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4 月下之约
沉闷而紧绷的空气如同凝滞,仿佛冻结一般令人唇齿生寒。
就在这时,身披黑袍的神秘女性忽然走出一步,挡在了A先生与门前手足无措的少女之间。
“等一下,她或许是来找我的。”就像感受不到A先生漠然得近乎冰冷而又压抑着什么的可怕气场,黑袍下传出动人心弦的声音,如同天籁降临般来到了奥黛丽身旁。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乖乖和朋友们待在一起,直到聚会结束……她需要的配方,我很快就能买到手了,不要心急,好吗?”
神秘的黑袍女性轻声安抚着说道,并温柔地执起奥黛丽覆有薄纱的右手,两双相似的、同样戴着黑纱蕾丝手套的柔荑就这样交叠相握,染上了彼此的体温。
几乎是在被那柔声细语侵入耳中的瞬间,奥黛丽便抑制不住地羞红了脸,更别提那双软如无骨般的手正将她包容在内,与那温暖的热度一同驱赶走了她的不安与慌乱。
理智和冷静终于又重新回到她的躯体里。
奥黛丽默不作声地轻点了点头,便见面前将容貌藏进兜帽阴影中的神秘女性松开了她的手,转身面对着A先生,发出轻快的笑声。
“看,一桩再简单不过的交易被弄得这么复杂,拖延又拖延,我的赞助人都坐不住了。A先生,交易的细节暂且不提,总之今天您已经拿到了魔药配方,并有意向将它售出给我,对吧?”
奥黛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可怕而又令人颤栗的压迫感正在渐渐淡去消失,A先生似乎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平平无奇的神秘黑袍色狼,往她和身旁那位女性的身上分别各看了几眼。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声音低哑地回答道:
“我有出售配方的意向,但也同样说了要追加条件——”
“别这么心急,A先生。”成熟的、充满女性魅力的妩媚女声这般说道,“魔药配方只是我们合作的开始,拿到配方之后,我还得继续收集魔药的主副材料,我们还有很多相处的机会。不论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想从我这里确认什么,都是能以交易的形式来达成的,您不这么认为吗?”
“……不论我想得到什么?”A先生语气似有迷惑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而且,我完全能够理解您至今为组织聚会、维持交易秩序所付出的努力,也由衷敬佩您对信仰的坚贞奉献,想必您同样不会为了一点小小的私欲,而将坚持至今的原则践踏得粉碎……”
努力放空情绪、不让自己表现出惊讶与胆怯地,奥黛丽眨着眼睛旁观着眼前的这一幕,状似乖巧地站在黑袍女性的身后,假装背景板。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发生于面前的对话已不再是单纯的言语博弈,而是对心理的掌控,对情绪的引导与把握……
这是一场由主宰战场的无冕之王,对败者咏诵的胜利宣言!
神秘的黑袍女性几乎洞察了A先生的每处弱点,每一句话都像是锋利无比却又不会见血的锐刃一样,刺入对方动摇的心灵,在悄无声息间掌握了谈话的节奏,掌握了谈判胜利的天平。
而沉浸于辞藻形容之中的A先生看似毫无动容,实际上就奥黛丽观察到的情况而言,他的姿势与之前相比显然放松了不少,偶尔还会借着兜帽的隐藏轻轻点头,也不知道是对神秘女性的哪句话产生了共鸣。
奥黛丽有些欣喜,又有些激动。她觉得或许自己能猜到那位神秘女性的身份了!
她竟然好运地遇上了和自己同一途径的非凡者!而且恐怕还是中高序列的强者!
如同这般对情绪、对心灵的精准把握和引导,如果说那位神秘女性不是“观众”途径的中高序列强者,奥黛丽实在无法想象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而且……而且更为幸运的是,对方愿意出手庇护她!
这至少可以说明,神秘女性绝非邪恶之辈,有交好和拉拢的价值!
奥黛丽努力维持着自身的“观众”状态,半是平静地目视神秘女性与A先生达成交易,而后识趣乖巧地跟上她离去的步伐,同时又半是紧张期待地,在心中准备起了与她交流的开场白。
先自我介绍?还是先向她道谢,感谢她帮我挡住了当时特别吓人的A先生?
不不,奥黛丽,不管怎么说,你今天的行为也太鲁莽草率了,就算因为担心对方,也不该毫无计划地头脑发热……但,但如果她是“观众”途径的强者,那说不定会愿意透露一些重要的信息,就比如“读心者”的魔药配方……对,我或许应该先表明自己对非凡者的向往——
“好了,已经没事了,你快回去你的朋友们身边吧。离开太久,他们会担心你的。”一身黑袍的神秘女性停下了脚步,转身对奥黛丽说道。
“啊,好的,感谢您的……”奥黛丽下意识地就要提起黑袍的长摆向她道谢,屈膝到一半才突地反应过来,生生刹住了动作,“咦,您怎么会知道我是与朋友一起来的?”
她听到面前的黑袍下似是传出了一声轻笑。
“这很简单。你在观察别人的时候,也同样被别人观察了。”
那两瓣线条优美的嘴唇在奥黛丽眼中逐渐勾勒起上翘的弧度。
“你或许认为,有兜帽的隐藏,有面纱的遮挡,他人就难以觉察到你投去的视线,但事实并非这样。有些人灵感敏锐,即便只是目光也足够引起他们的注意……当然,这种人属于极少数,可你在观察确认之前,又怎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凝视一个怪物?”
奥黛丽轻抿了抿嘴,答道:
“但在我看来,您不是什么怪物……”
“或许我只是随便找了个比方。”神秘的黑袍女性侧转了身体,语气未有起伏,“再送你一个忠告,有些精神影响……也可以说污染,是能通过目视传播的。你看得越久,观察得越细致,就越容易被影响渗透,做出某些不理智的举动……就好像你今天的异常一样。”
“我被影响了?”
奥黛丽在一愣过后,逐渐有了种被人从梦游状态中点醒过来的恍然。
她想起自己之前突如其来的忧心,未曾多加思考就试图追上面前的神秘女性,试图阻止暗藏色心的A先生对她做出不轨之举……的确,这一切都看似好像伸张正义的勇敢义行,但它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点。
理由。
奥黛丽没道理会不顾自身安危地涉入险境,只为了一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这,这不合理!
但更奇怪的是,直到此刻危机解除、直到那名神秘的黑袍女性亲口指出问题所在,她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才是最大的异常!
“看来你醒了,那就再见吧。”
神秘女性这么说着,彻底转过了方向,一步又一步沿着走廊逐渐走远。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奥黛丽提起长袍一角小跑着追过去了几步。直到对方似有所觉地回头,她才以优雅得体的仪态施了一礼。
“我是奥黛丽·霍尔,请问我是否能得知您的姓名,尊贵的女士?”
迎着少女闪烁有期待光芒的双眼,黑袍下的人停顿了数秒,终于缓缓给出答案。
“如果下次我们有机会再见,到那时你会知道的。”
……
离开坐席许久的霍尔伯爵千金终于在聚会散场前回到大厅,令两位显得有些焦急的非凡者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要是再不回来,我们都得喊侍从去帮忙找人了。”
休·迪尔查一脸严肃地盯着奥黛丽看了又看,生怕这位大小姐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真的不幸遇到这种情况,那估计把她与佛尔思一起打包卖了都是赔偿不起的。
瞥了旁边正在与人欢谈的好友格莱林特子爵一眼,奥黛丽重新将视线转回娇小的“仲裁者”身上,柔声浅笑着回答了她,将两位非凡者保镖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当然,奥黛丽不可能和佛尔思、和休说出实话。
她编织好巧妙的借口,分散了她们的注意力,很快将话题转移到神秘学领域,以充满好奇心的姿态倾听起来。
没过多久,本次参与隐秘聚会的成员开始陆续离开,奥黛丽一行也不例外地走出了大厅,回到了马车上,准备就此返程。
“奥黛丽,你在找什么人吗?”
情绪略有些亢奋的格莱林特子爵见她拉开了马车窗的帘布,望向外面,不由也凑近窗边看了几眼房屋的正门。
没有看到类似体型的黑袍人出来……
奥黛丽浅笑着摇头:
“我只是有些意外和感叹,非凡者的隐秘聚会原来是这样的……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到想要的配方。”
“是啊,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我成为‘药师’以后的生活了!”格莱林特子爵嘿嘿一笑,旋即叹息,“但首先,我们得买到配方,其次还要买好材料……”
听着朋友絮叨而催眠的讲述,奥黛丽最后望了聚会所在的房屋正门一眼,放下马车车窗的遮帘,靠向座椅后背,于摇摇晃晃间离开了这片属于西区的街道。
深夜,侍候伯爵千金的女仆们都已入眠,金毛大狗苏茜也在一顿美味的饱餐后趴回了它精致宽敞的犬舍,睡得正香正甜,偶尔还会发出呜呜梦呓,不知是做了怎样的美梦。
让一头金发披散放下、穿着丝绸睡衣的奥黛丽从床上坐起,无言地拢了拢秀发。在内心几番挣扎后,她还是起身离开卧室,走到了开放式的阳台上。
如果此刻是天气晴好的白昼,那奥黛丽就能望见自家花园里的美妙风景,能欣赏到多姿多彩的缤纷花朵;但在寂静的深夜,只有红月安详宁和,于暗云翻涌的天穹铺下绯色月华。
唉……
奥黛丽扶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轻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
毕竟,她连那人的名字都没能问到,根本无从寻找。
她说,下次见面就会知道她的姓名,可她们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吗……
唉。
一阵属于夏夜的晚风拂过,令奥黛丽在这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多了几分清醒。
她轻摇了摇头,决定整理完自己奇怪又复杂的心情就回去睡觉。
就在这时,少女听到身后传来了鞋跟与阳台地砖碰撞的声音。
哒、哒——
“晚上好,奥黛丽·霍尔小姐。”
一个有几分熟悉、却缺少了成熟魅力的女性声线以一种压得极低的音量,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奥黛丽先是差点被吓懵,旋即缓缓地转过身来,望向那个如幽灵般出现在月下的影子。
……嗯,有影子!那应该不是什么鬼魂或者幽灵!
冷静下来之后,她的视线本能地往上移转,一分一寸地看清了月下之影的全貌。
高跟的牛皮短靴,深色丝袜,单薄好似睡裙的暗紫长裙被属于女性的身体撑起美好的弧度曲线,再往上便是天鹅般纤细优美的脖颈,精致小巧的下巴……
在看清那一头染上绯红月光的浅金色秀发,和那双介于青碧之间的清澈双瞳时,奥黛丽无声屏住呼吸,几乎生怕惊扰了这份只会出现在绘本中的美丽。
那是比她自己的金发要再浅淡许多的纤弱色彩,那是比她的碧眼要再染开几分海色的瑰丽光泽。
相似,又不同。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是从何时开始的叙说,回过神来,面前的美丽少女已将奥黛丽小姐的基本信息差不多念完了一遍,正要对她的兴趣爱好做出评价:
“……传言说,霍尔伯爵家的奥黛丽小姐是神秘学爱好者,可是就我看来么,你这早就超出‘爱好’的水准,完全已经踏足进入神秘领域了呀。”
她能看得出我是非凡者?
奥黛丽吃了一惊,旋即回忆起之前的猜测,对方有很大概率是位比自己还要资深的“观众”,说不定早就从自己的种种反应里推断出了真相。
这么一想,她反倒坦然起来,率真地表达了自己的惊喜之情:
“您是今晚聚会的……”
“你可以叫我,爱丽丝。”少女微笑。
奥黛丽向她走近一步,逐渐发现了少许细节差异。
先前在隐秘聚会上与她一起时,奥黛丽看她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然而现在,对方穿着双小高跟的短靴,仍比脚踩拖鞋的自己矮了一小截……
曾经萦绕于神秘女性身上的成熟感,只用了短短不到一瞬的时间便烟消云散。
奥黛丽露出困惑的表情,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出了问题,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个神秘的“观众”途径强者。
因为不管怎么看,这都只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
似乎是看出奥黛丽的迷茫,爱丽丝微笑着竖起食指,凑近唇边比了一个“嘘”的口型。
“面对那位A先生,多做点伪装不是坏事。毕竟那是个相当危险的疯子,一旦处理得不好就可能随时爆炸……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可以控制住自己,不然也没法保证他隐秘聚会的稳定口碑。”
A先生竟有那么危险?让她选用上爆炸这样的修辞?
奥黛丽忽然想起自己今晚的行动,一定已经让A先生注意到了自己。
“别担心,A先生不会记得你具体的模样,至于原理么……我的解释是,一点小小的心灵魔法。”爱丽丝轻轻眨了下眼。
心灵魔法……这莫非就是“观众”途径的非凡者晋升到中高序列获得的能力?
这可真是,用罗塞尔大帝常用的形容来说,这可真是太酷了!
奥黛丽无法抑制地激动起来,她在意识到自己今晚完全无法进入“观众”的扮演状态后,便干脆放开了自我,走近这位神秘却也异常友好的貌美少女,露出笑容行了一礼。
“很高兴认识你,爱丽丝。”
“当然,我也一样,奥黛丽。”少女变戏法般地变出了一瓶葡萄酒瓶模样的深色酒瓶,摆到阳台的小方桌上,甚至还取出两个高脚杯,示意奥黛丽接过其中的一杯,“不介意晚些睡的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吧。”
夜还很长。
少女们有足够的时间,在这个他人都已酣睡的午夜里畅谈只属于她们的话题。
………………
周一下午,三点来临,奥黛丽任由深红如潮水般的光芒骤然涌现,将她淹没。
真期待啊,这周的塔罗会……
她一边努力回忆那三张强行记忆下来的罗塞尔日记,一边反复在心中预演自己打算在自由交流阶段向“愚者”先生提出的建议。
她希望,“愚者”先生能允许她将爱丽丝小姐发展为塔罗会的一员!
chapter.75 新成员提案
化身“正义”的奥黛丽保持着站立姿势,正要向“愚者”与“倒吊人”问好,却在自己环顾周围的动作途中突然顿住——
今天的塔罗会和以往有所不同,她在青铜长桌边见到了第四人的身影!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愚者先生平稳无波的声音:
“我们有新成员加入了,他的称号为‘太阳’……这边两位分别是‘正义’小姐,以及‘倒吊人’先生。”
塔罗会有新成员了?代号“太阳”?
奥黛丽先是一愣,随即发自内心地喜悦起来,语气轻快地向每一个人都道起了下午好。
她以塔罗会的元老身份自诩,见到有新鲜血液加入便有种看到组织发展壮大的自豪感,同时心中愈发期盼今天自由交流环节的到来。
而不同于单纯的“正义”所表现出的欣喜,“倒吊人”阿尔杰则是压抑着情绪,努力不让最上首的“愚者”觉察到自己对突然加入的新成员有所不满。
他隐晦地打量起代号“太阳”的新人。
虽然有灰雾的遮挡,看不清具体模样,但“倒吊人”断定这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而对方始终保持沉默,并不回应他和“正义”的问候。
“倒吊人”努力不让自己联想起教会灌输的刻板印象,但提到“太阳”,实在无法不联想到“永恒烈阳”,这位长久以来都与风暴之主教会保持互相敌视关系的存在。
这位“太阳”……太孤傲了!
阿尔杰收回视线,平静地望向青铜长桌上斑驳的花纹,不再深思。
而进入“观众”状态的奥黛丽,则是从少年的动作间看出了更多细节。
比如,他的沉默只是因为紧张,比如,他似乎相当习惯孤身一人的处境,哪怕四周突然出现了几位陌生人,他也显得相对放松而不失谨慎,就像一头独自行走在雪原上的孤狼……嗯,他的放松,大概是因为信任愚者先生……
观察过后,奥黛丽忽然想起重要的事。
她该向愚者先生提交这周新收集到的罗塞尔日记了!
只可惜到了默写的时候,她遗憾叹气,放弃了将最后一页记忆不全的日记一并提交的想法,只提交了两张写满“罗塞尔秘文”的泛黄羊皮纸。
幸运的是,愚者先生似乎对她提交的两页日记非常满意,声音温和地询问她需要得到什么作为交换。
闻言,奥黛丽不禁心中一喜。
因为她并不想耗费人情,让爱丽丝小姐为自己提供“观众”途径的后续配方。尽管她能够付得起足够的金镑,以示答谢,可通过这些天的交流,她逐渐从对方身上认知到了非常特别的一件事实。
那就是,爱丽丝小姐其实全然不在意金钱,就仿佛那只是单纯的数字,而非什么更有价值的事物。
“黄金于我……不过就是随手可弃的砾石罢了。”当时的爱丽丝如此表示道,神情一如既往地平淡恬静。
奥黛丽从来无法从她身上看出任何谎言的痕迹,包括这次。
不过爱丽丝很快又解释说道,金钱于她的意义,在于通过交易、委托赚取的行为本身,而非最终得到的实物。
……嗯,奥黛丽一开始有些难以理解这样的描述,但爱丽丝很快便微笑着举了一个例子。
“当你通过自己的努力,赚到了第一笔钱。这笔钱于你的意义,是不是比从父母长辈那里直接拿来的零用钱,来得更特殊些呢?”
回忆起自己在塔罗会上的交易,与倒吊人先生的“讨价还价”,奥黛丽很快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露出恍然的神情重重点头。
“没错,的确是这样的!”
爱丽丝小姐的视点真的和大部分人完全不一样……
奥黛丽不由心生感慨,愈发觉得自己结交的新朋友独一无二。明明两人年纪相仿,对方却总是于处处显露出成熟的处世之道,而且许多观点与自己尚且稚嫩的想法几乎不谋而合,总是令她触动异常……
这简直就是,简直就是……
她们一定是命中注定的至交好友!
像这样纯净真挚的友谊,怎可让庸俗市侩的金钱来玷污了!
奥黛丽早在心中作出了决定:只要是能通过塔罗会获取到的配方,能用金镑购买到的东西,就没必要劳烦爱丽丝小姐为她付出。
回忆一闪而过,“正义”奥黛丽很快便缓过神来,眼神明亮、语气坚定地开口道:
“我想我即将消化完‘观众’魔药了,所以序列8的‘读心者’配方是我的首选,愚者先生,如果您手中有‘读心者’配方,请允许我用这两页日记,以及追加的一页日记,与一笔金钱……”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随即结结巴巴地补救道:
“呃,我,我是说,您也许看不上世俗的金钱……我,我可以提供其他您需要的补偿!对,就是这样!”
给钱的这个提议不错,我喜欢……
愚者克莱恩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姿态,没有立即给出回复,而是斟酌起合适的语句,打算把要钱的本质说得再高大上一些。
然而正当他打算开口,将自己前不久才从“心理炼金会”成员那里问来的魔药配方交易出去的时候,始终沉默的“太阳”忽然发言了。
……默默哀悼了几秒被截胡的生意,克莱恩强忍住用手扶额的冲动,听着“太阳”将自己的白银城出身透了个底朝天,听着“正义”与“倒吊人”对此表现出明显的疑惑。
直到找准介入交易的机会,他含笑轻敲青铜长桌边沿,将三位塔罗会成员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处。
我可不想再被抢单了!
肩负着隐秘组织的Boss使命,我为什么过得这么难……
为维持自身神秘强大、一切尽在掌握的强者形象,克莱恩不得不饶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才让这桩三方交易达成良好循环,同时一并缓解了自身的财务困境。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无中生友的说法,也不清楚无处不在的罗塞尔大帝是否有过类似言论,但思来想去,克莱恩选定了一个有逼格的形容。
眷者!
对,没错,缺钱的是我的眷者,和我愚者有什么关系?
见自己的后续魔药配方有了着落,而代价仅仅是将剩余的日记提交给愚者先生、并为愚者先生在现实的手下提供一笔金钱,“正义”奥黛丽松了口气,浅笑着行了一礼:
“我很乐意接受这样的条件。”
“太阳”戴里克·伯格听到可以当场获得配方,更是不在乎其他,点头表示同意。
唯独被交易排除在外的“倒吊人”在旁保持沉默,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浓重的危机感。
愚者的眷者……果然愚者这样高位格的存在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手下,需要资金活动,恐怕是有大的谋划,或者打算培养一批新的手下……
“倒吊人”阿尔杰默默盘算起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表现,如何参与塔罗会平时的事务,才能保证自身地位不会被后来者超越……
而“正义”奥黛丽则是努力敛住自己的兴奋,思索着将鲁恩王国即将通过的“公务员考试”制度,以及拜郎东海岸相关的战争走向,分别告知了愚者和倒吊人,并向在座的诸位成员提及了A先生的存在。
她回忆着爱丽丝对那位先生的描述,努力摒除个人的厌恶情绪,抿了抿唇道:
“最近,我接触到了一些非凡者,其中有位叫做A先生的强者,他组织隐秘聚会,让许多非凡者有机会前往集会地定期展开交易。但事实上,那是个将自己藏得很深的疯子,如果你们有机会接触到此人,最好不要与他有过深的来往……”
“A先生?我听说极光会有二十二个神使,他们以字母为代号,你说A先生是个藏得很深的疯子,那他身后背景是极光会的可能性就很大了。”阿尔杰说道。
听面前两位面容模糊的人又兀自谈起什么“飓风中将”的话题,“太阳”戴里克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睁大着眼睛,试图努力跟上他们的说话节奏。
什么字母代号、鲁恩王国、金镑、海盗将军……全是没听过的陌生词语。
直到“倒吊人”提及某件神奇物品的特性,戴里克才感觉到自己和这些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耿直地补足了有关“牧羊人”的说明。
而当“飓风中将”的话题结束,奥黛丽四下看了两眼,见自由交流阶段似已接近尾声,不禁情绪雀跃地清了清嗓,示意自己还有发言。
加油,奥黛丽!一定要利用好最后也是最重头戏的时间!
奥黛丽这么为自己鼓着气,从座椅上站起,向座首的愚者行了优雅一礼。
“愚者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是关于发展塔罗会新成员的。”
早在先前就已看出“正义”小姐略显亢奋的情绪,愚者克莱恩轻敲了两下牙关,关闭灵视,以免被“正义”小姐气场散发出的情绪颜色,满载的红黄橘色牵出什么奇怪的联想——
他坐在青铜长桌的座首,态度平和地表示默许。
“倒吊人”阿尔杰闻言则是不快地皱眉,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在他看来,“正义”在“太阳”加入的第一场塔罗会例会上就向愚者提出这类建议,多少有点欠考虑,或者她干脆就是打算趁机在塔罗会上发展出更多自己派系的成员……
而“太阳”戴里克继续沉默静坐,安静得好似一尊石雕。
“是这样的。”
奥黛丽收回望向座首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最近,我结识了一位年轻强大的高序列强者朋友,据我观察,她的途径与我一样是‘观众’。而且,她为人十分和善,指点了我一些扮演‘观众’时的诀窍心得,除去背景略有些神秘以外,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太过可疑危险的地方……嗯,我原先猜测过她会不会是‘心理炼金会’的成员,但她否认了这一点,还表示她目前暂时不属于任何组织……我想,我想发展她成为塔罗会的一员,愚者先生,您愿意考察我的这位朋友吗?”
被点到的克莱恩还未来得及开口,“倒吊人”阿尔杰便率先轻呵了一声。
“高序列强者?‘正义’小姐,你确定自己知道什么是高序列强者吗?在风暴之主教会、永恒烈阳教会、知识与智慧之神教会,一般只把达到了序列4水准的非凡者称为高序列。因为序列4是高序列的起点,达到这个高度将会为生命和精神带来质变,非凡者就此蜕变成半神半人的存在……哪怕在古代,在第四纪,序列4的强者或许还不算罕见,但是现代,这样的非凡者已经非常稀少。你还说,她年轻?你确定自己没有判断错误,或是被对方蒙骗吗?”
“我相信我的判断。她面对那位可能是极光会神使的A先生都毫不退缩,甚至能从简短的对话间找出A先生的心灵漏洞,拿捏了A先生的想法……倒吊人先生,你之前也说过了,极光会神使的实力在序列5至序列7不等,而坐镇贝克兰德的A先生恐怕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我认为,能在这样的A先生面前占据上风的非凡者,绝对拥有高序列的实力!”
奥黛丽的态度少见地强硬,坚持己见道。
“……你见到他们交手了?”阿尔杰的语气变得动摇起来。
奥黛丽一愣,随即咬着唇轻摇了下头:
“……没有。但她在A先生面前庇护了我,而且还使用了令对方遗忘我长相的非凡能力,没有让A先生觉察到端倪……你难道可以断言,这不是‘观众’高序列实力表现吗?”
“也许是借助了某样神奇物品的能力。”阿尔杰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反驳的信心,“如果没有其他更多的佐证,就不能证明你的那位朋友真的具有高序列的实力,也不能保证她的背景一定干净。”
“她……她一定是高序列不会有错的!她可以……可以瞬间出现在我的家中,可以让所有侍从女仆对她的美丽长相视而不见,可以……她懂得许多仪式魔法,其中有关镜子的部分最为有趣……”
意识到自己的提议即将在意外杀出的“倒吊人”面前遭遇否决,本质还只是初步涉足超凡领域不过月余的奥黛丽有些慌了,本能地抛出自己所见所闻的全部线索,试图借此赢取愚者先生的认可。
而克莱恩呢?
他逐字听着“正义”的描述,心中那股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忽视的灵性直觉正在疯狂叫嚣:
你说的这个朋友……为什么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万幸的是,如今有灰雾将他层层笼罩,无论是谁都看不见愚者先生脸上略显呆滞的表情。
青铜长桌边,“倒吊人”阿尔杰对“正义”奥黛丽的质疑仍在继续。
只是这一回,他在稍作思索后祭出了自己的最大杀招。
“你提到,你的那位朋友长相很美丽?而且懂得与镜子相关的仪式魔法?”
见“正义”点头表示认可,阿尔杰继续道:
“那你是否觉得自己对她很有好感?哪怕你们根本没有相处多久?”
