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万事如易TXT下载万事如易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万事如易全文阅读

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九十一章 番外(十五)

    渔阳城四面戒严,上万燕军入驻城中,昌平王刘世宁手握兵符,身为统帅,理所当然地被当地守备恭恭敬敬地请进郡守府下榻。

    蒙古大军溃不成军,狼狈逃往上谷,安朝兵马没有穷追不舍,唯恐再中了燕军的圈套。薛睿也没有派兵去追,上谷的援兵此时已到,收拾鞑子一群残兵败将不在话下。

    是夜,郡守府内最宽敞的一间厢房,薛睿打着赤膊坐在矮榻上,脚边的火盆烧地红红旺旺,金柯站在他身后,一边手脚麻利地处理他后背密密麻麻的伤口,一边抱怨道:

    “我说你真是不要命了么,那会儿兵荒马乱的,逃命都来不及,你还敢掉头去抓那鞑子头领,得亏那一箭射得偏了,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那情妹妹了。”

    薛睿低笑一声,幽深的眸光熠熠闪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我怎会不惜命呢,不过是知道大兄在暗中保护我,不会让我出事的。”这一年来,他早就认可了金柯这个侠义心肠的兄弟。

    金柯听到他这么信任他,心里受用,嘴上却没放过他:“下回你再以身犯险,我可不陪你胡闹。”

    这一回诱兵之计,薛睿为了取信帖木儿,不惜佯作俘虏,又演了一出苦肉计,才骗得蒙古大军踏入燕地,从上谷借道,成了瓮中之鳖。

    缠好绷带,薛睿披上衣服,端起桌上酒坛子灌了一大口,烧刀子够劲,辣的他心口一团火热,却刚好缓解了伤口的疼痛,鞑子折磨人的手段虽远远不如他所知的那些酷刑,下手却够狠。

    然而,只要想到他离安陵城更近了一步,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你少喝些酒罢。”金柯抢过坛子,不赞同地摇摇头,记不得薛睿几时养成这毛病,只要没有正事在身,手边有酒,他必会喝得烂醉。

    “我到别处转转,你赶紧休息,多少天没合眼了,不累么。”金柯说完,抱着酒坛子走了,到门外不忘叮嘱守卫一番,不许他们给薛睿找酒喝。

    郡守府修建的很是气派,这东厢连着大花园,出了院子便是一条精致的木雕回廊,金柯走没几步,就见迎面来了几个人,却是渔阳赵守备,身后头出了管事,还跟着两个步态袅袅的姑娘,披着软裘戴着锦帽,朱唇粉腮,姿色不俗。

    “啊呀,金教头。”赵守备认得金柯,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虽说他官职比金柯高两头,却远不比金柯身在大都,亲近天子,何况金柯还是昌平王的异姓兄弟,自然是得客客气气的。

    金柯打量着他身后两个姑娘,停下来问道:“赵大人带着人这是去哪儿啊?”

    “哦,我听说王爷受了伤,身边怎么能没人伺候,”赵守备一脸关心道:“我这府上丫鬟都愚笨,唯有两个妾生的闺女倒是温柔可心,送去照顾王爷起居,权当我一片心意。”

    金柯暗道:这老小子能厚着脸皮找出这么一个借口,把亲生女儿送去给他兄弟暖床,真以为他看不出来是想攀高枝儿吗?也不去打听打听,昌平王要是个好色之徒,大都的姑娘们早把王府门槛儿踩破了,更别说还有个长公主贼心不死呢。

    “我劝赵大人省省吧,”金柯不客气地泼了他一脸冷水,“我兄弟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你要想巴结,还不如送几坛美酒实在呢。”

    赵守备干笑两声,却没打退堂鼓,侧身让道:“金教头有事忙去吧。”

    金柯见他不识好人心,也懒得再拦他,扭头走了,让他自己碰壁去。等到他身影消失在转角,赵守备才收起一脸笑,扭头对两个女儿交待道:

    “等下见了昌平王,都学机灵点儿,能让他相中你们哪一个,就是你们的造化了。”

    大女儿红了脸,小女儿撅嘴道:“爹,你说昌平王是大都一等一的美男子,就连公主都喜欢他,该不是骗我的吧?要是待会儿我见着是个牛头虎脸的丑八怪,我可不答应。”

    渔阳当地民风开放,女孩子早早就懂事了,不羞于男婚女嫁。

    赵守备乐呵道:“就怕你等下见了人不肯走呢。”

    这厢父女三人打着如意算盘,谁想等他们到了东厢,根本连薛睿的面儿都见不着。

    ***

    冯啸率领的讨逆大军出师不利,头一场就吃了败仗,还是败在鞑子手上,不等冯啸发愁怎么往京城发战报,就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仗,还是同燕军前后夹击,对付了蒙古大军。

    最后胜是胜了,冯啸却憋了一肚子火,概因他事后从俘虏的蒙古将领口中审问得知,他是免费给燕军当了枪使,而这一切都是燕军统帅昌平王刘世宁一手策划的。

    冯啸有气没处撒,明知刘世宁退守渔阳城,短日之内,却不敢再派兵前去攻打,只怕另有陷阱。实在是他领兵二十年,都没见过用兵这般诡诈之人。

    是以先头吃了败仗的尹元戎请命出战,被他一口驳回了,暂且按兵不动。冯啸转身就写了一封战报外加一本奏折,快马加急送往京城。

    ......

    三日后,定州捷报传入京城,是说大燕逆贼勾结了蒙古鞑子,同讨逆大军在渔阳郡内交战,结果蒙古大军不敌退败,燕军也退回了渔阳城内,不敢出战。

    崇贞帝当朝宣布了这一则捷报,群臣振奋,皆都以为燕地收复在望,只有少数人听出了其中的不妥,却没有当众指出来。

    散朝后,崇贞帝点名留下余舒,便往泰安殿去了。余舒顶着一片异样的眼神,默默地跟了上去。等他们一前一后到了书房,崇贞帝的脸色便挂不住了,将冯啸送回京城的战报狠狠地往御案上一摔,又拿起一封奏折丢到余舒面前。

    “你看看再说。”

    余舒波澜不惊地拾起奏折,翻开看了看内容,当她看到“昌平王刘世宁引诱蒙古大军借道上谷”这一段,微微愣了一下神。

    崇贞帝气道:“姜怀赢身边几时多了这一号人物,朕闻所未闻,便是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昌平王,将朕的十万讨逆大军玩弄于股掌!”

    余舒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位昌平王的真正身份。

    “朕早该听你的主意以逸待劳,等着鞑子先和燕贼打起来,”崇贞帝不无后悔道:“如今反被他们利用,除了一患。”

    他也不是白读的兵书,事已至此,哪里想不到蒙古人是被朝廷和燕军“联手”打怕了,短时间内是不会卷土重来,先前余舒提议的“以逸待劳”便算是作废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单独叫了余舒到御书房来,对着别人难以启齿。

    崇贞帝自省,余舒没就傻到跟着他一起后悔,埋怨皇帝的不是,而是劝道:“圣上稍安勿躁,容臣想想对策。”

    崇贞帝平复了怒气,坐下喝茶,同时赐了她座儿。

    余舒坐想了一刻,便有话说:“兵不厌诈,渔阳一役怪不得冯将军,圣上莫急训斥他,反倒要褒奖一番,先稳定军心。再来蒙古人退败,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这样一来,燕军是无法同鞑子结盟,共同对抗朝廷。渔阳城易守难攻,冯啸大军驻扎在定州,眼下不过是在浪费粮草,臣昨日卜来,十日后北方将有一场大雪,恐有雪灾,不利我军征战,不若将十万大军撤离一半,以免损耗。待到来年天暖,再作打算。”

    崇贞帝想了想,虽觉得她句句在理,却不甘心对燕贼示弱,一时又陷入为难。

    余舒见状,不由地暗叹于心,皇帝也算文武双全,只可惜生了一副优柔寡断的性子,冷血有余,却能伸不能屈。于是她只好继续劝道:

    “燕军擅长在冰天雪地里作战,我军却畏惧严寒,一旦积雪不化,便成被动,燕军亦无可能主动出击。”既不能攻城,又打不起来,留在那儿干耗么。

    “哎,也罢,就依你之见。”

    “圣上明断。”

    ......

    出宫后,余舒便坐在马车上发呆,脑子浮现的尽是“昌平王刘世宁”六个字,这是离别之后,她头一次听闻薛睿的消息,要说她没有一点激动,那是骗人的。

    算一算日子,他们分别也快有一年了,她就算没有日夜思念,但始终是惦记着他这个人,记着他当日的承诺。

    可那时她尚且是一枚任人捏圆搓扁的棋子,生死不由己,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她却已经站到了司天监的最顶端,渺视众人。

    不知他也否听闻了她的消息,又作何感想呢?

    余舒摇头笑笑,觉得自己想得远了。

    马车停在司天监门外,余舒换乘了一顶软轿,被人抬着往太曦楼去了。她现在在司天监待的时间,多过于在家的时间,倒不是宗正司的公务忙不过来,而是每天都有人求见,大事小事都等着她来做决定。

    到了太曦楼,还没上桥,便有黑衣卫向她汇报了一件事:“地牢里那名女犯还是闹着要见您,今早她咬舌自尽了。”

    这是说的纪星璇。余舒皱皱眉头,问他:“人死了吗?”

    “及时救下了。”

    余舒想到被她抱养的小余过,转过身道:“去看看。”

第七百九十二章 番外(十六)

    司天监设有地牢,关押的尽是些见不得光的犯人。

    湘王为求脱身,用纪星璇母子换来朱慕昭放他一条生路。三个月前,纪星璇被关进地牢,余舒一次也没有去见过她。现在朱慕昭去世了,再没人能约束余舒,她觉得是时候和纪星璇做个了断。

    数九寒天,地牢里阴暗湿冷,寒气从脚底板直往脑门上窜。余舒披着一尘不染的雪白貂裘,两手抄在袖套里,怀里怀着一只小巧的手炉,脚上的鹿皮靴子纳着厚厚的棉底,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声响。

    黑衣卫手里举着火把,一前一后将她护在中间,来到了关押纪星璇的牢房门外。地牢里都是石墙隔间铁牢门,关在这里的犯人们互不相见,终日不见天日,每天送饭的狱卒都是哑巴,时间一长,人就容易憋出毛病来,最后不是疯了,就是受不了自杀。

    牢门打开,火把驱散了一室黑暗,照亮了里面的情形,纪星璇就蜷缩在墙角的干草堆里,裹着一条脏兮兮的破棉被发抖,蓬头垢面看不清脸孔,只见她两颊凹陷,瘦得可怜。

    她遮了下眼,缓缓抬起头来,看见站在门外的余舒,猛地瞪大了双眼,然后便激动地朝着门口爬过来,却在接近余舒半丈之内,就被黑衣卫抬起一脚踹了回去。

    “老实待着!”黑衣卫喝斥道。

    纪星璇仰倒在地,身上的棉被散开,露出她骨瘦如柴的身躯,她吃力地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将棉被裹在身上,仰头盯着余舒,牙齿打颤:“我、我的孩子呢?”

    “他很好,好吃好穿,不曾受得半点委屈。”余舒实话实说。她看到纪星璇落到这步田地,已没了落井下石的心情。

    “我不信,你有那么好心?”纪星璇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怀疑,她很清楚他们已经知道她的孩子是先皇的骨肉,却不知他们夺走她的孩子要干什么,她最怕就是当今皇帝也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不会饶过这个小生命。

    余舒反问她:“你难道不希望他好好地活着,竟盼着他出事吗?”

    纪星璇表情瞬间狰狞起来:“你们要是害了他,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们!”

    余舒摇摇头,面露嘲讽:“你早该知道你生下他,便是给他寻了一条死路,可你还是自私地要了这个孩子,现在你才来担心他的死活,不嫌晚了吗?我实在想不通,以你的聪明,为何会自甘下贱,就因为你那个藏头露尾,你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的师父?纪星璇,你根本不配为人母。”

    纪星璇脸上浮现出懊悔的神情,方才那股狠劲儿不见了,她低下头,发出一连串惨笑。

    “呵呵呵......是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无路可走,你却问我为何自甘下贱?换做你,你未必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知道师父是在利用我,可我若是不听从他的安排,恐怕早就沦为宁王的禁脔,又比现在好到哪儿去?如今想来,我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早在京城与你相遇之时,我就不该贪心你的六爻术,招惹上你这个煞星。”

    她幡然悔悟,可惜为时已晚。

    余舒看着她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心内却激不起一丝波澜,她道:“你也知道你是咎由自取,怪不了别人。”

    纪星璇讷讷道:“是啊,要怪就怪我自己技不如人,不如你走运,不如你手段。我费尽心机,没能秉承我祖父的心愿进入司天监,倒是你,短短两年,便已坐到坤翎局主事官的位子。”

    她身陷地牢,不知外面何年何月,便也无从得知朱慕昭已死,余舒如今已是司天监之主了。

    余舒没有说出来再打击她,而是问她:“你寻死觅活地要见我,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纪星璇垂下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表情,她语气哀婉:“我知道大提点一定不会放过我,我知道了太多不该我知道的秘密,唯有一死,你们才能心安。我不求你能放我一条生路,但我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他才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你们找个偏远的地方将他送走,只要他能活在这世上,我就别无所求了。“

    说着,她便撑着虚弱的身子,缓缓地跪倒在余舒面前,姿态极尽卑微。

    “求求你。”

    余舒不为所动,问她道:“你求我有用吗?”

