们一不识路,二无防身武器,只能和刚才那个猎人一样变成野兽们的盘中餐。
瘦猴儿见有几人已经放下背囊,他一个人是走不了的,只得领着所有人一同前行。
一行人缓慢而又有序地移动着,不多时,遇到了一条狭长的坑道。
拐过一丛茂密的荆棘灌木,山壁陡然增高。
众人被山势压得直喘气,更要命的是,山路另一侧的坑道随着他们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深,连月光也照不到底。
第一次走这条山道的人已经腿肚子打颤,想眼一闭、心一横走下去,却又办不到,只能一步步忍受着堕坑身亡这种心念的折磨,一边印证着过来人的说法:走完这条路,命都去了一半。
瘦猴儿却不比这些身负背囊的人。他身形瘦小,不管是走路还是爬树都很灵活。
壮汉是一行人的护卫,他一去不归,瘦猴儿心里已经感觉到不妙。
要不是被其他人拖了后腿,瘦猴儿肯定要到前面去探个究竟。如今他进有顾虑,退又不甘心,实在煎熬。
正当他焦虑万分的时候,一颗碎石突然掉落在他脚边。
他顺着山壁往上望,顿时吓得心胆俱裂。
那一排身穿黑色铠甲的人影,正将闪着寒光的箭簇对准了山道上的人。
他的脑子瞬间便做了决定。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只铁凿,纵身一跃跳下深坑。
铁凿像他身上长出来的铁手,钉入山壁,减慢了他下坠的速度。
众人被瘦猴儿的举动惊呆了,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成排的羽箭已经刺穿了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咽喉。
从箭阵中侥幸存活的人有一些失足落入深坑。他们发出的惊恐的喊叫声引起了阵阵回响。
一身甲衣的赵玄出现在深坑尽头的山道旁。他神情冷傲,出声吩咐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他的目标,正是那逃跑的瘦猴儿。
他不去看一旁沉默不语的连琼,而是瞥了林鹿儿一眼。
容氏人马并未如他预料般的出现,原因要么是林鹿儿露了马脚,要么是容全老谋深算,看出这是一个陷阱。
无论原因是哪一个,他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算计到他头上的女人。
他已经分出一路人马去接应姜乐,只要他的目标出了深坑,就一定会落入他的手里。
林鹿儿面如死灰。
赵玄命她跟随出行,她不敢违抗。直到看见赵玄的随从们兵甲加身,她才后知后觉。赵玄一直在怀疑她,才会故意将出猎的消息告诉她,从而泄露给幕后主使她做事的人。
整整一天,她提心吊胆,既担心容溪出现,又担心容溪不出现。
刚才被赵玄看了一眼,她便控制不住,体似筛糠。
199 反间
一阵湿润而腥臭的气息扑到姜乐脸上,他几乎是被熏醒的。
他缓缓睁开双眼。
昏暗中,一颗硕大的虎头正贴着他的脖颈嗅探。
姜乐后背汗毛竖起,身体同时绷紧。
大虎刚刚生吞了一只野兔,算是暂时安抚了饥肠,正要下嘴咬死姜乐,谁知姜乐竟然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姜乐侧身一躲,压着杂草滚了一圈,并挣脱了手脚的绳索。
大虎一咬不着,作势扑来。
姜乐做了多年猎人,深知大虎的秉性,心中早已料到这一扑。
他身形一闪,本想觑空闪到大虎背后,不幸被树枝勾缠,慢了一步。
利爪划开皮衣,在姜乐的后背留下数道带血的爪痕。
求生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万幸,那瘦猴儿和壮汉离开得匆忙,并未抢走姜乐所有打猎的工具。
虽然他腰间箭壶已空,带来的弓也不知遗落到什么地方,但是,他手里还留有一把削树枝的小刀。
右手横握小刀,姜乐闪身跳到大虎背后。
大虎似乎没有遇过这样难缠的猎物,左右扭头去看,却看不到半道人影。它长吼一声,按住前爪,虎尾扫过,卷起一地枯枝败叶。
姜乐一跃躲过。
大虎翻身又再扑来。
姜乐看准它落地时身形伏低的时机,一把揪住大虎后颈的皮肉。
大虎仍在挣扎,却被姜乐用尽全力死死按住。
只听见一声震天虎啸,姜乐手起刀落。
小刀已深深插入虎目之中。
四周树叶飒飒作响。树影之间还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弱人影。
这个人正是从深坑中逃脱的瘦猴儿。
他万万没想到撤退路线上还有这只拦路虎。
瘦猴儿眼睁睁看着大虎向他狂奔而来,脚下一动也动不了。
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顺着他的眉毛流到眼尾,从一脸的土灰中冲刷出豆子粗细的线条,暴露出他皮肤真实的颜色。
然而,大虎对瘦猴儿视若无睹,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瘦猴儿甚至还能听到大虎沉重的喘息声。他的腿已经软了,逃也逃不了多远。
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猎人的身影就像林中老树一样屹立不倒。
赵玄派来追击的人随后出现,将瘦猴儿拿下。他并未做出反抗的举动。
然而,专注于拼杀的姜乐根本没有注意到瘦猴儿的存在。
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他的指尖淌下,那是他手臂上的新伤。
他放过伤了他的大虎,因为他在下死手之前注意到了大虎下垂的腹部。
大虎被他磨去了大半的气力和兽性,最后抓伤了他的手臂,夺路而逃。
他久久没有说话,别人也只能根据他的伤势猜测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二人被带回了北面的营地。
阔斧林上空,有一片成群聚集的乌鸦正在嘎嘎乱叫。
营地中,赵玄眉头紧锁,循着叫声的方向望去。
他什么也看不到。
今夜的行动没有成功,实该归咎于一个人。
现在这个人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里,等待着属于她的惩罚。
林鹿儿仰头看着姜乐和一个瘦小的男人被带入营帐,她的目光和姜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到一处,彼此为对方的命运感到揪心。
只不过,林鹿儿更快清醒了。她连自己都顾不上,谈何顾及旁人?
二人结成的弱小的同盟还没经历过一次合作,便无疾而终。
不过,事情在姜乐看来却有不同。
与大虎的这一场相搏,好像给他的身体和心灵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一阵强烈的悸动令他几乎坐不住。
方才按着虎头的手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只是轻轻用力,便将身上的皮衣从中间撕开了。
他除下皮衣,将它搭在腿上,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皮衣可以说是他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可它先被虎爪抓破,又被他一撕,彻底变成了一件破烂。
他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是,事情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营帐另一边的瘦猴儿没有得到和姜乐一样的待遇。
他屈膝跪着,双手被反绑,两只眼睛却直直盯着姜乐的一举一动。
他用一种短促而古怪的音调和姜乐搭话,被人咄骂后才停止了。
姜乐半句也听不懂,便没有搭理。
没过多久,赵玄来了。
他一入营帐,先是朗声大笑,径直朝姜乐走去,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姜乐心中不像赵玄那般热切,只是因为先前交换的条件,他不得不站起身来,耐心和赵玄周旋。
“事情我办好了,你把人交给我。”
他话中所指的人便是林鹿儿。
“好。”赵玄也不含糊,让人去把林鹿儿找来。
姜乐先是放心了一半。
他没来得及想通赵玄答应得如此痛快的原因,林鹿儿已被人半拖着来到他面前。
女孩双腿微屈,无力站直,只能依靠别人的搀扶。她的裙子沾了不少污泥,看上去肮脏不堪。
姜乐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记耳光,双耳嗡嗡作响。
他听不到赵玄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马上带着这个女孩离开这里,离开赵玄。
林鹿儿不敢抬头去看赵玄。她预感到自己的生死就系在对方接下来的一两句话上。
“你想从我身边逃跑的小心思,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还想讨了你。”赵玄一边看着姜乐,一边凑近林鹿儿耳旁说道,“你说,你想逃到哪里去?”
林鹿儿愤恨得咬紧牙关。
原来,是姜乐坏了她的事!她原本还有疑惑,鲎蝎部的人明明没有出现,为何赵玄仍旧怀疑她?现在看来,赵玄是从她出逃的意图中猜到她是一枚暗钉,进而将这次出猎变成一次埋伏行动。
这个该死的猎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杀了他,我就饶你一命。”赵玄说道。
林鹿儿愣了愣。随即,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同时,眼里露出坚定的神色。
她推开左右搀扶着她的手,缓缓抬头,看向赵玄。
“公子,鹿儿愿意一直侍奉公子。”说完,她颤颤巍巍地向赵玄行了一礼。
赵玄微微一笑,受了她的礼。
200 烛照
秦湘湘回到容州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赵玄回报百绍至宝的消息。
“有人潜入慕玉山庄,从蒲冰手中盗走了百绍至宝。王姑娘本想隐瞒蒲冰的行踪,可是,蒲冰在岛上行事张扬,连田夫人也心生不满。”她顿了顿,才说,“田夫人现在自身难保,估计腾不出手去管百绍至宝的事了。”
赵玄微微抬了抬下巴,让她继续说下去。
日光昏昏,照不清楚他的脸。
书房里空荡荡。秦湘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清。
“韩都督咬着田夫人不放。慕玉山庄的大管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傀儡,想以此摆脱韩都督的威胁。王姑娘手下一个名叫武仲的护卫落在韩都督手里,因此不得不留在离岛。”
这时候,赵玄终于开口了。他问:“韩爽想要什么?”