“……这属于我们的私人问题!”奥黛丽知道自己这么回答也就等于是默认对方的猜测,于是语气带上了些许闷闷不乐。
又追问了几个诸如以下“她是否对人体有很深的了解”、“你有没有见过她使用过类似隐身的非凡能力”,或是“她有没有对你表达过超越女性友谊的好感”的问题后,阿尔杰终于望了一眼端坐在座椅上毫无表示的愚者,随即谨慎地转向“正义”给出自己的结论。
“结合你的回答,我想我恐怕要向你宣布一个遗憾的事实……‘正义’小姐,你被骗了。被一个‘魔女’骗了。”
“魔女?”奥黛丽被先前的连番问题轰炸得羞窘又困惑,不知倒吊人是如何得出的这个判断。
“我先前向你提的问题,多是与‘魔女’有关的特征……”
为“正义”简单解释了部分“魔女”途径非凡者的能力表现后,阿尔杰正要继续加大力度,彻底否决掉对方发展新成员的提议,却听沉默至今的青铜长桌上首处传来了轻叩桌面的声音。
笃、笃——
见所有人都将目光汇集于身边灰雾萦绕的“愚者”,克莱恩缓缓放下叩击桌面的食指,轻叹一声开了口:
“我想起来了。‘正义’小姐,你所描述的那位少女,我也曾听我的某位眷者提起过。关于她的讨论,可以到此为止了。目前我能透露给你们知道的,只有——”
故意拖长了音,满意地看到“倒吊人”收敛以示臣服倾听的动作后,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分心关注明显流露出喜意的“正义”,也不漠视满头雾水的“太阳”,让自己展现出一切尽在掌控的强者自信。
“她与一位名为‘乌洛琉斯’的存在是敌对关系。而对她展开的观察与审核,将由我的眷者全权负责。”
chapter.76 情报的价值
乌洛琉斯……那是谁?
在场的所有人心中几乎都冒出了同样的疑问。
奥黛丽更是完全不曾料想到,自己竟会在塔罗会上、会从愚者先生口中听到和爱丽丝小姐密切相关的情报。
她在一愣过后,将“倒吊人”和“太阳”的默然反应收入眼底,无声地轻吸了一口气,再度看向愚者:
“愚者先生,请原谅我的无知……您可以告诉我,那位‘乌洛琉斯’的身份吗?我愿意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付出十……不,二十页的罗塞尔日记,或者是其他,比如金镑,比如您的眷者需要的材料,诸如此类的补偿……”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乌洛琉斯是谁!
愚者克莱恩在心底默默腹诽几句,面上不显地俯视着塔罗会众人,语调平稳而暗藏遗憾地轻叹:
“如果你们过去不曾听闻这个名字,那说明不管是序列,还是眼界,都还未能抵达知晓那些隐秘的最低水平。”
没错,不是愚者不知道,而是你们的实力还不够格,没能自己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克莱恩为自己暗自点了点头,觉得这番回答既彰显了“愚者”高大上的形象,又没有完全把话堵死,留给了塔罗会成员们诸多想象的空间。
只可惜,他原本的打算是试探试探“太阳”,想要确认对方所在的白银城是否存在相关记载。
早在很久之前,克莱恩就考虑过在塔罗会上说出“乌洛琉斯”这个名字,从“正义”和“倒吊人”处旁敲侧击,看看能不能挖出些线索。
但这个想法最终还是被他暂时弃置了。
“正义”姑且不论,虽然她的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几乎都是对其贵族出身的证实,但以她本人对隐秘知识的了解,恐怕根本不曾接触过任何涉及“乌洛琉斯”的文献记载。
塔罗会目前的知识来源过于有限,几乎全靠“倒吊人”,以及愚者先生从罗塞尔日记上现学现卖来的部分。
若在半个月前的塔罗会上问及“乌洛琉斯”,那就等同于是在试探“倒吊人”是否知道这个名字,一旦操作得不好,就很容易使得愚者艰难维持至今为止的神秘强者形象崩塌。
因此,克莱恩在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耐下性子,等候时机的到来。
而按现在的情况看来……
他压住叹息的冲动,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飘去“太阳”所在的方向,正准备敲敲长桌,再叮嘱“正义”不要轻举妄动,把传销……不,把发展新成员的任务交给愚者眷者去办。
但就在这时,他在余光中注意到“太阳”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也搭上了桌面,俨然一副准备发言的姿态。
于是愚者克莱恩故意向后靠住高背椅,营造出了一种追忆久远过去的深长意境,将机会留给懂得主动争取的小“太阳”。
而那位少年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径直开口打破沉寂道:
“我也许……我有机会能接触到一些古老的文献资料,或许可以从中寻找到与这个名字的相关记载,但那需要时间……如果我能提供和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情报,到时候你可以给我一些报酬作为交换吗,‘正义’小姐。”
意料之外的惊喜,令奥黛丽欣然点头浅笑起来:
“当然没有问题!有愚者先生这样伟大的权威见证我们的交易,无论你我都可以放心。”
“太阳”戴里克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被神秘莫测的“愚者”拉入此时这座宫殿,甚至是见到、听到了远在白银城之外的非凡者交流的情景……这在过去,几乎是他连想象都不可及的事物。
于是戴里克点头,与另侧的“正义”一同看向青铜长桌上首的高背椅,看向那位似乎只是静默端坐的伟大存在。
“我相信愚者……先生,回去之后我会尝试翻看古老典籍,查到相关记载了就在这里告诉你。”
“这样再好不过!”奥黛丽正要颔首应允,忽然想起对方提及的报酬,于是追问道,“那么‘太阳’先生,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我想,如果你需要的报酬是那些不太容易入手的东西,我就该利用好你翻看文献记载所花费的时间,去努力搜集了。”
靠在高背椅上装深沉的愚者克莱恩心中微动,几乎都能猜到单纯的“太阳”会作何回答。
果然,来自白银城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道:
“我只需要‘太阳’途径的魔药配方,现在序列9的已经有了,所以如果未来能达成这个交易,我希望能从你手中交换到对应序列8的后续配方。”
“‘太阳’途径……好,我会留意的。”奥黛丽暗自记下了他的要求。
等等,我现在手上可是有“太阳”途径的序列8配方的!
虽然不想承认自己之前的鲁莽占卜完全属于作死行为,如果不是身在灰雾宫殿里,他早就被那枚太阳徽章内的神血来源烧成灰烬了,但克莱恩通过作死仍是得到了不小的收获,其中就包括“太阳”途径序列9和序列8的完整配方,以及序列等级不明的“光之祭司”、序列4“无暗者”的不完整配方……
肥水不能流外人田!
快速拟定主意后,克莱恩装出从回忆中挣脱的深邃感,用手臂支起脑袋,平和地笑了笑,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乌洛琉斯的相关情报,可不是区区序列8魔药配方能支付得起的,如果‘太阳’真能在典籍中找到对应描述,那他多少会有些吃亏。”
……说得也是,愚者先生明明已经强调过那份隐秘情报的层次,而我却想着能用序列8的魔药配方交换……佛尔思和我提过,序列8配方的价值也就才500镑上下而已……
高兴还没多久的奥黛丽逐渐听懂了愚者先生话中的暗示,对这位公正无私的存在大感敬佩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小小的沮丧。
“这样吧,如果到时候你们达成交易,由我来支付给‘太阳’相应的魔药配方,以及一些额外的补偿,‘正义’小姐,你可以选择直接向我、或是我的眷者提供等价值的物品或是资金,你们认为如何?”
愚者平和沉稳的声线一下子将奥黛丽从失落的情绪中拽回,令她脸上再次浮现起欣喜的笑意。
“我没有意见,感谢您充满智慧的提案。”她起身行了一礼。
“太阳”戴里克闻言,也马上接道:
“我也没有意见。”
轻叩了叩长桌边沿,愚者克莱恩抑制住自己窃喜的情绪,生怕被“观众”看出端倪。
嘿,乌洛琉斯的情报价值,还不是我说了算……而且如果“太阳”很快、很轻松地就在白银城的文献资料里找到了有关“乌洛琉斯”的详尽描述,那说明乌洛琉斯的序列等级就算高,也不会高得太夸张,对应的情报价值也就缩水了。
反之,若“太阳”耗费许久时间才找到文献记载,且推导出了可怕的结论……那就更加证实“愚者”所言不虚,而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去搜集发放给“太阳”的补偿。
嗯,我只用了一份现成的配方,就能换来乌洛琉斯的相关情报,甚至还有“正义”小姐的资金援助,这简直太赚了……
暗自愉快地畅享未来之时,克莱恩忽然听到沉默了许久的“倒吊人”也做出了表示。
“愚者先生,请允许我也加入这桩交易……和‘正义’小姐一样,我希望能向您、或是您的眷者直接支付物品或资金,以此换取‘乌洛琉斯’的相关情报。”
这是不希望再被成员的信息交流排除在外?
愚者克莱恩含笑颔首,姿态随意自然地给予了默许。
白给的钱,为什么不要?
不过很快,他回忆起“倒吊人”现实中可能的身份,生怕对方通过风暴教会的消息渠道觉察到什么异常,于是开口补充道:
“另外,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回到现实之后,如非必要,不可向任何人轻易提及这个名字。”
不同于似乎若有所思的“倒吊人”阿尔杰,奥黛丽显然大为不解:
“为什么?”
克莱恩一边回忆着异世界魔女曾展现在他面前的、奇迹般的镜中世界,回忆起她曾多次强调“他们的对话不会被任何存在听见、觉察”,一边无声放下抵在长桌边沿的手指,以略显淡漠的俯视口吻说道:
“随意提及,会为你们招来注视和危险。”
“太阳”戴里克闻言,第一时间低下了头以示敬畏,“正义”奥黛丽则是在不经意间想起了爱丽丝对她的告诫,能通过目视传播的精神影响、污染……
唯有“倒吊人”阿尔杰思索片刻,抬起了头:
“愚者先生,恕我逾越,您之前提到,我们还未曾抵达知晓那个名字的层次,那请问,如果想要了解其中更多细节,至少需要拥有什么程度的实力才算足够?”
灰白雾气缭绕中的愚者在沉默两秒后,缓缓吐出一个简短的词汇。
“半神。”
“半神……!”至少要半神的实力才配知晓细节!
震撼过后,奥黛丽欢喜地意识到,愚者先生这是在间接承认爱丽丝小姐的实力水平,恐怕愚者先生正是因为眷者的提及,才注视过、观察过爱丽丝小姐!
“感谢您的解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阿尔杰全然无视“正义”毫无收敛的喜悦表现,顾自把话说了下去。
“到目前为止,塔罗会成员互相之间的身份都是保密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其他人的现实姓名、外貌、具体身份,全以代号互称……请问愚者先生,您是否考虑过这种情况:有个别成员知晓彼此的私下情报,然而其他成员却被排除在外,这是否会存在不公平,会不会诱使成员之间变得不再团结……”
“我、我会努力让爱……让我的那位朋友觉察不到我的身份的!”
听出“倒吊人”暗示的问题严重性,“正义”奥黛丽连忙起身为自己、为自己新结识的好友辩解道。
“‘正义’小姐,不是我不信任你,你之前曾表示你的那位朋友,很可能是‘观众’途径的高序列强者,你有自信在她的面前藏好自己的真实身份吗?”阿尔杰语气平和地问道。
“这……我,我会努力的……”奥黛丽的声音逐渐没了底气。
而克莱恩此刻,只想捂住脸深深叹息。
果然是爱丽丝那魔女……你说你,没事跑去贝克兰德倒也没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们隐秘组织的头号富婆下手?
有什么事不能冲着我来吗?
然而“倒吊人”提出的问题,却也恰恰好好说中了克莱恩的某个担忧。
不,他并不是在担心爱丽丝的加入,可能导致塔罗会成员之间变得不再团结,而是……
他害怕。
他怕以她对他的熟悉,在被拉上灰雾的瞬间就能看穿灰白雾气后的“愚者”真面目,然后直接拆穿神秘莫测的强者马甲,将他按到地板上……
呃,后面的假想发展得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为什么他是被推倒的一方?“灰雾之上的神秘主宰”明明是他才对吧?!
努力挥去自己脑补的可怕场景后,克莱恩抬指轻叩长桌,笑了笑道:
“‘正义’小姐,你平时不必诱导那位少女对‘愚者’或隐秘组织‘塔罗会’产生兴趣,也不得向她提及我名,我的眷者会对她进行考察的。”
说着,他又看向“倒吊人”阿尔杰,微微颔首:
“‘倒吊人’先生,塔罗会成员之间的关系,我心中自有考量。”
“是,谨遵您的话语。”阿尔杰立刻低下头,不再多言。
“如果没什么事了,今天的塔罗会就此结束。”
克莱恩微笑着宣布道,三位成员有快有慢地起身行礼,随即便被中断与星辰联系的愚者“送”回了现实世界。
望着变回空无一人的青铜长桌,愚者克莱恩缓缓向后瘫进高背的座椅中,表情略有扭曲地捂住了脸。
“这拈花惹草的可恶魔女……”
不行,等会回到现实了,我一定要给爱丽丝打个电话……不对,是用“心念之息”耳饰和她心灵通话,质问她为什么要跑去勾搭“正义”小姐!
等一下,我不知道“正义”小姐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也没法解释我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还要考虑要不要将她拉上灰雾、拉进塔罗会……又怕在她面前直接社死……
一想到这里,克莱恩便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半晌,确认完了“太阳”的祈祷,克莱恩回到现实,并不撤除灵性之墙的封锁,而是伸手抚上了耳畔散发出冰凉感的银白饰物。
要问点什么呢……
小姐你好,请允许我向你简单介绍一下我们伟大的愚者,和他手下的塔罗会?
……不,这也太恶趣味了。
思索踱步绕着房间来回走了好几圈,克莱恩终于斟酌好了合适的问题,颇为紧张地清清嗓子,随后静下心来,轻声诵念出了开启心灵通话的启动音节。
“爱丽丝,你在吗?可以听到吗?”
一语毕了,他立刻诵念关闭“心念之息”的控制音节sulje,令头脑清醒的清凉感也随之快速消失,以免将不必要的杂念传达给爱丽丝知道。
——这是他在研究、分析后,确认下来最为稳妥的通话方式,除了开开关关念得有些繁琐以外,几乎再没有别的缺点,心声泄漏的风险直线骤降。
等待了大约几分钟,心底深处“传来”异世界魔女略显空灵飘渺的嗓音,久违得像是许久不曾听到了一样。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今天在诊所上班,你要是生病了,可以过来找我或者医生看……哎呀,要不是因为没招到新的助手,这边又刚开业,正是缺人的时候,我才不会同意加班,我今天本来应该是休息的……”
这么敬业?
克莱恩略微一愣,险些被她“热情”的回复打乱节奏。
好在很快他便重新拾起自己理顺的逻辑,冷静地送出思绪道:
“不,我没生病,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感觉很久没见你,也没和你说过话了,稍微有点……嗯,有点想知道,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我最近……唔,该怎么说呢,感觉很难和你解释……总之,差不多是在贝克兰德、廷根,还有几座海岛城市之间来回折腾,快要累坏我了,真想躺进洒满月光花瓣的浴池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啊……”
少女似抱怨似撒娇地叹息道,措辞和“语气”都远比现实的她要更为娇软动人。
“……不要说得好像你几晚都没休息了一样。”
克莱恩觉得自己就像个专精于谍报活动的密探,每当“发出信息”便干脆果断地切断通话,以防被另一侧的对方觉察到他的真实想法、真实情绪。
“所以我说,很难和你解释,因为你大概没有经历过那种睡着时比清醒着还累的糟糕体验……上个月也有过几天同样的情况,我还以为是错觉,结果这个月又来……好烦,就和女性的生理周期一样叫人厌烦,所以我干脆就不睡了……”
如果不是关闭了“心念之息”的发送功能,克莱恩相信自己现在已经把乱糟糟的心绪一道送去了爱丽丝那边,然后当场社死阵亡。
原来她最近的反常是因为睡不好觉……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像她刚才说的那样,准备好一个洒满花瓣的浴池让她好好放松放松?
呃,可月光花是什么花,从来没听过这种花的名字,别是什么太珍贵的灵性材料,那我可买不起……但如果那是异世界的特产,那就算我掏空钱包也买不到啊……
但问题是,为什么我要这么认真地思考怎么照顾她?
他正准备斟酌着开启心灵通话,说点什么能够安抚她的话,却听爱丽丝逐渐低落的“语调”重新回归轻快。
“等我忙完了手边的事,我打算去把镜中世界的深层领域好好探索一遍。我大致感觉得到,某个影响我睡眠质量的坏东西在通过深层对我施加影响,只要干掉它,应该就能恢复正常……唔,不过等我忙完,贝克兰德大学也该开学了,到时候就不会再赖在你家蹭吃蹭住……怎么样,开心吧?”
……开心,怎么不开心?开心得我现在就想喝下“小丑”魔药进行扮演!
这个可恨的魔女!
克莱恩咬牙心想道。
chapter.77 愿望?
在心底暗骂归暗骂,实际到了和爱丽丝对话的时候,克莱恩还是按下情绪,以尽量平和的“口吻”说道:
“总之……你不是失联了就好。别忘记你还有个答应过我的愿望没实现,就算你跑去贝克兰德,读什么大学,也不许赖账!再说还有那个契约在……你也赖不了账吧?”
“怎么,今天突然联系我,难道是考虑好了要许什么愿?”爱丽丝心声略带笑意地回道,“我还以为你要多犹豫、多考虑一段时间呢。”
本能地,克莱恩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怎么回事?她这说法……简直就像是猜到了他那个难以开口的心愿一样!
“……你知道我要许什么愿?”他感到自己心跳略有加快地这么问道。
“这个嘛,虽然我只是单纯猜测——”故意吊他胃口似的停顿了好一会,爱丽丝才慢悠悠地继续回道,“你总话里话外地暗示星外文明,浩瀚星界的未知领域,甚至时不时向我打听我的返程进度……这么明显的表现,你以为我会没有一点感觉吗?”
……她,她知道了?她猜出来了?!
克莱恩几乎连呼吸都放慢力度与频率,下意识揪紧了胸口的衬衣。
我的穿越者身份,难道就这样被一个异世界来的魔女给看破了?
艹,凭什么啊?
我打电话找她明明是想试探试探她的口风,结果反倒遭遇了被揭开秘密的危机?
不,不,以DND魔法师对整体世界的认知,她恐怕会往不同的位面文明考虑,或者觉得我是什么占据了人类躯体的魔鬼、邪灵……咦,但她如果早就往这个方向考虑了,却并不动手“驱魔”,那是不是说明,她对我还是有点想法,有些好感,所以不打算做出对我有危害的行为……
“克莱恩,你……”
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喉结轻微上下浮动。
“你不会是想跟着我回到那边的世界吧?”
……
啊?这……
她是这么想的?
……好像也有点道理,那我之前为什么要自己吓自己?
克莱恩只觉得一颗心终于再度回到了胸腔应有的位置,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又是后怕又是哭笑不得地为自己澄清: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想跟你走?我在这边有家人,有工作,有朋友和同事,还有要奋斗的目标,怎么可能就这么丢下不管……再说,要是我跟着你去了那边的世界,我怀疑自己根本活不过三天……都怪你上次告诉我,说什么路边捡到的罐子里就可能钻出一个魔鬼,路边随便挑个农民都也许会用几手自然法术,路边某只看似普通的魔物也有概率是魔巢之主,嚎叫一声就能喊来成百上千的怪物手下……”
“哎,那不一样,魔鬼……遇上魔鬼,你可以去找教会呀,教会最喜欢处理这些里层位面的深渊来客了。至于我之前说的那个,随便挑个农民都会用法术的形容,其实算是一种夸张表现。唔……因为只要前去崇拜自然古老盟约的德鲁伊聚落,在那里种地的每一个农民都是德鲁伊,都很擅长使用自然法术……”
“……那魔物问题呢?”虽然话题已在不知不觉间偏离正轨,但克莱恩仍是忍不住杠了她一句,“按照你说的那样,如果不幸外出遇到灾难性质的魔物之潮,就算是有着数百人规模的大型佣兵团,都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不管怎么看,你那边世界的外出成本、还有危险系数都太高了些吧?”
“唔,灾难性质的魔物之潮,每年也就一两次,就算是魔潮频发的年份,也不会超过五次,可以说得上是小问题了。现在大陆面临的整体难题是逐渐升温的战争之火,还有……”
爱丽丝的心声在此戛然而止,死寂般静默了足足快一分钟,才再度切换回先前带有笑意的轻快“语调”。
“不说那些烦人的问题了,你可以往好处看嘛,比如你向往的治疗药水,各种神奇的魔法,不必再面对疯狂和失控……甚至,如果你喜欢世俗的财富和权力,我可以托关系找人送你一块封地,让你感受感受当领主的美妙滋味。”
……总觉得她的描述越来越离谱了。
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可以开始动笔写小说,就起那种网文标题,叫《穿越之我在异世界当领主》,或者来点轻小说的味道,就叫《从●开始的异世界领主生活》……
打住,别再遐想了!
“总之肯定是块穷乡僻壤的土地,然后让我当免费劳力,过去开垦荒地,挖水渠,种棉花和玉米……”克莱恩叹着气在心中吐槽道。
“你在想什么呢?分一块物资富饶的伯爵领地出来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要把我看得那么小气好吧。”爱丽丝哼了一声,随即又补充道,“不过因为也许要面临战争威胁,富饶的领地多半都会被各种土匪强盗盯上,也容易被帝国视作战略性的粮草物资点,经营起来的难度还是不小的……”
听着少女在心底的发言,克莱恩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料到她似乎真的考虑过发展领地、经营贸易和锻炼培养兵力的各种策略,差点把他这个只玩过模拟经营游戏、还经常玩得自己入不敷出的键盘冒险家绕晕了。
“咳咳,总之,我没想过跟你私奔去……我没想过跟你一起走!你就别像个魔鬼似的想着怎么诱惑我动心了!”
克莱恩坚定不移地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对她直言了什么,顿时尴尬地试图补救:
“这,我不是说你像魔鬼……只是你这循循善诱的口吻,让我联想起你描述的魔鬼……”
爱丽丝对此却只是不甚在意地发出一声轻笑:
“说不定我真的是什么恶魔或者魔鬼呢?魔鬼最喜欢和人做交易了,每当看到带有罪孽的灵魂一点点堕落,就好像人类吃到自己最喜爱的食物一样满足喜悦……开玩笑的,我是人类,比你还纯粹还彻底的人类,反倒是你们这边,只要是服用过魔药的非凡者,都已经融合了非人之物,无论身心灵都发生了变化,也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被扰乱的心湖逐渐在她安稳平和的心声叙说中恢复宁静,克莱恩露出一个无声的、略有苦涩的笑容,脑海中闪灭着晃过老代罚者失控前的背影,晃过邓恩队长和老尼尔的摇头叹息。
他很快便收起了这少许的黯然心情,重新开启“心念之息”耳饰的心灵通话功能。
“我知道,所以你这个‘普通人’更要照顾好自己,不管身在哪里,廷根、贝克兰德,又或者其他地方。疲惫了就休息,饿了就吃一顿美食,如果觉得孤独,我也不是不愿意陪你聊天……总之!我不允许你莫名其妙给我玩失联!你还欠着我一个愿望,还有那个,没完成的暗红烟囱委托!”
一想到暗红烟囱房屋的委托,克莱恩就觉得自己太受委屈了。
他付给侦探事务所的钱,都已经变成了厚厚一打调查结果报告,显然是拿不回来了;此外自己又“肉偿”爱丽丝,当了接近一个月的人形小白鼠,为她的试药提供观察样本……
而现在,调查进度基本卡在了那些零星坐落于郊外的红烟囱房屋。尽管他时常会抽空雇佣马车前去郊外,亲自排查,可至今仍未见到任何一座能令他产生灵性上熟悉感的暗红烟囱。
他不知道只靠自己,要多久才能查完、查到对应的房屋;但若爱丽丝愿意帮忙,那就只用一个下午……
对,只要再来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就一定能抓住那个藏在幕后的黑手,解开那些怪圈般的谜团!
“唔,所以你今天,态度难得这么强硬,就是来向我表达关心的?”爱丽丝的心声似惊讶,又似有些喜悦。
喜悦……她对我的关心感觉到了喜悦?
克莱恩很想忽视从自身胸口泛开的奇怪悸动,很想忽略自己同时变得欣喜的情绪,但同样无法否认,他现在真的很想知道,此时此刻、现实中的爱丽丝会是怎样的表情……
“哼哼,”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心底深处少女愉快的笑声,“说你是笨蛋,你就真成笨蛋了吗?放心,哪怕你出意外我都不会有事的,你优先考虑照顾好自己吧。”
“你……”只瞬间,弥漫于克莱恩心中的感动便烟消云散,“你能不能不要乌鸦嘴?”
她的反应,是笑得更加愉悦了些。
“我开玩笑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激动,难道我说得有错吗?”
……
不知不觉间,克莱恩便与心灵相连的另一人畅聊了许久,就好似这几天断了联系的隔阂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们的话题几乎囊括各个领域,有充满了想象力的,也有极端现实的,有普通家常,也有深奥神秘的超凡见闻……
当然,超凡领域的见闻主要是爱丽丝说,他听。
直到爱丽丝那边似乎被叫去忙碌工作上的事,这趟时长远超塔罗会的“电话粥”才算煲完,双方各自先后切断了通讯。
克莱恩摸了摸耳畔仍然触感清凉的银白饰物,心说这如果是手机的话,大概早就开始发烫抗议了……
嗯……虽然没能向爱丽丝提及塔罗会,或是“愚者”的存在,但他总算从她口中确认了一点。
——爱丽丝的确曾经参与过A先生于贝克兰德召集举办的隐秘聚会。
这和“正义”小姐的描述吻合,基本可以断定,她便是“正义”小姐在聚会上偶遇结识的“观众”途径强者。
克莱恩在房间来回踱步,思考该如何隐晦而没有疑点地诱导爱丽丝念出“愚者”的尊名,思考如何在她面前瞒住“克莱恩等于愚者”的事实,让她转而误解出“克莱恩是愚者的眷者”这一层意思。
嗯,或许可以这样……
…………
“爱丽丝?你刚刚去药植园找了好久的草药啊,库存的沸腾草不够用了吗?还是说上午那场阵雨之后,又有虫害的迹象?”
