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9 追思者
远离参加葬礼的人群之外,身穿黑色长裙、戴着黑纱手套与配套纱帽的身影站在墓园一角,安静旁观那一幕与自己无关的哀恸,无声倾听那些传至耳畔的悼哭,并未上前靠近沉眠着逝者的安息之地。
熟识的人,陌生的人,黑色正装或裙子的人们围在一座新立起的墓碑前,默然听着牧师的悼词。
有人无声落泪,有人面容苦楚,有人表情木然。
沉重的悲伤笼罩着这片浸透哀思的墓地。
良久,陆续有人开始离去,其中有棕发的年轻女孩,有气质阴冷似尸体的正装绅士,有白发黑瞳的沉静女士,也有褪去轻狂的绿眸诗人。
他的视线在半途碰撞上了一双青碧色的眼眸,可伦纳德只一眼就不再打量那名陌生少女,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地朝着墓园出口走去。
往常总是盈满轻快笑意或是幽邃深意的碧绿眼瞳中,静谧地燃烧着以复仇之名为柴薪的火焰。
爱丽丝无言垂眸,呼吸着令她胸口发闷的沉郁空气。
“我留了礼物给你……你可以认为这是赔礼。”记忆中的神父这样对她说道。
“——这种东西能算作是礼物?”
她咬紧了下唇,任由那阵荒谬的可笑颤栗游走全身。
让所有与她有关的人们忘记她的存在……爱丽丝明白,这就是那个混账神父所谓的“赔礼”。
死去的人尚能得到亲朋好友的缅怀,以不会褪色的模样活在他人的记忆之中,直到铭记着他的人们也被埋入墓中。
但是被彻底遗忘的人呢?
被彻底遗忘的人,甚至不具备缅怀他人的资格。
而这就是那名神父……自称“亚当”、自称“空想天使”的神父,将她放入教堂黑棺之后说的第三句话。
他的前两句发言,更是爱丽丝无论如何也难以从回忆里抹去的平地惊雷。
沉眠于教堂里的记忆逐渐复苏,爱丽丝默然无言地望着远处,两名少女在家人陪伴下抹着泪离去,只留最后两道孤独而单薄的身影伫立墓前,久久未动一下。
“让我想想,你醒来之后应该会有很多困惑和不解,该从哪说起好呢……”只存在于记忆中的神父温柔而和煦地微笑着,立在巨大的十字架前凝望棺中之人,“不过我知道,你能听懂俄语,那么关于这一点或许不需要我多加说明了——
这里就是你曾经的故乡,曾生活过的地球,只不过当你回归故土,距离旧时代的覆灭已过去了太久,久到你甚至没能认出这片本该熟知的土地,甚至就连这片土地自身也差点将你视为外来者……”
爱丽丝看见憔悴的黑色正装男士强行打起精神,转身对着身旁如行尸走肉般木然的女孩说着什么。
他的发际线似乎比她上回见到他时,变得更高了一两寸,看上去仿佛在数天之内苍老了好几岁。
记忆中的神父眼神清澈,不会因她的分心观察而停下他和独白无异的平和叙说。
“在谈论你的事情前,我还欠你一个解释……关于‘米哈伊尔·亚当斯’的解释。”
事到如今,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米哈伊尔这个名字出自俄语词根,那么它自身的释义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像神一样的人’,这也正是我为他起名时考虑的寓意。”神父握住了胸前的银十字吊坠,似在吟诵祷词般地道,“他是我,却又不是我,他的人格属于‘亚当’,一个拥有虔诚信仰的孩子……”
爱丽丝已经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我这里得到名字之后,他同样得到了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自由权力。他经历了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拥有家人、朋友,有过一段不怎么顺利的情感经历,不曾接触超凡领域,从头至尾都只是个平凡的、没有特殊之处的人类。”神父眼神未变地说道。
“所以,你制作了一个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普通分身,让他在人类社会中正常生活并成长了几十年……”
她喃喃轻声自语,视线低垂,逐渐定格于曾被苍白骨钉贯穿的胸口。
“没错。这个布置在大多数情况下派不上用场,但存在着极其少数的可能性……”记忆中的神父似乎就像已经预见了未来的她会有什么反应,微笑道,“多亏了这段时间的相处,也因你面对普通人时不自觉的傲慢态度,你对他缺乏必要以上的戒备心,这给了我机会。”
抬头目送完班森走向墓园外的背影,爱丽丝又轻咬了一下缺失血色的嘴唇。
“……我记住了,终有一天我会向你讨回这笔债。”
记忆中的神父继续和煦微笑着点头:
“若想找到我,你只需呼唤‘亚当’或是‘空想天使’之名。”
在墓碑前蹲下身体、将脸深深迈入双臂间的女孩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而爱丽丝只能看着她无助脆弱的身影,默默收回迈出的脚步。
“现在来谈谈你吧。”
神父伸出了手,温和轻柔地抚摸着那朵停留在盛放的白色鸢尾花花瓣。
“被冠以鸢尾女神之名,被称作传递神音的伊里斯……你在过去那个时代留下的音乐篇章远比你本人的姓名要有名得多,但只要是知晓你的人,都会觉得你出生在了错误的年代:如果是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盛行的过去,你会被更多人铭记……”
“——但那和现在的我无关。”大致理清了思路后,爱丽丝深深吸了口气,“你对现代地球二十一世纪的事知之甚多,按你之前的说法,你也属于旧时代的遗留者……听过我的作曲作品。”
“是的,2015年的莫斯科,不过那时的你一定看不清观众席上的我。”说着,神父露出了似惋惜又像在怜悯的神情,“你在2016年冬季宣布不再有公开发布的作品,也不会再举办任何演奏音乐会,并从此消失在公众视野中。如果我没猜错,那个时候你已经遭遇了匪夷所思的超凡事件,致使你变成现在模样的超凡事件。”
2016年的冬季……
爱丽丝恍惚了一瞬,不自觉地向着那个墓碑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正面朝着擦去脸上泪痕的梅丽莎迈步而去。
她其实不太记得穿越前一两年内的事了。
她只记得,自己推去了强压在身上的期待和责任,得到了她渴望已久的自由,独自踏上周游世界的旅行……
但在那之后,具体又发生了什么,她究竟是不幸死亡后转世至一个存在魔法和神明的新世界,还是仅有灵魂穿越到了异世界,爱丽丝并不知晓其中的真相。
她唯一可以确信的是,现在的她和“亚当”所知道的那个她完全不一样。
她在那边生活了十余年,从婴孩成长为如今的模样,有过喜怒哀乐,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充满幻想色彩的残酷现实……却也真实到她愿意认定那边的世界才是归宿。
梅丽莎对身侧走过的陌生女孩视若不见,两人在无言中擦肩而过。
“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完全是两个模样。”记忆中的神父同样承认了她心知肚明的事实,“我旁观了一段时间,你这段时间所做的事很具有迷惑性,本质却都是出于某个根本的行动原理——你观察人类、融入人类社会的生活,并以此维持人性。”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不再像个傻子似的对着过去记忆里的人说话。
“过去时代的你没有可能是超凡物种,没有必要费心考虑维持人性;但现在的你作出了相应的行为。”和煦微笑着的神父不再触碰洁白鸢尾的花瓣,收回手重新握住胸前的银十字吊坠,“我对你的经历十分感兴趣,到底是见证过怎样的变化,才会诞生出你这样的……”
不知是否是在顾虑她的心情,神父没有在那段记忆中说尽完整的形容名词。
爱丽丝知道对方的意思。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为了什么才维持自身属于人性的那一面——
先前用于反击神父的硫磺火焰,是来自深渊的永燃之火,会恒久地灼烧所有身缠欲念的生命;俯瞰大地的至高视野则是借用“大地”与“生命”的权能,回溯了那些受到外力干扰的生命轨迹;而那远离人类文明的深深海底,沉眠着她不曾向他人提及的某个尝试……
一旦失去维持脆弱平衡的人性灯火,一切就会坠向无可挽回的谷底。
“你的视野触碰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领域,如果没有我及时出现,来自星空的注视会试图污染、侵蚀你。”似是知道她会回忆起进入教堂前看到的画面,神父以理所当然的口吻微笑道,“等你有时间了,可以考虑去那座被污染的黑暗森林看一看。那时,你或许能看出点什么。”
那座新立起的墓碑前,爱丽丝停下脚步,抬眸凝望墓碑上的黑白相片。
带着浓浓书卷气息的年轻人微笑着看向镜头,看向站在墓前之人。
“诡秘应该会试图寻找你吧。”记忆中的神父恰到好处地侧转身体,就像是与此时身在现实世界的少女同样向墓碑上的相片投去视线一样,“毕竟诡秘从未考虑过,世上诸多生命,为何你唯独挑选祂……选中了他。他认为是巧合,但事实显然并非这样,你说呢?”
爱丽丝当然不会再回答神父的任何问话。
一切都只是留存记忆中的影像,她的答或不答都无法改变已经说出口的话语。
所以很快,神父清澈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棺木中。
“你的动机和理由并不难猜,只是诡秘始终没往那个方向上考虑罢了。看得出来,你有好几次没能控制好自己。”
她无言地上前半步,似乎是想要触碰那张冰冷的、没有温度的黑白相片。
但她终于还是收回了手。
因为记忆中的神父已然揭穿了她一直试图虚饰和掩盖的事实——
“你对诡秘的食欲很强烈也很明显,所以尽管有其他的备选,你还是选择待在诡秘身边。”
……这种被看穿真实意图的感觉很令人不快。
说是食欲,严格讲来……也不算错。
爱丽丝不再刻意去回想身处教堂中那段被封存至今的记忆,神父便也和煦地微笑着沉默下来。
于是她后退了两步,闭上双眸让过去的所见所闻,点点滴滴地呈现于脑海中。
对克莱恩的试探,从很早之前就已开始了。
起因自然是在心灵通话中听到的奇怪语气词……在她印象里只有某个国家出身的人,才会使用“卧槽”作为多功能的感叹用语。
当然,如果不是有罗塞尔·古斯塔夫这位极其高调的“穿越者”为她提供灵感,爱丽丝或许还要花上很久时间才能觉察到克莱恩身上的问题。
那之后,她刻意找到机会在他面前演奏起乐曲,并加入了一段极具知名度的和弦旋律,结果这个迟钝的家伙毫无反应……
无奈,爱丽丝只好另寻其他方法,来试探这位和她相似但不同的“疑似穿越者”。
彻底明确这个猜测的证据,正是她从贝克兰德返回的那天,克莱恩见到那张拍摄有“罗塞尔秘文”的照片后,所表现出的种种反常。
怀揣着一点他何时才能发现真相的恶趣味,爱丽丝始终表现得一如往常,不见任何异样……可她直到现在才猛然惊觉,自己为什么没有考虑到这个世界就是地球的可能性?
令她产生身处维多利亚时代错觉的鲁恩王国,令她回忆起“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句已然淡忘出处的文学语言,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种种细节……
爱丽丝原以为这只是历史走向的必然巧合。
——不,不能全盘相信那个混账神父的说辞。
感性在心底叫嚣着,理性却冷静地分析起了她跨越星界之门至今、以各自手段收集到的信息。
“离开这里之后,你应该会想方设法探寻这颗星球的真相吧。给你一个忠告,不要轻易前往星空进行观测。”记忆中的神父适时开口,眼神澄澈地说道,“如果你只是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有一个不错的提案。”
哪怕不用刻意思考,爱丽丝都能猜出神父所谓的提案是什么。
因为她的手上正拿着对方“赠予”的诚意——
“离开诡秘,和我合作吧。我可以为你提供人性,也能讲述埋没在旧日时光的历史,解答你的疑惑,甚至做到更多的事……当然,我可以理解你现在的反感、不愿立刻接受这个提案。但是没关系,等你考虑好了,伊甸园的门扉会为你敞开。”
说话间,浅色眼眸的神父将一张颜色苍白间有淡淡金色流转的面具,交到了她的手中,而后微笑起来。
“身怀‘原罪’,本就是身为人类具备人性的最好佐证。你会需要它的。另外,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离开教堂之后,你将无法通过任何方式表达出我们的谈话内容。”
……就像脑袋里住了一个令人生厌的读心幽灵似的。
爱丽丝低头瞥了眼左手腕上的苍白色手链,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你最好还是给你的使魔改个名字。”记忆中的神父可不会在意她的心情,继续信口说道,“虽然我个人不怎么在意,但换个名字会比较好。”
爱丽丝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这个混账神父逼疯。
于是她再度向后退了几步,依靠在墓园中种植的树木上,闭上眼默默整理起这段长达二十多天的记忆,仿佛观看一场延时放映的电影。
不知不觉间,属于夜晚的冷寂笼罩了这片只有微弱虫鸣响起的墓地。
一个手提煤油灯照明的身影穿过道路,来到这座新立起的墓碑前,手中捧着白色的花束。
chapter.90 何为奇迹
古铜肤色的阿兹克身穿吊唁逝者的黑色双排扣礼服,默然无言伫立良久,终于叹息一声,在墓前放下了自己带来的花束。
随即,他转过身,看向后方宛若融入夜色的那道人影。
似是觉察到他的打量,戴着黑色纱帽的黑裙少女睁开眼,静默着迎上对侧的视线。
阿兹克走近距离她大约五六米的范围,便停下了脚步。
“他生前……一直在找你。”
在说到生前这个词语的发音时,他看到她垂下了眼,任由昏暗的阴影遮盖住那双本该明亮清澈的眼眸。
“……他和你提过我?”
爱丽丝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作出怎样的反应。
是该为了克莱恩没有忘记她而高兴,还是哀叹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见上最后一面,就连道别都只成奢望。
“没有,但在他写给我的信中,涉及了一些具有关联性的问题,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阿兹克声音略有些低沉地说道。
这位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奇怪“人类”显然也忘记了自己曾经见过她的事实,但却能推断出克莱恩之前试图寻找过她……
他和克莱恩的关系似乎说得上亲近,也相对较为友好。
那么对方之前对她的关注,莫非也是因为看出克莱恩和她之间存在关联?
不过……事到如今再探讨这些问题也没多少意义了。
于是爱丽丝仅仅只是默然无言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回话,连同视线也收敛至身前,安静注视那片有黑色布料覆盖的曲线领域,仿佛那里仍有白骨长钉露出尖锐的棱角,仍然残留着穿刺深入灵魂的苦痛。
似乎从她的态度中看明白了什么,黑色双排扣礼服的阿兹克缄默着行了一个表示道别的礼节,重新戴好帽子,转身离开了墓园。
今晚的绯红之月已接近满盈,高悬于夜空洒向地面的淡红月光格外明澈而清冷,令这片安息之地更显沉寂。
爱丽丝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终于注入力气站直身体、离开了背后那棵支撑自己许久的树木,走向了清冷得只有月光相伴的墓地小径。
她已将脑海中的记忆整理得接近妥当,也大致掌握了自己如今身在怎样的境况。
属于逝者的追悼时间满是宁静的钝痛,但也被奢侈挥霍得所剩无几。
再去另一座墓前送上离别的悼念后,她就该离开了……
这么想着,爱丽丝借月色下的景物辨认了一番方向,便朝着墓园的另一角缓步而行——直到,身后传来了不自然的怪异声响。
少女蓦然停滞住了她的动作。
…………
克莱恩的记忆仍停留在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
梅高欧丝……那是个不幸受到“诈骗师”兰尔乌斯欺瞒的可怜人。
克莱恩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女士时,是在占卜俱乐部的接待厅,被她的姨母带着来找他,为的是用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属于兰尔乌斯的孩子来进行寻人占卜,寻找那个携款潜逃的骗子。
当时的占卜自是被他敷衍过去,不了了之了;但直到所有汇聚在他身边的线索和灵感被这位怀孕的女士……被她腹中的胎儿所引爆,克莱恩才惶恐而震惊地觉察到了事实。
梅高欧丝……她孕育的是邪神的子嗣,甚至是企图降临现实的邪神自身!
然而他发现得太晚了。
这颗随时可能引爆的“不定时炸弹”主动走进了黑荆棘安保公司,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看似正常地与人交谈,时而带着充满母性光辉的表情,隔着肚子抚摸胎儿。
然而事实上,情况每分每秒都在急剧恶化。
这位有着漂亮金发的女士不断扯落自己的头发,撕下脸上和手部的血肉,还恍如未觉地聊着天,喝着茶。
为文职者们发出紧急的避难指示后,他们在没能等来代罚者和机械之心支援的情况下,与蜕变成怪物的梅高欧丝陷入了苦战。
凭借有消化了部分魔药力量的“小丑”预警能力,克莱恩躲过了劈砍向自己头顶的白色骨刀,躲过了遭受致命伤害的最坏情况,只有右臂轻微负伤——
说是轻微伤势,但梅高欧丝变质成白色骨刀的左臂锋利异常,几乎快将他的手臂连肉带骨地斜切断裂,似乎仅有一层薄薄的皮肉连接着传来剧痛的、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右臂。
当时的他眼前一黑,险些被剧烈的痛感打乱全部的思绪。
好在他及时恢复了思考,趁怪物般的梅高欧丝被使用封印物“2-105”血管小偷的伦纳德牵制住,飞快地从风衣外套的夹层口袋里取出一瓶药剂,咬开瓶塞把淡红色的微苦药水吞咽了下去。
——那是他从得到起就一直没舍得使用的“治疗药水”,是他参加那场魔女晚宴时就从爱丽丝手中收下的“报酬”之一。
手臂的伤势奇迹般得到了好转和恢复,但也带来了麻痒和比负伤时更强烈的痛感。
克莱恩咬牙挺过了最难捱的那几秒,旋即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伦纳德被撞飞出去,高高举起左臂骨刀的梅高欧丝就立在失去行动能力的“午夜诗人”身前,被无数黑色的丝线缠绕又包裹,仿佛受到了那些黑色线条的禁锢。
无声看向手捧圣赛琳娜骨灰盒的邓恩·史密斯,克莱恩感到了少许心安,伸手从口袋中取出窃取太阳神血力量制作的“阳炎符咒”,也是他手头仅有的最后一枚杀手锏。
然而仿佛觉察到了母体所面临的危机,梅高欧丝腹中的邪神子嗣发出了啼哭。祂想要降临,祂意图出生,帮助被黑色丝线束缚住的怪物母亲。
绝不可直面与倾听的子嗣啼哭声接连响起,连绵而急促。
能够借封印物之力勉强牵制梅高欧丝的伦纳德陷入了昏迷。
哪怕竭尽全力,哪怕圣者赛琳娜的骨灰盒在汲取邓恩的血液后发挥出了更强大的禁锢之力,仅凭克莱恩与邓恩·史密斯二人,仍然无法与近乎疯狂的邪神意志抗衡。
……直到,属于“梦魇”的心脏被徒手挖出。
直到那颗有着夜晚与梦境感觉的、收缩鼓胀中的鲜活心脏,被放入制造出无数黑色丝线的圣赛琳娜骨灰盒。
血泪混合的液体滑落眼角,克莱恩找准时机,扔出了手中倾注着自身所有灵性力量的“阳炎符咒”,清晰而沙哑地以古赫密斯语单词呼唤了光的到来。
净化污秽、照耀黑暗的光!
做完这一切,他顾不上其他任何人与事,顾不上房屋的摇晃与身后几乎灼瞎双眼的炽白光芒,径直奔向了记忆中站立着队长的方向,已彻底恢复伤势的右手不断在口袋中摸索着什么。
几秒钟后,他睁开酸痛的眼睛,攥紧手中小巧却又仿佛有万钧沉重的圆瓶。
“我们拯救了廷根。”
邓恩·史密斯嗓音醇厚,不见悲伤与痛苦地露出了笑容,轻松而平静地望着克莱恩,做了一个不那么沉稳,也并不正经的挤眼表情。
“队长……”
克莱恩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嗓间,钝痛切割着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完整地说完任何一句话。
于是他索性不再试图表达,颤抖着手扔开瓶塞,不顾邓恩似有疑惑的神情,近乎硬塞地将那些暗红的、如血液般浓稠的药水灌入了队长的口中。
还来不及放松,也来不及确认这瓶“复活”药剂的效力,克莱恩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他怔怔地下移视线,看到一只浸透鲜血的手掌穿透了自己的左胸。
意识涣散间,他感到那只手向后抽离,看到邓恩·史密斯闭上双眼后仰倒地,听到自己手中已成空瓶的玻璃圆瓶滚落到地上、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最后,一双皮鞋越过了他,停在圣赛琳娜的骨灰盒前。
这便是停留在克莱恩·莫雷蒂记忆中的全部画面。
他于茫然中推开棺材盖,推开墓坑的石板,在无数泥土的坠落中坐了起来。
他将手放在了衣领口,下意识地就要解开衣服,查看被手掌贯穿过的左胸。
但他的动作停在了衬衫的第三颗纽扣上。
沙沙、沙沙——
踏过草坪的脚步声,毫不掩饰自身存在的脚步声,正逐渐变得清晰,变得响亮,就仿佛……
发出脚步声的那人已经越来越近,已离这口被掀开的棺材近在咫尺!
我是躺下继续装死好,还是赶紧开溜?
在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之前,克莱恩本能地撑起手臂站起,就要趁着夜色的掩护逃离这片“诈尸现场”。
但就在视线越过墓碑的那一刻,他的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静谧冷清的淡红月光下,一双似熟悉似陌生的眼瞳凝望着从墓坑中站起的他。
黑裙黑纱帽的少女不紧不慢地向着他走来,并缓缓抬起了右手。
萦绕着金色符文的银蓝色长杖悄然而现,被一只戴着黑色薄纱手套的手握住了中段。
……等等,怎么感觉情况有些不太对?
来不及为这突兀的重逢感到高兴喜悦,克莱恩陷入宕机的脑袋在辨认出那把长杖的瞬间恢复了运转——他认得那把法杖,也清清楚楚地记得,爱丽丝只在他面前拿出它过一次。
那是面对镜中世界遇上的神秘存在,“乌洛琉斯”。当她听完那荒诞不经的要求后,曾使用它将对方赶出了镜中世界……
托梅高欧丝与她那个可怕子嗣的福,克莱恩仅仅是回忆起当时乌洛琉斯提及的“生孩子”要求,就觉得头皮发麻。
而更令现在的他惶恐不安的是,逐步靠近他而来的爱丽丝,以及她此时此刻的表情……似乎不像是欣喜,也不像是在惊讶,反倒有些……
望了一眼少女脸上陌生而冰冷的神情,克莱恩终于意识到事情的发展走向恐怕远远背离了他的想象,正在朝着某个未知的领域狂奔前行。
他很想找出点可以用来占卜的道具,确认一下爱丽丝现在的状态;可经历过梅高欧丝和邪神子嗣的一战,他选择信任自己的危机预警能力,选择尽快逃离这个将自己围困住的墓坑。
借助“小丑”魔药带给自身的力量和协调感,克莱恩一下子跳出了棺材,跳回土质松软的地面,头也不转地挑了一个有着重重树影的方向奔逃而去。
然而还没跑出几步远,他在耳畔呼呼的风声与自身鼓动脉搏的咚咚声中,听见了身后轻柔如图歌唱般的吟诵。
“Slm(希姆)。”
这个作弊的魔女!
克莱恩只来得及在心底暗骂了她一句,左脚落下接触地面的瞬间觉察到了支点的下陷。他及时反应过来,调转重心至身体右侧,以一个别扭但却能够维持住微妙平衡的姿势继续逃跑。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右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克莱恩整个人即将前扑跌倒,但他巧妙地借助双手撑地的反作用力完成受身,一个翻滚化解了困境,就要径直起身接着他的逃亡。
“Ele(艾尔)。”
比方才更近了许多的吟唱声,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响起。
克莱恩猛然惊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变得僵硬,变得不受控制。这一回,他再也无法施展“小丑”的灵巧与平衡能力,无法维持自己的站立,就那样直直地摔倒在了墓园树林间的草地上。
为什么又是这样……又是我被她吓得夺路而逃,简直就像当初刚遇见她时的翻版一样……
我的这个缺点真的很要命,一旦遇到预案之外的情况,就变得不那么谨慎理智,变得容易冲动行事……
克莱恩在无言的腹诽间被那根长杖镶有淡蓝宝石的杖尾翻了个身,变成了仰天躺平的姿势。
他没有别的选择,也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困惑地向爱丽丝投去清澈无助的目光,试图得到她的解释。
“你跑什么?”
爱丽丝微笑起来,笑容略显冰冷空洞,恰恰近似于她此时的神情。
主要你的架势像是要当场杀了我扔回棺材里去……
克莱恩努力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无辜与无害。
但他的视线很快就被她手中如融化般的长杖吸引了过去——那些在斑驳月影下仍呈现晶莹和冷硬质感的银蓝色金属,在她的手中失去了原有的长杖外形,就似流动的金属那样变换出了修长的锋刃,凝结成了反射着寒芒的单手细剑。
在强烈的不解和茫然中,克莱恩眼睁睁地看着那锋利的剑尖落到自己胸前,轻松划破了那处的衣物,最后在露出小半边破损心脏的狰狞伤口前停下。
他甚至没有发现,影响、束缚着自身躯体无法行动的力量已在悄无声息间消散了。
“现在,给你五秒钟时间,回答我的问题。”
冰冷的剑锋从正在缓慢蠕动愈合的前胸伤口,移到了他的颈边,但比剑刃更冰冷、更不讲情面的是爱丽丝看向他的眼神,充满警惕、戒备,就好似见到了她平生最为厌弃之物。
他蓦地感觉有些受伤。
“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收入情况,还有银行账户密码……快说。”
……?等等,这都是些什么问题?