    纪星璇道:“只要你肯替我在大提点面前说情,我相信他一定会听你的,毕竟你是——那个人。”

    余舒挑挑眉,心道她是猜到了自己破命人的身份。余舒突然有些可怜起纪星璇,为她有这份聪明却一直用错了地方。

    “我为什么要帮你说情?”

    纪星璇回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你绝对不知道的秘密作为交换。”

    余舒有了兴趣,对一旁的黑衣卫摆摆手,让人退下。她往前走了一步,半蹲在纪星璇面前,伸出一只素手,指尖挑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她的眼:“你先说来听听。”

    纪星璇浑身僵硬,没有躲闪,她轻声地说出了那个被她埋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也是她师父留给她保命的最后一样法宝,不到万不得已,她宁死都不会说出来,眼下为了她的孩子,她愿意冒一次险。

    “太子刘昙,并非先皇亲生骨肉,而是薛贵妃和别的男人所孕。”

    余舒一直觉得,她混到今天这个位置,再没几件可以让她变脸的事情,然而眼下听到的这句话,着实震惊了她。刘昙已经做了皇帝,现在居然有人告诉她,他不是先皇的种!?

    “你再说一遍?”她手上用力,捏紧了纪星璇的下巴,两耳竖起,一双利眼牢牢地擒住她。

    “太子刘昙不是先皇的亲骨肉,他是薛贵妃和别人所孕。”

    余舒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又问她:“和谁?”她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却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纪星璇怕她不信,连忙解释道:“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他说,或有一****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就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方能保命。我不求你饶我一命,只求你饶过我的孩子。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有半句虚言,就让我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竖起手指对天发誓,余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能发誓你自己说的是真话,可你怎么能保证你师父说的也是真话呢?”

    纪星璇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道:“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验证,我师父说过,太子刘昙大腿内侧有一块蛇形胎记,他的亲生父亲身上同一个位置也有一模一样的胎记,而先皇没有。你若是能查出薛贵妃嫁人之前同哪个男人有过私情,便能查证我师父告诉我的是真是假。”

    余舒闭了闭眼睛,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的大洞明术小成,自能分辨出纪星璇说的是真话,而她那位师父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值得推敲了。

    纪星璇死心塌地追随的这个师父,正是湘王本人。而据她所知,湘王和薛太后就曾有过一段私情。这么说来,亲口告诉纪星璇这个秘密的湘王,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让薛太后珠胎暗结的男人!

    可想而知这个秘密如果传了出去,势必会迎来一场大乱。

    她放开纪星璇,搓了搓手指,站起身道:“不论这件事是真是假,我都保证那个孩子会好好地活着。”

    其实就算纪星璇不求她,她也不会对一个孩子痛下杀手。她会让小余过换一个身份活在这世上,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亲生爹娘是谁,更不会为了报仇雪恨,毁了他一辈子。

    闻言,纪星璇晦暗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光明,她没有听出余舒这样笃定的语气背后代表着怎样的权力,而是以为她会在大提点面前求情,保住她的孩子。

    “多谢你。”作为一个母亲,她这一声道谢发自肺腑。

    余舒俯视着纪星璇为了孩子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倒也有了几分释然。她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往日恩仇,一笔勾销。

    看着厚重的牢门重新在她眼前关起,纪星璇松了一大口气,软倒在地,鲜有人知,她生来具有一种天赋,可以分辨旁人对她的善意和恶意,因此避开许多祸事。她能感觉得到,余舒现在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她是真的答应了要帮她保住孩子。

    “宝宝,娘亲对不起你,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但愿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做个平凡的人,娘死也瞑目了。”

    纪星璇喃喃自语,唯有生过孩子做了母亲的人,方才能够体味这份无私,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那个身上流着她血脉的小生命。黑暗中,她突然听到门外不远传来的说话声——

    “请太书示下,要如何处置这个女犯人?”

    “不必管她,能活几天便让她活几天吧。”

    “是。”

    纪星璇愣愣地听着那说话声渐渐消失远去了,久久地不能回过神来。

第七百九十三章 番外(十七)

    (友情提示:白冉番外)

    转眼又到了年关,送年敬的时候。余府门外两条送礼的长龙能从宝昌街头排到街尾,有时要等上一天,才能踏上余家的大门台阶,却没人敢抱怨一句,还得赔着笑脸,********把东西往里抬。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周虎到今天才品出这句话的味儿来。去年此时是他带人抬着东西到人家府上找脸色看,今年就换作一群人争着抢着看他的脸色了,如今多少人见着他,不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周总管。谁说当奴才就没有翻身的一天,那得看跟了什么样的主子。

    太阳落山,余府大门便关了,甭管外头望不见尾的人头,申时一过,统统拒之门外,这是余舒立下的规矩,阖府上下没有人敢阳奉阴违。

    周虎袖里揣了零零散散一叠子银票,约莫有三五百两之多,快抵得上他十年的月钱了,都是送礼的人偷偷塞给他的。头两天他被这阵仗吓得都没敢伸手拿,然后不知怎么就被他们家大人知道了,北大厢的鑫儿姑娘过来传话,是这么说的——

    “主子说了,给你的就拿着,回头到账房报个帐,交一半,你留一半就是。”

    周虎到现在走路都轻飘飘的,他打从娘胎里出来,手头上就没拿过这么多钱,十天下来,他都能在安陵城里寻个地方安置一间宽敞的宅子了。

    他走在去往账房的路上,心里合计着晚些时候给一群护院的兄弟们分一分,多了不说,每人匀个几两银子吃酒钱总是有的。要知道府里的护卫,除了管吃管穿,一季两身衣裳,每个月额外能得三两银子月钱,更别说时不时还有主子们的赏钱,若是省着花,过个三年五载,便能攒上一笔老婆本,不必打光棍儿了。

    周虎到了账房,看到坐在屋里拨算盘对账的白冉,便凑上前热络道:“白小哥,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六叔呢?”

    原先账房就钱六叔一个管账的,几个月前余舒把白冉也调了过来,说是让他跟着学学算账。但周虎哪儿不明白,别看白冉长得白白净净跟个小姑娘似的,可人家又识字又懂事,他们家大人是在磨练这小子,嫌他当个伴读可惜了,有心提拔他呢。因此周虎倒没仗着自己做了前院总管,就在白冉跟前拿大,仍同以前一样待人和和气气的。

    白冉搁下账册,起身对周虎道:“六叔肚子疼,先回去休息了,周哥是来上账的吧,我给你记下。”说着他便转身到柜子里取了一本红皮的账本,坐回桌前。

    周虎将今天私下收的银票和银锭都掏了出来,白冉核对了两遍,这才提笔蘸饱了墨汁,工工整整地记下这一笔,再让周虎在后面写上名字,摁上指印。府里的下人们最不济也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每个月发放月钱,都要签了字才能领走。

    周虎分得了快二百两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当即拿了一锭小元宝搁在桌上,大方道:“拿着买些好吃的。”

    白冉连忙推拒:“使不得,前天你才给了我两个银锞子呢,我都没处花去,哪儿能再要你的。”他知道周虎得的这笔钱是过了明路的,别人眼红不来,何况周虎一点都不吝啬,每回得了钱,多是给前院那群人分了。

    “拿着拿着,见者有份,你不收就是不把哥哥我放在眼里。”周虎板起脸,强塞给他,不等他再推回来,便撒手跑了。

    白冉哭笑不得地看着手掌上圆滚滚的银元宝,一双乌明透亮的眼睛渐渐地迷茫起来。

    他心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辈子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哦,对,应该是从他在供人院遇上余舒那天起,他的人生便换了另一副模样。

    他记得清楚,上辈子祖父战败,白家抄家后,他就辗转被人送进了供人院,因为长相漂亮又识文断字,被管教看中便没急着卖掉,而是用心栽培他,好将他送进高门大户去当个细作。谁能想到供人院其实是个专门豢养细作安插眼线的地方。

    他被精心调养了两年,然后就送去了薛相府。一开始,他就只是大公子院子里一个晒书的小厮,连主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偶然一次机会,他在大公子跟前露了脸,便得了赏识,让他做个跟班,从此便有了接近主子的机会,偷偷摸摸地往供人院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后来,兆庆皇帝病重,宁王刘灏得了监国之职,却没得意几天,就被人揭发出一桩丑事,踉跄入狱。让众人意想不到的是,老皇帝临死前,竟将皇位传给了和他一母同胞的湘王,此举招来诸多反对,当中以司天监最甚,可争到最后,还是湘王坐上了皇位,始称兆阳皇帝。

    兆阳帝登基后,便着手打压司天监,将大提点贬为三品,一干易官皆往下调,然后抄查京城十二府世家,又将先帝所留子嗣一一圈禁。再然后,东菁王叛乱,割据东北对抗朝廷。朝廷派兵镇压未果,京城之中便有人告发薛家大公子同东菁王早有勾结,有书信为证,薛相一怒之下病倒,薛家从此一蹶不振,没过多久,兆阳帝就以薛家通敌谋反的罪名,流放了薛家旁支在内一十七口男丁,女眷则被送往军中充妓。

    白冉身为奴仆,侥幸逃过一劫,再次回到供人院。当时他并不知道,就在薛家人流放途中,薛老相先是病死,薛睿随后就神秘地失踪了。

    后来又过七年,天下动乱,东菁王与蒙古人同盟,一路高歌猛进,攻进了安陵城,将兆阳帝赶下皇位,扶持了先皇后宫薛贵妃诞下的遗腹子——十九皇子刘陵为幼帝,与此同时,早该死在流放途中的薛家大公子,摇身一变,成为当朝太师,独揽大权。

    薛太师位极人臣之后,先为薛家陈冤昭雪,洗尽不白之名,后以八十一条罪名,请旨凌迟谋朝篡位的兆阳帝。他手段狠辣,就连供人院都未能逃过一劫,两百多名细作皆被斩首,其余罪奴一概割断舌头,流放苦地。

    而曾经在薛家做过眼线的白冉,则是亲身经历了那一场阿鼻地狱,怀揣着满满的恐惧踏上了死路,最后留在他脑海里的画面,便是坐在八抬大轿上冷眼观刑的薛太师,同他那一双黑洞洞的眸子。

    “嘶,”白冉陷入回忆,不禁地打了一个寒噤,手里的元宝被汗打湿了,他拿着它敲了敲脑门,用疼痛唤醒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道:

    “老天爷,您让我重活一辈子,我定会好好惜命。”

    从他死而复生,回到白家被抄家那一刻起,他便不停地这样提醒自己。所以他虽然进了供人院,却宁肯挨打挨饿,也不学那细作之事,因为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到那个罗刹恶鬼一般的男人身边去。尽管这辈子和上辈子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湘王事败,是九皇子刘昙继承皇位,比如薛家的下场没有那么悲惨,但这种种不同,最让他困顿迷茫的却是他现如今的主人——

    在他上辈子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余舒这个人。

    “...阿冉哥哥、阿冉哥哥?”

    一只小手在他面前晃荡,白冉猛地回神,就见****葵子不知何时进来,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你在发什么呆,天都黑了。”

    白冉缓缓露出笑容,脸上又恢复了神采,“我方才好像是算错了一笔账,怕明天六叔来了挨骂。”

    ****葵子紧张道:“六叔会骂你吗,要不要我去向主人说情?”

    白冉摇摇头,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瓜子,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道:“不用了,六叔骂我是对我好。你今天又给我送什么好吃的?”