年轻的诊所助理,兼草药药房调配师的谢尔敏一见到肩披白外套的少女,便立刻放下了手中捣得心不在焉的药杵,略有些担忧地看向她摘进篮筐中的草药茎叶。
“不,抱歉,刚刚我只是感到有些困倦,不小心在躺椅里睡着了一小会……”金发碧眼的美丽少女说着,轻轻眨了两下眼,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些许才睡醒不久的朦胧感,“谢尔敏,千万别把我偷懒的事告诉米哈伊尔医生呀。”
闻言,谢尔敏窘迫地挠了挠脸颊,又抓了两把经刻意打理而变得柔顺许多的头发,低头看向地板。
“我,我不会向医生告状的。若不是医生把周末新招的那位助理赶走了,你也不必这么辛苦,本来今天你该是休息的……”
“没关系,诊所刚刚开业,面临着许多问题,我既然拿了薪水,总不能把事情都扔给你和医生来做。”爱丽丝微笑着摇头,然后示意了一下门外的方向,“你这边的草药处理好了吗?如果没事的话,我就该回接待室了。”
“我和你一起去,今天的草药我已经调配好了……”
谢尔敏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将桌上最后的几份草药打包成捆,扔进脚下堆放药包的框里,然后抖落身上沾到的草药碎屑,小跑着来到同事身旁,和她一起来到了明亮宽敞的诊所接待室。
恰巧此时,一身白大褂的米哈伊尔医生正好结束与问诊患者的对话,起身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爱丽丝,谢尔敏,如果之后有病人前来,你们来负责接待一下。能处理的外伤、简单病状,你们就直接帮病人处理好。要是觉得难以判断的,就请病人等待一会,等我完成这位夫人的治疗,再请下一位病人进诊疗室。”
谢尔敏看了一眼那位跟在医生身后同样起身的女性患者,没有说话地默默点了点头。
那是位年纪在三十上下的端庄女士,可以看得出她将自己保养得很好,脸部与手部光滑而白皙,显然不曾做过什么重活,至今一直生活在优渥的条件下。
但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流露出浓浓的阴郁,双眼焦距不知对准了何处,令人感觉她时刻都像是在神游,在发呆,全然看不见身前的人与事。
他没来由地有些害怕,与应声回复了医生的爱丽丝站在一起,目送着医生与患者一同走进布局在药物准备室对侧的诊疗室,目送那道门缓缓关闭。
直到和少女坐到了接待室的办公位上,谢尔敏才稍微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
“老实说,每次见到那位患有歇斯底里病的夫人,我都有些害怕她……或许该说,这类很难通过草药治疗获得痊愈的病人,我都挺害怕的。”
“说起来,米哈伊尔医生之前辞退那名新来的助理,原因好像就与这位歇斯底里病的夫人有关?”
爱丽丝当时正忙着为一位外伤严重的患者进行伤口处理,没能目睹完整经过,因此现在空闲下来,终于找到了询问同事的机会。
“是的……”
谢尔敏点着头表示,事情发生的当天,正是这位夫人在家人的陪伴下第一次来到诊所,由那位新来的助理负责接待。
新来的助理曾在简历上写了一串漂亮而令人信服的过往履历,声称自己曾在慈善医院、在廷根老实人诊所有过数年的护理医疗经验,如今打算尝试转型成为正式的医生,希望通过这份在私人诊所的工作来锻炼自己。
但这位抱负满满的年轻人,甚至还没当满三天的诊所助理,便被气愤的米哈伊尔医生厉声辞退了。
“理由……理由其实很简单。”见四下无人,谢尔敏微红着脸,不怎么自在地凑近了同事,小声说道,“他在确认完那位夫人的歇斯底里病状后,就十分自信地表示,他可以为那位夫人进行治疗,接着就带着她进了诊疗室,但实际上,实际上他只是……”
“实际上他只是?”爱丽丝微笑追问。
“实际上,他只是……把手伸进了那位夫人的裙底……”
谢尔敏飞快地看她一眼,见少女满脸似懂非懂的平静神情,不由松了口气继续往下叙说。
“因为有不少人认为,妇女在婚后爆发歇斯底里病的原因是……嗯,她们和丈夫相处的时间太少,所以,所以……我之前与老师在其他城市游历的时候,见过不少专治妇女歇斯底里病的诊所,那里面的医生和助理无一例外都是男性,擅长为患者排解……嗯,患者的压抑情绪……当然,我之前只是见过,完全没想到过之前那位新来的助理,他竟然也是那种治疗法的赞成者。”
大概是少女的态度令谢尔敏逐渐放开了些,他诚实地叹息起来。
“其实之前,我的老师也帮忙治过几例患了歇斯底里病的女士,他卖了她们一些带木乃伊粉末的草药包,让她们回家拿水冲泡给丈夫喝掉,然后……呃,然后她们就再没过犯病。
但也有几例,我的老师表示光凭草药已经没有办法医治她们了,只能遗憾地摇头劝走她们的家人,让他们考虑将病人送去疗养院,或是精神病院……”
谢尔敏记得,在那些兴办工厂的城市,有更多的歇斯底里病人。
她们很多都是工厂的女工,拿着几苏勒的周薪供养整个家庭。她们知道自己付不起诊金,就干脆不会前来什么民俗草药店购买药物。
来得起诊所、看得起病的,都是家庭条件还算不错的人。
“我很想学会老师的那些神奇配方,帮助那些生了病的人。可我们行走过许多城镇,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又要从头开始经营生意,重新打点店铺进货的渠道……结果到头来,我只学会了调配草药的基础,学会了怎么管理店铺。要我做到像老师那样,一眼看出病人得了什么病,然后配出对应的治疗药,却要以过着颠沛的生活为代价,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块料……”
少年的语气有些难过,有些遗憾,又像是释然地放下了什么包裹。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腼腆地微笑起来。
“所以我放弃了。哪怕只会调配治疗发热和咳嗽的药剂,哪怕每次都要花费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诊断病人,成不了哪怕最末流的‘药师’……我也想当一名草药医生。”
chapter.78 药师与医生
本想说些什么的爱丽丝重新抿紧了嘴唇。
她早先就从这个少年的诸多讲述中,推断出他大概是认了一位“药师”途径的非凡者做老师,以学徒的身份,学习对方的各种草药配方。
她原打算提醒谢尔敏,隐晦地告诉他,他没法做到调配出神奇的药剂、一眼看出患者的病灶,并不是因为没有天赋、没有才能,而是他不曾服下魔药,尚未成为拥有非凡能力的特殊之人。
但显然……
这位少年很清楚他放弃了什么。
他曾跟着那名“药师”游历鲁恩王国,短短一两年间便辗转了大约十来座城镇,每个地方待不到三个月就要离开,以免被发现异常的值夜者、代罚者,或是机械之心的人找上门来。
就算超凡世界再如何隐秘、神秘,这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下来,谢尔敏也不可能接触不到自己老师身为非凡者的秘密。
而他正是在知晓秘密的情况下选择了放弃……
爱丽丝无从评价少年的取舍是否正确。
毕竟那是属于他人的人生,无论选择走向充满未知与神秘的超凡,还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本质上都与她无关。
但她仍是觉得,或许现在这样就挺好。
那位“药师”或许只是为了消化魔药才收下学徒、当起草药店的老板,一旦扮演结束,进阶到下一个序列等级,就未必愿意继续扮演原本人畜无害的“药师”了。
唔……只可惜那位“药师”溜得早,她之前都不知道东区还藏着位会调配药剂的非凡者,不然早早将人抓来,研究一番这个世界配置药剂的超凡手段,她的那几项炼金实验或许还能进展得更顺利些。
“爱丽丝……”
就在她眼眸微垂地动着歪脑筋的时候,她听到身旁的谢尔敏轻喊了一声自己,而后转过视野,看到他正用略带着些闪烁期待的神情,鼓起勇气般捏紧了衣角与袖口。
“你前两天问我的,治疗肠胃和腹泻的草药方……我带了我的笔记过来,那上面还有我老师留下的修改与批注……现在也没病人上门,你要不要,抽空看一看?”
爱丽丝眨了眨眼,旋即欣喜地微笑起来:
“那我就不客气啦,谢尔敏,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的善良和好心了……”
“不、不用客气,如果我随手记录的东西能帮到你,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完,谢尔敏利落地起身,近乎同手同脚地跑回药材准备室,将用皮扣捆好的装订笔记翻找出来,然后走到接待室的办公位,小心翼翼地递过了手中的笔记。
“这里面,有我从老师那里看来的一些配方,还有一些我自己研究出来的、老师加过修改的草药配方……你如果有兴趣,可、可以带回家慢慢读,因为我的字不是很好看……”
爱丽丝勉强敷衍地应了他几声,双眼紧盯着手中翻过的泛黄纸张,一行行默读其上歪斜的字迹,寻找到了她需要的那道配方。
思考开始快速运转,她静默地对比计算起笔记上提到的草药及其药效,并不时看向旁边另一道笔迹的批注修改,逐渐有了猜想。
很快,她翻过这一页,找到另一种治疗常见病症的草药配方,重复起同样的流程。
见少女翻阅得认真,谢尔敏原本还有些羞涩,为自己展现给她的丑陋字迹感到不好意思,但似乎是被她的专注所感染,他心情也渐渐放松了下来,鼓气勇气凑近过去,与她讨论起了调配草药的诸多问题点。
只是年轻的诊所助理们还没享受多久的清闲时光,便有前来问诊的伤患敲响了诊所接待室的大门。
他们分别忙碌起来,有条不紊地登记信息,接待病人,处理伤势。
终于等到送走那对被动物咬伤的倒霉蛋,又为一位带着孩子来看发热的夫人开过草药方后,紧闭了许久的诊疗室房门终于缓缓开启。
白大褂的米哈伊尔医生领着那名似乎情况略有好转的端庄女士出了门,将她送上始终等候在街旁的黑色马车,便向马车中、陪同端庄女士前来诊所的病患家属低声嘱咐起了注意事项,其中包括饮食上的节制,心理压力的疏导方式,以及积极配合药物的辅助治疗。
直到黑色的马车缓缓行驶走远,米哈伊尔医生转身回到诊所,随手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眼镜,微笑着看向两位助理。
“爱丽丝,谢尔敏,你们今晚有时间吗?我准备在家举办一场简单的晚宴,算是上周提过的、庆祝诊所成功开业的晚餐会……放轻松,只是朋友、同事间的简单聚会,没有什么太多的规矩。我邀请了我的几位老朋友,如果你们也愿意前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今晚……唔,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可以出席晚餐会。”爱丽丝说道。
谢尔敏更是没想过推辞,欣然点头应下了医生的邀请。
“那么等会如果没有患者上门了,我们就在正常时间下班,然后叫辆出租马车一起过去。呵呵,今天我特地找关系请来了海岸线餐厅的主厨,你们可以尽情品尝正宗的南方口味大餐。”米哈伊尔医生笑容温和地说道。
“南方口味……的确,迪西地区的香料真的很不错!”
被寥寥几句话勾起馋虫的谢尔敏点头认可道。
而爱丽丝仍然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在旁安静地微笑聆听。
她的心思现在全被几道并不复杂的草药配方所占据着。
若不是身在他人面前,她几乎快要压抑不住自己跃动不已的心情,恨不得立刻去找个“药师”来验证猜想。
——不,那些草药配方本身并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如果不施展任何超凡手段,普通人哪怕严格按照“药师”研发的配方、一步不差地模仿调配,也无法制造出有对应疗效的药品。
“药师”途径的非凡能力,想必是在配置植物药性的过程中,施加自身的超凡因素影响,激活药材自身的对应特性,从而完成药剂的制配。
然而……
爱丽丝已经在心中模拟推导了许多次,她几乎可以确定,如果采用同样的药方,并调整炼金术的部分步骤,炼制出来的药剂成品会无限接近于“药师”亲自制配的正品药剂!
这番推测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原理,她尚且不得而知,也没有闲暇去胡乱猜测。
她只知道,仅仅只是几个步骤的调整,和某个至关重要的催化要素的缺失,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的药剂无法长久保存、受到保质期限桎梏的原因所在!
不,不仅是药剂。
用炼金术制造药剂只是基本中的基本,进阶的用途是炼成道具,再往上走甚至可以接触到炼成生命、炼成灵魂……
可是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更深刻、更令人费解的疑惑——
“爱丽丝小姐,你怎么看?”
她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不再直直盯着盛满透明酒液的敞口容器神游四方,略有些迷惑地望向先前喊了她名字的人。
那是一位面容秀美的夫人,既有着二三十岁的靓丽容颜,又有着三四十岁的雍容气质,身上只一套简约设计的衣裙,却穿出了晚礼服般的优雅大方。
她身边坐着位白衬衫与棕马甲的中年绅士,正友好而温和地向这边投来视线。
爱丽丝稍稍回忆了几秒,从晚餐会开始前的记忆中翻找出了两者的姓名。
海利斯·赫特与莉迪亚·赫特,一对自大学校园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的恩爱夫妇,他们同时也是米哈伊尔医生结识多年的故交好友。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海利斯先生其实根本没能坚持读完医学部的大学课程,就不得不提早辍学——因为他的父亲在他大学三年级那年去世,留下家产与子爵的爵位吩咐他回家继承……
而反观莉迪亚夫人,她毕业于贝克兰德大学的工程系,从事科研工作多年,是个远比外表看起来要硬核得多的蒸汽与机械工程专家。
“我们刚刚说到一位新晋的作家,”米哈伊尔医生及时缓和了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微笑解围道,“那是位诊所出身的医生,现在改行开始创作小说,或许你也读过她写的《暴风山庄》?”
那是什么……根本没听过。
爱丽丝礼貌地轻笑着摇了摇头,矜持表示自己最近的精力主要集中在一些专业性较强的书籍上,比如植物学和生物学的专著。
“瞧瞧,这才是我们的年轻人应该有的好学上进!”
另一位衬衫加马甲打扮的中年绅士放下手边的烟斗,激动而小幅度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情绪显然有些昂扬。
“那种毫无逻辑性,堆砌了狗血情节的文字根本就是在浪费读者的生命!这和慢性谋杀没什么两样!”
“噢,吉尔伯特,你说话还是这么的尖锐,不留情面……在我看来,那本小说里写到的有段推理还算不错,逻辑条理清晰,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不堪啊。”
莉迪亚夫人轻抿了一口南威尔红葡萄酒,柔声道出了反对意见。
先前那名情绪有些激动的中年绅士,吉尔伯特·格林医生闻言,重新拿起烟斗,并将没有塞入烟丝草叶的斗钵对准自己的脑袋,瞪着眼敲了两下。
“要命,你觉得头部受到重击失去记忆是个很合理的安排吗?那《暴风山庄》后面的剧情在我看来简直是见了鬼了,亏那位沃尔小姐还曾是位医生?任何一位具备医学知识的实习学生都该知道,头部遭受重击的情况下,‘正好’失去记忆的概率可比失去生命的概率小太多了!
作为一名有常识的医生,我都替她脸红!
我发誓,如果换我去写小说,就算拧断我手里的笔,也不会写出这种狗血的失忆情节!”
“所以你也看完了那本小说,不是吗?”莉迪亚夫人摇头微笑。
吉尔伯特医生露出悲伤怆然的神情:
“就是因为看完了那本小说,那本据说是医生出身的作家写的畅销小说,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时间被无情谋杀了……”
“吉尔伯特,如果你愿意花些时间在修辞学上,说话不那么毒辣直接,凭你的条件,一定不愁找不到心仪的结婚对象。”乐呵呵地为夫人和女儿夹碎蟹脚,挑出肥美蟹肉的海利斯先生如是说道。
吉尔伯特摸着头顶渐秃的高发际线,语带叹息:
“我可不这么认为……”
望着眼前灯光明亮、杯盏交错的一幕,爱丽丝无言地保持礼节性笑容,小口抿着杯中的葡萄酒,视线扫过被赫特夫妇的独生爱女缠住的谢尔敏,扫过和煦微笑着的米哈伊尔医生,略过那对关心旧友婚姻状况的夫妻和中年医生,定格在餐桌边的最后一人身上。
肤色古铜、五官柔和的中年男士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同样无言轻举了举酒杯,对着她露出了温润和蔼的笑容。
强忍住转身离席的冲动,爱丽丝不显异常地回应完他的友好示意,便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然而事实上,她无论如何也压不下胸口那股本能不适的直觉感应,只能装作不知地小口喝酒。
那是一种,和她全然相悖的感应……冰冷死亡的气息,几乎强烈到了会令她生理性不适的地步。
偏偏对方还像是吃错了药似的,不时会向她投来关注,露出友善到叫人起疑的温和微笑。
爱丽丝确信自己的穿着很正常,披散的长发也挽了起来,绑成一段发辫固定在脑后,打扮上应该没什么失礼的地方……
她同样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位男士,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引起他的注意……说到底,她其实根本无法确定对方是否还算“人类”。
思考被打断、遇到奇怪“人类”的烦躁感令她又低头闷了一小口酒,轻微的晕眩自脑中蔓延开来,为她的视野铺上了一层朦胧不清的薄纱。
她抬手撑住下巴,微垂眼帘地听着那边有关婚姻话题的战火烧至身边的米哈伊尔医生,烧至那位会对她露出神秘微笑的中年男士。
“还有米哈伊尔!还有阿兹克!单身至今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他们两个也都还没成立家庭,都没和心仪的女士结婚!你们夫妻别再只逼问我了,也看看他俩吧。”
吉尔伯特摸着烟斗,逃避般地拉了两位老朋友一起接受“思想教育”。
chapter.79 新的一步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回答过许多遍类似的问题了。”
米哈伊尔医生放下刀叉,微笑着支起双手。
“我想我应该会将时间分配给事业、分配给自己的工作,没有余力分心为妻子和家庭考虑……所以我从很早就决定好了,不浪费他人的宝贵青春,不耽误他人追求幸福的自由权利。”
海利斯半是叹息地摇头:
“米哈伊尔从以前起就是个工作狂,你不该期待他能给出其他回答的,吉尔伯特。”
已经接近半秃的中年医生同样摇头长叹,旋即将目光转向肤色古铜的阿兹克,神情就像是溺水之人见到了救命的稻草。
“呵呵,虽然我不像米哈伊尔那样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至今没有结婚也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心仪的对象……”阿兹克带着温和的笑容回答道,“但你们也知道的,历史系毕业生能选择的职业不多,而我最终选择了成为一名老师,选择来到霍伊大学,从教授的助理、学校的教员做起。可能是在师长的立场旁观得多了,我现在逐渐开始觉得,能守望着学生们的成长,能微笑目送着学生们追寻幸福的身影,就已经足够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爱丽丝感觉到对方在说完这段话之后,似乎又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她即便是半闭着眼都能在想象里勾勒出那副属于现实的画面。
奇怪的“人类”,但又没有恶意……
她撑着下巴又听了一会餐桌上的闲谈,听到吉尔伯特先生用夸张而毒辣的风趣比喻自嘲,听到海利斯先生与阿兹克先生低声地追忆过去的大学时光,听到赫特夫妇的女儿、十岁的艾莎·赫特正不依不饶地拉着谢尔敏的药师外套,要求他再讲几个游历各方的故事……
抬起手腕,举高酒杯,她正要再喝一小口南威尔红葡萄酿,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按住了。
“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别喝太多了。”米哈伊尔医生从她手中取走了酒杯,推来一个装满果汁的高脚玻璃杯,和煦地笑道,“你接下来就和小艾莎一样,喝苹果汁吧。”
爱丽丝有些茫然地眨了两下眼,似有雾气弥漫的朦胧双眸转向那杯果味饮料,又转回和蔼可亲的米哈伊尔医生。
“……医生,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她嘟囔着接过了果汁。
“是吗?这只是一名鲁恩男士应有的体贴。”
米哈伊尔医生不以为意地摇头微笑,温润柔和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她垂眸轻抿果汁的娇美神态,追随着她脸颊上不胜酒力的微醺红润。
“爱丽丝。”
“……唔。什么事?”她放下杯子,侧头望向身旁的医生。
“没什么事,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不管是这两周帮忙打点开业前后的诸多杂务,还是那令人安心的外伤处理手法,没有你在,诊所面临的难题会更多、更棘手……当然,我也很感激谢尔敏,但你和他不一样,你只工作一个月就该去大学继续完成自己的学业了,只签了短工协议的你没有必要为诊所付出那么多精力,可你还是和我们一起面对了种种困难……”
不知是否受到了酒精的影响和催化,灯影交错下的米哈伊尔医生罕见地褪去了一身成熟可靠的沉稳气质,脸上神情也是平时难以见到的柔软,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
爱丽丝想了想,回道:
“我只是拿薪水办事……另外加上并不讨厌在诊所的工作,这能令我感到平静。”
“希望忙碌的工作没有磨平你创作艺术的灵感,我们的小音乐家。”米哈伊尔医生轻举了举杯。
“怎么会呢,灵感的火花总能在生活中迸发,无论工作还是学习,不经意间把握到的想法才能被叫作灵感……”
随口回应着医生的关切话语,爱丽丝逐渐把话题转向了音乐创作的方向,轻声讲述起她将夜晚行走的情绪和思考织入音符旋律的心得感受。
微醺的醉意里,她的声音染上了些许飘忽不定,带入了如咏叹般诗意的语调,几句简单的平铺叙述便将他人领进了她所谱写的乐章,仿佛讲述一道道充满着难言魅力的奇幻诗篇。
绅士们怀表表盘的指针一圈又一圈地转过,伴随着机械表盘里微不可闻的嘀嗒嘀嗒声,米哈伊尔医生家愉快温馨的晚餐时间逐渐走到了接近尾声。
宾客们在主人的招待下来到会客用的起居室,享用餐后的茶和点心,而隔壁的餐厅,有两名家事佣人正在忙着收拾杯盘、擦拭餐桌。
“如果觉得不舒服,我叫人先送你回去,你不必勉强自己撑到这三十分钟的闲谈时间结束。”
看了一眼走路似有些不稳的爱丽丝,米哈伊尔医生关切地表示道。
“没事,我还没事……”她摇摇头,找了个单人沙发坐下,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好一会。
爱丽丝知道自己酒量差归差,喝几口就晕乎得不行,但这种程度的晕眩倒也不至于有多大影响,顶多就是走路有点摇晃,一副时刻可能摔一跤的样子……
这么想着,她与米哈伊尔医生又交谈了一会,期间那位古铜肤色的、会对她露出古怪微笑的阿兹克先生似乎是想要过来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过来打扰他们。
因为赫特夫妇的独生爱女、稚嫩活泼的小艾莎跑了过来,邀请起居室的每一个人加入由她发起的讨论会。
“我、我都说了不用了,可是小艾莎非要坚持……”谢尔敏见到医生和自己暗自倾慕的少女都过来这边凑起热闹,脸色顿时苦成了倭瓜样,“她非要坚持给诊所的药植园起个名字,我就不该和那孩子提工作上的事……”
米哈伊尔医生却只是微笑,毫无半点要给他解围的样子:
“给药植园起个名字?不错的点子,要不然就按我们诊所的命名方式来办吧。”
谢尔敏知道,医生是在指诊所门口近乎敷衍的招牌——米哈伊尔诊所。
按这思路,他的药植园岂不是要叫“谢尔敏药植园”?也太直接、太叫人脸红了吧!
“要增加一些调配草药药剂时的仪式感吗?我觉得挺好。”至于爱丽丝的回答,那更是为小艾莎的干劲火上浇油,“不过我就不参与讨论了,唔……我其实不是很擅长起名。”
就这样,几位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互相看了几眼,默契地配合起小女孩充满童真童趣的善意提议。他们围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煞有介事、颇为认真考据地提出了好几个备选的选项。就连沉稳平和、眼眸中隐约流露出少许沧桑感的阿兹克也借着身为历史系讲师的广博见识,告诉了小艾莎两个富有寓意的好名字。
不过爱丽丝只作为旁观者看到半途,便将心思转移到了别处。
原因无他——心灵通话的走廊中,传来了使魔夏娃的啾啾叫喊。
“爱丽丝爱丽丝!我感觉到我快消化完魔药了!怎么样,我很厉害吧!快夸奖我!”
“……你联系我只为了说这件事?”爱丽丝略有些无语地支起了脑袋,努力挥散那股令她意识朦胧的晕眩感,“上周还是上上周,你就和我提过同样的话,但‘快消化完’也就等于是没消化完,这应该不需要我再提醒你吧。”
闻言,夏娃的语气瞬间萎靡了下去:
“啾……其、其实是……我、我偷了一件,很贵重,很好用的东西,但是被失主发现了,现在……我现在……在被人追赶,我觉得被追到的话,大概会被那个可怕的人杀掉……”
“所以?”爱丽丝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夏娃接下去要说什么了。
果然,心音刚落,她便听到心底深处传来的亡命呐喊:
“啾!爱丽丝!救命!”
她在众人讨论未定的间隙起身,委婉地表达了离开一会的意愿后,转身离开起居室,在女佣的带领下来到位于一楼的盥洗室。
关好房门、布置好隔离用的防护法术,爱丽丝快速地取出对应材料,咏唱起了召唤使魔的咒文。
数秒过后,一只狼狈不堪、羽毛凌乱的黑色鸟雀从半空中浮现的玄奥法阵中疾驰飞出,惊魂不定地拍打翅膀绕着不大的盥洗室转了好几圈,才回过神来般地在洗手台上降落下来,极为人性化地用翅尖顺了两下胸口的绒羽。
“啾,差点以为要被那个变态扔出的飞刀钉在树上了……”
“这就是你这次偷来的,所谓的贵重物品?”