没时间品味被刺痛的感觉,克莱恩陷入了困惑,可时间并不会因为他一头雾水而停滞半秒。
“五,四……”
在爱丽丝的倒数声中,他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思考,破罐破摔般地打断她道:
“停停,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还要多此一举问……”
爱丽丝又望了他一眼,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发音:
“三。”
——嘶。
克莱恩大感头疼,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硬着头皮地,像是参加相亲活动那样“自我介绍”了一遍。
直到最后,差点说出古赫密斯语尊名“密码”的他及时醒悟过来,狠狠瞪向了爱丽丝:
“你打听我的银行账户密码干什么?你又不知道我的账户是多少,我也从没告诉过你密码的事,你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取不出钱的!”
更何况你是在我想透露给你知道“密码”之前不见的……
克莱恩想想就觉得委屈,而看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单手细剑时,那股委屈的后劲就更足了。
听完他的回答,爱丽丝默默又打量了一遍身上满是泥土、狼狈不堪的克莱恩,脸上的冷意终于褪了下去,也放低了那把由法杖变形而来的细剑,换回一副略有些迷惑的表情。
“还真是本人……?”
……搞什么,她难道以为他被死灵附身诈尸了吗?
克莱恩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想要说点什么缓解缓解气氛,却被她接下来的举动震撼得忘了做出反应——
跨坐到他腰腹处的少女似乎毫不在意自己与他紧密贴合的暧昧姿势。她放下右手持着的细剑,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帕,前倾俯身,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脸颊,神情专注好似打磨一块上好的璞玉。
熟悉的淡香混合着夜色与青草地的清新气味钻入鼻尖,带着某种特殊的魔力,眨眼间抚平了克莱恩心中的恐慌、不安、困惑,以及那些被她亲手刺伤的钝痛。
出于某种想要伸手抱住她腰身的念头,他的双手抬起到了一半,便被她突然直起上身的动作打断,重新落回原位。
克莱恩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见爱丽丝扔开了沾有泥土的手帕,摘下了覆着黑纱的女士礼帽,再度压低身体。
那张失去朦胧遮掩的美丽脸庞离他越来越近,那双似有雾气弥漫的青碧色眼眸里倒映的满满都是他的模样,她的长发落在了他的耳畔、他的颈间,带起似羽毛般轻盈而微痒的触感。
最后,柔软的、樱粉色的唇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之前用手帕擦拭的位置。
一种比嘴唇更加柔软、更加温热湿润的触感从被她吻住的地方席卷全身。
克莱恩接近死机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理智向他发出的最后警告:
爱丽丝,坐在他身上,舔了一口他的脸颊。
chapter.91 另一座墓
似乎只是一瞬,又仿佛留下了永久烙痕的温软触感远离了克莱恩的感知范围。
但爱丽丝没有就此起身。
一条手臂环抱住了她的后背,另一条手臂负责扣紧她的腰肢,将少女围圈在一道并不牢固的囚笼之中,由双臂和胸膛组成的囚笼之中。
由于她顺势将脑袋埋到了他的颈窝处,克莱恩看不见爱丽丝现在的表情,也无从得知她的反应。
唯有她低声在耳畔轻吟着未知语言的音节,唯有在晚夏之夜似飞舞萤火般飘落于身的青翠光点,以及左胸伤口处传来的古怪酥麻感,对他而言才是清晰可辨的现实。
似是因为替他治疗好了伤口,跨坐在他身上的少女一下子放松下来,抽去支撑身体的力气,任性地将重量尽数交给了被她压在身下的克莱恩。
带着体温的极致柔软和浅淡香气的包裹下,克莱恩就这样抱着她,默然无言许久许久,才有些反应回来地稍稍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不介意让我抱一会吧?”他努力不让些微的鼻音混入自己近似没话找话的问题。
“嗯——”爱丽丝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奇怪的满足感,像是从嗓间轻轻哼出来的甜腻撒娇,“你都已经抱了我这么久,现在才问这种问题不觉得有点多余吗?”
“你最近……”去了哪?发生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许多人都遗忘了你?包括班森和梅丽莎……
克莱恩本想这么问她,将那些早就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语对着她倾泻而出。
可他很快想起了自己意识陷入黑暗前的画面,想起自己在冰冷的棺材中醒来的茫然,想起……
自己已然应当死去的事实。
虽然左胸的伤口在他“死后”似乎在自行蠕动愈合,就像当初他穿越而来、在镜子里见到太阳穴上的枪伤自行恢复痊愈了一样,但刚刚那短暂一瞥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胸前的致命伤的确在某种未知的恢复能力下保持着愈合的趋势,但进展极为艰难,比当初愈合枪伤的速度还要缓慢得多。
如果没有爱丽丝的法术帮助,他恐怕还需要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才能痊愈。
而且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不能肯定下一次自己再受到致命伤时,这个将他从死亡边缘硬拖回来的“未知恢复能力”还会不会生效。
“我的事之后再说。”
在他放松了禁锢力道的短暂间隙,爱丽丝撑起上身,旋即站了起来,开始拍落裙子上沾到的草屑。
“现在需要先善后,处理现场。”
慢了半拍地跟着起身后,克莱恩同样开始整理仪容,拍走身上那些在墓坑里、在逃跑途中蹭到的泥土和灰尘。
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穿的赫然是衣橱里那套“1200镑”的燕尾服正装,熟悉的领带夹正别在外套的第四和第五颗纽扣之间——大概是班森和梅丽莎看出他对这套礼服的珍重,才会让它作为自己的陪葬服一同埋入墓中……
班森,梅丽莎,你们要是有机会知道这套衣服的价格,绝对做不出这种奢侈的浪费行为……
克莱恩下意识地想着,脸上露出了略有些苦涩的笑容。
但他低垂的视线很快下落至被划破撕开衣物的胸前,感受着凉飕飕的冷风吹到已然看不到伤口的胸口,突然肉疼了起来。
“你就不能!”克莱恩转身看向从地上捡起银蓝色细剑和纱帽的少女,语气一下子弱势下来,“你就不能……动动手,解开衬衫扣子看吗?或者让我自己来也行,没必要糟蹋一件好好的衣服……”
闻言,爱丽丝用闪烁着水光般的青碧色眼眸斜了他一下。
“你知道,在那边的世界,我们一般如何处理那些自己掀开棺材板爬出坟墓的尸体吗?”
……不,你不用说了,我其实不是太想知道具体细节。
克莱恩僵硬地微笑。
“面对一具可能需要净化的异尸,划破衣服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琐事,算不了什么。”
说话间,爱丽丝收好了那把在锋刃上有寒芒反射的单手细剑,两手空空地朝他挥了挥手。
这是……让我过去的意思?
克莱恩没感觉到危险,见她的表情也还算平和,便捂着凉飕飕的胸口向她靠近过去。
走到大约不到半米远的距离,他在爱丽丝的手势提示下停住脚步,随即看着她上前一步,伸手点在被剑锋划破的燕尾服布料处,口中清晰地吐出了未知而玄奥的发音。
随着一阵灵感的触动,克莱恩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破损的衣物自动完成了修补,变回最初时的完好状态,就好似从开始就不曾遭到破坏一样。
“走吧,回你的墓前收拾一下。”
爱丽丝转身便走,深知问题严重性的克莱恩自是不会落后于她,小跑了几步走到前方,自觉带路。
没几分钟,二人便回到了那个被翻开的墓坑前。
爱丽丝望向空空如也的棺木,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克莱恩则怔怔地看着墓碑上刻有的三行铭文,心中突然有些酸楚。
最好的哥哥。
最好的弟弟。
最好的同事。
班森和梅丽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与他诀别的……克莱恩仅仅只是站在这里,似乎都能切身体会到那层跨越时间隔阂的、失去血脉相连者的悲痛。
“守墓人应该还没有来过这一带。”
在这深夜时分愈显空灵不定的嗓音响起,爱丽丝轻声提醒催促着克莱恩的行动。
于是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到墓碑后方,蹲下身体将棺材盖子重新合拢,盖好石板,开始动手填埋周围的泥土。
期间,他从土里挖出了“阿兹克铜哨”,顺势擦净放入口袋,却不由地想起了某件被他无心遗忘至今的要紧大事!
——他之前尝试举行“献祭”仪式,并成功以灵性材料完成期待中的效果,将爱丽丝赠予他的“心念之息”耳饰送到了灰雾上的神秘宫殿。
可他有点舍不得再花一份灵性材料的钱……嗯,他本着节约用钱的想法,至今还没来得及举行“赐予”仪式,没将它再带回现实……
嗯,这……这需要好好想个解释……
好在“心念之息”耳饰身处绝对安全的灰雾空间,不像他风衣里那几瓶还没来得及用的“解毒药剂”和“隐身药剂”等物一样,都不知道去了哪……
也就那枚一直被他用作占卜用途的金币,以及缠在左手袖中的黄水晶灵摆成为了陪葬品,随着他一同入土又出土……
克莱恩心事重重地站起身来,回到墓碑前,在爱丽丝的身旁默然而立,一时感到有些踌躇。
他无法忘记自己失去意识前所见到的那一幕,也没能亲眼见证那瓶据说有着近似复活功效的神奇药剂究竟有没有发挥作用,更不知道队长如今是生是死……
正当他解下灵摆,想要占卜一下队长的状况时,克莱恩看到爱丽丝不再凝视墓碑上的黑白相片,神情略显落寞地垂下了眼。
“你有什么打算么?如果没事……可以陪我再去吊唁一位认识的人吗?”
重新用手心抓握住灵摆的下端,克莱恩点了点头:
“我陪你去。”
他打算好了,和爱丽丝一起去她那位朋友的墓前表示完哀悼之后,自己再用灵摆占卜队长的情况也不迟,反正……
如果那瓶药剂没有起效,那么一切该发生的事也早就已经成为定论了。
这么想着,克莱恩苦涩地微笑了一下,默默地跟在了黑裙黑袜加黑靴的少女身后,默默地与她一同穿过夜晚的墓园小径和四周如鬼影般孑立的石碑轮廓。
走了约七八分钟后,他看见她在一座墓前停下,墓坑附近的泥土色泽看起来相当新鲜,应该也就是在一两天内新立起来的。
克莱恩走到闭眼作哀悼状的爱丽丝身边,凝神看向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忽然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竟也认识葬在这座新坟里的人!
只有单调黑白二色的相片上,五官端正、轮廓深邃的中年医生神情和煦,下巴与嘴唇周围留有一圈经精心修剪的漂亮胡须,给人以成熟稳重的可靠气质。
照片下,是这名医生的名字和他的出生、死亡日期,以及由亲属和友人留下铭刻的墓志铭。
米哈伊尔·亚当斯,死于1349年9月9日……
克莱恩愣愣地比对着,发现这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医生、这位和爱丽丝有过一段共事时间的医生,竟巧合地与他在同一天死亡。
等等,巧合……恰好在同一天死亡……
克莱恩只觉得眼皮一跳,几乎就要按不住提着黄水晶灵摆的左手,当场便要以占卜的方式确认米哈伊尔·亚当斯的死亡是否存在超凡因素的诱导。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因为爱丽丝已在悄然间睁开眼,望了望他手中的银链灵摆,表情浅淡地叹了口气。
“他只是牺牲品……甚至不具备作为棋子的资格。”
这是在让他不必费力占卜吗?
克莱恩正要向她确认其中原因,却忽地从爱丽丝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她话语中的细节品出了某些问题——
她说这位医生不具备作为棋子的资格,只是牺牲品……这是否意味着,她知道谁是棋子,谁在那一幕幕被安排好的巧合背后操纵棋盘的走向,甚至……清楚谁是那个拨动棋局的掌棋者?!
而他分明没有向她透露过任何“巧合”相关之事!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一种最为合理的解释。
克莱恩压下即将攀升至后背的悚然感,勉强对着爱丽丝笑了笑:
“你失踪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从哪知道了发生在廷根的,各种事件,还有它们之间的联系?”
爱丽丝垂下眼眸,低声回答道:
“有人不希望我插手发生在廷根的舞台演出,而我没能及时觉察到隐藏在阴影中的问题……”
“……你指的那个人,是谁?”克莱恩不自觉屏住了气息。
“对不起,我不能说。”爱丽丝避开了他刻满失落的眼神,强调道,“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
“……没关系。”深呼吸了几下后,克莱恩恢复冷静地摇了摇头。
他暂时不再考虑向幕后黑手复仇的目的,见爱丽丝再度合眼默哀,后退几步取出了黄水晶灵摆,在心中默念着早就斟酌好的占卜语句:
“邓恩·史密斯还活着。”
“邓恩·史密斯还活着。”
……
反复七遍的复述后,克莱恩感受到银链被拉扯的力量,低头看向呈现旋转状态的灵摆,一时间几乎差点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灵摆在做顺时针的旋转!
尽管很缓慢、很无力,但灵摆的确肯定了他的占卜语句,队长还活着!
——但是,还来不及为冥冥之中有所预感的强烈喜悦而松出一口气,克莱恩的脑海里蹦出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
为什么灵摆的转速会这么缓慢?
队长活着,他还活着……可为什么灵摆转动得那样迟缓、那样令人不安?
本能地,克莱恩迅速拟定了第二条占卜语句。
“邓恩·史密斯现在的状况没有问题。”
无声默念中,他抛却了自身的情绪,进入冥想状态,由灵性与灵界交感产生的神秘力量成为牵引灵摆的主宰之力,获取占卜启示。
当结束七遍的复述,克莱恩睁眼看向旋转的黄水晶,紧握灵摆链条的手指突然重重地发力,捏紧了细长的银链。
黄水晶灵摆,在做逆时针的、并不慢速的旋转摆动!
队长……克莱恩回忆起自己前一回做类似的占卜,还是为了占卜老尼尔的状况……就在老尼尔……没能前来公司的那一天……
而现如今,极为相似的占卜结果就这样呈现在他的眼前,令克莱恩一时呆滞地看着那失去平稳、乱了节奏的灵摆,脑海接近一片空白。
为什么?
队长怎么会……
……不,他难道真的不明白原因吗?
他和队长一起直面了那个可怕的邪神子嗣,将它消灭在降生前夕……
不可直视神!
而他们非但直视了可被称作神的神子,甚至杀死了祂,连带着孕育祂的母亲也一同以炽烈的光净化了!
仅仅只是跟踪过梅高欧丝一段时间的资深“代罚者”都因此受到影响,沦为了失控者……
完成弑神这一伟业、这一亵渎之举的队长,又怎么可能不受一点影响?即便那根本只是个由阴暗怨气催生出来的邪神子嗣!
队长……失控……?队长会因此失控吗?
可,为什么……
不,他能做些什么,他一定可以再做些什么!
队长不会迎来像老尼尔那样悲哀又凄惨的结局!
克莱恩惶惶然地后退了两步,险些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跌坐下去,直到旁边有人伸手拉住他,然后……
被带得一起摔到了地上。
“我……等一下,给我点时间……”
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克莱恩握紧了那只体温偏低的柔软手掌,努力试图理顺自己的思绪。
爱丽丝却只是轻皱着眉打量了他几眼,也并未在意身上沾到的泥土与尘埃,良久后叹息一声,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脸。
“克莱恩。”
他听见她呼唤自己的声音,茫然地转头看向了她。
“你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可现在的你,又能做些什么。”
“……什么,意思?”克莱恩其实已经听懂了她的潜台词,却又对此有着近乎直觉的抗拒。
爱丽丝没有再给他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
“你已经死了,克莱恩。在所有认识你、知道你的人眼中,你都已经是个死人了;而尸体是不可能为它生前的亲朋好友做任何事的。”
他缓缓地松开手,低头看向胸前完好无损的正装和衬衫,仿佛那里仍然残留着被徒手挖开的狰狞伤口,仿佛褪去衣物就能见到那缺失了小块的残破心脏。
尽管伤口已经愈合。
即便他已死而复生。
克莱恩·莫雷蒂确凿无疑地死去了,死在了那片尘埃落定的死寂废墟之中。
良久之后,他终于又听见了她的声音。
“好了,不需要我帮忙拉你起来吧?”爱丽丝站起身,露出他所熟悉的、同时兼备娇俏和恶趣味感的微笑,“我可拽不动你这么大只的活人。”
“……你就不要卖弄自己娇弱无力的人物形象了。”难以言喻的感伤似乎随之淡去了少许,克莱恩习惯性地回她一句,手臂一撑便翻身而起。
爱丽丝没有计较这些小问题,只最后望了前方的冰冷石碑一眼,再无留恋地转身:
“走吧。”
“走……去哪?”
克莱恩本能跟上了少女,跨步来到她的身侧,与她并肩而行地追问道。
“去找个睡觉的地方。”
爱丽丝答得理所当然,却差点让他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chapter.92 临时安身处
“这么晚了,这种偏僻的郊外应该是找不到出租马车的。”
绕开守墓人的巡查路线、走出那片环绕着阴冷气息的宁静安息地后,两人在一个夯土铺就的十字岔路口停下脚步,由爱丽丝出声打破了沉寂。
“就近找个旅店落脚吧。”
克莱恩正要点头应下,忽地顿住动作,意识到某个尴尬的问题——他现在身无分文,大半夜的荒郊野岭也不可能出现一家营业中的贝克兰德银行让他进门取钱,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拿不出什么有效的身份证明!
……等一下,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爱丽丝,甚至没能用上“小丑”控制脸部肌肉的能力,露出了仿佛见到鬼似的、与她初次相遇时呆滞愕然的神情。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爱丽丝走到路旁,踮起脚尖从树上折了一小段树枝下来,随手摘去附着其上的零星树叶,旋即半蹲下来,让那根笔直的树枝垂直立于地面,只用右手的食指指尖点在树枝顶端,令其保持平衡。
“我……我们去旅店,去旅店的话,我现在没有钱,也没有身份证明……”
克莱恩很难不去回忆当初被这可恶魔女打劫、威胁时,她语带嫌弃地表示,不想和他去旅店,不希望被人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现在他们的立场全然颠倒,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的人竟成了他自己,至于爱丽丝……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其他的居所或是据点,但钱肯定是不会缺的。
于是他的后半句话,便格外地没了底气:
“我记得,你好像不太乐意和我去住旅店吧……”
“这个么,又没让你出钱。我们两个人去住旅店,肯定是开两间房呀。”爱丽丝抬起头,用某种“你在想什么”的眼神轻微地白了他一下,“再说,你也需要一点自由思考的私人空间吧。”
“……喔,好的。”
总觉得被她看穿了所有心思,克莱恩木然地点点头,选择不再发表意见。
不过当他听到少女口中念念有词地松开树枝,任由它倒向岔路的某个方位,随即重新站直身体,他突然意识到了她之前是在做什么。
“……刚刚那是占卜?你在占卜哪个方向有适合投宿的旅店?”
爱丽丝拍了拍手上或许沾到的灰尘,不可置否地颔首:
“我也只会这种简单的占卜,能有效防止迷路——我们走吧。”
我们……
在这样一个安静而无人交谈的郊外夜晚,克莱恩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正在与原先的生活、正在与过去的自己背道而驰;他感觉到走马灯似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时而闪灭着队长、老尼尔、值夜者队友们的模样,时而思索那名杀死他的幕后黑手,思索自己该如何展开复仇计划……
但奇异地,在被无形的孤独啃噬内心之时,他还未曾感觉到痛楚,便看见了身旁沐浴在红月下的娇小轮廓,看见爱丽丝表情浅淡的侧脸,看见她垂在身后没有束起的长发在走动间摇曳。
好像有什么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改变,但又好像身处一个一如往昔的夜间幻梦,任何人与事都不曾有过变化。
克莱恩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仿佛一个从地狱里爬回人间的恶灵,浑噩茫然地跟在她的身后,凭借本能迈着机械似的步伐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爱丽丝也在途中又用了两次占卜问路的法术,他们终于在夯土道路的尽头见到零散的星点灯火,远眺着一座村庄沉伏于夜色之中的隐绰轮廓。
没有如何费力,他们便从路旁的村庄建筑间辨认出了挂有旅店标识的那一栋房屋,沿着道路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台阶。
推开旅店大门,靠近煤油灯昏黄光线笼罩的、充满廉价简陋感的前台,爱丽丝伸手触碰了几下桌面安置的铃铛,提神的清脆铃声瞬间叫醒了那个正撑着脑袋打瞌睡的旅店接待前台。
“开两间单人房。”爱丽丝收回了投向墙上价位表的视线,从裙装的口袋中取出一只不大的女士钱夹,从里面抽出来四张1苏勒的纸币推至前台。
明显是旅店的所有者兼职前台接待的中年村妇打着哈欠,态度不怎么友好地丢了本登记住宿者信息的册子过来,随意地指了指一旁,不知被使用了多久的短小旧铅笔。
“自己填好。”
说罢,中年村妇像是清醒了些,抓起那几张纸币,开始对着灯光检查防伪印记。
被爱丽丝用眼神示意干活的克莱恩上前一步,握住那根短得不太像话的旧铅笔,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之前旅客留下的各种登记信息,便放下心来,仿照着他人的记录,以刻意模糊了自身笔迹的文字胡编乱造了两个名字。
接待他们的那位中年村妇验完纸币,又拿过登记册可有可无地扫了两眼,便从桌底下扔了两把钥匙过来。
“103和206,你们的房间,厕所要从后门出去,找院子里的红瓦片房。退房前要归还钥匙,不然不会退还1苏勒的押金。”
克莱恩正要去拿钥匙的手一顿,抬头看向接待台后的旅店老板娘:
“不能给我们安排离得近些的房间吗?”
这……哪怕是在同一层楼也好啊,隔着一层也太过分了吧?
中年村妇似是打量了他几眼,露出近乎粗俗的鄙夷神情:
“单人房只有这两间了,爱住不住。要是想住得近点,你们就先商量好,再来找我换双人房。”
……双人房?不,这……这不太合适……太不合适了!
克莱恩勉强保持住了自己的体面表情,微笑着拿起那两串钥匙,不再和旅店的老板娘多话,转身走向候在稍远处的爱丽丝。
“只有两间隔得有些远的单人房……你先挑吧。”克莱恩摊开手心,让她能够看清自己手中两把钥匙上贴着的房号。
爱丽丝似乎没有怎么细看,随意拿起了其中一把钥匙,这才低头瞥了眼房间号。
而克莱恩此时也看清了留给自己的钥匙,于是老老实实指向通往左手侧走廊的标牌:
“那我就是……嗯,103号房。”
爱丽丝望着他微笑,表示她要先上楼了。
略有些神思不属地与她道过别后,克莱恩旋开了自己那间房的门锁,走入其中环视几圈,发现了这间乡村旅店提供的客房为数不多的优点:干净、整洁。
没有浴室、没有厕所,只有一张旧书桌,一把旧椅子,和一张看上去饱经沧桑的单人木床,但总好过露宿街头……
叹着气脱下了外套,克莱恩不觉陷入思考。
现在的他手头既无材料调配的“圣夜粉”,也没有用于仪式的纯银匕首,无从制作密封房间的灵性之墙,理论不应在缺少保护的前提下贸然前往灰雾空间。
可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造成自己死亡的真凶身份,想要理顺、拼凑出发生在廷根的一系列事件,也想知道队长如今的状况、爱丽丝这段时日的遭遇……
沉淀至今的种种思绪,在他获得独处环境的这一刻蓦地爆发出来,催促着他做出行动。
克莱恩权衡了一下,意识到有爱丽丝在附近,他可以不用过多担忧自身的安全问题,但却也要防止被她知晓他穿越至今最大的秘密,那个满是神秘的转运仪式。
……虽然,自己已经被她当面撞见“诈尸”现场,被她知道了那个诡异的复活能力,但他认为自己还是需要保持最基本的小心谨慎,以避免麻烦事端。
于是克莱恩掏出黄水晶灵摆,从心地进行了几次占卜,占卜自己现在前往灰雾上的神秘空间是否会有危险,是否会被爱丽丝觉察到不对。
见占卜的结果还算令人安心,克莱恩收好灵摆,找准方向和位置,逆走四步后让身体竭尽全力地仰躺倒向床铺,灵性则在周围近乎疯狂的嘈杂呓语声中攀升至上,来到宏伟恢弘的宫殿和斑驳的长桌前。
他没有多加犹豫,坐在“愚者”的上首座位处,用具现出来的钢笔和纸写下了第一道占卜语句:
“杀死我的人。”
…………
约莫半小时后,克莱恩睁开双眼,于毫无隔音效果的旅店客房中打挺坐起。
他只略作思索,便在隔壁传来声响的伴奏下打开房门,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二楼,找到了标牌206的客房。
身处二楼走廊,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男女混合音效似乎愈发显得清晰,克莱恩本无心关注这些干扰,也没有心情去浮想联翩,却忽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站在爱丽丝所在的客房门前,他们很有可能听的是同样的“余兴节目”……
这么一想,他突然就多了些说不出的局促和羞意。
……不管了!