    ****葵子不懂他为什么说骂人是好的,但她一向觉得他说的话都有道理,便默默记下了,心想道:等下她回去就求主人多骂她几句,嘻嘻。

第七百九十四章 番外(十八)

    (小修)

    忘机楼大易馆开张那一天,余舒根本没有露面。没有舞龙舞狮,也没有吹拉弹唱的戏台班子,只在门前放了两串鞭炮,又在大门口设了一张条案,凡是路过的人都能免费领取一根大篆签,一个月内可以进忘机楼里找易师卜上一卦,分文不取。

    当天并没有人知道这间大易馆的主人正是如今司天监的大提点,就连十二府世家多半也没听到传闻。进门的客人不是拿着大篆签图个便宜,就是凑热闹的路人。

    忘机楼比不得乾元大街上那几家大易馆门面风光气派,然而进到里面,却别有洞天。门内有两个迎客的伙计,通是穿着黑袍子扎着红腰带,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见到客人进门,便笑吟吟地提醒上几句——“客官要是看相算卦的请往西边‘必应堂’,有什么疑难杂症就往东边‘有求堂’,另外咱们大易馆每天早晨都会布告明日的天气好坏,您且留意大厅里的‘天机榜’”。

    客人进门转一圈,就会发现这里和别处大易馆很不一样,先是“必应堂”看相批卦的先生会仔细询问你的名姓与生辰八字,记在一本册子上,再给你一个编号,说是一个月内再来,只要报上编号,便能免费领一道平安符。

    若是嫌“必应堂”这边的易师先生们算不准确,又或是另有烦恼,就到大厅东侧的“有求堂”。

    堂里摆着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后面坐着清一色穿着青裙银红比甲、梳着双髻的妙龄女侍,人人手边放着一沓黄皮册子与一盘号签,专门受理疑难杂症。什么是疑难杂症呢?好比说丢猫丢狗,寻人寻物,好比说婆媳不和、夫妻不睦,好比说撞邪冲鬼、厄运缠身,事无大小,但凡是能用易学解决的问题,统统可以在这里留下悬赏。

    客人们只需交纳十个铜板纸墨钱,便可以取走一支号签,留下你的难题连同酬金,约定好时限。时限一到若无人答复,不仅如数退还酬金,还能将那十个铜板也一起讨回去。

    有人悬赏,自然有人领受,不拘是不是正经大衍试出身的易师,但凡进了忘机楼,同样只需交纳十个铜板,登记一下名册,便能随意翻看这里的悬赏单子。若要揭单,需得另外交纳酬金的十分之一作为保证金,便能领得一块相应的号牌,在二楼会客厅与悬赏人碰面,双方自行解决,回头只需拿着悬赏人的号签,便能在忘机楼领取相应的酬劳。同时留下记录,积得一笔酬金的数目,以作备用。

    如此明文规定,皆可在“有求堂”门口的告示牌上一览详细。

    值得一提的是,酬劳最高的三个悬赏,会免费张贴在大厅中央的“天机榜”上,供人瞻观。

    所以忘机楼内每日来往的客人们,不单是需要求卜问卦的寻常人,还有闲散的易客们,十个铜板根本不算钱,换个赚取外快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开业头一天,必应堂里易师们忙的不可开交,全是拿着大篆签免费问卜的客人,有求堂冷冷清清,一整天下来,仅有寥寥十几个客人交钱留名的。

    然而,大厅正中央的天机榜底下,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群人,多半是来看明日天气好坏,却惊见了高挂在榜上,用红纸金字张贴的两件悬赏——

    招婿:觅一君子入赘门下,须得五官端正且品性端方,身无隐疾且文武双全,八字天合且志趣相当。悬赏人:易学世家家主。酬劳:黄金五万两。

    寻人启事:恩师青铮道长,云游四海去也,现查其下落。悬赏人:司天监大提点。酬劳:黄金万两。

    凡是进到忘机楼里的客人,无不目睹了这一榜悬赏,啧啧惊叹,口口相传,既是因为丰厚的赏金,又是因为发出悬赏的人身份不凡。

    也有人怀疑这两张悬赏榜文的真假,询问到忘机楼的管事和伙计头上,只得对方高深莫测地一笑,答曰:“客官大概不知我家主人是谁。”便没了下文,可把人急地百爪挠心,好奇死了。

    于是三日过去,忘机楼的大名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不说城南,城北一片是鲜有人不知了。

    ......

    这天傍晚,一顶红木软轿停在忘机楼后门。陆鸿和徐青一个拴马一个上前敲门,自从余舒登顶司天监,两人便晋升了五品带刀侍卫,准许御前行走,总算是熬了出来,羡煞那一群还在金吾卫军混日子的兄弟们。

    余舒从朱青珏手上接管了孤鸿,便让这位来路神秘的高手帮她指点陆鸿和徐青,不过几天,两人的身手飞窜,在众多黑衣卫中也算是上游了。

    忘机楼的后院没有改动丝毫,依旧是当初开设酒楼的样子,这里的住客除了掌柜林福和那一帮伙计们,还多了一个在此坐镇的辛沥山,两榜魁首大易师。

    有求堂和必应堂的点子是余舒想出来的,却是辛沥山推敲的规定。而那博人眼球的天机榜,天气预测那一块出自余舒的手笔,红榜悬赏则是辛沥山先提出来,余舒福至心灵,便敲定了一则招婿告示和一则寻人启事,得到辛沥山双手赞成。

    两人臭味相投,不对,该说是惺惺相惜,合伙把忘机楼大易馆开了起来。这一晃眼就过去半个月了,虽然还没有开始盈利,但名声是一炮而响,照这么发展下去,只等着瓜熟蒂落了。

    坐在茶室,辛沥山哗哗地翻着手上的名册,对余舒咧嘴笑道:“今儿个一天,单是在必应堂领平安符的回头客就有七八十个,最便宜也是求了个财运,拢共收了二百多两。开张头天发出去的一千根大篆签,至今已经收回了一半,换句话说,咱们算是拢住了五百个回头客。”

    二百两银子乍一听不多,但要知道这是新开的大易馆,尚无口碑可言,每日便有上百个客人求卦,日后有了口碑,这个数字还得往上翻几番。这还没算上贩卖一些趋吉避凶的小玩意儿,和昂贵的风水摆件。

    “有求堂那边有什么进展?”余舒问道。

    辛沥山一提这个就更乐了,“当初你出这鬼点子,我心里还打鼓,就怕最后搅黄了,没想这才半个多月,就多了上百单悬赏,单是预付的酬金就收了近千两,还有人为了争抢天机榜上最后一个悬赏名额,轮番加价。至于在我们忘机楼登记的易客,已过百人,还在不断地增长。”

    余舒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手指轻快地叩着茶盖,道:“再等一两个月,试情况而定,可以在天机榜上多加一个奇人榜,按照易客们平日积累的酬金数目多少排名,列出前五,每个月可以到忘机楼来领一笔薪金。”

    她不仅是要在忘机楼打造一个交易平台,她还要借此机会笼络住大量闲散的易客,让他们为忘机楼所用,变成她手中一股势力。

    闻言晓意,辛沥山暗暗咂舌。虽说余舒当上大提点之后,对他的态度一如从前,可他还是觉出她身上日益隆重的威仪,不由自主散发的强势,让人不知不觉地在她面前矮上一头。

    “话说回来,五叔,我上次和你提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余舒话锋一转,看向他。

    辛沥山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自由自在惯了,你叫我到司天监去当官,我怕我待不住啊。再说了,我与左判大人不和,不相见便罢了,一见面就红眼睛急脸,你就不怕我把司天监搅得鸡犬不宁吗?”

    辛沥山和辛雅这对父子的恩怨始终不能开解,余舒没想过插手,但是放着辛沥山这样有能力又能干的大易师不能收进司天监,她觉得可惜了。

    她不必用大洞明术,也能看出辛沥山心里不是对入朝为官没想法,只是碍于辛雅,不肯就范。

    “你再想想,天文局右判官的位置我先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想通了,知会我一声便是。”

    辛沥山轻轻点头,心领了她的好意。

    两人谈罢正事,余舒当晚便在忘机楼歇下了,没睡楼上,而是睡到了楼下,薛睿曾经住过的房间。室内香炉里熏着他惯爱的兰香,同他的人一样,清新雅致,让她觉得舒服。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与他泛舟玉狮湖上,赏风赏月,共度良宵。

    ......

    次日醒来,余舒心情上佳,嘴角那一丝笑意一直挂到了司天监,刚到太曦楼,就听到宫中喜讯传来——夏江皇后今晨诞下一位小皇子,母子均安。

    余舒连忙更换了衣裳,进宫面见。她赶到凤藻宫的时候,侧殿已有一群女人坐在那里,瑞太后和薛太后都来了,还有瑞淑妃和梅婕妤。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还多一个,当中暗流涌动,余舒如何不知,不过后宫这几个地位非凡的女人都在她手头上吃过亏,暂时没人敢惹她就是了。

    崇贞帝想是在寝殿陪伴皇后,过有一会儿,才领着小心翼翼抱了皇长子的乳母过来给两位太后看。

    “哎哟哟,这鼻子眼睛,哪里都生得好看,一瞧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瑞太后抢先抱了孩子,一连串夸赞。

    薛太后也没再摆冷脸,面露笑容道:“可不是么,我看这孩子长得像皇上偏多一些,”说着便扭头对崇贞帝道:“这孩子和你刚出生那会儿,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皇帝的欣喜谁都看得出来,在场没人扫兴,就连瑞淑妃都没说什么酸话。

    “莲房,”崇贞帝朝余舒招招手,要她也上前看看孩子,并交待她道:“司天监拟几个吉利的字眼,朕得好好儿选选,给大皇子取个好名字。”

    余舒看着那襁褓里的小婴孩儿,红红皱皱的像个猴子,还不如她家里小余过白胖可爱,但因是夏江敏生下的孩儿,她眼神不禁地柔和起来,眉间火焰也变得暖人。

    “臣领旨,务必为小殿下拟几个多福多寿的好字。”

第七百九十五章 番外(十九)

    崇贞元年,腊月二十七吉日吉时,夏江皇后诞下皇长子,崇贞帝大悦,一日三赏凤藻宫。喜讯传出,满朝欢喜,一扫早先阴霾。

    司天监大提点余莲房亲自为大皇子批卜八字拟选大名,后由崇贞帝赐名——刘嬴。

    太曦楼内,宫中太监传了话便弓腰退下。余舒得闻皇帝从她精挑细选的十几个字里唯独挑中了一个“嬴”字,不由地轻叹一声,坐在宝椅上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个孩子确是与我有缘了。”

    “嬴”者,满而有余。

    除夕夜,一场大雪忽如其来,一连下了三天不停不休,正如余舒先前劝说崇贞帝退兵时所言,这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北方,仗是打不起来了,五万兵马留守足以。越往北方越是严寒,冯啸率领的讨逆大军有一半是从两江调兵,不适应冰天雪地的气候,若是没有抢在变天之前及时撤走,可想而知要冻死多少兵马。

    大雪封路,正月新年的宫宴不得已取消了,文武百官也多是窝在家里,等待雪停。半个月前因为皇帝听信余舒上疏,下旨撤兵而对她诸多不满与攻讦的大臣们,这会儿一个个都心虚的不行。

    从除夕到正月初六,这场雪下够了七天,才断断续续不情不愿地停了。幸而百姓们年货备的充足,关起门来也能过日子,不必出门走亲戚,这个年过得倒是别有滋味。

    隔日,天气放晴,京城大街小巷处处可见扫雪的身影,还有那些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跑来跑去打雪仗、堆雪人的孩童。

    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孩子们都玩儿疯了,就连大人们也蠢蠢欲动。余舒北大厢的几个丫鬟,早起伺候了她梳洗,等她到书房练字,只留下****葵子伺候,便一个个偷溜到院子里去玩雪。

    余舒临摹了一张字,抬头看到****葵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便笑道:“你也去吧,不用杵在这儿了。”

    她的字不好看,这半年来却是下了功夫勤练,从勉强见人到拿得出手,进展得飞快,虽不能说多好,但也有了她自己的风骨。

    ****葵子扭捏道:“主人不如也歇歇,到外面去走走吧,奴婢听说少爷和白冉他们昨天堆了好大一个雪人,今个儿周总管要带人雕冰灯呢。”

    余舒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并无心动,轻轻摇头道:“你且去吧,我嫌冷呢。”

    其实她也不是怕冷,只是没有玩性罢了。北方战乱、朝中隐忧,如今每一件事都需要她操心费神,何来的闲情逸致去玩耍呢。

    ****葵子蹦蹦跳跳去了,余舒静下心来又写了小半个时辰的字,搁笔伸了个懒腰,叫了一声外面,无人答应,想是都出去看热闹了,她们难得欢脱一回,余舒倒是不生气,兀自将茶壶放在炉子上烫热。

    不多时,一早去了东院儿的芸豆便抱着一只托盘回来,进门见到没个人伺候,余舒居然自己在烫茶喝,连忙放了东西,上前接手,嘴里不轻不重地念叨:“这群丫头片子,准是跑去玩雪了,等人回来奴婢再收拾她们。”

    芸豆这些日子以来越发地稳重了,本来不如鑫儿妥帖不如林儿机灵的她,如今却将北大厢一群丫鬟管的服服帖帖,稳稳占着余舒跟前头号大丫鬟的位子。

    “让她们玩去吧,多年未见这么大的雪了,”余舒指着她刚才放下的托盘,问道:“那是什么?”

    芸豆给她沏了茶,回过头来将托盘上拿过来,放到她面前,“姑娘忘了,今儿初七是人庆节,女儿家要戴花盛,两位夫人都给您备了。”

    说着,便分别取了赵慧和翠姨娘送来的花盛给她瞧,一支是用永春苑里四季常开的鲜花巧扎成的花冠,一支是用真金白银玉叶子打造的花簪。

    余舒此时松松散散拢着一团发髻在脑后,芸豆试着将两支华盛分别往她头上比了比,笑道:“姑娘皮肤雪白,戴上哪个都好看,两位夫人都是用心了呢,奴婢给您梳梳头换上吧?”