秦湘湘抿着唇,眉头皱起。
她低头告罪:韩爽不明说,王妧也不点破,她无从知晓。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戏班的事准备得如何。
秦湘湘想到那个姓窦的说书人,于是微笑着向赵玄表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很好。客人很快就会登门了。”赵玄说道。
……………………
天气乍暖还寒。
王妧一夜睡不好,醒来后,眼皮仍十分沉重。
她起身时,听到外面传来爪子挠窗的声音,接着便是侍女的叩问声、推门声和卷帘声。
小白猫近来行踪不定,王妧也不大过问。
直到确定了鬼三爷的身份,她才想起先前小白猫失踪一夜、与黎焜相遇的事。
庭院里有两个仆从在洒扫。小白猫追着仆从挥舞的扫帚玩闹,见了王妧,又朝她飞奔过来。
王妧低着身子,拍了拍它的头。
“去哪儿了?”她质问道。
小白猫叫唤一声,支着两只前肢坐在地上,有节律地甩动它的长尾。
王妧有些不悦,又问:“飞霞楼?”
小白猫倏地站了起来,几步跃到廊下的木栏上。它四肢上白色的短毛沾着泥水,有的甚至已经凝集成块。
王妧蹙眉不语。
郑氏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抬头看到郑氏一脸倦乏,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语气平淡地向郑氏问好。
“二婶,你该回家了。”
郑氏凝神一想,很快明白了她的话外之音。
“是啊,”郑氏勉强笑道,“雨过天晴,我们该回去了。”
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她下定决心揭破二人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谜团。
她引郑氏进屋中说话。
“我已经知道燕国公府的仇人是谁了。他想置我于死地,我也不会顾念什么血脉亲情。”王妧说得十分决绝。
郑氏心头震动,几乎站立不稳。她和丈夫苦心积虑,到头来却功亏一篑。
“你千万不可莽撞。”她只能这么说。
王妧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她在前往县衙的途中便把这次短暂的交谈抛到脑后。
今日,她要去见田夫人。
前去县衙的不止她一个人。韩爽还派了两个随从听她调遣。
韩爽此举的用意,王妧心知肚明。只要武仲在韩爽手上一日,王妧便要忍让一日。但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多久了。
离岛县衙依凭着一座古旧的石屋而建。离岛人的先祖在这里占卜问卦,期望得到上苍的指引,趋吉避凶。
远古的占卜法门失传已久,离岛人却仍对这座石屋心存敬畏。
现存的县志中记载了一件奇事,说是星耀年间,天降霹雳雷火,击中石屋,整个离岛火光炽盛,百木成灰,山石移位,黑夜亮如白昼,而石屋竟安稳如初,左近亦人畜无伤。
田夫人正是被看押在这座石屋之中。此时此刻,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实在很出人意料。
这间日光照不进来的屋子被她装饰得光华烨烨。
青花瓷瓶,楠木交椅,錾花铜镜,琉璃明灯,再加上田夫人闲适自如的举止,王妧仿佛又回到了慕玉山庄。
田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勺逗弄笼子里的画眉鸟。小小的鸟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直不肯开口。
没过多久,田夫人便觉得乏味了。
“胆小如鼠。”她嗤之以鼻,随手将银勺撂在高几上。
这时,她才转过身,入了座,开始和王妧说话。
“怎么?两日不见,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田夫人瞥了屋外一眼,那里守着韩爽派来的两名随从。
其实,她被关在这牢笼中,消息全断,正巴不得有人来找她说话,即使那个人是导致她身陷囹圄的元凶之一。
“看得出来,夫人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王妧说道。
烛火映入画眉鸟的眼瞳,竟变得更加明耀。
尽管屋中装饰华美,但是青石砌成的墙壁和地面仍旧渗出一股逼人的寒意。正是这股寒意令石屋有别于真正的家园。
田夫人冷哼一声,话语如刀:“当初你受人要挟,谁出人出力、助你脱身,你也忘了,是不是!”
她所说的,正是石璧向王妧勒索三百颗圣丹的事。当时若无田夫人的帮助,王妧不可能那么顺利从鬼夜窟手里换来那些圣丹。
不过,田夫人却故意无视俞十一的存在,将整件事说成是慕玉山庄受到王妧的拖累。
王妧心中气愤,却仍牢记着她来到这里的本意。她不想和田夫人在这件事情上争论不休。
“夫人,你当初也忘了说明一件事。你和鬼三爷是旧识,而且交情深厚。”王妧一语道破田夫人隐瞒多时的秘密。
鬼夜窟和鬼三爷,田夫人岂会不知二者的关系?
这个秘密之下又有多少不能和外人说道的、隐晦幽暗的心思?
田夫人胸口起伏不定。她按住扶手,瞟向屋外。王妧的口无遮拦几乎令她失去从容的仪态。
王妧没想到田夫人的反应如此强烈。
按捺住浮躁的心情,王妧试探问道:“一直以来,你都在遵照他的指示行事,是不是?”
田夫人勃然变色,因为顾虑着门外的耳朵,才不至于出声呵斥。
“你今天来,到底想干什么?”田夫人闭上眼睛压下心中攀升的怒意,还伸出一只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烛光之下,王妧的眼神变得冷漠起来。
她压低了声音,说:“鬼三爷对燕国公府心怀怨恨,你却一直以我母亲的知交好友自居。夫人,我来见你的目的,你还不清楚吗?”
201 挑衅
画眉鸟一动不动,呆立在鸟笼中间的横架上。
如果不去注意燃烧中逐渐变短的蜡烛,石屋里的人几乎无法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田夫人放下额边的手,半眯着眼睛。
“你母亲到死也没有发现,我是为了谁才接近她、亲近她。还有那个乐伶……”她说到一半,却突然住了口。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彼此洞悉了对方的内心。
田夫人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王妧站起身来。
“既然夫人已经做好了长久留在这里的打算,那么,我异日再来打扰。”王妧顿了顿,看向笼子里静默的画眉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可惜”。
田夫人的心境被这句话打乱了。她抓起茶几上的茶杯,高高举起,然而,她到最后还是将茶杯轻轻放下。
短短两日,她从前呼后拥的庄主,变成形影相吊的阶下囚。
她只能不停告诉自己:她是自愿被关押在这里的,韩爽根本拿不出她和黄参事之死有关的证据。她派去刺杀黎焜的人也绝对不会出卖她。既然如此,韩爽还能拿她怎么样?
再说,三爷也不会对她的困境坐视不理。她决不能自乱阵脚。
王妧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来,对田夫人说道:“韩都督大概也没有料到,夫人还留了一手。田恕在慕玉山庄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接下少庄主的重担,确实出人意料。”
说完她便离开了。
田夫人两眼发直,嘴唇微微颤抖。
田恕……
是谁重又提起这个被她埋葬了十余年的名字?是谁将她唾弃的烂泥肆意涂抹在慕玉山庄的门楣之上?
她决不会轻饶做出这件事人,也决不会任由卑鄙恶臭的污垢败坏慕玉山庄的名声!
……………………
田恕打了一个喷嚏。
他看着日头越升越高,额头却冒出了冷汗。
田大管家刚才对他说,王妧去县衙大牢见田夫人。这岛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慕玉山庄的眼睛。
可他依然寝食难安。
今日由田大管家做主,设宴邀请刘芷。眼下日已过午,刘芷却迟迟不现身。
恰好有仆人来回报,湖州来的春衫料子成色不好,必须请田大管家去过目。
田恕心里很不愿意放田大管家离开,无奈他连出声阻拦的勇气都没有。
宴客厅里虽有执壶侍儿、献艺伶人,还有几个擅长于逗趣取乐的陪客,田恕却高兴不起来。
他从眼角瞥见四周满面红光的男女正时不时窃窃私语,他不敢抬头,还必须忍受别人投来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一样,连喘气都艰难。
脑后一阵凉风吹过,田恕突然想起他在浊泽度过的那个夜晚。
他眼前的轻纱幔帐变成一只巨大的飞鸟,盘旋着向他靠近,居高临下压迫着他胸腔里仅剩的空气。
“公子。”
有个圆脸侍女唤了他一声。
田恕猛地回过神来,气喘吁吁。他随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冷汗。
想来,他又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什么事?”他别了脸,不去看侍女脸上的神情。
“刘公子的人传话来,说刘公子宿醉未醒,无法前来赴宴。”侍女说完,抿着嘴看了田恕一眼。
田恕先是松了一口气。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斜眼瞥见侍女眼里的鄙薄。
原本,他只有些微气恼。可当他看到侍女急急垂下的脑袋,无名火气迅速压倒他心头惴惴不安的情绪。
他脸色一沉,一脚踹在侍女心口处。
从小到大,他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非难,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的母亲对他毫不在乎,将他丢弃到俞舟堂,任他自生自灭。
那些养在百禽园的画眉和鹦鹉,田夫人闲暇时还会召它们来逗弄一番。
他怎么会没有自知之明?