克莱恩鼓起勇气,敲了敲面前的房门,手指指节叩击在木门中央,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咚咚声。
在他敲响房门的这一瞬间,克莱恩听见几乎所有的男女混合音效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整条走廊变得格外安静,静得令人甚至有些不安。
这些房间的隔音效果真的不是一般的差……
他默默腹诽着,听到房间里传来轻声的、熟悉的声线:“谁?”
“……我。”克莱恩实在没好意思在有不少房客听墙角的环境下报出自己的名字,只能瓮声瓮气地简短作答。
大概略等了数秒,克莱恩等来了她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旋即就见面前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
“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克莱恩总觉得爱丽丝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似乎带着点意料之内的无奈感。
这间位于乡村旅店二楼的单人客房,布局大体与103号房一致,也是仅有一套桌椅和一张睡床的极简摆设。但随着克莱恩顺手关上房门并反锁好,那些如夏夜虫鸣般恢复了此起彼伏的声响便在瞬息之间消失了。
密封房间的无形力量笼罩着这间客房,隔绝出了一个相对清净的环境。
“随便坐吧。”
不知从哪换的一身睡裙似的宽松白裙,爱丽丝姿态随意地撩了撩披散下来的头发,坐到了客房唯一的座椅上。
随手能搓灵性之墙就是好……克莱恩瞄了她一眼,没敢多看那身勾人犯罪的曲线,自觉找到了自己唯一能落座的位置——铺着被子的单人床边。
他收拢思绪,正要说出自己斟酌许久的开场白,鼻尖隐约传来的湿润水汽和洗浴液香气却令他一愣,开口就跑了题:
“你还洗了澡?你在哪洗的澡?”
这简陋的旅店客房根本就没有配套的盥洗室,就连上个厕所都必须不辞辛苦地跑去后院,可以说是相当复古而又艰辛了。
说实话的,我也想洗澡,想换衣服……
“你这么晚了跑我的房间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爱丽丝撑着下巴,半眯起双眼盯向他。
“咳,当然不是……”克莱恩略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摆正表情道,“爱丽丝,你接下来的安排,还是去贝克兰德吗?”
他记得,她失踪前的打算正是前去贝克兰德上大学,美其名曰享受大学生活……
姑且不论爱丽丝要去贝克兰德的目的,根据他之前在灰雾上占卜出来的诸多线索和结论——
杀死他的凶手、直接导致队长如今陷入糟糕境况的罪魁祸首,盗走圣赛琳娜骨灰的廷根事件策划者,因斯·赞格威尔去了贝克兰德;而在孕育邪神子嗣一事上,起到帮凶作用的兰尔乌斯,如今也在贝克兰德;同样,他变强的希望竟也在“希望之都”,贝克兰德!
如果……
他是说如果,他和爱丽丝的下一步行动地一致,或许能有机会……说服她,和他暂时一起行动?
抛开情感方面的心思不谈,克莱恩自知自己死而复生的重大秘密已被她亲眼目睹,而她的态度从最初一副随时准备把他杀了扔回坟里的冰冷表情,过度到了现在……呃,看不出什么异常情绪的模样。
哪怕从知根知底的角度看,拉拢、说服爱丽丝成为友方的利处显然远高于风险,至少她不会害他。
嗯……应该不会。
这么想着,他快速地打量了少女一眼。
可要如何拿出令她满意的筹码,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等那些优先度更高的事情落实下来,克莱恩知道他该着手推进另一桩刻不容缓的大事了——拉她进塔罗会!
不,哪怕不顾及塔罗会这方面的考虑,为了能掌握主动联系爱丽丝的手段,为了避免再次遇见“心念之息”耳饰失效的情况,他也必须这么做!
回忆起这次爱丽丝突然失踪失联的经历,克莱恩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早点下定决心,让属于她的那颗深红星辰和神秘的灰雾空间建立联系。
说不定他能通过深红星辰的联系,直接找到失踪状态下的爱丽丝呢?
哪怕是连神弃之地那样的地方,他也能通过深红星辰准确地拉入属于小“太阳”的灵体,可见这种联系至少可以跨越空间和距离的隔阂,能够实现某种程度上的奇迹。
那么说不定……
正当克莱恩为之后的计划打着小算盘的时候,他听见了爱丽丝的一声轻笑。
“贝克兰德……唔,怎么说呢,我在开学之初就没能去学校报道,甚至直接旷课旷到了九月中旬,我怀疑贝克兰德大学可能已经把我开除学籍了。”
在克莱恩变得略有些呆滞的眼神注视下,爱丽丝微笑着摊了摊手。
“这么一想,我好像没理由再去贝克兰德了呀。而且你说巧不巧,我收到了一个情报,一个和魔女教派相关的情报……我要找的那位教派高层,她有很大的可能正身处因蒂斯共和国的首都特里尔。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因蒂斯看一眼呢?”
……?你?这和你之前的说法不一样啊?你不去贝克兰德了吗?
克莱恩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争取一下,却见少女收起了笑容,眼眸中盛满雾气挥散后的澄澈透明感,直直地望向他。
“克莱恩,我有件事必须要向你说明……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爱丽丝语气肃然地向他强调,“如果你听完,还是确定要邀请我加入你的队伍,那再讨论其他的问题也不迟。”
不知道为什么,克莱恩听她加重强调“重要”一词,原本还挺有些忐忑不安的,可当她一本正经地说出“加入队伍”这样充满微妙违和的奇幻感用语,他突然又没那么紧张了。
魔女小姐,我可不是想和你组队去贝克兰德刷副本、刷地下城啊……
无声地叹了口气,克莱恩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接受那件“重要之事”的冲击。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好……”
爱丽丝换了个姿势,重新撑起下巴,格外纤长的睫毛扑闪着在灯下遮盖出一层朦胧的阴影。
“唔,对了,就从你一直很在意的那个,我之前和你解释过一部分的魅惑影响效果说起吧。”
闻言,克莱恩几乎是在瞬间打起精神,深吸了一口气地挺直腰板。
chapter.93 达成共识
爱丽丝的魅惑能力……她那个所谓的不易控制的负面效果……
克莱恩当然不可能忘记这个坑了自己、坑惨了自己的罪魁祸首!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没有这个坑爹的负面效果在,他是不是就不会对她……不会对一个连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实力和性格也难以捉摸的异世界魔女产生什么多余的情感……
不,其实也不能把原因全都归咎于那个作弊的魅惑能力。
爱丽丝本人根本就是个行走的祸害,先不说那张脸,光是身材都不输于那些以美色出名的“魔女”途径非凡者,更何况她还动不动做出一些撩拨他的暧昧举动,说一些极容易引人联翩浮想的擦边球发言……
如果她对谁都这样,也就……也就说明这魔女的本性或许正如他所见的这样轻浮又放荡,甚至可能和那些“欢愉魔女”近似,会为了肉体上的快乐而放纵自我。
但据他所知的情况,爱丽丝似乎……她似乎只对他,只对克莱恩·莫雷蒂表现出了特殊和不同。
或许是因为他知晓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秘密,又或许只是单纯出于她热衷于寻求乐趣的恶劣本性;然而无论理由为何,她的一言一行、她的眼神和微笑都在佐证着某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对她而言,是特殊的。
说实话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克莱恩就知道自己沦陷了。
因为他竟然感觉到有些高兴……不,或许不是有些,而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高兴……
而现在,爱丽丝摆正了态度,一脸认真地望着他,说有件非常重要的、和那个魅惑能力相关的大事要和他商量。
本能地,克莱恩从中嗅出了些许令他不安的预感。
但他同时也十分清楚,自己在这个话题上并不存在任何发言权,处在绝对的被动地位,因此只能压下惴惴不安的心情,耐心等待她道出原委。
爱丽丝似是终于考虑好了表述方式,食指轻点着唇角,缓缓开口说道:
“首先要明确的是……克莱恩,你对生物学有了解吗?”
“……生物学?”克莱恩一头雾水,全然没能料到她的话题竟会如此跳跃,“稍微知道,知道些基础知识吧。”
“唔,那你应该能够理解,自然界的一些生物为了自身的生存,会进化出各种各样富有特色的个体特征。比如某些蝴蝶的翅膀花纹形似巨大的人脸,目的是通过外表威吓走自身的天敌;再比如某些具备捕食性的植物,会分泌引诱猎物的香气,或者长出果实,以此进行捕猎……”
她的话语不快不慢,用词和举例也相当通俗易懂,令克莱恩很快就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甚至还回忆起了穿越前曾在书本上看过的某些生物学名词,比如拟态,比如自养型植物。
可,爱丽丝说起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她之前不是要和他谈那个魅惑能力的问题吗?
……等一下。
随着灵性直觉被触动,克莱恩隐约觉察到关键所在,无意识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明白……所以,这些生物学现象,和你要说的魅惑能力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我的暗示已经够明显的了。”
爱丽丝从座椅上站起,逐步向他靠近而来,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清真意的清浅笑容。
“我的魅惑能力,就类似刚刚提到的那些生物学现象,是为了某种习性、某种目的而存在的猎食手段……想想那些被诱饵所惑、落入陷阱之中的无知猎物吧,它们只看到了美妙的诱惑,却不知道有面巨大的无形蛛网在身前张开,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克莱恩任由少女用手指轻轻托起自己的下巴,被她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含义震惊得几乎忘了反抗。
“你……你的魅惑能力,同时也是你的‘捕食工具’?!”
他的视线怔怔地下滑,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巡转过一圈,又回到那张美得缺乏真实感的脸庞,本能地得出了结论:
“……那么,你现在是要捕食我了吗?是用牙齿啃咬、血肉横飞的限制级剧情,还是……还是那种,把我推到床上,做点什么不可描述的限制级剧情?”
爱丽丝微笑着收回抬高他视线的手指,以青碧色的瑰丽眼眸扫了他一眼。
“只能想到这两种可能性吗?”
……不是吗?
他面露茫然。
“猜不到的话,我就公布答案了。”
她伏低身体,一只手撑在了他的膝盖上,另一手撑住床沿,那件领口略显宽阔的白色睡裙便向前晃出了诱人遐思的弧度,甚至无需他移转目光,都能清晰地从余光中瞥见那片从颈部延绵而下的白皙肌肤,看得清呈现出精致美感的锁骨轮廓,甚至是那对饱满……
没穿……
艹,不对,不能再看了,再看就出事了!
克莱恩急忙刹住自己,默默运转冥想技巧收敛心绪,让视线集中在那张离他极近的少女脸庞上。
在逐渐被清淡浅香包围的同时,他望着她变换口型的嘴唇,听到对方这般说道:
“除了正常的食物以外,我需要以他人的情感为食,其中主体指向我自身的恋慕爱意,是效率最高、也最美味的一种选择……”
“就像现在。”她微笑着凑近微微向后仰去、躲避她贴近行为的克莱恩,半眯着眼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我可以尝到你提供给我的甜美恋慕……虽然掺杂了一些肉欲的邪念,不过依然很好吃,是我至今品尝过的,最能令我心情愉悦的情感。”
“我……”我没有想那种涩涩的事情!真的没有!
克莱恩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她的宣告竟有些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以他人的情感为食?!
真的存在需要进食情感的人类吗?不对,她这真的还能称得上是人吗?
“我是人类没错,而且我记得自己应该强调过好几次了。”像是终于戏耍够了他,爱丽丝缓缓直起上身,用指尖卷起了一簇发尾绕上了指节,“只不过之前始终没和你提过这种特殊习性而已,因为你想啊,提到之后就得加以说明和解释,太麻烦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愿意为我进行麻烦的说明了?”
克莱恩逐渐冷静下来,点出问题所在。
“这个嘛……”她一边让头发绕住手指又松开,一边大方地坐到了克莱恩身边,那张简陋单人木床的床沿,说明道,“我考虑好了,想给你一个选择的余地。”
“我能有什么选择?”克莱恩顺势追问。
爱丽丝停下了把玩头发的动作,转过脸看向他。
“很简单,点头摇头就能完成的选择——你如果不介意我的态度,愿意继续为我提供情感食粮,那么之后不管同行还是同居,只要你提,我就会尽量满足你;但如果你表示介意……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你过好你的新生活,我去寻找其他能够维持稳定供给关系的新目标。”
克莱恩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怪异:
“……在作出决定之前,我能先提几个问题吗?”
爱丽丝先是点了点头,随即略有些坏心眼地微笑起来:
“在你提问之前,我想我可以先抢答几道题。
唔,首先要澄清的是,我对你不存在爱意,也不抱有男女间的喜欢,会调戏你、和你开玩笑都是因为这么做能看见你做出的有趣反应,也能品尝到加入其他复杂情绪的恋慕之情……就像你们做菜的时候,会往食物里添加调味料,会用不同的火候来烹调食物。我的行为理由就类似于这种,应该很好理解吧。”
……的确很好理解。
虽然理性上可以理解,就连她说的这番话也触动了他灵性上的熟悉感,令他很快回忆起自己曾探究未能得到结果的某个命题——爱丽丝到底是出于何种理由要从他这里获取“欢愉”。
但从感性角度出发却让人无法立刻接受。
克莱恩努力漠视心底的微弱刺痛,扬了扬嘴角:
“你的意思是说,你虽然不喜欢我,但喜欢我对你的情感?”
“差不多是这样。”爱丽丝弹起一根手指,扁了扁嘴比划了几下,“要不是因为你尝起来的味道最棒,我早就想换口味了……你那个同事,叫伦纳德的那个,可惜他只有脸和身材达到了我的择食标准,他的情感吃起来总有种让人不舒服的古朽气味,根本不行,完全不达标。”
听着她一本正经地嫌弃前值夜者队友,克莱恩既觉得有些好笑,又隐约产生了少许难言的落寞,默然了一段时间才找回原先的心情,抬眸看向爱丽丝。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她两手交叠放于腿上,语气温软地道。
“你和我强调自己的态度,是为了……”
说到这里,克莱恩略微停顿了一下,脑海中不自觉地回忆起她曾向他谈及计划离开廷根时的表态——她说,她要早些离开,以免他真正喜欢上她,以免他对她错付真心……
“对,我不想对你和你的情感负责,就是这么个意思。”
爱丽丝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道。
克莱恩顿时失语,短时间内竟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她这种,这种……又屑又渣的坏女人本性。
……艹,为什么会有这种渣女人活在世界上?还让他碰上了?
“我总不能对每个喜欢我的人都负责吧,那简直是一场灾难。”爱丽丝面露无奈地叹气,“我还有正经事要忙,能顾好自己就差不多了,哪有那个闲工夫谈恋爱。克莱恩,你应该也能理解这种想法。”
“……理解是可以理解。”
因为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默默地在心中补完下半句后,决定换一个与自身更具关联性的问题。
“那么,被你吃……呃,被你食用过情感的人,会有什么症状出现吗?”
“什么症状?”爱丽丝眨了两下眼,以示迷惑。
“就比如,”克莱恩斟酌着道,“被你食用了情感之后,会不会受到生理、或者心理上的损伤?会不会变得自身情感淡漠,记忆力衰退……等等之类的负面影响。”
“你觉得你的情感变得淡漠了吗?记忆力衰退了吗?”她反问。
“……没有。”说着,过往的记忆难以抑制地浮现,不由令他想起了总是遗忘生活中各桩琐事的队长,克莱恩便露出笑容回答道。
过了几秒,爱丽丝才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声:
“笑得真难看……”
没再刻意触碰他的伤疤,她很快带回话题说道:
“总之,情感对于大部分生命而言都是无形之物,而我需求进食的仅仅只是逸散出来的少许……唔,应该说是精神力量吧。被我蹭走的那一点点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你如果害怕我把你榨干,那其实大可以放心。”
“你的用词……不要总是那么引人误解。”
克莱恩轻轻呼了一口气,并不忌讳地当着爱丽丝的面摸出口袋中的金币,抛起它进行了一次快速的梦境占卜。
占卜结果显示,他的身体、精神状态的确没有因爱丽丝的“进食行为”而出现负面表现。
收好金币,克莱恩勉强摆正表情,提出了最后的疑惑: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样‘食用’情感的……”
几乎是本能地,他的脑海中回放起了爱丽丝跨坐在自己身上、俯身轻舔了他脸颊一下的画面。
而且还是反复多次的循环回放。
“唔,这个有些难以说明,但我现在就在‘进食’呀。”爱丽丝显然不知道,也不在意他怎么想,极为坦然地摆了摆手,“只要进入那个魅惑能力的影响范围,我就可以开始享用情感了。不过理论上来说,离得越近,品尝起来的味道就越清晰,如果有肢体接触,那效果就会更好……”
“所以,你之前舔了我一下也是因为——”克莱恩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
“舔你那是想确认你是不是本人……”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后,爱丽丝轻拍了两下掌心,微笑起来,“好了,你应该也问够了吧,考虑好了吗?”
闻言,克莱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点头,接受爱丽丝的条件,他就得付出被她时不时啃两口情感的代价;摇头,拒绝她的提议,就要和她道别,看她去糟蹋别人的真挚感情……
这,是个傻子都该知道怎么选吧?
于是在无言的颔首过后,他终是忍不住向她问出了自己的不解: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有可能拒绝你?”
抛开她对他的情感态度不谈,他点头稳赚,摇头血亏,还需要多想吗?
爱丽丝似乎是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进食情感,你不会觉得有点恶心吗?”
恶心?不,按你之前的描述,离得越近,再加有肢体接触的情况……
那已经不是恶心不恶心的问题了,而是……嗯,而是某种引人遐思的涩……
他如实表达了自己的部分想法,得到少女若有所思的点头。
“唔,照你这么说,的确是有一点那种感觉……但在我那边的世界,类似的行为大部分情况都会和恶魔、和魔鬼挂钩,所以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此深恶痛绝,百般唾弃且畏惧……”
克莱恩心中一动,下意识追问道:
“所以你和恶魔,和魔鬼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你会需要以别人的情感为食,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很普遍的习性。”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觉得暂时还没必要提它。”
说着,爱丽丝站起身,做了一个握手的示意动作:“既然达成了等价交换的共识,那我们就在之后的时间里好好相处吧。唔,至少在我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相处。”
虽然不能确定这场抉择是否真的等价,但她如此表示,克莱恩自然是不会不识趣地提出反对意见,握住了那只软糯的小手上下晃了两晃。
松开他的手之后,爱丽丝也不见外,径直蹬下鞋子,坐到了嘎吱摇晃的单人床上。
“所以,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是不打算睡觉吗?”
“……睡,肯定要睡啊。”克莱恩纠结地拧过脖子,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几乎就搁置在他身侧的裸足,“不过你能不能……嗯,用个什么法术,让我也能去洗个澡,换件衣服……”
“这个简单。”
爱丽丝抬起右手,快速地完成了施法手势与吟诵音节。
属于清洁咒的效果被触发,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带去了脏污,就连那套燕尾服正装上数处难以清洗的污渍也消失一空。
虽然的确变干净了,但感觉怪怪的,还是正经地洗个澡舒服……
克莱恩略有些赧然地向她小声道过谢,便从床边站起,准备回房休息。
“对了,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打算几点去贝克兰德?”
走到门边时,他听到了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克莱恩转身,并未忘记她之前提及过前往因蒂斯的行动计划。
爱丽丝坐在床上,抱着双腿轻眨了一下眼。
“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毕竟你已经答应了我,在我没找到味道更好的目标之前,我都会经常来光顾你的。”
光顾我……说得好像我是个开饭店的老板,而你是时不时来我这里白吃白嫖的恶客……
克莱恩忍不住被自己的比喻逗得笑了一笑,旋即想起规划好的安排,心情便又随着眼神一同暗沉了下去。
“明天……我打算买下午三点的蒸汽列车票。”
他已从旅店的接待前台确认过日历,知道明天是周日,也清楚自己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应当早点离开廷根这座并不是很大的城市,以免遇到熟人,造成重大事故。
但他还是预留出了远超规划所需的时间。
其中原因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得清楚。
爱丽丝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轻点头以示应允:
“我知道了。那么明天早上先一起雇辆马车进市区,吃完早餐后自由活动,下午两点五十,蒸汽列车站里见。”
“好的。”
克莱恩拉开了房门,注意到走廊外已无那些扰民的声响,只剩下不同房中传来不同节奏的鼾声,个别房客压低了音量的低语谈话声,以及自己打开木门时发出的轻微响动。
看来今晚要在打鼾声中入睡了……还好我对这有适应力。
似是想起什么,他转过身,对着她露出了与过往无异的笑容。
“晚安,爱丽丝。”
“你也是,晚安。”
互道晚安后,两人各自休憩,一如他们还住在水仙花街2号时的那样。
…………
翌日下午,廷根市蒸汽列车站内。
克莱恩在候车厅的一角找到了爱丽丝。
她一身深棕色的古典式长裙,端坐于座位上,安静地翻动着一册书本,手边并无其他行李,看上去就像某个和家人失散的大小姐。
洗去油彩的脸颊上已然看不出任何痕迹,但克莱恩知道,有些经历他或许用上一辈子的时间也难以忘记。
“虽然能略微预知命运,但依旧对命运感觉无奈,于是用笑脸遮掩着所有的悲伤、痛苦、迷茫和沮丧……”
在心中默念出自己于洗去油彩之刻领悟出的“小丑”真谛,克莱恩露出灿烂的笑容,对着镜子练习过许多次、绝对称不上难看的笑容,走向了爱丽丝,并在她身边放下巨大的手提行李箱。
她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笑得……唔,笑容还挺像模像样的,但你的情感可骗不到我。”
她点了点心口的位置,旋即转头望向候车厅内的时钟,确认时间:
“现在离三点还早,我还以为你还要再过一小时才到。”
克莱恩没有因为她不留情面的拆穿而换下笑脸。
在少女邻近的座位坐好后,他抬手稍稍压低了帽檐,凑近她轻声说道:
“因为我还有件放心不下的、无法亲自前去确认的事……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chapter.94 卸任
爱丽丝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在座椅扶把上支起手臂,托住侧转过来的脸蛋,垂眸思考了几秒。
“和你用掉药剂救回来的那个人有关?”
一愣过后,克莱恩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意外她的知情:
“……是的。”
距离他“死去”已过去整整七天,以他对爱丽丝的了解,她若是听到他的死讯,首先考虑到的一定会是那瓶有着近乎起死回生的复原功效的药剂。
而从他们重逢至今,爱丽丝都绝口不提致使他死亡的经过,也不曾问起那瓶药剂的去向,显然并非毫不在意,而是早就通过她自己的手段得到了真相。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明清楚。
克莱恩一边整理心绪,一边缓缓道出经过斟酌的话语。
他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向她描述了那场发生在值夜者驻地的最终之战,讲述了阴谋的落幕,拯救廷根市的英雄在尘埃飞舞的光芒尽头倒下。
“可事实上,你是唯一的一位牺牲者,为拯救廷根而献出生命的、伟大的青年历史学家。”爱丽丝听完,声音不带平仄地道出了故事另一个版本的结尾,也是真实的结尾。
“……你生气了?因为我没把那瓶足以恢复致命伤势的药剂留给自己……?”
克莱恩打量着少女的表情,试探问道。
“没有,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死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这一回,爱丽丝干脆不再看他,扭过小脸,不给他暗中观察的机会。
嗯,就当她不高兴了吧。
克莱恩清了清嗓,将话带回正题:
“只是我虽然给队长服用了药剂,但就我目前占卜的情况来看,他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看一眼队长,看看他现在过得如何……”
按克莱恩原本的计划,他是打算乔装打扮一番,前往黑荆棘安保公司探探情况。
但他很快便认清了事实。
先不提状态不佳的队长还有没有待在公司的可能,想靠单纯的乔装改扮来骗过他那几位熟悉的前值夜者队友,其性质基本等同于自投罗网。
因为他的乔装技术还是在加入值夜者之后,从新人必修课程上学来的。如果靠他那点三脚猫的基础水准进行伪装,大概一眼就能被熟人认出……
于是,本着已和魔女小姐“达成愉快共识”的事实,克莱恩向她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爱丽丝没再继续无视他的请求,重新转回他的方向,眼眸微垂地扬起唇角,现出一个不显笑意的笑容。
“很遗憾,你的关切恐怕来得晚了一些,你提到的那位‘梦魇’队长已经……不在这座城市了。”
被她故意吊人胃口似的断句差点害到心肺骤停,克莱恩默默无声地顺了顺气,压回冷汗。
“——不在这座城市的人,就没有办法施以远程观察的手段了吗?”