    余舒神情却有些恍惚,接过了她手里的那一顶精致小巧的花冠,垂眸道:“等会儿吧,你去前头看看,他们冰灯雕得怎么样。”

    芸豆答应着去了,留下她对着那两支花盛发了一会儿呆,缓缓起身,走到西墙一行书架底下,打开了角落里一只抽屉,取了一只白玉匣子出来。

    抽开玉匣,便见匣底静躺着一簇焦黄的干花,枯萎的不成样子,她手指轻触花瓣,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它们最初可爱的模样,

    这是两年前人庆节,薛睿亲手为她戴上的花盛,那会儿尚且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默默悄悄地将她放在心上,然而一举一动却早已泄露了心思。

    这花儿,名叫结香,又唤“梦冬花”,先有花才有叶,恰似他之于她。而结香花又有药用,可以明目。想必他那时便在暗暗地提醒她,擦亮了眼睛瞧一瞧他吧。

    “呵,”余舒低笑出声,眉目化开一滩柔情,捧着玉匣子里的结香花,一瞬间思念盈满心头,眼角竟酸涩起来。

    女人终究是女人,哪怕坐拥荣华富贵,如日中天之时,终究盼着心底那个知冷知热的人呀。

    外面传来一阵嬉笑声,余舒按捺了思绪,将玉匣子合上重新放回抽屉里,转身坐回了椅榻上,等到几个丫鬟先后进门,看到的还是那个从容如常的她。

    “主人、主人,您看,这是奴婢捏的小兔子,像不像?”****葵子捧着一只雪团子向她献宝,屋子里暖和,兔耳朵很快就融掉了一半,除掉尾巴,看起来不像是兔子,倒像是那只整天除了吃就知道睡的小耗子。

    余舒不忍打击她,便点头道:“挺好的。”

    鑫儿和林儿挤眉弄眼,芸豆笑瞪她们,回头对余舒道:“周总管昨天起就带人在花园里雕冰灯呢,什么样的都有,到晚上就有的瞧了,您若肯赏脸去看看,才不枉费他们忙活一场。”

    永春苑四季如春,难得是下了一场雪,另有一派美景,周虎原籍苦寒之地,雕冰很是一把好手。余舒应了,看着几个丫鬟高兴的样子,便也笑了,只道:“拿我的帖子,派人到辛家去请六姑娘,到方家去请司徒姑娘都来,咱们晚上热闹热闹,摆两桌酒席吃。”

    既然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不过的终究是躲不过,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七百九十六章 番外(二十)

    崇贞四年,北方战火连连,朝廷征兵不断,军费无度,徭役赋税倍增,百姓民不聊生,是以大江南北多发义军。大安朝三百年太平告罄,就连科举同大衍试都被迫暂停。

    两年前,燕军攻下了定州城,进驻河北,朝廷又吃了败仗,退至太原屯守,双方以伏牛河为界,分庭抗礼。

    转眼又到新年,安陵城内的百姓却不似往年欢欢喜喜地过春节,各处人心惶惶,不知燕国大军几时打到京城来,有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悄悄收拾了行囊,准备过了年,就到南方去投靠亲戚。

    百姓尚且如此担惊受怕,遑论是更清楚大燕攻势的朝臣了。年前,便陆陆续续有官员家眷离京避难,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就打着走亲访友的旗号,更有甚者辞官连夜遁走。

    崇贞帝得闻此情,大为火光,当日便下令将那些个辞官潜逃的窝囊废都抓回来关进大牢。又命羽林军查明情况,朝中官员,凡有家眷无故离京者,一律严惩。

    为此,一堆人受到牵连,纷纷下狱,大过年的没个喜庆,大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皇帝的火气烧到自个头上。

    余舒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不受影响的大臣之一,这几年来,皇帝对她信任有加,尽管朝廷派出的讨逆大军在战场上连连吃亏,但是凭着她出谋划策,倒也打了几场胜仗,延缓了十万燕军挺进的步伐,不然这会儿大燕兵马早该攻下太原了。

    崇贞帝心高气傲,踌躇满志,奈何生不逢时,若是太平年间,他兴许能够安安稳稳成长为一代明君,可惜这是乱世,他治下早已腐朽的朝廷,怎能抵挡有一干出生入死的追随者又雄才大略的大燕皇帝呢。

    ......

    正月十五,城里照旧是有灯会。到了傍晚,大街上热闹非常,满眼人山人海,处处姹紫嫣红,全然不似年头那几天冷清,好像京城里的老百姓都是憋到了今天才出门一样。

    余舒本来是要待在家里享清闲,架不住小修同她软磨硬泡,到底还是出了门,顺道先去駉马街上瞧了瞧。

    三年时间,忘机楼名声鹊起,说是京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不为过。有求堂和必应堂的经营策略十分成功,人们渐渐习惯了这个悬赏解难的地方,日进斗金是寻常,天机榜上轮番更替的天价悬赏和人物排名,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为热议的话题,随便街上揪着一个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当其他世家所办的大易馆发现被忘机楼抢了生意,回过头来想要再拉拢客人,也已经晚了。哪怕有人效仿忘机楼,一模一样地在大易馆内设了悬赏和榜单等等,却远不如忘机楼独占先机外加经营有方,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沦为摆设。

    忘机楼过年也没有关门谢客,从清晨到酉时,人来人往,大门前络绎不绝。駉马街上的商铺多是开了门的,上元节这两天没有宵禁,夜游者众,附近的酒楼茶馆都跟着沾了忘机楼的光,不愁没有客人上门。

    街上人多,马车停在路口,余舒和余小修下车步行。街道两旁悬着彩灯,蜿蜒不见尽头,将黑夜渲染地如同白昼,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是红光满面,或停在小摊前面挑选花灯,或结伴成游不拘去往何处,更有些年轻女子胭脂匀注,手持团扇穿行在人流中。

    余舒信步而行,余修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与她说笑,惹人频频侧目。

    三年过去,如今余修已然长成一个出色的少年,个头猛地蹿高了一截,眉清目秀,双眼明亮有神,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托生的公子,全然不见儿时自卑的模样。

    余舒则是锦衣轻裘,一袭男装,银灰色的狐围帽遮住了眉心赤痕,一身气宇非凡,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就连多看她两眼,心中都觉得冒犯。

    陆鸿和徐青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些随行的黑衣卫,都乔装成寻常百姓,混迹在人群中间,随时随地保护余舒的安全。

    进到忘机楼,正在大厅里转悠的林福便眼尖地迎了上来,余舒摆手示意他不用跟过来,便带着人穿堂到了后院。

    辛沥山正在屋里盘算过年这些天收进的账目,长条桌上摆着好几堆银块儿垒成的小山,在灯下闪闪发光,一旁地上还放着两大箱子铜钱,一进门就能闻见铜臭味,他却得意地眉开眼笑,不亦乐乎。

    “五叔,你又在数银子啦,”余修见面便是调侃,他这几年常往忘机楼来玩,和这里一群人混得相当熟了。

    辛沥山将手里擦得锃亮的元宝放下,故意板起脸道:“你这小子,我就这么点儿高兴事,总被你拿来取笑,亏得我为了给你做一盏将军灯,熬了两宿。”

    余修笑嘻嘻地凑上去说好话:“我错了,您别和我一般见识,五叔对我最好了,我的将军灯呢,在哪?”

    这将军灯同孔明灯一样,都能放飞,不同是前者更加精巧,可以用线扯在手里,不怕它飞走,灯壁上的图案会随着升高降低来回变换,趣味无穷。去年辛沥山就给他鼓捣出了一盏,京城里面独一无二,谁都仿制不来,外面更没得卖。

    辛沥山倒也乖顽,余舒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不肯入司天监,却甘愿躲在忘机楼里当个守财奴,研究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发明。

    “喏,在里面放着呢,拿去玩儿吧。”

    余修寻着好大一盏将军灯,便高高兴兴地到院子里放灯了,屋里只剩余舒和辛沥山,两人聊起正经事。

    “听说皇上因为有些官员离京避难,发了一通脾气,你没受到波及吧?”别看辛沥山足不出户,消息却灵通的很。

    “碍不着我什么事,我一家老小都在京城里待着,哪儿也没去。”余舒摇头笑道:“倒是辛左判悄悄地送了两房儿女出京,皇上追究起来,吓得他称病在家,不敢出门。”

    如今安陵城表面平静,内里实则乱成一套了。

    辛沥山不无担忧地望了她一眼,道:“燕军眼看着就要攻破太原,打到京城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有何可急,”余舒从容不迫道:“即便他们占下了京城,难道还能将朝中大臣杀个一干二净不成,燕帝要夺的是江山,不是为了屠戮天下而来。”

    辛沥山沉默下来,这些年他越发看不透她这个人了。就算他察觉到了她的态度,却料不准她是怎么想的。身为权臣,她也玩弄权术,她也结党营私,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她对权势有多迷恋,更无所谓忠君之心。似乎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只是为了尽职尽责,扮演好司天监大提点这个角色,而不是出于她本人的意愿。

    “奇怪,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没什么可怕了,”他摸摸下巴道:“原本我是打算卷了忘机楼的钱财,连夜逃跑呢。”

    余舒眼中闪笑,“那我得多派两个人看牢你了,你要是跑了,我上哪儿再找第二个财神爷?”

    辛沥山哈哈一乐,方才凝重的气氛瞬间不见。

    ......

    当晚,姐弟二人夜游回府,这才进了北大厢的门,对面便冲过来一枚圆滚滚的小炮弹,一把抱住了余舒的大腿,仰头露出一张白白胖胖的大脸盘子,瘪着小嘴,吸着冻地通红的鼻尖儿,委屈兮兮地眨巴着眼睛——

    “阿娘和舅舅出去玩,不带小过过。”

    后头两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嘴里叫着小祖宗,见了余舒,怯怯地站住脚,一脸菜色道:“小公子睡醒了便吵着要寻您,奴婢们一不留神他就偷跑了出来。”

    几年前余舒领养了这么个干儿子,虽没刻意地宠着惯着,却比一般孩子来得调皮捣蛋,这才五岁,便能爬树掏鸟窝,平日里更没少带着贺小川两个人作弄府里的丫鬟,乃是这家里头一号的小魔王。偏偏他会卖乖嘴又甜,哄得住赵慧和贺老太太,每每为他打掩护,就连余舒都没少为他头疼。

    余小过昨日贪玩着凉,生着病,要比平时粘人一些,昨晚上赖在余舒房里睡的,今早才退了烧。

    “你又不听话,我才不带你出门,”余舒嘴上训他,手上却飞快地解下斗篷,将儿子一裹,从地上抱起来往里面走。

    余小过乖乖地搂住她脖子,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扭头看见他舅舅手上提的老虎灯,便甜甜地叫道:“舅舅。”

    余修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脸蛋,笑着将灯笼递给他,十分宠溺道:“等你病好了,舅舅再带你上街去玩啊,你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余小过满脸希冀,却不忘抬头去看他娘亲的脸色。

    “病好了再说。”余舒板着脸道,余小过耷拉下脑袋,没敢同她讨价还价,他小小年纪便会察言观色,晓得家里谁做主,谁才是说话最管用的那个。

    余舒将他抱回房里,盯着他喝了药,听他嘀嘀咕咕地说些废话,不一会儿小孩就撑不住睡着了,她摸摸他脑袋,将被子给他盖好,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睡脸,心中不曾后悔。

    崇贞二年的祭祖大典由她首次主持,她没有将这个孩子带到墓穴密室中去验证他是否具有天命太骨,而是将他留了下来。纪星璇两年前便熬不住在地牢里病死了,这世上除了湘王,便只有她清楚他的身世来历,外人只道他是她收养故人的孩子,私下更有些不好听的传闻说余小过是她未婚生子,却没人怀疑她是抚养了仇敌的骨肉。

    说来可笑,正是因为这个活生生的孩子,她这几年来养尊处优却没有被权欲熏心,没有被贪念迷住了双眼,变成另外一副模样,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勿忘初心。不管她坐得再高,权势再大,她所图也还是为了保住家人平安,但求心安理得。

    就不知当日和她盟定今生的那个人,他是否心愿未改。

第七百九十八章 番外(二十二)

    “吾乃大燕昌平王刘世宁!”