他在田夫人心里,比家养的牲畜都不如。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是慕玉山庄堂堂正正的少庄主。从前瞧不起他的管事仆从,无论是甘愿还是不甘愿,全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主子。
他的一句话,能让人一朝平步青云,也能让人从此一蹶不振。他何须害怕一个没眼色的卑贱侍女?
那侍女受了一脚,当即摔倒在地。
这番动静引起厅中众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交谈和耍闹,向二人看来。
侍女跪地求饶。
田恕却不打算放过她。
“贱婢,”他一脸厌恶,“谁准许你来通报刘芷的话?”
侍女心思转动,战战兢兢道:“奴婢有私心,请少庄主责罚。”
田恕向四周扫视一眼。
有人从座中起身,低头立着。其他人也跟随做出相同的举动。
“你到底安了什么心?”田恕质问。
侍女道:“刘公子没有把少庄主放在眼里,对少庄主呼来喝去,奴婢实在看不过去,这才失了分寸。”
田恕听了她的回答,懵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贱婢嘴里能说出这样忠心的话。
也许,她是想借此免去罪责?
“刘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自然会对付他。你冒冒失失、冲撞主子,该受的惩罚,你一样都逃不了!”田恕恶狠狠地说。
哪料那侍女不住磕头,口中说道:“奴婢认罚。天大地大,少庄主和整个山庄的颜面最大。做奴婢的只盼少庄主重振山庄的威望,奴婢就算是万死也不敢推辞。”
田恕一鼓作气,召人带侍女下去领罚。
顺服的众人同样鼓舞了他。
他站起身来,面对着一席人,说:“对慕玉山庄不敬的人,我决不容忍。”
这句话,他说得语气坚决,声调铿锵。一身风采当真和田夫人有几分相似。
“对,决不容忍!”众人随声附和。
田恕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他感受到群情激昂,而他自己正主宰着这一切。
“我们去找刘芷!找刘芷算账!”
“对!少庄主请他,他竟然叫少庄主白等这么久!”
有人提出田恕预料之外的建议,且很快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众人簇拥着他,声声句句在为他打抱不平。
田恕虽然感到了一丝为难,但更多还是得意。
田大管家告诉过他:刘芷这人外强中干,若不是仗着韩都督这个姐夫,刘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
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田恕若是对刘芷的爽约无动于衷,将来谁还会听从他?
方才那侍女说得很对。慕玉山庄的颜面和他的颜面,早已密不可分。就算是田大管家在这里,也该支持他向刘芷讨回一个说法!
202 计划
田大管家单独一人来到飞霞楼。春衫成色的问题似乎已经被他撂到一旁。
鬼三爷没有像平时那样睡晌午觉,而是坐在阁楼三层东边窗前的太师椅上看空中飘忽的云彩。
田大管家见此,更加肯定鬼三爷不是临时起意召他前来。
碧蓝的天空被雕花木窗的边框围成一个近似四方的形状,如此平淡无奇的景象竟然令鬼三爷看得入了神。
田大管家心中不解。他不敢打扰,又不得不出声。
“三爷……”他轻声问好。
鬼三爷却仍一言不发。
田大管家只得静静候着。
时间一长,他的双腿开始发胀。他不禁怀疑,背对着他、全身几乎都缩在宽大椅子里的鬼三爷是否由于精力不支而陷入了昏睡?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鬼三爷终于开口了。
“行了,你回去吧。”
田大管家愣了愣。
他顺服地应了一声是,返身下楼。随着心情的起起伏伏,他平缓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
他在一段垣墙后停下,喘息未定。
微风吹干了他额头的薄汗,他的脑子回归了清明。
鬼三爷并没有完全信任他。即使他们共同商议拟定了今日的计划,鬼三爷仍然在防备他反悔。
万幸的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吐出一口浊气后,田大管家抬头望着天空。
日头已渐渐西移。
……………………
王妧刚一回到慕玉山庄,便听说少庄主田恕出事了。
山庄中到处是少庄主跌落水池、差点送了性命的风传。
王妧觉得奇怪。田大管家对这位少庄主何等重视,怎么会让人掉进池子里?
更奇怪的是,俞十一不请自来,已在客院里等了她半天。
田夫人被视为黎焜杀死黄参事的帮凶,又有买凶杀人隐瞒罪行的嫌疑,如今被看押在县衙大牢候审。而作了伪证和诬告的俞舟堂诸人却只受了些微惩处就被轻轻放过。这种情形,不但田夫人没有预料到,王妧也十分困惑。
此时,王妧无暇和俞十一计较。她还有事要做。
“你来干什么?”王妧态度生硬。
俞十一神情惨淡,半张着嘴,犹豫再三。
抬眼看到王妧露出几分不耐烦,她不得已,硬着头皮开口。
“你……什么时候……回容州呀?”她右手扭着左手衣袖口,眼睛随意瞟向一侧的花坛。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王妧不答反问。
俞十一急了。
“这不是没事了吗?我想,你要是回容州,我也跟了你去……大管家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处理好的。我们又不是仇人,处处作对有什么意思?”
王妧冷笑一声。
“俞十一,你也知道诬陷武仲是在跟我作对?你们俞舟堂暂时是没事了,可武仲还在韩都督手里。你嘴皮子一碰,就想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哼,如果武仲发生不测,我一定会算在你头上!”王妧最后说了重话,语气更是像寒霜一样冰冷。
俞十一受到这番吓唬,眼眶一红,泪水涟涟。
“可是,我们已经给你赔不是了。我们又赔礼又道歉,你还……你这样是得理不饶人!”她抽噎着哭诉。
王妧蹙起眉头。
对她来说,俞十一只是听从田夫人的命令行事,这无可厚非。但此事一出,两个人先前共患难的交情无形之中也消磨尽了。
“没错,我就是得理不饶人。田夫人现在被看押在县衙大牢,那个地方她原本是为我准备的。假如她的计划得逞,你好好想一想,你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
俞十一撇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赶走了不速之客,王妧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没过多久,六安出现了。
他注意到客院变得空寂不少:郑氏带来的人手大半不见了。
王妧正对着庭前一棵桂树出神。六安发出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蒲冰怎么样了?”王妧问。
六安听出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便说:“有一个好消息。”
王妧眼里果然露出了些许神采。
六安笑了笑,说:“蒲冰和镇察司的林启见了一面,她打算去容州。”
“容州和离岛相比,简直是龙潭虎穴,蒲冰怎么会想到要去容州?镇察司又在打什么主意?”王妧的疑惑脱口而出。
六安不知道镇察司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更可能是蒲冰自己的选择。
“百绍至宝流落南沼的风声已经有些包不住了。离岛没有蒲冰施展的余地,她又怎么会困守在这里?”
片刻后,王妧做出一个决定。
“今天晚上,我们必须把武仲救出来。安州军督府和慕玉山庄之间会继续僵持着,直到……”王妧突然想到些什么,话锋一转,问了一个问题,“鬼三爷仍旧没有撤回追杀黎焜的条件吗?”
六安听后,认真想了想,才说:“没有。他对我的行动满不在乎。”
王妧有些泄气。
鬼三爷最大的目标是靖南王,至于其余的,她实在拿不准。
有时候,她觉得鬼三爷想亲手了结她的性命。有时候,她又觉得鬼三爷想要利用她,慢慢令燕国公府步入绝境。
每每想到鬼三爷和暗楼的勾结,她便会失去冷静。
无论是莫行川,还是张伯,都无法给予她启迪。而她却始终下定不了写信询问燕国公的决心。
她应该保留着一个无解的谜题,还是得到一个残酷的答案?
那些决绝的话,她能轻松对着郑氏说出来,却未必能做得到。
六安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王妧出声询问。
“鬼三爷没有动用他自身的力量,或是借助暗楼的势力追杀黎焜,这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第一,黎焜死了,对靖南王来说是一件好事,鬼三爷就是想和靖南王作对。第二,他想知道你的选择。”
“可是,他怎么能够保证,你不会为了他提出来的条件而直接杀了黎焜?”
