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委托起始
此言一出,克莱恩顿时感到整个房间内都仿佛寂静了一瞬。
“呃,嗯……要这么理解也可以,”莱昂纳尔想了想,竟对亚瑟·华生提出的假设相当认真地分析起来,“黑市明面上的靠山是盘踞东区的各大黑帮,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没有官方势力介入的余地。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各大黑帮主动对外隐瞒发生在黑市的流血事件,伪造一些半真半假的新闻当掩护,然后再私下搜寻当时的肇事者……”
“当然,这是把当天黑市的参与者全部杀光的情况。”亚瑟·华生微笑着补充了假设的前提,语气轻快得就好似谈论贝克兰德人最钟爱的天气话题。
莱昂纳尔诚恳点头,为浸泡在停显剂中的相片胶底换了个空浴槽,倒入手旁的定影剂。
“不过黑市举办的场地肯定会有中序列的非凡者坐镇,那些亡命徒手上也多少会有点保命的手段,要做到一面倒的屠杀还是很有难度的。”
亚瑟·华生轻笑着摇头:
“我只是随便一提而已。”
没能在这段危险交谈中插上话的克莱恩左看右看,都没从“华生”的脸上瞧出半点说笑的随便神情,反倒觉得这个疑似疯批的魔女分身很可能今晚就会杀去那所谓的东区黑市。
说起来,今晚的爱丽丝似乎一直在维持能不多言就不会开口的人设,刚刚这段问答算是她难得主动挑起的话题了。
若不是提前知晓“华生”与爱丽丝的关系,他恐怕也绝不会将他们认作是同一个人。
……总觉得,“华生”状态下的她,和平时存在着某些本质上的差异。
克莱恩无声默数自己从亚瑟·华生身上感受到的部分特质,正要给出推论,却听太阳信徒又叫起了他的侦探假名:
“对了,夏洛克,差点忘记和你细说发生在我家的那些失窃案……哎,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因为你知道这事有多让我难以置信吗!竟会有无耻的窃贼潜入我住处的起居室,偷走了我放在桌上的材料!那些是我原打算在制作手工徽章时使用的,质地上好的黄金!”
一愣过后,克莱恩迅速反应过来,义愤填膺、很有共感地出言谴责了犯下盗窃案的小偷:
“这些惹人厌的窃贼总是这样,自己不付出工作上的努力,却动手占据别人的合法财产。我想他们一定从未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其实比掉光了毛的卷毛狒狒还要丑陋难堪!”
莱昂纳尔深有感受地点点头,叹气:
“你们也知道,我性格粗糙,有些时候会不小心错过生活中的细节……若不是这几天,我刚买回家中的徽章材料还没怎么用,就不见了一大半,我大概还会继续以为自己的制作损耗太多,继续一无所知地、傻傻地去店里购进材料。”
“所以,实际的盗窃案或许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发生了,而一直持续到最近,你才觉察家中遭窃?”克莱恩总结之余,不由用上了控制面部肌肉和表情的魔药能力,以免暴露自己嘴角抽搐的无礼反应。
“是这样的。应该……”莱昂纳尔答得相当不确定。
我的第一位委托人能再不靠谱点吗?克莱恩险些吐槽出声,好在及时止住了冲动,点头提议稍后去失窃现场看看情况。
太阳信徒自是欣然点头同意,一副正合他心意的满意模样,而一旁再度变回寡言贵公子状态的亚瑟·华生也只是微笑着摊开了双手,表示自己并无其他意见。
于是最后的相片定影很快也在莱昂纳尔的操作下走完了流程,于昏暗的煤油灯光中显出两幅黑白人像,正是侦探夏洛克长着粗糙络腮胡的正脸,以及助手“华生”俊美精致的五官。
“好了,你们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等待几天,周五来找我取证件就好。”莱昂纳尔将擦净了定影剂的相片递给二人看了几眼,便找出一个长方铁盒,示意他们把相片收纳进来。
克莱恩盯着证件照中似乎丝毫不损颜值的亚瑟·华生看了好一会,又转而看看自己的正脸相片,总觉得两人用的不是同一款相机,最后才慢慢盖上了那只放置相片的铁盒。
“那么,现在要去我家中坐坐吗?”莱昂纳尔把二人的相片收好,语调颇为轻松喜悦地说道,“我的住处距离这家照相馆不远,步行五六分钟就到。”
本着前去失窃现场看看情况的打算,顺便签订一份委托合同,把自己第一单生意的收费敲定下来,克莱恩点头应下了他的邀请,戴好丝绸礼帽、握着鲁恩绅士出行必备的手杖,与同行的二人回到已刮起夜间寒冷秋风的街道,边走边闲谈起了之前乘坐马车时遇到的插曲。
“十字路口的恶魔?”莱昂纳尔被问及这个话题,倒是不如何意外地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夏洛克,亚瑟,你们应该是才到贝克兰德没几天吧,不然按做侦探这一行的嗅觉,你们一定会对这系列事件感兴趣的。毕竟最近报纸上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个,好像那些记者生怕市民们还不够恐慌似的。”
才刚开始当侦探没几天的克莱恩暗道惭愧,决定回去就恶补贝克兰德近几个月内登过头条的大小事件,整理出对假装侦探有用的那一部分内容。
不过很快,他便在心中默念奇怪,顺势问道:
“如果是发生了性质恶劣的治安事件,政府不想点办法控制舆论吗?”
很难想象在王国首都贝克兰德,以国家机关与三大教会的权威竟会放任传言的恐慌在民众间蔓延,而不做出任何补救措施。
“该怎么说呢……”莱昂纳尔抬手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分割线,随即点向靠右靠下的那两侧,“事故目前仅在南区与桥区有过四例,嗯,算上今天应该就是五例了。而且事故本身其实并不如何特殊,是事后被写成报道、意外成为热门话题之后,才引起了多方重视,才逐渐追溯出了不少曾被忽略的诸多细节。”
最早那一起“十字路口惨案”,发生在上个月,也就是八月份接近月底的某日。
那天傍晚,南区的诺登街与友好街的交叉路口,一辆正常行驶的出租马车突然失去控制,狂奔着撞向了街口拐角一家营业中的酒吧。
所幸酒吧内当时没多少客人,只有一个正在清洁地面的短工受了些惊吓,腿脚上多了几处皮外伤,就连失控车辆的驾驶车夫都奇迹般地只负了点轻伤。
唯一的重伤者是那头负责拉车的马匹。
“可能你们会觉得,这不是很寻常的一起意外事故吗,听上去和惨案完全搭不上半点关系啊。”莱昂纳尔说到这里,语调一转低沉,继续将后续的发展讲述了下去。
当晚,警察处理了那头重伤的驽马,拘留了那名造成驾车事故的马车夫,却在例行询问时遇上了难题:肇事马车夫的精神极其不安定,他坚持声称自己当时是拉着车上的客人,准备前往希尔斯顿区某商贸公司的途中,那只拉车的牲畜却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狂,酿成了这起糟糕的事故。
然而事实上,当时警方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打开过侧翻的车厢查看,也向周围目击者再三确认过,事故发生时的马车上并没有所谓的乘客,也不曾见到有任何人从车厢中离开。
那名马车夫被认定为服用致幻剂过度,产生了记忆与认知上的紊乱,再也没有任何一位警察愿意听取他的证言。
由于交不起昂贵的保释金,同时面临着马匹与车辆的赔付问题、造成事故的全责过失,当那名马车夫度过他在看守所的一周拘留,找上他的只有一份失业通知和一纸拖欠赔付的诉状书。
心知自己身无一技之长,陷入绝望的车夫心灰意冷之余,选择了轻生自杀,却被好心人发现救下。
于是在轻生者头脑一热的寻死冲动过去之后,好心的救助人便从车夫口中听来了一个充满悔恨与不解的故事。
恰是报社记者的救助人以此为材,创作了一篇情感真挚、引人深思的报道,并结合了事故当事人的陈述内容,将疑点与悬念转移到了那位在车厢中神秘消失的乘客身上,甚至还提出了几个大胆的假设;至于侧面文字试图描绘的惯例,则是贝克兰德各大报刊杂志的日常保留节目,讽刺警察们粗暴的办案手法,缺乏公正的独裁独断,为求省事可以枉顾市民的清白,等等。
这篇报道登出的头两天,还尚未引起多大的反响,多数的看报人也只是当做故事,快速地扫过,便去追逐那些更吸人眼球的标题了。
然而在报道登载后的第三日,贝克兰德桥区域发生的一起马车失控事故几乎震撼了半座城的居民。
那起造成了三死、十余人受伤的重大事故,同样是车夫策马驱车驶过十字路口,同样是马匹突然发狂失控,冲撞向街旁的百货店入口,同样是车夫坚持声称自己正在驾车带着车厢里的客人前往目的地,实际车内却空无一人的致命矛盾。
倒在血泊中的遇难者,大声叫嚷的负伤者,与家人走散、哭泣不止的孩童,第一时间赶到事发地的警察,紧随其后围住现场的各报社记者……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惨烈的事故现场,并目击到了之后发生的那一幕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起初发现到不对的,是一名见习中的年轻督警。
年轻督警注意到死去的马尸腹部异常饱满鼓胀,就好似怀了胎一样高高耸起。
但这种被出租马车公司安排来做重度体力劳动的马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怀胎的母马。
于是在征得上司同意后,年轻的见习督警向同事借了一把相对锋利的短刀,当场剖开了马尸的腹部。
七零八碎的人类残肢就这样从马肚中漏了出来。
两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扭曲着四肢和头颅,被硬生生塞入了马匹的腹中,头顶甚至还戴着沾血的礼帽,手中也还紧紧握着代表体面的手杖。
回过神来之后,还有余力行动的报社记者们咔嚓咔嚓按着相机的快门,记录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而所有警察则是面色惨白,顶着似乎不会休止的闪光灯上前,让有验尸经验的警署成员抓紧时间给出初步的判断。
简陋的验尸很快便出了结果——这两人死去的时间绝对不到半小时,肢体未僵硬,鲜血尚未凝固,腔内留有温热余温,是两具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尸体。
此时又恰有好事者翻找出前几日的报纸,不嫌添乱地将这起事件与上周发生的马车事故联系起来,顿时便掀起了一阵哗然。
哗然随着当晚的报纸发售,随着那些助长舆论喧嚣的报道,被越来越多的人们关注,并逐渐滋生出恐慌。
事实上,那一晚便有官方组织所属的非凡者找到了第一起事故中那具被处理掉的马尸,并在肉类加工工坊主战战兢兢的承认下,从院落中挖出了一具已出现腐烂迹象的蜷缩人尸。
“说到这里,想必我也用不着补充后来那些不知真假的热议内容了。”莱昂纳尔难得神色阴霾地叹着气道,“总之,从那时候起,南区或桥区,几乎每周都会发生这样一起类似的‘十字路口惨案’,牺牲者至少会有一人——那些凄惨死于马腹中的无辜乘客。而时至今日,第五起惨案恐怕也已发生,却仍未有人能堪破这些悬案背后的谜题……”
克莱恩光是听着,都不由地感到有些汗毛倒竖:
“的确很诡异,也很凄惨……不过那为什么这些惨案会有‘十字路口的恶魔’这样的别称?”
难道是官方已经锁定犯罪者是“恶魔”途径的邪恶非凡者了?可既然是这样,他们又为什么不早点把犯人捉拿归案呢?
莱昂纳尔显然猜不到他心中的想法,仅仅只是摇了摇头:
“还记得我提到的那位救助过自杀车夫的报社记者吗?正是那位记者撰写的第一篇报道里,提出了数种大胆的假设,其中就包括了罗塞尔大帝曾在某本不知名自传里提过的‘十字路口的恶魔’仪式……我想想,好像是说,在十字路口埋下黑猫的尸体还是骨头,召唤来自深渊的恶魔,为人实现邪恶的愿望……实际情况到底是不是这样,我就不多去思考了,大概是后来那群记者们觉得这个叫法更酷,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就统一采用了它。”
果然又是你,罗塞尔大帝……克莱恩并不怎么意外地苦笑了下,侧头观察了“华生”一眼,发现她反应平平,一副礼貌倾听的安静态度。
“相信我,如果你们有机会破了这个案子,一夜之间就能成为轰动贝克兰德的名侦探。”直到这时,爽朗的笑容终于又回到了太阳信徒的脸上。
克莱恩委婉略过了这个话题,含蓄道:
“首先,我们得先解决第一桩委托,也就是发生在你家的失窃案,莱昂纳尔。”
“当然,当然,事要一件件来……”莱昂纳尔点着头停下脚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为两名客人引向住所的入口,“请进吧,我们到了。”
克莱恩正要矜持地客套寒暄几句,却见这外表俊朗的因蒂斯美男一身颇显圣洁气质的白色长袍,转身便是抬脚踹在门上,熟练地以蛮力踢开堆在门后的几件重物,硬生生撞开了自家的家门。
“之前门锁不小心被我弄坏了,一直忘记找人来修……”
莱昂纳尔一脸阳光的灿烂笑容,看在克莱恩眼中已全然写满两个大大的汉字:
憨批!
门锁坏了,还不修,贼不偷你家都说不过去!
chapter.25 玄学侦探
不怎么抱有希望地、近乎没话找话地,克莱恩清了清嗓,问道:
“那你平时出门的时候怎么办?每次都要像今天这样,在门后用一些重物压住?”
可这样也不对啊,他用重物抵住门,自己又该怎么出来?
就像是猜到了他会有类似的疑惑似的,莱昂纳尔一指沿街的窗台,神情中满是自豪:
“我关好了门,就跳窗出来,也没觉得有多不方便。”
“……所以,你出门只有两个选择,不锁门,或是不锁窗……”克莱恩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吐槽、纠正这位永恒烈阳的信徒了。
倒不如说,这家伙竟然成功活到现在的岁数、长得这么大块头,还成为了以烧钱知名的太阳信者……光是这些事实就足够令人震撼的了。
不会因为可以随便向教会报销材料,他就对金钱数额毫无概念了吧?不应该啊,永恒烈阳是商贸之神,可不是贪污之神,怎么会放任自己信徒过得那么腐败,更何况底层人员的报销有限额,根本谈不上随便挪用公款……
难道这家伙真的是什么永恒烈阳教会的高层人物?
来鲁恩王国进行信仰战争、信仰侵略的?
……搞错人选了吧?
克莱恩一边腹诽着跟随进屋,一边打量室内沿途的摆件,完全没能从这间普普通通的民宅内部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以灵视四下观察也同样毫无收获。
除了发现那位太阳信徒是发自内心地欢迎他们前来做客,克莱恩根本找不出其他值得自己注意的情绪色彩。
他于是在屋主的引导下坐到了长条沙发,与身旁的“华生”一起打量摆放在茶几上的金属质半成品装饰,以及几件手工制作工具。
而熟知符咒制造的克莱恩知道,也了解这些小道具和半成品状态,大致猜到了对方进行这些练习的用意——这位太阳信徒似乎是在改良个别太阳领域的符咒纹路,想以更简单的线条勾勒达到与原版同样的效果。
嗯,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为了保持这些装饰物原有的美观性?
克莱恩不自觉盯着那些半成品的符咒纹路,从自己半个神秘学专家的知识面出发,半猜半蒙地推测这些太阳领域符咒的功能与制作方法,直到莱昂纳尔端着泡好的红茶出现,这才收起了过于明显的偷师意图。
“哎呀,夏洛克,你对这些手工小制品有兴趣?”莱昂纳尔没有错过客人对自己作品的注视,笑容清爽地在二人面前放下白瓷茶杯。
克莱恩微笑着点头谢过他的招待,简略带过了这个话题:
“稍微有一点……咳,不提这些,我们先把委托条款的合约内容明确一下吧。”
莱昂纳尔欣然接受,熟练地在茶几下方抽出两份空白合约纸张,并从长袍内侧摸出镶嵌有宝石的钢笔,便要往合同上书写委托内容。
“说起来,莱昂纳尔,之前一直忘记问了,你愿意为此支付的报酬是多少?”克莱恩终于找到机会,问出了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按他的预计,自己第一单生意能有10……不,哪怕5镑的收入,都已经很不错了。
闻言,莱昂纳尔抬头,颇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面前的侦探与助手组合几眼,看得克莱恩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这个,关于报酬,最近我的财政状况稍微有一点紧张……”在克莱恩变得忐忑的心情中,太阳信徒很没底气地报出了一个数字,“夏洛克,你看,报酬就定在0镑如何?我可以先支付一半定金,要是觉得这样不妥……”
话语未竟,莱昂纳尔只见面前的夏洛克侦探立即露出了善解人意的温和笑容,爽快地点头应道:
“没问题!我对报酬很满意,现在就可以开始签定合同了!”
要是觉得这样不满意,我可以再为你提供三枚灵性符咒作补偿……莱昂纳尔眨巴了两下眼睛,最终还是没有说完那句被打断的话语。
在亚瑟·华生全程保持浅淡笑容的旁观下,达成愉快合作关系的二人在拟好细节的合同上签字,盖章、盖指印。
吨吨几口喝完有些凉了的红茶,克莱恩豁地起身,怀揣着异常高昂的热情、觉悟与刚塞入衣兜的15镑纸币,开始了自己侦探职业生涯的第一通调查。
他首先选取的着手点自然是放置材料的遭窃地点,也就是起居室,他们如今所在的房间。
来到房间西南角落的橱柜,他拉开柜门,蹲下细细查看了不到几秒,便将视线锁定于一个打开了封口包装的深色纸袋上。
“这是你购买材料时使用的包装纸袋吗?”他起身看向用手握住胸前徽章的太阳信徒,得到后者应声点头的反馈。
克莱恩拿起那只仅剩十余枚黄金薄片的纸袋,掂了掂份量,随即注意到了被从顶部撕扯开的那道裂口,便又问道:
“包装袋的封口是你自己拆开的吗?”
“也许吧?关于这一点,我并不是非常确定。”莱昂纳尔诚实作答道,“但里面的黄金重量的确不对,至少有超过四分之三的金块消失不见,一定是被人偷走了,我可以向伟大的烈阳发誓。”
好家伙,这一袋金片金块的价值看来是不会少于百镑了,而那贼一次性就拿走了其中的四分之三……
了解材料店黄金价格的克莱恩甚至都忍不住替他心疼起来。
“最近一次发现失窃的迹象,是在昨天?”
“昨天……不,前天吧?”莱昂纳尔努力回忆道,“而这袋材料是我上周四前后购入的,总计也不到一周的时间,我不可能消耗得掉那么多材料!”
听到这里,克莱恩心中已对稍后的占卜有了不少把握。
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又装模作样地追问了一些细节,在起居室里又多绕了几圈,检查过窗台、落地灯、壁炉等处,甚至还掀开地毯,仔细观察了实木地板上的几处磨损与凹陷。
跟在大侦探身后一起转悠的莱昂纳尔虽看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想或许这就是人家的探案风格,便放空脑袋,把推理的难题交给了这位才认识三小时不到的侦探朋友。
委托人愿意配合调查工作,克莱恩的心中自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自己很快就收集够了占卜的前置条件,应该能够顺利地从梦境占卜中看见窃贼的面目;忧则忧在委托人过于热情积极,害得他几乎找不到什么支开对方的借口,无法趁机完成占卜……
无奈叹息着,他只好向自称助手的“华生”投去求助的视线,希望她能帮忙打个配合,把这个化身好奇宝宝的太阳信徒带走一小会,方便他完成“推理”。
毕竟,他总不能提着一袋子金片,觍着脸说去趟盥洗室吧?
谁去盥洗室还要带上证物的?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有问题么?
好在微笑看戏的亚瑟·华生准确捕捉到了他的意图,略带深意地看了侦探搭档一眼,便走近过来,轻拍了拍那身修士白袍的肩膀:
“莱昂纳尔,我想和你谈谈关于克蕾雅的事,方便找个地方聊聊吗?”
“喔喔,关于克蕾雅小姐……我明白了!”也不知莱昂纳尔到底悟到了什么,他转身示意夏洛克侦探可以随意调查,随即满脸心领神会地点头领着亚瑟·华生往楼上走去,“为了不干扰夏洛克的工作,谈话就去我的卧室吧。”
……在卧室谈话?怎么感觉怪怪的。
强行忍住叫停二人的冲动,克莱恩目送着“华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坐到了沙发椅上。
将那袋被窃贼光顾过的深色纸袋放置于面前的茶几,他从身上找出纸笔,快速写下了对应的占卜语句:
“近一周内打开过纸袋的人。”
手握纸张,靠住沙发椅背,克莱恩借助冥想技巧,进入了灵性世界在梦中体现出的一幅幅场景。
他的视野逐渐扭曲模糊,眼前的色彩和线条都像是被水墨随意泼洒到画纸上的抽象画作,在隐约朦胧的状态下看清了场景中的布置与人物。
地点就在这间起居室西南角落,放置黄金材料的橱柜前,一个头系白色方巾、家事女佣打扮的高颧骨女性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无人后,便迅速蹲下拉开柜门,找到纸袋,小心翼翼地拉开封口的透明胶,伸手从里面取了五六块切割成正六边形的金色物体出来。
克莱恩记下了这名家事女仆的外貌特征,正要退出梦境,去考虑如何组织措辞、向莱昂纳尔传达真相,却发现场景开始扭曲,梦境占卜中的时间似也出现少许变化,就像是从白天过度到了夜晚。
灯光亮起的起居室内,同样的西南角橱柜,同样是被拉开的柜门,但这一回,偷偷摸摸打开纸袋、将袋中的贵金属塞入口袋的窃贼变成了一个身穿工人装、头戴鸭舌帽的粗犷男子,而男子肩上甚至还明晃晃地别着某家水道公司的挂牌肩章。
小偷不止一人,除了家事女仆,还有水管工人……
克莱恩这下反倒不急着离开梦境占卜了,他放任眼前的视野变得模糊而奇异,色块与线条重新排列组合成另幅模样,另一张张面孔。
翻窗进屋的孩童准确找到了材料纸袋的放置地点,哗啦啦倒出一小片令人心情愉悦的金色,塞进了自己满是脏污的口袋,又把纸袋折好、原样放回橱柜,大咧咧地原路返回;
一对团伙犯案的青年,一人负责敲门吸引屋主的注意力,推销某样不知虚实的商品,另一人借机翻进起居室,熟练地取走了一小部分的黄金原料,也不知做过几回同样的勾当……
每个人都以为,只要自己不过度贪心,每次拿走少量黄金,就不会被这位粗心大意的屋主觉察发现不对,就能像以前的每一次行窃那样蒙混过关。
当每位知晓此事的窃贼都开始抱有同样的认知与侥幸,日渐积累的结果便是如今这般。
退出梦境占卜后,克莱恩取出口袋中的金币,进行了几次辅助占卜,便就怔怔地抬头望向天花板,保持着靠在沙发椅背上的姿势,半天都没做出什么动作。
直到听见楼梯口传来脚步声的动静,他才抚平衣物的褶痕站起,并走到了靠近窗台的落地灯具旁,半靠在壁炉边,让身体侧对即将回到起居室内的二人。
莱昂纳尔刚下到一楼,正想继续观摩大侦探的推理过程,却见他面朝西南角的橱柜而立,以一种笃定的平静语调缓慢开口说道:
“你雇佣的家事女佣,高颧骨、尖下巴,脸颊消瘦,惯用手是左手的那一位,每隔两到三天会过来打扫一次卫生,而她上次前来是在周六,我说得对吗?”