“这个么。”她似乎是想要组织自己的语言,但停顿数秒后还是选择了更为直接的表述,“当然不是没有办法,而且我之前也观察过那位邓恩·史密斯先生,观察过你不惜用掉那瓶保命药剂也要救回来的值夜者队长……”
“所、所以,结论是?”克莱恩觉得自己就像个坐在手术室外,等待着医生出来宣布抢救结果的病患亲属。
虽然他和队长非亲非故,认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未到三个月,但情感从来不能以这些外在因素来衡量,来计算。
而像队长这样愿意付出包括自身生命在内的一切、只为拯救他人的守护者,绝不应在这种阴谋铺就的舞台上黯然退场,绝不该在默默无闻中、像个无足轻重的碍事棋子那样被人从棋盘上踢开。
……是的,时到如今,回顾那场充满惊心动魄的战斗流程,克莱恩隐约觉察到了一个事实。
他们本可以拖延时间,等待来自代罚者和机械之心的支援赶到……至少,三人中实力最强的邓恩·史密斯绝对能活到那个时候,活着等来其他非凡者小队的增援。
但他的两位序列8的队员,就未必能在那个扭曲而污秽的邪神子嗣前保住性命了。
至少在队长眼中,不管是伦纳德,还是才晋升“小丑”不久的克莱恩,拖延时间的战术虽然具备可行性,却极有可能导致他们二人的死亡。
队长一定是读懂了这一点,才会那样拼命地、拼死地催动圣者赛琳娜骨灰盒中的禁锢之力。
因为这既是为了守护廷根,更是为了守护他们,守护共同面对强敌的战友,守护自己小队的队员。
思绪纷乱间,克莱恩听到身边的少女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干嘛一脸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像是被我欺负了一样……喏,拿去擦擦。”
在有些模糊的视野里,他捏住被她硬塞入手心的白色丝帕,重重地吸了两下鼻子,没有答话。
“他欠你一条命,而这条命是我借给你的,我当然要好好算算自己有没有亏本。”爱丽丝说着,翻手找出了一面可以手持的化妆镜,示意克莱恩接过它,“想看的话,就用这面镜子看,如果那一侧有声音传达,只要你握住镜子下方的手持短柄,对应的声音就能直接传递至听觉器官。”
“……好。”
克莱恩闷闷地向她道了谢,不再客气地取过那面符合人脸尺寸的手持镜,望向镜面里那个戴着半高丝绸礼帽、眼眶略有些发红的年轻人。
约莫过了两三秒,镜面中的影像逐渐似蒙上雾气般变淡变浅,而后一转幽深的墨黑,耳畔兀自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脚步声。
凭借直觉,克莱恩从脚步的轻重感中判断出,脚步声的主人不会超过120磅体重,步伐幅度也迈得不大。
他略有些不安地握紧了纯银的镜柄,紧盯着镜内开始呈现出线条与色彩的画面,生怕自己错过了解队长现况的宝贵机会。
很快,镜中的画面如实景再现般映入眼中。
克莱恩觉得自己仿佛观看某场固定在第一视角的画面直播,认出了视角的主人正处于一个较为昏暗的封闭环境内,可能是地下室,也可能在某个不透光的密室。
除此之外,视野中不时会闪过一些纹路复杂的银饰,一些似乎布置成特殊仪式需求的摆件,以及令人不安的、足有成年人手臂粗细的沉重锁链。
就像是在检查着什么,数分钟后,视角的主人轻声叹了一气,向后退几步,让那样摆放在密室正中央的事物在镜中显现出了全貌。
克莱恩无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具被七重链条封锁的黑棺,表面以圣洁的银饰熔刻着使人眼花缭乱的花纹。凭借着自身还算不错的神秘学素养,他很快辨认出那是用以维持仪式魔法的媒介,某种依靠黑夜女神的力量而得以实现的高等仪式。
难道队长就在这具被严密封死的棺材里?
没有急于向一旁安静垂眸的爱丽丝确认情况,克莱恩放缓了自己的呼吸频率,继续盯着镜中的画面,看着周围的景象从昏暗的房间,过度到点着煤油灯的木质走廊,直到最后攀上台阶,光线骤然变得明亮。
镜中视角的所有者走出船舱,来到了甲板上。
而当视野中出现一道手握钓竿、立在船舷旁的身影,为镜中画面提供第一视角的那人便走近过去,靠近那个在行驶航船上钓鱼的老者,略微低了低脑袋。
“艾诺威主教,‘宁静之棺’的封印检查完毕,仪式维持得较为稳定,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这是一个令克莱恩感觉到有几分熟悉的女声,但他还没来得及回忆起熟悉感的来源,那名被称作主教的老者就给出了回应。
“辛苦你了,执事戴莉·西蒙妮……噢,瞧我这记性,你既然已从贝克兰德教区卸任,就不再是执事了。”
须发全白、面容红润且少有皱纹的艾诺威主教语气温和,双眼望向浮在河面上的鱼漂,给人一种缺乏紧张感的初面印象。
“是的,我已放弃执事一职,也放弃了未来的晋升,现在只是一个等待由总部圣堂接手的普通值夜者。”
戴莉·西蒙妮的声音失去了她身为“通灵者”时的空灵通透感,以一种平静的、接受一切的语调平淡陈述道。
“值夜者戴莉。”艾诺威主教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再过四小时,就能抵达总部了。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
“……我明白,但我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戴莉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克莱恩可以感受到从手中握柄传来的微微颤抖,或许正如“死灵导师”此时并不平静的心境。
艾诺威主教轻提了提鱼竿,呵呵一笑道:
“在你踏上这艘航船的那时起,就已经没法后悔了。邓恩·史密斯的状况非常糟糕,随时可能陷入失控和疯狂,能撑到躺入‘宁静之棺’都很难得,难得到称得上是奇迹了。”
队长……随时可能陷入失控和疯狂?
仅仅只是听到这位温和笑着的主教如此表示,克莱恩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手爪攥紧,令他呼吸困难。
在戴莉的沉默中,艾诺威主教脸上的和蔼笑容逐渐消失,换为惋惜的神情轻轻摇头。
“可惜啊,真的可惜。若邓恩死在那场战斗中,那他至少还能以英雄的身份、以无名守护者的身份葬入坟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值夜者戴莉,你知道的,我从头至尾都不赞同总部作出的这个决策。
如果失控者是如此轻易能被挽回的,那么过去死于疯狂的无数牺牲者又算什么?不够好运的、没能撑到现在的不幸之人吗?是啊,没有人希望看到曾经熟知的亲眷和朋友变成那样,所以就将原因归于运气不好、意志不够坚定……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失控者的灵已被污染,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队长……如果不是他给队长灌下了那瓶药剂,队长至少还能以英雄的身份安息?
这岂不是在说,他想要拯救队长的心愿反倒害得队长走向疯狂、走向失控,一步步变成可憎怪物的模样……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岂不是在指责他,就那样看着胸膛变成空洞的队长倒下、死去,也好过上前自以为是的施舍和拯救!
不,不对。
站在原地袖手旁观,对一条值得敬佩的生命见死不救难道就是正确吗?
不对……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扭曲和疯狂……
“克莱恩。”一只体温偏低的手托住了他几乎快要抓握不住镜柄的双掌,爱丽丝轻声唤回他逐渐发散出去的混乱思绪,语气一如既往地温软,“相信我,也相信他们,故事不该在这里结束和止步。”
克莱恩深深吸气,重新握紧镜柄,凝神倾听镜面另一侧传来的声音,努力跟上似乎错过一小段内容的、戴莉女士的表态。
“……至少该尝试一次,哪怕一次。如果失败了,那我,我……”戴莉的回话声中混入了明显的颤音,“我会做到他,做到邓恩所期望的那件事……我会,亲手杀死他。”
艾诺威主教不再开口,无奈地摇着头长长叹息一声,收回空无一物的钓竿,提起装着半桶水的钓桶走向船舱,显然是不愿再多劝了。
随着他放开手中的镜子,镜面上呈现河岸风光的景致逐渐淡去消散,变回了原先那面普普通通的化妆镜,仰天静置着映出蒸汽列车站候车厅的透明棚顶。
捏着眉心整理了一小会信息,克莱恩抬眼看向身旁的魔女:
“……戴莉女士做出的那个决定是什么?他们……黑夜教会总部想要进行什么尝试?”
“当然是,挽回失控者的尝试啦。”爱丽丝微笑起来,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口型。
尽管对她的回答已有所预料,但克莱恩仍是感觉到攥着自己心脏的那只冰凉手爪似乎松开了几分,为他留出了喘息的空间:
“有希望成功吗?”
“也许吧,没有进行尝试之前,一切都只是可能性。”
爱丽丝缓缓垂落眼帘,又再度睁开,让打落在睫毛下的阴影变得浅淡,变得透明。
“关于失控,关于外因诱导的疯狂,我幸运地得到了参照物,因此顺利得出了四种可供试验的思路——”
chapter.95 结束与开始
悠长的汽笛声随着那巨大、充满机械美感的蒸汽列车沿轨行进,逐渐远去了属于廷根市的列车站台。
二等座的车厢里,车轮、车轴转动发出的哐当响声几乎轻不可闻。
每一位坐在座位上的乘客看上去都显得相当体面而矜持,穿着笔挺的正装或是礼服,手边放着做工精良的礼帽。
这辆驶向王国首都贝克兰德的蒸汽列车将于四小时后,抵达诸位乘客的目的地。
有不少人选择以看书或读报的方式,安静消磨这段耗费在路途中的时间,即便有与同行者交谈的,买了二等座车票的人们也会压低声音,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的言行,以保证坐入这节车厢的格调。
一名看不出什么明显特点的燕尾服正装男士结束了与对座少女的轻声交谈后,将半高的丝绸礼帽放到膝盖上,两手交叠地靠住座椅的椅背,闭上双眼,沉入浅眠的梦境之中。
由戴莉·西蒙妮的记忆搭建而起的梦境。
“‘死灵导师’戴莉……啊哈,或许还是叫你‘通灵者’戴莉比较好?我听人说你更喜欢这个称呼。”
涂着蓝色眼影和腮红、显出妖异美感的戴莉巡视着观察了四周,也观察了那个站在自己面前、一身风衣长裤打扮的陌生男性,碧绿的眼眸中现出明了的光芒。
“这里是梦境,你潜入了我的梦中,而且还‘好心’地让我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不知名的‘梦魇’先生,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不知名?你是想说,你不认识我吗,‘通灵者’戴莉?嗯嗯嗯这可说不准……”抹平脸上表现力十足的夸张笑容后,黑发黑眼的“梦魇”让表情变得平静,变得稳重,并缓慢地在胸口画出绯红之月,“如果光靠这张脸的长相无法令你明确回忆起来的话,我可以简单地给出一点提示——比如,康纳特市……”
“等等!”戴莉忽地醒悟过来,自己曾在哪份资料上见过这位“梦魇”的脸,“你是康纳特市值夜者小队的队长……不,应该说是前任队长,名为穆尼·卡恩!”
“恭喜你,戴莉女士,你答对了!”
绯红之月的最后一笔尚未画完,过去曾经虔诚忠心的前值夜者队长便灿烂地大笑起来,欢呼着为“通灵者”的正确回答而喜悦鼓掌。
然而被这位“梦魇”潜入梦境的“通灵者”在意识到对方身份的瞬间,顿时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惊悚和惶恐。
身在贝克兰德教区任职执事,戴莉手中握有的权限比各市值夜者队长的权限只高不低,因此她十分清楚这位已在教会内部出了名的前队长——
穆尼·卡恩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遭受污染,精神就此分裂为在白昼时清醒的正常人格,以及在夜晚沉睡时极端异常的“梦魇”人格。
这样的异常者自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担负队长的职责,教会高层在静观一段时间后,做出了决定。
将穆尼·卡恩带至总部宁静教堂所在的凛冬郡,严加看管。
“但我现在……我现在离开了贝克兰德……”戴莉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按压着太阳穴努力回忆道,“我在……我现实是在……”
“你现在身在阿霍瓦郡的廷根市地下,戴莉女士。”
“梦魇”笑得愈发猖狂,毫不在意地张开双臂原地旋转了两圈,向“通灵者”揭晓正确答案。
“而你如今正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你想挽回一位接近失控的非凡者,但情况每分每秒恶化,你或许将不得不亲手杀了你深爱却又胆怯着不敢靠近的那个人……”
戴莉试图回忆现实的动作蓦地停滞,就像被按了快门、保存在黑白相片中的人物那样定格。
她想起了自己被拖入梦境前的画面。
那是在失去圣物封印的圣赛琳娜教堂地下,受到圣堂派遣的强者们布置封印时刻意预留出的禁闭室外。
邓恩·史密斯就在一道不见天日的厚重门扉后方,挣扎于疯狂和清醒的边缘,拒绝与任何人会面。
那些从禁闭室中发出的响动,有时甚至难以辨明是属于人的还是来自野兽的嘶吼,令人不安的同时,也让所有牵挂着邓恩的人们心生悲伤与痛苦。
戴莉不是唯一执意坚持守在禁闭室外的人,但只有她做到了和不眠者途径非凡者同等程度的,接连几天的彻夜不眠。
而在邓恩获得短暂而宝贵的清醒之刻,她总能听见从门的另一端,传来仿佛位于深渊尽头的沉哑声音,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呢喃着同样的内容。
“如果我主动打开这扇门,就杀了我……”
几乎所有人都能明白,他们的坚持毫无意义。
无论是让门后的生命维持住最后一点仅剩的理智和清醒、在断食断水的虚弱中衰竭而死,还是任由那些无序的混乱冲破凡躯束缚,变质为只凭本能驱使行动的失控者,都只能走向同样一个无法避免的结局。
在那逐渐迫近的残酷命运前,戴莉不想再去深究这名“梦魇”远在宁静教堂、却能深入自己梦境的恐怖影响力,奇异地恢复了镇静。
“穆尼·卡恩,你刻意找上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的梦里可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如果回到现实,有机会的话,我会找些热情的小家伙好好招待你的。”
“梦魇”不在意她话中隐含威胁的暗示,近似疯狂地发出冰冷而邪恶的笑声。
“放心吧,我懂你们的逻辑,就像理解另一个我那样……如果我是你,我会摆低自己的态度,弯曲膝盖,低下头颅,贴伏到地面,来向侍奉伟大存在的使者展现诚心和臣服,感激涕零地倾听使者带来的……救赎和希望!”
戴莉先是一愣,随即被他荒谬的发言激出了怒意:
“……开什么玩笑?!你说救赎和希望?你凭什么敢这么说——”
“就凭我现在走入了你的梦境,就凭我是你们眼中微不足道的负面人格,就凭我所侍奉的伟大存在、世间至美至爱汇集于身的崇高主人!”
戴莉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
“呵,我想,你所说的那位主人,绝对不是我们所尊崇的隐秘之母、厄难与恐惧的女皇,崇高而久远的黑夜女神。”
“黑夜女神如果愿意施舍拯救邓恩·史密斯,你也用不着等到今日。”
“梦魇”人格的穆尼·卡恩语气带笑,轻松的一句话便令戴莉的表情蒙上阴霾。
“而我所侍奉的伟大主人,命我传达四种具备拯救可能的希望。”
……四种希望?
戴莉一时竟有些恍惚,怀疑自己在梦中神智不够清醒,错听了这个和疯子无异的“梦魇”所提及的话语。
竟然存在四种……足足四种可以挽回失控的方法?
而这个疯子甚至不在意她的表态,神态轻快而恣意地高声宣读了起来。
“第一,切除所有受到污染的灵魂部位,再以空白的人工炼成灵魂填补……哈,这样做的代价会很高昂,而且他将遗忘过去所有的经历,所有相识的人与事……他将重获新生,但他再也不会记得你。”
“空白的……人工炼成,灵魂?”戴莉面露茫然,低声喃喃自语道。
“第二。”
黑发黑眼的“梦魇”收住笑容,表情不愉地磨了磨后槽牙。
“让我的伟大主人,对邓恩·史密斯施加影响。非常、非常深刻的,强烈的影响,足以颠覆任何理智和疯狂的影响。但我想你应该能明白这种选择的后果——他会失去所有自主思考,成为我伟大主人的忠实奴仆,成为执行主人意志的虔诚戍卫。”
戴莉再次感受到了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谬感:
“你管这叫做拯救?”
“当然。你不明白,你不会理解,能得到伟大主人这般浓厚的爱意……简直能让人嫉妒得发狂!”
“梦魇”穆尼·卡恩粗重地喘着气,勉强收敛了脸上的扭曲表情。
“所以我不推荐你……不,不不,我不允许你们这么做,不允许你们选择这等亵渎的拯救……来,继续吧,继续倾听我的话语——”
强行忍耐住面对未知疯狂的惊惶和不安,戴莉默默地掐紧了手指的指节,咬住牙关听完了对方给出的最后两条通向希望的歧路——
“继续向上晋升,提高自身对抗污染的能力……或者等待你的那个主人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去、就去……”她甚至无法复述对方随口抛出的一个短句。
“就去杀死那位造成污染、诱发疯狂的神灵,‘真实造物主’。”
轻飘飘地替她补完了下文,“梦魇”穆尼·卡恩丝毫不介意面前的“通灵者”露出仿佛见到不可名状恐怖事物的表情,大笑着张开了双臂。
“不过可怜的邓恩·史密斯一定撑不到那个时候,你们也无法献上能够取悦我伟大主人的祭品。真遗憾啊,‘通灵者’戴莉,一脸从希望跌落至绝望的神态,真的太令我满意了。”
“……如何向上晋升?你说的方法根本就行不通!邓恩曾超量服用过多份属于他人……属于他原先队友的非凡特性,你说的晋升……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他甚至没有机会、没有时间去消化属于他自身的魔药力量!更何况教会不可能为一个接近疯狂极限的非凡者提供晋升所需的魔药!他会在服下魔药的瞬间——”
“好了好了,冷静些,戴莉女士,不要这么心急。”
打断了她情绪激动之余的发泄后,“梦魇”双手下压,神情戏谑地扬起嘴角。
“看看如今潜入你梦境里的人是谁?是在教会内部成为饭后谈资的、险些成为失控者的可怜虫吗?还是幸运地得到了眷顾的、在疯狂之余维持住一半理性的异常非凡者?你以为,黑夜教会的高层为什么要下令将我押至总部,为什么要将我纳入失去自由的牢狱?”
“……因为,你——”
戴莉说到一半猛然醒悟过来:面前的“梦魇”无疑是异常的,充满矛盾的异类!他在清醒时理智,在梦境中疯狂……
不管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的确停留在了失控前夕的某个时刻,始终保持着与正常人一致的外表,能在清醒时以自身原本的意志照常活动……
“‘通灵者’戴莉,救赎和希望都是真实存在的,只看你是否愿意为此献身。”
一轮巨大的、呈现银白光辉的圆月之下,眼瞳变成纯净黑色的“梦魇”扯开一个可怖的笑容,嘴角一直裂至耳际,露出寒芒闪烁的利齿獠牙。
它的声音不再沉稳磁性,不再拥有那位前值夜者队长具备的男性声线,而是变得混沌不清,变得彷如多重回音回响的低哑合唱。
“向黑夜教会的总部提交申请吧。申请成为‘沉眠计划’的协力合作者,带着邓恩·史密斯来到宁静教堂,来到总部秘密设立的试验地……他们想揭开我保持住一半自我的谜团,想要在其他的不眠者途径非凡者身上再现这个奇迹,他们会需要濒临失控的邓恩·史密斯的。”
“‘沉眠计划’……你说的是真的?总部真的在进行和挽回失控相关的尝试?!”
就像抓住溺死前见到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般,戴莉的语气失去了镇定,迫切地想要抓住蜕变成可怕外表的“梦魇”问个清楚。
“你可以试试,反正我没有损失。”
此时的“梦魇”穆尼·卡恩已然呈现出明显的野兽模样,却仍然保持着与人近似的外形,与人正常对话的语言能力。
“不过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沉眠计划’被纳入了绝密的保密等级,一旦你提及相关词汇,无论是否做出选择都没有退路了。你将不得不和现在的生活道别,走上和之前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即使这样——”
“即使这样,我也接受……无论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只要有机会救回邓恩,哪怕,哪怕付出生命——”
深深呼吸了一口梦境中沉滞凝重的深夜气息后,戴莉打断“梦魇”,安静地望向它。
“穆尼·卡恩……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原因找到的我,我必须……向你表达感谢,感谢你告诉我的‘沉眠计划’。”
“感谢就不必了,我更喜欢直接收取代价。请向我所侍奉的伟大主人奉上一切吧。”似人似狼的“梦魇”咧着嘴角,露出邪异的笑容,“怀抱着敬仰与恐惧,颂念出祂的尊贵名讳——”
…………
未能见证到那个混乱梦境的结尾,也没能听到“梦魇”所谓主人的尊名,克莱恩一下子从迷蒙的视野中醒觉过来,睁眼望向对座安静翻着书页的少女,陷入了短暂的思绪整理状态。
一位疑似精神分裂的前值夜者队长主动找到戴莉女士,向她传达了挽救失控者的四种可能性,最后还声称教会总部正在进行相关的尝试……
爱丽丝说她得出了四种思路,却不愿详细解释,而是让他自己来看她“通过某种手段”得到的记忆碎片……
虽然很荒谬,但克莱恩在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了一个猜测,一个让他不愿去仔细揣摩的悚然猜测。
难道——不,不可能吧,怎么会有那么离奇的展开?
“你醒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吗?”
似是感受到了他久久不语的凝望,爱丽丝阖上手中包有书皮的厚重书籍,起身坐到他的左侧,柔声低语问道。
“……有一点。”克莱恩反应相当迟钝而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过脑袋看向她,“关于第四种方法,就是提到了杀死‘真实’……”
他没敢在公众场合提及那个被第五纪宗教书籍常有提及的神灵之名。
闻言,爱丽丝略微垂下眼眸,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良久才抬起头,眨着眼答道:
“你该不会以为那位‘梦魇’队长的主人是我吧?你觉得我有能力、有自信去杀死一位……神明?”
最后的发音,她几乎是凑近他耳畔用气音轻吐出来的。
……不是她?那个穆尼·卡恩口中提到的“伟大主人”另有其人?
不过康纳特市这个地名确实有点耳熟,似乎曾经在哪听到过……
正当克莱恩向后靠住椅背陷入沉思之时,他听到身边的少女轻笑了一声。
“总之不管怎样,你的好队长去了遥远的、寒冷的北郡凛冬,身边还陪着一位愿意为他付出和献身的美丽女士,虽然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好给出明确定论……”
“——但是,就像我来到了这座城市一样,”克莱恩回过神来,接过她未完的话语,望着窗外风景向后退去的速度逐渐变慢、变缓,望着被淡黄雾气笼罩在煤油灯光中的贝克兰德已然朦胧可见初瞥的轮廓,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希望之都……我会在这里找到希望,所以队长也能……不,是一定可以获得希望和救赎。”
就像爱丽丝所说的那样,故事不该就此结束,不该就此止步。
奇迹已在他的身上发生过一次,为什么没可能前往队长的身边?
悠久绵长的汽笛声响起,来自廷根的蒸汽列车缓缓驶入缭绕着夜色的站台。
异乡的旅者们走进王国首都贝克兰德的薄雾,于结束中获得了全新的开始。
(第一卷完)
chapter.1 首都新居
一身体面正装加锃亮皮鞋的穿搭,脚边放着尺寸夸张的巨大行李箱。
克莱恩立在蒸汽列车站站台的不起眼角落,避开此时乘客集中下车涌出车站的拥挤人潮,顺着别在扣眼里的表链拿出马甲口袋里的黄金怀表,弹开表盖看了一眼时间。
“7点35分……”略微思考了一下,克莱恩轻轻点头,转向身边两手空空、没有负担的少女,“时间上有些晚了,不过还好不是太晚。我考虑先去租房,如果没能成功租借到合心意的房子,再找家旅店投宿……你觉得呢?”
爱丽丝收回目光,不再看向站台外暮色昏沉、如同深夜的景象,语气随意而散漫。
“这种小事你决定就好。”
嗯……很好,现在把话题引导到那个方向就会显得很自然,很合理,绝对不会因为过于突兀而引起魔女小姐的警觉……
这么想着,克莱恩清了清嗓,将配合“小丑”扮演而购买的金表放回口袋,展开了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报纸和地图。
“我之前抽空看过登记在租赁房屋版块的广告,目前打算去乔伍德区的明斯克街看看情况,如果一切顺利,应该能租下15号的这栋联排房屋。”
“你决定就好。”面对这些没什么太大所谓的琐事,爱丽丝答得愈发简短。
“那么,呃,目前这里存在着一个小小的问题——”基于此时真实的情绪,克莱恩适时地让自己表现出了一点羞耻,一点赧然,“之前我去银行取钱的时候,只取了部分存款出来,现在发现这些现金或许,或许会有些不够我们……我们两人初来乍到贝克兰德安身的开销。”
“所以,你的意思是需要我提供资金援助吗?”爱丽丝嘴角微扬地说道。
“不,不需要……”
而且你的资金援助,大概也早早标好了暗中的价码,就等着我上套……
忍住肉疼和诱惑,克莱恩摇摇头,从马甲的另一侧口袋中取出自己早就备好的纸条,保持着它对半折的形状递给了少女。
“我想,我打算……咳,请你帮个忙,去趟贝克兰德银行,帮我取70镑的备用现金出来……嗯,你之前不是还想从我这里问出银行账户和密码么。我现在算是把自己仅存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
爱丽丝似是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半晌才接过那张对半折过的纸条:
“那个问题是我随口问的……因为我觉得,如果当时真的是你本人,绝对不会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而你若是当真回答了我银行的账户和密码,我就该考虑你被邪灵彻底占据躯体和全部记忆的可能了……你现在倒是不担心我把你的存款洗劫了?”