六安目光一垂。
这就是鬼三爷厉害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六安轻声说道:“我若那么做,就会彻底变成鬼三爷手里的傀儡。”
所以,他用他的行动告诉鬼三爷:他是王妧的人。
203 上策
西面连通小花园的拱门后突然传来一些动静。
原来是高侍卫。
他在门边停下,垂手低头,时不时瞟一眼庭院中说话的二人。
虽说武仲落入俞舟堂的圈套不是他高慧的错,且王妧也认同了武仲是自作自受,但他心里清楚,武仲犯起浑来,是半点道理都不讲的。
他必须做点事。
这时,他瞥见六安朝他招了招手。
他走近前,听到六安对王妧说了一句“现成的帮手”,他就知道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王妧蹙眉不语。
“我们两个人正好,一个救人,一个望风。高侍卫一定也想尽快把武仲救出来。”六安微微一笑。近来,高侍卫暗中的动作倒是十分活跃。
高侍卫感激地看向六安,连连表示赞同。
王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同意了。
“你们要记住,救出武仲以后,马上撤退,不要和安州军督府的人纠缠。我会尽力拖延,不留给韩爽反应的时间。只要你们做得干净利落,韩爽就无法笃定是我动的手。”
“是。”高侍卫应道。
六安却一声不吭。
直到王妧看了他一眼,他才问:“你无法保证韩爽不会觉察到你的意图、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举动。这次行动可以推迟,等你见完韩爽以后……”
“不,”王妧拒绝道,“那样太迟了。”
六安并未被她说服。
王妧顿时着恼了。
她对上了六安的眼睛,谁知六安毫不避让。
眼前棱角尽显的六安让她感觉到一丝慌乱。她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高侍卫见情形不对,连忙劝说:“姑娘息怒。”
他朝六安挤挤眼,又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违逆王妧的意愿。
王妧面上收敛了恼意,心头却难以平静。
“计划照旧。”她一甩手,撇下二人,回到屋子里。
六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右手成拳打在左手掌心,意有不忿。
阻止了一场争执,高侍卫松了一口气。但他仍须安抚六安。
他颇为感慨:“六哥,你可别怪我多事。姑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你的话?忠言逆耳嘛。”
如果六安跟随的也是一个狂妄固执、喜欢迁怒于人的主子,那么他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高慧能够从一众侍卫中脱颖而出,被赵玄选中后大喇喇地送到王妧身边做一个打眼的探子,除了幸运,或许还要归因于他懂得审时度势。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主子说什么,我们对着干,这是下策,傻子才会这么做。主子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这是中策,事情办好了是主子决断英明,事情出了岔子却是我们无能。”高侍卫娓娓道来,“这下策和中策,都不该选。我们要选的是上策。”
他凑到六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高侍卫相信,自己的计策绝对能够保证今夜的行动万无一失。
“刘芷这两日窝在浮山脚下的一座小庄园里,足不出户,貌似被韩爽下了禁足令。韩爽的妻子对刘芷这个弟弟十分爱护,韩爽也是爱屋及乌。我们想办法让刘芷消失一段时间,若有个万一,也能叫韩爽投鼠忌器。”
“确实是个好办法。”六安说完却摇了摇头,叹气道,“可惜,营救武仲的行动迫在眉睫,我们分身无术。”
高侍卫心思一转,想到了一个人。
“六哥,我知道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只是,我担心把旁人牵扯进来,姑娘会不高兴。”
“你说,”六安一时有些犹豫,随即又显得急切,追问道,“那人可不可靠?”
高侍卫突然变作了哑巴。
六安只得激将道:“总不如我这般相信你,罢了……”
高侍卫禁不住,脱口说出一个名字。
“就是那个孟树坚。”
说完,他心下暗悔。可话已说了一半,他还不如一鼓作气说到底。
“孟树坚交际很广,和刘芷也能说得上话。我们只需要他拖住刘芷一夜时间,至于我们的计划,根本就不用告诉他。若一切顺利,韩爽、刘芷,甚至是姑娘,都不会知道我们事先做了这个安排。若是事情不顺利,六哥能够未雨绸缪,可以算是立了大功,想来姑娘也不会不分对错,一味责怪。六哥,你说对不对?”
六安一手托着下巴,思忖道:“你说的都不错,但那孟树坚两面三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我们出卖了。”
高侍卫笑了。
“眼下,孟树坚绝对不会出卖我们。至于以后,他就算说出来,对我们又有什么妨碍?”
听了高侍卫的解释,六安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商议已定,二人看了天色,分头行动。
王妧并不知道二人在庭院中嘀咕什么。她平复了心情,正在给莫行川写信。
蒲冰若是在镇察司的帮助下去了容州,势必要起很大的风波。有镇察司扇风、慕玉山庄点火,蒲冰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王妧不能让蒲冰死了,也不能让红姬先人一步得到百绍至宝。
这也是她迫切想要回到容州的原因。
……………………
床榻上忍泪吞声的少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向他靠近的人影。
他说过他不想见任何人,只是,仆从们并没有遵从他的吩咐。
一声嗤笑刺痛了他的耳朵。
田恕猛地抬起头,毫不掩饰地用恶狠狠的目光瞪视来者。
可他双目昏昏,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面目,只能隐约辨认出对方瘦削的身形。
“慕玉山庄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
这句话,威势十足,令田恕心神大震。他脑中灵光一现,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就是田大管家口中神通广大的“三爷”。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喘不过气来。
“我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刘芷就能废了你。你跌落水池、弄得一身脏污不会叫人看不起,你不战而溃才叫人看不起。”
“不……”田恕的声音又低又哑。
“你根本不适合做慕玉山庄的主人,滚回你的烂泥坑去。”
田恕倏然站起身。
即使他站在脚踏上,他的身量也只到对方肩头的位置。
他喘息急促,龇牙咧嘴地痛斥道:“你给我闭嘴!我是夫人的亲生儿子,我是慕玉山庄名正言顺的少庄主,他刘芷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田恕心中的不甘和愤怒随着他的话宣泄出来,眼泪和鼻涕也不受控制地齐齐流下。
鬼三爷冷冷地看着他。
田恕的眉眼生得很像田夫人,鼻子和嘴巴却不像。
“很好,现在的你看起来终于有点慕玉山庄庄主的样子了。”鬼三爷说,“今天我就教教你,怎么对付那些敢来招惹慕玉山庄的跳梁小丑。”
204 将军
俞十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举止端雅的女人,她心里没来由地感到紧张。
“夫人……”她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却为对方的行为感到不解。
本该踏上回家之路的郑氏此时仍停留在慕玉山庄,原因无人知晓。
慕玉山庄的客院依山势而建,掩映于草木垣墙之间,重重叠叠,比邻既不相望,也不相闻。郑氏想要在这里暂时隐匿行踪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她还担着关系到王妧安危的担子,哪能就这样离开离岛呢?
“你不必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郑氏问。
柔和的声音触动了俞十一的心弦。
她忘了质疑郑氏为何会出现在这所空置的客院,也忘了“请”她来见郑氏的护卫表露出来的并不友善的态度。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连同她的姓氏的来历。
“我们阿妧让你碰钉子了。”郑氏轻声细语,口气轻松地说出一个事实。
俞十一的脸垮了。
“你想求阿妧帮忙救出田夫人,对吗?”郑氏又问。
俞十一下意识地摇头,她只想要王妧带她回到俞舟堂。
然而,她没想到这一句问话竟然令她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绪变得条理井然。
是啊,她应该求王妧帮这个忙的。为什么她不这么做呢?
大管家把俞舟堂送给王妧,是向王妧赔礼的。
可是王妧没有收下,还对少庄主说,这份赔礼会让夫人回到慕玉山庄的机会变得更加渺茫。
大管家当时为什么不反驳?
如果王妧是在吓唬少庄主,那么,大管家为什么无动于衷?
王妧说的是真的吗?
难道大管家不想要夫人平安归来吗?
这怎么可能呢?
她似乎想说服自己,喃喃道:“大管家对夫人忠心耿耿,夫人很器重他,山庄里的人个个都服他。要是……不。夫人一定会好好的。大管家那么厉害,他一定会把夫人救出来。”
郑氏静静听着她自言自语的嘀咕,逐渐明白了一些事。
“救出田夫人这件事,怕是田大管家也无能为力。”郑氏说,“从前,他是以慕玉山庄、以田夫人的名义行事,自然无往不利。如今没有田夫人替他撑腰了,他的处境怕是很艰难。”
郑氏看着一脸稚气的俞十一,想起了女儿王娴。
俞十一想通了郑氏话中的含义后,她才真正感受到了绝望。
“我们夫人……”会死吗?
“罢了,我不该提的。”郑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毕竟是外人,不应该插手山庄的事。田大管家或许有他自己的办法。”
俞十一这时候已经无法顺着郑氏的安慰去看待这件事。
她低下身子,仰头看着郑氏,泪眼婆娑。
“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夫人。”她抓着郑氏的手说。
“以田夫人在离岛的声望,我想,只要田大管家开口,一定能聚集众人的力量,为田夫人洗脱罪名。到时候,我作为慕玉山庄的客人,于情于理,都该出一份力。不过……”
郑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俞十一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倘若田大管家袖手充耳,我这个外人就算有心,也无力。”郑氏说完,推开了俞十一的手。
俞十一丝毫不恼,反而破涕为笑。
她相信田大管家,也相信郑氏不会无缘无故欺骗她。
事实也如她所预料的那般。
她一个人满怀希望地等到日头西斜,终于在议事厅见到难得清闲下来的田大管家。
依照郑氏的指点,她鼓足勇气询问起田夫人何时能够归来。
田大管家敷衍两句,便想打发她。
“我也想为夫人做点事,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俞十一的伤心和无奈并非作伪。
“夫人的事,你帮不上什么忙。你老老实实待在山庄,少庄主需要像你这样年纪相当的伙伴,你能做好这件差事,就算是立功了。”
她感觉到田大管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和。
她做得很对。
终于,她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还有人帮助慕玉山庄共渡难关吗?
“有,你省心吧。”田大管家已有些不耐烦。
俞十一得意起来,眉飞色舞地向田大管家邀功道:“虽然我没有说服王姑娘,但我说服了郑夫人。她说,她来慕玉山庄做客,肯定也要为主人家尽一尽心。我现在就去请她过来。大管家,你等着我!”
田大管家不明所以,原本只当俞十一是在胡闹,哪知没过多久,郑氏竟然真的来了。
这下子,他坐不住了。
“还请田大管家赐教,能助慕玉山庄渡过难关的到底是哪位人物?”