莱昂纳尔愣了一下:
“是……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好像没提过这些……”
“铁丘水道公司的水管工人,每周都会前来你的住处,提供所谓的定期修检服务,而那位水管工人通常是在周末的晚上敲响门铃,就比如上周六的入夜后?”侦探转过身来,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
“夏洛克,你提起这两人的用意是……”莱昂纳尔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神情中的轻松与阳光爽朗逐渐被不可见的云层雾气所遮盖。
“我们写在委托合约里的要求之一,是尽量找到失物下落没错吧?”克莱恩说着,略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现在唯一还有追回希望的金块,应该就在那名杂活女佣的家中……我想,她那十一二岁大的儿子手中,可能还保留着部分没来得及出售处理的黄金,或许是担心一次出手太多,被收购者盯上吧,他们暂时还没有动那笔黄金的念头。”
“也就是说,我的材料是被这两人……”
“不止他们,还有其他人。”克莱恩摇头补充了那对青年窃贼的外貌特征,并在最后向自己的委托人投以同情的目光,“莱昂纳尔,你该好好想想,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你保存材料的位置?在我的推理中,他们简直是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光顾你的橱柜,拿走属于你的材料,然后再从容离开。我可以帮你找到这几名惯偷,尽我所能地讨回失物,但无法保证未来不会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关于这件事,我的建议是多加强对个人财物的安全防患意识,提高警惕,谨防被盗被骗……”
说到后面,他自己都忍不住觉得有些离谱,感觉像是在做安全防盗的宣传讲座一样。
“……总之,后续的调查与追回我会马上跟进的,如果不出意外,周五我们就能完成委托,提交报告的同时顺便来取证明文件。那么,没什么事的话,我和华生该告辞了。”克莱恩拿起了茶几上那份归属他保管的合同,并向助手“华生”投去信号,示意撤退。
当二人准备离开,莱昂纳尔似是终于回过味来,不禁出声喊住了这对侦探组合,眼神明亮地发问道:
“等等,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吗?是某种非凡能力的作用?某种神奇物品?噢这,这……夏洛克,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效率的侦探!……虽然我也没见过其他侦探。”
本想回答委托人“这就是推理”的克莱恩顿住脚步,思索了不到两秒,转身摩挲着手杖温和一笑:
“商业机密。”
chapter.26 归乡之愿
赚入第一桶金的愉悦心情逐渐褪色淡去后,克莱恩变得沉默下来。
他几次都忍住了在路途中询问助手“华生”的冲动念头,一直按捺到掏出钥匙、旋开租屋的门锁,这才深深吸气,转身看向后方,看向那个沐浴在夜雾与浅黄路灯光芒下的俊美男人:
“想好要怎么解释你那名字了吗?”
亚瑟·华生却只是挑唇轻笑:
“你希望听到哪种解释?”
由于对这魔女不咸不淡的反问早有预料,克莱恩倒也不觉得急恼,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推门进屋,低沉着声音说道:
“做好准备,10分钟后,我们在‘那里’好好聊一聊。”
他相信她能理解他的意图。
“10分钟?”亚瑟·华生锁好房门,回头略有些惊讶地道,“这点时间还不够我洗个澡的,就不能大方点、再多宽限一会么。”
“……那就15分钟后。”见她还是一副想要说点什么的模样,克莱恩硬下心肠,扭头不去看那张过于动摇人心的脸,“稍微洗快一点,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浅金发色的美男“华生”摇头叹息,放弃了和他的争辩,走到客厅,俯身将熟睡中的少女连人带毛毯直接抱起,带着自己径直回到二楼的卧室,便又顾自进了浴室。
快速地洗去外出沾染的尘埃与雾霾气味后,克莱恩换上了相对舒适居家的衬衣,掐着表在房间里洒下“圣夜粉”,构建起隔绝性质的灵性墙壁,随即默念咒文逆走四步,在蕴含无尽疯狂的呓语折磨中升上那片灰白雾气的神秘空间。
巍峨恢弘的巨人宫殿内,他坐在属于“愚者”的座首高背椅,啪地一下盖起怀表的表盖,伸手触向了某颗熟悉而虚幻的深红星辰。
这颗星辰对应的光芒随之爆发出来,一道笼罩在灰白雾气中的娇小身影出现在青铜长桌边、属于“恋人”的座位旁。
塔罗会例会以外的时间里,“恋人”小姐便全然不再掩饰自己对“愚者”先生毫无敬畏之心的表现,轻巧地抬手搭在斑驳古旧的青铜长桌边沿,一步步朝座首的方向走去。
“这么晚了,要是被其他成员知道,‘愚者’先生竟然强迫把‘恋人’拉入这片属于祂的神秘空间,夜话谈心,不知道会想象出一些什么了不得的内容……”
“愚者”克莱恩轻轻吸气,凝眸看向面前坐上了青铜长桌的少女。
正要开口时,他忽然发觉自己说话就必须抬头仰视她,心中暗道不妥,干脆念头一转,让宫殿内的其余二十一张座椅消失,并令如今的青铜长桌变成了一张与之前座椅同样的高背椅。
于是爱丽丝被迫回到了和他同等高度、甚至还要更低一些的的水平线上。
“小气,不就是做了个比你还高的分身么,这么计较……”
克莱恩就权当自己没听见少女的嘀咕,定定地望着她被雾气遮盖、看得不再真切的朦胧面容: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唔……”爱丽丝托着下巴,从声音中流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笑意,“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别后悔呀,夏·洛·克~”
听到她在最末一字一顿、拖长发出的缱绻尾音,克莱恩险些被喊得骨头都酥了,强撑着点点头让她继续。
但几乎是下一秒,他就后悔了。
“夏洛克?再加莫里亚蒂?你看看你这缝合假名,怎么不考虑叫‘詹姆斯·福尔摩斯’呢?”
他想要轻敲青铜长桌的桌角,缓解自己思考措辞时的尴尬,但事实上,他觉得大脑似乎是空白了许久,讶然、震惊的情绪已在早先胡思乱想的时间里消耗殆尽,剩下只有预感兑现的怅然若失,和一点点……不,或许是超乎他想象的喜悦心情。
爱丽丝见他只是摩挲着座椅扶手闭口不答,不禁从嗓间发出一声轻笑:
“取这种名字,还当起了侦探,真当没人看过柯南·道尔爵士的作品吗?虽说著作权的保护期只有五十年,你就算直接取用那位咨询侦探的全名,也不用担心被告就是了。”
“也就是说……”克莱恩听到自己用一种还算平稳的语调开口道,“你其实,一直都在隐藏自己的真实来历。”
“不,并不是我在隐藏,而是你太迟钝了,一直没有发现我的试探。”爱丽丝一指点唇,摇着头说道。
“你什么时候试探过我了?”
他一愣,脑海中瞬间闪过某段暧昧隐约的记忆。只是他还来不及去捕捉这一缕闪光的灵感,面前的少女便主动交代了答案。
“喏,就是那一次,我自以为很明显的那一次——在从魔女晚宴回家的途中,我们在镜中世界的舞厅里停留过一小会吧?”爱丽丝的声音将他拉入回忆,拉进了那片反射着奢靡灯光与清冷寂静的镜之大厅,“我演奏过一首即兴曲,里面还有某段刻意加入的、比较知名的经典和弦。”
说着,她轻轻哼唱了几个音调拼凑成的旋律,便再度抬眸看向面前的“愚者”先生,发出一声接近鼻音的叹息:
“可你一点反应也没有,让我觉得好失望……真是的,你完全不觉得那段和弦听起来很耳熟吗?学校的音乐鉴赏课上绝对会提到的吧?”
“这,耳熟是有点耳熟,但我对音乐的了解,不是很多……”而且我当时的想法是,艺术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具有共通性的,哪会往什么地球名曲的角度去考虑……
这么想着,克莱恩强行找出了一点底气,为自己辩解道:
“在我上学那会,学校里的音乐课、美术课,甚至是体育课,往往都会被语文、数学、还有英语课的任课老师瓜分,可别说你们学校不是这样的。”
“我的学校……”似是停顿了两秒,爱丽丝才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答道,“真要算起来,我的学校生活时长大概不到两年,读的是初等中学,所以大概是没能经历过你描述的情况。”
闻言,克莱恩不禁沉默了一会,缓声问道:
“……你没有读完九年的义务教育时间吗?”
他选择了尽量温和的用词,避免提及家境不好、辍学等容易刺伤自尊心的文字。
“九年?那是你所在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年数吧。我不去学校……不能去学校,是出于一些比较私人的原因。”爱丽丝轻轻摇头,复而换回了那副轻快又愉悦的口吻,“不过好在那一年多的初等中学没有白上,我记住了好多成语,也掌握了和人打交道的秘诀。”
说着,她清了清嗓,以一种有些生涩的腔调开了口:
“你好,谢谢,再见。”
待到消化完这句带着奇怪口音的中文“问候语”,克莱恩忍不住扶了扶额:
“……外国友人?”
难怪她说起初中,要那样拗口地讲全初等中学这个完整的叫法,因为这更符合她原本的语言习惯……
“对我来说,你和那个叫罗塞尔的家伙才是外国人!”爱丽丝似乎有些不满地轻哼了一声,这才放缓语气,“我的妈妈和你们有着同一个祖国,是华裔,所以……好吧,硬要说的话,我大概能算一半的外国人。”
一半,妈妈是华裔,所以她在穿越前是个混血儿……
不知道为什么,在克莱恩脑袋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竟是混血女孩一般都长得挺漂亮……
艹,这种时候我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没救了。
他暗骂自己几句,抛开了乱糟糟的杂念,顺着爱丽丝提到的内容接过话题:
“于是,你的第二次试探就利用了那些拍进照片里的‘罗塞尔秘文’……简体中文字,来观察我的反应?”
“恭喜你,成功发现真相,并且还学会了抢答!”她棒读着鼓起了掌,“不过我要纠正你一点,那不是第二次试探,却是让我得到实质确认的一次有效尝试,非常具有纪念意义。”
克莱恩几乎放弃了回忆自己当时的表现。
光是意识到自认为完美无缺的演技被人从头到尾地看透到底,就仿佛存在某种名为社会性死亡的窒息感掐上喉咙,令他羞耻难堪。
“你可真是……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缓缓吐出一口气后,克莱恩决定抢占话语的主动权,率先说道,“你自称异世界访客,是个魔法师……然而若从实际情况分析,你其实是先穿越去了那个有魔法有神明的世界,后来才跨越星界之门,意外来到我们如今所在的这个世界,对吗?”
爱丽丝沉吟了一小会,轻点了点头:
“你要这么理解,大体上也没错。”
“那么!”几乎是她给出回答的瞬间,克莱恩便抑制不住激动地站了起来,甚至不由稍稍抬高语调道,“我的愿望,你说愿意帮我实现的那个愿望——”
“——回到你穿越前的,那个地球?”她平静地接了下去。
在他逐渐沸腾升温的情绪与加快搏动的心跳中,爱丽丝同样站立起来,直视着他雾气后的脸庞,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个愿望超出我的实现范围了,你放弃吧。”
“……以你现有的能力和知识,不足以帮我实现这个愿望,是这样吗?”克莱恩扬了扬嘴角,殊不知自己此时的笑容甚至比刚入殓时的表情还要僵硬。
“唔,我想想。”爱丽丝认真思考了一番,纠正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那种手段仅限理论,几乎不具备实际操作的可能性……”
竭力控制住自身情绪,克莱恩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希望能知道那个理论。”
“即使这要消耗掉一个宝贵的愿望名额?”爱丽丝轻笑一声,复而补充道,“开玩笑的,就当是超过服务范围的补偿附赠,不过……唔,算了,没什么,在我看来,你就算知道了这个方法,应该也不会选择去实行。”
“是……一种十分艰难的方法?比如要在黑暗无边的宇宙里飘荡成千上万年,当一根漂泊的老冰棍?”克莱恩开起了地球同乡才能听懂的冷笑话,尽自己所能地舒缓心理压力。
爱丽丝轻轻呼气,语调中的笑意与轻松都已消逝无踪:
“不……你的愿望,与实现这个愿望的方法,自身就是与如今世界水火不容的异物。你要战胜的敌人,是立足于这片信仰土壤的七位正神,是被奉为邪神的隐秘存在们,是活在这颗星球上的全部生命,是星界以外的所有未知……当你征服它们,取得执掌一与全的至高权柄,或许能有机会做到你所期望的那件事。”
从听到一半就想吐槽了的克莱恩按压起太阳穴,总结道:
“你想表达的是,如果我成为世界之敌、毁灭一切的终极大Boss,并且成功达成让世界完蛋的最终目标,就有机会回家了?”
这听起来就像是某些日系轻小说的套路,而且还是中二感爆炸的那种。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爱丽丝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顾自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音,“不过,像你这样认真惦记着过去、真心希望着能够回家的人,过去应该生活得很幸福吧。一个会互相牵挂的家庭,几个拥有共同爱好的朋友,安稳而没有太多起伏的生活与工作……嗯,的确,这样的一天天的确会叫人心生怀念……”
克莱恩逐渐从她之前那些夸大的描述中缓过劲来,不期然回忆起了鬓发霜白的父母,回忆起与死党们一同走过的校园路,回忆起办公室窗外的梧桐树,每到秋天都会有泛黄的落叶来访他的桌台……平淡而理所当然的一幕幕画面像是褪去色彩的旧照片,无声侵蚀着异乡人的思忆之情。
一点点抚平心中的涟漪,他苦笑着道:
“当然了,那是属于我经历过的人生,怎么可能轻易忘记,你既然能理解这些——”
“其实,我完全无法理解你的思乡情怀。”爱丽丝摇头,平静地否定道,“无论家庭、朋友,还是生活与工作……全部,全部,都不会让我产生半点回去的念头。所以,请分清楚我们的立场,请记住哪怕曾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过同一时代的空气,‘穿越者’之间也可能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就像是觉得这番话语的冲击力度还不够一样,她上前了两步,虚幻朦胧的身影几乎快要贴上克莱恩,与属于他的那一层轮廓交叠。
“另外,‘穿越者’罗塞尔的存在证明了你并非经历‘穿越’的个例,你敢说自己没有考虑过某个问题吗?没有考虑过……这个世界上还可能有其他的‘穿越者’存在?”
chapter.27 寻溯过去
其他的,穿越者。
克莱恩知道,爱丽丝这样说的本意绝不是彰显她自己的存在感。
毕竟她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了。
认出他的穿越者身份之后,她甚至也没有刻意想过要说破这层关系,直到今天听到那个含梗量超标的侦探假名……
正如他很难从她的言行中感受到多少身为地球同乡的成分,她似乎并不以穿越者的身份自居。
她或许打从心底里认为,她的过去、她在那颗蔚蓝星球上行过的痕迹,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回忆,找不到任何一件可供留恋的事物。
没有平淡的爱,也没有刻骨的恨,仿佛只剩再无关心的漠然。
她的故乡,她所期望的归去之处,和他的心愿终究还是维持着原先没有交集的平行。
“好了,我的友情提醒就到这里,更深入的思考留给你了。”
爱丽丝向后退去,拉开一段足够礼貌的社交距离。
克莱恩突然有些遗憾,无法穿透那些灰白雾气看到她此时的表情。
他松开不知何时咬住的牙关,轻轻呼出一口气点头:
“我知道了。”
爱丽丝谈及存在其他穿越者的可能,虽有转移话题的意图成分,却未必只是在无意中随口提及,更像是某种已然知晓了答案的暗示……
她想要暗示什么?莫非……她其实早已发现了其他穿越者的身份?
推导出这种可能之后,克莱恩有些坐不住了,但向她追问确认的结果却是意料之中的碰壁。
“与其好奇结果,不如去追溯源头,那个让你、让罗塞尔,让可能存在的其他‘穿越者’得以睁眼见到这个时代的起因。”爱丽丝转动脑袋,似乎是环视了周围长久不散的雾气一周,这才没什么所谓地笑了起来,“不过嘛,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这些问题的答案要留给你自己思考,毕竟和我没多大关系,我会来到这里……这个世界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有人以真名呼唤了我。所以,要想回去,其实也不需要经过什么太复杂的流程。”
忽然听她提起回去原本的世界,克莱恩不禁一愣,之后便再难以将精力集中于对转运仪式和这片灰雾空间的思考:
“你已经知道该如何回去了?”
“差不多吧。”爱丽丝语气轻巧地点了点头,“大多数召唤仪式都是这样的,只要召唤者死去,或者达成在仪式过程中、由召唤者定义的那个目标,受到召唤的对象就可以返回原先所在的位面、或者世界了。不过遗憾的是,我至今不知道那位召唤者是谁,也不清楚他或者她希望我做什么……唔,不过既然那个召唤者明显隶属于魔女的势力,是女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回忆起她曾在前几日随口提及的情报,克莱恩稳下心神,试探道:
“而因蒂斯的首都特里尔,或许有你需要的线索?”
“啊,对,你提醒我了。”爱丽丝闻言轻呼了一声,“差点忘记和你说了,最近几天我大概会离开贝克兰德,去办一些事。”
克莱恩傻愣了一瞬,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向她提起这码事:
“我,我就随口一说,你用不着这么急着动身吧……而且我们才接完第一单委托,你作为我的助手,就这样扔下工作不管了?”
“助手?哼,说得好听,那你倒是给我发工资啊。”她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堵住了他的嘴。
“工资……这,我们……”
爱丽丝叹了口气,当着他的面掰起手指细数起来:
“我可是很忙的……明天是19号,按照预定,我要去巡视领地,观察领民的生活情况,顺便及时对他们的工作安排做出调整。后天0号,我该去看看我的打工仔们有没有在卖力干活,是不是趁我不在偷懒了。再往后就到了1号,接连两天我大概都会待在镜中世界,没什么重要的事绝不会外出,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琐碎的安排……”
“等等,停一下。”克莱恩从前面开始就没能跟上她的节奏,语调生硬地复述了某几个词语一遍,“你提到的领地、领民……是指的什么?是我认知里的那两个概念吗?”
“差不多吧……唔,虽然存在形式和你理解的会有点差别。”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或许是在思索合适的措辞,“那是一片……冰冷、漆黑,且寂静的乐园,沉眠于迷雾海深处一座地势凹陷的海底峡谷中,对人类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宜居地,但胜在完完全全归属于‘深海’,所以我就把那片海底遗迹发展成自己的领地了。嗯,规模还挺大的。”
克莱恩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只在心底暗暗抽气:
“那么,你所谓的领民也是指……海洋生物?”
“还有几个海眷者。”爱丽丝轻轻颔首补充道,“这些被序列魔药改变了身体、灵魂构造的超凡生物,现在是遗迹修复工作的主力担当,除去笨拙的缺点外,还挺好用的。”
“海眷者……”克莱恩默默咀嚼着“水手”魔药的古称,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一群鱼人模样的生物头戴一顶顶黄色的工地安全帽,在海底遗迹中忙碌搬砖的场景。
这也……太……
思考了不到两秒,他忍住突来的笑意,任由好奇心发酵着向她提议道:
“领主大人,介意明天的领地视察带上我一起去吗?”
“你不是有工作吗?喏,调查那个太阳修士家中发生的失窃案。”爱丽丝说着,便抱起了双臂,以一种若有所思的口吻说道,“不过说实话,我之前就觉得那人非常奇怪了……你说,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家中失窃,他正常情况下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应该去报警?哪有就那样放置着,直到偶然遇见侦探才想到失物,临时兴起定下委托的?”
克莱恩想了想,答道:
“也许因为他是一名太阳信徒,如果选择报警,很可能受到来自风暴之主教会和信仰者们的偏见与敌视。要知道,南区也归属于代罚者的管辖范围,我可以理解他的谨慎。”
就像我不会没事跑去值夜者活动范围的北区闲逛一样……
他在心中默默补充。
“你要这么解释……好吧,就当我没说。”她摆了摆手,十分自然地接道,“所以是不是没什么事了?可以放我去休息了吗?”
克莱恩对她敷衍了事的态度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真认为谈话时间该结束了?你难道不觉得少了某个重要的环节吗?”
“唔,什么重要环节?”
如果此时他们身在没有灰白雾气遮掩的现实,克莱恩相信自己一定能见到她眨动双眼的无辜表情,纯真无垢,仿佛一个真正不通世故的懵懂少女。
但他清楚得很,她绝对是故意回避开这个问题的!
咬咬牙,硬下心肠,克莱恩直直凝视面前那张五官朦胧的脸庞,沉声说道:
“你该告诉我,你原先的名字是什么了吧。”
闻言,爱丽丝却只是稍稍偏了偏脑袋,轻笑着反问:
“不如你先自我介绍一下,你以前的名字?”