    五年别离,余舒也曾幻想过她与薛睿重逢之日会是何种情形,似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兵戎相见,倒是她最不愿见的一种情形了。

    遥望城楼上的情郎,余舒眸光闪动,挪不开视线,按不下心悸,她却生生忍住了一腔炙热,一脸冷若冰霜地走下马车,对面是不远处黑洞洞炮口,身后是血染的长街,数百黑衣卫将她护在中央。

    薛睿眼中跳耀着火苗,他这里视野极佳,四周硝烟退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容颜,他贪婪的目光将她从头掠到脚下,因为常年征战早就变得麻木不仁的心跳瞬间活跃起来,蚀骨的相思从四肢百骸溢出,恨不能跃下城楼,将她狠狠揉入怀中。

    “原来是昌平王,”余舒眉宇凌冽,语调上扬,“久仰大名。”有如两人素昧平生。

    薛睿呼吸一滞,迎头一盆冷水浇下,让他从重逢的惊喜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彼此敌对的身份,垂眸敛去了满眼火热,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大安皇帝已被我擒下,奉劝你等束手就擒。”

    听到他这么说,先前拦住黑衣卫去路的彪形大汉打马上前,一杆长枪划向前方,一脸凶相地冲着余舒道:“管你什么大提点,到了俺们大帅面前,统统不值一提,识相地你就乖乖地投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话声一落,训练有素的燕国精锐们便将手中利刃整齐划一地对准了余舒的马车,城楼上的弓箭手们挽弓上弦,箭头直指她的脑袋,一时间剑拔弩张,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薛睿头痛不已,只见余舒神情愈发冷酷,连忙出声制止:

    “沙廖,休得无礼。大提点乃是天下易学者之首席,理当敬之。”这一句话就给余舒的身份定了性,避重就轻,不提她是朝廷重臣,只说她在学术上的地位。

    沙廖讪讪地放下长枪,一手指着余舒,瓮声瓮气地问道:“什么易学之首,难道这娘们儿比大国师还厉害?唬弄人的吧。”

    不等薛睿拉下脸,对面数百黑衣卫已然“唰唰”拔刀相向,气势滔滔,输人不输阵,怒视着沙廖,一副“胆敢羞辱我们大提点你找死”的神情。

    余舒只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士可杀,不可辱。”

    “沙廖退下!”薛睿黑了脸。这个沙二愣子,平时犯愣就算了,关键时候竟也看不懂脸色,回头真该好好教训他一顿。

    沙廖挨了他一顿熊,无辜极了,耷拉着脑袋后退到一旁,偷偷拿眼打量着余舒,心想:这娘子倒是生得肤白腿长,皮相不赖,他们王爷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不然干嘛好端端地凶起人来。

    薛睿望着余舒正色道:“我无意折辱于你,然而朝廷大势已去,你再挣扎也无济于事,何况你们的皇帝现在我的手上。”最后一句话,明摆着是要挟了。

    余舒报以冷笑:“你待如何?”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以我昌平王之名保证不杀你一兵一卒。”

    余舒凝视他片刻,抬手向下一压,四周黑衣卫迟疑了一下,便纷纷将手中兵刃抛在空地上,放弃了抵抗,由此可见她平日威信。

    薛睿暗松了一口气,命令属下:“好生将大提点送回本帅营帐。”

    余舒一语不发地转身坐回马车,任由燕国士兵将她同黑衣卫分隔开来,然后将她连人带车,一同送往城外大营。至于薛睿,则是留下排兵布阵,入驻京城。

    ***

    姜怀赢在宁冬城称帝时,手底下握着十万兵马,这个数目并不完全,后来燕军攻城掠地,不断扩充兵力,五年之内又收编了十万人数,当中有不少是安朝降军。

    昌平王率领着五万先锋精锐长驱直入,神机营的雷火巨炮轰开了安陵城的大门。而后崇贞帝自投罗网,沦为人质,城中两万禁军陆续缴械投降,被迫交出兵符。

    安陵城四面城门被燕军封禁,只许进,不许出,将京中一干达官贵人的逃路堵死,然后挨个儿抓捕,首当其冲便是靖国公与忠勇伯这一干老臣,除却家眷,五品以上朝臣几无幸免,皆被投入临时占用的大理寺牢狱,暂行关押。唯有两年前离京远游的尹太傅逃过一劫。

    一番滴水不漏地安排过后,昌平王这才不慌不忙地带着大队人马闯进皇宫。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月前,西宫两位太后与正宫皇后娘娘一同前往洛阳行宫避难,带走了崇贞帝仓促册封的太子刘嬴。眼下后宫除了几个不受宠的妃嫔,便没什么重要的人物了,再者崇贞帝先时出城迎敌带走了大半死士,皇宫内外所留禁军,全然不敌刀口舔血的燕国精锐。

    ......

    是夜,宫灯长明,历来用作举行盛典的丰庆宫内,薛睿侧身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半边身影笼罩在阴暗中,看不清他面容,底下杵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妃,还有几个地位不低的宫女和太监,都是刚刚从后宫捉拿来的。

    五年前,薛睿是京城之内屈指可数的青年才俊,出入朝堂,这皇宫中不乏有人见过薛家大公子。

    可叹他这些年征战在外风吹日晒,一张俊脸不再是细皮嫩肉,晒出一层薄薄的蜜色,五官愈发深邃,连着身形也变得高大威猛,一身铠甲在身,丝毫寻不见昔日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因此一时间倒无人认出他的本尊。

    后宫这一群人来的路上见识到燕国士兵砍杀禁卫如同切西瓜的凶残模样,早就被吓破了胆子,此时多看薛睿一眼都不敢,只道眼前这一位燕国大将是活阎王,随时都有可能让他们人头落地,甚有几个不中用的当场失禁,身上传出一股骚气,脚下多出一滩湿漉漉的痕迹。

    薛睿微微蹙眉,询问部下:“后宫之中就剩下这么几个人?”

    “王爷,都搜遍了,人全在这儿呢。”

    有个太监眼珠子转了两圈,向前爬跪了两步,一面磕头,一面结结巴巴地开口说:“燕、燕王爷,奴才知道,两位太后同皇后娘娘一同往洛阳行宫避难去了,还有太子也被带走了。”

    崇贞帝在位不到五年,膝下只有两子一女,太子和长公主乃是夏江皇后所出,二皇子则是梅妃所生。

    说着,那太监伸手指了指被两名宫女搀扶着的宫装丽人,“这梅妃是皇上的宠妃,您擒住了她,皇上必然会忌惮三分。”又一指另外一名花容失色的妃子道:“这位是瑞淑妃娘娘,她爹是朝中元老忠勇伯,您擒住了他,不愁她爹不听话。”

    “那是大太监贾丰,皇上跟前的老人儿了,宫内一半事务都归他管,银库的钥匙多半也在他身上,不信您让人搜搜看。”

    宫里这一群人尚不知皇帝已经落在了薛睿手上,京城内外早就被大燕兵马重重围住,是以这阉人自作聪明地将后宫几位主子卖了一个遍,妄想着保住一条小命。

    谁想那活阎王听罢,只淡淡瞟了他一眼,大手一摆:“废话太多,拖出去砍了。”

    然后他连一声“饶命”都没能喊出来,就被堵住嘴巴拖了下去,沦为刀下鬼。余下众人既是解恨,又满心惶恐,只怕下一个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谁都不想死,当即又有人急中生智,颤巍巍地出声道:

    “本宫虽在深宫之中,却也耳闻过燕国昌平王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必您这样的大丈夫,是不会拿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开刀吧?”

    说话的正是后宫四妃之首的瑞淑妃,她壮着胆子抬头看向那位燕国王爷,力求让自己更有底气一些,却在看清对方容貌之后,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吓!”

    这昌平王怎地、怎地生了这样一副尊容,竟像极了她认识的一个人!

    她猛然回想起几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薛家谋逆一案,起因正是钦差大臣到宁冬城暗访,窥见失踪已久的薛家大公子成了叛贼东菁王的入幕之宾。

    “你、你,你不是薛、薛......”瑞淑妃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活像见了鬼一样。

    薛睿全无被人认出的惊慌,说起来淑妃倒是和他有些渊源,也算旧识,不过却不值当他心软。他今番连夜带兵闯进宫门,不是为了耀武扬威,也不是为了金银珠宝,而是为了崇贞皇帝的几个子嗣。发兵前夕,国师算到一卦,大安后宫之中有潜龙在渊,预言将有一子复辟前朝,再三叮嘱他要找出这个孩子,以免野火未尽,春风又生。

    可惜扑了空。

    “将他们关押在一处,严加看管。”薛睿传令下去,留下一队人马,便又匆匆地离开皇宫,未见身后佳丽软倒在地,痴痴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到了宫门外,沙廖紧紧跟在他后头,见他这么晚还要出城,忍不住多嘴:“王爷,天都黑透了,咱们不如在这宫里歇上一宿,明早再回营地不迟啊。”

    薛睿停下,回头问他:“你想在宫里住一宿?”

    沙廖抓了一把脑门上的碎发,憨憨笑道:“俺还没在皇宫里睡过觉呢,这可是皇帝老子住的地方哩。”

    “既然知道这是皇帝住的地方,你还敢睡!”薛睿手中马鞭不客气地抽在他的马腚上,看着马儿撒开蹄子冲了出去,沙二愣子一阵鬼嚎。

    “哈哈哈哈!”薛睿失声大笑,催动胯下战马,俯身冲着城门的方向一路狂奔!

    阿舒,我回来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 番外 (二十三)

    夏夜,城郊荒地凉风习习,燕军大营就驻扎在安陵城东五十里开外,骑马来回不过一个时辰。

    此时此刻,余舒身在帅营当中,昌平王的属下将她安置在一顶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派士兵守在门口,禁止她出行。她也没有随意走动,就静坐在简陋的木床上,闭目养神。

    为了今日,她已想好万全之策,陆鸿和徐青分别带着一队黑衣卫,一队藏身在宝昌街四周保护她家人周全,以免城中动乱,遭受波及,另一队在司天监留守。孤鸿则是暗中跟在她身后,等待她的暗号。一旦情况有变,她随时可以脱身。

    莫怪她如此小心谨慎,夏江敏的噩梦预示到了她的死期,这让她不得不防备。

    深夜时分,耳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余舒掀开了眼皮,片刻后,就听有人站在帐篷外面高声道:“王爷回营,有请大人。”

    余舒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仪容,抚平裙摆褶皱,拢合衣襟,轻抿鬓发,再将微微打颤的手指藏进广袖之中,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带路。”

    那名亲卫事先得了吩咐,不敢怠慢,偷偷瞧了她一眼,便取过火把照亮去路,好声好气提醒她道:“地上坑洼,大人当心脚下。”

    “有劳。”余舒轻轻颔首,惜字如金。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无奈被俘的亡国大臣应有的矜持。

    出行百余步,路上遇见两拨巡逻的守卫,他们来到一顶大帐外面,给她带路的亲卫向内通报了,听到里面应声便后退出来。让她独自入内。

    “大人请进。”

    余舒脚步略顿,两袖叠在腹前,迈开步子走进帐中,帐帘在她身后合上。但觉眼前一团光亮,她抬头望去,便见有一人坐在灯下,双目炯炯有神地盯住她。那张俊脸晒黑了些。比她记忆中硬朗,可是他的眼神没变,还是那样明亮而赤诚。让她有种错觉,这五年阔别不过是大梦一场,梦醒时分,他根本不曾离开过。

    余舒一颗忐忑的心忽就平定下来。她轻抿嘴唇,刚要说话。就见对面那人身形一动,转眼间一道阴影铺天盖地而来,再回神时,她已被一双铁臂紧紧圈进他宽阔的胸膛。紧密的怀抱让她透不过气,更说不出半个字来。

    “阿舒、阿舒...”薛睿一声声轻唤她的名字,喉中尽是化不开的浓情。哪怕是他攻破京城大门,擒住大安皇帝的那一刻。也不如此时的失而复得来地欢喜激动。

    余舒止不住地笑了,她扬起嘴角,无声地扭动脖子,自然而然地枕在他肩窝上,偷听他噗噗动动的心跳声。

    好一阵子,薛睿发觉她的沉默,这才将她松开一些,低头看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眉心的赤红,再来就是她平静的神色,喜怒难察。

    他顿觉不妙,却没舍得放开她,而是犹犹豫豫地出声试探道:“你不欢喜吗?”

    余舒冷哼一声,抬头看他:“作何欢喜?我是朝廷重臣,你是敌国大将,你破我京门,掳本朝君王,又挟持我来此,难道不是为了羞辱于我吗?”

    薛睿干愣了一下,手足无措道:“阿舒,你怎么这样说话。是不是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当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会回来接你,正大光明地迎娶你,你——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说着,他心头一凛,回想起傍晚城门楼下她冷漠疏离的模样,大手揽住了她的肩膀,硬生生将她转了过去,在她颈后摸索:“莫非你也中了那银针埋穴,失了忆了?”

    余舒缩了缩脖子,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一面转过头忍笑,一面冷嘲热讽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昌平王居然是个疯人,满嘴的胡话。我几时与你相识,又几时与你有过婚约?”

    闻言,薛睿目眩耳鸣,只觉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悲从中来。

    余舒趁势推开了他,朝里走了两步,打量起这座宽敞的寝帐,脚下踩着半旧毡毯,简简单单一张长条案上整齐堆叠着军报与文本,笔墨纸砚倒是齐全,烛台数盏,却不见茶几香案,就连熏炉都没有摆,不远处的床榻也只是寻常可见的木料,衣架上除了盔甲便只一套行装,可见薛睿这个领兵大元帅过的有些穷酸。传闻燕军节俭,然而所到之处并无劫掠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原来不假。

    那头薛睿缓过劲儿来,再次盯住余舒的背影,又觉出不对,她就算是失忆了,这也太镇定了些吧。

    “阿舒。”

    “嗯?”