郑氏的问题像刀锋一样犀利。
田大管家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开口否认,却看到站在郑氏身边的俞十一。他想用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应付过去,却看到郑氏精明的双眼。
郑氏不等他回答。
“我想,那一位应该是认得我的。劳烦大管家替我传句话,就说,谁敢伤王妧一分,我们王氏、郑氏、崔氏、江氏定百倍奉还。”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分量极重的威胁。
田大管家听得背后寒毛竖起。
郑氏的要求令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若向三爷说明,郑氏已经识穿一切、还说出这样一番话,说不定会惹来他无法承受的雷霆之怒。
可是,他敢不回报吗?郑氏是什么人?她既已知道了这个秘密,岂会安安分分、善罢甘休?
郑氏看着田大管家愣怔不语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她先前已从王妧口中得知黄参事身死、田夫人逞凶、黎焜出逃这三件事之间的联系。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事的幕后黑手竟然就是她和她的丈夫苦苦追寻的人。
她绕了这么大一圈,将了田大管家一军,只为了逼那个人现身。
燕国公府不能再上演一场骨肉相残的惨剧了。这是郑氏和丈夫王政一致的心愿。
不同的是,王政坚信仇隙可以随着燕国公的出面交涉而消释,郑氏却不如王政乐观。
老三特地挑选在年节下送来那件小儿绸衣,这个警告沉重得让人无法忽视。
郑氏知道,在王政远在滁州、燕国公远在京城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保住王妧。
当郑氏扬长而去、田大管家黯然离开,俞十一还瑟缩在角落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说好的事情突然变了卦?
205 混乱
码头的灯火映在黑黢黢的水面上,夜色将身长十余丈的战船包裹成一只潜伏的凶兽。
战船上正在进行一场真刀真枪的演习。兵士们手里的长枪就像凶兽的獠牙。
长枪横扫,将一名兵士从甲板击落到水中。
韩爽收回长枪,咒骂了一句。
“废物!”
其余相互配合训练的兵士纷纷停下动作。落水者很快也被人救上船来。
演练并没有就此停下。
军督府的精兵骁勇,却不熟水性;水关营卫的兵士水性惯熟,却连长枪都使不好。
这在从前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如今却不一样了。
两日前,军督府的一百精兵在仙人屿折戟。
韩爽事后才意识到,黎焜留有退路,而且这条退路还是专门针对他手下精兵的劣势所设。
得知总督府的人登上离岛,他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
耳聋眼瞎的老总督突然变得精明起来,这又在昭示着什么?
无论如何,查证黄参事身死的真相是安州大衙和离岛县衙的职责,他和总督府都不能越俎代庖。
同时,他也不能看着黎焜逃出安州地界、田氏得到喘息之机。
他要扭转他的劣势。
码头上出现了王妧和她的护卫的身影,韩爽派了小船去接人。
海水轻轻拍击着岛石,内凹的石洞激起一朵朵微小的水花。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靠近岸边的水面出现了两道异常的水纹。它们无声无息地、像箭头一样向军督府的战船滑去。
王妧没等多久,就见到一身常服、精神焕发的韩爽。
用来接见王妧的船室灯火通明,桌椅齐备,不至于简陋,也算不上奢华。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在自己的地盘上,韩爽说话直截了当。
面对王妧这个客人,他并不拘束,问完话后便拿起桌上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大口茶水。
王妧瞥向韩爽身后的随从,说:“都督何必明知故问?”
她和田夫人会面时的一言一行全都被韩爽的眼线盯着。
“打蛇不死,自遗其害。你已经认清了田夫人的真面目,难道还想着等她回心转意,与你重修旧好?”韩爽放下茶杯,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指示他的随从去弄些烤肉来。
这是他从老家凉州带来的习惯。方才一场演习耗去他一身气力,此时他饿极了。
事实上,他心中并没有把成事的希望全都压在王妧身上。他只是想试一试王妧真正的手段罢了。
王妧能撬开田夫人的嘴、套出黎焜的下落,还能逼得田夫人狗急跳墙、派人追杀黎焜,做到这两步已属不易。
到最后,王妧不仅挫败了田夫人杀人灭口的计划,还大大增加了田夫人是黎焜帮凶的嫌疑。
这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韩爽想不到有谁能比王妧做得更好。
想到这里,韩爽的眼光变得阴沉起来。
他反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还是说,你已经拿了慕玉山庄的好处,决定不计前嫌?”
慕玉山庄的情形,韩爽也打听到不少。潜伏在山庄四围的危机可不是自断一臂就能解决的。
而王妧未必能够看透这些。
“武仲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你扣着他,等于绑住了我的手。田夫人现在有恃无恐,一心等着洗清嫌疑,重归慕玉山庄,又怎么会轻易交出她的保命符?”
韩爽听着王妧疲弱的还击,心里却冷笑不已。
奉命去取肉的随从提着一个食盒回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亲自动手。
锋利的小刀从烤好的羊腿上切下一片肉。
妻子刘氏咬牙切齿的声音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中。
“将她千刀万剐!”
他来离岛之前,刘氏嘱托了他两件事。其中一件他已经做到了:刘芷安然无恙,在岛上逍遥度日。至于另一件,他会在所有大事尘埃落定以后再出手解决。
有条不紊切好了羊腿肉,韩爽挑了一块吞入腹中。
他说:“你看,一个人有两只手,两只脚,我就再给你四天时间,怎么样?”
王妧腾地站起来,气息不平。
如此直白的威胁显然是激怒了她。
韩爽见了,仅仅嗤笑一声,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盘子里的肉很快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韩都督此举实在高明,只可惜,有的人天生硬骨头,就算没了手、没了脚,也要咬死仇敌不松口。”
灯火下,韩爽的眼神里泄露出一丝杀意。
谁知就在这时,船室之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属部急匆匆前来回报,对韩爽耳语几句。
王妧按了按袖中的匕首,看着韩爽从座上起身。
“真是巧了。王妧,今夜这出热闹,你瞧好了。”韩爽说完便带着随从出了船室。
王妧无法阻拦,只能跟着走出去。
战船尾部出现了一块半圆形的破损,像是有人从船身外部攀援,由于用力过大而折断了一角船舷。
一串湿淋淋的脚印从破损处延伸出一丈有余。
闯入这艘战船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留下如此显眼的痕迹,似乎在宣示什么。
“警戒!”
“搜船!”
韩爽接连下了两个命令。
王妧盯着脚印愣神的样子惹来了韩爽怀疑的目光。
韩爽突然发作,夺过身旁属部的长枪,刺向王妧的脖颈。
王妧连退数步,被尖锐的铁枪头逼到角落。
“你干了什么!”韩爽厉声质问。
王妧心中笃定,六安救人时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且,他还带着高侍卫。
“不是我。”王妧反驳道。
“不是你?那你到底干了什么?”韩爽敏锐地觉察到王妧的失言。
王妧感觉到冰冷的锋芒贴得更近了。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什么也没做。”第二次,她回答得谨慎了。
然而,韩爽不愿意再浪费他的信任。
他当即做出一个选择:宁枉勿纵。
四面刀枪将王妧包围。
杀机已现。
她无路可逃,除非她能上天入海。
“你勾结镇察司陷害刘匡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你也有今日吧?”
韩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预见王妧倒在血泊中、脖子上的窟窿还在不停地冒着鲜血。
206 回击
慕玉山庄西面有座海平楼。白日天晴的时候,人站在楼上甚至能够望到对岸的平波港。
而在夜幕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码头接连成串的灯火。
廊檐之下,鬼三爷袖手远眺,默数灯火的数目。
他身侧的栏杆上还立着一只瘦弱的小猫。
这一人一猫在黑暗中的目力远胜常人。
楼中传来了脚步声。
鬼三爷回头看见一身黑衣、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的田恕。
他似笑非笑,问了一句:“出气了?”
田恕懵懵然,不知如何作答。
“这才是真正的回击。”鬼三爷只教训一句,便不再理会对方。
他仍旧望向码头。
那里正在进行一场角斗。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最后的赢家。
一声怒吼冲上云霄,震动了凝聚的乌云。
皎洁的月光洒落人间,令所有灯火失去光彩。
王妧按着自己的脖子,后怕不已。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六安突然出现,截断了韩爽手中的长枪,救下她的性命。
韩爽在一击失手后得到了手下的回报。他在盛怒之下发出大吼,不顾即将到手的胜利,匆忙离去。
战船的另一侧,混战已经开始。王妧隐约能够听到武仲骂骂咧咧的声音。
“走。”六安侧着脸,对王妧说了一个字。
围住二人的兵士相互对望,犹豫着是否要对韩爽的座上宾下死手。
王妧趁此机会,逃出生天。
她和六安、武仲、高侍卫,还有奉郑氏之命留在慕玉山庄保护她的护卫,几人挤在一条小船上往岸边靠近。
“王妧!”