若是在现实,若是被她那身捕食性的魅惑能力所蛊,克莱恩还真担心自己会傻傻中招。
但此时此刻,他十分清醒地觉察到了她的狡猾意图:
“不,你先说,你说完我保证一定告诉你。”
“不要,你先。”爱丽丝回答得异常简短。
意识到争论有向小学生吵架发展的趋势,克莱恩及时收声,止住了互相坚持要让对方先说的复读。
正当他思考该如何从这魔女口中撬出她守口如瓶的真名,忽听少女这样问道:
“你很想知道我的过去?”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忍住少许不明缘由的羞耻,他轻咳了一声,佯装镇定地低声答道。
“唔,那么,你还记得你穿越前的年份吗?成为克莱恩·莫雷蒂有多久了?”她继续追问道。
“你问这些干什么!做穿越人口普查吗?”吐槽完,克莱恩倒也老实交代了自己的情况,期待她能给出一些不同的反应。
果然,爱丽丝在听完之后似是撑着下巴思索了一会,便点着脑袋开了口:
“你是在018年中穿越的,而我对记忆中的年份印象大约只到017年……同时,你作为克莱恩·莫雷蒂醒来的实际时间不到三个月……嗯,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怎么就突然明白了?
克莱恩只听懂了她的穿越时间大概比自己早一年,除此之外完全是处于一头雾水的理解状态。
“我有一个提案。”爱丽丝抬起食指,声调上扬,光从语气中就能感受到她此时的轻快心情,“回到现实之后,给我一根你的头发,剩下的事就交给我……怎么样,要是害怕被我诅咒,你也可以选择拒绝。”
克莱恩沉吟了一会,从记忆的一隅角落翻找出某段回忆:
“你想用我的头发……作为媒介,施展某种法术?”
他还记得她曾用头发与血液监控过“女巫”特莉丝一段时间,直到对方开始向“原初魔女”的雕像献上祈祷与祭品,灵魂被那尊隐秘的邪神注视,她的监视法术才就此失效。
“简单来说,就是入梦。”爱丽丝轻笑着做出解释,“既然你对过去的印象还足够清晰鲜活,那么寻找一个消失在过去的影子,就该在回忆里进行。当然,你如果觉得这样太过于深入你的个人隐私,那我也不会强求。”
总感觉……她似乎很期待我答应下来?
克莱恩犹豫了一会,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起值夜者时期,自己时不时就会被队长入梦、上门蹭饭的经历,不由扯动嘴角,在脸上拉出一个笑容。
反正也只是入个梦,梦里的内容可以由我自己决定,不必担心被看见什么不该看到的……嗯,就试试看吧,看她要玩什么花招。
这么想着,他点了点头,与爱丽丝约好在现实的二楼走廊见面,便就切断了与她的联系,让深红星辰投射出的虚影在雾中消散。
将爱丽丝要求的入梦媒介交到她手中之后,克莱恩回到卧室和衣躺下,不知不觉间被困顿侵袭了意识,陷入回忆编织而出的深沉迷梦。
…………
嗡嗡,嗡嗡。
设定好闹铃时间的手机正以震动模式的执着,从枕下传来誓不罢休的干扰讯号,令那团被床褥封印的不明物体在痛苦中左扭右动,挣扎着变换出起伏不定的怪异形状。
整整两分钟扰人清梦的嗡嗡震动后,被褥中的封印物终于忍无可忍,顶着一头鸡窝状的乱发探出脑袋,眯着眼在枕头下摸索出手机,按掉闹铃,即刻又重新闭合了那对快要粘住的上下眼皮,准备睡个美妙的回笼觉。
不用上班的日子,当然要好好睡个懒觉……
朦胧不清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隐约感到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却又不愿清醒过来细细分辨,便换了个更舒适的睡姿,将被子盖过头顶,打算把问题放到睡醒之后再考虑。
突然之间,他捕捉到了房间里响起的不协调音——机箱风扇开始转动,电子器械由休眠进入启动状态,发出令人怀念的熟悉嗡鸣。
有人打开了他的电脑!
得出结论的瞬间,克莱恩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顾不得身上穿的还是印着卡通图案的睡衣睡裤,咚咚几步踩着地板冲到了电脑桌旁。
竖起高高椅背的电脑椅朝着侧面转过少许,整个人都蜷坐在椅中的娇美少女抬眼望了望他,便一指显示屏,撅起了粉润的唇:
“密码。”
系统用户头像的下方,文本输入栏中正闪烁着等待输入的竖直光标。
克莱恩傻愣愣地看着短袖T恤加热裤打扮的少女,感到自己的大脑宕机了好几秒才恢复运作,从那双过于耀眼的白嫩小腿、从那双踩在他座椅上的裸足移开视线。
“你入梦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我电脑?”
他一边吐槽,一边敲击键盘,熟练地输入开机密码,然后收回双手,目视着少女握住鼠标,似有些生疏地在遍布各色图标的桌面上寻找着什么,最后在一个蓝幽幽、圆滚滚、S开头的应用程序上停住,双击开启了它。
看到商店页面展开的精选促销画面,克莱恩再也镇压不住嘴角的抽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单纯只是来打电脑游戏的?”
“不然呢,游戏不好玩吗?”她挑挑拣拣地点开某个动作类游戏,在屏幕加载过场动画的间隙抬眸看了他几眼,“难道你更喜欢出门逛街?就像上次那样的。”
就像上次那样?我们什么时候去逛过街了?
等等,上次……
某段混杂着巧克力苦味的甜蜜在记忆中复苏醒来,克莱恩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
的确如她所言,他们一起出门逛过街。
在梦里。
而那个梦的结尾,是以他捧住她的脸庞,吻住那两片柔软娇嫩的唇瓣品尝到的甜美画上句点的。
chapter.28 迟到的友人
直到爱丽丝做出解释,表示她只在那次梦境的中途旁观了一小会就离去了,还声称那只是她的一次夜间散步、偶然路过,克莱恩总算挥去那股不自在,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不能理解她是怎么散步跑到别人梦里去的,但只要她没有亲眼看到、亲身经历到那场梦的结尾,就还算可以接受,没让他的脸面全无……
克莱恩逐渐缓过神来,将注意力从点击“开始新游戏”的少女身上移开,有些后知后觉地环视了这间熟悉的屋子一圈,陷入些微的怔忡之中。
他回到了周明瑞的房间。
毕业后辗转几年,来到大城市,入职互联网企业,他在某个地铁沿线的小区,与人合租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与许多当代年轻人同样,面临着工资难涨、消费渐高等等现实问题,仰望着居高不下的房价,被父母在电话中催促着怎么还不找个对象结婚。
在这间堆满个人物品的房间默然伫立了一会,他情不自**走到门边,想要按下门把,想要看看外面的客厅是否还如他记忆里的那样陈设,想走出楼房、看向沥青水泥铺就的道路上来往不绝的车辆,想回到那理所当然的、安稳平静的休息日。
但这只是梦。
因为是梦,所以只要他愿意这么去想,就一定能看到自己希望看见的景象。
甚至,只要他愿意去想,他推开房门就可以回到家中,闻到父母做的那一桌家常菜发出的怀念香味。
克莱恩从门边回到床头,在枕下找出手机,机械地解开设备锁,打开应用,滑动屏幕在联系人名单里翻到备注分别是老爸和老妈的两个头像。
停顿了许久许久之后,他点开与后者的聊天栏,怔怔望着屏幕上停留在四月初的对话记录:
“清明放假回家吗?”
“只放一天,不回了,等五一再说。”
他低下头,看向覆盖着卡通图案的睡衣,那里不见了加班加出来的微凸肚子,有的只剩周明瑞曾经相当羡慕的平坦腹身,和被衣物挡住的结实肌肉。
说来好笑,之前为了锻炼身体,他还花了一笔冤枉钱,在公司附近的健身房办了张卡,想着下班就顺路去健身练肌肉。结果每天光是坐完办公室就把他累得够呛,只想马上回家躺平,那张健身房季卡自然也就这么浪费了个彻底。
现在回忆起这些往事,的确挺好笑的。
他用手掌的下沿挡住视野,无言地扬起了嘴角。
电脑音箱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克莱恩按了按眼睛,放下手掌看向屏幕,只见明晃晃的“YOU_DIED”血字正在逐渐淡去,偏向灰暗色调的画面伴随死亡音效一同隐没退去。
随着身穿初始装备的游戏角色复活、扛起棍棒与破旧木盾,视野回到了一把插在灰堆内的、刃身燃有火焰的长剑保存点旁。
“太久没玩,手生了。”
少女握着游戏控制手柄,推动摇杆操纵人物跑下陡坡,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乱刀砍死路旁的活尸怪物,语气平淡地解释道。
走到被抢占座位的电脑桌前,他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以受苦受难闻名的游戏上,拒绝被回忆勾起更多的情绪,随口找了个话题:
“……你的游戏口味,还挺硬核的。”
“看得出来,我们的喜好很不一样,毕竟这游戏你似乎只玩了两个小时零五分钟,刚好超过退款时间。”
毫不留情地点破了在库存游戏记录上看到的游玩时间,爱丽丝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地控制角色走入雾门,径直冲向挥舞着长戟的高大巨人。
“你应该这么说——我十分有毅力地坚持到了超过退款的时长,才被这个难到离谱的新手关Boss打到心态崩掉,才在无奈之下选择了退出游戏。”
抱着一种看美少女直播打受苦游戏的心态,克莱恩逐渐放松下来,拉来一张座椅在旁坐下,准备欣赏接下来可能会见到的各种花式死法。
色调灰暗的画面中,只见身披厚甲的高大巨人高举长戟,以充满压迫感的姿态向她挥砍而来,仿佛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岳。
下一秒,快要散架的小木盾直直迎向那柄似乎势无可挡的沉重长戟,毫无半点悬念地弹开了这一招。
爱丽丝熟练地控制角色上前补刀,再后撤拉开距离,等待对方出招,然后重复以上流程,直到将对方的血条磨至消失,硬是把一个动作游戏玩成了回合制游戏。
“你觉得这个,很难吗?”
“我觉得我们可以结束游戏的相关讨论了。”克莱恩权当没听到她的疑惑发问,生硬地转移话题,“是你说的可以在梦里找到你的过去,我才答应了让你入梦……结果你其实只想表达,自己是个沉迷游戏的网瘾少女这一层意思?”
“不是的。”爱丽丝摇了摇头,视线一直不曾离开屏幕上沿着蜿蜒小路前行的一无所有之人,“我是因为没什么事做才会选择找个游戏放松一下,你的话……嗯,我想想,你打开手机,去推上搜索ID是这个的用户,就可以了解到和我有关的事了。”
说着,她松开手柄,从腿下摸**果色彩外壳的手机,在备忘录中打出一串英文单词混合着数字的文字,截屏投送给他看。
大致明白她的思路之后,克莱恩有些懵了:
“我,我很少用推……不,主要问题不在这里!你让我搜索和你有关的社交账号,可回忆里怎么可能找得出根本从未见过的内容?”
“所以我在入梦前找你要了头发。”爱丽丝继续将视线转回灰暗压抑、活尸遍地的游戏世界,语气不咸不淡地道,“现在这个梦境的半数主导权在我这里,会存有我的一部分潜意识投射……你会找到那些记录的。”
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麻烦……不想告诉我的话,就像以前那样直接拒绝就好,偏要绕这样一个弯?
搞得和罗塞尔大帝的日记似的……
被好奇心折磨的克莱恩最终还是没能忍耐住心痒,试着搜索了那个社交平台,遂毫无障碍地打开网页、注册账号,输入她给的用户ID,找到了一个冷清得有些令人心生怜悯的用户主页。
昵称与ID全然一致,头像是毫无特色的风景照,关注者人数0,而被关注数也仅有寥寥五六个人,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处。
动态总数不及三十条,最新的一条发文记录永久地定格在了017年的6月。
他耐心地将主页拉至最下方,按照时间顺序一条条向上浏览过去。
“016年11月15日,和过去告别。第一站的计划是去挪威看雪。”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外放的游戏音声,以及暗含节奏感的手柄按键声。
浏览跨度约为半年的二十余则动态,并不会耗费多少时间,更何况与某位写日记的穿越者前辈不同,这里每一则动态所记录的内容都极其简短,毫无半点在社交平台上与他人展示自己生活的自觉。
“016年11月5日,见到了极光。很美。”
短短一行记叙,再加一张拍摄到相关景致的照片,就是所有电子日记的基础结构。
“016年1月9日,体验了芬兰的传统桑拿屋。”
“016年1月5日,民宿旅店的老板打扮成圣诞老人,往圣诞树下的袜子里塞礼物。”
“017年1月6日,参观了东正教圣诞节的庆祝活动。很热闹。”
……
他很快意识到,发出这些照片、简单配字和定位信息的推主,正在进行一场世界范围的自由旅行。
或者该说,曾在进行。
几乎所有投稿照片都是毫无例外的风景照,有城市街道、乡村屋舍,也能见到空旷原野上方的开阔天穹,崖壁尽头的无垠大海,摄影时间则大多在傍晚,偶有几张夜景与阳光不那么明亮刺眼的阴雨天气混入其中,推主写进发布内容的文本便也多了少许对天气的抱怨。
直觉地,他从那些平淡到接近无味的叙写中触摸到了一个近乎透明的灵魂。
会记录下这般文字的人绝无可能拥有与之同行的旅伴,这场看似漫无目的的旅行注定只是一场孤独的巡礼,是为了某个未被写入旅行记录的终点、而踏上的单向通路。
……看完这些记录,就能了解爱丽丝的过去?
克莱恩抬头望向仍在游戏世界与高墙活尸们奋战的少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重新垂下视线,滑动屏幕寻找起可能被自己遗漏的信息。
忽然,他注意到了位于侧边栏最前、名称是“I.R.I.S”的推荐用户。
怎么回事,梦里也有大数据推送?不,不对,这个发音是……
默念了数遍它的读音后,克莱恩心有所感,尝试着点开了那个由黑白线条拼凑出艺术美感的头像。
这回,快速跳转的页面上呈现出了比之前的个人主页要丰富得多的信息量,他几乎是下意识放缓呼吸频率,翻阅起这个拥有数万被关注量的账号记录,不时配合搜索引擎补全“I.R.I.S”的个人资料。
另一边,显示器屏幕上的战斗规格正在逐渐升温升级,一无所有之人已然穿上像模像样的轻甲,一手小皮盾,一手直剑地在岔路众多的王城内狂奔而行。
少女全神贯注地盯着游戏画面,控制自己的游戏角色径直跑入激昂磅礴的伴奏音乐之中,向昂首嘶吼的看门狂犬挥动武器。
而当她成功击败那头在疯狂中堕落成野兽的征战骑士,踏上前往村庄聚落的旅途,克莱恩也终于看完了有关“I.R.I.S”的文字记述,在良久的沉默过后长出了一气。
“所以,”他听到自己用有些干涩的声音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其实还是个挺有名的音乐家?”
“以前是。不过算不上多有名,毕竟我拒绝为迎合大众喜好创作流行歌曲,听众也就那么点固定群体,只能算小众音乐家。”爱丽丝纠正他道,同时按动手柄,熟练地闪躲开偷袭者的飞刀,上前迎击,“你可以找些我以前的作品听,反正只是在做梦,不需要考虑版权问题。”
“……”
克莱恩张了张嘴,复而又闭上。
电子媒体对“I.R.I.S”的记录仅限于年龄、性别,以及个人作品录,再加一些荣誉称号与获奖情况,完全没有透露半点归属于个人隐私的信息。
那些聚集在“I.R.I.S”社交账号下的粉丝们讨论最多的,除了她的作品曲风,除了她于016年冬季突兀宣布停止活动的理由,便是“I.R.I.S”已成谜团的真身。
最有力、最具信服度的说法来自于一众似乎是参加过演奏会的爱好者,称她是从无瑕无垢的冰雪之国走出的纯白鸢尾,却苦于现场无法拍照、录像,不能将这位年轻音乐家的身姿分享给外界知晓。
而既然存在赞誉,那便少不了个别夹带恶意的发言,疑心她未满二十岁的年龄是谎报,猜测她的作品是由他人代写而成的虚假创作,甚至妄自揣测她所得到的荣誉和奖项背后,藏着某些肮脏而不可告人的交易款项。
身为周明瑞的他见过不少诸如此类的闹剧。
公众视野中的人物,总免不了经过层层包装,成为某件外表精美而惹人喜爱的商品,在这个已无法离开资本的社会里谋求生存。
他的确找到了爱丽丝的过去,却仍然看不透那段过往、那些已成过去式的时间里,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可能看透。
那些将她夸赞成天才的文字段落,字里行间都只能看出旁观视角的各项点评,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考虑过那个幼年起就站上演奏台的女孩是否愿意走上这条道路,是否会为那些增添虚名的赞美而感到半分满足。
只因为具备相关的天赋才能,只因为她的确能创作出令人赞叹的节奏与旋律。
她的人生轨迹从很早之前就已经被他人决定了去向,见不到别的可能性。
“唔,大致就是你看到的这些了。”爱丽丝仍是头也不回地盯着屏幕,在那个不见希望、逐渐熄灭的游戏世界中奔走厮杀,“我的过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而且要让我自己来告诉你这些,也感觉会有点奇怪,因为不管怎么看,一切都好像是十分理所应当的发展,就连我有时也会奇怪,那个时候是怎么找到的契机,怎么鼓起的勇气去尝试那些只敢在想象里进行的……”
不知是从何涌上的心情,让他下意识打断了她近乎自言自语的独白:
“不,这些都无所谓!”
爱丽丝按动手柄按键的声响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随即很快便恢复回到先前的节奏:
“……对,确实是没什么所谓。”
“所以,介意让我知道你最初的名字吗?就算它对你已不再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也想记住它,记住过去的你……哪怕只有一人,我也想为曾经的你送上赞美与掌声。对,不是送给‘I.R.I.S’的,是给你的。”少女停下了在代码拼凑的程序中的征程,转头看向他,而他顺势望入了那双映有自己倒影的眼眸,“……以一个,迟到了很久很久的,朋友身份。”
chapter.29 深海之女
令人心情逐渐沉淀凝固的一阵静默后,来自音箱的嘶哑吼叫打断了二人的对视:一只在游戏世界中尽职尽责巡逻的怪物觉察到入侵者站立不动的身影,霎时间就展现出了它热情好客的本性,挥起烙得通红的铁制草叉向小皮盾勇士狂奔而来。
爱丽丝率先移开了对视的目光,回头解决完那只稍显煞风景的活尸小怪,这才松开轻咬着的下唇瓣,从蜷坐的电脑椅上站了起来。
“朋友……”
在她低声咀嚼这个发音的同时,克莱恩已产生了一种近乎预感的直觉。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了她带有少许恶劣性质的轻笑声
“想打感情牌,收买我的好感?如果要走这种路线,我建议你再加油练一练口才。”爱丽丝微笑着弯起眉眼,将自己从握住起就没放开过的游戏手柄扔到了克莱恩怀中,“今晚的梦中散心时间就到这里,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再一起玩吧。”
这,不是,你就打算这么溜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吗?
克莱恩一时反应不及,堪堪接住她扔来的物件,口中还试图再婉劝几句,却发现她的身影像是融化在水中的墨痕一样,几乎是在眨眼间便失去了原有的完好轮廓,仅剩数道涟漪般的彩色光晕在短暂的摇曳后消失无踪。
他呆呆地抱着怀中的手柄,与电脑屏幕中表情僵硬呆板的小皮盾勇者无声对视了数秒,意识到爱丽丝竟就这么甩手跑出了他的梦境,仿佛这里再没有什么吸引她的事物……
等等,她今晚来他梦里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克莱恩皱着眉困惑地思索了好一会,确认她全程真的只是重复打怪、升级、跑图的游戏流程,顺便为他提供了部分与她过去有关的第三方情报……
如此想来,她在灰雾上询问他的那些问题,似乎也只是为了确认他对地球的记忆与印象是否清晰鲜明……
几番牵强附会的推论下来,克莱恩不禁为自己得出的猜测扶了扶额:
“这魔女,该不会是把我当作现成的游戏库了吧?”
这太离谱……太过分了吧!
而且就算真的要玩,也该去玩刺客●条……虽然最新作的主角已经完全没了刺客的影,更像是个狂战士,但从游戏性上讲还是挺不错的,比这种受苦游戏可好玩太多了……
他嘀咕着坐回属于自己的电脑椅前,正要操作手柄关闭眼前的游戏,突然心中一动,调出操作帮助看了几眼,便不禁心痒起来,跃跃欲试地控制角色转了两圈,试着朝自己在视频攻略中云过的路线走了过去。
看她打得那么轻松,感觉这游戏好像也没那么困难了……嗯,除了Boss,只要不打那种压迫感强烈的Boss,就应该没事!