爱丽丝将视线投向那只受使魔夏娃控制的“幽灵之手”,观察起了那只被“幽灵之手”紧紧捏住的长方体铁盒。
看脱离了生命危险,夏娃很快缓过劲来,骄傲又自豪地挺起胸脯,顺带着将自己的羽毛变回了亮眼的白色:
“没错,我可以肯定,这里面绝对装着很贵重的东西!”
爱丽丝沉吟了一小会,并没有急着接过那只长宽尺寸大约能容纳进一把匕首的铁盒,转而问道:
“你的行窃地点在哪里,追赶、追杀你的失物原主是什么人?”
“我不确定那倒霉蛋是什么人,我今天本来没打算偷窃,但因为去港口停靠客船的地方转了一圈,发现了这个不错的目标……我、我没多想就……”夏娃说着,缩了缩小脑袋。
“下次偷盗之前,先确认好自己是否有能力承担偷盗的后果。”
爱丽丝说完,便从那只无形的“幽灵之手”中拿过了铁盒,准备确认其中装有的物品。
但冥冥中的感应令她顿住了动作,霍然抬眸看向洗手台边的知更鸟使魔。
她本能地切换到了与使魔共通的感官领域,听见了耳畔虚幻的、似有似无的碎裂声,感受到不属于自身的某种力量在夏娃的躯体中融合,与飘然向上的灵性化作一体。
只短短几秒时间,她通过灵魂联结的玄妙共感,体验到了“消化”魔药时的轻灵畅快。
“爱,爱丽丝……我……”小知更鸟震动空气,结巴着转动了一下漆黑如墨的绿豆小眼,“我,我消化完‘偷盗者’的魔药了,这、这种感觉原来就是‘消化’……”
“我知道。”
少女不可置否地轻笑,摇头切断与使魔的共感,施展探测系法术侦查了铁盒内部的情况,却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里面被人为设置的防护法术……不,这边把这种手段叫做‘灵性封锁’……”
思考了不到五秒,爱丽丝果断做出决定:
“你先带着这个铁盒去弗拉德街18号,把它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明天再花时间探究。然后别忘记,把今天份的药膏带去给克莱恩。”
使魔夏娃还满心沉浸在魔药消化的喜悦与动容中,不假思索应下了主人的命令。
她张开“幽灵之手”抓起铁盒,振翅从换气的通风窗口飞了出去,眨眼间消失在树影下的浓浓夜色之中。
不到五分钟的短暂离席,并没有奇怪到了会引人注目的程度。
爱丽丝走出盥洗室,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回到米哈伊尔医生家的起居客厅,微笑着与其他客人们一起度过了最后一小段悠闲的时光。
很快,米哈伊尔医生的旧友们便先后辞行,赫特夫妇带着留恋不舍的女儿上了马车,终于得到解脱的谢尔敏则说打算沿着街道步行回家,吹会风静一静……
爱丽丝考虑了一番,又偷看了几眼态度温和的阿兹克先生,最终还是谢绝米哈伊尔医生送她回家的提议,并坐上了按时间计费的出租马车,让车夫多绕了好些弯才回到接近西区的水仙花街口。
嗯,对那位疑似非人的阿兹克先生来说,这种举动当然是起不到任何迷惑作用的,但这属于发觉自己被陌生人格外注意时,正常人都应该会有的戒备反应,爱丽丝认为自己有必要做点表演性质的伪装。
直到付过车钱,又下了马车,她才感觉到自己脑中的眩晕感在马车车厢的晃荡下被催化、被加剧,这使得她踩上街道路面,都觉得就像是踩在了软软的棉花上。
于是理所当然的,当她敲响水仙花街2号房屋的门铃,黑发棕瞳、书卷气息的年轻人为她拉开房门,随口说了几句她今晚怎么又这么迟回来的小小埋怨,下一秒迎来的便是意料之外的展开——
爱丽丝上前将脸埋入他的胸口,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像是满足又似愉悦地轻轻吐出一口甜腻又醉人的气息。
克莱恩几乎像是傻了一样呆愣好几秒才回过神来,强行压下本能的脸红心跳,想要把这块黏住自己的牛皮糖拉开,却发现她已闭上了眼,娇软无力地将重心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起先还有些迷惑,但很快,他从少女颈边嗅到淡淡的葡萄酒香,一切问题便都得到了解释,她这身半醉不醒的情态也同样得到了说明。
“酒量不好就不要喝啊……”
克莱恩低声叹息,同时不禁庆幸此时班森和梅丽莎都去了楼上洗漱准备休息,他可以……
嗯,可以相对从容的,处理这个醉迷糊了的小馋鬼。
皱眉回忆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锻炼出来的结实腹肌,克莱恩定了定神,关好房门,而后伸出右手揽住她的肩膀,俯身让左手穿过那双细腿的腿弯,只轻轻用力便将这具属于少女的躯体抱了起来。
他努力让自己别将注意力集中到左手臂处,别去关注那片被单薄纯白丝袜摩擦产生的奇妙触感,也努力不去在意抱住她时的古怪心情,更不敢低头看向怀中发辫凌乱的少女,生怕心里冒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因为哪怕不用看的,他都能在心中描绘出那双朦胧的、泛着水光的瑰丽眼眸。
轻快地迈着步子上到二楼,踢开虚掩的客房房门,克莱恩觉得自己终于熬到了解脱时刻,舒了口气便把怀中醉得半梦不醒的魔女放到床上。
他正要起身站稳离开,却听身下传来梦呓般的迷蒙低语。
“克莱恩……”
“有、有什么事吗?”他低头盯着床单,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唔……你的味道很棒,嗯……晚安。”
克莱恩不知道她有没有露出什么小恶魔般的微笑,也不想知道,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脸上的温度在瞬间蹿高,几乎就要抑制不住想要靠近她的冲动。
于是他稍稍偏转了视线,目光被散乱着几缕纤长发丝的美丽脸庞彻底捕获。
近些,再近一些……
嗯,我这可不是趁人之危,只是……对,只是给她的回敬!
这么想着,克莱恩闭上双眼,在那片光洁白皙的额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便做贼似的向后退开好几米远,不敢再多停留地就要转身离开。
但紧闭的客房房门令他生出一种灵性上的违和感,克莱恩捂了捂嘴,略有些头疼地拉开门,不算太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发际线偏高的光亮脑袋。
莫雷蒂家的长兄班森就这样站在走廊上,背着手望向克莱恩,嘴边噙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微笑,压低嗓门地开了口:
“克莱恩,下次你们……的时候,记得关好房间的门,类似的情节对梅丽莎来说可能还早了些。”
……班森啊,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克莱恩觉得自己这回真的是有口难辩。
chapter.80 面对
翌日周二,黑荆棘安保公司。
由于负责教导新人值夜者的老尼尔申请调换轮休,克莱恩上午的神秘学课程缺了讲师,只能自学。
但他如今在相关领域也已入门,勉强可以称得上专家了,通过那些堆放在资料库里的文献记载、完成自学并非难事。
克莱恩最近在考虑的事情主要分为以下几点。
一是安静等待教会那位负责考查他的人员到来,晋升序列8“小丑”。
一旦成功晋升,他就可以尝试之前的诸多想法,比如通过咒文和仪式魔法召唤自己,比如试着从那枚内蕴神血的变异太阳徽章里“借”点能量出来、制作太阳符咒……
二,他得赶在考查人员到来之前,尽可能地向邓恩队长、向值夜者小队的其他队友透露“扮演法”的存在。
嗯……这是上周派遣信使秘密来访的戴莉女士希望拜托他做的事。
但就算戴莉女士不这么说,克莱恩原本的打算也是向队长他们暗示“扮演法”,这既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晋升,也是期望能减少队友们迈向失控的风险。
他扪心自问了一会,觉得自己就差把扮演法直接说出口,暗示几乎快成了明示,队长如果还不能领会,那就……
呃,那就,只能直说了?
不过队长只是记忆力不好,理解力应该还是可以的,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上周会跑进我的梦里来,还吃掉了我给自己做的饭菜……
三,霍伊大学的教员阿兹克先生失去了许多记忆,于是委托克莱恩帮忙寻找他的过去……
这算是个长期任务,但克莱恩打算今天下午就顺道拜访一下对方。
如果这位疑似厉害非凡者的历史系讲师已经从他钓海豹的度假地返回了廷根,那就汇报一下周末的发现,告诉对方,廷根郊外的拉姆德小镇上有张与阿兹克先生模样十分相似的油画,而当地人声称,那张油画上绘制的人物是初代的拉姆德男爵……
至于四么……
嗯,克莱恩可不会忘记塔罗会上达成的交易,以及某笔即将抵达自己账户的巨款。
他准备抽空去趟贝克兰德银行的廷根分行,开一个不记名户头,将密码设置成古赫密斯语写就的文字,具体内容就是指向他自己、指向“愚者”的三段式尊名。
然后!
他打算将这个密码交给魔女小姐,并装出急用金钱的样子,拜托她在周六的惯例“加班”时间里代替他前去银行取一笔小面额的金镑!
当然,按理来说他不可能这么大方地交出自己存放私房钱的重要密码,所以必要的演技是少不了的,具体的理由也需要再好好推敲几番……
万幸的是,那一笔钱至少得在下周的塔罗会之后才能到账,而他的例行“加班”时间又在周六,所以他的时间还算充裕,还留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可供他慢慢整理细节,打消这个计划里的不合理处。
这样既能确认户头中的存款金额,又能让爱丽丝“念”出愚者的尊名,解决了最容易令人生疑的一大环节,简直是一石二鸟。
嗯,因为我完全可以事后向她解释说,我向神秘又强大的“愚者”先生祈求,希望获得金钱,于是祂让我去完成了一些任务,这个账户里的钱就是祂馈赠给我的奖励……
这样刚好可以坐实我“愚者眷者”的身份!
我真是太聪明了!
夸奖完自己的机灵之后,克莱恩收起资料,起身前去休息室用过午餐,便挥别了神情略有些古怪的同事伦纳德——自克莱恩提交了晋升的特别申请以来,这位有诗人气质的值夜者队友不时就会对他流露出异样的目光,好似看到了某个出人意料的怪胎。
克莱恩没空去计较诗人同学的想法。
对方的种种表现令他几乎可以确定,伦纳德一定也清楚“扮演法“的存在。
于是克莱恩便抓紧时间在公司里转了一圈,接近明示地向其他队友透露扮演的核心与技巧,下午继续按部就班地练习枪法、去格斗老师家里接受“折磨”……
说起来,爱丽丝要求的一个月试药时间也已接近尾声,克莱恩并没有觉得自己天天涂抹的药膏起到了什么太大的作用。
肌肉虽然锻炼出来了,但那大概也不是药膏的功劳,而是我每次格斗课程都咬牙坚持的成果……
嗯,体力比起以前来倒是好了不少,力气也有所增加,但这除了让我不得不接受格斗老师高文更严格无情的魔鬼训练,暂时起不到其他作用……
虽然抱起一个身材偏娇小的魔女已经不成问题了。
从格斗老师家中走出的时候,克莱恩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发现时间似还有得多,于是花了几秒种考虑,自己要不要去爱丽丝现在的工作单位看看她。
但他随即想起自己只知道她换了份诊所的工作,却没有问过那家诊所的具体地址,只好让这个突来的念头作罢,坐上了前往阿兹克教员住所的公共马车。
大约十来分钟后,克莱恩走下马车,沿着街道前行,最终在一家有草坪和花园的房屋前停下脚步。
他确认了一遍门牌,上前拉响门铃。
几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过后,他听见有脚步声靠近门边,旋即有人拉开了房屋的门。
“克莱恩?”白衬衫与棕色马甲打扮的阿兹克有些意外地看着门外的访客,很快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真巧,我刚打算给你写信,你就来了……走,我们进屋说。”
见阿兹克让开几步示意自己进门,克莱恩瞥了一眼对方脚上蹬着的皮鞋,确认不需要更换室内用鞋,便就从善如流地走入玄关,让他锁好了屋门。
阿兹克一边热情招待克莱恩来到起居室坐下,一边语带感慨地微笑叹道:
“我刚结束度假,昨天才回到家里,正好收到老朋友的邀请,就去了他家参加晚餐会,与几位大学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叙叙旧,但我没想到……”
“阿兹克先生,晚餐会上有什么令你意外的发现吗?”顺着他的话题,克莱恩好奇提问。
为这位来家中做客的学生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后,阿兹克推来装了方糖与牛奶的银制托盘,示意他按自己的口味添加调味,这才像是组织好了语言,呵呵笑道:
“也不能说是意外发现吧,我只是觉得,我或许在晚餐会上见到了你的那位恋人。”
他简短地描述了一遍昨晚遇见少女的外貌特征,并着重强调她佩戴有银白树叶外形耳饰,随即含笑望向陷入呆滞表情的克莱恩。
“那位叫爱丽丝的年轻女孩在我一位老朋友经营的诊所当临时助理,说是九月份将辞去工作,前往贝克兰德大学继续她的学业。嗯,克莱恩,你之前从没和我提过,她比你小了快接近六七岁……”
……不,我真没有炼铜……她,她强调自己成年了的。
克莱恩努力控制住嘴角的抽搐,强颜欢笑起来:
“我,我一直觉得她比她声称的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
嘴角噙着笑意,阿兹克又深深看了一眼他,忽然转而叹息:
“不过,克莱恩,我想提醒你一件事……嗯,和你的那位小女友有些关系,她……”
“她怎么了?”克莱恩下意识追问道。
“也许是我多虑,但我那位经营诊所的故交朋友,他对待你家小女友的态度有些亲昵了,劝阻淑女过度饮酒明明有其他更合适的方法……”
阿兹克用银勺搅拌着杯中的咖啡,略显担忧地表示,那位有着成熟气质与俊朗五官的中年医生可能对爱丽丝抱有一定好感,而爱丽丝则明显缺乏对年长男性的警惕心,丝毫没有在意某些含蓄委婉的好感表达。
克莱恩心说,有那个魅惑能力在,爱丽丝哪会去一个个地在意别人对她的好感,肯定早就习惯了……
“好在他们也相处不了多久,现在日期接近八月底,再过些天,你的小女友就该乘坐蒸汽列车去贝克兰德了。”
宽慰了克莱恩一句后,阿兹克正要端起咖啡杯,动作忽地一顿,又重新放下手中的杯子,带有沧桑感的眼眸里更是浮起了难言的深邃。
“克莱恩,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事吗,你的命运存在不协调的痕迹。昨天我观察了一下你的小女友,她的命运……”
克莱恩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的命运也有不协调?”
“不,应该不是不协调,我从她的命运里,感觉到了……感觉到……”
阿兹克似乎也有些迷惑,有点不解,仿佛思索了许久才找到最合适的形容般回道。
“虚无,她的命运被一片没有边际的虚无笼罩……对,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看不到未来……但这根本解释不通,完全违背了常理,没有谁的命运会以这种形态呈现,就连你我这样具有超凡能力的人也不例外,更别提她只是个普通人。”
克莱恩心中一凛,思绪飞速地转动起来。
……阿兹克先生也看不穿魔女的真实面目?就因为她来自一个与这里全然不同的异世界?
但如果只是因为爱丽丝的异世界来客身份特殊,最多也只会没有过去,因为她过去的痕迹不在这里,哪怕号称更高层次的灵界,恐怕也无力映照出其他世界的留存痕迹。
但现在和未来也被虚无笼罩是什么意思?
异世界魔女的反占卜、反预言水平已经强到这个程度了吗?
前一次阿兹克的提醒,令克莱恩觉察出身边发生之事的巧合与异常,令他在梦境占卜中看到了那个暗红色的烟囱,因此他不敢轻易忽略这次同样关于命运的提示,皱眉沉思了许久,却连明确的猜想也没能得出几个。
克莱恩有心想告诉阿兹克,暗示爱丽丝来自一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异世界,想试着听听以阿兹克的眼界会得出怎样的看法。
但这种想法似乎触动了当初他签署的保密契约,导致克莱恩一开口便是全然背离了本意的话语。
最后无奈,他只得敷衍过这个自己提及的“异地恋”话题,并向阿兹克补充了一点信息,努力圆场:
“爱丽丝她其实,她比较擅长隐藏自己……阿兹克先生,你可以认为她也是和你、和我一样拥有奇怪能力的人。”
呼,还好当初那个契约没有限制得太死,我可以向别人透露她拥有超凡层次的能力,暗示她的“非凡者”身份……
咦,或许这就是她的本意?毕竟那魔女好像就是打算伪装成“魔女”途径的非凡者,哪怕本土的非凡者遇见超凡层次的力量,也都只会往序列途径的非凡体系考虑,绝不会想到那其实是来自DND世界的魔法……
阿兹克果然也被克莱恩的叙述带偏,略有些惊讶地感叹起来:
“她也是……的确,这样她命运上的虚无感也就能说得通了,可还是无法得到彻底的解释……克莱恩,你的小女友身上应该藏着一些秘密,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晓答案的秘密。”
“秘密,我甚至觉得,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秘密……”包括连爱丽丝这个名字也只是个假名。
克莱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
阿兹克却是亲切地呵呵一笑:
“但至少今天,至少现在,你面对了自己的心情,面对了你对她的情感,不是吗?上一回你和我谈起恋爱话题的时候,还找着借口不肯承认和那女孩的关系,说什么不确定感情是否受到了外在因素的影响……现在呢,你觉得自己受到了外因的影响吗?”
影响那肯定是有的!要不是因为那个魅惑能力,我怎么可能……
克莱恩正要这么反驳,话到嘴边反而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立场来澄清这一点了。
他有多久没有考虑过如何消除爱丽丝的那个魅惑影响了?他有多久不曾避如蛇蝎般的,每次和她见完面都要想方设法去灰雾上“消毒”、或用那个神奇的魔法耳饰来“提神清醒”了?
甚至,爱丽丝曾表示,只要不再持续接触她,远离魅惑效果的范围一段时日就会逐渐恢复正常……
克莱恩自问,从上周……也许是从上上周起,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变得很少,仅有的交集便是在莫雷蒂家的早餐餐桌上。
但他无法否认,每当清晨走下楼梯,见到那个安静坐于凸肚窗边的身影,见到她与自家兄妹轻笑交谈着什么的模样,他的心情也会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占据,变得想要露出微笑,变得想要愉快地向他们道起早安,然后拥抱这宁静而美好的早晨。
那种感觉和心情,似曾相识。
当他忙碌疲惫了一整天,推开家门发现班森正在煤油灯下咬牙苦读文法书籍,等待着晚归的他回家,类似的情感就会浮上心头。
当然他也还记得,临时“加班”归来的自己错过了晚饭时间,梅丽莎装作不在意地告诉他,厨房里有特意留给他的那一份菜肴与面包。
不,不,爱丽丝从没这么体贴地对待过他,她从没……
所以面对家人时的柔软与温暖,也只是令他感到似曾相识,而非全然一致。
……但她真的从未温柔待他吗?
克莱恩觉得自己大概永远无法释怀她的那些恶作剧,她那些坏心眼的玩笑,她那蛮横又不讲理的打劫行为……嗯,虽然她后来也偿还了他一枚金币……
可除了这些,与异世界魔女一同度过的时光却又仿佛一笔鲜明靓丽的色彩,奇诡的镜中世界、纸醉金迷的魔女晚宴、令他又是抗拒又有些难言期待的药物试验……
当然,还有平日相处的点滴细节,有她抽到烂牌时皱起眉头的可爱表情,有她晃着两条白嫩的腿、满脸深奥表情地向他讲述她对超凡世界的一些猜测,也有她带了甜点与饮料回来、与一家人分享的场景——
呵,说是与一家人分享,但她买回来的点心里总会有两份甜度特别高的“异类”,班森与梅丽莎都对此敬谢不敏,礼貌而愉快地享用完属于他们的那份便撤离战场,留下两位甜党为争夺纸袋里剩下的最后一块因蒂斯彩色小圆饼,展开一决胜负的猜拳游戏……
呼——
克莱恩轻轻吐出一口气,略有些无奈地微笑起来:
“没办法,她真的很狡猾,我在她面前总是输多赢少……”
但这只是暂时的。
等他晋升了“小丑”,晋升了“小丑”的下一阶,步入了中序列,成为了高序列强者……
总有一天,他会解开异世界魔女身上的秘密与谜团,会能昂首挺胸地站在她身边,寻回自己的胜利。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决定,那我作为局外人就不多说什么了。”阿兹克温和笑着点头,“祝愿你一切顺利,克莱恩。”
有些不好意思地谢过这位待他亲切友善的师长后,克莱恩喝着咖啡整理了一下思路,重新调整好情绪,放下咖啡杯时便斟酌好了用词,缓缓开口说道:
“阿兹克先生,我今天前来拜访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也许找到属于你过去的线索了。”
chapter.81 左手
在某辆马车驶出廷根市区、前往拉姆德小镇的这个午后,市区郊外的一座住宅里,一个略显昏暗狭窄的房间中传出了充满童稚天真的歌谣声。
“爱丽丝,爱丽丝~美貌又聪慧、博学又仁慈的伟大魔女,我最最亲爱的主人!”
特地用了天赋法术、将自己一身羽毛转为湛蓝的小知更鸟轻快地拍打翅膀,盘旋着在房间内的一面镜子前停下,抬起翅尖左右摆动几下。
“今天我向镜子提问:魔镜呀魔镜,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优雅最善良的魔女是谁?”
唱完这句,小知更鸟跳到镜子背侧,掐着奇怪的腔调自己接着歌颂道:
“魔镜回答我说:那当然是你的主人,夏娃的主人爱丽丝,她就是世界上最美丽优雅善良的魔女。”
毫不脸红地念完自己胡编乱造的歌词后,使魔夏娃啾啾地叫着跳回镜子前面,继续唱了下去:
“于是我又问魔镜:魔镜呀魔镜,那你知道我的伟大主人爱丽丝,她什么时候愿意点头,让我晋升到序列8呢?”
“魔镜就回答我说:那当然是很快,她很快就会同意,让你从‘偷盗者’变成‘诈骗师’的!”
小知更鸟活泼地再度蹦跳到映照出自己模样的光滑镜面前,正要继续胡乱哼唱,却见到镜中那个始终背对着她的人影转过身,无声地瞥了她一眼。
“……爱、爱丽丝!”
蓝色的小知更鸟立刻老老实实地缩好了脑袋,一双过于活跃摆动的翅膀也收了回来,眨巴着绿豆小眼作乖巧样。
“你如果觉得闲着无聊没事做,我这边可以分配给你几个侦查任务,”爱丽丝的声音从镜面另一侧传出,语调平和,“其中最有趣的一个选择么,就是去追踪调查昨晚被你偷走铁盒的那个倒霉鬼,查明他的身份来历……”
使魔夏娃闻言,立刻挺胸振声为自己澄清:
“爱丽丝,我,我不觉得无聊,我只是看你在镜子里面做什么……什么连金食验?嗯!我只是觉得你做了快一天的食盐,肯定会觉得累,我怕你无聊,就想着给你唱几首歌听……”
这一回,爱丽丝倒是没有立刻戳穿小知更鸟心虚之余随口编扯的理由。
因为她能从使魔契约的联系中感觉到,小家伙对她的牵挂是出自真心实意,虽然里面掺着不少杂念,比如期待能尽快晋升序列8的雀跃心情,比如想催促她快些去处理昨晚盗窃来的“赃物”……
这般想着,爱丽丝控制实验台上的炼金法阵进入停滞状态,暂且保留目前的反应进度,准备稍作休息,顺便安抚一下自家使魔的焦躁情绪。
她换下实验用的长外套,简单地用清洁咒打理干净身上沾染的碎末与尘粉,便迈步走出镜面,拉开窗帘,没什么形象地窝进了落地窗前的躺椅。
眯眼望向屋外延伸出很远的田野,和视野尽头若隐若现的蒸汽列车铁轨,使魔夏娃自觉地飞落在她手边,任由少女随意抚弄自己的羽毛,发出婉转啼鸣。
“夏娃。”爱丽丝随手逗弄了小家伙一会,心知肚明她今天的乖巧和讨好都是为的什么,于是便开口问道,“你想要晋升序列8‘诈骗师’,说得出什么具体的理由吗?”
蓝色羽毛的小鸟傻愣了一下:
“这哪有什么理由……魔药消化完了,我肯定是想着要晋升的呀。”
“你认为,是本能驱使着你,让你产生这种想法的吗?”见她似乎没有明白自己的本意,爱丽丝又追问了一句。
“本能……我不明白呀,爱丽丝。丹妮塔莉和我说,晋升会得到新的能力,可以强化现在自身拥有的能力,也可能会让我变得更加聪明。所以我就觉得这听起来不错,晋升就能变得更厉害、更有用……”悄悄偷瞄了看不出情绪的魔女主人一眼,夏娃飞快地缩回脑袋,“我,我只是想帮上你的忙……”
似乎是沉吟思考了会,爱丽丝轻轻叹出一气,脸上重新挂起浅淡的笑意。
“我知道了。不要太心急,夏娃,现在你距离晋升只差一份魔药主材与两种辅助材料,而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依赖我,等待我将材料集齐后晋升;第二,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它们,不论手段。材料名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而如果你决定选择第二种方式,那我可以承诺为你的晶核升级,刻入一个全新的固定法术……”
“爱丽丝,我真的有选择的机会吗?我总觉得你就是想让我选第二个选项……”
有了这段时日使用法术的心得体验,夏娃自然清楚一个全新法术对她的意义,几乎不亚于服用魔药晋升所能获得的提升。
因此她只是啾啾叫着抱怨片刻,便应下了主人给出的任务。
爱丽丝摇头轻笑着吩咐了夏娃几句,让她不要再劳烦主人去收拾烂摊子,便转而提起小知更鸟关心的另一个问题。
“你把那只铁盒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了吧?”