无边的怒意自上而下,向小船压来。
王妧应声抬头。
利箭脱离弓弦,破空而来,眨眼之间,距她已不足三尺。
她不能躲。
船太小,她若躲了,一定会连累同在船上的人。
这时的王妧看上去就像被吓着了。
六安和武仲不约而同扑向她。
伴随着几声惊呼,王妧听到了箭头撕裂皮肉的声音。
摇摆不定的小船承受不了这股巨力的撼动,船身一掀,几人齐齐落入水中。
血腥气味由淡变浓,混着海水涌入王妧的鼻腔。
右臂上的剧痛让她保持清醒,也让她饱受折磨。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咳咳。”
水面上探出的一个个头颅表明其他人并未受伤。
六安一边扶着王妧,一边示意武仲将羽箭尾部折断。武仲照办无误。
一行人的处境并未好转。
密集的箭雨仿若从天而降,他们无路可逃,即便是潜入水中也仍有中箭负伤的可能。
“躲到船下!”高侍卫反应机敏,高声提醒其他人。
颠覆的船身替众人抵挡了一拨羽箭。
体力在慢慢流失。
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仅靠这艘小船是撑不了多久的。
在箭雨的威胁下,每个人都在寻找逃生的办法。
冰冷刺骨的海水毫不留情地带走王妧皮肤的温度。她浑身颤抖。
要是没有身旁的人,她已经沉入水底,失去呼吸。
她想起了落入颖江的经历,想起了她在颖江遗失的麒麟匕首。
这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促使她做出一个决定。
她咬牙忍受着刺痛,把黑水纹匕首交到六安手里。
她想对六安说,在她失去麒麟匕首后的日日夜夜,是这把黑水纹匕首让她得到安心。
麒麟匕首无可替代,它也是无可替代的。她不想把它遗失在这里。
可是,六安却握着匕首、连同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王妧又气又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通过海水和海风传入几人耳中。那是从战船的方向传来的。
几乎在同时,箭雨停止了。
一道黑影潜至几人前方数尺之外的位置,毫无顾忌地暴露在水面上。
那是一个女子。
女子伸手往南面一指,随后一头扎入水中。呼吸之间,她已遁出一丈远,并再次浮出水面,指路向南。
没有人知道女子所指的是生路还是死路。
但他们知道,灯火通明的码头,他们暂时是回不去了。
“跟上去。”王妧说。
韩爽对她的杀心因刘匡而起,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但是,导致韩爽变得怒不可遏的却是当时战船上发生的变故。
这个变故对韩爽来说定然是十分沉重的打击。相比之下,武仲这颗钳制王妧的棋子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几人身后,水波突然兴起,推搡着他们往平静的海面前进。
王妧回头看时,巨大的战船正在缓缓向一侧倾斜,战船上的兵士纷纷跳入水中逃命。
韩爽登上了一艘小船,直立在船头,魁伟得如同一棵大树。看来,正是他下了从战船撤退的命令。
王妧不禁猜测,闯入战船的人到底做了什么?那个人和前方引路的女子是什么关系?或者,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然而此时的她已经无力找出答案。
六安带着她往离岛南面移动。她的头脑逐渐变得昏昏沉沉。
冰冷的海水竟然让她感觉到一种清凉的舒适。
直到被海水呛了一口,她才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差一点被这种静无声息的危险吞噬了。
右手臂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楚,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月光重新躲进云层里。
黑暗来袭。
王妧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能用尽全力向前,再向前。
一行人抵达离岛南面的一处海崖。嶙峋参差的黑石散发着刀剑般的锋芒,似乎预示着潜伏的凶险。
指路女子赤脚踩在缠绕成团的墨绿色水草和嵌入黑石的浅色贝壳上,稳稳当当地爬上崖岸。
众人正要跟随女子的脚步上岸,王妧也不甘示弱。
六安出声阻拦。
王妧充耳不闻。当她伸手抓住石崖上的一块凸起时,她这才发现左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更别说,她受伤的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
“武仲!”
武仲听到王妧虚弱无力的声音,虽然心中担忧,却不得不遵从指令助王妧登崖。
只要王妧还留有一口气,她就必须站着,绝不能倒下。这是刻入她血脉的铁律。
崖岸上,指路女子焦急地探出头来,查看崖底的情形。
她的脚边堆着几个鼓胀的水囊。她想,这些水可能要分一半出来,让给这些人先用了。
207 愧疚
天光大亮时,一个重大的消息震动了慕玉山庄上下。
韩爽亲自上门,要求慕玉山庄交出杀害刘芷的凶手,王妧。
慕玉山庄乱成了一锅粥。主事的少庄主昨日染了风寒,如今仍卧床不起,自然也无法回应对方的要求。
韩爽展示了耐心,给出一日时限,并命人守住浮山脚下的通道,不许任何人出入慕玉山庄。
郑氏得到消息后,大惊失色。
她为自己的麻痹大意懊悔不已。
一句警告怎么可能吓退狠心辣手的亡命之徒?
同时,她也为王妧此时的安危而悬心。
昨天夜里,王妧离开慕玉山庄后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芷怎么会突然死了?
郑氏心中越发焦虑。她走到门边,想吩咐手下人去找王妧,转念一想,她却改变了主意。
连韩爽都找不到王妧,她可不能做了别人问路的石子。
她让人去把俞十一找来。
慕玉山庄的路还是要问慕玉山庄的人。
很快,俞十一来了。
郑氏屏退了仆从,只留俞十一在厅中。
她神情凝重,对着俞十一缓缓下拜,口中说道:“孩子,请你帮帮我。阿妧她……”
俞十一吓得倒退两步,连连摇头摆手,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这才上前扶郑氏起身。
“郑夫人……你……”俞十一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郑氏抿着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说过,阿妧和你是生死之交,如今她有难了,你愿不愿意帮她?”
这番话分量颇重,容不得俞十一拒绝。
而俞十一也没想过要拒绝。
“郑夫人,你是在说韩都督的事吗?”俞十一立时想到韩爽在山庄门外放下的狂言,“我相信,王妧绝对不会杀人,她和我们夫人一样是被冤枉的。韩都督他,仗势欺人,他不会得逞的。”
郑氏听了她的看法,点头说:“没错。可是……”
俞十一皱了眉头。
郑氏并不理会,接着说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去问田大管家,离岛是否有人能够襄助慕玉山庄、救出田夫人,田大管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有。”俞十一十分肯定。
“有,而且那个人就在慕玉山庄。”郑氏顺着她的话,说,“他身份神秘,行踪成谜,我们阿妧的生死也系在他的身上。”
俞十一惊得张了嘴,又说不出话来。
“我们要找到他。”让他死了害人的心。
郑氏开始询问俞十一有关慕玉山庄布置的问题。
“山庄之中,有哪一处地方幽雅宽敞,只有一部分仆从被选中去当值,而且他们从来不议论那里的事?”郑氏想了两个重要特点,说给俞十一听。
俞十一摇了摇头,她想不出山庄中哪里有这样一处地方。
郑氏有些焦急。俞十一人微权轻,不像田大管家……
对!田大管家!
“田大管家近日常去哪些地方,既不用人跟着,也没有说他去那里要办什么事?”
俞十一恍然大悟。她已经想到了一个地方。
她说出了三个字:“飞霞楼。”
她前几日经过飞霞楼时,被田大管家看见了。他还警告她无事不得靠近。
当时楼中有人影和说话声,但没有一张脸、一个声音是她认得的。
郑氏轻轻出了一口气。她找到了。
“我,现在就去见他。”郑氏对俞十一说,“你的大恩,我们王家一定不会忘记。”
俞十一不理解郑氏的一番苦心,只是觉得郑氏说得郑重其事,是对她出力帮忙的肯定。
想到这里,她也放心了。她问了郑氏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郑夫人,你上一次对大管家说,如果有人要对王姑娘不利,你们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
郑氏苦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是燕国公府的……仇人。”
俞十一见她不肯直说,也就不再追问了。
“那么,你要怎么去飞霞楼呢?”这是一个浅白的难题。
俞十一虽然不清楚飞霞楼有多少家丁护院,但却知道单凭郑氏一个人和她的几个护卫是闯不进去的。
郑氏被问住了。她无计可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俞十一看到郑氏苍白的脸色,决定陪着对方去飞霞楼。
郑氏没有拒绝。
潜伏在慕玉山庄背后的黑手想谋害王妧的性命,这件事让俞十一知道了也好。至少,这个小姑娘往后能够懂得提防别人别有用心的谎言。
她多么希望她的女儿王娴也能懂得这一点。
走在前往飞霞楼的路上,郑氏回想起来到慕玉山庄的第一个夜晚:田夫人在飞霞楼设宴,彬彬有礼,待客周到。那时候,她还以为王妧以后定然不会再受到来自田夫人的刁难。
谁料到田夫人笑脸盈盈之下竟然包藏着祸心?
俞十一看到郑氏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心生诧异。
当她远远看到飞霞楼下严阵以待的一众护院时,她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站住!”领头的护院喝止了走近的一行人。
楼中人并不想招待这群不速之客。
在短兵相接之前,郑氏挺身而出。
她没有理会一众护院,而是对着紧闭的门户高声发出她的质问:“你已经害死了他们的一个孩子,还打算再害死一个吗?”