内在已然换芯的小皮盾勇者一颠一颠地跑上独木桥,抱着轻松愉快的尝试心态开始朝不远处的村落进发。
随着他的小跑前进,一道烧着火油的箭矢歪歪扭扭地飞出,直中独木桥尽头的可疑木桶堆。
在意识到已来不及逃出油桶爆炸范围的那一瞬间,克莱恩的思考停滞了一下,复而突然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个游戏三步一陷阱,五步一埋伏的坑人尿性。
屏幕上毫无悬念地亮起“TOU_DIED”的血字,他无言地抹抹脸,果断选择退出游戏,打开自己还未完全通关的游戏,做出了战到睡醒的决定。
翌日清晨,明斯克街15号。
带着少许说不清楚到底睡没睡好的茫然,克莱恩迈下楼梯,刚要往盥洗室走,却在家中似乎变得格外安静的冷寂氛围中停了脚步。
本能地,他收敛起一夜好梦带来的轻快心情,收紧下唇,径直朝着餐厅的方向快步走去,并且很快便在餐桌上找到了今早异样感的来源。
入住新居后的惯例早餐不见了热腾腾的烘烤吐司和煎蛋,只有一份疑似自制的三明治摞在餐盘里,一旁还摆着空的茶杯加茶壶,以及放置红茶茶叶的罐子。
在爱丽丝常坐的那一角餐桌上,正以一个牛皮制的拉绳小包压着张留有字迹的便签纸。
克莱恩走近过去,拿起那张明显是她写给自己的留言条看了起来。
“昨天忘记告诉你了,最近我要出门,夏娃也会跟着我一起外出,所以你这几天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吧,餐费我留在桌上了。”
放下那张没有署名的纸条,克莱恩盯着那个形似钱袋的小包打量了几眼,这才谨慎地拉开开口,摸出其中对折放置的纸质品。
他摊开手中之物,发现共有四张崭新锃亮的纸币,面额均是令人喜悦的5苏勒,顿时不禁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一来,他总觉得收下这些明显超出餐费标准的钱,自己就有了点吃软饭的嫌疑;可二来想到当初与爱丽丝谈好的条件,便是由她解决食宿问题中的餐食部分,他便又找到了坦然接受的理由。
念及今天的计划安排,克莱恩深深吸气,终于还是作出了艰难的牺牲与取舍,将这几张发出印刷油墨气味的崭新纸币一一塞入贴身的口袋。
收好近几日的用餐开销,他来到厨房,一边等待着泡茶用的水烧开,一边以梳理想法的形式开始发散思维。
先占卜会不会有客人上门委托,如果答案是否定,那就外出收集那些黄金窃贼的具体情报……嗯,家事女仆和水管工人的资料收集难度都不算大,周五之前就能整理出对应的调查报告。比较难办的是那对协同作案的青年,目前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他们的长相,可我又没有足够的帮手替代我去做地毯式的排查工作……
唉,如果我的人脉足够,较为理想的选择应该是雇佣一些熟悉当地情况的帮派小弟……但雇人调查也要花钱,还要考虑安全问题。或许可以去那位太阳信徒提到的那家桥区域酒吧碰碰运气,召开非凡者聚会的地方多半也会存在一些门路……
当侦探也不容易啊。
克莱恩轻轻叹息,随即拍打脸颊给自己鼓了鼓劲,这便提着烧开的热水壶走向餐厅,去冲泡香气四溢的玫瑰红茶、准备享用今晨的早点。
夏洛克·莫里亚蒂侦探的一天,就从这样一个能够呼吸到新鲜雾霾的美好清晨中迎来了开始。
…………
远在与贝克兰德存在时差的大陆另一侧,与因蒂斯共和国南海岸线遥遥对望的奥拉德克群岛尚处于黎明到来前的安睡之中。
大大小小的港口、海岛城镇被迷雾海的涛声层叠围绕,时刻都能听到来自这片辽阔海域的呼气与吐息。
某个狭窄湿冷的昏暗房间内,一名青年男性正叼着根没有点燃的劣质卷烟,靠坐在硬板床头望着窗外的风灯出神,安静得就如同一尊海岩铸就的雕塑。
夜晚,这座名为波勒庞的海港城市街头清晰可见人们在屋外挂起的一盏盏煤油风灯,点点明亮的灯火在狂躁的海风中屹立不灭,形若星光。
据称这是波勒庞港当地的一种特殊习俗,每逢天气尚好的夜晚,家中有人安睡的屋外就要挂起造型独特的防风油灯,以庇护人们这一晚的睡眠不受侵扰。
至于不按这一习俗来做具体会遇到怎样的侵扰,岛民们对此各有说法,多年以来从未得出过统一的结论。
有的岛民认为,在屋外挂煤油风灯的习俗是为了引导那些死在海上的亡魂,为了让他们在迷雾中找到归去的路,警示他们不要进入活人居住的屋中。
当然也有的人坚信,挂起风灯的理由并非出于毫无根据的迷信,而是更为讲究科学原理的理论——迷雾海上常年都有或浓或淡的雾气弥漫,就连地理位置只在迷雾海边缘的奥拉德克群岛也时常会笼罩于从海面上飘来的雾中,夜间在屋外点灯是为了便于行人辨识方向。
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在身为前代罚者的埃里克·沃登眼中根本无关紧要。
鲁恩是个远比这种落后岛屿地区要先进太多的国家,廷根市街边每隔五十米就有安设煤气路灯,每当夜晚来临,就有手持长杆的点灯人走上街道,去燃起那一盏盏远比煤油灯与蜡烛明亮得多的照明设备,让城市逐渐染上暖色的光芒……
当然,这是仅限于富人区才能见到的景象。
在贫民区、在远离主干道的阴暗小巷、在脏污囤积的城市角落,只有晴朗的夜间才可见绯红之月的淡淡光辉照在那些藏于黑暗中的身影上,照亮了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和一具具长期得不到充足营养保障的瘦弱身躯。
在这一点上,自诩强大的鲁恩王国,与这个落后得仿佛还停留在上世纪的群岛地区,看似也无太多区别。
不,区别还是有的。
今天是埃里克过上新生活的第三十五天,也是他停止向主祈祷的第三十五天。
与之前的三十四个日夜同样,他并未遭受神罚。
没有突兀劈下的惊雷,没有将背叛者卷入海中的惊涛,就连雨滴都没下过几点。
这或许是风暴之主的宽容,也可能只是单纯不在意区区一名普通代罚者的改信,总之结果令人气馁而释怀,却也让他真正接受了自己、认知到了自己如今的定位。
他将祈祷与灵魂献给那位深海之女,成为了她……不,祂行走在陆上的信徒。
而祂也的确兑现了承诺,达成了他的愿望,尽管是以一种不通人情的方式。
埃里克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于是近乎自暴自弃地接受了深海之女的意志,于最靠近迷雾海入口的波勒庞港栖身下来。
当然,一开始,并不清楚迷雾海、苏尼亚海、狂暴海等海域地理知识的前代罚者根本就没把问题想得太过复杂。
在他看来,大抵的海民都信仰着风暴之主,如他这样崇拜异端海神的外乡人必然会遭到排挤,更何况取悦深海之女的方法正如祂所言,是为祂献上活人……或者该说,活着的“水手”途径失控者。
哪怕是亲眼见过老史蒂夫近况的埃里克,都觉得这听起来像是活祭的要求已经冲破了现代社会的道德底线,充满原始而野蛮的颤栗感。
深海之女在他心中的形象,也因此一度定格在了喜爱残忍血腥仪式的邪神模样上。
但经过一个月有余的岛上生活,埃里克逐渐掌握到一些事,一些自己在过去甚至不会去观察、去考虑的事。
生活在这里的本地人向来不愿随意提及上个世纪的奥拉德克群岛,除非喝醉,否则别指望能从这群追求自由的渔民、航线向导,偶尔还可能兼职海盗的家伙们口中问出百多年前的那段历史。
坐落于迷雾海边缘的这片群岛海域曾被因蒂斯的海军舰队征服,纳入领土范围。直到后来,庞大的因蒂斯王国经历改革,变更为共和制国家,而后的几十年里又遭遇反复波折的动荡,从共和国改为帝国,再由帝国辗转变回共和国……
奥拉德克群岛的人们终于见到了独立的希望,于是在海岸线尽头的因蒂斯陷入内忧外患之时,悍然高举反旗,击退了驻于群岛海域内的因蒂斯海军,并重新迎回了曾被因蒂斯军官们严令禁止的风暴之主信仰。
时至今日,受到因蒂斯统治影响的留存之物不算太多,却也不少,信仰就是其中之一。
分布在奥拉德克群岛的信仰大致分为以下几种:信奉风暴之主的传统立场,最近一两百年间才出现的新海神“莫尤卡特里卡”一派,以及与风暴、海洋完全无关的太阳信仰、蒸汽信仰,甚至朗姆酒信仰等。
这片岛屿群落名副其实地坐落于文明世界的尽头,继续向西行进就会驶入茫茫迷雾的无垠海域,而最靠近西面的波勒庞港口更是诸多出海者眼中人类文明的最后余火,是补给站,也是安乐乡。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具体信仰哪位正神或邪神就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做生意的商人们不在乎客人的身份是商船护卫,还是寻宝猎人,又或者是海盗队伍中的一名水手——很多时候,这三者的身份往往足够灵活到可以做到随场合切换。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上了群岛现任统治者黑名单的知名人士,通常社会中都该被定罪、判刑的危险分子都可能大摇大摆地走进酒吧,坐在与你相隔两个空位的吧台椅上,大笑着让老板给他来一杯几便士的啤酒。
这让习惯了官方非凡组织存在的埃里克感到不太适应。
不过这种程度的不适应,与自己被深海之女的一个海浪直接卷到大陆另一端海岸上的震撼相比,完全属于可以克服的情绪问题。
望着窗外逐渐开始泛出鱼肚白的天光,埃里克无声摩挲着手中因浸水而彻底报废的镀银打火机,心中一时流淌过诸多念想,却又很快化作一声叹息,从紧咬着卷烟烟嘴的齿缝间**。
天亮了。
距离深海之女的圣时已不足六小时,他该为神前祷告做准备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些不得不做的事要去面对。
chapter.30 最蠢与最强
今日的波勒庞港与昨天同样笼罩于不浓也不淡的海域迷雾之中,即便太阳已攀升至接近正午的高度,空气中的能见度依然不足百米,哪怕抬头仰望天空,那轮异常朦胧的太阳也谈不上有多耀眼,仿佛一个半死不活地喘着气等待日落黄昏到来的加班工人。
埃里克走过略显泥泞的旅店前路,没有去在意溅到老旧筒靴上的斑驳泥点,一身有些褪色的藏蓝背带装加亚麻衬衫的搭配,让他看上去与在这附近讨生活的年轻人都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貌,平凡得叫人过目即忘。
这一身衣物与他目前仅有的另一套换洗装,均是他从附近缝补店里淘来的二手旧货,共花了约10个里弗尔银,换算成鲁恩的货币大约是1苏勒4便士。
说起来奥拉德克群岛的本地人们虽常把因蒂斯的坏话挂在嘴边,实际在这里用得最多的,却仍是因蒂斯过去在这片海域普及开的本国货币制度,也就是以第纳尔铜、里弗尔银、塔勒银与费尔金等货币构成的复杂体系。
埃里克原以为鲁恩的货币换算就已经够人心烦的了,他还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向老史蒂夫抱怨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设计出“1便士等于1苏勒,0苏勒等于1金镑”的愚蠢币制,而老史蒂夫对此的回答则是耸肩加一个被鲁恩人所熟知的名词——卷毛狒狒。
结果到了波勒庞港,接触到因蒂斯的货币换算规则,埃里克才知道最愚蠢的卷毛狒狒财务官应该是在因蒂斯任职的。
他花了足足三天时间,终于摸清这违背人类算数直觉的币制,知道了1费尔金能换4塔勒银,1塔勒银换6里弗尔银,而1里弗尔银可以换0第纳尔铜。
一枚里弗尔银差不多与鲁恩的一又二分之一便士等值,因此埃里克很容易地——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地——推算出了费尔金的购买力:即便这是因蒂斯货币体系中价值最高的币种,也远不如鲁恩金镑那样受人欢迎,往往需要7个费尔金才能与1金镑面额的纸币等价。
不过在波勒庞港,日常开销通常也用不到当地人眼中的“大额货币”金镑,更何况他被海浪冲上岸时,全身仅剩的家当就是一套被海水浸透的码头工人装,以及手中始终紧握的镀银打火机,光用看的就知道是个与金镑绝缘的穷光蛋。
尽管时常还会为自己银行账户里那笔再也没机会取出的存款感到惋惜,但仔细一想,埃里克发现自己会选择储蓄其实并非为了某个特定的目标,也没有什么特别渴望拥有的事物,只是单纯还没考虑好该如何使用这笔钱。
从没考虑过未来该怎么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而流落至今日、来到这片与家乡远隔岂止万米的异国岛屿,或许就是他茫然浑噩至今理应付出的代价。
他甚至没感觉到有多后悔。
而无论感性和理性是否麻木,生活都在继续,他也不打算轻易停下自己的脚步。
漫无边际的思维发散间,埃里克穿过两条简陋落后的夯土道路,走入挂满了床单与换洗衣裤的小巷,随后又在这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拥挤居住区里绕了几个弯,目的地便已然近在眼前。
他在一间看上去还算像模像样的店铺外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眼外墙上的店面挂牌,还未开口,也无其他动作,店里就有人率先看到了他的身影。
一名在肩头搭着湿毛巾的年轻伙计走到门外,热情地招呼他道:
“肯先生,好些天没见你了,出海刚回来?收获如何?”
肯·海伦德,鲁恩王国廷根市的前代罚者来到北大陆最西面的奥拉德克群岛后,为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化名,以便于行动。
“嗯,还不错。”
埃里克一边回答,一边轻轻点头,视线往这家铁匠铺内部扫去。
年轻的伙计自是不会错过他这般明显的态度,了然问道:
“今天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找赛德老大的?”
“赛德还没过来这边吗?已经快到中午了。”埃里克稍稍抬头望了眼天色,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疑惑神情。
“我今天还没见到过他呢,你要是现在急着找他,可以直接去老大家里看看。”年轻人回道。
埃里克点点头,与他简单道别,便开始向街道另一头走去。
刚刚那位年轻的铁匠铺伙计叫马特斯,是跟在老板兼锻造职人的赛德·萨雷卡身边打磨冶炼手艺的学徒之一,吃住几乎都与萨雷卡一家一起,是与赛德相当亲近的人。
不过除开这一层“良民”身份外,马特斯同时也属于某个名为“螺钳帮”的当地帮派,算得上比较能打架的前几号成员,而赛德·萨雷卡自然便是那“螺钳帮”的实质领导者,担得起前者喊的那一声老大。
虽说埃里克对波勒庞港这遍地大小帮派盘踞的现状深感无奈,也完全没有考虑过加入他们参与进这场争夺领地的纷争,但他记得罗塞尔大帝说过的那句名言,“当水太干净的时候,鱼就无法生存下去”。
如果还有这样一种地方,必须要求人们抱团取暖才能找得到生存空间,那么像他这样不了解情况的外来者就无权指责这种结成帮派的做法是错误的。
更何况,非凡者和普通人之间存在着本质的不同。
“水手”魔药为埃里克带来的变化虽仅限于身体,但仍然能将他塑造成一个不动用枪械就远超常人水平的狠角色。
因此当埃里克为“螺钳帮”首领赛德解决完某个棘手的难题,又顺势帮几名帮众打跑敌对势力派来骚扰店铺秩序的混混打手,他便收获了“螺钳帮”上下十几名成员的尊敬,也接到了赛德的友善邀请——“肯,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互帮互助的大家庭?”
彼时已观察了“螺钳帮”有段时间的埃里克心里清楚,这个所谓的帮派其实只是一群善良的普通岛民组成的互助协会,本质与廷根市里那些社区居住协会的人们并无多大区别,无非是生活在更为动荡的波勒庞港、居住在治安更糟糕的格勒街区罢了。
当时的他思考了一下,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这位帮派领袖的提议,而是转而道出了一个要求。
他如实明说了自己对深海之女的信仰,希望赛德能为他制作一个献给神明的木雕神像,并表示自己只会与同为深海之女信徒的人往来,变相暗示出了传教的意图。
出乎埃里克意料的是,身为风暴信徒的赛德竟没有直接回绝他,反倒煞有介事地提了一个问题:
“先前你让我家老爹平静下来的时候,就是向那位‘深海之女’祈祷了?”
埃里克微微一愣,旋即爽快承认:
“是的。包括在之后举行的海葬,一切都是出自深海之女的意志。”
——他曾替这位帮派首领解决的棘手难题,便是与二人当时讨论的内容有关。
自打出生起,赛德就背负着一个诅咒,一个来自父亲、来自祖父,来自或许更遥远血脉亲人的诅咒。
若发现自己的父辈身上长出鳞片,举止变得怪异、时常渴水,眼神日益显得呆滞,那么萨雷卡家的子辈就要及时杀死自己的血亲,或哄骗对方喝下毒药,或将人锁入地下室十天半月直至里面的声响彻底消失……背负起亲手弑亲的罪恶。
而现如今,赛德再也无法忽视父亲逐渐变得难闻的腥臭体味,对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却苦于那个残酷的诅咒,迟迟没有做出动手的决定。
当然,以身为前代罚者的见识,从听完赛德的请求、听完他所讲述的这个“诅咒”起,埃里克就已经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毫无疑问,赛德那日渐疯癫的父亲至少是半个天生的非凡者,而且是有失控倾向的半个非凡者,他的祖父恐怕也同样如此,但不幸的是这一家人对其中的真相一无所知,更别提解救方法了,只能在罪恶感与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恐惧之中惶惶度日。
不幸中的万幸,深海之女需要的正是如赛德父亲这样、如老史蒂夫这样的失控者。
于是顺其自然地,埃里克向祂进行祈祷,抚平了那名老迈父亲的挣扎与癫狂,并吩咐赛德抓紧时间做好海葬的准备,将安睡在船上棺木中的老人送到雾气茫茫的遥远海面,以奥拉德克群岛的传统葬仪结束了折磨两代人的悲苦。
理清这层关系后,如棕熊一样高壮结实的赛德·萨雷卡便搓了搓络腮胡,点着头说道:
“制作木雕的事,我答应你会在这个月的0号之前完成,但具体要不要劝服大家一起改信深海之女,我想再多了解一些,比如……那什么,她的教义,她的戒条,允许人能做什么,不允许人做什么……”
埃里克全然没有料到过自己试探性的传教竟能这样顺利,以至于不善言辞的他伫立思索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对深海之女的了解仅限尊名、圣时,以及祂很乐意接收活着的“水手”途径失控者……
握着手头这点少得可怜的认知,他该如何在陆上传播深海之女的信仰?
“啊,对了,还有木雕。要做木雕的话,至少得让我有个形象参考吧?最不济,也该给我点文字描述啊。”格勒街区手艺最好的铁匠、雕刻功底最受赞誉的木雕职人复而又这样追加道。
无奈,埃里克只得闭了闭眼,努力从肚子里那点从资料库里看来的墨水里找出有深海感觉的句子,干巴巴地背诵起来。
……而今天,便是他与赛德约定好要交付木雕的日子。
埃里克略有些担心木雕成品的模样,却又觉得那位至今都不曾见到过真容的深海之女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于是熟门熟路地敲了敲赛德家的房门,便推门入屋,准备穿过狭窄昏暗的前室,前去开阔的院落,赛德通常制作木雕的地方。
只是还未等他走到目的地,他便听到从前方的院子里传来赛德与人起了争执的声响,顿时心中一紧,快步赶了过去。
此时接近中午,赛德的妻子和儿女都不在家,应该是像往常那样出门去照看个别生活困难的成员了。
所以当埃里克走到院内,他一眼便看到了赛德面前那个正高声说着话的陌生男人:
“我说你不要这么固执了行么?要是觉得我出的价太低了,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嘛。我保证,你的这个木雕只要经过我的一点小小处理,让它看起来显得具有一定年代感、沧桑感,最好在底座和边缘部位来点划痕,再做个断尾的造型,然后胸部这里打磨得光滑一点……相信我,它绝对能卖出比现在翻五倍……不,十倍不止的价钱!”
疑似具有少许弗萨克巨人血统的棕熊……噢,纠正,是“螺钳帮”的首领赛德·萨雷卡,闻言顿时恼怒地吼了起来:
“不,不行!我说了这是非卖品!而且我不允许有人刻意破坏我的作品,你休想在她的底座留下半点痕迹!”
见埃里克出现,这壮硕巨汉瞬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松开自己始终牢牢护住的木雕,在毛发横生的脸上挤出笑容:
“肯,你来得正好,这人快烦了我一上午了,吵得我头疼……来,你看看这座深海之女像,应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埃里克的视线在那个收声的年轻男人脸上一扫而过,不再看他,仔细打量着立在院中那尊差不多近一人高的木雕,随即便愣住了。
巨大的鱼尾……没什么问题,毕竟深海之女的那位使者疑似以声音魅惑他人的海妖,深海之女本尊也长鱼尾的可能性是不小的。
再往上,问题就来了。
“赛德……”埃里克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从那身极致诱惑的曲线上挪开,盯着那张过分美艳动人的木雕脸庞,开口说道,“首先,我没想到过会是这么大的雕像,这样就不方便放在桌上了。而且……你雕刻的时候,就没考虑过让祂多件衣服吗?”
“为什么要加那种多余的东西?”一旁的陌生男人不嫌添乱地插话问道,继而停顿,“等等,你们原先准备制作的雕像不是美人鱼像吗?为什么要用尊称神灵的指代词‘祂’?”
埃里克想要无视这位不速之客,却无奈赛德已经接过了话:
“这怎么可能是美人鱼像!我强调过好多遍了,是深海之女像!深海之女!”
“可美人鱼不就是……”金色短发的年轻男人一转眼眸,似是注意到了埃里克隐隐按捺着烦躁的急切,忽然改口道,“好吧,那就当是深海之女。不过说真的,深海之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麻烦两位为我解释一下吗?”
尽管不明缘由,埃里克压住心底的无名火气,正打算和赛德商量赶人,以免耽搁重要的祈祷圣时。
他张了张口,脑海中蓦地闪回祂曾在灵魂深处吟出的神秘语言,眼前仿佛出现一座沉没于海底深处静静安眠的古老城市,于是到了嘴边的拒绝之词便不受控制地反转了。
“要是对祂有兴趣,你稍后可以旁观我们的祈祷仪式。”埃里克说到这里,终于想起询问年轻男人的名字,“不过在那之前,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认识一下彼此。”
听完前代罚者报上的假名,三七分梳开金发、一双碧绿眼眸明亮的男人不知为何颇为自信地笑了笑。
“不出意料,是个根本没听过的名字,否则你也不会认不出堂堂迷雾海最强猎人、安德森·胡德的英俊脸庞吧?”
迷雾海最强猎人?听上去像是随口自封的……
埃里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试图向土生土长的群岛岛民赛德确认这个名号的真实性。
棕熊般健硕的巨汉挠挠脑袋,如实说道:
“没听说过什么最强猎人,死掉的各种猎人倒是每年都有不少。”
chapter.31 海底圣城
“当然,活着的猎人永远比那些死了的强。”安德森笑容未变地接过话,毫不在意二人的反应。
埃里克看了他一眼,转而注意到某个被自己忽略至今的问题。
“你们不认识吗?”
之前看到赛德与这人争论,埃里克还以为他们是面识,结果现在看来,实际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那么,这位最强猎人先生是为了什么而找上赛德的?