“但是爱丽丝,你今天休息,所以才会窝在这个房间里,大门不迈地做你的食盐……”夏娃语气哀怨地道。
“我之前就想纠正你了,是实验,不是食盐。你的鲁恩语水平应该没有那么差吧?”爱丽丝用手指揉了揉小知更鸟的柔软脑袋,把话带回正题,“不过昨晚我施展探测法术的时候就发现了,那只铁盒内部的东西被人用灵性之墙隔绝了联系,但铁盒自身却不能阻断他人的探查和寻找。所以我给它加了点法术保护,至少不用担心那位被你偷走铁盒的原持有者找上门来。”
“啾,爱丽丝,可你好像不急着去打开盒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很心急吗?或者说,你觉得那盒子里正好装着‘诈骗师’的魔药材料,打开就能立刻晋升?”
爱丽丝本意是想开句玩笑,谁知使魔夏娃却眨巴着绿豆小眼,相当认真地点头称是。
“说不定就是这样呢!”
“……行吧。”爱丽丝略一沉吟,起身走到房间中那面宽阔的穿衣镜前,伸出右手没入镜中,像是翻找了一会,才从镜中取出了那只远在廷根市内的神秘铁盒,将它放到窗前的书桌上。
为避免破坏灵性的封锁,她决定选择水镜透视的手段,伸手抚上冰冷的铁盒表面。
随着低声吟唱起的咒文,有无色而透明的水幕在铁制的盒盖上蔓延扩散,无论是施法者还是旁观的使魔,都看清了铁盒内部装有的事物。
那是一只手。
一只浸泡在血水里的、属于人类的断手,从它参差不齐的截断面处,甚至还诡异地向外缓慢渗着浓稠的血液,无声汇入铁盒内接近半满的血泊之中。
“——这,这是什么呀!啾!爱丽丝!救命呀!”
根本没见过多少血腥场面的夏娃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胡乱拍打着翅膀往自家主人的肩膀上飞,缩起脑袋就想往那一头披散下来的秀发里钻。
“冷静点,夏娃,这只是一只手。”
爱丽丝皱起眉,通过水镜的感应太过模糊,单从外表几乎很难判断出这只断手的性质和作用,也推断不出它为什么会被一位船客放在铁盒中随身携带……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怪异的、能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断手,必然是某件具备超凡能力的特殊物品。
教会或许会称之为封印物,而在野生非凡者口中,它便是神奇物品。
……难道还真的是具备“诈骗师”能力的道具?
爱丽丝心生诧异,快速地拉取镜中世界的一角领域覆盖整个房间,然后破坏了铁盒中的灵性封锁。
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浓郁的、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从中挥散了出来。浸泡于血水里的断手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变化,如同被蛮力生生撕扯过的截断面停止向外渗出血液,而那几根半没入血中的手指,则是轻微、却又清晰可辨地颤动起来。
“啾——!!手手手手它动了!!!”
夏娃被吓得尖叫不已,恨不得将自己埋进魔女主人的头发里再也不出来。
“安静。”
小知更鸟以为主人是在向自己下令,只得畏畏缩缩地用翅膀盖好了自己的脑袋。
但爱丽丝并不是头一回和这种疑似拥有活物特性的道具打交道。有黑夜教会的那件2级封印物作为前例,她知道该如何令这种不听话的神奇物品变得乖巧。
于是她无视了那只断手仿佛随时可能从铁盒中跳起的诡异征兆,径直取出对应的施法材料,先后施展了三个法术——灵智启蒙,友好术,弱智术。
那只断手先是被第一个法术短暂了赋予智慧与人格,产生了灵智,随后又被第二个法术强制转换了与爱丽丝的友好关系,最终又被抹除理智、摧毁人格的弱智术变成了一个无法主动使用能力、只剩下辨识本能的傻子……唔,傻手。
做完这些前置工作,爱丽丝才稍微放下心来,仔细端详起了这只安静如同标本、也不再流出血液的断手,半晌后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夏娃,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你的运气……”
啾?小知更鸟战战兢兢地移开了翅尖,让绿豆小眼透过羽毛的缝隙看向书桌,看向那只铁盒里变得安分的诡异断手。
“这只手……里面,大概率藏着‘偷盗者’途径的核心物质,也就是说,你的确可以拿它去调配魔药……”爱丽丝缓缓说道。
“真的吗?那我这样是不是算自己找到的魔药材料,爱丽丝你之前说过的,我自己找到了魔药材料就会给我的晶核里多加一个法术的!”
夏娃顿时忘了害怕,兴奋地啼鸣起来。
“别高兴太早,我还没说完呢。”爱丽丝上下打量自己的使魔几眼,突然有些坏心眼地笑了起来,“这只断手里的核心物质,的确能调配成你晋升的魔药没错,但那对你来说可能还早了一些……这绝对不是序列8层次的非凡物质浓度,而是要更高一级,序列7的非凡浓度。”
“序列7……我的‘偷盗者’进阶到序列7会变成什么呀?”夏娃懵懂地歪了歪脑袋。
“我也不知道。”
爱丽丝说着,略有些嫌弃地从铁盒中的血泊里捞出了变成痴呆的神秘断手,正要做进一步的探究,却突然接收到了奇怪的“讯息”。
一段传递给她的陌生讯息。
“这曾经是属于一位‘解密学者’的左手……擅长推理、还原神秘学事件的真相,以及预见事物的发展……但他在一次不幸的意外中挖掘出了不该得知的真相,并失去了性命……如果随身携带这只手,携带者的观察力、联想和推导能力都将大幅提升,但要注意别被这只手抽干血液……”
“解密学者”?继“偷盗者”和“诈骗师”这两个犯罪性质满载的魔药名称之后,这个途径的未来发展怎么变得奇怪起来了?
爱丽丝愣了一会,确信刚才的那段讯息正是那只断手传递给她知晓的友好信号,便也就暂时接受了这些奇奇怪怪的设定,随口安抚夏娃道:
“等你晋升‘诈骗师’了,我再去确认更多细节,现在你就好好集中精力收集材料吧。”
收好那只安分痴呆的断手,又简单打发了精力过剩的使魔夏娃,爱丽丝悠闲地放松了一会,便准备回到位于镜中的实验室,继续未完的炼金反应。
不过刚一从躺椅上起身,她注意到挂在衣帽架上的风衣外套似有异动,好像有什么放在口袋里的东西正在微微震颤。
她走了过去,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海螺,凑近螺壳开口的位置,附耳倾听起来。
“爱丽丝小姐,今晚你有时间吗?我有个委托,想拜托你帮忙……”
——来自贝克兰德的奥黛丽小姐如是留言道。
爱丽丝侧头思考了一会,相对保守地回复这条讯息道:
“最近几天我要忙着处理一些私事,晚上也许抽不出空来。如果你确定周围没有外人,可以直接把委托的详情说给我送你的传讯海螺,我听到就会给你明确的答复。”
由于这种源自海洋水生文明的通讯工具无法保证沟通的即时性,每次也只能保留一段文字的留声,爱丽丝先假设奥黛丽的讯息是在很久之前发来的,便采用了这种口吻。
但意外的是,她才放下海螺没多久,对方的回信就已经到来了。
无奈,爱丽丝只能再次走回衣帽架边,倾听奥黛丽所说的委托内容。
“飓风中将”齐林格斯……“水手”途径的序列6非凡者“风眷者”……神奇物品“蠕动的饥饿”……
在衡量对比了几番序列6非凡者的实力后,爱丽丝轻轻叹息一声,语气遗憾地回复道:
“很抱歉不能回应你的期待,我最近打算集中精力处理一些私人琐事,等过几天,等我空下来了,我再去贝克兰德找你。唔……至于那个海盗将军什么的通缉犯,他只是个弱小的序列6,或许很快就落网了。总之如果等我有空,这个委托仍然还算有效的话,我会考虑出手的。”
……弱小的序列6?
远在贝克兰德的奥黛丽握着手中微微震颤的海螺,神情略有些呆然。
chapter.82 恶魔的预兆
清晨时分,克莱恩准点迈入黑荆棘安保公司的大门,精神奕奕得根本看不出昨晚曾经历一场有惊无险的“古堡探索活动”。
就在昨晚,他与阿兹克先生探索了那座位于拉姆德小镇外的荒废古堡,帮助对方回忆起一小部分记忆的同时,也初步确定了自己的某个猜测。
阿兹克先生果然藏有秘密,恐怕他每隔几十年就会循环、轮回地遗忘过去,陷入沉眠再复苏醒来,开始一段与之前全然不同的人生——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阿兹克先生曾向他描述的梦境充满了各种矛盾表现,其中既有手持长枪与人厮杀的场景,也有身为领主享受富饶生活的画面,时而身为慈父,时而化作冷酷的处刑人……
那或许,都是阿兹克先生曾亲身经历的过往。
两人于昨夜达成了友好的合作共识。
克莱恩继续帮助阿兹克寻找他遗忘的过去,而阿兹克则表示愿意找出那个致使克莱恩命运不协调的幕后黑手,这不仅是因为想回报克莱恩的善意,更是为了古堡地下棺材里那被拿走头颅的黑甲骑士、他的孩子讨回一笔仇怨。
因为阿兹克似乎可以肯定,那位幕后黑手为了实现自身的某个目的,曾经来过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堡,并取走了地下室棺材里黑甲骑士的头颅。
而也正是由于被人为破坏了棺木上预防尸变的仪式,死去已久的黑甲骑士怨念不散,借助铁手套化作怨魂,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事件,影响到妹妹梅丽莎的好友伊丽莎白被怨灵诅咒,促成了克莱恩与队长邓恩、与队友弗莱一起赶往拉姆德小镇处理超凡事件的契机。
克莱恩的确不曾料到,自己为阿兹克先生寻找过去,兜兜转转竟又绕回那个可怕的幕后黑手,就仿佛对方的影子无处不在,根本无从逃离诡异而又巧合的怪圈。
不过,继异世界的魔女之后,他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寻求助力的帮手,这让他对自己找到红烟囱房屋后的计划多了些信心,不必再持续烦恼于该如何引导值夜者介入。
精神奕奕的克莱恩踏入公司大门,走进接待厅,正要与负责前台的罗珊小姐打招呼,却发现正对着接待厅入口的桌子后面并没有对方的身影。
走近过去,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只仍在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得出罗珊小姐只是临时有事离开一会的结论。
他于是越过隔断,向走廊迈开脚步,然而灵性的直觉却令他心生异样,隐约感到今天早晨的黑荆棘安保公司似乎过于安静了一些。
他看到自己路过的几间办公室都敞开着门,里面没有人,却开着燃气灯,让暖色的光亮盈满这阴沉天气里的每一个昏暗房间。
走到文员办公室的时候,他看见房门虚掩,并听到里面传来了对话声,和极其轻微的抽泣。
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克莱恩心下一紧,顾不得太多,上前推开了文职者的办公室门,见到包括队长在内的诸位值夜者几乎齐聚于此,就连应该待在接待厅的罗珊也不例外,脸上挂着与文员布莱特先生如出一辙的担忧表情,正围在一位低着头的女士身边,不时低声劝慰对方几句。
发出轻微抽泣声的,正是这位以手掩住口鼻的黑发女士,黑荆棘安保公司的会计,奥利安娜太太。
“发生什么事了?”难得能在周三见到本应休息的伦纳德,克莱恩便压低声音,靠近他询问起来。
这位有着诗人浪漫气质的值夜者褪去了平时那副略显轻浮散漫的神态,绿眸轻扫他一眼,同样放轻了音量,并侧转过身答道:
“我们昨夜收到一封电报,是从‘机械之心’那边拍来的……你清楚奥利安娜太太曾经亲历过的超凡事件吗?十六年前,那桩轰动整个廷根市的连环杀手案。”
克莱恩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一件早已了结的往事。
“听说过一些,当年足足有五名无辜的少女受害,而奥利安娜太太差点成为第六名遇害者……如果不是值夜者们及时赶到,当场击杀了那个犯案的邪恶非凡者。我甚至还记得当时警方和各个报社给起凶手的外号,叫‘血腥屠夫’。”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反应过来了:
“……当年那场连环杀人案的后续?”
只有这种假设才能解释得通今早公司诸多同事,尤其是奥利安娜太太的异常表现。
伦纳德沉默了几秒,复而轻轻摇头:
“严格来说,也不能称之为后续,但廷根市内出现了一位穷凶极恶的潜在犯罪者却也是事实……等下队长应该会和你解释详细情况的。”
“我记得,当年的连环杀人案和恶魔崇拜有关,取走那些遇害少女的内脏也是为了举行恶魔仪式……”
就像那些在课堂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男学生一样,克莱恩小声地向伦纳德确认着自己的想法,并分心留意起了办公室里其余同事的对话——
和劝慰、安抚奥利安娜太太的罗珊等人不同,队长邓恩为照顾会计女士的心情,示意她今天可以请假回家休息,而奥利安娜太太本人则在努力遏制本能的惧怕反应,似乎是有些愧于自己影响了大家正常工作的秩序……
“没错,如果你这段时间好好读过资料库里的记载,就应该知道‘拜血教’这个古老的组织。”伦纳德轻声肯定了他的推测。
就在这时,奥利安娜太太忽地从座椅上站起,视线逐一在办公室里的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对着值夜者队长邓恩·史密斯露出了强作镇定的僵硬笑容。
“请放心,我只是一时有些反应过激了,没有请假回家休息的必要……在公司里,我应该能更快冷静下来……”
这位声音带有颤抖的女士坚强地表示,她会振作起来的,不必为她过多忧心。
见对方态度坚决强硬,邓恩在思索停顿过后便认可了她的说法,转身看向身后的诸位值夜者队员,灰眸幽深地点头道:
“其他人先按照原定的安排回到自己岗位去,克莱恩,洛耀,你们跟我来一下。”
“不眠者”洛耀·莱汀昨夜被安排去了北区巡逻墓园,此时对整桩事件的知情程度或许还不如与伦纳德悄悄交流过的克莱恩,但这位女士的表情一向冷淡,倒也看不出多少茫然感,很快便率先跟在邓恩的身后离开了文职者办公室。
克莱恩见状,忙和伦纳德打了招呼,跟着那两人的脚步来到队长办公室。
“昨晚我们接到‘机械之心’小队发来的电报,有位极度危险的非凡者进入了廷根市。”邓恩·史密斯直奔主题,伸手递来了两张素描画像。
“队长,这……”克莱恩只看了一眼,便不由想要皱眉,“这根本……”
“呵呵,我知道你想说,这根本起不到帮助我们确认对方身份的作用。”邓恩从风衣的口袋里取出烟斗,想了想,又把烟斗重新放好,坐回办公桌后,喝了一口咖啡,“但这已经是‘机械之心’那边能得到的最清晰的画像了,除此之外,就只有‘艾尼·安德雷拉德’这个不能确定真实性的姓名作为线索……不,或许该说,正是安德雷拉德这个姓氏激起了‘机械之心’小队的警觉,才会有现在你们见到的这两份画像。”
无怪乎克莱恩会感到奇怪,因为队长递来的画像上以铅笔素描的形式,描绘着一个戴宽檐高帽、半张脸都被口罩挡住的男性头像,除了一双阴鹜似毒蛇般的细长眼睛,几乎看不出其他任何明显的特征。就连画像旁边的文字标注,也只写明了对方的帽子颜色,和他当天所穿服装的款式。
“安德雷拉德……我记得这个姓氏,崇拜恶魔的‘拜血教’内部就有个叫安德雷拉德的恶魔家族。”头发乌黑、表情冷淡的洛耀忽然开口说道。
之前就已经往“拜血教”的方向考虑过的克莱恩更是凝重地点了点头,向邓恩询问起关联事件的更多细节。
邓恩摩挲着烟斗,眉头微皱地回忆起来:
“最开始,那件案子是被归档为普通的暴力事件,交给了警方去查办,但案件后续进展得并不顺利……”
据邓恩所说,案件发生于周一晚间,某艘停泊于港口码头的客船舱底突兀响起了枪声。
当晚正巧是那艘未载有渡客的“寒冰潮汐号”靠岸修整的时间,包括船长在内的几名船员都被枪响中断了进餐,纷纷慌张地抄起自我防卫用的枪支或棍棒,就要前去舱底查看情况。
壮着胆子走在最前的厨师长很快迎面撞上了一个戴着宽檐高帽的风衣男子,随即便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在脑袋上连开了几个子弹孔,大睁着双目翻过船舷掉入了河中。
跟着厨师长的几名年轻船员也同样被风衣男子枪击直中要害,没能作出半点反抗,痛苦哀嚎着倒在了地上。
而那名开枪杀人的风衣男子却只是像嫌他们碍事般地,态度急切而又狂躁地摆脱了这几名垂死的船员,跳下客船向岸上的某个方向以冲刺的速度狂奔起来,就好像在追逐着什么一样。
似乎直到左轮手枪中的弹药殆尽,风衣男子才放弃了漫无目标的胡乱射击,转而采用更古老、也更为隐蔽的远程攻击手段——那是后来“机械之心”介入调查才从附近地点搜罗来的证据,十几把闪烁着寒光的小巧飞刀。
后续的调查只明确了以下几点:
那位开枪杀人的风衣男子藏身于“寒冰潮汐号”舱底,偷渡进入了鲁恩境内的廷根市,若他此行并未暴露踪迹,这艘客船会在一天后载着他前往更北的凛冬郡。
风衣男子的行李甚至也还好好地留在昏暗的舱底,“机械之心”小队的非凡者正是借助仪式魔法,用他那些看不出可疑之处的携带物品查明了那个指向恶魔家族的可怕姓名。
至于艾尼·安德雷拉德为何要暴起杀人,为何顾不上随身携带的物品就那样匆忙地消失于夜色,都尚且笼罩在浓浓的迷雾之中,也如一层阴影般笼罩在廷根市的官方非凡者们心上。
“总之,虽然相关的追查工作主要由‘机械之心’小队负责,但我们平时也要多注意,如果遇见疑似那位安德雷拉德家族成员的可疑人士,就及时汇报情况。”邓恩说着,又喝了一口咖啡,灰眸望向克莱恩,像是在努力从记忆里搜寻话语般的停顿了许久许久,才捏着额角开口道,“对了,克莱恩,你去武器库帮我叫一下老尼尔,‘代罚者’那边希望能请他过去做一些辅助工作,你知道的,他们最近人手有些不足……”
“没问题。”克莱恩点头应下,心中却是不禁嘀咕起来,代罚者如果只是需要能进行占卜、进行仪式魔法的专家,那他自己完全可以代劳,没必要麻烦上了年纪的老尼尔来回折腾……
但当他来到武器库,环视了一圈空寂无人的房间,便没有心情念叨这些有的没的了。
快步上楼之后,克莱恩再度推开队长办公室的门,表情沉重地看向房间内的邓恩和洛耀:
“队长,你确定老尼尔今天真的来公司了吗?洛耀女士,你今天见到过老尼尔吗?”
“……我没有见过他。”洛耀似乎觉察到什么,一惯冷淡的脸上都出现了罕见的动摇。
克莱恩望着眉头逐渐紧皱的邓恩,一字一顿地确认道:
“老尼尔没有捎口信过来,说要请假吗?”
“没有,没有……老尼尔从来没有这样无故旷工过……”邓恩放下了烟斗,重新捏起额角。
“虽然这可能只是我的多虑,但老尼尔以前曾经有过和人商量调换轮休的前例吗?”萦绕于克莱恩心头的那股不祥预感,昭示噩兆的灵性预感越来越强,越来越令他悚然心惊。
未等邓恩回答,洛耀便用深蓝色的眸子凝望了他一眼,语气肯定地回答:
“除了别人主动去找他商量调换的情况,老尼尔从没要求调换轮休过,至少我加入的这几年来是这样没错。”
“……队长?”克莱恩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邓恩,只见他的眉间紧锁起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
半晌,邓恩轻吸了一口气,复而缓缓吐出:
“克莱恩,你能回忆起老尼尔平时在你面前的言行吗,不管是怎样的细节都行,可以麻烦你尽量细致地讲述吗?”
尽管此刻的这个要求显得有些奇怪而不合时宜,但克莱恩隐约把握到了队长的意图。
于是他将记忆调转回到认识老尼尔的第一天,黑袍老者在典雅煤气灯下阅读书页、喝着手磨咖啡的画面仿佛清晰得如同昨日;他回忆起了老尼尔教他如何合理运用“报销大法”,如何使用灵摆进行占卜……
当克莱恩跟随自己的叙述,回到那个前往老尼尔家学习仪式魔法的周末,邓恩忽然叫停了他,并霍然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
“克莱恩,可以了。”
“……什么可以了?”克莱恩一时还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己的叙说哪里出了问题。
邓恩却不再回答他,只是沉默地将手插进风衣的口袋,缓步走到门边,才回转身体看向两位脸色难看的值夜者队员。
“我们……去老尼尔家,你们准备一下,我需要去一趟查尼斯门……五分钟后,公司门口集合。”
chapter.83 离别之曲
太迟了。
当克莱恩一行赶到之时,他们就知道,已经太迟了。
属于老尼尔的那栋独立房屋外,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在街边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
几名忙得焦头烂额的见习警员正在劝服附近的围观者离开,另有一名警长领着几位属下越过了正门,站在种植有玫瑰和金薄荷的花园里,面色发白地相互商量着什么,不时对着花园的地面指指点点。
克莱恩压了压半高的丝绸礼帽,跟在队长身后向那栋房屋的入口走去。
见习警员们看到这一行人朝着警戒线直奔而来,立刻上前想要劝阻,却见领头的风衣男士从衣兜里亮出警局的高级督察徽章,便又止了步。
“麻烦你叫一下那边那位警长,让他带着你那几位同事一起过来。”
便装打扮的灰眸督察警官语气温和,示意其中一名见习警员说道。
没过多久,步入花园的那几名警察便都回到了警戒线前,数串凌乱的血色脚印一直从房屋正门延伸至街边。
克莱恩与洛耀沉默看着队长的背影,看着他取出督察警徽与警察局下发的证件,向那些接到附近居民报警而赶来的警长、警员说明身份,表示屋内的情况交由自己一行专业人士来处理,让他们去负责隔离现场,让无关的围观群众远离出事的房屋。
见不用继续头疼如何处理那栋古怪的房屋,几名警长、警员均是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稍有放松,不再显得那般紧绷。
随即,头戴警长帽子的警察主动向灰眸幽深的督察交代了他们接到的报警情况:
“今早附近的居民看到,这栋房子从门缝中流出了大量的鲜血,把台阶、把花园都弄得一团糟。正当有胆大的人想要靠近看看情况,他们又忽然听见了屋内传来诡异的钢琴声……这把几名路过的邻居吓坏了,他们便商量着报了警。”
钢琴声……
克莱恩无言地闭了闭眼,回忆起邓恩队长在马车上所提及的、有关老尼尔的往事。
老尼尔一生未婚,只在年轻时有过一段美满的恋情,一段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爱情。
但不幸的意外重病破坏了这平淡的幸福,老尼尔想尽方法试图挽救恋人的生命,甚至不惜暴露非凡者的秘密使用仪式魔法,也还是没能阻止情况的恶化,从此与她生死离别。
而在克莱恩的印象里,老尼尔说自己有位过世的妻子,生前很喜欢音乐,所以他才会在客厅中摆放一台钢琴……
按照邓恩队长的说法,老尼尔的家中没有放置钢琴,至少到今年年初为止都没有钢琴。
那么现在,是谁在屋内弹奏凌乱又癫狂的乐曲?
站在房屋正门外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些狂躁的音符,不约而同地转过脑袋,看向那扇紧闭的、从缝隙间潺潺渗出血水的大门,面色苍白。
邓恩顾不得再客套什么,率先回过神来向警长警员们发出指令:
“你们去维护现场秩序,不要让群众接近房屋二十米范围内。”
说完,他便跨过了街旁拉起的警戒线,径直走向琴声骤歇的房屋大门。
克莱恩与洛耀也不落后地跟了上去,在队长身后迈入那片几乎被血水浸透的花园,踏上湿滑又粘腻的台阶,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令人不快的毛毯表面。
一行三人在房屋的门外停了下来。
“记得,我之前在路上吩咐你们的事。”邓恩回头深深望了两名值夜者各一眼,轻吸了一口气,接着就上前拉响连有门铃的绳索。
叮铃叮铃——
随着铃铛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屋内稍稍停歇了还未多久的钢琴声便突兀地再度响起,像是某位患有狂躁症的病患将手指重重砸上琴键,宣泄自己濒临绝望的痛苦情绪。
这一刻,无论经验丰富的邓恩,还是两位不算特别资深的值夜者,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沉凝且苍白,仿佛听见的不是琴声,而是死神敲响的丧钟。
邓恩上前一步,不再尝试拉动铃铛,抬起手开始重重拍门,嗓音却是不急不缓地向屋内呼喊道:
“老尼尔,你在家对吗?”
话音刚落,毫无音乐韵律的钢琴噪音便戛然而止,死寂般的安静逐渐蔓延扩散,如扼上值夜者们喉咙的冰冷手爪,将他们逼入退无可退的绝境。
约莫又等了几分钟,邓恩再次开口呼唤起老尼尔的名字,语调平和如常地关怀道:
“前天码头区那边出了件案子,有位危险而邪恶的非凡者进入廷根,我们的人手快不够用了,需要你的仪式魔法进行辅助呢……还记得十六年前的连环杀手案吗?那名非凡者很可能是与当年凶手服用了同一序列魔药的危险人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酿造悲剧……”
“对了,今天是周三,你该到公司来上班的,可我们没在公司见到你……我们是队友,是同伴,我们怕你出了什么事,也很担心你的身体状况。你如果听见了,就回应一声吧。”
像是世纪更迭般漫长的十几秒沉寂过后,屋内传出了一阵仿佛含着几口浓痰的咳嗽声,而当咳嗽停歇,老尼尔那苍老沙哑的嗓音终于做出了应答。
“邓恩,你带着谁一起来的?……噢,是洛耀,还有克莱恩,你们……”说着说着,老尼尔又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良久才平息下来,在话语间混入了如拉破风箱般破碎的喘气声,“你们,真的是来探望我的吗?”