    余舒正在感慨这大燕的王爷日子清苦,冷不丁听见他在背后叫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就被他从身后猛地抱住了,撞得她背痛,只听他埋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

    “好啊你,没心肝的小骗子,竟然这样戏弄于我,枉我为你不思茶饭魂牵梦萦,只恨自己来得迟了。我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是冷是热,免得你再折磨我。”

    这口中许久不曾说过甜言蜜语,然而一见她就情不自禁。若要军中那帮属下听见这几句,只怕会以为他们的昌平王被什么风流鬼附了身。

    余舒暗笑不已,她的大洞明术已然至臻,岂会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是为了刺探他有几分真心,才故意摆出一副冷脸给他瞧。

    “你只道你相思,难道我就好过吗,这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未得你只字片语传书,我焉知你变心否?唯有日日为你卜算平安,却难得心安。”

    她艾艾一声叹,便让他揪起了心肠,搂紧了她道:“我如有一丝一毫变心,合该五雷轰顶。”

    余舒笑道:“这话我记下了,改日你食言,我就开坛做法引雷劈你。”

    她这一笑,薛睿也跟着乐了,双臂滑下,牵过了她的手,将她带到长榻坐下,转身取了烛台放在床头,屈膝半跪在她身前,将她双手合握于掌心,仰起头,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脸上。

    “让我好生看看。”

    余舒含着笑,由着他打量,手心渐渐被他捂出了汗腻,却不想抽离,痴痴相望,仿佛要将那成千上百个流逝的日夜都弥补回来。

    夜烛焦黄,薛睿起初以为她眉心那一团焰火是精心描绘的花钿,心念一动,抬手摸去,却在指尖碰触到那突起的朱砂后,才惊觉那是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疤。

    他失了笑容,另一手握紧了她,颤声道:“苦了你。”

    这五年来,他为了不使余舒受他牵连,以免被人抓住把柄,虽未寄只字片语,却时常托金柯进京打探她的消息。他知道她险些同景尘成亲,知道她几时升了官,知道她从朱慕昭手上接管了司天监,甚至知道她收养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养子。自然,他也知道她去劫亲,反被他祖父设计拿下,在刑部大牢受尽折磨,后来死里逃生。

    金柯远远见过余舒几回,都没发现她额上伤疤,便以为坊间传闻她毁容是假,回复薛睿时,便轻描淡写带过了一则“传闻”。

    今日相见,薛睿方知那不是传闻。他当年在大理寺见惯了诸般刑罚,眼下一看便知她是受了死牢酷刑,被勾魂锥生生戳穿了头骨,才会落下这样一道刻骨铭心的疤痕。

    余舒与他心灵相通,无需多做解释,反问他道:“你不恨我心狠陷害了薛家,不怨我依附了你的杀父仇人吗?”

    假如他有半分迟疑,便不值得她托付终身。

    “你忘了,是我教你千方百计保住性命,何来怨恨一说?”薛睿想是看出了她的心结,同她十指紧扣,柔声低诉道:“你能好好活着,我便谢天谢地了。”

    何况薛凌南是咎由自取,害人终害己,若非余舒一招釜底抽薪,薛家最后的下场只会更惨。

    余舒心间一紧一松,眼中很快恢复了神采,暗道这人从来不曾叫她失望过,真个如意郎君。

    她清清嗓子道:“你放心,薛伯母和瑾寻妹妹早被我暗中从峨眉山净水庵接了出来,现在一处清静之地度日,等到你这边安定了,便接她们来与你团聚。”

    薛睿一脸惭愧道:“我这儿子实在不孝,还好有你替我周旋。”

    至于薛凌南,则在崇贞三年死于牢狱。这话她不提,他也默契地没有再问。

    余舒见他蹲得腿麻,便拽着他的手让他起身坐到榻上,与他促膝长谈。两人聊了半宿,说不完的过往,诉不完的衷肠。

    天明时分,余舒不知不觉在薛睿怀中睡去,她这些年一向浅眠,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把她惊醒,此时营中将士早起操练,喝令声远远传来,又有金戈交错,鼓鸣之音,这样乱糟糟的环境下,她竟睡得格外安稳。

    薛睿见她没有醒来的迹象,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手臂,莫道他不贪恋此刻温存,确有不少事等着他亲自安排,趁她熟睡,正好去办,等她醒来,便可相陪。

    薛睿未传亲随,轻手轻脚穿戴整齐,走到营帐外面,又板起了一张脸孔,吩咐左右亲卫,不许人擅闯此地。关乎昨夜大提点入他寝帐一事,如有非议,严惩不贷。

    熬了两天两夜不曾合眼,薛睿却是一副精神焕抖擞的模样,到校场点了二百骑兵,再次赶往京城。(未完待续)

第八百章 番外 (二十四)

    起初的几天,安陵城中到处是风声鹤唳,百姓足不出户,大门紧闭,唯恐攻打进京的燕兵会在城中烧杀抢掠,搜刮民脂。

    那些官府之家更是水深火热,一家之主半夜被人强行捉去,生死不明,又听说皇帝也成了燕贼俘虏,眼看着是国破家亡,无力回天了。少不了有人不甘心就此赴死,连夜收拾细软,带上一干护院想要偷摸出城,却连城门边儿都摸不着,就被附近巡逻的燕国守军一举拿下,遣送回家。

    总而言之,是插翅难飞。

    话说回来,薛睿抓了上百个朝廷命官投入大牢,倒也没有对这群人喊打喊杀,而是等待大燕皇帝的御驾入关,再请圣裁。

    这些天他城里城外两头跑,忙的是足不沾地,却不亦乐乎。白天诸事缠身,每到傍晚,他却必是要回到大营中过夜,只为片刻团聚。

    余舒看他来回跑的累,便提议道:“不如我先回城,免得你这样折腾。”

    薛睿摇头道:“不可。那日城门楼下,我当众掳你回来,就是存心要你攒上一个拼死救驾的好名。你若是就这么回去,便功亏一篑了。”

    他把余舒“囚禁”于此,不全是出于私心,更多是为她日后打算。

    大燕虽然来势汹汹,一鼓作气打下了半壁江山,然而攻克不易,守成更难。凭那一群武将妄想治国,简直是儿戏,日后大燕迁都安陵,少不了要起用安朝那一帮文臣。

    威逼利诱是其一,关键还是要树立起一个标杆,一个领军式的人物。让那群官员老老实实地为大燕效力,余舒恰好就能做到这一点。

    薛睿不愿她背上一个“两姓家奴”的骂名,就只能先下手为强,牢牢地在她身上盖一个“忠”字。哪怕她日后投效了大燕,也没有人能指摘她分毫不是。

    “我已安排妥当,”他牵过她的手,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指腹。轻描淡写道:“我会求得君上留下崇贞皇帝一命。将他作为质子囚于京城。你呢,就是被逼无奈,才为我朝效劳。”

    他连后路都给她想好了。余舒省心极了,轻松一笑,问他道:“你就没想过,我兴许不愿再入朝为官了呢?”

    薛睿抬头看她。分辨她这是一句玩笑,还是心声。

    “你若不愿。只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过吧。”他纵容的语气背后是无比的自信,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护得住她。

    余舒望进他温柔的眉眼,心有触动。舒展了纤长的手指同他交缠在一处,用力握紧,神色坚定道:“千辛万苦得来的权势。岂可拱手让人呢。”

    她是厌烦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厌烦了无止无休的钩心斗角。但若有他携手共进,指点江山,何尝不是一件快事!

    这腐朽的江山社稷,正该有一个新的开始。

    ***

    七月,大燕皇帝入关。于十二日抵达安陵城东。昌平王命令属下大开城门,加派重兵,亲自出城接驾。旌旗飞舞,迎来御驾,燕帝身披铁甲,红光满面地骑乘在马背上,带来一干亲随,丝毫不见旅途奔波之苦。

    “臣弟叩见君上,幸不辱命,已将京师夺下!恭迎万岁!”薛睿翻身下马,抱拳半跪。身后无数士兵齐声拜倒,声势滔天——

    “恭迎万岁!”

    “哈哈哈!”

    燕帝朗声大笑,当即跃下马匹,健步上前,一手搀扶起薛睿,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道:“干得好!朕记你头功!”

    薛睿眼中含笑,未见猖狂,却也没有推辞,不管皇帝这句话说出来,在场有多少人心里不是滋味。这开国第一功臣的位置,他是坐定了。

    随后,御驾一行浩浩荡荡进京,直奔皇宫。一路上所见的浮华盛景,叫一群苦寒之地出身的武将们看花了眼,何曾见过琉璃瓦盖顶金粉刷墙,何曾见过白玉石为阶珠宝雕廊。

    走走停停,来到金碧辉煌的宝殿上,众人望见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就连燕帝都止不住脸上的兴奋,倒吸一口气,横跨数层台阶,迫不及待地坐在龙椅之上。

    众人见状,纷纷下跪拜倒,高呼万岁。

    燕帝大悦,大手一挥让群臣免礼,按下激动的心情,叫薛睿上前,问道:“大安皇帝现今何在?”没有一个改朝换代的皇帝不担心他的前任的。

    “囚在营中。”

    当下有人粗声道:“何不杀之后快?”

    薛睿淡淡瞥了那莽夫一眼,回头禀明皇帝:“臣弟有一言上谏。”

    燕帝对他和颜悦色:“但说无妨。”

    薛睿先提迁都之事,再论治国,顺理成章地提出用崇贞帝当人质,收服前朝官员。此言一出,便招来不少反对的声音,认为他是养虎为患。

    薛睿不与这些头脑简单的武夫们争辩,单向皇帝进言:“开国以人力,治国以人心。君上已得天下,凡我大燕疆土人口,皆属您的子民,何故以前朝本朝区分。”

    燕帝倒也明智,知道薛睿的提议最是务实,他刚得了天下,手中不缺兵马,朝堂上却缺乏人手,要想尽快安定下来,不至于民间骚乱,唯有取用前朝官员。

    “王弟所言有理,此事交由你去办。”燕帝本是武将之家出身,自有一股杀伐果断的性情,说一不二。不管底下有人发牢骚,当即就命薛睿去挑拣些可用之才。

    只有一句附加:“情愿为朕所用的就留下,不情愿的就杀了。”

    薛睿领旨,又道:“崇贞后宫尤存,请君上决定去留。”他显然是在提醒皇帝,后宫还有一群女人没有处置。是杀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吧。

    燕帝面有讪色,摆手道:“太后的车驾尚在途中,不日便可抵达,朕无妻无女,待母后与公主进京再说。”

    卫国夫人荣升皇太后,还有姜嬅这个长公主在,于燕帝来说,后宫之事,就该由女人去管,他懒得操心。连日赶路,兴奋过后多有疲倦,又议了几件事,燕帝便让众人散了,稍事休息,再作打算。

    出了宫殿,薛睿就被一群人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又是恭贺道喜又是打听,话里话外无不是关心一个问题——他们这群人往后住哪儿?

    好在薛睿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从袖里掏出一份图纸,摊开在地上,却是一幅安陵城的俯瞰图。他手指连连点出十几个位置,道:“早先有些官员富贾望风而逃,京中空置了不少宅院,你们可以先去看看,待我禀明君上,再叫你们迁住。”

    众人这才满意,向他讨要了地图,一窝蜂地去相看宅子,生怕去的晚了,好地方被别人挑走。

    薛睿摇头失笑,哄住了这一群人,掉头便往大理寺监牢去了。(未完待续)

第八百零一章 番外 二十五

    薛睿手头上有一份花名册,记录着他认为可以复用的安朝官员,共计百余人。他没有浪费时间一个一个地去单独劝服他们,而是将人分成三拨,依次从牢里提出来,带到大理寺公堂上。

    这头一拨人,多半是官位不高,不谈能力好坏,但吏部记录的考评年年是优良,算是朝堂中游一股势力,且为数不少。这几十个人带着镣铐上了公堂,个个是灰头土脸,满心惴惴,只怕是死期到了,抬头望一眼青天,但见高堂上独独摆着一把威虎太师椅,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劲袍软甲的男人,头挽白翎羽冠,肤若铜色,天庭饱满且双目漆亮,好胜天兵天将下凡。

    众人心悬起来,其中有人瞧着坐上这位燕国贵人眼熟,一时想不起像什么人,就见一旁杵着的那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跨刀向前一步,虎声虎色道:

    “尔等罪人,堂上乃是大燕昌平王,还不磕头跪拜!”

    这一嗓门狮子吼,把一群文臣吓得不轻,当即就有些人腿软跪了下去,也有些有骨气的,硬挺着没有出声。

    薛睿扫过他们脸上神情,摆手让沙廖退到一边,开口告知众人:“自古成者王,败者寇,前朝君王昏聩无能,外不能抵御番邦,内却摒弃忠良,上违背祖训,下不顾黎民百姓。由我大燕取而代之,乃是天命所归。”

    他略作停顿,换了个坐姿,倾身向前:“然,我君胸襟宽广,素有容人之量,虽生擒了崇贞帝,却留下他一命,此为不杀之恩。至于你们这些罪臣,要想保住性命,除非——弃暗投明。”

    话音落下,但见众人神情变幻,不尽相同,虽有人意动,却没人吱声。一来是不想落得一个贪生怕死的臭名声,二来唯恐这是一次试探,谁都不愿做那出头鸟。

    “诸位休要听这贼子妖言惑众!”竟也有那不怕死的犟驴,伸出头来挨鸟枪,脸红脖子粗地嚷嚷道:“东菁王大逆不道,谋朝篡位,人人得而诛之,什么弃暗投明,我看你分明是要陷我等于不忠不义,我柴某人宁死不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绝不会做你们这群燕贼的走狗!”