棕熊般的巨汉摇了摇头:
“不。不过没听过他的名字也算是件好事,至少我们知道他不在那些悬赏通缉的名单上。”
见二人将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安德森大方地道出本意:
“我是被红砖街市集的管理人介绍来的,说你打造精细铁器的手艺是这个港口数一数二的……等等,我怎么记得自己进门就说过这段话了?”
“好像是听你讲过这些。”赛德挠了挠头,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困惑起来,“但你看到木雕之后就说希望能买下她,一直想劝服我改变主意……说真的,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安德森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以一介宝藏猎人的眼力,做笔生意罢了。我的客户里有位由衷喜爱这类作品的怪人,除了美人鱼,他还对娜迦、精灵、恶魔等等异种感兴趣,愿意花大价钱购买那些看起来像是从某个遗迹里发现的雕像、画作……呵呵,当然,前提这些‘古物’得是以女性异种为主题的艺术创作品。”
“可,可我雕刻的不是美人鱼像啊。”赛德在这一点上体现出了足够让人咋舌的坚持。
就像没听到棕熊巨汉的大声纠正,安德森亮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好牙,笑着把玩起了不知从哪取出的钱袋:
“本来只想委托你帮忙打造几件特殊的物品,现在嘛,我对你们提到的‘深海之女’产生了一点兴趣,于是决定接受邀请,看看你们的祈祷仪式。”
在旁观客还算配合的态度下,埃里克与赛德合力把木雕的神像搬进了室内一间提前整理好的空屋,并按仪式要求将一个浅底宽口、已注入一半清水的大木桶摆在神像前,在房间四角点起煤油提灯,同时拉起帘布,遮挡住穿透门窗而来的自然光线。
仪式用具、现场布置……几乎没有一点是基于现代神秘学基础理论的,恐怕之后的流程也未必会如正常仪式那般走向。
自称肯·海伦德的年轻人具备一定的神秘学知识,但掌握得并不扎实,从他摆放器具的动作细节与神态上就能看出明显的生疏与紧张感,更别提他似乎都不懂得该如何制造一个清净、安宁的环境,连灵性之墙都不搭建一个……
这种仪式就算可以成功举行,也可能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后果,甚至直接招来邪神的危险注视……
要不要听个大概就溜了?
安德森看似倚着身后的墙壁,一副十分轻松而不掩好奇的模样,试图向旁边的棕熊巨汉打听有关那位深海之女的具体情报,实则已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活着的猎人才是好猎人。
不过与手捧阔口银杯、低声以某种未知语言开始吟诵起祷词的仪式主持者不同,棕熊巨汉毫无半点忐忑与不安,自以为压着声音,充满兴致地描述起自己所了解的深海之女教义。
“她沉眠于神圣而伟大的深海之城,平时不会过多关注陆上的信徒,但准许我们在每天白昼的11点与夜晚的11点进行祈祷,如果运气好,就能听到她用深海语的回响传递给信徒的智慧……
还别说,我前几天偷偷试过了,请求她治好我妻子的风湿痛,结果……结果还真的和肯说的一样!我听到了深海语,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的深海语!而且那种语言,我从没听过、学过那样的发言,却可以听懂她的意思……呃,我是说,她让我去找点白柳树皮泡水给病人喝下,我照做了,第二天我妻子就说她感觉好多了……”
巨汉几乎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丝毫不讲究逻辑章法,也无重点可言,一通乱糟糟的描述下来只让安德森听明白了两件事。
一,深海之女似乎是个很懒的家伙,祂(暂且称之为祂)懒得管信徒平时做什么,也懒得索要祭品和报酬,只偶尔听听信徒讲述的生活烦恼,再好心地帮助其解决。
二,每个月0号的圣时,也就是白昼的11点或夜晚的11点,深海之女允许信徒举行神前祈祷仪式,但这个仪式的具体作用,就只有那边主持着仪式的肯·海伦德才知道了。
“那么,你祈祷的时候是用什么尊名呼唤的深海之女?”安德森望了一眼正在将银杯中的水往地面泼洒的年轻男人,继续好奇套话道。
“尊名?什么尊名……哦,在祈祷内容前加的那一段话?我是照着肯给我的字条念的,还没能背下来呢,不过开头的发音应该是——”赛德努力回忆着,从口中吐出了不那么标准的古赫密斯语,“天之丰壤,星之脉息……”
好在这令安德森心跳加速与脉搏变快的尊名颂念就此打住,没了下文,否则他十分怀疑自己会不会直接出手主动打断对方。
让这种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接触超凡世界,真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疯狂,又或者这些信仰“深海之女”的信徒也抱有和“铁血十字会”类似的理念,认为超凡不该隐秘,而应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宝藏猎人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有些遗憾“通晓语言”的符咒早已用完,无法听懂那位仪式主持者口中晦涩难懂的祷词。
不过,那个尊名的开头似乎与深海完全无关吧?
安德森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与安静下来的赛德一起将视线汇集在房间中央那尊近人高的美丽雕像上。
就在这时,埃里克也将银杯内已然完全质变的液体倾注入神像前的那片清水,并念完了最后一句仪式咒文,蓦地从仪式的超然与空灵感中恢复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竟在接近梦游的状态下完成了仪式。
但现实不会刻意为他留出时间去回味那股似梦似醒的余韵,只是径直将注定发生的结果推到众人眼前——
那些来自银杯的液体呈现出深而沉的暗色,进入水中也不散开,只是沉淀在底部,并逐渐凝聚成一个形似鱼类的轮廓影子;与之相对的,原本只由四盏煤油灯堪堪提供照明的房间内部瞬间昏暗下来,仿佛眨眼间从正午坠至深夜,而那条深沉的影子则似吸收了那些灯火光芒般,散发出明亮却不刺眼的柔和白光。
“我……”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安德森正要考虑找借口开溜,却见那名主持仪式的年轻人看了过来,一双本该以灰蓝为主色调的眼睛竟变得如深海般幽邃暗沉,带着一股异常平静的空洞感。
“深海之女希玛,同意了我们的朝拜觐见。还请你们跟我一起站到水中,深海之女希玛会派遣使者将我们带至深海的圣城。”埃里克语调不带平仄地说道,已不再对那道会突兀于心底响起的声音感到意外或是惊讶。
神前祈祷仪式……难道是能将信徒们的灵魂真实带往神前的仪式?举行了这个仪式就可以见到深海之女?
而且这离谱的仪式看似好像还成功完成了?
“去深海的圣城?我们能直接见到深海之女吗!”大嗓门的赛德已替安德森道出了疑惑。
埃里克却只是平静道:
“去了就知道了。”
安德森非常怀疑之前那些猜测的真实性,既忌惮自己走到那片发出光的浅水中就会遭遇危险,又好奇藏在仪式背后的那位“深海之女”想玩什么花招,被求知欲折磨得挣扎万分。
两秒钟的时间里,他思绪快速闪动着权衡利与弊,甚至还刻意回想了一遍加入“铁血十字会”混吃混喝的前科经历,最终决定相信自己的猎人直觉赌一把,去看看情况。
对,只是去看看,只要小心一点,不轻易答应对方的任何交换条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确认那棕熊般的壮汉走到水中并未遇到什么意外危险后,做好决心的宝藏猎人最后一个迈步跨入浅底宽口的大木桶内,眼睛始终打量着周围,警惕而好奇地等待可能会出现的“深海使者”;而赛德则是情绪略有些激动、紧张,一边低声以奥拉德克群岛的土语念叨着什么,同时双手紧紧抓着埃里克的肩膀,像是想给自己壮胆一样。
下一秒,三人同时失去了来自视觉与听觉的感官,坠进近似死寂的深沉黑暗。
但仅仅几个呼吸过后,包括普通人赛德在内,三名踏入水中的朝见者便在自己的视野中重新见到了事物的轮廓。
而这里俨然已不再是刚才那个立着人身鱼尾雕像的昏暗房间。
空旷、冰冷的岩质地面向四周延伸,与或伫立、或已呈现严重磨损、或倒塌的十几根粗糙立柱组成了这座殿厅的基本构造,而令他们看清了自己处地的光源来自立柱的凹槽,一团团呈幽蓝鬼火般的虚幻光芒在悄然无声间向两侧逐一点亮,驱走了萦绕在殿厅内仿佛沉寂了千万年的深暗。
……这里就是那什么深海的圣城?别开玩笑了好吗,这座大厅里根本见不到半滴水,算个哪门子的深海?
安德森快速地摸了摸脸颊,碰碰衣角,又朝着干燥的手背吹了口气,确信这里绝非水中。
他谨慎地没有上来就使出操纵火焰的能力,打算穿过那些结构较为完好的立柱,去大厅的墙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年代的壁画、纹章或明显的建筑特征,却注意到身旁的二人均是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了两步,复而停下,神色似震撼似茫然地张开了嘴巴。
前面有什么。
在得出这个判断的瞬间,他本能地眯眼朝另两人停步驻足的方向看去。
“不可,直视。”
层叠回响的未知语言交织出泉水般清澈的声响,并让安德森奇异地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他僵硬地直着眼睛,死死盯住一块严重皲裂的岩质地砖,映在视野余光范围内的残影却形似巨大而怪异邪恶的虚幻长尾轻轻摆动,无数海藻般漂浮的幽蓝丝线交叠重合,有如最擅长唤起人类恐惧的噩梦根源,扭曲着、撕裂着常人的认知。
那张幽蓝巨网的中心,有着什么。
……幻觉?假象?梦境?还是真实?
安德森缓缓吸气又呼气,努力分辨眼前的这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停住不动的二人之一却开了口,是那长着一张鲁恩人面孔的年轻信徒:
“深海之女希玛,请容许您的信徒们,见一见他们的长辈。”
无光深暗之中的邪影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可安德森却很快又听到了那棕熊般的壮汉惊喜的磕巴叫喊:
“真、真能见到我家老爹?我还以为他已经……”
下一秒,这二人同时收声抬头,望向上方,脸上闪过诸多复杂情绪。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安德森在视野的尽头只看到了一片被笼罩在幽暗里的漆黑,立柱上的浅淡光芒根本无法抵达他想看到的事物。
他瞥了身旁的两名信徒几眼,猜测那位深海之女只给了这二人听到回应的权利,也只赋予了他们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而对自己么,那家伙就以一句“不可直视”打发了。
而且,什么叫见一见长辈?这两人的长辈是待在深海之女身旁的什么东西吗?他们……真的是人类?
为了看清黑暗尽头的模样,安德森抬手轻打响指,招出几只火鸦飞向殿厅的顶部,很快便追寻着火光的行进抵达了尽头,抵达了那片在时光冲刷下破开一角的穹顶。
火鸦们撞上了一道不可视的水幕,嗤嗤几声消失,并以自身辐射出的最后几缕暖色火光,照亮了两张贴着水幕窥视大厅的脸。
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瞥,安德森的动作一下变得呆滞僵直,额头与手心都渗出了冷汗。
那是两张仍然残留有人类特征、满是皱纹的鱼类脑袋,却在火光下反射出鳞片的冷硬质感,四双巨大的、凸出的眼球似乎永远也不会闭合,一直死死地瞪视着前方,瞪视着三名形似异端的人类。
……是的,那两只怪物其实并没有可怕到能令他颤栗的程度。
他猛地回过神来,如指挥乐队那样抬高双手,再次招出灵活的火鸦,让数量众多的它们飞散至四面八方,各自寻找可能的出口。
试图从殿厅窗口飞出的火鸦撞上了与之前同样的水幕,试图从地面巨大裂口钻出的火鸦沉入了幽深的水潭,而朝着身后飞去、寻到巨大拱门出口的火鸦同样被无形的某种力量彻底碾碎,重归沉寂。
这座古老的、残破的神秘殿厅四周存在着一道难以突破的水幕……如果他得出的结论仅止步于此,那该有多好。
安德森已然狂奔到了可容巨人通过的拱门出口旁,双眼不受控制地看向幽深至暗的门外,任由心脏的鼓动声一点点变得剧烈、嘈杂。
“真是没礼貌的游客……如果点亮灯光,能让你安静一会吗?”
随着这声回荡在远古殿厅中的叹息,于海底沉眠了无尽岁月的这座城市久违地迎来了星点灯火。
庞大到令人无法想象,壮观到让人屏住呼吸的巨城睁开了眼。
chapter.32 冒险精神
这是一副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的宏大画卷。
放眼望去,于海底深渊静默耸立着嶙峋层叠的的突起物,近乎无限地延伸至目所能及的视野彼岸。
即便大量理应本该被称作建筑的沉积物已然倒坍、下陷,那些远隔数百米俯瞰到的通路也呈现出惊人的完整性,仿佛清晰可见连通整座巨城的细小血管,在那逐渐亮起的光芒映照下,重新为这座寂静的海底死城注入了足以死而复生的诡异活力。
不知被海底水流冲刷了多少年的巨城只剩一副骨架,是名副其实的废墟,多数建筑已无法维持原有的形貌,更像是一个个表面布满坑洼孔洞的残破蚁巢,但仍有少量还能辨认出造型的坚固构造孑然而立,前所未见的设计风格似乎昭示着它们来自某段早已被人遗忘的历史。
而现在,此时此刻,横渡了万古时光的灯光再一次在城中点亮黑暗,从那一个个黑黢黢的门窗孔洞内燃起温度,就好像消失无数年的居民们重新回到了仅剩残骸的废墟,回到灯火通明的夜晚,在安寂之中无声唱起追悼的歌谣。
没有任何一个以宝藏猎人自居的冒险家会对眼前的俯瞰绝景无动于衷。
不知过去多久,安德森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回过神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他被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疼得龇牙,却见这座灯火通明的巨城废墟仍清晰地倒映在自己的眼中,毫无半点要像幻觉那般消失的征兆。
“这简直……太惊人了……”他忍住了用不雅词汇**心情的冲动,近似喃喃自语地低叹出声。
他相信,若是定力、自制力差些的非凡者站在他如今的位置俯视这座海底巨城,说不准当场失控都不是没可能。
等等,如果那些亮起的灯光……
“如果点亮灯光,能让你安静一会吗?”
安德森蓦地想起了方才某个存在说过的话,心中顿时一凛,一边在心中快速地拟定验证计划,同时谨慎地转过身,看向身后殿厅深处的方向试探开口道:
“深海之女……希玛,殿下?刚刚那是您的声音吗?”
不管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总之先装出顺从无害的态度,应该不会激怒对方吧?
语毕,他罕见地感到了紧张,既是对自己采取冒险尝试行为的忐忑,也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与期待。
大约两秒后,安德森等到了一阵从脚下地砖传来的轻微震颤,以及带有黏稠质感的低沉笑声。
“你,应该不知道‘希玛’一词在这里的含义吧?”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深海之女止住了笑,用层叠回荡的声音说道,“‘希玛’是对执掌这片海域的至高者的尊称,意思大概等同于人类社会里的……唔,那什么,国王?或者再高一级的别的什么……总之,在‘希玛’后面加殿下,听起来太有喜剧氛围了,就像对着一位国王连着喊陛下殿下冕下似的。”
安德森心中一动,依旧是小心翼翼地回道:
“感谢您的指正,深海之女希玛,您似乎很了解人类社会的文明,还有语言习惯……”
这位据说沉眠于深海的神秘存在,显然对人类社会具有一定程度的认知和了解,并不像是什么被封印在这里无法行动的邪神。当然,这些事也有可能是祂从信徒那里听来的,并不能作为什么特别的证据以佐证某些猜测。
“我的城市,已经看够了吧?那么就该重新熄灭灯光了,我的子民们更习惯它原来的模样。”
深海之女的声音回响着,让宝藏猎人眼中的光景渐渐暗淡下去,最终回到了深沉黑暗笼罩的模样。
“这里还是在迷雾海吗?迷雾海底的某个海峡里?”隐隐觉得对方似乎还算好沟通,安德森开始壮起胆子提问道。
那虚幻而轻灵的声音停顿了一会。
“就算我回答是,你就一定愿意相信吗?我不这么想,所以也不会阻止你的试探行为……除了点火。你的火光会惊扰到我的子民们。”
子民们……安德森注意到,这是深海之女第二次以祂那未知的神秘语言提及这个含义的词组。
“您的子民们,指的是……?”
他试着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却发现那个声音不再响起,似乎已对他失了兴趣。
确认这座疑似神殿的地方还算安全之后,安德森回头找到了那两个与自己一同来到此地的深海之女信徒,发现他们正满脸的虔诚与平和,立在那道令他不敢去直视的幽影前顾自祈祷,似乎根本不愿分心关注旁人的举动。
他于是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能够踏足的区域,借着立柱上的幽蓝淡光观察了石柱和墙壁,却收获甚微。
“至少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海洋文明……这里会是传说里的纽因斯吗?那个失落在古老年代里的智慧生物文明……不,不行,没有可以判别年代的标识物,也见不到任何摆件,照理来说神殿里的各种杂物应该会很多才对……”
安德森激动又努力维持冷静地来回踱了几圈,将贸然撞入灵感的猜测从脑中挥去,随后认真思考了数十秒,从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取出一柄折叠小刀、一块疑似某种动物皮革的材料,以及一截细绳。
他用小刀割出一张**而结实的皮膜,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小气球,而后便开始尝试能否让折叠小刀穿过封锁住拱门出口的那道水幕屏障。
几次实验性质的验证下来,他并不怎么意外地推断出了“屏障”的真面目。
封住神殿门窗的无形阻碍的确是水没错,只不过顺序反了。
不是有水做的屏障罩住了整座神殿,而是深海之女特意在殿厅内撑起了一个可供人类正常活动与呼吸的干燥环境,准许信徒在此朝见祂。
如果这样的建筑位于浅海海域,显然不管是地板、立柱还是墙壁,都会覆盖在无数的碧苔之下,即便回到陆地环境,也会散发出苔藓特有的潮湿气息。
但安德森确信自己没在殿厅内见到过任何海洋生物的半个影子。
他以指腹抚摸着冰凉的小刀表面,旋即抛开犹豫,抬手舔了舔指尖沾到的液体,被咸得表情扭曲,呸呸吐出那些含盐量极高的海水。
外界的水压高得吓人,温度也恐怕接近冰点……符合理论上的深海环境,绝大多数生命都该止步的禁区。
这意味着,深海之女真的居住在深海。
那么那片城市废墟……
光是这么想想,安德森都感觉自己快要振奋到坐立难安了。
好想去那片废墟遗迹里探索,找出埋没在那些古代建筑中的秘密宝藏……
现在,立刻,马上!
哪怕只拿到一件古物,不,哪怕只收集到一点沉积在海底的泥土,都将会是震惊五海的划时代发现!
可这样一来,毫无准备的他就免不了要与那神秘的深海之女进行交流……甚至是交涉。
到底该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打动这样一位疑似深海神灵的存在,还是说他该选择暂且忍耐,等到下个月的0号,等他做好探索深海的准备工作,再想办法回到这座深海神殿?就是不知道不经深海之女同意的探索行为会不会触怒祂……
……总不能真的改信这来历不明的深海存在吧?
“想去我的城市参观?”
一道沉寂了许久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宝藏猎人漫开的发散思维,就像传说中能够看穿他人心中渴望的海妖那般,一语点破最令他烦恼的难题。
安德森无声吸了口气,前所未有地小心试探道:
“可以吗?您……是否需要我付出什么事物作为代价?”
“当然可以,至于代价,你不必想得太复杂,”兼具女性柔美与未知神秘感的声音这般回响着,轻笑着道出让猎人全身僵硬的和缓话语,“因为我会吃掉你,细致小心地消化你的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头……”
略微停顿一秒后,这道声音复而笑了笑,改口道:
“开玩笑的。你不太干净,我怕吃完倒胃口……还是来谈谈你能支付给我什么价位的参观门票吧。”
呼,吓死人了,还好这深海之女……等等,祂刚刚给出的理由是嫌弃他脏?