邓恩维持着平稳的语调,勉强露出笑容道:
“当然,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见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是,你没有骗过我……”老尼尔的声音忽然拔高,嘶哑又惊恐地吼叫起来,“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在撒谎,你在撒谎!你的手里拿着什么?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你想用封印物来对付我,是不是!”
克莱恩沉痛地闭了闭眼,不再去细想为何老尼尔能够隔着房门看到屋外的景象、看到队长手中握着的黑色发丝,更不想低头凝视,那潺潺血水从门缝中淌出的诡异一幕。
无言地看了看身旁的洛耀与克莱恩,邓恩苦笑着将手中的黑色发丝扔入花朵锦簇的园地里,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向屋内的老尼尔展示道:
“看,我现在除了一把手杖,就什么也没有拿了,现在你愿意相信了吗,我们真的只是来探望你的,可以开门让我们进去吗?”
老尼尔似乎是犹豫了一会,语气变得微弱:
“我认为我没什么问题,你们还是回去吧……”
直到邓恩一再坚持,要亲眼看到老尼尔现在的状态,老尼尔才终于松口表示了退让:
“那好吧,你们进来……不,你们不许一起进来,探望没必要这么多人……对,让克莱恩,让克莱恩进门,其他人不许跟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要求的克莱恩觉得自己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他正要抬手抹去模糊视野的罪魁祸首,却突然感到一阵精神恍惚,看到面前紧闭的大门变成空洞无边的黑暗,一轮巨大的绯红之月悬挂于半空,而身穿黑风衣的邓恩正站在月下,单手插着衣兜地看着他。
克莱恩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被队长的“梦魇”能力拖入了梦境。
邓恩表情沉凝地对着他轻点了一下头:
“记得马车上我向你交代的内容。”
“好的,队长……”克莱恩装出做梦时的茫然模样,缓慢而呆傻地应道。
于是梦境就此破碎,绯红之月与邓恩·史密斯的身影都消失了,而在他面前的那扇房门却已悄然敞开。
克莱恩朝门内望去,几乎无法抑制自己脸上流露出的惊惧。
见他止步不前,一个勉强能够看清苍老面容的头颅,悬吊于客厅内的半空,开合着溢出血色液体的嘴里发出了诸位值夜者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怎么了,克莱恩,快进门啊。你进门,我今天要给你展示一个高阶的仪式魔法,可以炼成生命的仪式魔法!这可是很难得的神秘学实践课,材料都是我自掏腰包,攒了这么多年慢慢积累下来的,你一定要好好看着……”
克莱恩低着头走到门边停住脚步,视野又一次变得模糊。
他听到自己用带着哽咽的声音问道:
“尼尔先生,你还记得你昨天上午本该教我的神秘学课程内容吗?昨天我在公司自学,但有几个问题始终没能搞明白,想请你先为我讲解一下……”
只剩头颅的老尼尔几乎与整个化作血肉地狱的客厅融为一体,却不疑有他地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像平时那样道:
“是什么问题?说说看。”
克莱恩全然数不清老尼尔脸上的眼睛数量,只知道一对又一对、冰冷空洞的眼珠正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属于老尼尔原本的那双暗红眼睛则半睁半闭,维持着仅剩不多的神采。
他于是胡乱扯了几个基础的问题,得到解答后便与老尼尔拉家常般地闲聊起来,就和往常结束神秘学课程后他们边喝着手磨咖啡边聊点话题的惯例安排没什么两样。
不知从何时起,老尼尔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那些没有睫毛的、冷漠的眼睛也一双双闭上,只有苍老嘶哑的嗓音仍在叙说,仍在向虚无的目标宣泄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凉的情绪。
“……如果,如果你能早几年……早十几年出现,早点告诉我‘窥秘人’格言背后的启示,我就……我就不会错过机会,不会让莎莉丝特那样痛苦无助地离开……”
克莱恩知道,一定是避过老尼尔注意的洛耀捡起了那件名为“安静发丝”的3级封印物,从客厅的窗户边丢掷了进去——那件封印物能让直接接触到它的生物变得安静,并丧失几乎所有的欲望,直到死去。
他也知道,马车上队长曾经向他们描述过最糟糕的情况,也安排制定好了行动的计划,让他和洛耀酌情执行。
可当克莱恩机械地跟上队长与队友的动作,从腋下枪袋里取出左轮瞄准那个可怖而畸形的头颅。
当他看到老尼尔拼尽全力睁开那双闪烁着微光的眼睛,无力、虚弱、讨好地向他们求饶,阐述自己的无害,甚至是央求他们看在旧情交道的份上放自己一马。
克莱恩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扣不下手中的扳机。
砰砰两声枪响过后,宿于那双浑浊眼眸中的光芒彻底消失了。
房屋中再也没有响起钢琴的声音。
…………
“要下雨了……”
静默凝望着窗外阴沉昏暗的天色,爱丽丝起身离开空旷安静的诊所接待室,越过隔间,在拴有铁锁的一道门前停下。
通往药植园的门上,挂着一个手工雕刻的粗糙木牌,上面用稚嫩的字体标示着药植园的现用名,旁边还画着几笔充满童趣的简笔画。
只扫了门上的标牌一眼,爱丽丝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门锁钥匙,开锁进门,着手开始为药植园内需要防潮防雨的植株搭建临时的遮雨棚。
直到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她转身看向园地中央的半高树木,望着那只站在枝头偷吃树梢果实的白腹金翅鸟雀,重重地叹了口气。
“夏娃,我记得我吩咐过你,不能吃这座药植园里的果实,尤其是这棵树上的。”
使魔夏娃闻言缩了缩脑袋,似要反驳什么般地张开鸟喙,却一个不稳直接从树梢摔了下来,跌进了底下丛生的灌木状植物里。
爱丽丝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弯腰从泥地里捡起了身躯僵直的小知更鸟。
“这是蛇信果,它的提取汁液普遍可用于麻醉伤口,直接食用会导致轻微的反应神经瘫痪……嗯,还好你没多吃,不然大概率要躺上整整两天。”
小知更鸟委屈地眨巴着绿豆小眼,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很快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不得不以心灵通话的方式向主人央求起来:
“爱丽丝,这棵树上的果实有种很诱人的香味,我只是一时没忍住……爱丽丝爱丽丝,我知道你可以帮我解决这点小麻烦的,你不会忍心看到我可怜无助,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哼。”爱丽丝却只是轻笑一声,帮忙抖落干净使魔身上沾到的泥土,便避开了这个话题,“夏娃,你知道现在这座药植园叫什么吗?”
“啾!没注意!”从不走门的小知更鸟表示自己看不到门牌,回得理直气壮。
或许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爱丽丝用手指揉搓着自家使魔毛绒绒的脑袋,微微上扬起了嘴角。
“这里现在是伊登园了,或者你也可以叫它伊甸园……偷吃这里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对你而言。”
啾?为什么?
小知更鸟的眼中写满了疑惑。
“嗯……我想起了一首曲子。”
爱丽丝显然并不打算为她的使魔解惑,神情恬静而平和地稍弯眉眼,眺望向逐渐落下雨点的暗沉天穹。
“一首,很久之前我受邀为教会作的宗教乐曲……唔,因为有位红衣主教表示很欣赏我的作曲风格,希望能邀请我创作一套完整的圣乐套曲,其中就有首以伊甸故事为主题的圣咏。”
她停顿了一会,从记忆中找出了那段仍未褪色的旋律,随即下意识想要用七弦竖琴将它演奏出来。
“唔……不行,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能直接弹奏,会被医生发现的。”
她偏着脑袋思索不到半秒,便清了清嗓,闭上双眼开始轻声哼唱起没有歌词的圣咏旋律。
小知更鸟在不知不觉间听入了迷,仿佛被那恢弘神圣而又悠长的曲调带入宗教圣典中所描绘的人间乐园:那里没有苦痛,没有悲伤,一切都祥和而美好;直到某天,电闪雷鸣打破了这里的宁静,神罚降下,乐园再非容身之所,流离地上之人抵达荒芜大地,迎来全新的开始……
直到轻声的哼唱走至尾声,被冠以夏娃之名的使魔才恍然回神,眨了两下绿豆大小的眼睛。
“啾……爱丽丝,这首歌,有名字吗?”
“名字?就叫‘伊甸圣咏’啊。”少女轻轻微笑起来,语气却如同叹息,“这是一首,谱写给罪人的肃穆圣咏,因为无论背负怎样的罪孽,只要气息尚存,都将于离别后迎来崭新的开始……”
小小的知更鸟听不懂魔女主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也读不懂她此时的神情,可这些都不妨碍小知更鸟认知到某个事实:她现在最好还是别去打扰自己的主人。
爱丽丝就这样静默地看着窗外雨落如注,看着路面上积起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小水洼,看着窗户的玻璃被溅上水花。
良久,她移转视线,看向手中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知更鸟使魔。
“这几天,你就回使魔休憩的次空间里待着吧,等恢复了我再放你出来。”
然后……
——是时候去履行她承诺过的事了。
帮助克莱恩找出那个藏在暗红烟囱房屋里的秘密。
chapter.84 消失
接近晚间五点的时候,下了一整个午后的雨终于停歇,但城市的上空仍是阴云密布,天光一片晦暗,仿佛提前于这个夏季烈日尚未彻底西沉的时刻迎来了黄昏。
爱丽丝肩披一件洁白的长外套,正有些无趣地整理着药柜中的瓶罐标签,替今天负责外出进货的谢尔敏将打包成捆的草药包分类摆放,同时安静地在心中规划稍后的行动。
就在这时,有人轻叩了两下药物准备室的房门。
她抬头望去,看见米哈伊尔医生站在门边,微笑着提了一提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眼镜。
“爱丽丝,看样子今天也不会再有来诊所的病人了,你收拾一下,早些下班吧。现在雨停了,但看外面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再下起雨来,我记得你今天没有带伞……”
能有早些回去的机会,爱丽丝自然不会辜负别人的好意。
她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勉强压下心中繁多的思绪,得体而有礼大方地谢过米哈伊尔医生的体贴提议。
于是她很快结束了手头的工作,重新关上药柜的柜门,锁好了前往药植园的房门锁,与往常无异地完成她职责份内的义务后,便脱下了诊所助理的长外套,挂回办公室里的衣帽架。
重新穿回便装外套的爱丽丝走到接待室门口,与翻看病历本的医生道过别,转身迈出了诊所的大门。
直到她的身影逐渐远去,米哈伊尔终于放下手中那本空白的病历本,摘下眼镜向后靠向椅背,像是有些疲惫似的闭上双眼,轻轻叹息了一声。
“再见,爱丽丝……”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窗外又下起了雨。
荷叶边衬衣上装加过膝长裙打扮的少女行走在亮起路灯的街道上,手臂弯间搭着件被她脱下的浅咖色风衣外套,步调不急不缓地漫步于雨中,悠闲得如同午茶后的散步。
漫无目的,又随心所欲。
但无论是撑着伞从她身旁匆匆经过的路人,还是挥舞着鞭子、驱赶马车在街头寻觅客人的出租马车夫,似乎都没有看见这道稍显孤单的身影,更没有发现这个不曾打伞的少女身上竟奇异地没有沾湿半点雨迹。
像是存在某种无形的屏障,又仿佛雨水主动自觉地避开了这道身影,她身在这片雨中,却又如同与世隔绝,寂谧地注视着、漠然地旁观着这片土地、这座雨中的城市。
自她来到这座名为廷根的城市至今,已过去近两个月,约五十天的时间。
跨越星界通道之际的消耗与虚弱也早已恢复,而在以“爱丽丝”的名义与这个世界的住民“克莱恩·莫雷蒂”建立联系之时,爱丽丝将克莱恩选为她的守誓人,被某种未知规则限制在三环法术以内的施法能力终于就此得到解放。
哪怕再遇到超凡能力者小队的围攻,再碰上具备奇怪能力的道具,她也不至于落入下风,更别说会被抓住了。
而现如今……
爱丽丝已将她的足迹遍布这座城市。
她见过肮脏的贫民区危房,也到过庄严的市政厅大楼;她在刺鼻气味弥漫的工厂外停驻过脚步,也在传出书本诵读声的学校旁侧耳倾听过。
她见过好与坏,辨过善与恶。
但好坏善恶于她并无太多意义。
她既非见证者,也非站在裁决他人的立场上,仅仅只是旁观这一切,旁观这片土地告诉她的、生活在此之人的种种命运。
“那么,还是从最开始看起。”
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爱丽丝缓步走向通往城市北区的街道。
她在挂有豪尔斯街19号的门牌停下,闭着双眼望向了那栋早已空无一人的房屋。
虚幻的线条从地下延伸展开,如同活物般脉动着生命曾经的吐息,令她在黑暗无际的视野中看见一幕幕与幻觉无异的奇诡画面。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一名黑色古典长袍的褐发中年男士,两人围绕在桌上一本摊开的深黑色笔记前,表情欣喜近似狰狞地抄录着什么内容……
“下一个地点。”
她保持着双目的闭合,一步步走到了豪尔斯街的35号,挂有十铃酒吧招牌的店铺门口。
无形而虚幻的又一根线条从被埋葬的生命轨迹中悄然现出。
仍是那位年过半百的老者、与那名身穿黑色古典长袍的褐发中年男士,他们分别坐在一张圆桌的两端,招待着桌边的第三人,一个身材富态的年轻男子,而桌上正摆放着那本同样在前回画面里出现过的深黑色笔记。
悄无声息间,异世界来客跨越了雨幕,来到金梧桐区的德维尔图书馆侧。
年过半百、眼眸灰蓝的老者与一名戴着圆形眼镜、额头饱满的年轻人坐在借阅室里临近的座位上,低声商量着什么,两人面前摆放的书籍是一本讲述第五纪神明信仰的宗教类图书,书页上配有神秘而怪异不祥的插图。
虚幻线条的连接下,少女漫步返回了豪尔斯街区,在一栋她不曾路过的居民住宅前停下。
这次被她牵动线条所展现的画面里,出现了克莱恩的身影。
他与那名身材富态的年轻男子、与一名戴薄纱手套的年轻女士,三人分工将深黑色的诡异笔记放置在仪式法阵的正中心,点亮了几根颜色漆黑的蜡烛,口型不时变换,仿佛喃喃念叨着什么……
下一根线条来自西区某座有几分眼熟的居民楼。
过去影像中的克莱恩双眼无神,行尸走肉般地在地上丢下手中那本深黑封皮的笔记,敲响房门后便转身离开,一名身材略显臃肿的男子开门捡起了那册笔记,面露疑惑。
顺着那无形的指引,爱丽丝的身影在码头区的一间仓库外显现。
她的双眸始终保持闭合,却如同可以视物一般凝望着地上某片留下了深色痕迹的路面,静默无声地伫立了许久。
……
廷根郊外,某间有着暗红烟囱的房屋。
因斯·赞格威尔走上二楼,打开主卧的房门,径直来到窗户旁,在书桌后坐了下来。
他手中握住一支羽毛笔的笔杆,却似乎没有书写的打算,而是哗啦啦翻开桌上合拢的笔记本,表情阴沉地寻到了几处描述。
“……值夜者们解决了‘码头区怪物’,解决了失控的瑞尔·比伯,成功化解了一场可能威胁无辜群众生命的危机,但他们马上将面对密修会成员的袭击……”
“……令人费解的是,克莱恩竟然没有死去,反转局面干掉了那名序列7的密修会成员。
而枪声吸引了在附近巡逻的两名代罚者前来查探情况,邓恩·史密斯虽然接触到了安提哥努斯家族的笔记,却因为顾虑有代罚者在场,没有贸然翻看里面的内容……”
“……没有关系,克莱恩虽然意外地从身藏秘密的阿兹克处获得了提醒,看到了因斯·赞格威尔所在的暗红烟囱房屋,但他的运气非常糟糕,总是找不到正确的目标,或许要等到几个月后,他才可能定位到真正的暗红烟囱房屋……”
“不合理的现象又一次发生了!克莱恩雇佣了出租马车,前往廷根郊外寻找红烟囱房屋!他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情报?他接受了谁的帮助?这……这样的发展毫无逻辑,不符合常理!其中一定存在着某个被因斯·赞格威尔忽略了的变数……”
“邓恩·史密斯在梦中见到的‘真实造物主’影像虽然没有使他受到污染,但却成功加剧了他精神状况上的不稳定,使得他出现了失控的倾向——本该是这样的,直到克莱恩,这个总结出‘扮演法’的天才,这位仅仅过去一个月就提交晋升特别申请的新人值夜者,他告诉了邓恩·史密斯扮演的诀窍,帮助对方稳定了状态!”
自己总结出扮演法?天才?
表情阴沉的前任大主教、因斯·赞格威尔扯动着嘴角,冷笑了一下。
他握住羽毛笔杆的手指指节用力得几近发白,手背、手臂上的青筋狰狞暴起,似乎用尽全力在压制着什么。
半晌,他转动着自己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看向未留下笔墨的书页空白处,提笔开始了书写:
“因斯·赞格威尔不相信这种巧合的真实性,但他别无选择,原定的计划或许需要一点变动。故事出现了新的……”
正要落下墨迹的羽毛笔忽然停了下来。
因斯·赞格威尔以为这脾气古怪的“0-08”封印物又要尝试脱离自己的掌控,开始它的自行书写。他暂时没有考虑好如何继续编排这场发生于廷根的戏剧故事,于是放松了力道,打算先看看“0-08”会写些什么,如果发展趋向对他过于不利的,就及时握住笔杆,阻止它写下完整的句子。
这么想着,他凝神看向新一行的开头,看向“0-08”一字一字书写下的内容: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谁看到了?”因斯·赞格威尔皱起眉头,被这毫无头绪、毫无笔墨铺垫的新段落弄得极为困惑不解。
“她看到了因斯·赞格威尔写下的故事。所有的,所有被线条串连起来的人物,所有被土地铭刻进入记忆的事件展开,她都看到了,都看到了,看到了……”
坏掉似重复书写短语的“0-08”羽毛笔忽然停住不动,却又猛地换去了新的段落,笔迹也毫无征兆地变得奔放而潦草:
“她——祂在看,在看你,也在看我,在看……”
一双如星空般璀璨、似深海般幽邃的眼瞳张开。
它自下而上地牵引着无数没有形体的虚幻线条,从地面升至天穹,拉扯着被摆布的生命轨迹凝作一团。
它顺着这些线条延伸出的方位,看向了郊外的这一栋暗红烟囱房屋。
因斯·赞格威尔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是什么令“0-08”写出这等反常的文字,但他本能地产生了危机逼近的预感,正要重新握住羽毛笔的笔杆强制它停下。
然而当他即将握紧笔杆,“0-08”竟硬生生跳出了笔记本的书页范围,跃至书桌一角,用那不需要墨水也能书写的笔头不断地在深色的木制桌面留下疯癫而狂躁的胡言乱语。
“死了,死了,都要死了,谁也逃不过,你会死,我也会死,所有人都要死,整个世界的生命都会死去,视野所及所见到的一切都会死去,死去哈哈哈哈哈哈死吧死吧死吧……”
“0-08”疯了?封印物也会失控?!
这一回,因斯·赞格威尔终于抓住那只正在奋笔疾书中的羽毛笔,拧紧着眉毛,死死制住它继续书写的趋势,空着的另一只手则熟练地抄起书桌旁的工具,准备处理掉那段给人不祥诅咒感的疯言疯语。
但爱丽丝的确已经看到了此时此刻发生在远方的这一幕。
阴雨绵绵的街边,她半蹲在地,单手掌心紧贴于地面。偶尔有路过之人,也仿佛看不到这道身影似的匆匆而过,急着摆脱这场恼人的夜雨,回到温暖而干燥的家中与亲人团聚。
因此也没人知道,她的视野被无上权能升高至天穹彼端,生于土壤的灵魂都将置身生命所编织出的巨网之内,只要伸手触碰,就如手握神明施以裁决的天罚。
她俯视着这座被雨幕笼罩的城市,于虚幻的高空中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她停住了动作。
雨声也似乎骤然变小了一些。
爱丽丝的视野回到了地面,回到了受躯体束缚的物质世界。
她看到,自己的胸前,钻出了一小截苍白的、圣洁的,白骨制成的利器尖端。
“тыбудешьизгнанникомискитальцемназемле。”
一个或许有着几分熟悉感的声音,用着似曾相识的语言,如吟诵诗篇、像是颂念祷词般的咏叹道。
剧烈的疼痛被穿刺送入身体,直达灵魂深处,但她仍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同时有比烈火还要炙热、散发出硫火气息的灼热爆发出来,将身后那人所穿的简朴白袍烧灼出了大片的焦黑。
但很快,随着第二句话语打破短暂的沉寂,第二根白骨制成的长钉便自背后穿胸而过,不曾带起一滴鲜血,没有掺杂半点犹豫。
“Нотвоядушавозвратитсяназадроднойгород。”
在虚幻的镜面破碎声中,她蓦地睁大双眸,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虚构故事。
未有半秒停顿地,第三根白骨长钉刺穿了胸膛,将她最后一丝能够自主思考的自由也剥夺而去。
一双正在缓缓褪去虚幻灰白龙鳞的手,稳稳接住了正在向前倾倒的无力身躯。
“身为旁观者,就应该好好坐在观众席上。你这样出手,会把它吓到的。”
穿简朴长袍、戴银十字吊坠的神父和煦地微笑着,眼中似有纯金色的光芒正在逐渐变淡。
“来,我为你准备了最适合欣赏整出戏剧的坐席。”
带着被骨钉贯穿胸口的少女,祂一步步走向那座不知于何时出现在周围的恢弘教堂,神态温和,眼神清澈,丝毫不显敌意。
“虽然你已听不到我说的话语,也无法作出任何回应,但只要安静等到戏剧落幕,我就会为你取下那三根骨钉。那时,你自会想起这一切。”
教堂大门自行向后缓缓打开,仿佛迎接他们的归来。
神父踏入漆黑石柱耸立的教堂内部,在无数尸骨头骨空洞的注视下穿过一排又一排的座椅,最后在教堂最深处、有着上百米高的十字架前停下。
已然闭上双眼的少女躺入了漆黑冰冷的棺木,面容美丽而苍白,好似一具真正的尸体。
“或许有些迟了,你应该能猜到我要说什么。”
神父立在棺木前方,轻轻抛下一朵纯白的鸢尾花,让这支脆弱而美丽的花朵点缀在那片绽放开的浅金色长发间。
“欢迎回家,来自遥远过去的伊里斯。”
厚重恢弘的教堂门扉逐渐关闭,这座远比廷根任何教会建筑都要壮观宏伟的神秘教堂如它出现时那般,悄然无声地从现实淡去了存在。
除去一朵本就不属于此的美丽鸢尾,它没有带走任何事物。
从此往后,生活在廷根市的人们再也没见到过名为爱丽丝的少女。
而此时此刻,远在郊外的因斯·赞格威尔奇怪地发现,自己手中的“0-08”封印物像是突然恢复了正常,仿佛一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羽毛笔,失去了所有自主书写的活力。
他勉强擦完那段宣泄疯狂似的凌乱诅咒,握住“0-08”在翻过一页的笔记本上尝试着写点什么。
这支不需要墨水也能写出文字的羽毛笔在新一页的空白处划动了许久,笔尖才逐渐流淌出断断续续的浅淡墨痕,无力得就像断过一回气似的。
chapter.85 痕迹
克莱恩感到自己身处一个糟糕透顶的噩梦之中。
但如果他所经历的荒诞都只是梦境勾勒出的虚假故事,那该有多好。
如果他能早几年……早十几年出现,告诉老尼尔扮演魔药名称的诀窍……如果教会能向底层的普通值夜者们普及“扮演法”……
是否就可以避免这种无谓的悲剧和牺牲?
不,如果不是他急于合理化自己的晋升,向包括老尼尔在内的诸多值夜者暗示了扮演的作用,老尼尔是不是就不会陷入虚度岁月的绝望?是不是就不会倾听那位非人格化神灵、“隐匿贤者”的堕落之语,不会去尝试那个未知真假的生命炼成仪式?
克莱恩感到茫然,但更多的是沉重、压抑还有无助。
他在浑浑噩噩中完成了后续的搜查工作,与同样红了眼睛的洛耀回到了公司,只留开枪射杀老尼尔后就一直保持沉默无言的队长在现场处理善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怎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家人一同享用的晚餐,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栽倒在床上、昏沉地进入了梦乡。
只是当他再次醒来,看向被晨风吹起的窗帘,看向透过缝隙照射进入房间的明亮光线,克莱恩知道,自己该振作起来了。
他就像往常那样起床洗漱,换上了体面的燕尾服正装,拿起那顶半高的丝绸礼帽,安静地一步步迈下楼梯。
当看到起居室里坐在餐桌旁吃着早餐的梅丽莎,和她身旁正在翻动晨报的班森,克莱恩无意识愣了一下,脚步瞬间停滞。
有哪里……不太对。
好像少了什么?
少了……谁?
为什么我会觉得,坐在餐桌旁的应该还有一个人……
那是谁?