    薛睿正眼打量此人,问他道:“你不怕死吗?”

    那人一仰脖子,“何惧之有!”

    “好胆色。”薛睿淡淡夸他一句,不等此人面露得色再撂两句狠话,就见薛睿轻轻挥了下手,传令下去:“拉出去,斩首示众。”

    接着,众人便见那刚才还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的柴某人被士兵卡住了脖子,挣扎不能,就像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就在公堂门外,手起刀落,血喷如柱,新鲜的人头滚到地上,剩下那大半截身子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靠近门边站的那几个官员被喷了一脸的血沫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抖如筛糠,看着地上那一具无头死尸,如同看到了自己的死状,有些不济的甚至当场捶胸作呕,吐出一滩污秽,一股浓郁的腥臭味弥漫开来。

    “还有谁一心赴死,现在可以站出来,本王成全他。”薛睿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冷眼扫视堂下众人。

    一片死寂,毫无人声。

    若说之前还有人想着这位燕国王爷不会将他们赶尽杀绝,有心逞一逞英雄,那么亲眼目睹同僚斩首之后,心中那点儿勇气瞬间消失无影,就只剩下畏惧了。

    有活路,谁想死。

    “没有人了吗?”薛睿又问了一遍,见到他们识相,满意地点了点头,兀自说道:“这就对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高,这世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就这么死了,史书上也不会多记你一笔。何谓忠,何谓不忠?学学你们的司天监大提点,既能拼死救驾,也能忍辱负重,本王倒也佩服。在这里逞几句口舌之利,那不是忠,那是蠢。”

    吓也吓过了,该说的都说了,薛睿不多浪费唇舌,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今日暂放你们归家,回去好好想想,三日之后,谁人想通便写好一封自荐书,呈到本王府上。”

    一时地狱,一时天堂,这一群安朝官员先是吓破胆子,又听这大燕王爷说要放他们回家,一个个都蒙了,直到有士兵上前为他们打开镣铐,这才反应过来,真地是要放他们回去。

    谢天谢地,保住命了!

    “敢、敢请王爷示下,府上何处?”有人硬着头皮问道。

    薛睿弹了弹手指,脑中过了一遍京城空置的几座豪宅与别院,顿声道:“本王暂居定波馆。”

    定波馆建造风格独特,素有安陵第一别院的美誉,原是兆庆帝赐给湘王的宅子,后来崇贞帝继位,湘王意图谋反被抓,落得个狱中自戕的下场,人都死了,家产自然是充公,崇贞帝吝惜这座园子,没再舍得另赐旁人,于是定波馆就留空到现在。

    薛睿依稀记得余舒夸过那园子精致。

    放走第一拨人,薛睿紧接着又见了剩下两拨官员。他这第二拨人,多是他的旧交,沾点亲带点儿故,比方说大理寺卿郭槐安,原就是他的上司,同薛家也有世交,他总得给人家留一条活路,不能一口气逼死了。

    既是旧人,见面哪能认不得,即使样貌有些变化,但还是有人喊出薛睿的名字,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薛睿却打定主意不相认,神情纹丝不动:“本王名唤刘世宁,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知你们口中说的薛睿是谁,想来他与本王这张脸长得十分相似。”

    郭槐安就在底下站着,离他不过丈远,清清楚楚认得那是薛睿,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听他否认却是不信,忍不住出声道:

    “薛家乃是皇亲国戚,数年前,朝廷派出钦差前往宁冬城问罪,结果发现早已失踪的薛家大公子成了东菁王的入幕之宾,因此一家老小受到株连,阁下不曾听闻吗?”

    郭槐安话里有弦外之音,明摆着是在指责薛睿,薛家蒙难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薛睿从容不迫道:“我与那薛家公子素不相识,确是有不少人将我错认成他,想必当年那位钦差也是看花了眼,错将李逵当李鬼。”

    他心里明镜似的,岂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动摇心智。当初司天监选定由刘昙继位,就一定不会让薛家这门外戚做大,何况薛凌南暗地里同湘王勾结,就算没有他这一回事,薛家也注定要败落。

    幸而有余舒替他周旋,保住了母亲和妹妹的性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郭槐安暗自叹息,心知薛睿是不会承认他的身份了,他于是不再纠缠。薛凌南人都死了,再争这些是非有什么用。

    “原是我认错了,细看之下,王爷却同薛家大公子有些区别。”

    郭槐安是薛睿昔日上司,就连他都说是认错了,旁人哪怕心中有疑,也都咽回了肚子里。

    薛睿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说起招安之事。这一回,倒是没人跳出来逞英雄,大骂燕贼,但是这一群人明显比刚才那一群人骨头硬,即使怕死,也不会写在脸上。

    其中郭槐安最是德高望重,他率先表态:“郭某年事已高,本就有告老之意,只怕不能为贵国效力,还请王爷格外开恩,放我回乡养老。”

    薛睿这回没有喊打喊杀,反而出声挽留,郭槐安执意不肯,他也没有强人所难,道:“这样可好,诸位今日先行回家,考虑一番去留,本王静候佳音。”

    说完,就放人走了。

    最后一拨人,为数不多,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贵人。靖国公和忠勇伯赫然在列,另有几个崇贞年间提拔起来的新贵,没享两年荣华富贵,就成了阶下囚。

    将他们留在最后,是因为薛睿并无招抚之心。靖国公和忠勇伯看见他都是一副见鬼的样子,却无人敢问。

    薛睿开头还是那两句“成王败寇,天命所归”的调调,再来就是有话直说了——

    “本来你们都是死路一条,但是本朝初立,不宜多造杀孽,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机会,回到牢里,每人写上一份罪己状,并列举前朝不是。待皇上批阅之后,便放你们出去。”

    薛睿确实不想赶尽杀绝,可他也不会给这群人留下后路,一份罪己状,便断了他们所有的念想。是死是活,由他们自己选择。

    前面放了两拨人,剩下这些,重新关回牢里。这也是在给那些侥幸回家的人做个对比,让他们清楚自己的处境。

    解决了这一件大事,薛睿又进宫复命,顺带在燕帝面前提了提那所别院,燕帝对他十二分的放心,没有过问招安的细节,大手一挥,就将定波馆赐给了他。

    末了才问起薛睿:“朕怎么听说,你把前朝的大提点给掳到你大营里去了,还听说那大提点是个貌美女子,二弟啊二弟,你老实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薛睿闻言,当即就撩袍子跪倒在地,一脸肃容:“容臣禀奏。”

    燕帝倒被他唬住了,连忙道:“起来说话,朕又没有怪你什么。”

    薛睿不肯起身,执意要跪着说话,燕帝拿他没辙,只好让他快讲,“说吧说吧,恕你无罪。”

    “告知君上,臣与那大提点余氏,早在五年前便已私定终身。”薛睿目光坚定的望着眼前的一国之君,面露恳求:“臣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君上念在臣开国之功,成全这一桩婚事。”

    言下之意,他可以不做大燕昌平王,可以不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只要那个女人。

    燕帝眼中异动,皱起眉头,冷下脸问他:“不过是一个女人,值得吗?”

    “臣意已决。”

    燕帝瞪着他,忽而笑了出来,抬手示意他:“起来吧,朕准了。你与朕名为君臣,实为手足,莫说你喜欢的是个前朝大臣,哪怕你喜欢的是前朝的妃子,朕也会叫你如愿。”

    “臣谢主隆恩。”薛睿叩首谢恩,欣然起身。

    燕帝笑道:“等到国师进京,朕便做主给你指婚。”大燕国师刘雁,即是云华。

    薛睿得偿所愿,脚步轻快地告退离去。看不见燕帝望着他背影时候耐人寻味的眼神。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二弟如此心性,朕倒是可以安心了,”燕帝自言自语,念头一转,忽又想起一茬,扶额道:

    “朕差点忘了华岚那丫头,这下坏了,若然被她知道世宁要另娶她人,那丫头不得翻了天了!”r1152

    ...

    ...

第八百零二章 番外 二十六

    余舒这些日子身在燕军大营中,远离尘嚣,是无比的清闲。她被“囚禁”的第二天,薛睿就从忘机楼接来了两名侍女照顾她起居,并且带来了换洗衣物,还有她使惯了的厨娘。

    美中不足就是军中晨练每日闻鸡起舞,远远传来的嘈嘈声扰眠。

    郊野空旷,早起的空气十分清爽,可等太阳出来了,热气儿就直往上蹿。余舒不畏冷,却有些怕热,尤其这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吃的用的都是顶顶好的,比不得年少时期皮糙肉厚,一身娇贵直逼公主皇妃。

    帅营大帐内,余舒仅着一条抹胸罗裙侧卧在波斯毯上,赤着一双玉足。她身下这张色泽艳丽的毯子是用细羊绒掺着冰丝编织而成,质地光滑柔软,躺在上面既舒适又透气,四角边缘镶嵌着晶莹剔透的宝石,每一粒都价值不菲。

    这样一张同军营重地格格不入的波斯地毯,当然不是这里应有的东西。此物乃是番邦贡品,当年送进宫里一共只有两张,一张给了夏江皇后,一张给了她。

    前日余舒在薛睿面前提起,昨天他便派人到她府上打包了送过来,是以今日她能舒舒服服睡一通午觉。

    屋角的冰山融了大半,侍女轻摇着罗扇,香炉里点着清凉的薄荷香脑,余舒醒来时便嗅到一丝丝冰甜,她伸了个懒腰,纤长的双腿交叠在一处,薄薄的衣衫遮不住迷人的曲线,发鬓松散开来,垂落几缕乌丝在耳畔,衬得一张白得近乎是透明的脸蛋,唇上难得有了一点血色。竟比胭脂还要香艳。

    薛睿从帐外走进来,看到便是这样一幅玉体横陈的画面,只觉得喉头冒烟。他脚步停顿,清了清嗓子道:“知道你怕热,可也不能贪图凉快就穿成这样,又是躺在地上,着凉了怎么办。”

    话虽这么说。他的眼睛却连一寸都没挪开。

    余舒不遮不拦。任由他打量,懒洋洋地说道:“闷得人心慌,这样子舒坦些。”外面轮班值守的都是薛睿的亲兵。有他吩咐,擅闯者格杀勿论,不然她哪儿能这么肆无忌惮。

    薛睿摆手让侍女出去,走到衣架一旁卸了软甲。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再回到余舒身边盘膝坐下了。拿起茶几上的扇子,顺着两人的方向送凉。

    “这天是热,你且再忍两日,等明日庆功宴我为你正名后。就请旨接你回京。”他筹备了半个月,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他主张复用前朝官员,不纯是为了大局着想。另有一半私心是为了让余舒名正言顺地重返朝堂,彼时两人携手。再无后顾之忧。

    说着他不知想到什么,莞尔一笑,摇头对她道:“我倒是真没想到,招安了这些日子,三司六部有一半人自愿投诚归顺大燕,就连内阁那些老顽固都有所动摇,唯独你那司天监按兵不动,都等着你回去做主呢。”

    余舒毫不意外,这五年来她步步为营,将司天监牢牢地攥在手心,说起御下的手腕,她比之朱慕昭更要强硬。三司两局,唯她一人马首是瞻,纵有那些不服管束之人,也被她打压下去,逐一更替。而今的司天监,就是她余舒的一言堂。事发之前,她早有部署,没有她表态,谁人敢对大燕俯首称臣。

    听出他话中感慨,她翻过了身子趴在毯子上,十指交叉托起下巴,仰脸看着他,语态娇嗔:“你我分别五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了,你能统帅三军攻下半壁江山,难道我连一座司天监都把持不住吗,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不中用?”

    她这般趴卧,露出背后大片香肩,一对蝴蝶骨蜿蜒而下,勾勒出柔韧的腰线,再往下看,便是山峦起伏,峡谷一线,若隐若现惹人遐想,好个春光。

    薛睿心猿意马,恨不能立刻将她压在身下一探春光,却只能想想罢了,面上仍是假装正经道:“小瞧谁也不能小瞧了你,我的阿舒本事最大,不然怎么将我迷得神魂颠倒。”

    说来难以置信,他们二人虽然早在几年前就有了夫妻之实,可是久别重逢后,除了头一天晚上是同榻而眠,接下来半个月就没在一张床上躺过,他日日回营与她私会,却最多是捏捏小手亲亲脸,再没更进一步。

    余舒挑他一眼,心里直犯嘀咕,倒也不是她盼着同他做那些羞人的事,只是他总这么无动于衷,叫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毕竟她年过二十,搁在早婚早育的古代算是个老姑娘了。他对她专情是一回事,动情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一想,她心中不爽,顿时犯了犟,她就不信了,他还能逃出她的五指山不成。

    “我怎么看不出你为我神魂颠倒了呢,”她两手撑着毯子,像是一条水滑的蛇儿,挺起上半身凑近了他的胸膛,不管这姿势泄露了胸前美景,朝他滚动的喉结上轻吹了一口凉气,即是逗弄也是撩拨。

    薛睿好像是被电了一下,酥酥麻麻,垂下眼睛对上她含笑的一双眼,瞬间就被那清透中浮现的一抹妖冶俘虏了,他将扇子丢到一旁,伸手勾住了她的后颈,搂着她在地毯上翻滚了半圈,将她压在身下。他有强壮的臂弯,宽阔的胸膛,那滚烫的嘴唇轻触她眉心那一道朱砂,灼热的气息仿佛要将她融化。

    余舒不由地浑身燥热起来,正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头顶却传来他一声苦笑。

    “阿舒,你可知我忍得辛苦?”