安德森用手梳了梳头发,在脸上扬起人畜无害的灿烂微笑,开始搜肠刮肚地思考自己手头给得起的代价。
…………
深海神殿的镜像空间中,摆满了各式现代家具的殿厅内。
结束了本月视察工作的少女轻吟咒文,撤去环绕在现实殿厅的幻象形体,便向后仰倒在铺着软垫的床上,嘴角翘起愉快的弧度。
“好,骗到手一个有艺术鉴赏力的兼职打工仔,战斗力看起来也还不错,能和深海的尖牙巨口鱼怪打得有来有回的……而且脑袋转得很快,及时发现了这种鱼怪的群体复仇习性,没中陷阱,从对战局的把握力来看是熟悉应对各种危险情况的专业人士了,可惜——”
可惜,深海这边的布局完全只是她无心之举的产物,最近倒是打算从掩埋在海底的遗迹里找一找曾经可能属于地球人类文明的痕迹,但这种事显然不可能对随便一个知晓了“深海之女”存在的外人言说。
对爱丽丝来说,真正称得上目标的,其实仅仅只有三件事。
一,找到那位将她呼唤过来的召唤者,确保回去的道路。
二,解明那些引起了她兴趣的奇妙现象,满足她的探求欲,好好享受返程之前的悠闲长假。
三,向某个混账神父回敬之前的“赠礼”。
……但是。
那个不能提及名字的混账神父也的确为她留下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
“‘穿越者’,现代人。”爱丽丝仰躺着望向坍塌了一角的殿厅穹顶,皱着眉轻轻呼出一气。
记忆回转,倒流返至沉睡于尸骨教堂的某日。
“你需要注意这两位存在。”白袍神父神情和煦地注视着棺中,语气温和,“黑夜,真实……尤其是后者,你最好不要让祂发现你的身份,否则我也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
“如此一来,除去我,已知的现代人应该是五名……”挥散白袍神父在记忆中的影像后,她的眉间稍稍松开了少许。
在没有新线索的前提下,就算让大脑再怎么超负荷运转,也是无法得出通往真相的结论的。
爱丽丝闭上眼,就着现在的姿势进入休憩状态。
约一个半小时后,少女从小憩中醒来,哪怕不用钟表确认,她也能肯定现在已是1号的凌晨,距离本月的满月之日只剩天。
因为身处镜中世界第一层的她,已然听到了从深层传来的微弱声响。
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去描述的声音,像是无数人的跑调合唱,又仿佛未知存在的低声呓语,每到满月前后就格外活跃,却又会在满月当天彻底沉寂,是扰乱她近期睡眠质量的头号敌人。
说起来,她来到这个世界……啊,不对,她回到曾经是故乡的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似乎也十分凑巧地见到了满盈的红月。
与其相信这是惊人的巧合,倒不如说是某种必然。
爱丽丝从床上站起,舒展身体褪去一件件织物,换上以奥秘材料编就的贴身软甲与长袍,郑重地挑出全套的魔能首饰挂到耳畔、扣到颈间、套入手指。
腰带上的施法材料包,准备妥当;长袍内侧的药剂组合,已经就位;袖中亚空间收纳的法术卷轴,随时可以选择执行火力压制或全面防护。
“目标,深层区,噪音的来源……好,出发。”
她低声自语了一句,握住环绕着淡金符文的长杖杖身中段,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通往更深神秘的镜面之中。
光怪陆离散碎着无数镜面的第二层,排列着两万余面银镜、穹顶铺满星光的第三层,都不是爱丽丝此行的终点。
她继续深入,没有半点迷惘地继续前进。
第四层,第五层……
变调扭曲的和声渐渐变得更响亮、更清晰了,这意味着她正在接近那个发出噪音的声源。
或许再要不了多久,她就能见到藏在深层的真相了。
不过在那之前,最好把那些挡在途中的障碍清理一遍——
爱丽丝停下向前飞行的法术,缓缓降落至一片弥漫着薄雾的湖面,鞋尖点出浅浅的涟漪。
她低下头,与湖中悄然亮起的一双金色竖瞳对上了视线。
chapter.33 恶意
无论哪个世界,与镜子有关的传说都似乎免不了带入神秘而诡异恐怖的色彩。
人们恐惧黑暗,敬畏死亡,并在见到镜面中倒映的自己时,由衷地放飞了想象力,认为那面将事物反转呈现的镜子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入口,而只要自己转身移开视线,或是置身令人心生不安的黑暗,就会有可怖的亡魂钻出镜面,甚至是将活人拉入镜子另一侧的世界,永远被困缚在受到诅咒的冰冷死寂之中。
传统灵异故事“血腥玛丽”,就是一个较为出名的经典案例。
在黑暗房间里的镜子前,只要呼唤三声“血腥玛丽”,她便会回应召唤出现。
当然,这是爱丽丝知道的故事版本,至于现在流传在人类社会中各类与镜子有关的惊悚传说,她相信其中一定会有似是而非的“血腥伊莎”、“血腥安娜”出现。
第四、第五层的镜中世界便是由这些恐惧堆砌而成的危险领域。
又或者该说,正是因为恐惧的根源扎根于此,那些诡谲的、充满怨恨和恶意的精神体本就是属于这里的原住民,是镜中世界的一部分,因此即便是毫无超凡之力的普通人,也偶然能以镜子为媒介成功完成通灵仪式,并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旁人无从预料的代价。
今天此行是爱丽丝第二次离开相对安全的外侧区域,深入来到接近深层的第五层镜中世界。
与前三层无人管理的边缘地带不同,第四、第五层的镜中领域时刻都有可能发生变动,可能上一秒还在蛛网般幽深晦暗的碎片镜面间穿行前进,下一秒便踏入了镜中原住民们的陷阱,被无数面反射着自己身影的镜子围困在原地,再也找寻不到出路。
这不是正常该出现的情况,正如同湖底那双蓦然亮起的金色竖瞳不该对她表露出敌意。
只有一种解释。
如蛛网般破碎的第四层,与这模糊倒映出访客模样的第五层,已有了主人,而那位不知名的领域掌控者,对像她这样不请自来的外来者充满了恶意与敌视。
爱丽丝在上一回的探索里就摸清了其中缘由,因此这次才会以最快速度穿过第四层的道道迷障,直接抵达第五层,寻找起通往更深区域的入口。
那理应是一道特殊的镜面之门,却被不知被谁刻意隐藏了起来,成为阻拦继续深入的最大阻碍。
上一次,她在第四层耗费了太多的时间,而抵达第五层时已接近天亮,没过多久就彻底听不到那阵阵模糊而低沉的私语呢喃了。失去道标,继续探索将会花费更多的时间成本,她于是选择回到现实,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今天的情况,看起来与之前不太一样……”
她自言自语着向后飞掠了一小段距离,注意到自己在湖面上的破碎倒影并未跟着一起过来,而是诡异地停留于那双巨大竖瞳的中央,保持着方才的静态,像是一张被定格在银色湖面上的黑白相片。
下个瞬间,她忽然心有所感,没有征兆地向上斜飞,一颗体型巨大而怪诞的三角头颅披着深苔色彩的鳞片便哗的自水底腾起,带起大片的水花,以分毫之差从少女的衣袍边角擦身而过。
只是还由不得她放松,很快又有第二双、第三双,更多双属于爬行动物的冰冷眼瞳如同被点亮的一盏盏灯笼,在被搅乱平静的银白湖泊中沉浮不定。
见到这般情景,爱丽丝快速地闭了闭眼,施法确认那来自深层的杂音仍然在一个离自己不近也不远的地方催促着她,于是果断飞离湖面,打算向后撤离出这片满是危机的奇特水域,与那一双双蛇瞳拉开距离。
镜中世界理论上不存在真正的水,这片水域显然不可能是单纯一个湖泊那般简单的东西。
然而巨蛇头颅的反应比她更快,如守卫领地、又似被进攻性的掠食者本性驱使,数十条粗壮覆盖满苍色鳞片的巨蛇长颈从水中抬起,张开流着黏腻涎水的腥臭大口向她咬来。
爱丽丝维持着向后、向上飞行的意念,略一凝眸,正要锁定诸多巨蛇中的突破口,却直觉地转身看向后方,发现第一条探**面的巨蛇已悄然绕至自己身后,堵死退路的同时也已近身到了三十米范围内。
她不闪不退,唇瓣轻启,右手持着的银蓝色长杖直指迎向自己的巨大蛇颅:
“(律令死亡)。”
巨蛇长颈的行军失了势头,开始向下坠去,爱丽丝双脚蹬在死去的蛇颅头顶助了一把力,旋即为自己加持了隐身效果,维持着平衡往上漂浮了几米。
其余巨蛇似乎就此失去了追逐的目标,茫然而狂躁地扭曲乱舞,四处寻找入侵者的身影。
爱丽丝无声低头看向那条被自身重量砸落湖面、拖回水底的蛇颈,远远避开了飞溅起十余米高的水花。
“不是幻象,而是某种形态的生命,但也绝对不是真正的蛇类,不依靠热源锁定猎物……”
她注意到长靴呈现出的异样灰白,第一时间施法尝试解除石化诅咒,很快便让那些即将蔓延开的石质灰白感从身上消退了。
“是眼睛吗?通过视线传递的石化诅咒……不,这种程度的诅咒会被抗性豁免,所以唯一的可能是,诅咒来自那条死去的巨蛇……”
思考间,爱丽丝安静敛声地回到接近湖面的水平高度,并观察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
被巨蛇群搅得动荡不断的银白湖面上,属于她的那片倒影仍停留在远处、疑似她驻足停下的起始位置,由水纹割裂成破碎的模样。
湖面下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倒影……能在水中找到通往下一层的入口吗?
爱丽丝想了想,从存放杂物的亚空间里取出一只提前备好的黏土陶偶,启动嵌入其内的晶核,让它充当自己的临时使魔,这才将陶偶抛入湖中,等待反馈。
只是,陶偶完全沉入湖中的瞬间,她便再也无法感知到湖面另一侧的晶核反应,仿佛所有的联系都被某道未知的界线截断,给人以异常不祥的直觉预感。
直接通过湖面进入水中的捷径显然不太走得通。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越过这道常理中的必经之门……
爱丽丝的视线向旁巡视过去,随后在探出湖面、摆动着三角形头颅的巨蛇蛇身上停住。
通往水下……好像的确有一种,不怎么干净卫生的走法。
爱丽丝僵着表情思索了足足两分钟,先前加持的隐身法术都快超过时效了,这才缓缓点头,续上隐身效果与法师护甲,转身去挑选起她的目标。
由于进行攻击与受到攻击都会导致隐身失效,所以她选中了一条头颅距离其他同类稍远的巨蛇,先以衰弱术、迟缓术等负面减益法术将它无力化,紧接着便施展变形法咒缩小自身的体型,主动投入了巨蛇口中。
为防止被巨蛇体内的浓烈气味熏到昏厥过去,她十分干脆地用幻术制造出虚假的嗅觉,欺骗自己闻到的是正常的味道,并在口中含了防止毒素堆积的通用解毒药,沿着昏暗而黏稠的肉质通路向前行去。
越往深处走,从富含纵行褶皱的通道四壁表面渗出的消化液就越是充沛,爱丽丝小心地控制着飞行法术的速度,以保证自己不会碰到那些具有强烈腐蚀性的黏液。
或许是体型缩小的缘故,她感觉自己飞出了很远才抵达巨蛇膨大的消化胃袋,但奇怪的是,这里和她先前所见的食道一样“干净”,没有任何食物残渣堆积在此的迹象,只有缓慢收缩的胃壁黏膜、嘀嗒淌下的巨蛇胃液,提醒着她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不过探究这其中的原因未免有点本末倒置,爱丽丝决定在这片还算开阔的空间动手,打开直通外界的出口。
她为自己撑起球型的法术护罩,复而仰头望向来时的方向,第二次念出了蕴含强大法力的敕令之词:
“(律令死亡)。”
即刻死去的巨蛇没有做出任何挣扎,却仍因其庞大的体型失衡坠落,在胃中掀起等同于地动山摇的恐怖震颤。
她冷静地维持住不断遭受**的球型护罩,在失重感中默数着下坠时间,并在周围的环境重新恢复安定后漂浮而起,按住腰间的施法材料包,对巨蛇尸体进行了解离术的施法。
仿佛落雪般的灰尘飞舞间,少女无声地屏住呼吸,视线穿过沿途的阻碍,直直望向了面前似乎已等待了自己许久的人影。
那是穿着法师长袍、手持银蓝色长杖的她自己。
睁着一双金色竖瞳、眼底呈现冰冷质感的,与她同样静静悬停于另一侧湖面上空的“爱丽丝”。
湖面的另一侧,并非常理认知中的水域,而是一片澄澈空旷的、镜面般的湖泊。
“我就知道……”
她略有些无奈地微笑起来,抬高左手,以启动手势激活了身上的两道防护法术,并在下一秒、在对面那个同样勾勒出魔能符文的自己身上看到闪过两道同样色泽的魔法灵光。
见她望来,金色竖瞳的复制爱丽丝仿照着她的表情,在嘴角勾勒起与本尊如出一辙的讥诮弧度。
“有点意思。那位掌控着第四、第五层的领域主人似乎毫不收敛对外来者的敌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但是……”爱丽丝轻轻呼出一口气,平静地看着对侧的自己举平长杖,作出持剑的临战态势,而那柄以流质金属材料制成的爱用武器便随她的指令切换,重塑、凝聚成了单手细剑的形态。
“算了,不谈那位领域主人,来谈谈你……呵,进攻**这么强烈,可一点都不像我。”
几乎同时以短距离传送术跳跃了空间位置的二人,彼此间依旧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不同的是手握细剑的金瞳爱丽丝已进行过一次直线刺击,而爱丽丝本人则只是微笑着,以闲谈般的语气向自己的倒影搭起话来。
“不愧是我,知道对付我必须拉近距离,在近身战中压制住我,才有可能抢占先机,所以你选择了增幅力敏的细剑——”
闲谈中断,两道同样纤细的长袍身影在这个瞬间再次传送离开原位,让细剑剑身被火焰附魔效果覆盖、并行咏唱出力场墙的金瞳爱丽丝蓦地抬头望向上空的本体,毫不犹豫地激活了魔能饰品中储存的负能量法术“死亡一指”。
接下这道负能量法术的“本体”呈现蛛网般的镜面碎裂状,散碎成片片不可见的无形裂块,融入周围空间的白茫之中。
“这可真是作弊,不仅能用我的法术,还肆无忌惮地消耗我的魔法道具……这些东西在这边可不方便补充,我自己都有点舍不得用。”拉开距离之后,爱丽丝做出苦恼的表情,叹息起来,“哎呀,这该怎么办呢,早知道就不带这些辅助用品了,我都猜得到你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唔,你想挥霍那些法术卷轴对吧?”
话音刚落,空无一物的湖面上空忽然现出一团翻腾搅动的乌云,呼啸的狂风与电闪雷鸣顷刻来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轰鸣。
爱丽丝无奈地吸了一口气,按着被雷鸣震得嗡嗡直响的耳朵,几乎可以描勒出接下来的画面——云团会逐渐扩大,覆盖满整片可见的空间上空,然后降下带有强酸的雨水,落下由施法者指定的致命雷击,狂风和冰雨会持续冲袭云团下的区域,直到另一个她终止这个拥有极强破坏力的咒法。
“不过,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过火了。”
她收起脸上演技成分居多的表情,最后一次以短距离传送法术跳跃至处于专注施法状态的金瞳爱丽丝身旁。
金瞳的少女自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即刻中断了稀有卷轴的专注施法,下意识地抬腕刺向笑意盈盈的本尊。
剑身恒定自带的反魔法力场轻易击穿了她身上的两道防护法术,毫无阻碍地刺入左胸,最终停在了与心脏只相隔半厘米的危险距离。
“从最开始,镜中的世界就搞错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爱丽丝伸手握住无力再前进半分的细剑剑身,不顾手指、手心被割出的伤口与血液,咬牙将它从身前拔了出来,脸上却显出计谋得逞的愉快笑容,“我的倒影,可不长这个模样……擅自盗用我的人物形象,是会被另一个更小气、更自私的‘我’报复的。”
睁着金色竖瞳的长袍少女张了张嘴,似乎终于产生了一点交谈的意愿。
但为时已晚。
汹涌的硫磺色火焰从她的体内燃烧起来,烧穿了五脏六腑,烧断了那根能够使用多种咏唱技巧的舌头,烧尽了那双冰冷的、呈现金属质感的漂亮眼眸。
黑色的幽影自爱丽丝脚下现出虚幻不实的轮廓,发出黏稠恶意的无声嘲笑。
她安静地治愈着身上的外伤,抬头望向天空。
逐渐散去乌云、澄澈而空旷的湖面上空,被侵蚀出了幽邃邈远、如同深渊般的巨大空洞。
“深层的声音……更近了。”
chapter.34 星空的邀请
由虚空侵蚀产生的巨大空洞保持静默,居于绝对的高位俯视着无声仰望天空的少女。
感受片刻身畔的变化后,爱丽丝确认了这道直达深层的通路入口没有进一步扩张的迹象,状态也不像是会在短时间内消失的样子,于是静下心来,再度开始尝试联系先前被她用作探路的陶偶。
但她很快便觉察到了事实,那具陶偶并不与她同在湖面这一侧的空白空间里,甚至从一开始便不曾穿过以湖面为界的边境线,不知被流放去了何处。
“连召唤法术都被无效化了……算了,没办法,只能可惜了那些阴暗石城的特产黏土……”
爱丽丝呼出一口气,继续控制着飞行法术抵御住来自上空的吸引力,同时准确找到对应的施法材料,在身边构建起秘法之眼的法术雏形,完成了一个直接连至视觉的魔力器官。
隐形眼球逐渐构筑成型,漂浮于身侧,稳定为施法者提供着附带真实视觉的全方位视角——如果不是受限于它的视野范围只有0尺,这将会是一个更受人喜爱的法术。
前方的区域是她从未涉足的未知与神秘,即便是以她在之前那边世界的见闻了解,掌握到两个世界的镜中领域极其相似的性质已是极限。或者严格来说,两边世界在镜中领域的相似度已经超越了幸运和偶然,可疑到让她不愿去细想的程度。
但与那边世界不同的是,这里的镜中世界至少有超过半数的领域都已被他人占据主权,导致她平时最多只能借用到前三层的权限,无法轻易深入后四层更具威能的区域。
虽然有点令人困惑,不过……
把“镜中世界”也当成是某种归于神明的权柄来看,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爱丽丝梳理了一下不断向上飘飞而起的长发,再三考虑后,收好武器,找出了能将身体暂时虚幻化的幽魂药剂,捏住鼻子苦着脸一口闷下。
随着辛辣刺激又恶臭难闻的诡异液体滑过口腔与食道,进入胃腹部,少女的体温在短短数秒内降至冰点,从指尖开始的透明感逐渐扩散全身,直到将有血有肉的躯体彻底转化为虚无之物。
赶在失去支撑物的内甲、长袍和各类魔法饰品被上方的空洞吸引飞走之前,爱丽丝及时将自己的所有物收纳回储物的亚空间,避免了纷失装备的窘况,之后才又匆忙套上幽魂专用的虚幻黑袍,不太自在地活动了几下身体。
“好,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只要等会记住别飞得太高……”
她自言自语地点着头,努力忽略个别次要问题,终于放开以法术编织出的飞行控制,顺应了那股将她向上吸去的引力,想象自己置身于一条湍急的河流,顺着水流疾行而下,汇入广袤无垠的虚无之海。
视野在一个轻而快的速度中平稳升高,逐渐变换为光线也难以逃脱的幽邃深黑,仅依稀可见来自远方的微弱光芒间或闪烁。
奇异地,她的心情也随之宁静下来,仿佛被面前常人难以得见的璀璨星空勾起了对遥远过去的回忆。
“虽然刚刚就隐约有些猜到了,但……投射出这片星域的人还真是……”
这是只有见过真正星空的眼睛才能再现出的景象。
深邃,渺远,星辰似乎伸手可摘,却又遥不可及。
爱丽丝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发现来时的纯白空洞已缩小成一个微不可辨的光点,几乎难以与其他方位的星光进行区别。
提供真实视野的秘法之眼忠实地跟随于她的身侧,并将自身观测的结果反馈给了施术者——这里是没有生命、没有水分,甚至连空气也稀薄到接近于无的“虚空之境”。
也就是物理意义上的真空环境。
她收声咽回了后续的评价,垂眼默默倾听起愈发清晰的未知呼唤,半晌后脸色逐渐变得糟糕起来,缓缓吐出一口冰寒刺骨的幽魂之息。
可以肯定的是,呼唤的源头就在第六层的某个地方,只要突破最后那一面镜像之门,踏入镜中世界最深、最核心的第七层领域,一定就能得到谜题的答案。
然而问题在于,她辨别不清自己听到的呼唤声究竟来自何处。
前后、上下、左右,只要爱丽丝凝心倾听,就能清晰地听到那混合着无数语言、纷乱内容的嘈杂声响从四面八方钻入她的听觉神经,将那些没有实质意义的混沌词句送入她的脑海。
简直就像是……整片星空在呼唤着她一样。
不,没有实体意识的星空不可能会发出呼唤,更何况这里并非真正的地外宙域,只是反映了某人心灵风景的镜中世界所呈现给来客的镜像。
“而且,没有感觉到恶意……和之前两层的氛围完全不同……”
爱丽丝既有些放松,更多地是感到迷惑,思索良久才得出一个暂定的推论:第四、第五层的领域主人与掌握着最后两层镜中世界所有权的神秘人不是同一个存在。
不过这算什么?既然这边的世界将镜中领域的掌控权视作权柄,为什么竟会有这种分享力量的情况出现?
从魔药序列的体系规则来看,这种现象简直是太不符合常理了。
不过无所谓,她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些规则,更何况她前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获得什么权柄。
喝下第二瓶幽魂药剂延长状态后,爱丽丝望向面前这片过于渺远的星空,认真地开始了思索,自己该用什么法术来突破此时的困境。
解读那些呼唤声的做法是第一个被她排出选项的。
事实上,她已经尝试着这么做过了,结果也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她辨清的内容均是毫无任何意义的词语、短句。
既不是在讴歌美好的事物,也没有在表现个人的嫌恶,仅仅只是在堆砌废料般向外抛掷无关紧要的杂念罢了。
而既然呼唤声的内容无法起到帮助作用,她就该考虑从其他角度获取线索的手段。
比如——
爱丽丝凝眸望向远方闪烁不定的星光,放任思考沉入那片静静流淌的璀璨星河。
寻路术……不行,使用寻路术的前提是必须要对目标地点足够了解、熟悉,而她甚至不知道呼唤的尽头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同理,异界之门的开启则需要明确传送门另一侧的定位,或是说出特定生物的名字,否则同样无法建立稳定的传送通路。
或许她可以试试……先去附近的星体上看看情况?
但如果这一层的镜像星空真的反映了这片宇宙如今的真实状态,那么星球之间的距离很可能是以光年为计量单位的漫漫长途,以飞行法术的移动速度,就算某颗看似近在咫尺的星球恐怕也要耗费难以想象的长时……
“不行……这样下去,思路还是会回到死胡同,完全找不到突破口……”
爱丽丝甩了甩头,向四周望去,随意挑选了一片前方有明亮星光的方向浮游而去,准备从环境里寻找可能成为线索的异常现象。
但结果显然要让她失望了。
两支幽魂药剂的六小时药效过去,仍然停留在镜像星空中的少女已然接连灌下第三、第四支口味欠佳的特殊药水,那些呼唤也随着现实时间走入白昼,变得不再可闻。
“要在这里等待夜晚到来吗……”她自言自语地转了两圈,低头看着幽魂长袍褴褛破烂的边角在无重力的界域中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旋转摆动,看上去就像真正的幽灵一样飘逸而轻盈,“唔,这没什么好考虑的,从这里退出的话,再想进来就要再路过一次第四、第五层,除非我去从那位抱有敌意的镜中领域主人手里夺来第四、第五层代表象征的权柄——”
她的预定计划是在两晚内找到呼唤声的来源,赶在满月的寂静到来之前解明这片星空背后的秘密,但如果情况进展得不顺利,她就只能在号的满月之夜后离开深层,等待下个月的到来。
少女略有些无趣地在心中默数星星的数量,同时压下脑海中出现的、不合时宜的想法:
“如果让克莱恩来占卜一下这里的星空……会不会能看出点什么来?”