……奇怪了,算上我自己,一家兄妹正好是三人,没错啊。
“克莱恩,你还好吗?”藏好担忧,梅丽莎放下了面包,抬头看向站在楼梯上停住不动的哥哥。
对于克莱恩昨晚的异样,她和班森都隐约有所觉察,只是出于照顾克莱恩心情的考虑,他们默契地什么也没说,也不去追问,配合着他拙劣的演技,装作不知地一同表演。
定了定神,克莱恩将手中的丝绸礼帽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便来到餐桌拉开椅子坐下,还算有精神地对着梅丽莎和班森笑了笑:
“我没事,可能是昨天发生的一些事让我觉得有点疲惫……但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起来不能过去的,你们看,现在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们的早餐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吃燕麦面包,换成白面包、吐司和培根的组合,那样显然会美味得多。”
还未等微笑着似要表示赞同的班森开口,梅丽莎便抢先强调起来:
“可白面包更贵,也更不经放,买来没几天就该吃掉,不然就会变质……克莱恩,我觉得我们还是过得节俭些的好,不能因为你才加了薪就立刻想着改善生活条件。你和班森都需要攒钱,需要积蓄,这样将来如果要订婚、要结婚,也好早做打算。”
“梅丽莎,早餐时间不要讨论这么深刻的话题。”
班森喝着茶翻过一页晨报,笑呵呵地道。
“如果要按年龄长幼来算,我的压力可比克莱恩要大多了,所以现在更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努力试试那个公开考试的选拔案。虽然我们现在都还没遇见合适的对象,但有个在政府单位上班的哥哥可是能在家庭条件这一点上加很多分的。就像罗塞尔大帝说的那句,‘有准备,没祸患’一样。”
我们……都没遇见合适的对象?
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好像有个喜欢的人……不,不是那个连长相都快忘记了的初恋加暗恋对象,而是……
而是,以“克莱恩·莫雷蒂”身份认识的……
克莱恩咬了一口燕麦面包又咽下,感觉有些食不知味,下意识问了一句:
“你们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闻言,梅丽莎似乎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他,又低头望向放着燕麦面包的餐盘,犹豫了好一会才说道:
“好吧,今晚回来的时候,我会记得去斯林太太的面包房,去买点她新推出的自制果酱……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味道,但每天每餐最多抹三勺,再多……吃太多甜食对牙齿不好。”
的确,抹上果酱之后的燕麦面包也不需要混着茶水吃了……
这么想着,克莱恩便又提起茶壶为自己续了杯热茶,以此冲淡口中的干燥食感。
但还是很奇怪,有种忽略了什么的不协调感。
用完早餐,克莱恩霍地站起,边朝着门口走去,边要从衣兜口袋中掏出硬币给自己来一次占卜。
但当手指触碰到硬质金属凹凸不平的表面,他的动作和脚步一并顿住,后背如同触了电般窜起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他慢慢地,轻缓地握住那枚硬币,从口袋中取出了它,僵硬而又木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手纹交错的手掌正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闪耀着美丽金色光泽的钱币,正面熔印着飞龙与雄狮的奇幻图案,显然并非鲁恩王国发行的金镑货币。
几乎无需将它翻面,克莱恩都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反面熔刻有金币面额数字的未知符文。
但他唯独无法回忆起来某些细节。
他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它,也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得到的它。
他好像,缺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记忆。
无声默念了七遍占卜语句,克莱恩向上抛起金币,复又稳稳接住,却愕然地发现金币正面的飞龙与雄狮朝上,肯定了他先前的占卜语句!
可他默念的句子是,“我没有遗忘任何人与事”!
这明显与事实违背!至少他可以肯定,自己完全不记得关于这枚金币的由来!
只有一个解释——有超凡力量干扰了他的占卜。
克莱恩深吸了一口气,已经走近门边、随时都能取下礼帽带好手杖出门的脚步蓦然回转上楼,就连正在收拾课本的梅丽莎都不禁被他蹬蹬蹬上楼的声音引来了视线。
“有份公司的资料忘在楼上了,我需要找一找!”
找过理由搪塞完妹妹,克莱恩再无迟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边借助冥想技巧快速恢复冷静,一边关好房门,默然无声地环视着房间内的每一件摆设,试图从中找出触动自己灵性直觉的不协调感。
床……没有问题。
书桌——
他走近过去,略有些不安,又带着点忐忑地从书架上抽出几册教材和笔记,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飞快翻阅起来。
很快,克莱恩便找到了令他产生模糊预感的事物。
一张小小的便签纸,就夹在他大学时学习赫密斯文的笔记最后几页,上面用娟秀好看的字迹写着一句简短的感谢。
没有落款。
他的心情像是坐过山车似的起了又落。
但是,绝对不止。那个消失在记忆中的人,留下的绝对不止这一张小小的便签。
他拉开抽屉翻找起来,没过多久便又从堆放着的杂物间寻出两样事物。
一张写着古赫密斯文“愚者”尊名的纸条,一支空空如也的药剂瓶,瓶身上还可以看到晦暗而玄妙的符文纹路。
几乎是在看到那支空瓶的瞬间,克莱恩感到自己似乎产生了虚幻的头部阵痛。
他咬牙驱走这些幻觉,又仔细在自己可能会藏贵重物品的地方摸索了一会,果然翻出了更多与那支空瓶相似的容器。
不同的是,后翻找出的那些透明瓶中都装有各色各式的奇怪溶剂,瓶身上还被他用胶布贴着说明用途的“药剂标签”,其中有写着治疗药水、解毒剂和隐身药水的,也有用感叹号强调了功能的“完全恢复药剂”。
……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得到的这些药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给它们贴的胶布标签,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信任它们的功效。
克莱恩将视线继续移转,来到衣柜前,拉开柜门的同时,他看到了一套被格外珍重挂起的正装礼服,脑海中本能蹦出“1200镑”的天价印象。
在强烈得无需占卜确定的不协调感中,他最终看向了房间角落、那面被旧床单罩起的穿衣镜。
他走近过去,拉下那张沦为防尘布的旧床单,正面审视起了穿衣镜中的自己。
他的目光在耳畔的银白树叶型饰物,在正装第四、第五颗纽扣间别着的领带夹,蓦然停滞。
伸手抚上略显冰凉的耳饰,这个动作带给克莱恩的熟悉感,就仿佛他时常会这么做一样。
还有那个他下意识就佩戴好了的领带夹……
克莱恩拿起镶有宝石的领带夹,深深凝视着那片光泽瑰丽的蓝绿色,几乎就要将某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
然而无论他怎么回忆,如何试图从记忆的片隅挖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个人的模样、那个被忘记的名字都仿佛蒙着好几层浓重的雾气,让他无法触及,也无从追忆。
没有犹豫太久,克莱恩作出了决定。
压下心头的不安与惶恐,以及对记忆存在明显异样而产生的动摇,他装模作样地找了个纸袋出来,往里面放了本笔记,便抚平外套上的褶皱,离开了房间。
来到二楼走廊时,他忽然心生出一股没有缘由的灵性直觉,想要前往走廊尽头的那间客房,想要看看那间从他们一家搬入新居起就不曾有过住客的空房。
没有奇迹发生。
克莱恩保持推门而入的姿势,呆然看着房间内白净的床单,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夏季薄被,书桌椅摆放得也完全符合他对这间客房的印象。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客房的窗扣并没有关好,每当外面有风刮起,那扇半开的玻璃窗就会被吹拂得左右摇晃,不时磕碰在窗框上发出乓乓的声响。
他走进空旷冷寂的客房,默默关好了那扇半开的窗户,转身下楼,坦然地沐浴在妹妹似怀疑又像是担忧关切的眼神之中,拿起手杖和礼帽。
“梅丽莎,再不出门小心上学迟到。”
勉强微笑着提醒了妹妹一句后,克莱恩看到女孩稚嫩的小脸上突然多了几分慌张,顾不得再偷偷观察他,提起书包便冲向门口开始换鞋。
就在这时,克莱恩注意到了鞋架上摆放着的一双女式居家拖鞋。直到无意识地盯着它看了足足十几秒,他才缓缓移开视线。
他确信,自己一定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但是暂时还不能通过灰雾上的占卜、来明确这部分被他遗忘的记忆。
因为他无法肯定,那个导致他遗忘的始作俑者是否有能力做到比这更可怕的事,例如操纵他人的想法,编织虚假的记忆……
无端轻举妄动,会不会走入更深的迷宫,掉进更为骇人的陷阱里?
更何况,今天上午是老尼尔的葬礼。
想到这里,克莱恩的心情再度变回沉重。
不再去考虑记忆的违和与缺失,他默然无声地离开家门,登上了前往北区郊外墓园的马车。
当泥土逐渐掩埋那黑色的棺材,和它里面曾经属于一条鲜活生命的部分残骸,克莱恩握紧手中的深眠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诀别的分量。
在罗珊含混不清的抽泣声中,他在胸口画出绯红之月。
“愿女神庇佑你。”
那束肃穆的深眠花被放至了墓碑前,成为克莱恩送给自己神秘学启蒙老师的唯一赠礼。
…………
结束了身心俱疲的一天,克莱恩回到房间,手中握着一枚普通的铜便士,仿佛随手抛玩似的将它扔高又兀自接住。
不知第几次的重复后,他灵巧地抓住下落的硬币,摊开手心望向那正面朝上的乔治三世国王头像。
现在去灰雾上的宫殿进行占卜没有风险……
克莱恩轻点了点头,谨慎地从抽屉中取出纯银小刀,让刀刃喷薄而出的灵性组成无形封锁的墙壁,这才略微放松下来。
放回纯银小刀,他迅速完成了转运仪式的步骤与咒文,被精神包裹的灵性在不断的疯狂嘶喊与呓语声中变轻升高,最终抵达了灰白雾气弥漫的神秘空间。
克莱恩的身影出现在青铜长桌的最上首。
他十分熟练地在这座宫殿内表现出,现实世界里那些令他产生奇怪不协调感的物件。
金币、领带夹、天价正装礼服、药剂瓶、银白色的树叶形状耳饰,写有感谢语的便签纸,等等。
写下占卜语句后,克莱恩向后靠住椅背,陷入梦境占卜的迷蒙视界。
几乎没过多久,克莱恩便在骇然中主动退出了梦境。
爱丽丝……
他怎么会把她忘了?!
不,不仅仅是他,班森、梅丽莎……他们,他们也不再记得那个表面纯善的魔女,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出现过那样……
那么伦纳德呢?和爱丽丝共事过的同事们呢?见过她的阿兹克先生呢?
他们会不会也不记得她了?
参考自己一家人今天的反应,克莱恩只觉得身上直冒冷汗。
上述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导出一致到可怕的结论。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甚至连相关者的记忆中都再不能找出她的身影?
克莱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出了几种可能。
一,爱丽丝找到了回去自己世界的方法,于是施展了星界旅行的法术,并消除了所有与她自身相关之人的记忆。
……不,这种情况合乎逻辑,但不符合情理。
爱丽丝明明说好了要为他实现一个愿望,也承诺过会帮他找出那栋暗红烟囱的房屋,如果她就这样赖账跑路,那他……
那他其实也没办法拿这魔女怎么样。
但或许是直觉,或许是与她相处至今培养出的理解和共鸣在作祟,克莱恩情愿去考虑别的可能性,也不想在这里猜测她是否已经离开。
当然,他也想过会不会是魔女在廷根待腻了,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过去,体验全新的生活……
但马上就到九月份了,再过一周时间,爱丽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坐上蒸汽列车,前往贝克兰德享受她的新生活……
按她以往的表现和性格,这魔女绝对不会做出急于一时的冲动之举,更没必要抹除他人的记忆。
说真的,克莱恩无比希望这只是一次魔女的恶作剧,一个不那么有趣、性质太过恶劣的恶作剧。
但这没有可能。
理智告诉他,如今发生的变数只可能是由最后一种情况引起的。
爱丽丝遭遇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并且……恐怕还是被压制、落入下风的一方。
就在此时,克莱恩蓦地意识到了某个事实。
他“肉偿”债务、为魔女当人形小白鼠的试药工作正巧于周一的晚间结束。
如果爱丽丝是为了履行她承诺过的事、为了帮他找出暗红烟囱房屋中的幕后黑手,才会遭遇的危险与不测……
那是不是说明,幕后黑手比他原先料想的还要更可怕、更难以对付?
——当然,理想情况下,只要有爱丽丝的亲口解答,一切的疑惑和问题必定能够迎刃而解。
克莱恩想了想,重新拟出数条占卜语句。
“我能够在这片灰雾空间里使用那枚耳饰的心灵通话功能。”
“在现实世界联系爱丽丝的行为存在危险性。”
……
chapter.86 破局的希望
占卜的结果并不是很理想。
不管克莱恩如何修改、更正自己的占卜语句,受到灵性牵引的黄水晶灵摆昭示给他的答案也不曾发生半点变化。
任何试图联系、寻找爱丽丝的行为都存在有一定危险性。
风险系数不大,但也不小。
仔细权衡了各种方法的利弊后,克莱恩心中有了定论。
如果遇到一点困难就选择放弃,被自己窥见的糟糕命运所打倒,那就永远无法做到正视它、面对它。
既然只靠他自己的力量会在寻找爱丽丝的过程中遇到危险,那就寻求他人的帮助;既然身为序列9“占卜家”的他可能会面临不大不小的风险,那就等到晋升“小丑”,等到他具备了更强个人实力了再谨慎行动。
他是在上周提交的晋升特别申请,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那位考查他的人员应该会在最近几天内抵达廷根,对他进行全方位的审核。
至少在考查结束前,克莱恩都不打算轻举妄动,以避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
更何况,如果爱丽丝真的出事了……如果那个比他明显强了不知多少倍的魔女都栽在幕后黑手那里,他还敢不动脑子地一头莽过去,不是嫌命太长就是活腻了。
克莱恩自问自己绝对没有类似的打算,他还想好好活着,努力提升自己、找到回去地球的方法,绝不能虚度这段从“原主”身上醒来的时光。
他知晓生命的宝贵,更不敢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穿越至初、那个自动愈合致命伤口的“未知能力”上。
所以当从灰雾上的神秘空间返回现实世界,克莱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几支得自爱丽丝的药剂按功能分类,分别放进风衣的几个夹层口袋,确保需要用到它们之时,自己能快速地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找出最适合在当前使用的药剂。
放完了药剂瓶,他撤去灵性墙壁的封锁,拉开书桌前的座椅坐下,以一种温习神秘学笔记的姿态打开笔记本,用笔在空白的一页上开始了写写画画。
写画的过程中,他不时会停下,用手边的铜便士硬币进行占卜,从而做出对应修正。
他打算以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抽象图画加简体中文的短语标注,来整理规划之后的行动方针——找寻可能会提供帮助的盟友,调查爱丽丝失踪的真相,调查那座暗红烟囱房屋里的幕后黑手。
每当写完、画完一张白纸,他就会仔细地反复默读几遍,直到确认自己已经将这张纸上的内容记忆下来,便撕下纸张,把分析用的证据都烧得干干净净。
这晚,克莱恩房间内的燃气灯一直亮到接近深夜才熄灭。
…………
翌日上午,克莱恩从黑荆棘安保公司走出,面色沉稳而平静,看上去与他清晨踏入公司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毫无疑问,他感觉得到身体的变化,感觉得到自己无论是力量、灵巧性和协调感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他已晋升“小丑”,成为了一名序列8的非凡者。
教会的考查到来得还算符合预期,顺利程度则完全超乎了克莱恩的意料,就连服下“小丑”魔药后的负面影响都极其轻微,魔药自身外溢的非凡力量也少得有限,仅仅一次短暂的冥想便成功被他收束,纳入控制。
他隐约感觉得到,这是自己彻底消化序列9魔药后再晋升的好处,但又觉得原因不仅仅在此一点,还存在有其他的理由。
总不能是因为我在不知情的时候提前扮演过“小丑”了吧?我可没在马戏团当过临时工啊……克莱恩有些不解地苦笑着自我吐槽道。
但想归想,他清楚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事。
边在心中预演之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境,克莱恩边走到公共交通站点,坐上了前往警察局的那一班马车。
他的风衣口袋里,夹带着一张具有法律效力的公章许可。只要拿出这张由邓恩·史密斯这位“高级督察”审批的许可证明,克莱恩就可以进入警局的档案室,翻阅近两年内的大部分普通归档案件。
——既然他打算调查某个突然失踪的人,那么另找几起和爱丽丝无关的失踪案件做为掩护,或许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但克莱恩知道,自己的意图不能表现得太过直接明显,他需要一个委婉的转折方式。
比如,他想要探寻出“小丑”魔药的扮演守则,于是联想到了那名自己亲手击杀的密修会成员,联想到了他脸上的小丑迷彩可能属于一种扮演行为——虽然克莱恩已经可以确定对方是序列7的非凡者。
所以他向队长提出了一种大胆的假设:类似那名密修会成员的部分非凡者,也就是隐藏在普通人群之中的非官方非凡者,他们会不会出于扮演的目的而犯下某些看似普通、却缺少逻辑性的案件?
基于这个假设,克莱恩申请查看那些归档案件的动机也就具备了合理性,这个请求也很快得到了队长若有所思的点头认可。
最难的一步已经跨出,克莱恩不敢松懈地下了马车,在街边的面包房花了几个便士买好吐司,便走过拐角,直奔廷根市警察局的正门。
掏出挂名的见习督察证件后,一切都如克莱恩预想的那样迎来了顺利的展开。
督察级在警察局里算是中层干部,更何况此时这位年轻的见习督察还拿着高级督察批准的许可证明,值守的警察在确认过来人的身份后,便找人领着他去了档案室,并指派了当天负责在档案室值班的见习警员,为这名要查阅资料的年轻督察打下手。
就这样,克莱恩将上午剩余的时间,和午后的数个小时都花在了翻阅各式各样的案件资料上,期间感觉到饿了,便从纸袋里摸出之前买的吐司,将就着对付过去。
——那名饿着肚子还特别敬业的见习警员,一直撑到了午后两点左右,才被听不下去他腹中咕咕作响的克莱恩劝去吃饭休息,一脸感激地退了出去。
事实上,克莱恩觉得自己一个人翻找资料的效率或许还更快些……
原因无他,鲁恩王国的警察局制度建立至今也才十五六年时间,有许多管理不完善之处,包括对案件资料的管理。
对,没错,这些警察似乎从没想过要把归档的案件记上编号、按时间排序,并分类摆放……
若不是克莱恩有作弊级别的占卜手段辅助寻找,他感觉自己可能会在看到书架上海量卷宗的瞬间昏厥过去。
“如果我哪天成为了手握权力的大人物,一定要让基层警察们重视培养分类整理的理念……”
苦中作乐地念叨着,克莱恩放下手中拿着的几份文件袋,重新坐回档案室内的桌椅前,努力找寻符合条件的事例资料。
时间在枯燥乏味的纸张翻动声中悄然流逝。
弹开怀表的表盖,克莱恩望了一眼表盘指示的时间,霍然起身开始整理自己借阅过的资料。
正在一旁偷摸着看书的见习警员被这边的动静惊醒,飞快藏好了手头的推理小说,主动跑过来帮忙。
挥别了档案室的值班警员后,克莱恩一边朝着警局外走去,一边默念语句,信手借着铜便士的硬币完成了占卜。
现在不适合去阿兹克教员家拜访他……那么晚上呢?
他很快又执行了一次占卜,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好,那就先回去买菜做晚餐,晚上再出门拜访阿兹克先生。”
克莱恩轻轻点着头,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焦躁与不安,调转方向坐上了回往水仙花街的公共马车。
…………
晚间七时许,克莱恩借口今晚需要临时加班,换好了外出用的服装与班森和梅丽莎道过别,便顶着略带些凉意的晚风走出家门,乘坐马车来到阿兹克的家门前。
他上前拉响门铃,不到半分钟就等来了衬衣加马甲打扮的阿兹克打开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克莱恩能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某种“怎么你又来了”的潜台词。
算算自己上回来找阿兹克教员,好像也就两三天前的事……克莱恩压下脸红,连忙赶在对方开口前道出了来意:
“阿兹克先生,我这回来拜访,是希望能得到你的指点……主要是针对我自身记忆的一些问题。”
阿兹克似有觉察地打量了他一眼,收起了脸上那副带着点玩笑性质的神情,侧身示意他进门说话。
“你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吗?”来到起居室的沙发坐下后,阿兹克便径直开口问道。
克莱恩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表情里夹杂着少许惶恐。
“阿兹克先生,请问你可以确定,我们的对话不会被某些……某些像是影响我命运的幕后黑手那样的人听见吗?”
阿兹克听罢,过了几秒才回答道:
“如果这里存在那股不协调的力量,那我应该会有所感应,而如今我可以肯定这里没有对方的力量残留。”
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的对话还算安全,不太可能会被偷听……
克莱恩松了口气,挺直腰板开始向阿兹克说明情况——当然,他不打算贸然地在阿兹克面前直接提及“爱丽丝”这个名字。
这样万一对方表示“我对你说的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那就代表着这位疑似厉害非凡者的历史系教员也在不知不觉间遗忘了爱丽丝,中了那位幕后黑手的布置。
他一边解释着自己想要找到某个人的意图,一边递了张纸片给阿兹克,上面写着他今天耗费数个小时阅读警局档案的成果。
近两年来,发生于廷根市内的少女失踪案,及失踪者的姓名和特征详情。
七八个属于失踪少女的姓名当中,混入了一个没有姓氏的异类“爱丽丝”。
“我知道自己想要找到某个失踪的人,但现在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存在问题,让我根本想不起要找的人到底是谁……”克莱恩低着头慢慢说道。
阿兹克很快看完了纸上的文字,思索着道:
“我没怎么听说过这些名字,至少她们不太可能是霍伊大学的学生。”
……咽下令他隐约有些冒冷汗的惊悚感,克莱恩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阿兹克先生,那你还或许记得周二那天我来找你,你和我提过你有位经营诊所的医生朋友……方便把那个诊所的地址告诉我吗?”
“具体地址……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他在东区的弗拉德街租借了店铺。”阿兹克并不深究克莱恩这么问的原因,温和地答道,“你可以沿街找找,我那位医生朋友的名字是米哈伊尔,他的诊所挂牌上写的就是他自己的名字,叫米哈伊尔诊所。”
好,得到爱丽丝的工作地点情报了,说不定之后展开调查的时候,能从她的同事那里问出点什么线索!
克莱恩精神一振,连声谢过了提供帮助的阿兹克,并在思索了一会后再次开口:
“阿兹克先生,前几天我请求你在廷根周边的小镇制造灵异事件……嗯,除了之前提到过的那些限制条件,我能否再追加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要求?”
低头望了眼被放置在茶几上的纸片,阿兹克微微颔首,像是猜到了他会说什么:
“具体是什么要求?”
克莱恩斟酌着道:
“我希望,你制造的灵异事件能与这几起失踪案件产生少许联系,最好是可以直接叫人联想起失踪少女姓名的方式……”
这样,他就能以值夜者身份介入、调查这几起早已归档的失踪案,顺便“假公济私”地寻找爱丽丝失踪背后的真相……
“没有问题,但这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你向我提供失踪者的亲属住址。”阿兹克仍是没有追问他这么做的理由,仅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克莱恩正愁着如何将爱丽丝的名字从“失踪者名单”上划去,以免被值夜者的队友发现异样,如此一来只需收集其中几位失踪者的住址信息、再交给阿兹克就好。
闻言,他顿时面露欣喜道:
“好的,那我明天……”
他就要与阿兹克约定上门拜访的时间,话说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明天是周六,他该去教堂地下轮值查尼斯门了!
阿兹克显然能从他的表现猜测出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神态平和地思考了一会,取出一个古旧铜哨模样的精致饰品,解释说可以吹响这个召唤信使的信物,及时联系自己。
当克莱恩将铜哨揣进口袋,踏出阿兹克家的玄关大门,他终于感觉自己似乎见到了一丝破晓曙光的希望。
…………
八月末尾的最后一个周三,廷根市黑荆棘安保公司。
刚于昨日处理完莫尔斯小镇灵异事件的两名年轻值夜者约在公司门外碰面,互相看着对方身上的正式督察制服,一时相顾无言。
“我就知道,每次有你参与的简单任务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诗人气质的伦纳德·米切尔在穿上正经严肃的警官服后,似乎也收敛了一些放荡不羁的浪漫感,绿眸幽深地扫过仅一个月就跻身序列8非凡者的新人同事。
“我也不想这样的。”
克莱恩无奈地笑笑,心说这可是他真的不能再真的心里话。
“但谁能料到小镇上的灵异事件竟然牵扯出了几桩相似度极高的少女失踪案。而且这些失踪案件都发生在一年之内,又无一例外地带有明显的非凡者作案痕迹……”
“好了,没必要复述队长说过的话,我的记忆力没有差到那个地步。”伦纳德瞥了他一眼,双手插进制服长裤的口袋,语气随意地道,“早点开始干活吧。说实话,最近期的那起失踪案也距离现在过去足足有两个月了,我不认为我们还能查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至少也该先努力尝试一次。”
克莱恩率先迈出脚步,头也不回地坚持道。
chapter.87 多方探访
几番兜兜转转,逐一划去了便携记事本上记录的前几行文字后,克莱恩故作平静地用笔尖轻笃下一个地点,抬头看向了同事伦纳德。
“接下来该去的是,贝西克街的亨利私家侦探事务所。家住在北区的那名女孩,她父母曾在她失踪的第三天去了这家事务所,委托私家侦探寻找女儿的踪迹……希望我们能从侦探那里问出点什么线索。”
“私家侦探……”伦纳德用手压下几簇被风吹乱的头发,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下,“可别指望私家侦探能有多高尚的道德素养,只要付的钱够多,他们能为你翻出一个人从里到外的所有陋习和丑闻,即便目标可能是他们上一个委托的雇主……”
他缺少打理的黑色头发看上去比之前又长了不少,但搭配上那张颇为不错的脸,完全没有半点邋遢感,反倒令他多了几分凌乱的美感。
默默在心中吐槽了这人的颜值后,克莱恩压了压头顶的警帽,不可置否道:
“听起来你对私家侦探这个职业有些自己的看法,那等会就由你来询问那位亨利侦探?”