“你,你……你不会这么做的,吧……”
克莱恩努力让自己的回话显得有些底气。
“嗯,不会。”抬眸将视线从纸张上移开,爱丽丝望着他,脸上露出了还算温柔的微笑,“看在你给我买了外套放进行李箱的份上,看在你下车前提醒我加件衣服的份上,你的小金库逃过一劫。”
……呼。
还好,之前我有考虑到逐渐入秋的气温,考虑到了她的衣服问题,及时做了些细节上的准备,就目前来看,她还是挺受用我表现出来的关心的……
不明显的少许喜悦似乎驱淡了萦绕在克莱恩心中难以散去的低落情绪,令他稍稍扬起嘴角。
咕——
腹中发出的尴尬声响打乱了他的思绪,也引得少女不着痕迹地瞥了他正表示抗议的腹部一眼。
心知自己因为在梦中旁观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而错过了列车上提供的晚餐食物,克莱恩用没拿手杖、报纸和地图的另一只手捂住肚子,笑容浮夸地长叹了一口气:
“对了,取完钱之后,你能再帮我带一份打包好的晚餐回来吗?不用太贵,去家普通些、定价亲民些的饭馆,随便打包一份套餐带回来就好……嗯,如果你也没吃列车上的食物,那就带两份晚餐回来——钱就用从银行新取的那70镑现金里扣,我请客。”
说着说着,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大学时代,与寝室的室友打着商量,让对方帮忙带点夜宵回来……
嗯,不过现在他住的不是学校寝室,即将与他一同共居的也不再是那些可以随意勾肩搭背的大老爷们……
就在这时,克莱恩听到了她略显不快的哼声。
“又是要我帮忙去银行取钱,又是让我帮你带晚餐的,杂活全往我这里扔……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不用付钱的免费女仆吗?”
一个魔女还这么大小姐脾气!
克莱恩不想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多做纠结,生怕暴露自己的真正目的,于是开始组织语言。
不过很快,他便看见爱丽丝把纸条揣进了风衣的口袋,脸上的表情相当不情不愿:
“算了,你最近的情绪都不是太好,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女仆就女仆吧,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除非你付钱。”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想雇你当女仆,你的收费定价是多少?”尽管心知不可能,克莱恩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她一句。
爱丽丝即答道:“10镑。”
10镑……咦,才10镑?
克莱恩意识到这比他预想中的价格便宜得多,或许等之后攒起钱了,真有机会能让爱丽丝给他当一天的女仆……等等,她没提这是周薪还是日薪,又或者是时薪……
似是知道他正在考虑的问题,爱丽丝轻软柔和的声音从一旁悠悠飘来:
“每分钟。10镑。”
……算了,惹不起。
克莱恩果断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提起行李箱走人。
“那么我就先坐地铁去明斯克街了,如果和出租房屋的主人交涉顺利,你可以在15号的联排房屋里找到我。如果不顺利……嗯,不顺利的话,你可以在屋外的路灯附近找到我。”
无声地打量他两眼,爱丽丝指了指自己的耳畔,忽而微笑起来:
“虽然问得有些晚了,但你似乎弄丢了我送你的耳饰?”
对此,早有准备的克莱恩并不打算掩饰心虚,颇为肉疼地咬了咬牙:
“和你之前交给我的那几瓶药剂一样,那枚耳饰没能跟着我一起……下葬……”
他扪心自问,自己没说半句谎话,心虚也是出于遗失了她交给他使用的物品,只不过具体的对象并非“心念之息”耳饰,而为那几瓶极有可能落入值夜者手中的药剂。
克莱恩算是知道自己之前在她面前尝试说谎,为什么常常会被她看破真相了——就和他用灵视观察他人的情绪气场,结合一些表现特征,总结出那个人是否在说谎的测谎方法类似,爱丽丝虽然不会使用类似灵视的手段,却能直接从情绪、感情里“品尝”出对应的味道……
嗯,这大概就是尝到了所谓的,说谎的味道吧。
“我想也是,所以才一直没有刻意追问。”爱丽丝果然未曾怀疑他的说辞,拿出放在风衣口袋中的右手,而后走近一步,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稍微弯下腰。
克莱恩没有多问地照做,略微前倾身体,便见她抬起双手凑近自己的右侧脸庞,眼睛一睁一闭间,耳垂上就多了某个有着冰凉触感的硬质饰物。
“这次再随便弄丢,我就不管了。”她放松了用于踮脚的腿部力气,两只带有高度的尖尖鞋跟重新落回地表,向后退去一步,语气毫无威胁感地警告道。
“不会再弄丢了!一定不会了!”诚恳地作出保证之后,克莱恩不由有些好奇地追问,“这种耳饰,是可以量产的吗?新的这只和之前那只有什么区别?互相之间可以联系吗?”
爱丽丝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
“不能量产,也不是什么特别昂贵的东西。但我交给你的属于同一系列型号,开启和关闭的方法也和之前一样,都只能用来给我现在佩戴的这一枚耳饰传递消息……你问题好多。”
“好,好,我先去乘坐地铁了。”克莱恩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随即想起什么,以手杖示意了一下车站外的某个方向,“按照地图,你往那边走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就能见到贝克兰德银行的分行标识。”
见她轻轻点头,克莱恩俯身提起了脚边的行李箱,再无耽搁地走出车站,在不那么嘈杂拥挤的人潮中走向了贝克兰德地铁的入口。
……
大约四十分钟后,化名“夏洛克·莫里亚蒂”的克莱恩相当顺利地以半年25镑的价格租到了他所相中的那栋联排房屋,并提着行李踏入明斯克街15号的门厅。
而早在他安静乘坐地铁的平稳路途中,耳畔便响起了意料之中的、层叠回荡的虚幻祈求声。
克莱恩忍耐住现在就前去灰雾上查看情况的冲动,决定等到半夜时分再推动计划。
跟着他一同进入这栋租赁房屋的,还有房东萨默尔太太的女仆朱利安。
对方一边领着他在屋内走动,向他介绍15号的格局,一边不时加入房东太太的嘱咐。
比如可以出租给他人部分区域,但要保证房屋整体的安静和整洁。
而当她说到稍后会拿被子和床单等物过来时,克莱恩心中一动,连忙向这位女仆补充说明起来:
“请替我谢过萨默尔太太的好心与善良,不过能麻烦你拿两套床上用品来这边吗?我与我的……一位朋友会一起住进这栋房屋,她大概会稍晚些到。”
女仆朱利安没有多问什么,简短地应过一声便回了隔壁的房东萨默尔家。五分钟后,她带着另一名抱着被子、床单和枕套等物的女仆,两人一同将这些必备品放到了二楼的卧室里。
不经意间回忆起当初梅丽莎硬拉着自己去购置床单和被子的情景,回忆起自己不情不愿地替家中恶客整理好床铺的心情,克莱恩不禁露出了灿烂明媚的笑容。
而当他认命地将两张睡床收拾妥当,走下楼继续整理行李箱内的物品时,房屋的门外终于传来了令他等候已久的轻叩声。
克莱恩唰地一下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边,拧开门把。
肩披米黄色风衣外套的爱丽丝就站在门外,眨着眼看了他几秒,这才动作温吞地递出怀中的纸袋。
“喏,你的晚饭。”
“多少钱?”克莱恩掂着手中颇有分量的纸袋,下意识问了一句,慢半拍地后退侧身,好让她进屋。
“唔——”点着唇角回忆了一小会,爱丽丝随口答道,“大概2苏勒……左右吧。”
……这可不是什么亲民的定价!
克莱恩有些后悔让这缺少节俭意识的魔女去替自己跑腿,却也只能哀怨地看她一眼,拎着自己的晚餐来到宽敞而空荡的客厅,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打开纸袋、取出餐盒后,克莱恩的怨气在无声间淡去许多。
因为他发现自己今天的晚餐竟然是迪西海鲜饭……而且是加了许多额外配菜的豪华海鲜饭!
好吧,就当是无奈之余的奢侈……
如此安慰着自己,克莱恩霍地站起转身去洗干净了双手,然后回到桌边开始享用自己抵达贝克兰德的第一餐。
……别说,味道还挺不错的。
一番令人劳累的——主要是克莱恩在劳累的收拾后,安顿下来的两人坐在没有点起壁炉的一楼客厅,相顾无言。
半晌,爱丽丝捂着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掩自己语气的疲惫。
“没有什么事了吗?那要不早点去睡觉?”
已从少女手中收下那结余的69镑17苏勒,正在默默盯着她长裙边沿的蕾丝花边想着今后打算的克莱恩一下抬头,犹豫着要不要和她商量某件困扰了他有一段时间的难题。
自从他决定好“夏洛克·莫里亚蒂”这个假名、决定要在贝克兰德以私家侦探的身份赚取收益,就一直在困扰他的难题。
……因为你看啊,虽然不是真正的“福尔摩斯”,但我现在身边不是有个很好的、有过侦探事务所工作经验的助手“华生”在么!
提到夏洛克,想到福尔摩斯,那就不得不提及的华生!
——但如何委婉地向魔女小姐说起这事,说服她来为我这样一个没有名气的新手“福尔摩斯”做助手,就很有难度了。
更为关键的是,之前试验“献祭”仪式而耗费在灵性材料上的钱,加上最近买衣服、租房等等必不可缺的开销,我的小金库已经严重缩水,保守估计只剩下大约不到80镑的存款,以及目前手上所有的100镑左右现金……
克莱恩算着算着,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短时间内,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无名侦探恐怕都不会有什么收入,只能靠这些启动资金来度过最开始也最为艰难的阶段……实在无力支付雇佣一位昂贵“助手”的钱。
于是,克莱恩只得压下脑中那个诱人的想法,动作缓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那就……早点休息吧。”
互道晚安之后,两人分别进了各自选定的卧室,来自燃气灯的暖黄光芒先后熄灭,落入安宁静谧的夜色之中。
…………
夜已深时,克莱恩来到了灰雾之上的雄伟宫殿,在属于“愚者”的座椅坐下,尽力维持着心情的平稳,以回应祈求的形式抬手触向了侧方晕开明光的涟漪。
虚幻而模糊的场景在他眼前展开,呈现出银行的柜台,呈现出一个看不清具体模样的娇小人影,正抄写着某张纸条上的内容。
见状,克莱恩略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仅仅只是能见到爱丽丝抄写古赫密斯文尊名时的景象,并没有建立起和“正义”、和“倒吊人”类似的深红星辰联系。
也许要以建立联系的方式去触碰这片光晕……
克莱恩正要改变尝试的思路,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了手。
“要先占卜一下,这种想法是否可行,是否会为我自身带来危险……”
毕竟这次要拉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真实底细的爱丽丝。
万一为了建立和她之间的稳定联系,他现有的全部灵性都被抽干怎么办?
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对了,差点忘了——在下蒸汽列车前,他其实还想多问问爱丽丝关于那位前值夜者队长、在戴莉女士梦中现出人狼模样的“穆尼·卡恩”的事,不过后来因为其他的安排,一直搁置没有细想。
正好现在他身处灰雾上的神秘空间,占卜能力有加成,可以对自己之前隐隐约约的灵性熟悉感进行排查。
这么想着,克莱恩快速而熟练地拟好占卜语句,用具现出来的纸笔写下了它:
“熟悉感的来源,和爱丽丝之间的联系。”
chapter.2 意外事故
模糊而扭曲的虚幻视野逐渐淡去、散去,克莱恩向后靠住高背椅,以手捂脸地发出叹息声。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碰上和“镜之魔女”相关的意外事故,毕竟那是已被黑夜教会高层“封印”的“魔女教派成员”,理应属于不会再生事端的安分囚人……
结果,兜兜转转,因果竟又绕回了最初,绕回了被“镜之魔女”迷惑心智的康纳特市值夜者小队……以及那位受到深度魅惑影响的值夜者队长。
再说得严格些,根据戴莉女士梦境中透露的消息,那个名为穆尼·卡恩的“梦魇”已不再负责管理康纳特市的值夜者小队,而是被押送至总部宁静教堂所在的凛冬郡,被迫参与到了那个神秘且绝密的“沉眠计划”之中。
……在克莱恩看来,那个疯疯癫癫的“梦魇”口中所称的“伟大主人”若不是爱丽丝本人,他情愿把名字倒过来写!
仔细想来,爱丽丝当时的回答也很是有些问题,她以反问应对他的疑惑,全然避免了正面作答。
但关于她与那个“梦魇”的关系仅仅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缺少实质性的线索和佐证,以至于他无法通过手头现有的前置信息完成最终的证明占卜。
因为爱丽丝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什么拥有尊名的神秘存在,她只是一个来自DND体系的异世界魔女,掌握着不少无法用序列魔药解释的神奇法术……
虽然神奇,但并没有诡异、背离常理到那么高层次感的境界,嗯,至少没有他这个谜团重重的转运仪式和灰雾空间这么离奇……
当然,她在镜中世界的表现倒也足够强大,展现出了身在那个领域之内的主权掌控力,但那仅仅只局限于镜中世界,和“不眠者”途径所能涉足的梦境领域并无重合之处。
而且还有一点较为可疑的是,爱丽丝给他展示的那段属于戴莉女士的记忆,显然被刻意掐去了“梦魇”最后念出“伟大主人”尊名的部分。
她似乎就是不希望他知道具体详情……
但这种做法的意图简直太明显了,几乎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这段尊名有问题,属于不能被他知晓的内容。
……不明白,想不出合理的答案,缺少了某些至关重要的信息。
或许明天该抽些时间出来,去问问爱丽丝?
不过至少今晚,克莱恩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摒除杂念,默念着占卜语句保持冥想状态,他很快得到了“与祈祷光晕涟漪中的人建立联系不会抽空我的灵性力量”“拉入此人的行为存在危险”等对应结果。
即便反复更换占卜语句,得到的结果都还算令克莱恩放心,于是他无声放开手中的黄水晶灵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很快感到了紧张,紧张自己即将拉入一个对自己的性格足够了解、实力又显然远强于自己的熟人。
不管了,就按计划安排的来!
他推敲了那么久的剧本,没道理在开场前胆怯!
如果途中发现灵性消耗太大,或者出现其他危险的前兆,就第一时间果断切断和这圈光晕的联系!
默默倒数了五四三二一的计时后,克莱恩轻吸一口气,先是以“创建小号”的念头,在青铜长桌的最下方凝聚了一道身影出来,旋即伸手触摸向那片涟漪不断的光幕,尝试与其建立联系。
进行尝试的这个瞬间起,他感觉到自己的灵性不断向外涌出,仿佛搅动整片灰雾空间的狂风,引得灰白雾气翻腾,连带着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直到他的灵性被抽走接近七八成,这座建立在灰雾之上神秘空间的巍峨宫殿才恢复了过往的平静,第二道影子于古老斑驳的青铜长桌边悄然而现。
克莱恩压下情绪,让早就准备好的、被虚幻雾气层层笼罩的假人在自己刻意的挥手间消散,然后以绝对支配者的“愚者”姿态转向那道长桌边多出来的人……
人……影?
放眼望去的那一瞬间,克莱恩听到了自己大脑宕机的声音。
那是……人?
他很想说服自己,那个有着奇怪外表、仿佛覆盖着羽毛的怪影轮廓是属于爱丽丝的……个鬼啊!
那分明是一只不知道出于何种理由、身长尺寸达到一米有余的巨型禽鸟!
哪怕隔着浓厚的灰白雾气掩盖,他也分明看得清楚,这来历不明的巨型怪鸟正大张着鸟喙,傻愣愣地盯着“愚者”座位上的自己,眼神中八成也写满了和他一样的呆滞。
大约三五秒极其古怪尴尬的沉寂后,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叫声响彻灰雾之上。
“啊————!!!”
克莱恩被这声如土拨鼠巨吼似的叫嚷直接给喊懵了。
接着,他很快便又听到了巨型怪鸟发出的嘹亮哭喊,以及笨拙拍打翅膀却无法飞起的扑腾声。
“救命,爱丽丝,救命啊!我被人绑架了!你可爱的、勤劳的、勇敢的使魔夏娃被不明人士绑架了!救命,要死了要死了,救救我救救我!我要被杀了!”
……等一下,使魔夏娃?
克莱恩被这憨货的鬼哭狼嚎吵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却又猛然间回忆起了八月上旬的那段时间,每晚都会带着药用软膏前来观察他“试药情况”的那只非凡动物……
那只自称是爱丽丝的使魔,自称知更鸟的小偷鸟!
……虽然严格来说,是“偷盗者”途径的非凡鸟。
它怎么变得这么大只?!都快有十一二岁儿童的身高了,翼展更是达到夸张的两米,足足覆盖了它邻近的数个空座。
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克莱恩脑海中的念头纷呈,仅仅只能维持着表面上平静淡定的神秘强者形象,竟没能想到眼前这种情况的应对方式……
这……这XX的谁能想得到他会拉上来一只鸟?!
不对,之前通过那道祈祷光晕涟漪看到的景象,分明是一道辨别不清具体模样的人影……他正是知道爱丽丝身上存在相当高位的反占卜、反预言手段,才会觉得这是正常现象。
……难道当初抄写那段古赫密斯文密码的,就是眼前这只被吓傻的、只会喊救命的蠢鸟?
也太荒谬了吧!
等等,如果今晚去银行取钱的是这只“偷盗者”途径的小偷鸟,那我的存款……
念及此,克莱恩的脸色蓦地一变,就要切断和这只蠢鸟的联系,赶紧回到现实世界去向爱丽丝确认情况。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异常——
震动。
强烈的、如同巨大地震般的恐怖震动从脚下,从他所立足的巍峨宫殿,席卷了他身处的灰雾空间。
宽广宏伟的穹顶一寸寸坍塌,高耸庄严的石柱一根根倒塌,砸向古老斑驳的青铜长桌,坠向长桌边的肃穆高背椅,仿佛末日来临前的景象。
虽然自身所在的位置相对幸运,没有遭到这场古怪“地震”的余波影响,但克莱恩几乎是瞬间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作死尝试,想起了占卜“3-0782”变异的太阳圣徽那次被神血来源所灼烧的可怕经历!
情况不对!
克莱恩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率先想的便是切断与蠢鸟夏娃的联系。
可几乎是在产生这个念头的刹那,他的身躯失去了平衡。
突兀袭来的滔天巨浪以无法抗衡的绝对之势,拍向灰雾上摇摇欲坠的残破宫殿,拍向损毁严重的青铜长桌,将所有事物卷入汹涌降临的怒涛之中。
剧变来得太过突然,毫无征兆,短暂的数秒时间甚至变得如世纪更迭般漫长。
克莱恩被迫呛了好几口水,才意识到自己已从那如海啸般狂乱的灾难中逃过一劫,正躺在雾气浅淡的地面上,浑身散发出属于海水的咸腥气味。
判断出自身并未受到太大的实质伤害后,他手臂一撑,一下子站起身来,就要观察周围的情况,却在抬头的瞬间见到了某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景象。
克莱恩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失去灰白雾气遮掩、像从海水里捞出来似的自己,就连身上具现出来的燕尾礼服和长裤裤脚也在不停地向下滴着水。
问题是——映出他此刻身影的、如镜面般光滑明亮的那样事物。
那是一只正在凝视着他的眼睛。
巨大的、几乎撑满灰雾空间的恐怖眼睛。
一只……有着熟悉的、瑰丽色泽的青碧眼眸。
克莱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避开的它,也不知自己扭动脖颈、试图在这片区域寻找那只使魔小鸟的动作有多僵硬;但当他重新扳回身体,那只令人心生惶恐的巨眼已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正是一道与现实并无差别的纤细人影。
她的身侧没有虚幻雾气的笼罩,她娇美动人的五官容貌就那样显露于这片神秘的空间,她穿着单薄好似睡裙的粉色纱质长裙,双眼直直地看着他。
看着狼狈不堪、同样失去雾气掩盖的“愚者”先生。
……完了。全完了。
克莱恩的大脑里一闪而过自己灰暗无光的未来。
比之前还要长久、还要尴尬的一阵死寂过后,他看到少女转动视线,打量起破破烂烂的宫殿废墟,娇嫩欲滴的粉唇轻启: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背地里玩花样,难道都不打算给我个解释?”
……解释?你还想管我要解释?我还想问你是怎么上来的……我根本就没拉到你!
克莱恩木然地抬手抹了把脸,抹了把湿漉漉在往下滴水的头发,抹得自己满手似乎能蒸出盐粒的海水,随后才慢了半拍地给出恢复原状的意念。
于是只一眨眼间,残垣断壁般的宫殿重归壮观雄伟、巍峨古老,不知被海啸被洪水卷去哪里的青铜长桌和高背椅也回到了耸立石柱撑起的穹顶之下。
长桌边的两道人影也被变得浓厚的灰白雾气所笼罩,面目与轮廓都显得朦胧不清。
但克莱恩知道,这不过是象征性的弥补手段,就和亡羊补牢的性质类似,只能起到一点自我安慰的心理作用。
即便身在青铜长桌的桌尾附近,即便在被端坐于上首座位的“神秘人”无声打量,爱丽丝也不见半点局促和慌张。
她大方地欣赏了几番宫殿内的建筑设计风格,又转而观察面前的长桌和高背椅,口中的语气一如往常那般随性而轻快:
“你应该不是请我来这里研究什么失落文明的吧?有什么事就快些说,我还有事要忙呢。”
正斟酌着如何开口的克莱恩一愣,径直拿出金表看了一眼时间,虚幻雾气笼罩下的脸部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现在接近凌晨一点,你有什么可忙的事?”
“和在贝克兰德认识的朋友聊天。”爱丽丝答得理所当然,随后补充,“我失联了许多天,当然要解释一下没能及时回复联络的问题。不过可能确实现在有些太晚了,我都没注意时间过得这么快……”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去和朋友聊天?”克莱恩愈发觉得心情古怪,复而马上想到了灵体被拉入这片灰雾空间时、外界身体的表现就像是失了魂似的吓人惊悚,顿感有些不妥。
“不可以吗?”爱丽丝说罢,略微停顿了一下,才又慢吞吞地追加道,“要不然你等我一下吧,现在我一边视野在现实世界,一边在这里和你对话,虽然不是操作不过来,但那对你、对我的那位朋友都太敷衍了。稍等我会,让我结束现在的话题,然后找个机会和她道别。”
……好家伙,你搁这同时开两个分身和两个人网聊是吧?
克莱恩忍住吐槽的冲动,听她相当淡定地又表示道:
“正好,也给你一点时间,考虑好要对我说的话。”
他无声地捂住脸,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一小步退让令自己得到了宝贵的思考空隙,得以整理自己此时混乱的思路。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此时更是快速地冷静了下来,将线索和信息整理归纳,在心底列出一条条可能,一条条猜测,并把疑点与困惑总结成最关键的几个问题。
堪堪理清思路,立于古老斑驳长桌旁的那道人影便转动了一下脑袋,仰首望向长桌前方。
“聊完了?”
由于已在她面前“原形毕露”,克莱恩干脆不再刻意维护自己神秘莫测的强者形象,端坐在主位的高背椅上支起了手臂,竟意外地感觉心神平静。
“所以……”
属于爱丽丝的那道人影毫无敬畏之心地绕开身旁的座椅,悠然漫步般走到了长桌最上首的尽头,正对着“神秘人”坐了下来,坐到了他常常会伸手轻轻叩击的古老长桌上,并顺势架起双腿。
“你的试探,你的计划,就是为了今晚?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什么?”
“愚者”克莱恩轻微吸气,令声线维持着平稳与镇定。
“我只想从你口中得到答案——爱丽丝,你到底是谁?”
chapter.3 执掌权柄之人
爱丽丝是谁。
这自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爱丽丝并非她的真名,当然也就无从谈及她的真实。
但即便她听完这个问题就沉默了下来,即便她或许正在考虑如何敷衍回答,已有过作死经验的克莱恩也能从自己隐约的预感和直觉中得出某个合理却也疯狂的推论——
“你……是神吗?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
坐于他正前方的少女出现了十分明显的动作停顿。
大约两三秒后,她将手关节抵在膝上,微微前倾身体,撑起下巴偏了偏脑袋。
“是啊,按常理来看,按你刚才的经历来评估,你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向她道出问题与猜测时的紧张感已无声淡去了不少,克莱恩听到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
“你这是承认了吗?”