不行不行,先不说她现在根本没有办法使用具有实体的道具,不能以心灵魔法和他取得联系,就算把问题告诉他,缺少媒介与已知条件的占卜也会直接失败——
“唔,等一下,好像……的确有另一种解法。”灵光一现的预感袭上心头,她的眸光骤然转亮,“如果他能听到镜中世界的尊名祈祷……对,没错,这种方法值得一试!”
…………
这日凌晨才折腾了一番、前去东区寻找失踪的泽瑞尔侦探先生,克莱恩在被窝中睡到天色微亮的清晨六七点,便被耳畔响起的虚幻祈求声从美梦中唤醒了过来。
“谁啊,这么一大早的……”
正处于创业早期的愚者先生本想无视这道祈求声,先睡饱再起来处理这位塔罗会成员的事务。
他拉起被褥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续上先前的梦境剧情,却不料那个念诵“愚者”尊名的可恶家伙见没得到回应,变本加厉地继续坚持着自己的祈祷,就像是恼人的闹铃一样在他耳旁反复播放噪音,还是按不掉的那种。
克莱恩蓦地掀开被子站起,忽然清醒地直觉猜到了做得出这种不敬举动的人选——
他打开了卧室的窗户,在贝克兰德清晨的新鲜雾霾中轻轻呼吸了两口刺鼻的空气,便就彻底提起了神,忙不迭锁好窗门,用“圣夜粉”布置好灵性之墙,逆走四步前往灰雾之上去倾听祈祷内容了。
坐到愚者的高背椅上,克莱恩缓缓呼出一口气,伸手触向那团不断荡开涟漪的祈祷光芒。
“致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灰雾之上的神秘主宰,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我想邀请亲爱的‘愚者’先生前来某个特殊的地方进行一段放松身心的短途旅游,请记得携带占卜道具,保持精力充沛的良好状态,因为我也许会需要你帮忙小小地占卜几次……嗯,就是这样!收到请尽快回复!别说你还在睡懒觉,我知道你平时这个时候都已经起来了的!”
属于爱丽丝、属于“恋人”的熟悉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令今晨的确没能睡足时间的“愚者”先生只能叹息苦笑。
他正要给出回应的意念,但却忽然注意到本应随着祈求内容一同送达的画面却是一片深邃的漆黑,令他不禁有些在意。
谨慎地考虑了一会之后,克莱恩记得今天是爱丽丝提过会待在镜中世界里的日子,心中有八成的把握确定她所谓的“小小地占卜几次”绝对不是什么太好解决的问题,于是干脆作出决定:
“先占卜一下……今天上午会不会有委托人上门。”
他将手中的金币向上弹起,复而稳稳地接住,看了一眼正面向上的飞龙与雄狮纹样。
“有委托人上门……下午呢?”
以金币占卜出否定答案后,克莱恩伸手触向那片放出明亮光芒的涟漪,给出回应:
“上午我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忙,介意等到下午吗?”
刚要结束祈祷的回应,他忽然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心说要是被塔罗会的其他人知道自己回应“恋人”祈祷的内容和措辞,“愚者”的位格绝对会瞬间被拉低到一个不忍直视的级别……
仔细想了想,他决定还是采用更强硬些的态度:
“不,既然你说了要保持精力充沛的良好状态,那就乖乖等到下午吧。”
要是回应祈祷的方式是用键盘敲击出来的文字,克莱恩相信自己打出回车键的气势一定特别有力而自信。
而若换做旁人,得到“愚者”回应之后便不会再继续追加祈求了,但他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直觉,那性格糟糕恶劣的魔女一定会毫无敬意地,把这当成是一种无需顾虑的通信手段……
果然,还未到两三分钟,之前停止晕开涟漪的光芒便又再一次有了新的祈愿内容,他抱着一种意料之内的坦然,再次听起她的回复:
“没问题,那么召唤请求会在下午两点发出,说好了哦。”
chapter.35 镜中星域
……召唤请求?
她这是打算邀请灵体化的我去镜中世界,替她占卜某个……不,某些问题?
嘶,等等,我好像没和她提过我可以响应仪式召唤,以灵体的形式出现在召唤者面前……好吧,她能考虑到这一层,其实也不是太出人意料,毕竟那是个对神秘学知识具备敏感嗅觉的魔女,更何况她之前所在的DND世界也少不了类似的召唤法术、魔法理论,对此有所了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连她本人都说了自己应该是被谁召唤过来的……
不过为什么非要在镜中世界进行占卜?有什么问题不能在外界解决吗,我对那个神秘领域几乎一无所知,真的能通过占卜解决那些连她都感到困扰的难题吗?
而她甚至隐隐透露出暂时不会离开镜中世界的意图,是有什么原因绊住了她,让她无法轻易返回现实,还是她不愿意这么做?
嗯,但总之,从爱丽丝作出祈求的用词语气上来看,应该不是遇上了什么危及性命的问题,这一点倒是不用过度担心……
抱着些许发散出去的猜测,克莱恩压下好奇,返回现实自己卧室的房间,撤去了灵性之墙,找到怀表打开一看时间甚至还没到七点。
他于是用上暗示,让自己暂且先放开这些疑问,又躺回床上拉起被子,决定再多睡两个小时的回笼觉,以此补足今天凌晨在东区完成调查委托内容的睡眠亏欠。
而当天色大亮,克莱恩正穿着衬衣与马甲站在盥洗室,对着镜子往脸上粘贴假胡须,努力让那些人造毛发与他近日新长出来的胡茬融为一体,至少单从外表看去,它们应当显得足够自然。
身份证明已经顺利到手了,证件照上的“夏洛克·莫里亚蒂”看起来足够成熟稳重,像极了一个真正出身于间海郡的绅士,年龄直奔四十的那种。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只有房东萨默尔太太一家见过他未被胡须与眼镜修饰的长相,问题还不算太大……等过去一两个月,他就可以不借助假胡须,用自己自然生长出来的胡子完成脸部的基础伪装了。
只要在这期间,尽量避免在伪装状态下与萨默尔太太一家的碰面就好……
他一边思索着今后的安排和打算,一边拿起洗脸台旁的金边眼镜,端正地将其架上鼻梁,并在这时听到了门铃被叮叮咚咚拉响的动静。
克莱恩打开一楼的盥洗室房门,走到玄关,将手按到了门把上,“小丑”魔药的预感能力已为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门外访客的模样。
是昨天那个前来委托寻人的大男孩伊恩,他第三单生意的委托人。
由于对方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稳重,克莱恩对其印象颇深,更别提伊恩委托希望寻找的那位侦探泽瑞尔先生明显涉入了一些有超凡力量存在的事件,惨死于东区下水道某处恶臭的角落,还被非凡者做了事后处理,连残存的灵都彻底消散,无法再以占卜或通灵手段获得更多的信息。
当然,既然已查到这一步,他早就超额完成了手头这项寻人委托,念及那价值5磅的酬金,他明智地选择收手,让委托人自己去报警处理后续可能带来的麻烦。
毕竟这才5磅而已,本着给多少钱就干多少活的原则,他也没道理引火烧身……再回过头来看那单顺利完成的0磅委托,他也只是帮委托人追回了一部分失窃的黄金,再帮忙把那几名窃贼的个人资料整理成简易文档,交给委托人,就拿到了剩余的15磅酬劳尾款……
虽说谈不上轻松,但至少回报足够丰厚,而且不会对他的人身安全带来危害及隐患——拿到窃贼资料的那位太阳信徒相当认真地向他道了谢,并表示自己会通过司法手段讨回公道。
带领伊恩前去泽瑞尔尸体所在的下水道,核实了委托任务已完成的证据后,克莱恩从这位自称是受雇于泽瑞尔、帮助收集情报的男孩口中得到了购买枪支的渠道情报,便就此与他分别,伪造出已经离去的假象,实则躲藏在下水道的入口附近,打着试探对方、兼顾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主意。
没过多久,他不如何意外地观察到了大男孩伊恩去而复返的举动,确信这单价值5磅的生意绝不像表面看起来的这样单纯,没必要去蹚背后的浑水。
克莱恩打定主意,便不再耽搁地离开了治安混乱的东区,乘坐公共马车回到家中,换下了那一身仿佛还带着少许下水道熏臭气味的工人装,转而打扮回衬衫加外套夹克的日常穿搭,带着几苏勒零钱外出买菜去了。
比起价格虚高、菜色也不具备太多可选性的平价饭馆套餐,骨子里仍对美食有所追求的他更乐意自己动手下厨,开发新菜谱,做些更合口味的食物,既可以满足口腹之欲,也能算作是他这些天闲暇之余调剂心情的放松方法。
用完午餐、收拾过锅碗和餐具,克莱恩和往常一样来到客厅,坐在点起无烟木炭的壁炉旁开始翻看报纸,试图从茫茫多的小广告中找出具备投资价值的产品,以充实自己的小金库。
他用笔圈出值得注意的那些招资宣传,不时看一眼表盘上的指针,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下午点的预定安排。
黄金怀表的时针与分针逐渐走向小于九十度的锐角,眼见时间已逐渐接近1点50分,克莱恩合上了手中的报纸,起身准备前去二楼,先把几样占卜道具带到灰雾之上的空间。
就在他要将报纸放回茶几桌面的前一秒,他忽然注意到了报纸背面的大字体标题,不禁被勾起几分兴趣,又重新拿起这份《贝克兰德日报》,几眼扫过那篇占据了背面过半版块的报道:
“震撼!十字路口的恶魔再犯案……昨日傍晚,南区香兰街与塔特尔街的交叉路口发生事故……警方已将提供有效线索的奖金额度提高至100金镑,而若是找出真正的凶手,将能获得5000镑赏金……5000镑?!”
克莱恩反复盯着那个美妙诱人的数字来回看了好几遍,才重新叠好报纸放回茶几,心中微动地打起了算盘:如果想要暴富,的确该挑战一下这个古怪的案件……不过,距离上一次案发的时间间隔是不是还没到一周?感觉前几天才看到过相关的报道啊……
他暗暗记下这桩难倒诸多警察与侦探的谜团悬案,准备抽空去整理一些记录了案件信息的新闻报道和记事,看看能不能找出点有用的信息,去混那100镑的“参与奖”。
那可是100镑!约等于我现在手头的现金资产了!
被这些身外之事一耽搁,克莱恩刚返回卧室完成自己召唤自己的仪式,利用阿兹克铜哨的特殊性质强化了灵体,将黄水晶灵摆和一套新购入的塔罗牌带至灰雾空间,便听到了耳畔响起的虚幻祈求,像是在催促般地荡出一阵又一阵接连不断的回响。
才升上灰雾宫殿没多久的他还来不及回到座首那张属于自己的高背椅,于是正面望见了座椅荡开的、凝练有如实质般的光芒,耀眼得仿佛置身光之海洋,而那刻划着部分“无瞳之眼”与部分“扭曲之线”符号的椅背便好似屹立于光芒之海的远古石碑,竟无端生出一股肃穆庄严的气息。
克莱恩当即有些傻眼,再分不出心思去考虑为了那100镑奖金而制定的行动计划。
“这……这什么情况?为什么感觉和我自己召唤自己的反应很不一样……”
他僵着动作,缓缓伸手触向那片夸张的浓郁光芒,几乎是立刻听到了空灵女声颂念的召唤咒文,并同时有磅礴浩荡的灵性疯狂汇聚、凝结,形成一道无比真实、状若实物的宏伟门扉!
在这个过程中,克莱恩没有感应到自己被仪式抽取走灵性力量的空乏,心中不由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明悟:这一次,令这扇召唤之门汇聚成形的灵性是由召唤方提供的,而自己作为被召唤的一方,只需要撬动灰雾上的力量,推开这扇大门就能响应对方的仪式……对,就像以灵性材料完成的“献祭”和“赐予”仪式一样。
他确认过几件占卜道具与阿兹克铜哨都携带在身,便不再迟疑地给出推动召唤之门的意念,在强烈的晕眩感与疯狂嘶吼声中被吸力拽入门后幽暗深邃的世界。
当一切扰乱思绪的外力都平息下来,克莱恩恢复了视觉,第一时间看到的便是披着褴褛黑袍、形体虚幻接近透明的一道身影。
他迟疑数秒后,终于从那兜帽下的阴影中找寻到了熟悉的五官轮廓:
“……爱丽丝?”
“你可以去掉那不确定的疑问语气。”少女慢了半拍地抬手,放下遮挡住上半张脸的宽阔兜帽,透明到不似活人的俏脸苍白到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眸明亮如星,于昏暗的夜空中闪烁明灭。
……等等,昏暗的,夜空?
克莱恩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投向四周,投向上下的方位,神情逐渐凝固,定格成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如你所见,这是一片宽广无边的星域,我在进行召唤仪式的时候,为你加持了一些有助维持自身稳定的防护法术,应该可以有效防止各种能量辐射的影响……”
他努力想要去倾听她所说的内容,却难以集中注意力,几乎全身心的智与灵都在思想深处发出呐喊,要将那种铭刻进本能的直觉宣**来——
这里是,宇宙……不会有错的,远方的那些看似在缓慢运转的星辰、星云,无边无际到仿佛失去距离概念的幽深漆黑……
只有身在宇宙才可能见到这般瑰丽而壮观的景象!
“很遗憾。”就像是猜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与想法一样,爱丽丝声音略显清冷地打断了他四散奔走的思绪,“我必须提醒你,你所见到的事物仅仅只是镜像世界所映照出的某些环境,这片星域反映着某个存在的内心世界,而非真实存在于现实的特定场地……别对它抱有太多希望。”
“……这片星空,本质也是镜像么?”克莱恩借助冥想技巧平稳住心灵和情绪,将目光从星空彼岸的壮美星海收回,重新观察起面前的少女,“你这是怎么了?也和我现在一样以灵体的形式存在吗?”
“稍微有点区别,我只是看起来像灵魂体,但实质还是拥有肉身的。”她半透明的苍白小脸上浮现出少许不太高兴的神情,克莱恩注意到,她的视线似乎在他身穿的衣物表面一扫而过,“总之,这些都是次要问题,重要的是……唔,你对这片星空有什么想法吗?”
“……想找地球的位置算吗?”克莱恩诚实作答道。
“除了这个,想想别的。”爱丽丝食指轻点着唇,面露沉思,“你觉得,如果你是执掌这片星空的主人……会把秘密藏在哪里?”
秘密……要在这么一片广袤的星域中埋藏秘密?
克莱恩欲言又止地思考了一小会,最终还是忍住深深吸气再叹息的冲动,摇头道:
“如果我不希望别人发现那个秘密,就一定会选择十分不起眼、普通到旁人难以想象的地点,做上只有自己才能读懂的标记暗号,任谁也别想发现……爱丽丝,你说希望我为你占卜几个问题,可若要寻找某个特定的物品,首先我必须拿到与其关联的媒介才行。”
“当然,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微微颔首,转而提议道,“或许你可以试试,占卜这片星域中的特殊地点?之前我说了,这是一片映射出某个存在内心世界的镜像星空,所以必然存在着对那人影响至深的一些事物……我想,这些记录会不会可能出现在你的占卜结果里?”
克莱恩心说“特殊”的定义因人而异,这样笼统的占卜条件基本无法得到明确结果,更何况他们还身处神秘而诡异的镜中世界,在这里进行梦境占卜、万一看到不该看的存在,可没有灰雾空间帮他挡下攻击……
与少女商量、斟酌了占卜内容后,克莱恩最终还是决定一试,只不过是以较为安全的灵摆占卜法确认他们应当前往的方向。
chapter.36 传说之地
该如何定义宇宙之中的“特殊”?
诚然,星辰与无尽夜幕的组合总是那样令人心醉神迷,每一道光芒的尽头都可能是某颗独一无二的恒星,充满会让任何一位天文学者惊叹不已的奇特性质。
但对他们,对身为拥有智慧与知能、创造出绚烂文明的人类而言,在孤独而安寂的偌大宇宙中寻找地外生命、乃至地外文明的意义显然高于其他一切!
如果说这片镜像的星空里存在着什么,那必然该试着从这个角度开始探讨。
由于失去引力作用,克莱恩携带的黄水晶灵摆难以形成自然垂直的状态,却反倒意外方便了他尝试升级版的“卜杖寻物”,沟通交汇于灵界的诸多象征,获得启示。
虽然仅凭目前这些少到可怜的已知信息,他实在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顺利地完成占卜,但试试总归不会有坏处。
这般想着,克莱恩修正了数次占卜语句,终于感受到一股牵动灵摆银链的奇异力量,将水晶的尖端往某个方向拉扯而去。
“沿着这个方向前进,就可能发现距离这里最近的文明之地。”静心感受过牵动银链的微弱力度后,他又补充了自己的猜测,“但我占卜出来的那处特殊地点,或许实际是远在无法想象的遥远星系以外,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抵达……除非用远距离传送法术,比如星界之门这样的。”
爱丽丝与他同样看向灵摆水晶漂浮指示的方向,略微眯了眯眼:
“单一方向的直线距离传送……唔,其实可以试试看,但不是星界之门。星界之门是用于跨位面旅行的法术,开启之后会先将施法者转移至作为中转位面的星界,再从星界跳转到目标位面的指定或随机地点,不太适用于现在的情况。”
她略一思索,从收纳物品的亚空间里取出特制施法材料包,示意克莱恩去接住那只漂浮在无重力空间里的革质皮包,帮忙挑一颗质量在0克以上的宝石出来。
“通常情况下,我用的材料都是各种宝石尘研磨混合的粉末,多少可以节约一点施法成本。但敢在这种环境使用粉末材料的,不是胆子太肥就是脑子太瘦,我可不想再次见识法术失控的精彩画面了……”
克莱恩控制自己的灵体“抓”向一旁看似寻常无奇的小包,向里探去,旋即便被视觉范围内那如同恶龙财宝般堆积成丘的宝石份额狠狠震撼了一把:
“你哪来的这么多宝石……不对,这里面的空间,看上去快有一个单人房间的大小了,你是打劫过某个国家的国库,还是闯过巨龙的老巢?”
爱丽丝瞥他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轻笑着回道:
“这两者有区别吗?不过确实得承认,收藏在成年恶龙巢穴里的财富,甚至可能比某些小国举国上下加起来的财力还要丰厚……好了,先不闲聊这些,我要开启传送门了。”
说话间,她坦然来到他从材料包里找出的钻石旁侧,用虚幻无形的手掌覆在宝石表面,配合着吟唱与施法手势,在身前五米远处的虚空中构建起了一面通往幽邃的传送之门。
“走吧,记得抓紧你的随身物品。”爱丽丝松手放开那颗已被法术消耗的昂贵宝石,任由它化作的尘埃四散穿过自己的身体,也穿过流露出肉疼神情的克莱恩灵体。
她可真的是在烧钱啊……
紧随其后进入传送门,来到星空风景明显与之前有所不同的另一片星域,克莱恩自觉提起灵摆,继续充当人肉导航仪,然后从装着宝石的材料包里取出第二块施法材料,眼睁睁看着少女挥霍掉第二颗宝石、建起新的传送门,二人在眨眼间跨越过难以计量的长度单位,并开始循环往复起这一连串的过程,直到牵引黄水晶灵摆的力量变得强烈,仿佛源自灵性的预感正在高声诉求着什么。
“很近了……”
他近乎自言自语地望向灵摆指引的远方,看见一颗灰暗、不起眼的小型星体正静静点缀在他们必经之路的直线范围内,围绕着它所属的发光恒星缓慢运转,星球表面的半数沐浴于明亮的光芒之中,半数隐没于幽邃的黑暗,整体画面科幻得就好似从电影里截取出的镜头片段。
“那么,这一次我会把传送门的出口直接设定在那颗星球的表面。”爱丽丝轻轻呼气,伸手触向同行者取出的水色钻石,“可能会遇见前所未闻的生命形态,超脱人类理解范围的文明与文化……需要给你预留一点做心理准备的时间吗?”
在心底默默为自己经手的第七颗宝石献上哀悼后,克莱恩摇了摇头,表示无需顾虑这方面的问题。
随着撕裂虚空的视觉效果现于眼前,来自异界的门扉被法术编织出的术理勾勒成型,二人先后跨越过通道入口,顺利着陆于占卜结果指引的行星地表,视野高度也重新回归于脚踏实地的普通生命,而非俯瞰大地的星外访客。
“接下来的安排是?”
克莱恩强行压住涌上心头的好奇心与探索欲,左顾右盼地观察着周围寸草不生的灰褐色岩地,时而抬头看向灰白色的天空,盘算着怎样才能找到这个星球上的原住民。
既然占卜提示这颗星球上存在着文明,那就必然存在那些构建起文明造物的智慧生物,就是不知道它们能否目视到处于灵体状态的他……若是看到了半透明的爱丽丝,会不会把她当成幽灵怪物……嗯,前提是这些外星人们的认知里有幽灵这个概念。
等等,说起来,爱丽丝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在这片星域中寻找特殊地点的?从她的行动原理来看,似乎只是单纯想要找到某样事物……
某个藏在镜中世界的秘密?