见那双绿眸飘来“那你干什么,偷懒吗”的无声质疑,克莱恩义正言辞地解释道:
“我负责询问事务所的其他雇员。”
——由于担心近距离接触亨利侦探暴露自己的身份,克莱恩决定稳妥行事,只向同样与爱丽丝共事过一段时日的事务所雇员打探情况。
伦纳德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嘴角轻轻上勾:“这还差不多。”
达成共识的两人坐上从警局调度来的马车,在马车晃晃悠悠的直行加拐弯下,来到了挂有事务所标牌的楼梯口。
有“双剑交叉、簇拥王冠”的警察系统标识在,他们上楼找人问话的调查流程进展得十分顺利,唯独令克莱恩气馁的是,几乎所有事务所雇员都表示没有听过“爱丽丝”这个名字,也不曾见过浅金头发、青碧色眼眸的年轻女孩。
哪怕是用占卜手段确认,得出的结论也是一样——这些人没有说谎,他们坚定地笃信自己的记忆,声称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年轻警官描述的那名少女。
就好像着存在一块具备神奇能力的橡皮擦,将爱丽丝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擦去了一样……
不,这个猜测或许该加上限制地区的前缀——只有身在廷根市的人们忘记了“爱丽丝”,及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
克莱恩没有忘记魔女小姐到来之初、由黑夜教会颁发的“镜之魔女”内部通缉令,也没有忘记塔罗会上疑似见过爱丽丝的“正义”小姐。
他向包括伦纳德在内的几位同事,旁敲侧击地提起过上个月的通缉令,结果发现值夜者们对“镜之魔女”的印象仍然停留在被教会高层封印抓捕的魔女教派成员,并未缺失任何相关记忆。
而“正义”小姐那边,他只作为“愚者”在塔罗会上状似随口地提及了一句新成员的考查情况,那位疑似有着良好出身的贵族小姐就激动得险些脱离“观众”状态,星灵体的情绪色彩剧变,染上了再明显不过的橘黄……
好吧,总之先假设“正义”小姐遇到的那位“观众途径强者”就是爱丽丝,那么她的表现无疑是证明以上猜测的佐证之一。
可惜的是——
这么想着,克莱恩不由地向走在前面下楼的伦纳德投去视线,眼神略带着点说不出的怜悯。
亏这家伙之前偶尔还会分享他的“恋爱心得”,不时炫耀似的和我描述她有多温柔多体贴,被发了好人卡还觉得这是两人关系更近一步的证明……
结果现在,他忘记了爱丽丝,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似乎从没像我之前那样对不协调的事物起过疑心。
如果说是因为爱丽丝根本没给伦纳德送过任何东西……那,他还真的蛮可怜的。
克莱恩跟在伦纳德身后上了马车,便再度掏出记录了探访地点的便携记录本,划去亨利私家侦探事务所的那行字迹,看向下一段:
“豪尔斯街,德维尔咖啡馆。”
“嗯?德维尔咖啡馆?”正背靠着车厢闭目养神的伦纳德睁开了一双绿眸,嘴角微翘地说道,“我上个月还经常去那里买咖啡……不过不得不说,那里的服务生泡咖啡的手艺真的很一般,价格还特别贵,非常不划算。”
……你上个月可不是这么说的吧?你之前明明把爱丽丝泡的咖啡夸得天花乱坠,好像那是什么加过特别调味魔法的最高级饮品。
克莱恩表情有些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不划算你也买?”
向车厢外的见习警察吩咐过目的地后,伦纳德坐回座位,勉强压下架起双腿的冲动道:
“所以你难道没发现,我很久都没再去那家咖啡馆了吗。”
是是,我知道你从爱丽丝辞职起就不混迹女仆咖啡馆了,但你自己不知道……
克莱恩担心被对方看出什么来,简单敷衍过这个话题就不再开口,转头沉默地望着车厢外飞逝的街景一时无言。
没过多久,马车在街旁停下,两人先后下车,在过往路人略有些敬畏的目光洗礼中迈入了咖啡馆的大门。
算上今天,克莱恩是第二次走进这家女仆主题的咖啡馆,之前他更多时候只在街道对面的路灯下,等待爱丽丝结束她这一天的工作。
带着些许自己也难以说清的古怪心情,克莱恩环视四周,却忽地听到伦纳德发出了一记轻微的咋舌声。
“怎么那个让人讨厌的咖啡馆老板今天也在……”有诗人般浪漫气质的年轻督察停住脚步,转身与同事打起了商量,“克莱恩,不如你去询问那个女老板……对,就是坐在第三排座位,穿着男士正装,身边还有个女仆伺候的那位。”
克莱恩循声望去,见到了他口中描述的那位男装丽人,也看清了她绑成低马尾的暗金色头发、看清了那双蔚蓝的眼睛,以及和德维尔爵士略有相似的五官轮廓。
他回忆起了班森和梅丽莎曾经争论过的话题,也想起来当时他们争论的中心正是德维尔爵士的独生女儿,德维尔咖啡馆的投资人兼所有者,丹妮塔莉·德维尔女士。
原来真人长这个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嗯,难怪梅丽莎会觉得这位女士作风有问题,毕竟那张脸……还是挺有欺骗性的。
他无声地瞄了一眼她身旁那位面带红晕的年轻女仆服务生,便收回视线,转而对伦纳德笑了笑道:
“怎么,你和那位女士有过节?”
“过节……”伦纳德的神情似乎茫然了一瞬,停顿几秒才含糊地回答道,“总之她的态度挺糟糕的,自大自满,又不拿正眼看人,我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
“那就我来负责询问她。”克莱恩装作无奈地应下了他推来的苦差,迈步朝着丹妮塔莉所在的座位走去。
正在和身边女仆微笑说着什么的男装丽人似有所觉,抬眸向迎面走来的年轻督察级警官投来关注,并低声安抚了那名有些羞涩慌乱的女仆,让她去休息室小憩一会。
“这位警官,找我有事吗?”丹妮塔莉表现得落落大方,毫不拘谨地邀请他坐下。
为彰显自己这身警服的信服力和权威性,克莱恩没有接受她的善意表示,故意板起了脸孔,客气但也强硬地说道:
“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需要你配合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可以去那边谈话吗?”说着,他扭头示意了一下远离前台的方向。
伦纳德口中“自大、自满、不拿正眼看人”的女老板放下了她喝到一半的醇香咖啡,微笑起身。
“当然,配合警官的调查是每一个廷根市民应尽的义务,我当然不会介意您打扰了我享用咖啡的悠闲时光,也不会介意您吓到了在我这里工作的女孩们……”
……这丹妮塔莉,属实是资深老阴阳怪气人了。
身为键盘强者的克莱恩看多了大数据时代的各种网友发言,早就免疫了这种不痛不痒的牢骚,淡定自若地走到周围无人的角落,开始了自己的问话。
依照规划好的内容,克莱恩尽量保持着语气的不急不缓,逐条询问与失踪少女案相关的线索,并在“不经意间”提及了另一名失踪者的名字。
出乎他意料的,眼前这位比他还高了不少的男装丽人做出了险些令他心跳骤停的反应。
“爱丽丝?这名字好像有些熟悉……”丹妮塔莉轻敲了两下太阳穴,旋即又道,“不过很遗憾,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位小姐。”
这还是克莱恩第一次碰上说有熟悉感的证人!
压下焦虑和心急,克莱恩沉声追问道:
“你确定?确定真的有熟悉感?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你说的熟悉感是从哪来的。”
“谁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听过的这名字呢?但我真的不认识任何一个叫‘爱丽丝’的人,所以也无法为你提供更多信息。”
丹妮塔莉的表态不似作伪,克莱恩于是只好暂且作罢,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返回前台找到伦纳德,借着身体遮掩周围服务生的视线,做了一次快速而隐蔽的占卜。
占卜结果显示,那位名为丹妮塔莉的咖啡馆主人没有说谎。
略有些气馁地收好铜便士硬币,克莱恩给伦纳德打了个眼色,两人默契走出女仆咖啡馆的大门,回到了有双剑交错簇拥王冠标记的马车车厢旁。
“还是没什么收获?”见同事默默点头,伦纳德轻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指向马车,“快到中午了,我们先回去吃个午饭,休息一下再接着调查吧,反正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
由于那几桩失踪案都已过去太久,即便是翻出了和超凡犯罪相关的线索,值夜者这边开给克莱恩的探访时间也仅限今天一天,如果查不出什么证据,那便会将事案归档结束,不再分派人手着重追查。
当然,克莱恩本人是最清楚今天探访的结果的——这本来就是他拜托阿兹克教员搞出来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查出什么子虚乌有的线索和证据。
所以他摇摇头,强调道:
“是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了。”
听出克莱恩话语背后的意思,伦纳德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绿眸略有讶然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你连午饭也不吃了?”
“等跑完下个地点,我就会去吃的。”克莱恩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粗略估计了一会,“下午一点半,我们在贝克兰德银行的廷根分行前碰面。”
若和伦纳德一起行动,克莱恩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前往弗拉德街的米哈伊尔诊所,因为才刚刚开业半个月的这家新诊所,显然不可能与任何一起少女失踪案有瓜葛……
所以尽管会有些辛苦,但他仍是决定挤出时间,自行前去那家诊所,寻找可能会存在的蛛丝马迹。
“你还真是敬业……”诗人气质的值夜者像是要说点什么,最后也仅是叹着气拍拍克莱恩的肩膀,转身进了马车。
直到警局所属的马车行过拐角,克莱恩抬头望了望升至头顶的太阳,险些被明媚灿烂的阳光刺晃了眼。
“等找到你了,一定要让你补偿我的各种损失……”
揉着有些不适的眼眶,克莱恩嘟囔着转过身往邻街走去。
另一边,回到佐特兰街的“午夜诗人”跳下马车,走向了公司附近的老维尔餐厅。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后,伦纳德点了份单人餐,便放下菜单,支起双手看往窗外的天空和云朵,以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开了口:
“老头,你觉得克莱恩有没有在这两天的试探里看出我非同一般的秘密?”
“……”他脑海中的沧桑声音默然了许久,才给出回应,“你在你那位朋友面前强调过多少次自己身有秘密?你觉得他还需要试探吗?”
“可我觉得他这几天怪怪的……而且,老头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每次和他扯上关系的事件都会变得复杂化,也太巧合了。”伦纳德用鼻音哼出了自己的疑惑。
苍老的声音似乎是叹了口气:
“或许不只是巧合呢。小子,别忘记你那新人同事和你提过,他觉得最近发生在廷根的事像是有人在背后助推形成的。”
等到为他上菜的服务员走远,伦纳德拿起刀叉,继续轻声“自言自语”道:
“我没忘记,但那也只是推测,没有证据证明他说的事情一定正确。”
“呵。”沧桑的声音在年轻值夜者的脑海中哼笑了一声,“所以人家才有本事在一个月内从序列9晋升到序列8,才敢向黑夜教会提交特别申请、接受圣堂的考查;而你嘛……”
“我,我那时是为了谨慎行事!而且我现在也在努力加快魔药消化进度了啊!你不能否认,最近一段时间我都在好好背诵诗集……”
伦纳德举着叉子为自己辩解道,但说到后面却是明显有些发愣,仿佛忘了自己决定认真背诵诗歌的动力和理由。
“可别被你的新人同事赶超了消化魔药的进度。”苍老的声音有意无意般地又激了他一句。
食不知味地咀嚼咽下口中的食物,伦纳德放下刀叉,从口袋中摸出钱包,略有些疑惑地打开了它。
“对了,老头,我总忘记向你确定一件事……”
说着,伦纳德从钱包的透明夹层中抽出一张薄薄“纸片”,不解地提问道:
“你记得我什么时候放了这张完全空白的照片进钱包吗?我为什么没有印象了?”
等了半晌都没等来回答的伦纳德很快又追问了一声:“……老头?刚刚我问的你听到了吗?”
“你这小子真的很没礼貌!有你这样喊着老头求人的吗!”
苍老声音恼怒似的骂了他几句,复而叹息起来。
“我不知道,你别问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chapter.88 徒劳
叮铃,叮铃——
推开油漆崭新锃亮的大门,悬吊在门后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一身笔挺警察制服的克莱恩迈步走进这家开业不久的诊所,向宽敞明亮的接待室内投去视线。
他的运气不好也不坏,此时诊所内似乎并无其他上门问诊的病患,只有一个看似助理职位的少年坐在接待台后,有些无聊地打着哈欠。
见到有警察上门,那个头顶蓬乱黑发的少年不慌不忙地放下翻阅过半的报纸,起身迎了过来:
“中午好,这位警官,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如果是来看外科的,你可能需要稍等一会,米哈伊尔医生现在去用午餐了。如果是内科病,我可以为你诊断,而且我们诊所推出了对公职人员的优惠方案,你可以凭警员证明享受一定比例的诊金折扣——”
……嗯?警察来这看病还能打折?这家诊所的经营策略这么人性化?
克莱恩被这一打岔,险些跟着跑了题,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向这身穿白外套的清秀少年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证件:
“我不是来看病的,希望你能配合我的提问,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
“……啊,当、当然没问题。”少年瞬间反应过来,退出了营业状态,脸上成熟稳重的神态只眨眼间便被紧张和慌乱取代,“但、但,这位长官,我从没做过什么坏事,您说的提问……是指什么?如果我能答得上……”
看对方就差举起双手自证清白了,克莱恩暗自在心底摇头,表面仍是不见含糊地询问起了那几起失踪案相关的细节。不过此时没有伦纳德在场,他便略去了案发的正确时间,又在几位失踪女孩的姓名间掺入了爱丽丝的信息,要求少年着重回忆近半个月内的经历。
“没有,长官,您描述的那几个女孩,我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自称谢尔敏的少年信誓旦旦保证道。
尽管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答案,但克莱恩还是有些不愿相信地重复追问了一遍,见少年满脸急得好像快哭了似的表情,这才作罢,扬起有些勉强的微笑以示安抚。
“对了,你们诊所的那位医生,米哈伊尔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也需要从他那里确定一下情况。”
克莱恩侧身望了望摆放在接待室内的座钟,在心中估算着从这里赶到汇合地点的时间。
“应该快了,医生应该会在十二点半左右回来……”谢尔敏不明显地松了口气,有些拘谨地搬来一张椅子,示意这位年轻的督察警官可以坐下等待,“您要来点水吗?”
正当克莱恩即将喝完杯内的清水之时,诊所大门处终于传来了令人醒神的铃铛声。
叮铃,叮铃——
他霍然站起正了正头顶的警帽,又略微压低帽檐,迎面走向那名戴金边眼镜的白大褂医生。
……
“好的,感谢你的配合。”
克莱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摆出微笑表情说出这些话的,只是当他反应过来,脸部肌肉就已自动做出了最合理的对应,在这些皆已忘记爱丽丝的人前展现出身为警察正常该有的态度。
“这是作为市民应尽的义务。”面前的米哈伊尔医生温和地说着,甚至还不忘从胸前的口袋取出名片盒,将写有自己姓名和诊所地址的名片递给面前的年轻警官,“警官,或许你已经从我的助手谢尔敏那里听过我们诊所推出的优惠方案了,今后如果有任何需要,米哈伊尔诊所会竭诚为你效劳服务。”
接过那张名片看了一眼,克莱恩轻轻点头,可有可无地将它收好。
“……我知道了。”
没有在这家诊所多做停留,他拉开了油漆崭新锃亮的诊所大门,走进午后温暖灿烂的阳光之中,一时只想放空大脑,不再去管束各式纷杂繁多的思绪。
线索断了。
该如何调查一起只知道受害者身份的悬案?
找不到目击证人,明确不了案发地点,更无从得知其中的诸多疑点。
克莱恩眼眸色彩转深,视线也不再定格于街边的地砖,右手往上弹起铜色硬币,心中无声而快速地默念已成惯例的占卜语句:
“米哈伊尔·亚当斯医生没有说谎。”
铜便士硬币旋转翻滚落下,被他信手接住。
掌心正中,乔治三世国王头像上的那两撇小胡子,仿佛嘲笑他般向上翘起,笑他的异想天开,笑他的负隅顽抗。
支撑了他好些天的渺茫希望就这么消散了。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平静无波,丝毫不存在他所期待的转折,也不见有任何奇迹的前兆。
默然地收好硬币,克莱恩停下脚步抹了抹脸。
现在的他甚至感觉到少许茫然。
如果她就此消失,再也找寻不到……
当然,他的生活不会因为一个魔女的离去而发生多少变化,完全不会。
班森和梅丽莎都忘记了她,因此也不再会有什么离别的忧愁情绪;他的工作与她少有交集,光是成为正式值夜者后的种种安排,以及排查那个暗红烟囱房屋的性多计划,就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精力……
没有她,他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现实里不存在缺少了谁就无法继续前进的爱情童话,更何况他们并没有走到那一步。
他已经尽力寻找过她的踪迹了,也知道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以“克莱恩”身份的极限。
但就算踏入灰雾空间的那座神秘宫殿、坐上属于“愚者”的高背椅,他同样无计可施。
至少在他掌握“献祭”的仪式前,那枚具备心灵通话功能的耳饰在灰雾上都只是徒有外表的摆设,无法起到联系爱丽丝的作用。
而这将是他寻找她的最后手段。
早在成为“小丑”的当晚,克莱恩就在灰雾上进行过占卜,对比了自己在灰雾空间和在现实世界使用“心念之息”耳饰的风险程度。
很符合他直觉臆断的,在灰雾空间内使用“心念之息”耳饰会相对更为安全一些,但黄水晶灵摆仍昭示存在着微弱的危险可能。
……但如果。
爱丽丝曾保证过,只要她还身在这个世界,就一定会听见并回应他的心声……但如果她不能回应他的呼唤呢?
在被自己假想出的真相逼出胆怯前,克莱恩决定尽快明确“献祭”仪式的流程,将那枚“心念之息”耳饰献祭给灰雾上的自己,然后冒着最轻微的风险进行尝试。
“可惜了那才到手没多久的300镑,‘献祭’仪式或许要用到灵性材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财产的计算之后,克莱恩感到心中的茫然不安和焦躁感明显减轻了不少。
他晃了晃脑袋,好像这样做就能甩走萦绕自身的那些忧思。
午后一点半的明媚日光下,克莱恩走向似乎已早早等在路口的同事伦纳德,扬起了笑脸。
…………
深夜,廷根市金梧桐区的一栋高档房屋内。
结束了一天事务安排的丹妮塔莉叫退女仆,脱去身上的衣物,只穿着几片贴身的布料走入浴室。
宽敞得足够容纳下两三人的浴缸内已放好了热气腾腾的水,将整间浴室都蒸得水汽弥漫。
暗金中长发的秀美女士将最后几件贴身衣物扔进了门边的换洗筐,心情很好似的微弯嘴角,同时不忘把头发拨至胸前,露出后背大片雪白的肌肤——
在这间没有安置镜子的浴室内,无人可见的那片雪白后背上,逐渐浮现出狰狞可怖的线条,这些接近黑色的深红线条有如活物般扭曲着、组合成了一副神似人脸的图案。
伴随着黏腻的、如同眼珠被人用鞋底狠狠碾碎似的声响,这片长出人脸的血肉被未知的事物撕裂出两道豁口,从中各自钻出了两只浑浊晦暗的漆黑眼睛;而向下接近尾椎的脊骨处则同样上下拉扯出牵连着血和骨的裂隙,张开形似嘴巴的孔洞。
面色略显苍白,但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的丹妮塔莉率先出声,就像是在与她背后的人脸对话一样说道:
“奎特娜,今天白天我遇见了有趣的事,想知道是什么吗?”
人脸没有反应,只有一对浑浊诡异的眼睛无声而快速地转动了几下。
“你之前和我提过的魔女‘爱丽丝’,今天竟然有警察上门询问和她有关的问题……如果真按你说的那样,我忘记了和那魔女相关的一切记忆,却有警察记得她的名字,是不是很有趣?”
这一回,扭曲得不似嘴唇的裂隙动了起来,发出辨不清年龄性别的嘶哑声音:
“……不是如果,你的确忘记了那名魔女。”
丹妮塔莉抬起长腿,跨入刚好只没过臀线的热水中,坐在了浴缸内置的座板上。
“知道知道,我可没有质疑你说法的意思。毕竟必须得承认的是,我对自己晋升序列7‘火法师’的那段记忆,的确抱有许多疑惑……”
“因为你的魔药配方,和主副材料都是和那魔女交易得来的。”接近全黑的眼瞳与眼白不断蠕动着,仿佛某只择人而噬的邪灵寄宿其中,“为了试探她,你甚至还从我这里汲取了灵性力量,在刚完成晋升的那个晚上和她进行了一场战斗……还打输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的就是我的啊,借一点用用怎么了。”丹妮塔莉答得毫不在意,顺手捞起一旁浸泡在浴液中的浴球,开始擦洗上身,“只是按你的描述,那是个原身女性的魔女,就这么突然消失还挺可惜的……”
邪异人脸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可惜是指的什么。
于是缄默了数秒后,它决定再多警醒丹妮塔莉几句。
“你还是放弃吧,选她作为目标不是什么好主意……她的实力绝对不止序列6的‘欢愉’,很可能已经抵达序列5的‘痛苦’,只是出于某种顾虑没有对你使用疾病能力罢了。而且……而且她背后很可能与‘月亮’途径的势力有合作,不然也不会让你来试验那几瓶‘魔药教授’制作的药剂的效果,也不会让你教导‘驯兽师’的超凡生物伙伴……”
“痛苦魔女?”谁知丹妮塔莉听了却只是扬唇一笑,“那不是更好吗,奎特娜,你在变成这个鬼样子之前,可不就是资深的‘痛苦’魔女么。有她的身体当载体,你应该也能慢慢恢复过来吧。”
邪异人脸停顿了许久,才扯动血与骨交织的幽邃裂口:
“……别总是那么理想化,丹妮塔莉。你不会懂的,一个原身是女性的魔女本不可能走到序列5的‘痛苦’,像我这样的个例很少,而正是这少许将我与其他同胞姐妹区分出来的特殊性,使我变得骄傲自大,并在盲目中迷失了自我……”
“可你之前说她的实力不止序列6,现在又说原身是女性的魔女不可能走到序列5——我到底该相信哪个说法?”丹妮塔莉打断了背后人脸逐渐低沉下去的嘶哑声音,问道。
“……听我说。”邪异人脸阖上了那双纯然漆黑的眼睛,复而睁开,有疑似血管般蜿蜒的蚯蚓状物体在内部攒动,“像我们这样的魔女,想要向上晋升,就必须避开‘原初魔女’的目光,必须对某位隐秘的存在献上包括身心灵在内的全部信仰……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得到祂的一点点垂怜……”
“……做魔女可真不容易。”哪怕无需镜面的照映,丹妮塔莉也知道,自己背后的那张人脸绝对与美丽纯洁这样的形容绝缘,属于被人看到能产生极大恐慌的邪恶面貌。
“而这也是我向你推荐‘猎人’途径的原因,至少……至少‘猎人’途径的非凡者在晋升过程中,不会因为自己生来的性别而被特别针对……而且,咳咳,‘铁血骑士’的……咳咳,我没能用到的那份材料与配方,你可以拿去好好利用……”
“序列4对现在的我来说还太遥远。”丹妮塔莉摇头,变相拒绝了邪异人脸的提议,“而且你扯远了——只要信仰那位隐秘的存在,得到祂的帮助,就能瞒过你们的‘原初魔女’?那么,那个叫爱丽丝的魔女,也是那位隐秘存在的信徒了?”
“……这就不好说了。但据我所知那位‘虚无之神’已经许久不曾回应教团成员的祈祷,前一回有明确记录的神言赐福,是在距今大约五六百年前……发生‘背誓之战’的那个年代吧。”
嘶哑刺耳的声音缓慢地说道,每说一小段话语就要停下一会,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似的喘息几下。
“不过也有可能,在我离开教团、勉强维持生存的这段时间里,有幸运的后辈魔女得到了祂的关注……”
可那样没法解释,那个名为爱丽丝的魔女为何会对教团下属组织的聚会感兴趣……那些聚会的举办意义,正是发现、引导所有原身是女性的魔女,指引她们加入教团。
——不同于“魔女教派”的,更为隐蔽的魔女组织。
“你们魔女的麻烦事可真多。”丹妮塔莉无从得知邪异人脸的考虑,只叹了口气便打开淋浴喷头,润湿自己拨至身前的暗金头发,“所以那位可能是你们教团后辈的魔女突然消失了,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啊。”
位于她背后肩胛骨附近的那两只漆黑眼睛逐渐闭起,略微抚平了那张人脸所呈现出来的狰狞感。
“在意也没有用。如果不是我平时陷入沉睡的时间偏多,躲过了那场对集体记忆的清洗,你也没机会听我提起这些……记住,丹妮塔莉,如果你考虑好了,就放下那些天真的、玩闹性质的心态,少打听不该知道的事,如此才能……活得更久,而不是像我这样……”
“奎特娜,先别睡。”
丹妮塔莉忽然叫住了即将沉眠的邪异人脸。
“什么事?”嘶哑、难听得不似魔女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带来扯动骨与血的深切疼痛。
“别忘记,我承诺过的,会让你‘复活’。”丹妮塔莉闭了闭眼,低声说道,“在找到合适的载体之前,至少你自己不能放弃,知道了吗?”
“……好。”
狰狞的人脸沉寂下去,静静地闭上了如邪灵般可怖的双眼与嘴巴。
…………
“献祭”仪式的顺利完成,并未带给克莱恩哪怕一丝的喜悦之情。
爱丽丝……没有回应他。
不论他在心底呼喊了什么,即便以许愿为由的试探,她都没有传回半点反应。
回到现实世界,克莱恩扬起与往常无异的笑脸,投入一天又一天的生活和工作之中。
日夜往复、昼夜交替。
婴儿的啼哭声到来又远去。
*“太阳依旧照耀大地,廷根市几乎所有的人都没察觉到他们幸运地躲过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怪物’阿德米索尔会对此非常不解。”
“廷根市的故事到此结束。”*(原文第一部第二百一十章)
在一个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两具棺材被葬入了廷根北区郊外的拉斐尔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