“是,但也不是。”
被灰白雾气所笼罩的少女面容模糊,语调轻缓,似乎暗藏着难以辨明真意的笑容。
“要全部解释清楚,那将会是一个长且无趣的故事,所以让我想想……”
“我其实不介意你讲得详细些。”克莱恩诚恳而认真地表示道。
她的过去于他而言是全然的空白和未知,是他无从踏足涉入的重重迷雾。
即使她曾随口提及自己旅途的见闻,聊过个别国家的风土人情,但这些都无益于驱走笼罩在她身上的种种谜团,反倒更加吸引他人……至少深深吸引着他去探寻那张神秘面纱后的真容。
不过化名爱丽丝的异世界魔女显然不会那么好心,不会尽数道出她的过去。
她沉吟了一会,似是终于组织好了语言,缓缓道出了开场白:
“我的生命中,一共有过三位父亲。”
……三位父亲?等等,这是什么牵扯到改嫁再嫁的贵族姻亲关系,听起来就很复杂!
几乎是瞬间联想起她向自己强调过的贵族身份,克莱恩的表情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我的第一位父亲,是我实质意义上的血亲,他将高贵而流淌有罪业的血脉传承于我,以王宫为名的囚牢把我锁在笼中……在他眼里,我只需要会呼吸,会眨眼,只需要什么也不做地活着……就是他的好女儿。
而我的第二位父亲么——”
她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在过于平淡的语气里掺入些许情绪。
“好吧,我得承认,我从没这么叫过他。但他治好了我灵魂层面上的恙疾,帮我找回了对真正自我的认知……我很感谢他的引导,没有他或许我还要彷徨许久,迷失许久,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唔,不过那是个除此之外一无是处的混球,所以我是绝不会当面这么夸他的……
至于第三位——”
停顿了大约数个呼吸的时间,她放平撑起下巴的手,向后仰直身体。
“或许我该用‘父神’来称呼祂。祂将权柄分予我,向我许诺庇佑和从神的神位,以神明的视角来看就是给出了神嗣的身份……嗯,不过我拒绝了祂,拒绝留在深海、留在祂身边,因为那样就必须与祂一同陷入沉眠,陷入无光的深暗……祂是伟大的众神之神,沉睡于深海之主——”
“停一下。”克莱恩木着脸,再也忍不住插话的冲动打断她道,“你……你那边的世界,应该不存在这种……这种神吧?”
说着,他给出表达的意念,在虚幻的雾气中凝出一道有着畸形轮廓的影子,一具自己曾经只在网络图片里见到过的异形身躯,脑袋正面的模样形似生长着章鱼触须的恐怖人脸,身体似乎被鳞片覆盖,背后是一对与身体尺寸并不相称的狭长翅膀……
作为玩过一段时间跑团的什么都懂一点选手,克莱恩十分清楚这尊“神明”代表着什么!
但也正因为知道,他才感到荒谬,感到错乱,感到那股不可名状的怪诞恐慌——如果真像他想的这样,那么有关爱丽丝的一切猜测都会被这尊象征无序混乱的邪神所颠覆!
好在,爱丽丝的回答很快令他松了这一口气,也让他得以挥手散去了这只用雾气凝聚出来的“迷你邪神”。
“……不,我的父神不长这样。”
她以一个艰深晦涩的发音描述了她那位“沉睡于深海之主”的父神所拥有的权柄,据说其大致含义囊括所有的海洋、湖泊和河流,所有水生生命,等同于构建起世界位面的基石之一……
“但请你不要误会。”爱丽丝稍稍抬高了音调,“我现在继承到父神的权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属于‘深海’的那一部分,而且我不在神位之上,只是空有作为权柄的钥匙……嗯,你可以理解成,我可以借这把来自高位的钥匙,撬动使用神明才能行使的权能。”
克莱恩动了动嘴唇,与面前容貌模糊的少女相视良久,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能力:
“……你这和神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异世界的神明权柄竟然在这边也能通用?
这也太离谱了!
完全没把“主宰大海的皇帝”、“伟大的风暴之神”放在眼里是吧?
反观少女还在煞有其事地点头:
“当然有区别。就像我之前向你强调的那样,我是人类,偶尔借用一下神明权柄的人类,所以不是神,也不会是神。而且你想啊,‘深海’的权柄大多数时候其实也没什么用,不是吗?”
“不,这怎么说也是属于神明领域的力量……”
克莱恩很想说你这属于经典的凡尔赛发言,别人要是能有这种行使神明力量的机会,大概早早想出了各种利用金手指的骚操作,努力在那个可以登神的世界里弄来个神格、混个神位了,结果她倒好……
她嫌弃神明给的“深海”权柄没用!
“因为真的没什么用……我又不去深海定居,也不想召来海啸淹没城市,这个权柄的主要作用就成了借助高位格的无光深暗,借助深海的沉寂性质,打消所有指向我的占卜、预言和诅咒等法术效果……”
爱丽丝甚至还振振有词地表示,在过去的某个年代里,曾有信仰她那位父神的狂热信徒谋划了席卷主位面的残酷战争,挑起两片不同大陆居民间的强烈仇恨,最终成功唤醒了沉眠中的深海之神,以沉没一整座大陆的代价与献祭,换来祂时长仅有数秒的短暂注视。
……越听越像我知道的那个“深海之神”了。
而且这狂信徒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就给人一种邪教出身的直觉……
忍住嘴角抽搐的本能反应,克莱恩无声地握拳抵住嘴巴,发出疲惫而无力的叹息。
“而且该怎么说呢,来到这边的世界之后,我可以感觉到属于海洋的权柄被本土神明所掌控。所以越是接近海面,我拥有的权柄力量就越稀薄,只有在深度达到五千米、以及更深的海域,才算是接过对海洋的绝对主导权……”
疑似邪神之女的异世界魔女相对还算热情地叙说着她的发现,一些距离普通人生活过于遥远的现象与结论。
只是当她停下发言,轻轻偏过脑袋望向面前雾气缭绕的“神秘人”,她终于意识到这家伙正直直地盯着自己走神。
“克莱恩!”
被直接叫到名字的“愚者”先生动作迟缓地向后倒往椅背,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等一下,我要缓一缓,整理整理思路……”
爱丽丝是谁?
她虽然没有完全明说,却已对这个伪命题进行了解释。
是笼中的囚徒,是被人生导师引至正确方向的自由旅者,也是被沉眠于深海之神眷顾的幸运儿。
至少单纯从结论来看,她所谓的“三位父亲”代表着她人生的不同阶段……
但她的叙述中存在不少疑点,比如那位在他看来和邪神无异的“深海之神”,那位对整座大陆的献祭都只是漠然注视几秒的“父神”,为何会对爱丽丝另眼相看?为何会许诺给她庇佑和从神的神位?为何对她的拒绝似也并无表示,甚至仍然愿意赐予她“深海”部分的神明权柄?
——沉睡于深海的神明想要庇护她,从某种更可怕的危机中保护她?但是理由呢?
……总不至于是因为那个魅惑能力吧?
如果连这种级别的超强邪神都会被爱丽丝魅惑,克莱恩觉得或许她那边的世界也离完蛋不远了。
而且,她用在一些细节上的描述着实令人非常在意。
什么灵魂层面的恙疾,什么高贵但流淌着罪业的血脉,什么以王宫为名的囚牢……
……嘶。
“王宫?”克莱恩一下子从瘫倒在椅背上的姿势弹起,双臂分别撑在她身侧,猛地站起,“你别告诉我……千万别告诉我,你离家出走之前,还是什么被囚禁的公主……”
这,这,和她的人设完全、根本,一点都不搭调吧?!
爱丽丝似乎被他突然的起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挪了挪位置,微微侧过脑袋以避开那张贴得极近的模糊巨脸。
“不,你误会了。”
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后,克莱恩意识到自己如今略显唐突的姿势,连忙放手向后坐回了高背椅。
就在这时,他看见爱丽丝从长桌上跳下,边掸着裙子,边抬起下巴似是睨了他一眼。
“正统王室出身,封号当然是王女,有继承权的那种。”
“不过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的亲生父亲……前代国王陛下无意培养我,也不认为我应该拥有自主思考的权利——算了,这些事没什么好提的,无趣得很。”
她极低地叹了一声,随即语气重归轻快。
“说完我的事了,你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啊这。
克莱恩张了张嘴:
“切换话题也太快了些……”
“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大半夜地把我家使魔的灵体带到这种地方来,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爱丽丝一步上前,抱着手臂来回打量被浓浓灰雾笼罩其中的克莱恩。
我还想问你呢,我之前拉的明明是那只鸟,现在联系还在,鸟却不见了……
不对,说到底要不是你让那只该死的鸟去银行取钱,我也不会拉错人!
无声腹诽间,克莱恩习惯性地藏好心虚,尽量让自己显出一种皆在掌握的自信姿态。
“……只是一次尝试。”
“那你知道么,”即便有雾气的遮掩,克莱恩仍然能在心底勾勒出她此时扬起的恶趣味微笑,“使魔和主人之间的联系直接作用于灵魂,你将夏娃带到这里,就相当于将我的一部分带到这里……”
——所以,这就是我根本没拉到她,她却自己找上灰雾来的原因?直接顺着灵魂间的联系?
克莱恩被她一语点醒,意识到并非这片灰雾空间的防御能力变弱了,也不是被来自外界的蛮力直接攻破,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很快考虑起了其他的尝试方法:如果现在切断和那只鸟的联系会怎样?爱丽丝也会回到现实吗?……不,这个还是等一会再试吧。
今晚……虽然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却也从爱丽丝那里听来了不少与她过去密切相关的往事……嗯,勉强算打听到了吧。
那么,还要按原定计划的想法来吗?
开口邀请她加入塔罗会?
邀请她这样一个对“愚者”已然知根知底的异类加入塔罗会?
只略加思索,权衡了利与弊,克莱恩便敲定了决心——
先试试再说,反正让她参加定期例会的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中,实在不行就另想它法!
当然,那些弯弯绕绕的演技和不必要的说辞也就可以免了。
说实话,他其实已经不指望她会答应自己的邀请。
以这魔女敏锐到可怕的人心洞察力,怎么会猜不出他原本的打算?怎么会想不到她的加入能有效为主持塔罗会召开的他树立神秘强者形象?
而在他向她说明过塔罗会的运作方式后,克莱恩甚至感到她以一种微妙的眼神上下扫视了自己几遍,饶是以他久经锻炼的脸皮也没能顶住这等视线,略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
“咳,我、我知道,这些要求有点……”
“好啊,我可以加入,听起来挺有趣的。”
“我可以理解,为了配合我的演技,你必须在其他成员面前表现出对我的尊敬和崇拜,你不同意也是……”克莱恩说到这里突然卡壳,停顿了足足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可以加入。”爱丽丝向后靠住长桌,声音中流露出明显的笑意,“装成你的崇拜者,隐藏现实身份,并选一张塔罗牌作为代号是吗?”
“对……”克莱恩茫然点头,完全没懂她会答应下来的理由。
正当他要补充代号选取的限制时,他听到少女轻快地笑了一声:
“那我要选塔罗牌的‘愚者’,代表开始与结束的愚者,代表无限可能性的愚者。”
……艹,你是来篡位的吗?
克莱恩差点没能绷住表情,只能强行控制住脸部肌肉,板起脸说道:
“不可以,‘愚者’的代号已经有人了……是我。”
“……好吧。”她似乎是撇了撇嘴,语气一下子就不再那么欢快了,“那就‘世界’,最后的那张主牌。”
那是我想留给自己“小号”用的代号!
“愚者”克莱恩的表情一阵扭曲。
chapter.4 星与高塔
“‘愚者’不可以也就算了,‘世界’也不让人选……你怎么这么小气。”
爱丽丝气哼哼地以示指责。
克莱恩表情木然地思考了不到半秒,让长桌上现出一副完整的塔罗牌,随即从里面抽出了“愚者”、“正义”、“倒吊人”等已有人选的牌面。
“你从这里面挑吧,或者随便抽一张也可以。”
都怪她不按套路进灰雾,害得他失去了在她面前自称“愚者”的机会,也没能好好表现出他身为这片神秘空间主宰的绝对掌控力,落入现在这样被动的局面……
无声哀叹间,他看着她拿过那叠塔罗开始洗牌的动作,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在这里,在这片灰雾上的空间给爱丽丝进行一次占卜,一次由她亲手切牌、洗牌的塔罗占卜,呈现出来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虽然塔罗牌只是罗塞尔大帝“发明”出来的占卜工具,但占卜的意象和象征来自于自身灵性与灵界的交感,来自于高层次的神秘启示。
既然他人的占卜无法得到指向爱丽丝的结果,就连阿兹克先生也只看出她的命运被虚无笼罩,那么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做得到这一点,才能拨开笼罩在命运上的迷雾。
而得到启示之后,她身边坐着的“占卜专家”就可以从中解读意象了!
嗯……虽然我已经晋升“小丑”,严格来说不再是“占卜家”了,但占卜水平可是比起之前有所提升的,解读意象这种小事根本不在话下!
心动之余,克莱恩开口叫停了站在自己身侧的少女,把几张被抽走的牌又放回了那一叠塔罗中:
“爱丽丝,要不要来试试看占卜,塔罗占卜?我以‘占卜家’的名义保证,很准的。”
一边说着,他边给出意念,让一张稍矮了些许的椅子在自己“愚者”座椅旁的位置出现,以便之后的占卜流程。
“塔罗占卜?”爱丽丝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语气中满是狐疑,“塔罗占卜的时候必须要明确自己所询问的问题……可我目前并没有面临什么需要靠占卜才能作出决定的难题。”
……你还挺懂行的嘛!不过在这方面我可是真正的专家。
克莱恩示意她坐下,随即提议了最经典的牌阵,以从左到右依次排开、分别象征“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张塔罗来昭示意象。
“……你这么热情主动,其实只是因为好奇我的未来和命运吧。”
面对爱丽丝的轻哼,他摆正了表情,严肃而认真地阐述了一番身为“占卜家”途径非凡者对未来启示的思考,对命运的敬畏、谨慎以及无奈。
“虽然占卜自身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但却是一种明确方向和选择的好方法,我认为……”
仅犹豫了不到半秒,克莱恩便说出了自己观察所得的结论:
“你没有必要刻意回避自身与占卜的接触。你知道的,我经常会以这种方式确认安危,你自己也用占卜来找过旅店……”
在他逐渐变轻的话尾,爱丽丝接入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我只是不想去看早就被定好结局的命运……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吗?”
她轻轻摇着头,手上动作却并不慢地洗好了那副完整的塔罗,随即切牌,将三张背侧朝上的卡牌按从左至右的顺序依次放置。
“被定好结局的命运?”
克莱恩略一愣神间,便见少女伸手按住了最左侧、代表过去的牌,翻起的同时口中轻声念道:
“恶魔。”
正位的“恶魔”被翻转朝上,手握着锁链,脚踩硫磺业火,头顶的犄角弯曲而狰狞。
揭开了象征过去的塔罗牌,爱丽丝径直跳过“现在”之位,双指点在最右的纸牌边沿。
“死神,或者……逆位的世界。”
随着她如判决般的宣判,本该代表完满、达成的“世界”以逆转的图案呈现于古老斑驳的长桌之上,呈现在两人眼前。
头一次见到问卜者竟反过来预测占卜象征的情景,克莱恩张了张嘴,下意识问道:
“你洗牌的时候记住每张牌的位置了?”
“你觉得我有这么无聊?”
爱丽丝偏过脑袋瞥了一眼他,不再翻开摆放在正中、象征现在的那张塔罗,而是双手交叠着抵住下巴,以近似鼻音的模糊声线低喃道:
“所谓的宿命论,就是逃不过也避不开的必然结局……我讨厌这种理论,也讨厌那些把预言看得比过程更重要的贤者们,更讨厌做出遵从命运安排的选择,所以——”
“所以……”克莱恩不自觉地看向那张背面朝上的塔罗牌,暗自猜测象征着她现在的启示会是什么。
“所以,我会从无关自身命运、也无关启示的这些牌中选出代号。”
越过那张不曾被翻开的塔罗,她在切牌后的那两叠纸牌中随意地抽出了一张,夹在两指之间,并保持着背侧朝向自己的状态,转身看向克莱恩。
“来,‘愚者’先生,告诉我,我选中了什么。”
轻轻叩击了两下长桌,克莱恩收回那些令人心生旖旎的绮念,口吻平和而沉静地微微颔首:
“欢迎你的加入,从现在起,你是塔罗会的一员了,‘恋人’小姐。”
“‘恋人’……塔罗会的恋人?”她低声复述了一遍,忽而轻笑出声,“听起来有种大众情人的感觉,我还没尝试过这种路线,或许还挺有趣的。”
……塔罗会的恋人?这魔女意思是要祸害他的会员们吗?
大概是身为“愚者”的从容和自信在胸膛中翻涌作祟,克莱恩语气自然地接过了这个话题:
“不要忘记我们说好的,你在成为塔罗会的一员之前,是由我的眷者观察、发展来的……对‘愚者’有所索求的高序列非凡者。就算是要确立‘恋人’关系,也该是我的眷者排在最前面。”
“你的眷者……”爱丽丝放下手中的塔罗牌,起身走近属于塔罗会之主、属于“愚者”的高背椅,语带笑意地伸手抚上座椅的扶手,“我知道,‘愚者’先生的眷者嘛,那位有着特别美味气息的眷者,尝起来和‘愚者’先生差不多一样甜美可口……”
“停,停!你这样……”太不敬重我这位神秘强者了吧?
话音未落,那道属于“恋人”的虚幻身影便向后退了几步,就如每一次的戏耍和恶作剧结束,她都会换回若无其事的态度,脸上的微笑必然也是充斥着满足的愉悦感。
“那么,‘愚者’先生,我可以随意挑选我的座位是吗?”
谨慎地让已有人选的座椅发出淡淡红光后,克莱恩无言点头,目送她挑选了一个接近长桌中段的空位,再看着她施施然坐下。
“那么不要忘记,每周一下午三点有定期的聚会召开,也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那些要求和条件。”
见她相当乖巧地点头,克莱恩压下灵性消耗的疲惫感,切断了维持星辰联系的力量,便见属于爱丽丝的那道身影出现了似风中烛火般的飘摇感。
“很晚了,你也记得早点休息,我们明早见。”
他听见她这么补充说完一串长句,朦胧虚幻的身体才逐渐淡去,消失于无形。
明早见……
“愚者”克莱恩默默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情格外复杂地叹出一气。
算了,还是看一眼爱丽丝占卜出来的“现在”吧。
这么想着,他起身离开自己的那张座椅,就要翻开“恶魔”和“世界”之间那枚背面朝上的塔罗。
手指触碰到纸牌的瞬间,克莱恩感觉到了异样。
摆放于牌阵正中心的“现在”,竟是由两张重叠在一起的塔罗牌构建出了象征!
爱丽丝不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占卜失败,她并不希望从占卜中得到属于“现在”的启示。
……不,或许这就是她在占卜时所问之事。
和牌阵无关,她问卜的“现在”便是这般释义,不然为何,她要从那些没有象征自身命运的塔罗牌中抽选代号。
克莱恩翻转手腕,让那两张重叠在一起的塔罗牌并排摊开,置于古老的青铜长桌之上。
那是两张正位的、寓意却截然对立的牌。
“高塔”和“星星”。
象征危险、逆境与毁灭的“高塔”。
象征启明、指引与希望的“星星”。
…………
翌日清晨,爱丽丝端坐于摆有面包、玫瑰红茶和黑蜜糖饼的餐桌边,见到了神情略显疲惫萎靡的同居人。
“愚者先生,早上好……唔,你看起来似乎没睡好。”
她眨着眼,略微偏转脑袋以示疑惑。
“我记得我们说好的,不要在现实这么叫我。”
深深呼吸着似乎带有些雾霾气味的玫瑰红茶清香,克莱恩长长舒出一口气,拉开少女对侧的座椅坐下,不再掩饰自己的心累。
“我昨天忘了问你一件重要的事,差点失眠一整晚……”他先给自己倒了杯暖胃的茶水润了润嗓,这才哀怨而悲伤地看向微笑不言的爱丽丝,“你昨晚是不是让你的那只鸟……叫夏娃的那只使魔,跑去银行取钱了?”
“唔,是这样没错,有什么问题吗?”说着,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口中轻轻啊了一声,将镀着银边装饰的茶杯放回茶托,“你是觉得让差遣使魔跑腿会显得很不人道主义吗?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施法者,培养使魔、让使魔代劳那些不是太重要的琐事完全是基本功,比如……嗯,夏娃,你过来一下——”
随着少女轻拍了两下手,克莱恩听到厨房的方向传来了开关门的声响,旋即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带着股勾人食欲的培根香气直奔餐厅而来。
……脚步声?培根香气?
脑海里蹦出体长一米有余的巨鸟身影,克莱恩忍住嘴角的抽搐,扭过头看向隔门,心中的不祥预感还没来得及向理智发出预警,便毫无心理准备地见到了令他茫然的一幕。
戴着围裙、穿着小号黑白女仆长裙的陌生小女孩,高举着手中那个比她脑袋还大上不少的煎锅,走路姿势略显怪异地走近了爱丽丝身边。
从这个黑眸明亮的小女孩口中,发出清脆响亮的、听上去很是熟悉的童稚声音:
“爱丽丝爱丽丝,帮你烤完这些……这些,培根,我是不是就可以去吃好吃的浆果了呀?”
“前提是你没有烤焦它们,来,你去把煎锅里的食物放进盘子里。”
克莱恩茫然地看看那个一头亮白长发、鬓发里夹有几簇浅金色彩的碎发,长相可爱的女童殷勤装盘,再看看一脸理所当然使唤对方的爱丽丝,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装有培根和配菜的餐盘摆到面前,他才条件反射地拿起手边的刀叉,也找回了自己的语言能力,磕磕巴巴地向少女确认道:
“你……你的使魔?这是你的使魔?”
爱丽丝尚未开口,那个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上下的小女孩马上转向他,露出了十分熟悉的、趾高气昂的表情:
“书呆子!我认得你,你是那个书呆子!”
“……它……不,她怎么……”克莱恩保持心平气和,努力让自己无视那只愚蠢小鸟的叫唤,“又是你的某种法术?”
“嗯。是一种变形法术。”爱丽丝以相当赏心悦目的姿态滑动银质的餐刀,切下一小片烤得金黄酥脆的培根块,细细咀嚼并下咽后才抬眸看了他一眼,“本来是打算等夏娃晋升序列8再为她固定这个法术的,但因为之前发生的一点小意外……唔,所以就当是提前预支给她的任务奖励了。”
“爱丽丝明明说好,让我在那个黑漆漆、冷冰冰的地方待两天就出来的,结果让我在那里待了好久好久,好多天……”夏娃神情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没能做到约定好的事是我不对,所以才会给你补偿啊。”爱丽丝微笑了一下,侧头望向克莱恩,“好了,来,夏娃,这位先生似乎找你有事,你要诚实回答他。没问题吧?”
“……哦。”夏娃怏怏地点头应声。
这……
克莱恩有些尴尬地与变成了人类小女孩外表的“偷盗者”小知更鸟对视了良久,才压下心头那股怪异的、以大欺小的罪恶感,让对银行账户余额的牵挂占据上风,问出了令他昨晚辗转了好久的问题。
“你在担心夏娃把你的存款全取光偷光……”旁听的爱丽丝似是无言沉默了几秒,突然没忍住地发出轻轻的笑声,“怎么可能呀,先不说夏娃现在已经消化完了‘偷盗者’的魔药,已经无需再扮演‘偷盗者’;她首先是我的使魔,其次才是‘非凡者’,不会作出违背主人命令的举动的。我当时给她的指令就是取出70镑现金来,那她就不会多取哪怕一个铜便士。”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我只取了70镑!”小家伙拼命点头,以示自己的清白。
“而且你别看她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学会很多人类社会的常识了。不时派她去做些杂用和跑腿的简单工作,也更有助于她接下来的‘诈骗师’扮演。”爱丽丝说着,悄悄对克莱恩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呃,她是……想让我找点差事给这只小女孩外表的蠢鸟做?