他们是谁,孩子是谁,只有郑氏知道。
木门吱呀一声由楼内打开。
鬼三爷的脸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惨白。
平日的矜持和冷漠全部消失不见,他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郑氏毫不退让。
“该结束了。国公爷不欠你什么,那孩子也不欠你什么。你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辜负了多少人的心……”郑氏想到老夫人崔氏的心结,突然住了嘴。
鬼三爷眼底的情绪像波涛一样翻涌着。他向前几步,推开了挡路的护院,对着郑氏,一字一顿说道:“谁欠谁的,你说了不算。”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他的愤怒像火一样炙烤着周遭。
然而,郑氏却在他的眼里看到无法抑制的愧疚和伤悲。
她迷惑了。
闻讯赶来的田大管家看到飞霞楼外的阵仗,暗自庆幸。
局面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是,郑氏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飞霞楼来?
208 下落
田大管家扫视四周,在人群中发现了俞十一的身影。
他就知道这丫头还会惹事。
鬼三爷冷冷看了田大管家一眼,问:“王妧身在何处?”
田大管家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王姑娘不在山庄里。”他说着看了看郑氏,又看向鬼三爷,随后补充道,“昨夜在码头,王姑娘中箭落水,下落不明。”
郑氏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护卫呢?”鬼三爷又问。
“他们也一样下落不明。”
鬼三爷面色未改:“传我的命令,不惜代价,找到她。”
田大管家领命而去,并带走了俞十一。
郑氏瞪圆了眼睛,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刺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陷害她!”
鬼三爷沉默着,转身走进飞霞楼。
……………………
平静的海上,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船正稳稳地向东行驶。
和广阔无垠的海面相比,十丈余的船身渺小得如同一片树叶。
詹小山身形挺直,站在船桅边。
这艘船是青蛟军昨夜的战果,也是将来抵挡东夷海寇的利器。
他们原就一无所有,怎么舍得凿毁一艘年轻的、充满生机的战船呢?
可怜韩爽不懂这个道理,白白将这艘战船拱手相让。
詹小山叹了一口气。
显然,昨夜的这场胜利并没有让他彻底高兴起来。
他愁眉紧锁。
一颗硕大如拳、殷红似血的生果被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在他的设想中,青蛟军与王妧的会面绝不像现在这样仓仓皇皇。
他也没有预料到王妧会因为受伤、受寒而陷入昏迷。
这种情形下,王妧能否保住小命都很难说,遑论其它。
一切阴差阳错,令人无可奈何。
詹小山收起杂乱的思绪。
他几口吃掉生果,空出手来抓了抓发痒的头皮,还顺手捏死两只藏在衣领的跳蚤。
起风了。
船帆鼓起,战船走得更快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远不是安州军督府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那座小岛虽然寸草不生、鸟兽绝迹,却处在前往东夷的必经之道上。
在青蛟军踏足之前,小岛海寇猖獗,无数东夷货船沉沙于此,血雾弥漫、常年不散。
“哔、哔、哔……”
三声短促的竹哨,是海寇来犯的预警。
詹小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他们的人经历一夜奋战,身心俱疲,这突如其来的敌袭无异于雪上加霜。
受伤的同伴和王妧也需要尽快延医救治,他们没有时间和海寇纠缠。
“发生什么事了?”
从船室中出来透气的高侍卫也听到了刚才的竹哨声。他出声询问。
詹小山回了他两个字:“敌袭!”
随后,他疾步走向船头,去和他的下属们汇合。
高侍卫神色凝重,掉头把消息带给六安几人。
詹小山再次清点了人手。
除了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他手下有能力御敌的只有三十二人。
要是在平时,三十二个人足以守住一艘船,从容退敌。可今天他们要守的却是十丈余的巨大战船,单薄的防线一旦被敌人撕破,后果便是一败涂地。
而且,船上的弓弩和铁棘刺经过一夜鏖战已被耗废干净,尚未来得及修整补充。战船的优势已经去了大半。
来犯的海寇是恶名昭著的“勾魂使”,被他们掳掠的船只几乎无法保留一个“全尸”。他们会搜刮尽一切金银财物,最后将货船连带船员一起放火烧毁。
有时候,勾魂使还会特地放过一两个胆小的船员,在吓破船员的胆子后,借机传扬恶名。
青蛟军多次与勾魂使交手,双方早已结下血海深仇。
即便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极难极凶的困境,詹小山也从未有过屈服的念头。
他抓紧开战前的时间,和手下众人商议起了对敌之策。
坏消息同样影响到船室中武仲几人的心情。
“这破地方快闷死我了。走,我们瞧瞧去……”武仲心头烦躁,说话时的声音却压得很低。
他只想暂时逃离一个念头:王妧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他拉着高侍卫往外走。
隔着两扇门的另一间船室是王妧的疗伤室。
她手臂的箭伤已经得到处理,也用上了詹小山送来的伤药,但她却一直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昏迷中的她呓语不断,身上也在持续发热。
为他们指路的女子照料了王妧一夜,直到方才受到召唤才离开。
六安站在门边的角落里,安静得可怕。武仲越过他时,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走出船室时,北面一支燃烧的弩箭不偏不斜、直向他们冲来。
武仲侧身躲过。
弩箭钉入漆了桐油的、光秃秃的甲板,火势微弱,并没有蔓延开来。
武仲抢步走到左侧船舷,探头看见一艘长不过三丈的贼船。
船上蜂拥着二、三十个外形又脏又乱的男女,他们粗鲁地叫嚣着。
武仲一眼辨出贼船上一张弩弓,方才的弩箭便是由它发射的。
詹小山将手下三十二人分成两队。所有人暂时充当弓手,列阵在左右两侧船舷。
武仲视线所未抵达的右侧船舷也面临着同样的威胁。
海寇们借着弩箭的威慑,企图强行登上战船。
詹小山手持盾牌长枪,身处高台,观察战局,发号施令。
战船上一拨拨箭雨飞落,海寇的实力已先折损了三成。
照目前的情势,海寇被击退是迟早的事。
詹小山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听到船尾传来异响。
他将盾牌背在身后,单手攀上船桅,极目望去,竟看到三个手持熊熊火把的海寇大摇大摆地登上了船尾。
这是声东击西!
“鲁茂!”詹小山大吼一声,右侧船舷有个身材魁梧的弓手应声回头。
这个名为鲁茂的青年男子丢下弓箭,取出随身的关刀,雄赳赳地向船尾走去。
武仲箭术不佳,方才只在干瞪眼。见海寇都打到他眼皮子底下了,他当即迎上前,加入了混战。
战况胶着。
呼喝声、刀枪相击声隐隐传入船室中。
六安在这时打开了通向王妧疗伤室的那扇门。
他走到床头,伏下身子,低声问道:“我犯了一个错,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昏迷中的王妧当然不会回答他。
“因为我杀了刘芷,韩爽才不管不顾地对你下死手。如果你醒过来,我愿意……”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209 出门
王妧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燕国公背对着她向前走。
她追逐着父亲的脚步。可是,无论她如何叫喊,她的父亲都置若罔闻。
她伸出手去,一下子够到了燕国公右手的衣袖。
燕国公拔出佩剑,将他的右臂连同衣袖齐齐斩断。
血溅上了她的脸、她的手。她愣在原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燕国公已消失无踪。
一阵痛楚死死攥住她,将她从梦魇中拉回现实。
有人正在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她感觉眼皮沉重极了。
“醒了?”
这熟悉的说话声,是谁的?
王妧用力睁开双眼,便看到六安的身影。
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的神智也在渐渐回归。
“我们在哪儿?”她的声音有些干哑。
六安的回答十分简短:“在海上。”
“谁救了我们?”
“原安州水军的人。”六安看着她那双充满倦意的眼睛,心头一动,“你别多想。要喝水吗?”