他不能否认自己的好奇心已被彻底点燃,跃跃欲试地想要加入这场本无可能在现实领域达成的外星球探险。
“接下来……”爱丽丝的心神似乎游离到了别处,闭着双眸静默伫立了一小会后,转而低声念道,“空气质量偏重,含氧量极低,白天气温稳定在150至170度之间,湿度……近似接近于零,气候条件恶劣,原住民的生命形态与人类存在极大偏差……唔,也许可以进行尝试——”
她止住声音,从储备的亚空间中翻倒出了一些在克莱恩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其中既有点燃到一半的熏香,指甲盖大小的小水晶珠,装着半瓶墨水的小瓶,也有玉石做的雕像,疑似象牙材质的长板。
若要说这些全都是施法材料……嗯,他对DND法术的了解完全止步于那几个经典招牌,猜不出她想要做什么也实属正常。
“通晓传奇。”爱丽丝一边操纵着形体虚幻的法师之手,略显生疏艰难地将那些材料以整齐的顺序摆放到一处,一边解释道,“通过这个法术,施法者有概率能得到一段关于某个特定地点的隐秘传闻,哪怕是被遗忘在历史中的故事也会以隐晦的文字传达出来……我有种直觉,流传在这颗星球上的传说事迹里,就会有我想要的线索。”
“传说事迹……”这个法术的性质有点接近我的占卜啊,但之前在星空里的时候不见她用,显然是存有不少限制条件……
克莱恩无声点了点头,将装有宝石材料的皮革小包递还给它的原主,正要开口说去附近侦察侦察情况,却见她整理材料的动作一顿,继而抬眸向他看来。
“对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自己处理吧,你可以回去了。”爱丽丝语气坦荡地表达出了用完就扔的意思,毫无良心作痛的迹象。
“因为我不确定继续追查下去会遇到什么,也无法保证一定能保护好你的安全,万一遇到战斗……甚至会有误伤你的可能。”
克莱恩忍住倒吸一口气的冲动,努力挥去那种被她视作工具人的微妙感觉,过了数秒才找回语言能力,轻轻颔首道:
“我明白了。等你回来,应该不介意和我讲一讲你在这里的冒险经历吧?”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她稍稍扬起嘴角,显出一个清而浅的笑容,保证道。
当灰白天空下的空阔大地仅剩一道虚幻的半透明身影,用于法术“通晓传奇”的材料也已消耗完毕,身着褴褛黑袍、面容美丽却苍白的少女抬头仰望向上方,望向被浓厚气层蒙住“阳光”的白昼光幕,轻而缓地呼出了一口冰寒刺骨的幽魂吐息。
“有人在这个酷热炽烈的星球上铭刻过属于‘冬季’的传说……”
不,或许是因为站在“传说之一”的大地之上,她的“通晓传奇”还为她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与它同源的传说在整片星空里,还有足足八个之多。
这九个传说,是同一个人留下的足迹。
“难怪,心象世界的风景会呈现出星空模样……”
如此一来,她就彻底打消了对某位存在的怀疑。
——身为“魔女”途径真神的原初魔女,不可能是这片星空的主人。
虽说“魔女”途径的非凡者可以借用镜中世界的部分力量,掌握一些奇特的镜面法术,但终归无法做到漫游星空的壮举,哪怕位居序列0的原初魔女也不具备将星空纳入心胸的见识与器量。
还有两晚的时间。这个月只剩两晚的探索时间。
爱丽丝来到这颗星球上被称为“寒冬之痕”的地裂深谷上方,静静等待那只出现于夜晚的呼唤声再次回荡在自己耳畔。
chapter.37 事后处理专家
“……就这样,当响彻星空的呼唤再次复苏,我知道现实时间的夜晚来临了,于是开始沿着大裂谷的岩壁向下缓慢降落。缓落途中,我注意到灰暗的岩壁逐渐被霜色覆盖,不时还能观测到形状古怪、好似冰雕的凸起物……
裂谷的深度达数千尺,几乎少有生命在这里活动的迹象,但我还是目击到了三种奇特的生物。其一为岩块身躯的怪异四足生物,看上去像极了元素位面的一些元素生命,实际却是具备完整的呼吸、消化系统的动物……其二为某种以疑似软胶形体为主体的类植物,依靠之前我提过的那种四足生物……的排出物,维持生存。
而最后一种生物,是在我抵达裂谷底部、一条完全冰结的河流时,遇到的一位撑船摆渡人……呵,其实要说那是‘人’或许稍微有些勉强,但好歹是可以交流的智慧生命,暂时就叫他摆渡人吧……唔,虽说我们之间的交流是从不那么友好的形式开始的。
总之,当那家伙的脑袋和上肢各被炸飞两个之后,他终于表示愿意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话、配合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了——”
“……当然,我感觉得出这个自称‘冥河族裔’的家伙,在说辞上有不少前后矛盾之处,或许是想隐瞒什么,也可能是欺骗我,意图诱导我去寻找传说中的宝藏,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直觉应当去拿到那件宝物,就像每个试图挑战地下迷宫、希望应验一族代代相传预言的冥河族裔那样,认为这样做就能解开封印,取得至高无上的伟力,然后重返地表,与地上构筑起异端文明的‘热砂一族’展开决定存亡的圣战……
不过这和我一个普通路过的无名幽魂有什么关系?
我只管穿过地下的冰河迷宫,绕过那些碍事的守护兽,来到封印着秘宝的厚重大门前,最后轻轻松松穿墙拿到据说能令人觉醒另一个自我的传说秘宝、哀伤之刃,根本没去管什么封印和解谜……唔,重点不是这个,也不是那把会时不时往外放点冷气的蔬果刀,而是珍宝室里被严密封存的某样事物。
我费了些力气,打开了那只宝箱,发现里面仅摆放着一枚像是金属、又好似石质的奇特物体,看起来似乎是什么东西的碎片……拿起碎片的瞬间,那些不曾停歇的呼唤几乎顷刻间消失,再也听闻不到半点声响,我知道,自己找对方向了。”
“没能从这枚碎片里发现更多线索的我,接着踏上了前往第二片传说之地的路途。巧合的是,这次的传送门出口恰好定位在一片茂密的树海丛林里,导致我刚走出传送通道就被一大群长得和恐龙很是相似的生物热情问候了一番……嗯,没错,它们虽然触碰不到幽魂状态的我,却能发出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干扰声波,差点就把我震成了轻微脑性瘫痪……”
“……于是,第二处传说之地的探索最后,果然又出现了与第一枚碎片类似的奇特物体。我将它收好、准备前往流传着第三个传说的星球,不过遗憾的是,在赶赴目的地点的途中,夜晚的时间就已悄然走完,即便我把那两枚可以提供静默环境的碎片好好收纳在亚空间里,也逐渐再难以捕捉那些嘈杂而微弱的呼唤声。
当然了,属于白天的时间不该就这样平白浪费,所以我寻到了符合第三、第四处传说秘闻的藏宝地点,并觉察到一个规律——这两个藏宝地都不见那些装有奇特碎片的秘法箱子,仅仅只是单纯的神秘学物品宝库……我猜测,或许只在有呼唤声响起的夜晚,那些真正的宝藏才会出现。”
优雅、醇厚的嗓音如溪水般潺潺流淌,配合着讲述而即兴发挥的小提琴曲,一同回荡在明斯克街15号的住宅中,于窗外绵绵阴雨带来的昏暗与客厅内明亮的煤气灯暖光交织,晕染出宁静平和的安好氛围。
克莱恩表情有些木然地坐在染血的沙发上,无声环视周围好似遭遇过一场飓风洗礼的惨烈场景,视线扫过被打坏的桌椅、砸烂的柜橱与酒架,并快速略过洒落一地的玻璃瓶碎片与醇红的酒水、倒在地板上的黑衣人尸体,最后定格于自己在打斗中损坏的正装礼服袖口,望着呢制外层沾上的灰尘怔怔出神。
——大约十分钟前,他遭遇了一场有所预谋的袭击。
惊险紧张的生死搏斗以他的胜利反杀而告终,而就在他结束通灵、开始斟酌如何处理这凶案现场的时候,某个提着琴盒的家伙便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入家中,顾自开始了表现意图强烈的独奏演出。
凌乱不堪的客厅中央,脑后绑着一缕浅金发辫的俊美青年“亚瑟·华生”恰在此时以一段悠扬轻盈的旋律完成了乐曲的即兴收尾,仪态优雅地放下架在颈侧的小提琴,一双闪烁明亮的青碧眼眸蓦然睁开,盈满轻松的笑意:
“所以,正好趁现在即将入夜的中场休息时间,我回来看看……唔,这是什么情况?”
堪堪于战斗后完成了“小丑”魔药消化的克莱恩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深感无奈地吸了一口气:
“我从最开始就想说了……你进门的时候难道没注意到我们的客厅、餐厅和玄关都乱得一团糟吗?地上躺着这么一具黑熊似的尸体,你是怎么做到的径直拿出小提琴、开始专心投入地与我分享起星球冒险见闻的?”
至少,那具尸体死后失禁引起的恶臭就轻易难以令人忽略吧?
亚瑟·华生将目光久久停留于那些被打碎的玻璃酒瓶,半晌都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中流露出浓浓的低落感:
“我……稍等一下,我先为本体那边加持好防护术式,然后再处理这里的问题。”
果然……她之前压根就没关注家里的情况!八成是把放在分身这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讲述故事和演奏小提琴曲上了!
克莱恩以手扶额,在等待她切换状态的途中不知又叹出几口沉重的浊气。
“好了,不来为我介绍一下这边这位躺在地上晒灯光浴的先生吗?”亚瑟·华生将手中的琴与琴弓放回脚边的提琴琴盒,一手插兜,一手拉住领带稍稍扯开少许,眉头微皱地望向客厅地板上的陌生尸体。
以不知在心底预演过几次的熟练度,克莱恩即答道:
“默尔索,兹曼格党的‘处刑人’,是个地位不低的头目。”
闻言,亚瑟·华生当即抬眸看了他一眼:
“嚯,惹事了?还挺厉害的嘛,这么快就和黑帮搭上关系了。”
“……我也不想的。”克莱恩略一停顿,努力让自己接下来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心虚气短地说道,“起因只是一桩寻找失踪侦探的委托,而委托人是受雇于那位侦探的情报人员,我觉得这或许是个融入本地侦探圈子的好机会,还能拓宽信息渠道,就与对方签了合同……”
他原原本本地把这几天的查案经历简述了一遍,并在最后强调:
“我知道这事背后水很深,所以真的只是出于不想掺和进去的考虑……还有身为侦探应当遵守的保密原则,这才没有答应向默尔索提供那位委托人的情报!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潜入房间,对我发起袭击!”
“如果你真的不想被牵扯其中,就该在这位默尔索先生开价合适的时候把消息卖出去。”亚瑟·华生随手解开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轻笑一声道,“不过我想,他袭击你的目的应该不是击杀,而是擒拿带回帮内,严刑拷打,逼迫你吐露情报……”
克莱恩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她的动作吸引过去,聚焦于那片露出一小截锁骨的白皙肌肤,心不在焉地回道:
“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处理这具尸体,还有——”
还有周围这些被彻底糟蹋过一遍的家具、装饰,满地的瓷器碎片……
一想到这其中占据大额比重的损耗物件都可能是爱丽丝出资购置的,他顿时失去了直视她的底气,感觉自己在短短数分钟内负上了超出承担额度的债务。
“事后处理……”亚瑟·华生似是垂眸沉吟了几秒,忽然转过脖颈,看向地上被切开喉咙、双眼圆瞪的黑衣人尸体,“你之前好像没和我提,这位默尔索先生也是非凡者?”
由于早在通灵仪式里得到过相关情报,克莱恩并不意外尸体喉咙伤口处出现、汇聚的灵性光辉,只是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团果冻状的非凡特性,组织着语言道:
“是的,他展现在战斗中的格斗能力异常惊人,兼备了速度与力量,很有压迫感,要不是我有预感的能力在,还不知道能在他手上撑几回合……我想,他服用的序列魔药应该是以强化格斗能力为主的。”
“差不多吧,这是‘猎人’特性的味道。”
亚瑟·华生肯定道,随后轻轻叹出一气,抬手打了个颇具气度、丝毫不显张扬的响指。
“算了,先收拾一下屋子。”
随着她的这一举动,眼前仿佛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战后残局在眨眼间活了过来。
缺了扶手、凳腿与半截椅背的红木椅无声地立起,与自动飞来的木屑、木片结合重组回到之前未经损毁的模样;茶几上磕碰出的凹痕、裂纹重归完好,溅染到的血迹悄然倒流回到尸体被割开的喉咙伤口内;客厅一角,惨烈散碎满地的玻璃酒瓶与酒架也整齐地排列于它们原先所处的位置,微微摇晃的深红酒水在灯光下的瓶身外沿折射出醇厚的光泽。
短短数个呼吸的时间,客厅、餐厅与玄关的家具与摆设便恢复如初,再看不出片刻前的惨状。
克莱恩下意识低头看向茶几,那里整齐摆放着一小打制式合同,每页纸张都洁白如新,任谁也无法想象到其中某份脆弱无害的制式合同曾被化纸为刀,割开过一个高原壮汉的喉咙。
他的债务突然之间,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消失了。
感到肩头无形的重担卸下,克莱恩便将目光凝在那具喉咙伤口也已愈合的尸体上,开始苦恼自己要不要报警的问题。
“兹曼格党……是盘踞于贝克兰德东区的黑帮吧?”亚瑟·华生提起地上的琴盒,随口问道。
“是,而且这只是他们明面上的身份,背后应该有某位因蒂斯共和国派驻贝克兰德的大使参与实质的资金、物资援助,借黑帮之手达成一些不方便亲自出手的脏活……”克莱恩皱着眉,回忆着自己在通灵画面中得到的信息,结合一些个人猜测,大致阐明了问题的棘手程度。
“黑帮,东区的黑帮啊……”听罢,亚瑟·华生却是呵地笑了一声,“或许他来得正巧,我刚好需要用到这样一个不易引起他人怀疑的身份,来完成‘特洛伊木马’的制作。”
chapter.38 咒法与“秘偶”
特洛伊木马?这个我知道,是出现在古希腊特洛伊战争里的攻城计谋,也是二十一世纪电脑病毒俗称“木马”的词源……
不,不对,她想表达的重点肯定不是这些。
克莱恩有些迷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这番话语的意图: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们不报警?”
“当然,如果要报警,我就不会把魔力浪费在修复尸体、修复周围的家具上了。”
口中这么说着,亚瑟·华生踱步走到默尔索的尸体附近,一遍细细打量着死者的相貌与穿搭,不时轻轻颔首,仿佛确认了什么的模样。
而当她再次开口,那张无瑕俊脸保持着安然自若的神情,轻巧调转了话题:
“剩下的事就放到等会再说吧,你今天吃过晚餐了吗?”
克莱恩微微一愣:
“还没……不,不是,现在不该考虑吃饭的问题吧?我们的客厅里躺着一具尸体。一具,尸体!你莫非打算看着它下饭?”
“噢,谢谢你的好意提醒,我想我会记得这位躺在地上的先生的。”亚瑟·华生重新扣回衬衫的纽扣,态度敷衍地笑了笑,“不过第一,我不是那种对尸体有特殊癖好的人,第二,我想说的是,你可以安心考虑今晚的晚餐问题了,至于这位先生么……”
在克莱恩的视线追逐下,白到带有些许病弱感的美丽青年弯下腰身,单手拉住黑衣男子的衣领,复而站直身体,像是提起一只轻飘飘的黑熊玩偶那样,毫不费力地举高了“处刑人”默尔索的尸体。
“我带他去二楼的空卧室坐一会,稍后再下楼……啊,正好,等你用过晚餐,我的本体那边也该开始继续探索了。”
望着她挥着手沿楼梯走上二楼的背影,克莱恩默默闭上不知何时大张开来的嘴巴,半晌才抬脚追上楼梯,喊住了正要推开空卧室房门的亚瑟·华生。
“还有什么事吗?”她手上的动作未停,径直旋开了房门的门把,顺势将手中提着的重物丢进屋内,这才回眸看向逐步接近自己的克莱恩。
他笔直地望进那双朦胧得看不清真意的青碧眼眸,不再避讳和她的眼神接触:
“谢谢你帮我处理这具尸体的善后问题……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默尔索是兹曼格党的头目之一,他不明不白的失踪很快就会被人觉察,而那些知晓他行程去向的黑帮部下一定能打探到他来过明斯克街15号、来过夏洛克侦探家中的事……我想,希望能和你商量一下,以不报警为前提,该怎么妥善避免今后可能遇到的麻烦……对,而且也许你还不认识我们的邻居,比如隔壁的萨尔默太太一家,还有前些天前来委托过我工作的于尔根律师……”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希望他们被黑帮影响到目前的生活,还有人身安全。”亚瑟·华生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
被这样直白地点出意图,克莱恩在矜持之余,甚至心生出了某种与她心灵相通的奇特感触,一时竟不得不压下心跳加快的悸动,故意开起玩笑缓解气氛:
“……毕竟在成为侦探之前,我首先是个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
“我认识的那位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已经入土了。”她摇摇头,略一思索,便邀他一同进屋道,“既然你想知道,那就进来吧,严格说来这位先生是你杀死的,尸体也该是属于你的战利品……”
“我可不想要这种会让人睡不好觉的战利品!”这场战斗的物质收获有那份析出的“猎人”非凡特性就足够了!
克莱恩吐着槽,随她走入这间朝北的空置卧室,在天色逐渐转暗的潮湿阴冷中打了个不明显的冷颤。
开启煤气灯的控制旋钮后,室内的昏暗被灯光驱走,退居窗帘外侧不见红月的阴郁雨夜,只能无奈与阵阵拍打着玻璃窗面的寒风为伍。
在他转身开灯、关好房门的这一会功夫,亚瑟·华生便已取出了几样耐人寻味的物件,随意丢在没有铺设被单和床垫的单人睡床上,低头在其中翻找着什么。
“这是……”克莱恩走近过去,微微倾身观察那些造型诡异的神秘道具,“稻草人?”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床板上零散分布着大约七八个干草扎成的古怪小人,椭圆而扁平的脑袋上长有以黑色墨水涂画出的五官,嘴角拉扯起的弧度怪异而惊悚,属于是能被归入邪典的经典微笑。
而在那些稻草小人的胸口中央,多数都贴着张写有文字的白纸,且被数根生锈的尖锐长钉贯穿,看上去就和诅咒之类的不祥概念脱不了关系。
他甚至眼尖地辨认出了稻草小人胸口白纸上的文字内容:“クソ神父。”
……虽然无法理解那两个疑似日文假名的符号,但克莱恩直觉感到那不是什么好词。
不过,神父又是哪位?他做了什么会让爱丽丝拿他扎小人的坏事?
“本质的确是稻草人没错,不过从施法者的专业角度来讲,它的定义是‘咒法介质’。”亚瑟·华生挑拣出一个还算完好、胸膛也没有被扎进锈钉的小稻草人拿到手中,顺势收好了其余的“神父稻草人”,随口为他普及起异世界的术理常识。
“咒法,诅咒,邪术……这种体系的法术有多种异名和称呼方式,总之是一门强大、危险而且遭人避讳的奥秘学问。最顶尖的诅咒大师永远免不了与邪恶、性情残忍和与这些形容词相近的描述挂钩,与恐怖怪诞的传闻为伍,哪怕视线也可能成为恶咒传播的媒介,仅仅手握真名就能轻易咒杀远在万里之外的施法对象……”
“但这和你应该没有多大关系吧?”克莱恩打量着她手中那个做工粗糙的稻草小人,猜测道。
正在调整稻草小人身体比例的亚瑟·华生似乎被噎了一下,停顿数秒才抬眸白了这人一眼:
“怎么没有关系?我的咒法基础从拉……是从世界上最精通于咒法的魔女那里学来的,怎么能说没关系?当然,当然我得承认,我的咒法天赋比较,唔,用拉娜老师的说辞是不适合学习咒法……”
拉娜,她那位精通咒法的魔女老师叫这个名字啊……嗯,她之前还总信誓旦旦地让他别把魔法师和魔女混为一谈,结果自己不还是有个教法术的魔女老师?
这说明两者的界线也不是很分明嘛,喊她魔女一点问题都没有。
克莱恩默默在心中点了点头,面上不显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不管怎样,只要有关键媒介在,我就可以用咒法控制这位默尔索先生的尸体,像这样——”
亚瑟·华生握住从袖中滑出的小巧折刀,半蹲下去,干脆利落地在那皮肤偏黑的精壮男子头顶刮下一小撮带血的头发,并将其填埋进了先前挑出的稻草小人体内。
随着她低声吟诵出的数个玄奥音节,稻草人身体上的干草颜色似乎加深了几分,克莱恩甚至产生出一种被那墨水描勒出的眼睛无声注视的强烈预感,不得不用上几乎成为本能的控制力,压住背后立毛肌自主收缩的反应。
“好了。”将手中的稻草小人放到地上后,亚瑟·华生轻拍了两下掌,微笑着说道,“站起来吧,默尔索先生。”
稻草人默尔索应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双目圆瞪、死不瞑目的“处刑人”默尔索与之同步地无声站直了身体,视线空洞,直勾勾望着前方。
“眨一下眼,放轻松,表情自然一些。”
理应只是具尸体的默尔索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神情随之变得缓和,服从得就像是见到了亲手喂养自己的饲主。
在这之后,亚瑟·华生又给出数个简单指令,克莱恩便在一旁观赏到了这个高原人与稻草小人一同做起俯卧撑、模仿卷毛狒狒四处张望、以及跳起蹩脚民族舞蹈的滑稽场面,努力压下心中的讶然。
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了黑衣的“处刑人”几遍后,亚瑟·华生轻轻颔首:
“看来是出于被割开了喉咙的死因,默尔索现在似乎丧失了语言能力,但反应力、常识和记忆力都还在……唔,情况看起来还不错。”
克莱恩很快便意识到默尔索“复活”站起的战略意义,脸上不禁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只要今晚,默尔索的部下们亲眼看到他自行回到兹曼格党的据点,并且无人觉察他已死亡的事实,把他的死亡事实延后数天……就不会有人想得到默尔索的死与夏洛克侦探有关了!”
“当然,这也是一种解法。但我说过了,默尔索先生是十分适合成为‘特洛伊木马’的上好人选,如果只是单纯延后他的死亡时间,稍微有些浪费这个咒法,所以……”
这么说着,亚瑟·华生轻笑着摇了摇头,转向地上的稻草小人,作出了下一步的指令:
“你先回去兹曼格党的据点吧,途中尽量避免与熟人的交谈,直接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如果遇到避不开的会话场合就用咳嗽掩饰。”
稻草小人闻言点了点头,转过身开始滑稽的原地踏步;对应的默尔索本人则是径直走向卧室出口,看上去相当正常地旋开门锁,迈步离开,动作显得自然而流畅。
克莱恩就站在二楼的窗口,一直目送到“处刑人”穿着黑色外套的身影离开自家家门,背影逐渐融入街上的绵绵阴雨与薄雾之中,才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看来,危机暂时是解除了……”
“嗯,兹曼格党大概率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因为他们很快就会忙到没有时间来顾及一位籍籍无名的私家侦探了。
亚瑟·华生微笑着收起作原地踏步状的稻草小人,在心底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