但这不太好吧,怎么看都像是在压榨童工……
克莱恩在思索中享用完了还算美味的早餐,来到起居室,找出地图与纸笔,唰唰写下自己需要购置的物品清单:
“深眠花,薄荷——赛伦斯花草店;
深红檀香——帽子巷香料店;
银制薄片——灰岩五金饰品店……”
长达二十余条的清单列完,他深吸一口气,将预估的购物开销、装材料的革质挎包一并交给了正在咀嚼浆果、眨巴着黑色大眼的夏娃。
“能帮我跑个腿,买些东西吗?就当是,像你主人说的那样,提前为魔药的扮演做打算。”
chapter.5 消费观
经过一番友好的协商交流,克莱恩终于把握到了与这只知更鸟使魔沟通的正确方法。
首先当然是要把爱丽丝摆在最优先的地位。
只要拿出“这是你家主人的期望”、“你家主人一定会满意你做出这样努力的尝试”等等诸如此类的简单话术,再把话题扯到魔药扮演上,随便找几个理由,最后承诺会给她新鲜的水果作为报酬,一只好用的工具鸟使魔就此出炉。
但这不意味着小家伙很笨很好骗。
曾经为教训这只顽劣的、将他藏在房间里的贵重品翻出来评头论足的小鸟,克莱恩想过不少整治它的方法,却都被这机灵的小东西看穿、避开了去。
只要不搬出爱丽丝来,他就拿夏娃毫无办法。
不过在晋升了“小丑”的现在,或许能用蛮力解决一些问题,但看看面前小姑娘乖巧可爱、面色红润的脸蛋,听她假意抱怨主人爱丽丝的命令太多、实际却对各种差使抱着跃跃欲试的活泼动力,克莱恩就打消了收拾这熊孩子一顿的想法。
出于对爱丽丝的信任,他让夏娃帮忙跑腿购买的都是一些不算太贵、却需要去好多家不同商铺才能买到的繁杂物件。
这样一来,即便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夏娃没能顺利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也不会对他的财政状况造成太大负担……嗯,大不了让爱丽丝赔偿那些材料费用的损失就好。
目送吃完浆果早餐的夏娃离开之后,克莱恩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便穿上了外出用的外套,拿起自己新购置的手杖与丝绸礼帽,准备出门奔波。
只是走到了门厅,他又忽地想起某事,回身走到起居室,看见了坐在沙发上、凝视手中一面小巧银镜的爱丽丝。
“你上午有什么安排吗?嗯,我是说……”斟酌了一下措辞,克莱恩让视线直直迎向那双看过来的水眸,“如果你没什么事,能不能陪我一起出门办点事?路上我也方便和你讲讲我的一些想法,关于之后如何规划的想法,比如……比如我在贝克兰德需要一个合理的假身份,一份能够维持生活开销的工作……”
不然我可养不起你和你的使魔……咦,等等,今天的早餐……
似是为解答他的疑虑一般,爱丽丝微笑着摇了摇头,将那面银镜翻扣在茶几上,顺势站起。
“今天上午我有安排了,我打算收拾一下房屋。”在克莱恩近乎惊诧的神情中,她眨了两眨眼睛,语气显得轻松而愉快,“不要一副天塌下来的傻样,从我嘴里说出收拾房屋的词组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非常奇怪。我就没见过你做家务,也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克莱恩非常诚实地回答道。
“我会雇人前来打理的,添置一些必需品,主要是也想在二楼多出来不用的房间里挑一间出来,整理成琴房,方便安放我的乐器……”说到最末,爱丽丝才终于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安心,不动你的私房钱。”
那就好……
意识到自己松一口气的表现似乎过于明显,克莱恩清了清嗓,不再捂紧装了现金的口袋,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
“那我先出门去办些事情,为以后打响私家侦探的名气做点准备……嗯,你明白的,名气不用很大,免得被官方组织盯上,但也不能太过默默无闻,否则连吃饭都成问题。”
简单与爱丽丝交代了自己的部分考虑后,他看到她抬指点在唇角,脸上露出轻而浅的笑意:
“其实你可以不用考虑食物方面的开支。你已经负担了租借房屋的费用,三餐就让我……唔,我负责出钱,夏娃出力,你觉得呢?”
“这……”这怎么好意思!克莱恩努力抑住外露的少许情绪,故作严肃地板起了脸,“我认为,至少要在菜色和口味上达成一致意见,提前一天决定好购买的食材,要做什么菜品……”
“夏娃只爱吃各种糖分充足的浆果、水果,可以不用考虑她的意见;我个人的话……对食物没什么特别的挑剔,能入口就行。”
望着爱丽丝脸上逐渐加深、如胜券在握般的笑容,克莱恩的心中蓦地涌出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暖流,好像有什么扎根在心底的事物汲取到了这股温暖,在不断地、飞快地抽枝发芽。
可惜他还没能来得及回味这种奇异的心情,面前的少女便靠近过来,步履轻盈得像只粘人的奶猫,绕着他转了一圈,双眼似满足似愉悦地半眯起来。
“你可真容易满足……好啦,今天份的款待我收到了,你就好好加油吧。”
被吃饱喝足后就抹嘴不认人的魔女推出家门后,克莱恩提着手杖站在街边,甚至还茫然了一瞬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直到身后的屋门被人从里打开,轻飘飘地传来属于爱丽丝的声音:
“对了,刚刚忘记问你了,午餐想吃些什么?”
“午餐……”
站在一座陌生城市的街头,默默仰头看向阴沉灰暗、仿佛被雾气笼罩的天空,看向这个身在廷根时少有体验的潮湿早晨。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明媚而灿烂的笑容。
“豌豆炖羔羊肉。中午就做这道菜吧。”
…………
上午的行程进展得比克莱恩预想的要顺利一些。
“花钱如流水啊……”
摸着越来越单薄的口袋,克莱恩默默算起了自己如今的总财产。
去掉花在宣传“夏洛克·莫里亚蒂”侦探的广告费用30镑,去掉购买金边眼镜、假发、假胡须的1镑,去掉在东区租借“安全屋”的房租17苏勒,再去掉交给夏娃购买部分仪式材料的3镑……
他口袋中的现金已跌破65镑的大关,抵达一个相当危险、且令人不安的数值。
好在吃饭倒是不用花钱了……不,我这可不是吃白饭,也没在吃软饭,顶多算和她分工负责食宿问题……
乘坐相对划算的地铁返回乔伍德区,又花了二十来分钟步行走到明斯克街,克莱恩边走边盘算着今后的发展规划,很快便整理出一些具备可行性的想法,有效利用了这段耗费在步行途中的时间。
只是当他用钥匙打开明斯克街15号的房屋正门,走入门厅看向客厅与餐厅的时候,克莱恩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屋,差点转头回到街边重新确认门牌号码。
他就出门了一上午,这间清冷空旷的房屋内部就好像变了个模样!
客厅里、餐厅里的地面都铺上了厚实美观的羊毛地毯;起居室的壁炉里添进了时兴的无烟煤炭,块块炭火烧得正红,向外辐射出令人舒适的暖意;餐厅的橱柜里多了不少茶具与餐具,邻近橱柜的空白空间则多了一个用于安置葡萄酒瓶的酒架,满满当当地嵌着至少十几只看上去就足够精致、足够有格调的细颈玻璃酒瓶。
这……这绝对是爱丽丝的手笔,没得错的。
忍住嘴角的抽搐,克莱恩默默心算着这些奢侈物件的价格,同时在心底对那个明明喝不了几口酒、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小馋鬼发出控诉——
多余的钱没地方用,可以投资给我,让我利用现代人的眼界来投资那些有发展前景的产品和小企业,并从中获得回报,这样岂不是更好!
在厨房飘出的香味催动下,克莱恩快速地在模样大改的一楼转了一圈,便走上二楼,试图寻找爱丽丝的身影。
他没有忘记,爱丽丝之前提到“添置一些必备品”的语气完全是一种附带、是顺便!她的主要目的是给自己整理出一间琴房来!
在拉起了半截深色窗帘的日晒屋里,克莱恩见到了她。
伸手抚上钢琴琴键,却只是轻触着并未压下、未发出半个音符,垂眸静默而立的爱丽丝。
被她抬头凝视住的某个瞬间,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贸然的闯入,贸然打断了她如同在追忆什么的迷惘神情。
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调转视线,让克莱恩也得以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摆放在钢琴不远处的大型竖琴,看向静静安睡在琴盒中的小提琴,看向充斥着机械美感的管风琴……
……等等,管风琴?!这玩意在我穿越前的地球上都是放在教堂里的、昂贵无比的古董乐器!
克莱恩错愕地瞪着那台与黄铜色泽管道完美结合的大型乐器,感到一阵又一阵的耀眼光芒,名为金镑的光辉从它朴素的琴键上散发而出。
而除了这些他辨认得出的这些乐器以外,这间宽敞的琴房里还放着中提琴的琴盒,墙上同样悬挂着其他几样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西洋乐器……
“你……这些乐器……”克莱恩甚至用上了“小丑”魔药的能力,控制住脸部表情的正常,“你……用了多少钱?万一被我们的房东太太看到,我之前的说辞可就白费了……”
“嗯?也不是很多……”爱丽丝轻巧地估算了一个可以令人心跳骤停的数字,旋即好奇道,“你和房东太太说了什么?说你没多少钱,租金能不能便宜点?”
“咳,那肯定不是这么直白,我表达得很委婉……”克莱恩转头望了望这一室的金镑,咬牙凑近她,“你,你真的太浪费了,我这栋房子的租约也就半年时间,没必要花钱在这些……奢侈的享受上。”
他算是发现了:这魔女在谈到赚钱入账的时候总是算得清清楚楚,一个便士也不愿意退让;可怎么到了花钱的时候,她就这么大手大脚,不懂节俭呢?
他原以为她只是想要个弹奏七弦竖琴的房间,便没有多想,谁知她竟折腾来了这么多乐器,弄得像是要成立一个乐队在这里办演奏会似的。
隔壁的萨默尔太太看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但面对他的无形质疑,爱丽丝只一句话就把他的下文堵在了嗓子眼里。
“我又不花你的钱,你心疼什么?”
心疼钱……克莱恩默默地咽下自己的回答,遵从心的指引,表示自己只是上楼来喊她吃午饭的。
“唔,好吧,让我收拾一下。”爱丽丝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盖好那几只琴盒的盒盖,放下了钢琴的键盘盖,同时口中说道,“夏娃帮你把东西买回来了,就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你记得去清点。”
他捏着眉心,忍下了想为这些家常对话叹息的冲动,轻轻颔首微笑示意。
享用完使魔烹饪的美味羊羔肉,克莱恩便检阅了一遍交由夏娃去采买的材料,发现小家伙将跑腿的杂活完成得相当到位,而且采购完了所有材料,竟还盈余出13苏勒又5便士的预算。
要知道,他之前是仔细计算过材料开销的,买完那些仪式用的普通材料应该刚好耗费完3镑。
这……
掂量着手中并未缺斤少两的各式草药,克莱恩陷入了沉思。
花钱豪爽的主人,搭配一个懂得持家的使魔仆人,好像很合理……
稍微有点羡慕这样不用事事亲力亲为的罪恶生活……
脑海中不时闪过一些有的没的想法,克莱恩在卧室中调配好了由深眠花、龙血草等材料混合而成的“圣夜粉”,以弥补自己如今失去纯银仪式匕首、难以制造灵性之墙的尴尬境况。
或许等他到达序列7的层次,就可以做到像爱丽丝那样,无需借助外物也能完成灵性封锁了。
做完这些事,克莱恩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翻开报纸,试图从中找出合适投资的商机,可惜收获甚微。
在邈远而悠长轻缓的琴声陪伴下,时间逐渐走到下午的2点40分,本周的塔罗会即将召开举行之际。
他考虑了一会,上楼敲开琴房的门,提醒那位用过午餐就扑进音乐海洋中的魔女小姐,让她提前做好开会的准备。
“莫非,你在担心发生之前那样的情况?”
少女放开了臂间的小提琴,眼含笑意地望向他。
“有什么问题吗?谁让你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甚至打乱了我的原定计划……
克莱恩表示自己的担忧不无道理。
“其实,”爱丽丝思忖了几秒,道出自己的猜测,“如果你能明确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建立起那种灵体间的联系,我可以在那之前提早接管夏娃的感官和感知,然后与她进行置换,这样或许能够实现我和你之间的直接联系……”
克莱恩虽然并不清楚她那边的具体运作方法,但灰雾空间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基本一致,明确拉人时间点还是可以做到的。
于是他略加思索,感觉可以进行一次这样的尝试,便轻点了点头,将时间敲定在2点45分。
回到房间,倒出“圣夜粉”制造无形的灵性之墙封锁卧室,克莱恩正要逆走四步前往灰雾之上,突然脚步停顿,有些心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还浪费什么‘圣夜粉’啊,直接让她帮个忙,还能节省材料……”
chapter.6 我全都要
贝克兰德,皇后区,霍尔伯爵家的宅邸。
眼见时间一点点接近隐秘聚会的召开,奥黛丽找了个借口,回到卧室反锁住房门,克制住情绪坐到了床上,静静等待三点整的到来。
由于之前“飓风中将”齐林格斯死去事件的影响,她的生活中多了不少拘束,来自非凡者护卫的时刻关注令她不得不经常审视自身的行动,谨慎地维持住“对超凡世界有所向往的神秘学爱好者”的形象。
是的,仅仅只是神秘学爱好者,奥黛丽·霍尔小姐可没有踏足那个危险而充满魅力的奇妙领域!
但塔罗会的“正义”小姐就不一样了。
若无意外,这周她将从“倒吊人”先生手中拿到交易所得的成年七彩蜥龙的脑垂体,拿到序列8魔药的主材料,即将晋升“读心者”!
这对她的意义显然远大于“飓风中将”齐林格斯的3万镑悬赏金,以及其他收获到的物质奖励。
唯独有一件事……关于某个人的事,令少女牵挂于心。
多日不曾回复联络消息的爱丽丝小姐终于在昨夜现身,奥黛丽欣喜之余强拉着她进了自己的卧室,拉着她来到铺有名贵毛毯的沙发软椅。
置身这个旁人皆已睡去的深夜,两人相视而坐,漫无边际地畅谈了许久,话题从爱丽丝的近况,转到天南海北的漫谈,自南方的拜朗帝国跨越至北大陆极北的弗萨克北地。
少女们的想法在交谈间相互碰撞,心情在轻声的笑语中逐渐舒展,这一切都足以打消夜间的倦意。
如果不是接近凌晨一点左右,爱丽丝及时提醒她该去歇息休憩,奥黛丽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们竟已聊了那么久。
当然了,和以往的几次夜谈经历类似,爱丽丝带来了据说是她家乡特供的“梦幻饮品”——只要在饮下杯中清澈透明的液体之前,闭眼想象它的味道,举杯轻抿品尝的时候,就能在唇齿间回味出心中所想的那种口感,无论酸甜苦辣!
奥黛丽用迷雾香槟、奥尔米尔葡萄酒等名酒的口味尝试过这种奇特的品饮方法,也试着回忆过她的贴身女仆安妮自制的薄荷香苹果汁,“梦幻饮品”不曾辜负她的期待,完美实现了她所想象的每一分醇香、清新和酸甜。
“这或许是世界上仅此一份的‘梦之回忆’。”
轻轻摇晃着高脚酒杯的爱丽丝低声呢喃出咏叹般的短句,随后不久便起身离开,像是不曾出现过一样消失在奥黛丽眼前。
愉快却也有些遗憾地,奥黛丽望着逐渐指向整点的时针,在心底发出叹息。
好希望下次可以鼓起勇气,邀请爱丽丝小姐一起睡觉……嗯,但如果是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我们肯定会毫无睡意地聊到接近天亮,我完全能想象得到那样的画面……也不知道“愚者”先生的那位眷者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对爱丽丝小姐的考察,邀请她加入塔罗会……
怀揣着种种期待、激动,时而夹杂有几许幻想的心事,虚幻的深红光芒如潮水般涌出,将奥黛丽吞没。
…………
灰雾之上的巍峨宫殿内,“正义”奥黛丽正要例行问好,“倒吊人”阿尔杰则打算抢先道出自己早早准备好的腹稿,意图以19页罗塞尔日记取悦神秘莫测的“愚者”。
但他们都没能抢到这个率先发言的机会——
“认识一下我们的新成员,‘恋人’小姐。”
淡然、平稳地陈述着今日塔罗会上的开场白,“愚者”略带笑意的声音传达到了每个人的耳边,也让三名塔罗会成员打起了精神,不约而同地集中看向长桌中段,看向那道多出来的纤细身影。
“这边几位分别是‘正义’小姐,‘倒吊人’先生,还有‘太阳’先生……”
哪怕并非擅长洞察情绪的非凡者,“倒吊人”阿尔杰也能从“愚者”轻快而暗含愉悦的介绍声中隐约品出某些讯息。
祂对待新成员“恋人”的态度,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亲切……会是那位之前由“正义”提议引导、由“愚者”的眷者亲自审查的所谓高序列强者吗?
“愚者”的眷者……
念及这个隐藏于幕后的神秘人物,“倒吊人”阿尔杰的脑海中浮现出“飓风中将”齐林格斯死前的诡异景象,从一个活生生的、完整的人腐烂凋败成骸骨的恐怖画面,心中顿时一凛。
他不敢再多妄自猜测,保持着合群的安静,默默打量面目模糊、只能隐约辨认出轮廓的新成员。
至于本该进入“观众”状态分析现状的“正义”奥黛丽,她在望向“恋人”之后便停滞了思考。
直到“愚者”结束介绍,整座古老而雄伟壮阔的宫殿都陷入短暂的沉寂,少女终于回过神来,压住激动与兴奋地提了提裙摆,以一种格外充满活力的语调打起了招呼:
“下午好,‘恋人’小姐~”
……
有点冷场。
意识到自己的问候顺序似乎出了点问题,“正义”奥黛丽慌忙转身,补救性质地朝着“愚者”行了一礼:
“对、对不起,‘愚者’先生,我一时有些……是的,看到有新成员加入,我的心情稍微有些激动,一时竟然忘记最先应该向您问好……”
“没有关系。”
心情似乎不错的“愚者”坐在属于祂的主导之位上,轻笑示意无妨。
直到这时,沉默至今的新成员“恋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环顾坐于长桌的几人,语气平和地开了口:
“诸位下午好,当然,‘正义’小姐你也是。”
带着一点奇特口音的鲁恩语,明亮的浅金色长发,没有佩戴过多饰物,衣裙则是加入了古典风格元素的日常轻便款式,显而易见地出自手工设计剪裁……
是了,不会错的!爱丽丝小姐终于通过了“愚者”先生的眷者那一关,通过了观察和考核,成为了塔罗会的一员!
啊,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她“恋人”小姐。
“正义”奥黛丽压抑住自己想要偷偷向她表示点什么的冲动,在心中给自己鼓劲打气,像往常那样问候完“倒吊人”与“太阳”,便听到“倒吊人”接过了话题,以19页罗塞尔日记的收集来答谢“愚者”及祂的眷者。
我还没来得及和“恋人”小姐对上话……
少女委屈地坐回了属于自己的那张座椅,静静观望塔罗会进入惯例的流程,等待“愚者”先生阅读完那些被呈现出来的日记。
当然,“正义”奥黛丽不打算徒劳浪费“愚者”先生的阅读时间。
她利用灰雾的遮掩,不着痕迹地观察长桌中段的“恋人”,而且与其他两位同样在审视新人的成员不同,她自诩对爱丽丝的了解更多,也能借助身为“观众”的能力特点,把握到他人无从知晓的一些细节。
嗯,“恋人”小姐毫不惊讶“愚者”先生将罗塞尔大帝的笔记称为是日记,也不奇怪“愚者”先生能读懂它们……她早就知道,或许是“愚者”先生的眷者与她有过相关的交流……
而且她似乎并不在意他人的打量,也不好奇其余聚会参与者的身份……不,像“恋人”小姐这样的高序列非凡者,只刚刚那一眼瞥过就足够记住他们各人的特征,足够分析、总结出诸位塔罗会成员在现实中可能的身份……
她,她能看出我的真实身份吗?能猜到我向“愚者”先生提议过邀请她加入吗?
“正义”奥黛丽忐忑而又兴奋地兀自猜测着,而另一边,“倒吊人”阿尔杰默默打量疑似高序列“魔女”的新成员,心中警铃频频作响。
尽管看不清楚对方具体的五官和容貌,但哪怕单从身体轮廓来判断,“恋人”绝对是一名极具魅惑性质的年轻女性,仪态端庄纯洁的同时,也能感受到充满矛盾的成熟与诱惑……她穿着的衣物贴合身材曲线,能够完美展现身为女性的勾人魅力……
本能地,“倒吊人”阿尔杰望了一眼“太阳”所在的方向,观察了一下那位明显还只是个少年的神秘成员。
……不出意外,“太阳”好像有点看呆了。
真不知道“愚者”是怎么想的,高序列的“魔女”多半都信奉着某位名为“原初魔女”的隐秘存在,属于自第四纪起就活跃于历史舞台的魔女教派势力,也可能与那个血腥残忍的魔女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愚者”认可了身为高序列“魔女”的“恋人”,是否代表祂的选择倾向相比之前有所变化,意图交好那个散播灾难的隐秘组织……
更何况,“恋人”这张塔罗主牌在相当程度上象征着爱情的美满,再加上“恋人”的加入有“愚者”眷者在背后观察与考核……“愚者”眷者疑似“死神”途径的半神……
嘶——
“倒吊人”阿尔杰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一个猜测,一个令人心生遐思与惊诧的古怪猜测:“恋人”难道真的和“愚者”眷者之间存在情感关系?
如果“倒吊人”能有幸知道自己今天提交的日记中,恰好提及了第四纪尾声的灾难,那场由“死神”与“原初魔女”联手掀起席卷北大陆的“苍白灾难”,还不知会再作何猜测。
总之,当端坐于首座的“愚者”放下手中的六页复写日记,轻敲着长桌边缘看向塔罗会的诸位成员,见到的便是“正义”等人一致将视线从“恋人”身上移开的默契表现。
……不会又是那个防不胜防的魅惑能力在作祟吧?
压下吐槽的想法,克莱恩低笑了一声,语调平和地公开宣布了罗塞尔日记中提到的两条定律,并称其为自己忘记向众人说明的常识,免费告知给了塔罗会的成员们。
当然,按他的猜测,“倒吊人”和“太阳”一定知道这其中的“非凡特性不灭定律”,知道非凡特性不会毁灭和减少,只会从一个事物转移到另一个事物。
但第二条定律,相近序列内非凡特性守恒定律,他们就未必知道其中原理了。
而为了这条“简单常识”背后的隐秘知识,“正义”、“倒吊人”和“太阳”自愿付出代价,以此获求“愚者”的解释。
于是,不约而同地,他们再次将视线集中于沉默至今的“恋人”身上,观察这位不怎么合群的疑似半神会作何反应。
爱丽丝小姐……不,“恋人”小姐,恐怕是知道这些隐秘知识的。
就在“正义”奥黛丽默默猜想之时,便听到“恋人”轻快地笑着表示道:
“你们看我做什么,莫非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解释?倒也不是不行,但比起宽容的‘愚者’先生,我要求的价码可是很高的,毕竟……这条知识的背后牵扯到了神明,目前你们所知的、所不知的全部神明。”
神明级别的隐秘知识!
无论远在神弃之地的“太阳”,还是沐浴在七神传说下成长至今的“正义”、自身就是神灵侍奉者的“倒吊人”,都被“恋人”透露出的信息量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连“愚者”克莱恩本人也不明显地愣住半秒,被魔女信口抬高的情报价值生生噎了一下。
……不,或许并不是信口胡诌,她真的把握到了这条定律背后的奥秘?
抑住当即涌出的好奇心,克莱恩保持着平静淡然的口吻,不肯定也不否认地接受了塔罗会成员们承诺的“等价”报酬,随即说出了部分途径能在高序列互换的知识。
之后的交流环节再无什么意外状况发生。
除了“倒吊人”阿尔杰听到“愚者”以自信、笃定的口吻让他们举行“献祭”和对应的“赐予”仪式,心中掀起了难以平息的轩然大波。
“正义”奥黛丽欣喜于自己能通过这种隐秘的手段完成交易,万分感激如神灵般强大的“愚者”先生,根本没考虑其他。
就像是为了配合此时被炒热的气氛一般,寡言少语的“恋人”也终于在其余成员不明显的关注目光中变换了一个更惬意的坐姿,轻声笑着开了口:
“有‘愚者’先生进行见证的交易,总是那样令人放心……我这边能够提供一些事物,你们若有兴趣,可以考虑好等价之物,再来与我详谈。”
意识到她每次开口几乎都会恭维自己一句,“愚者”假装不在意地以手撑住了脑袋,作出一副淡然无谓的姿态,实则以手指抵在嘴角边缘,强行控制着上扬的弧度,以免被“观众”从细节中发现端倪。
不过即便是一直警惕“恋人”魔女的“倒吊人”阿尔杰,也在不自觉间挺直了腰背,谨慎地斟酌语言后给出回复:
“你具体可以提供什么事物,能简单说明一下吗,‘恋人’小姐。”
“唔,简单来说,只要价位合适,我可以提供定制功能的非凡物品,或者神奇物品,随你们怎么叫……外形可以是装饰品,衣物配件,甚至武器……”
她语气轻快地说出了让所有成员都在心跳加速的发言,并且在略一停顿后又接着道:
“具体详情可以由交易人自己决定,但是我要事先说明一点——如果是定制武器,需要我进行武器设计的,我的收费会非常昂贵,而且你们最好能自备一位锻造工匠,手艺过关、值得信任的锻造工匠。”
说完这些,“恋人”似又想起了需要补充的内容,前倾身体,双手交叠着支起,说道:
“除了神奇物品,我也可以提供药剂,各种药剂……不管是治疗伤势、解毒、恢复体力,还是提升力量、提升感知,甚至隐身、巨人化、幽灵化,或者你们喜欢直接些的方式,喜欢用火力和爆炸解决烦恼,我也能够满足你们的需求……唔,只要价位合适。”
“恋人”是蒸汽教会的关系者?是“工匠”?