王妧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左手,按着不再发热的额头,说:“我要去容州。”
六安一下子就想到蒲冰和镇察司。
“好。”他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船室外的喧嚣传进王妧耳朵里。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对六安说:“你让他们不要吵闹。”
“好。”
六安走出船室。
青天白日之下,海风刮起血雾和浓烟。
占领了大半片甲板的海寇们点燃了桅杆和风帆,他们践踏着倒地不起的尸体,准备吹响胜利的号角。
谁知,兽角仅仅发出一声哀鸣便没了声响。
原本掉落在地上的无主的单刀夺走了这个手举兽角的海寇的生机。
鲜血从他喉咙涌出,声音如同泉水幽咽。
每一个活着的海寇都沉浸在猖狂的扫荡中。他们的耳朵被捂住了,眼睛也被捂住了。
浴血的单刀仿佛通了灵性,精准地斩断了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刀刃卷起,血流成河。
青蛟军以惨重的代价,换来了这次胜绩。
……………………
容州城。
万物并作,春光无限。
人们换上色彩明艳的春衫,结伴走在街头,时而被春雨追赶一场,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和清脆的笑声。
欢乐感染了多日不曾走出容宅的刘筠,扫去了她脸上的阴霾。
她撑着一把油伞,慢悠悠地跟在容氏的车马后头。
没有人催促她,也没有人阻拦她。
出门时,刘筠拒绝与容溪同乘一辆马车,而容溪也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决定。
二人之间已经种下难以消除的隔阂,却由于各自的盘算不得不捆绑在一起。
真是天意弄人。
刘筠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使她感到舒畅。这个动作同时也牵动了她后背正在愈合的伤口。
她不禁想到了王妧。
她坏过镇察司的好事,受她指证、被赵玄凌辱虐待的谢希就是镇察司的人。她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镇察司的人所救。是王妧让这一天成为事实。
她猜测王妧应该没有见过容全。然而,王妧却将容全的行为预料得丝毫不差。
在这两件事上,刘筠对王妧是服气的。
自从她回到容宅,容全在明面上不敢对她如何,暗地里却开始对她露出獠牙。
她在容全的要挟下前往鬼夜窟,还被逼着去和鬼夜窟做交易。
鬼夜窟洗劫了她的大半副身家,最终松了口,将容氏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清滌草交到她手上。
直到那个时候,刘筠才算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容全要借鬼夜窟的手打压她,还妄想代替她接收全部的好处。
她若听天由命,等待她的只有一种结局。
当时她元气大伤,心中不忿,灵光一闪便做出一个决定。
她要把清滌草寄放在鬼夜窟。从今以后,这株药草除了她刘筠,谁也不能动。
这个请求,鬼夜窟答应得十分爽快。
容全得知此事,差点打杀了她。可惜他身体不好,一时被气得急病发作。经过一通手忙脚乱的救治,容全才清醒过来。他的想法被容溪劝阻了。
刘筠才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如今的她,多了一道抵御容氏的护身符,也因此有了拒绝和容溪同乘一辆马车的底气。
虽然在街上的人们看来,追赶着容氏车马的她就像是容溪的仆婢,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堂堂鲎蝎部圣女,也得放慢了车马的行速,配合她刘筠的脚步。
可笑至极。
容氏先前要置她于死地,现在却要她去救容氏的子弟。
愚蠢至极!
她偏偏就要去看一看那个中毒的容氏子弟的惨状,看一看容溪到底要用什么理由说服她拿出清滌草救人。
马车往城南驶去。
容氏在这里置了一处别院给容滨静养。
仆从上前去叫门,却无人回应。
刘筠脸一沉,此情此景令她想起了靖南王是如何放纵他的义子的。
容滨大概也是一个被长辈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
就在刘筠生着闷气的时候,容溪下了马车,吩咐仆从砸门,打算强闯。
谁知,木门被人一推,竟吱呀一声敞开了。
院中一地狼藉,正中的地砖上留着一片显眼的血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容州城里对容氏族人动手?
容溪气得浑身发抖。她厉声吩咐随从将整座别院搜检一遍。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扫过刘筠的脸。
刘筠神色坦然。这场变故与她无关。
一阵细微的啜泣声从回廊后的穿堂里传出。
容溪有所察觉。她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很快便辨认出哭声的方位。
随从将穿堂里哭泣的小丫环拎到容溪面前。
容溪的质问透着十足的威严:“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小丫环经她一吓唬,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才救回来。
容溪急得额头见汗。
只听得小丫环说一句、喘口气,断断续续说明了前因。
“那些人好凶……他们砸了院子,还抓人……他们要抓公子……圣女,你快去救他呀……”
血气涌上容溪的脸。她左颊处的胎记越发显出一种渗人的深红。
“你是说,那些人闯进别院的时候,容滨不在,是吗?”
小丫环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该死!该死的……”
容溪破口骂了一句,随即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210 病发
“李员外家的丽娘小姐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
……
“少年郎砍瓜切菜一般,将一众贼人打成了过街鼠。李家庄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无不感佩在心。”
……
“小窗屏暖,鸳鸯交颈。”
“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
说书人窦先生仍是一脸胡茬、布衣草鞋的落魄模样。
有时候,他是家道中落的公子哥;有时候,他是四体不勤的读书人;有时候,他是郁郁不得志的游侠儿。
他一开口,就把人们带进他走过的穷乡僻壤间、看过的都会繁华中。
有人愿为他浪掷千金,他却只领一壶浊酒。有人愿为他铺床叠被,他却选择独对青灯读黄卷。
有人喜他不为名利牵,也有人恶他孤介太过。
无论如何,揽月班的班主对他总是敬重的。
秦班主每天不仅要应对往来的客人,还要打发那些上门寻衅的泼皮无赖。
虽然这些琐事常常将她弄得疲惫不堪,但是,能够亲眼看着揽月班一步步在容州城站稳脚跟,她已心满意足。
今天的揽月班依旧宾客盈门,秦湘湘尤其高兴。
“窦先生暂且别恼,那位容公子……”秦湘湘在台下和窦季方碰了头,随后引着他往楼上的雅座走。
窦季方耐着性子,支起耳朵听。
“娇纵惯了,我们揽月班扫了他一次面子,他不肯忍气吞声,这是很平常的。今天他主动登门,一没有吵嚷,二没有动手,我们也不能冷着他。”
说话间,二人已到一间空着的雅座。
秦湘湘先请对方入座。
待二人坐定了,她才接着说:“总之,我不会为他坏了先生你的规矩,任何人请你过府说书的名帖我都不会接。但是,现在他亲自来到揽月班,就是揽月班的客人,我总不能把客人推出门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窦季方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秦班主,你想要我做什么?”
秦湘湘笑了笑,说:“先生不必丧气,等我先过去会一会他。若他愿意不计前嫌,我们便也拍手叫好。到时候,我叫人备好薄酒,请先生略陪一杯,此事便算了了。若他仍要纠缠不休,我们也不怕。他要闹,只管闹,我自然有法子治他。”
她说着离了座,脱身去见方才提到的那位容公子。
窦季方的神色恢复了平静。他开始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外边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容公子手下的几个随从呼喝着来到窦季方所在的雅座,嚷嚷着“请窦先生过去陪杯酒”。
这和秦湘湘先前设想的情形有些不同,但窦季方只是笑一笑,便忽略过去。
“我是……深为感动,啊,深为感动!”
窦季方被几个随从的目光推着向前走,隔了三四间雅座便听到一道又哭又笑的喊叫声。
声音沙哑尖锐,十分刺耳。
等他走近了,一股浓烈的汤药味直冲向他鼻子。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道声音惊动了雅座里的人。
少年公子手里拿着的红罗手帕上还沾着点点泪痕。
“窦先生!”容滨借手帕掩口,唤了窦季方一声,同时从座中站起身来。
由于起得急了,他开始还有些站不稳。
侍从扶了他一把,却被他推开了。
他正处在身量长成的关键时期,高挑,却单薄。他一个人站立着,背部也不自觉地弓起来。
“可惜了……”容滨看向窦季方,目光中流露着直白的惋惜情绪。
窦季方似乎毫无察觉。
“那李丽娘,多情薄命,根本配不上杜三郞。窦先生,你一张嘴,扼杀杜三郎闯荡四方的心,当真……恶毒极了。”
容滨冷笑一声,放下手帕,露出一张带着病气的阴鸷的脸。
他脚边的一块空地上烧着一个暖炉,炉上是一罐冒着热气的汤药。
窦季方被这股浓重的药味熏得头晕脑胀,差点没明白容滨话里的意思。
“故事而已,当不得真……”他眯着眼,敷衍地解释了一句。
容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着反问:“故事?杜三郎救人于危难,神仙一样的英雄少年,你说,他是假的?”
窦季方感觉到心口有些难受,因此没有回答他。
容滨眼里露出几分疯癫。
“你这老货,真是不识抬举!”他说得咬牙切齿。
是了,这个说书人的罪过太大了。
一言、一行,全都像刀子一样直接戳中了他的心窝。
他不方便出门,请说书人上家里来做客,却被拒绝了。
他上揽月班听书,说书人偏偏要讲一个少年英雄陷入情网、到老来一事无成的故事来激他。
身为容氏五房嫡子,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
“来人,压住他!”容滨手指窦季方,厉声吩咐。
秦湘湘试图上前阻拦,却被挡到一边。
似乎没有人觉得奇怪:揽月班上上下下,除了她这个班主,竟无其他人在场。
“容公子,你病体未愈,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好不好?”
秦湘湘当先示弱,远不如她在窦季方面前说的那般从容镇定。
容滨当然也听不进她的劝阻。
“你这张嘴,敢诅咒我,就别想要了!”他神色狰狞,手指向窦季方。
说书人被扑倒在地上,头部被强行抬起,下巴被人捏着、向下掰开。
那罐半开的汤药热气腾腾,隔着软布被容滨捧在手中。
烫嘴的滋味他尝过,并不好受,而他想让窦季方也尝一尝。
一个说书人被烫坏了舌头和咽喉,还怎么说书呢?
他一想到这一点,嘴角便止不住抽搐。
雅座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炙热起来。
一人被怒火冲昏头脑。
一人为保命而奋力挣扎。
一人脚下已挪动到门外。
“杀人啦——”
“容滨公子杀人啦——”
秦湘湘的高声尖叫穿透了墙壁、屏风,和人头攒动的厅堂。
当即有人响应她:“容滨公子发病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衣衫不整、神志不清、暴露出前胸后背大片肌肤的容滨被人推出了雅座。
“是黑斑!”
嘈杂的大厅霎时安静下来。
人群正在酝酿着一种恐怖的沉默。
有一个人跑出了揽月班。
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容滨扶着二楼的栏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为什么他的随从会突然扯坏他的衣裳?谁给他们的胆子做出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