可她还说可以提供药剂……药剂,是“药师”途径的非凡者吗?不,不对,“药师”的药剂只是能够治疗疾病,并不具备她所说的这些……这些听起来就叫人匪夷所思的功能!
可“恋人”分明就是“魔女”,没可能再身兼“工匠”和“药师”……
也许,也许能够制作神奇物品的“工匠”并非“恋人”本人,而是她……对,而是她用自身的魅惑能力,结交到的真正“工匠”!
那么会提供药剂的“药师”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属于被“恋人”魅惑的非凡者……
在“倒吊人”陷入混乱的思绪之前,在“正义”讶然却也充满喜悦的目光倾注下,一道身影气势凶猛地从座位上站起,随即发出磕磕巴巴的、毫无半点底气的声音:
“恋……‘恋人’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可以找你购买非凡武器,以及治疗用的药剂?!”
“只要你……”
“恋人”尚未说完她的条件,便听到了“太阳”掷地有声的耿直表达:
“我想全都要,可以吗?当然,我无法支付……无法支付金镑给你,但我可以用材料作为报酬,足够合理的材料。”
接着,“太阳”似乎这时才想起观察上首“愚者”的反应,颇为小心地望了一眼后,恢复理智和谨慎地缓缓坐下,并组织着语言说道:
“另外,我也希望‘恋人’小姐可以前来我们的城邦……前来白银城,与我们的长老谈这笔交易,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和我们建立起长期的合作关系,报酬……报酬的话,我们白银城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你。”
chapter.7 委托解密
“白银城……你的聚会成员们,出身倒是都挺有趣的。”
结束了献祭和赐予仪式的回应,克莱恩回到现实世界,撤去灵性之墙,来到同居人所在的琴房,便听她这般发表意见道。
“白银城的‘太阳’,他生活在与当代社会文明基本隔绝的地域,每天面临着攸关生死存亡的危机,所以才会这般渴求武器与回复手段……
‘正义’小姐,嗯……她在鲁恩王国的贵族圈有一定影响力,经济实力也相当可观,其余的我就不过多透露了,以免为她带来麻烦;
至于那位‘倒吊人’先生嘛,你竟从风暴之主教会里挖人,看来我需要重新评估你的胆量——”
她一边抬手勾勒出构筑封锁的符号,一边逐个点评现有的塔罗会成员们。
克莱恩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走到有日光直射的沙发坐下,转头看向左手侧、窝在单人沙发上调试鲁特琴弦的少女:
“我想,你应该会对‘太阳’所在的白银城感兴趣……”
停顿着思索了一下语序,克莱恩便简单向她介绍了自己目前所知有关白银城的情报,包括那座城邦可能身处“神弃之地”的猜测,包括城邦的顶级战力存在不止一位半神,包括白银城遗存至今的信仰、处于疑似被神明抛弃的暗无天日之中,等等。
最后,他不得不喟叹道:
“幸好你反应得快,及时强调你只是非凡物品与药剂的提供者,而非制造者,让小‘太阳’打消了之前的念头,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更何况,至今也没听说过有谁找到了通往神弃之地的道路,他邀请你前去白银城,实际却根本没有什么可行的方法……”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果从“愚者”口中说出做不到、找不到之类的表达,实在有损他神秘强者的形象。
“我哪想得到你的塔罗会成员里,还有那样的例外。”爱丽丝望了他一眼,继续顾自松开琴弦的拨片,调整松紧,“我只是觉得,你们的聚会缺少一位提供稀有精品道具的神秘商人……我预想的是接受高端、精英化的个人定制委托,可不打算被遣去一座时常参与战斗的城邦给人做量产工匠。”
“所以你是真的能够制作非凡物品?药剂的研究也有进展了?”
克莱恩终于没忍住心底的蠢蠢欲动,好奇地向她提问道。
“做是可以做,我之前已经摸索出了一种以炼金术手段固化非凡能力的方法,不过么……具体细节和你们这边正统‘工匠’的做法存在不少区别,但只要不拿去给专业人士仔细查看,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药剂方面……唔,我放弃研究了,太耗费时间和精力,目前我只完成了治疗轻伤药剂的配方转换,其余的准备暂时搁置。等什么时候抓到了‘药师’途径的非凡者,我再考虑进一步的安排……”
低声嘟囔了几句似乎十分危险的发言后,少女摆了摆手,抱着怀中的鲁特向后靠住沙发椅背:
“总之,如果你的塔罗会成员们打算找我买药剂,我就卖他们目前库存剩余的成品药剂,数量方面……每人每次最多限购一瓶?”
“其实,”克莱恩斟酌着说道,“你只要提高定价,或者要求他们用非凡材料来换,他们自然就懂得这些药剂的珍贵了。”
这可是不会流失药效的、来自异世界的魔法药剂!关键时刻能救回一条命的那种!用一瓶就少一瓶,当然不能随意贱卖!
正在兀自思索着那些药剂的合适定价,克莱恩忽然听到从旁传来了轻快而愉悦的笑声:
“哼,看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卖什么宝物,生怕自己吃亏了……”
“我、我这是很符合情理的反应!”他镇定地说完,语气蓦地又变得弱势了几分,像是即将道出什么难以启齿的请求,“爱丽丝,我想……”
“你想找我制作非凡物品……武器?”她微笑着抬眸,一语说穿他的意图。
“而且一时支付不起定制的费用?”
毫无停顿地,爱丽丝替克莱恩补完他如今最大的窘况,旋即嘴角微微上扬地拢了拢头发,说道:
“别急,事情一件件地来,我还想从你这里确认某个问题呢——比如,你在收集罗塞尔日记?”
“……是的。”
想到她曾去过一位“罗塞尔秘文”研究者的家中,并带回来过对应的相片,再加上塔罗会上“愚者”阅读罗塞尔文的行为对她已不再是秘密,克莱恩便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那么正好,我有一个任务想要委托给你,报酬就以一件非凡武器来抵。唔,现在我手头共有三份非凡特性……”说着,她逐一抬起手指,细数起来,“一份‘太阳’途径的序列5特性,一份‘不眠者’途径的序列7特性,一份‘偷盗者’途径的序列7特性……前两份特性内部残存有少许污染,做出来的道具效果会打些折扣,所以我个人倾向是选择那份‘解密学者’的特性。”
“‘解密学者’……这是‘偷盗者’途径序列7对应的魔药名称?”
听上去不像是具备多少强化战斗力的非凡能力,感觉更偏向于提升智力的方面……可我现在除了化纸为刀的简单法术外,缺少直接有效的攻击手段,目前又不能借助向黑夜女神祈求力量,也就无法制作符咒……
就没有更好些的选择了吗?“太阳”途径在到达序列5之后,应该能掌握不少攻击手段了吧?
有了选择之后,克莱恩便忍不住嘀咕着挑挑拣拣起来。
大概是他的挑剔表现得过于明显,爱丽丝轻眨了眨眼,好笑地放开琴起身,坐到双人沙发长椅,坐到他的身旁,抬指戳了戳这家伙的脸颊。
“我发现,你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还没完成我的委托,就开始考虑要什么报酬,嗯?”
克莱恩清了清嗓,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以避开脸上那细腻温软的触感:
“委托的详细内容是?最好别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解谜……吧?”爱丽丝不确定地皱皱眉,很快放松了表情,收回被他制住行动的右手,取出了一枚长而窄的硬质纸张,大小就和常见的扑克牌并无区别。
“这是——”
克莱恩正要从她手中接过这张硬质纸牌,却见她翻转了纸牌的正反,将画有图案的那一面向外呈现,于是整个人的动作便瞬间顿在了原地。
一个身穿华丽宫廷服饰、嘴唇上留着两撇漂亮胡须的男性形象,一个朦胧绰约、仿佛极尽美好与神秘的女性形象,共同组成了纸牌的正面。
而右下角,一行由星辉凝聚而成的文字似在熠熠生光:
“序列0:原初魔女!”
本能地,克莱恩认出了纸牌图案上身着宫廷服装的男性。
第五纪发展至今、最为传奇的人物,罗塞尔·古斯塔夫。
同时也是他的“穿越者前辈”。
如此一来,这张写有“序列0”魔药名称的纸牌所拥有的别称,便也同样呼之欲出了。
“亵渎之牌……‘魔女’牌?”
他在少女的默许下接过了这张似有万钧沉重的薄薄纸牌,小心地观察起来,便见那行星辉般的文字,写有“原初魔女”的文字竟在慢慢变淡、消失,最终像是不曾出现过一样完全隐没了笔画。
“唔,看来我没猜错,你果然从罗塞尔日记里得到过与之相关的情报。”
爱丽丝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坐回先前的单人沙发,重新从茶几上摆放的琴盒中取出那把鲁特。
“总之,按我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这张纸牌设置了一些猜谜要素,在解开它之前,都无法见到埋藏其中的秘密……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等一下,”手持纸牌的克莱恩扬声喊住她,脸上露出了略显古怪的神情,“你……你试过向这张牌中注入灵性吗?”
“我用魔力做过类似的尝试,怎么了?”爱丽丝答完,旋即意识到了什么,颇有些不悦地挑起眉,“就因为我不是非凡者,所以连作为解谜人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
克莱恩让灵性保持蔓延,灌注进入这张失去星辉文字的纸牌,只见图案上的罗塞尔画像和神秘女性画像都黯淡下去,只留一片沉寂、墨黑的底色,以及两行全新的、闪烁有明亮光辉的银色尘屑拼凑成的赫密斯文。
“请颂念某位存在的完整尊名。”
“请确保祂会回应你的祈祷。”
陷入沉默的两人在日光正好的琴房中,面面相觑。
半晌,克莱恩小心地试探问道:
“这样算是……破解开谜题了吗?”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要问就去问那个叫罗塞尔的家伙。”爱丽丝面无表情,瞥了那枚黑底银尘的纸牌一眼,声音闷闷地道,“所以,你要自己念尊名,再自己去作出回应?”
如果是在之前,我其实还能试试看念女神的完整尊名,只是不能保证一定得到回应……
克莱恩思忖了几秒,起身将那张变了模样的“魔女”牌交至少女手中:
“可以由你来念,你也不是不知道‘愚者’的尊名……”
说到一半,他突地吞回了后半截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只因那枚纸牌上的文字正在扭曲变形,正在如沙尘般散落至右下角,重现出“魔女”途径的终点之名,漆黑一片的卡面也再度变得明亮,变回了原先画有罗塞尔与长裙女性的图案。
“让我思考一下……”
坐回双人的长沙发,克莱恩捂住嘴,快速地过滤出了几种解决方案。
其中比较直接的,是自己在念完“愚者”尊名后,便迅速前去灰雾上进行回应,再返回现实的躯体,观察是否会产生什么变化。
但这样做的弊端十分明显,若是遵照这“魔女”牌的指示,结果却引出了什么不好的事物,他留存于现实的身体缺乏自身防护能力,只能祈祷爱丽丝届时反应及时,保护住他……
另外,可以尝试直接将“魔女”牌献祭至灰雾上的空间,只不过现下他手头并没有用于举行仪式的材料,也无法保证这种方案必定能够成功解开亵渎之牌上的谜题……
不过话说回来,这真的能叫谜题吗?
这难道不是在考验持有人的后台背景?
而且,亵渎之牌中的“魔女”牌……克莱恩可没有忘记过,他在罗塞尔日记中见过相关的描述!
罗塞尔在日记中写道,他将这张亵渎之牌送给了两位魔女,并自满地表示,虽然“魔女”牌的制作参考了魔女们讲述的隐秘故事,但并不认为她们能够解开卡牌上设立的解密关卡……
是了!这张“魔女”牌的持有者,应是当初那两位与罗塞尔大帝关系亲密的魔女!
但爱丽丝是如何拿到的它?
克莱恩心中微微一动,转头问道:
“对了,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得到的这张‘亵渎之牌’吗?”
爱丽丝似是陷入了沉吟思考,良久才慢慢地作出回答:
“……别人送的。”
这回答就和没说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克莱恩正要追问其中细节,却见她轻点了点头,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向他投来清澈纯净的眼神:
“克莱恩,你介意做个尝试吗?”
毫无理由、纯粹出于直觉地,克莱恩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寒:
“……你先说尝试具体的内容是什么。”
“念一段尊名。”爱丽丝端正了她的坐姿,愈发衬得她此时的态度和语气乖巧,“放心,尊名的指向是绝对安全、无害的,你可以用占卜的手段确认这一点……如果做得到的话。”
“……具体的形容和描述是?”克莱恩默默挺直腰背,努力不让自己露怯。
“嗯。”爱丽丝幅度轻微地点头,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你等一下,我写给你看,然后我要离开一会……去镜中世界待上一会。”
说着,她起身来到琴房中摆放杂物的书桌前,找出纸笔写下三行文字,旋即脚步轻快地调转方向,将手中的纸张递给了一脸复杂神情的克莱恩。
“那么,我先失陪五分钟。”
直到少女迈步踏入宽阔明亮的落地窗,她的身影也彻底融化进入了那片神秘莫测的奇诡空间,他才无意识地低头,看向纸张上的娟秀字体。
“终焉与虚无的支配者;
星外彼岸无尽命运的摇篮与归宿;
您是恶之根、魔之源,是亘古永续的灾祸……”
chapter.8 口令咒文
这就是爱丽丝所谓的,安全、无害?
克莱恩觉得他们对这些形容的理解或许存在偏差,相当大的偏差。
好在他重新确认手中“亵渎之牌”显现出来的赫密斯文,发现其并未规定颂念尊名的语言。
要不先用鲁恩语试试?反正只要不是无保护的赫密斯文、巨人语等神秘领域的语言,应该都不会真正传递到尊名指向的那位存在……尽管听爱丽丝的语气,她似乎相当信任,或者说笃定对方不会对他造成危害……
放开了脑洞去想,那个尊名甚至可能指向的就是爱丽丝本人?或是与她亲近的那位“深海之神”?
嗯,不能完全否定这些猜测,但那个尊名的形容里根本不曾提到任何与“海”相关的描述词,实在很难为此作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那么,既然只是尝试的话,就先用鲁恩语颂念“愚者”之名,如果不行再换爱丽丝给他的那一个……
下了决定之后,克莱恩坐回沙发,校准语调和音量,吐字清晰地对着手中的“亵渎之牌”念出三段式的尊名。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便见到牌面上闪烁着纯净银色尘屑光辉的文字出现了变化。
第一行要求持有者念诵尊名的“提示”如同风中的沙尘一样散碎而去,而第二行文字则相应的变得更加明亮,更加耀眼,好似夜空中的星辰般闪灭,仿佛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畔回荡起熟悉的层叠祈祷声,右手手背上的四个黑色小点也悄然凸显,它们十分不起眼,就算仔细察看也只会以为是天生的痣。
还真的能收到祈求声……
克莱恩暗自嘀咕一句,突然如遭雷劈般顿住了动作。
他听到了祈求声,说明有人用无保护的语言,颂念了“愚者”的名;然而方才的那个瞬间,只有他本人以不具备神秘学仪式语言功能的鲁恩语念了完整的尊名……
是谁,替代了他作出祈祷?
是谁听到了他对着“亵渎之牌”念出的话语?
祈祷者是……某个人,还是……某种具备智力的……
他越是细想越觉得如坠冰窖,本能地开启了灵视反复审视这张闪灭着文字的“亵渎之牌”,却没能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克莱恩不知第几次地将手中的纸牌翻至有文字现出的正面,忽然意识到这张“亵渎之牌”重新变回了初始的状态,本已消失的第一行“提示”再次由尘屑般的明亮光辉凝聚成形,第二行文字也停止了闪灭,不再发出等待的信号。
太古怪了……而且总有种十分微妙的既视感。
克莱恩这么想着,皱起眉头,准备试试看爱丽丝告诉自己的那个尊名。
他斟酌着情绪,又多看了几眼早已记忆熟悉的纸张,旋即维持标准的鲁恩语发音,一字一顿地念完了那道充满不祥象征形容的尊名。
与之前同样,纸牌上位于首行的“提示文字”碎散消失,第二行文字则转而变得明亮,以一种规则的频率闪烁起来。
……奇怪的熟悉感又来了。
克莱恩抬手捏了捏眉心,极力压下脑中出现的、不合时宜的联想——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打开了电脑游戏程序,选择服务器,等待账号连接响应的感觉……
而这一回,他不必苦恼祈祷的来源问题,提起警惕安静等待了约数十秒,便不禁精神一振,挺直了腰背。
呈现出文字模样的光辉自内而外,浸染了漆黑如夜的牌底色彩,令他手持的这张“亵渎之牌”彻彻底底转变为纯银的质感和颜色,而牌面正中央,一行幽邃的、蜿蜒的字体无声浮现,同样是以赫密斯文写就的提示文字。
“请核对口令咒文。”
克莱恩一愣,旋即露出极为怪异的神情:
“现在我这算是连上服务器之后,该输密码了?”
想一想吧,以大帝在日记中提及“魔女”牌时的自满口吻,好像也不是没可能搞这种恶趣味的设计,但问题是大帝会为这张牌设下怎样的密码口令呢?
中文……不对,那样不符合大帝制作“亵渎之牌”的理念,毕竟他在日记中声称自己会向全世界的人公布这套牌的存在,向所有人宣布里面藏有神明秘密的宝藏,还说出了‘有缘人得之’这种不符合大众语言习惯的话。
若密码口令是中文,那几乎就是圈定给穿越者老乡留的机遇了……
咳,虽说“魔女”牌中藏的到底是不是机遇还很难说,因为就连大帝本人也大呼过这条序列的变性坑爹……好吧,当然,他最后应该是真香了。
所以,口令咒文会是什么……
从大帝的角度考虑,他在制作“魔女”牌时参考了某两位魔女叙说的隐秘故事,某个或许自第四纪起流传至今的隐秘故事,而那两个魔女又显然与大帝是情人关系……
回忆着自己读过的日记内容,克莱恩陷入思考,良久才以自己习得的鲁恩语、弗萨克语、因蒂斯语及巨人语等语言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苍白灾难。”
“第四纪。”
“信仰。”
……
幽邃蜿蜒的提示文字毫无反应,如死物一样安静。
好吧,就算这“亵渎之牌”再如何神奇,本质也只是一件没有活物性质的道具……
收回少许气馁,克莱恩让自己转变思路,之后的语气便不禁带上了一点揶揄。
“真香?”
“魔女的秘密。”
“魔女的滋味真不错?”
正当他用古赫密斯文进行口令咒文试错之时,爱丽丝的声音忽地从身后不远处幽幽飘来:
“你刚刚说什么真不错?”
“——!没!没!你听错了!”克莱恩被这无声无息间返回琴房的魔女吓了一大跳,强行掩饰心虚地站起转身,将手中变了模样的“亵渎之牌”展示给她看,趁机转移话题,“我是在试这个口令咒文……嗯,你看,之前的解密提示消失之后,就出现了这个新要求。”
“口令咒文……”爱丽丝没多想地被带到了正题上,看看那行幽深扭曲的文字,再看看一脸正经表情的克莱恩,唇角的弧度一点点向上扬起,“那就交给你了,要加油啊,大侦探。”
说得倒是轻巧,还拿我的新职业来开玩笑……可她是委托人,愿意支付报酬的委托人……
克莱恩深深叹气,点了点头道:
“我会尽力,尽快找出对应的口令。不过,如果有机会看到更多的罗塞尔日记,一定可以加快破解的进度。”
他试图以委婉的方式,提醒爱丽丝想起那位住在贝克兰德的“罗塞尔秘文”研究者。
毕竟他已经在心里想象过拜访对方的场景了,只是初来乍到一时有太多需要置办的事物,也出现了意想之外的情况,害得他始终没机会向爱丽丝提及这事。
现在倒是方便了,不用担心被爱丽丝怀疑,也不必烦恼如何转入罗塞尔笔记的话题……因为她已经知道克莱恩就是“愚者”,而“愚者”一直在收集罗塞尔留下的文字记录……
“嗯?不用这么麻烦吧。”爱丽丝似是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复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放到桌上,以眼神示意克莱恩过来打开它,“试试看这个。”
打开铁盒、看清了内部装有的物件后,克莱恩压下表情的变化,后退半步转向她:
“这是……什么?”
“‘解密学者’的手。”
少女遥遥指着铁盒中安分守己的断手,简单介绍了一下它对携带者观察力、联想和推导能力的提升,并在最后表示不必太担心它的负面效果,只要每隔三到四个小时用冷水冲洗断手一次,就不会对人造成困扰。
“这负面效果的处理方式还挺简单的……”克莱恩观察了那只截断面狰狞可怕的断手一会,决定等下去找块桌布裹好手再拿起它。
“总之,这边就交给你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出门去办点事。”
爱丽丝逐一收拾好了琴房中的乐器,走到衣帽架旁取下外套,一副将要外出的姿态。
啪地打开黄金怀表,克莱恩确认了一眼时间:“……现在五点多了,你这个时候出门办事?”
再过一段时间都该天黑了……
“没错,这个时候比较好。”
说话间,她已穿好了长度及膝的裙装外套,细致地扣上纽扣,直到接近领口的倒数第二颗为止才停下手指的动作,并整理了一下头发。
“晚餐不必等我,夏娃会做好你那一份的。”
“那你呢……出门去和谁见面吗?”见她蓦地回头看向自己,克莱恩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回答,那就当我没问吧……”
爱丽丝微笑起来,神情中带着少许令他窘迫的了然:
“我去处理身份证明的问题,你要是乐意出门奔波,也可以跟着我一起去。不过今天应该进展不到制作证件的那一步,最多只是联络到提供帮助的人选。”
身份证明?去办假证吗?这可不正是我这个如今处于三无状态的黑户急需的东西么!
心底那些微不明显的感觉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克莱恩看了看门边的少女,又看看“亵渎之牌”和铁盒中的断手,开始考虑是优先处理她交给自己的委托,还是与她一同外出。
……从效率角度看,选择分工显然要更合理些。
没过几秒,他便做好了决定,缓缓点头。
…………
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后,爱丽丝向出租马车夫支付了半小时的计时费用,随即跳下马车,立在路旁看向这条笼罩在昏黄灯光下的街道,看向街边似有几分眼熟的楼房与商铺布局。
回忆着当时的路线,她沿着略有些不平整的石砌道路向前走去,大约走出几十米的距离便停下脚步,侧转脑袋打量眼前的临街房屋,打量窗口被燃气灯光的暖色点亮的浅色帘布。
确信了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后,爱丽丝上前一步,拉响了门铃。
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中,屋内的人咚咚地踩着地板向玄关奔来,哐当一下拉开没有上锁的房门。
“晚上好,请问……”看清门外访客的那个瞬间,长相俊美、一身白袍外加围裙的烈阳修士强行中断了原本小心翼翼的问候,脸上洋溢起爽朗明快的笑容,“克蕾雅小姐!能再见到您真是太棒了,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有两个月吗?您上次走得匆忙,都没告诉我如何再联系您……我一直惦记着太阳徽章的事,今天终于可以……来,来,快进门,我说过的,会给您准备好徽章的!”
十分难得地,爱丽丝在门扉开启后便保持着沉默,偏转视线看向白袍修士,看向他手中提着的物件。
那是一把,反射着金属冷光的钉头锤。
看上去足够震慑所有夜间前来拜访的不速之客。
“啊,这个……请您别在意这个。”莱昂纳尔修士随手将这件凶器藏回了围裙和白袍之下,笑容热情地招呼道,“请进吧,您随意坐,我正在烹煮晚餐,或许您有兴趣也来一份吗?”
“……不必了,谢谢。”爱丽丝轻抿了抿唇,并不想让飘进鼻端的那股焦糊气味转而再去摧残她的味觉,“另外,德·布兰科先生,您的晚餐可能烹煮过头了。”
“怎么会,我记得我按着菜谱上的时间来做的……”
嘴上这么说着,莱昂纳尔修士的脸色蓦地一变,调转脚步咚咚冲向厨房,让仍旧站在门口的访客一脸无言地望着空荡荡的玄关,半晌才慢悠悠踏入屋内,替房主关好了门。
少女选择远离受灾严重的厨房区域,站到了通风状况良好的起居室窗前,以免全身的衣物都沾上那股呛人的气味。
大约五六分钟的等待时间后,摘下粉色围裙的俊美修士叹着气来到起居室,苦笑地揉了揉一头乱糟糟的金发:
“克蕾雅小姐,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这就去给您取来太阳徽章,麻烦您再稍等片刻。”
“……不,今天我前来拜访不是为了徽章的事。”爱丽丝努力压下扶额的冲动,准备直入主题,“德·布兰科先生,您有办法为我提供两份经过公证的、有效的身份证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