    余舒勾起嘴角,伸手环住他脖子,情意绵绵道:“谁叫你忍着。”

    薛睿僵着没动,只搂紧了她,在她耳边低诉:“当年情不自禁,事后我却恨极了自己,与你分别后我接连做了几个月噩梦,梦见你怀了咱们的孩儿,因此受尽羞辱。阿舒,我不在你身边时候,你只能自强自立,现今我回来了,更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我会请国君亲自主婚,明媒正娶,与你做一对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这世上没有女人不爱听情话,可有的男人是花言巧语,为了哄骗一颗痴心,得到手后就不再珍惜,然而眼前这个男人满腹情话,蜜语甜言却是将他一颗痴心捧到她面前,只为让她看清。

    不是不动情,不是不渴求,而是因为太过珍惜,所以他可以忍耐。

    余舒又想笑又想哭,刚才那股邪火褪去,两手捧着他的脑袋,仰起脸在他鼻尖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委屈你了。”

    方才她是存心引诱,并不害臊,这会儿心平气和了,便觉得他们眼下胸贴着胸,腿蹭着腿,她穿的又轻又薄,实在是羞耻。

    “起来吧。”她说。

    娇躯在怀,薛睿虽有些不舍,就怕擦枪走火,只好起身放开她。余舒一得自由,便立刻起身到屏风后取了半衫套上,坐在铜镜前解开头发,重新打理。

    薛睿坐在地毯上平复了一会儿,就跟了过来,双手抱臂靠着屏风架子,看她梳头。她的头发保养的极好,黑亮又顺滑,长及腰腹。

    余舒一边束发一边问他:“太后今日抵京,你爹不是也到了吗?”薛睿不是顽固不化的人,他无法谅解云华当年为了师命奋不顾身的举动,却也不会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所以他才能放下芥蒂,与云华父子相认。

    “嗯。”

    余舒欲言又止,想问一件事,又问不出口。

    薛睿从镜中窥见她的神情,凭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怎会不知她此刻在想什么。重逢十数日,她没问,他就没提,知道她怕他多心,他何尝不是。

    如果可以,他真不愿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人,可惜不能,就算他不提,她也不会忘。

    薛睿暗叹一口气,到底还是主动开了口:“这些年了,你不问问景尘哪儿去了吗?”

    余舒手上一用力,揪断了几根头发,她微微皱眉,放下了梳子,任由刚才盘好的头发如瀑散开,滑落肩头,她轻吸了一口气,却无法装作不在意。

    “我只知道当年是你让金柯带走了他。”就在她和景尘大婚当天,他选择一声不响地离开,给了她渴望已久的自由之身。

    薛睿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她身后,拾起梳子,掬起她的头发,动作轻柔。

    “没错,是我借人之口,说服景尘逃婚,五年前,他到过宁冬城,分别见了我与父亲一面,然后便离开了。他说过,他要回师门谢罪。我曾派人到山西打听他的行踪,听闻他虽回了龙虎山,却没有久留,至今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她呢喃一句,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薛睿不甚熟练地将她长发束起,用丝绸编织的发带一圈一圈缠绕着她的发丝,牢牢地扎紧。然后抬头,同她镜中的目光对视,忽地见她释然一笑,他心头蓦然松开,只觉此前的担心尽是多余。

    “可惜,他不能来喝我们的喜酒。”

    倘若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一面,定要亲口道一声谢,谢他成全。(未完待续)

    ps:(本来答应某人要写广木戏,咳咳,但是最近严打,就不顶风作案了,给男主发点福利算了。ps:帮基友求票,袖唐新书《崔大人驾到》,重口味搭配小清新,悬疑又见猎奇,书号:3428321。不要大意地跳过去吧。)

第八百零四章 番外(二十八)

    大燕皇帝姜怀赢是自立为帝,早在宁冬城就举行过登基大典并且昭告天下,非同民间揭竿起义的草头皇帝可比,他在东北称帝,随后挥师南下攻打安朝,是谓开疆扩土,称不上谋反。

    燕军攻打进安陵城的时候,城里的宗室贵族大多数望风而逃,但也有人没有跑掉。燕帝没有对这群人喊打喊杀,而是听取了薛睿的建议,查抄没收了他们一半家产,留人性命。开国之初,大燕国库虚空,正好借此填补,又彰显了皇帝的大度.

    薛睿获封平王,同时身兼数职,当仁不让成为皇帝御座之下第一人。褪去戎装盔甲,换上锦袍玉冠,收敛了杀气的平王殿下俨然是一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风度翩翩气质上佳,除了脸稍黑点儿。

    殿上歌舞欢腾,座无虚席,呈现一派觥筹交错之景,但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两朝人马不同形状,跟随燕帝打江山的元老亲随们自然是开怀畅饮无所顾忌,后来招安的旧臣们则是多了一些小心翼翼,神情不尽欢喜,却也不敢表露许多。

    韦太后高坐在皇帝一侧,将这些脸孔尽收眼底,心中不无嘲讽。要知道他们姜家在东北苦寒之地尽忠镇守了百年,几代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换来的却是大安皇帝的防备与猜忌,到最后甚至以她们孤儿寡母的性命要挟,妄想姜家束手就擒,着实另人寒心。

    她毫不后悔当初怂恿儿子争夺天下,否则今时今日,何来无上尊荣。

    韦太后满饮一尊酒,瞄了一眼被人簇围敬酒的平王,只觉可惜,顶好的一个女婿,偏偏无意于她的女儿,只能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去。

    她转头看着下手空荡荡的席位,不见姜嬅,暗暗皱眉,招手示意廊下宫人上前耳语,“派人去唤长公主了吗,怎么还不见人来?”

    在这庆功宴上,身为大燕皇室唯一一位正统的公主,皇帝的亲妹,就该风风光光地露面,受人景仰,怎能缺席呢。

    “回禀太后,公主不在寝殿内,有人看见她出宫去了,不知去往何处。”

    韦太后不悦,低声训斥:“不是让你们看好她么,怎么还是出了娄子。”宫人连忙跪下认错,韦太后不欲引人注目,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薛睿留意到这一幕,发现姜嬅缺席,却没往心里去,只当她是又使性子了。他却是未料,宴会开始之前,便有一匹快马驶出皇宫,载着一道火红的身影,奔往城外大营。

    *

    *

    *

    余舒知道今晚宫中有宴,薛睿不会回来,吃过晚饭,就在营帐外面溜弯子消消食。

    夏日昼长,太阳刚刚落山,军营四周亮起了星星点点火光,微风带来一缕淡淡的炊香。近日,城外驻扎的军队陆续撤离,各自回归卫所,余下两万人马留守,拱卫上京。

    帅营大帐外面扎着一圈篱笆,将几座营帐包围起来,篱笆外围有一队来回巡逻的亲兵,大帅帐外有两人值守,两个时辰交接一次,杜绝闲杂人等窥探军中机密。

    余舒居身之处距离薛睿的大帐不远,中间只有一道篱墙格挡,为了避嫌,她都是绕着弯子散步,没往那边晃荡。

    住了这些日子,整日不是吃就是睡,她都有些腻烦了,还好要不了几天,她就可以回京,不然再待下去,她的骨头都要生锈了。

    回到帐内,让人送来热水,余舒简单擦洗了一番,没有再折腾洗头,换上丝质的长裙便歇下了。因她浅眠,两名侍女拉上屏风,就安静地退到外面打地铺。

    入夜,大营内外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咳嗽。

    余舒睡得有些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一声惊叫划破夜空,她朦胧睁开眼,揉着额头坐起来,叫唤侍女:“人呢?出去看看什么事。”

    侍女听话去了,不一会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主人,走水了,外头好大一片烟,瞧着火光就在不远,您先起来吧。”

    这时外面的动静才闹大了,此起彼伏的呼救声传了过来。余舒披上袍子,走到门口张望,就见大帐西边不远处一片浓烟滚滚,乘着一股东风蔓延,火舌飞窜,瞧着火势不小,像是有座帐子整个儿烧起来了。

    附近巡逻的士兵们都跑去扑火了,正在睡觉的人都跑了出来,外头乱糟糟的一团,一时间倒是顾不上余舒这边。

    “主人,怎么办呀,咱们要跑吗?”两个侍女虽然害怕,却没忘了逃命。

    余舒观察了风向,约莫再过半刻那一股浓烟就得刮过来,就算是火扑灭了,烟也能熏死人,于是速速穿好了衣裳,扭头吩咐道:“把我那张毯子抱出来,别的都不要了。”

    侍女连忙进去卷了她的宝贝毯子,跟在她身后头,主仆三人畅行无阻地穿过篱笆墙,绕着那起火的地方兜了个弯子,一路小跑,来到了上风向躲避,远远看着那边救火的士兵们来来往往。

    “余莲房。”

    身后兀然响起一道人声,冰冷的腔调好似一柄利刃隔空袭来,余舒猛地转过身,就见十几步开外,从暗处踱步而出一道人影,远处熊熊火焰,照亮了她一袭红衫。

    余舒目光闪烁,处惊不变地望着那人朝她走来。

    “原来真的是你,”姜嬅停在她面前,勾唇冷笑:“难怪他一直藏着掖着,兄妹乱伦,亏你们做得出来。”

    昨日进京,母后告知她薛睿已有意中人并且求得皇兄恩准婚配,她只是不信,一心想找薛睿问个明白,待她杀到他住处,惊闻他藏在大营的那个女人竟是余舒,当真是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将她浇了个清醒。

    她回忆起来,数年前她身在京城,眼见这一对异姓兄妹交从亲密,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早有私情,反倒衬得她像是个傻子一般被人蒙在鼓里,时至今日方才醒悟过来。原来她痴痴苦等了这些年,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

    这叫她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余舒见她面带狞色,却是不惧,反问她:“是你深夜纵火烧营?”

    “哼,他将你藏得严实,若不是这一场火,怎么能把你逼出来。”姜嬅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地认了。

    “早知你任性,时隔多年,有增无减。”余舒摇头,“公主想要见我,只需通传一声,乃敢不见,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哈哈,”姜嬅低头一笑,一手扶在腰间,笑声落地,只见银光乍现,她手上多出一柄软剑,一步欺身上前,剑指余舒咽喉,再抬头时,满目凶光凌冽——

    “我见你,是为杀你!”

    事发突然,两名侍女受惊,欲要出声叫人,又怕刀剑无眼伤到主人,急地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忍住了没喊,两人转过眼珠子,却见主人神态从容,不退不闪。

    “杀了我,你以为你就能如愿吗?看在过往的交情,我好心劝你一句,姻缘二字,强求不来。”无需姜嬅说明,余舒也能猜到她为何要她性命,无非是相思不成,因爱生恨。

    “死到临头,你还嘴硬,我也看在过往的交情,让你死个痛快!”姜嬅眼中烧着两团火苗,再不废话,手腕一抖,剑身震动,轻轻一弹,便要割开余舒的喉咙。

    “哼!”

    电光火石之间,耳边忽然传入一声轻哼,大有不屑之意,姜嬅浑身汗毛炸起,只觉手腕一麻,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中软剑诡异地转了半圈,远离了那纤细的脖子,从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掌,两指成钳,稳稳地捏住了锋利的剑尖。

    姜嬅瞪圆了眼睛,来不及反应,便有另一只大手从背后伸出,锁住了她的咽喉,浓浓的危机感袭来,让她一动不能动弹。

    杀气!

    “想杀我的人多不胜数,若是这么容易就让人得手,我早不知死过几百回了。”余舒拨了拨垂落额前的发丝,抬眼看着被人反擒的姜嬅,撩眉轻笑,那语气说不出的可恶。

    “你——”姜嬅张口欲言,却被身后之人捏紧了喉咙,涨红了脖子,偏她不肯服软,硬撑着低喊出声:“我是大燕公主,你敢动我,信不信我让你满门抄斩!”

    “哎呀呀,好吓人,”余舒轻抚胸口,脸上哪里有丝毫受她要挟的样子,“孤鸿,你力道轻些,一不小心捏死了公主殿下,我可救不了你。”

    姜嬅身后,赫然立着一名高出她半头的黑衣男子,一手停剑,一手擒人,将她禁锢在胸前。此人,正是当年朱慕昭身死后,其独子朱青珏送往余舒身边的神秘护卫,绝世高手,不知姓名,唯有一代号“孤鸿”。

    “哼。”孤鸿不言,也不搭理余舒,手劲却松开了些许,容得姜嬅喘口气,不至于憋死。

    “久别重逢,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

    余舒拍了拍两个劫后余生的侍女,走在前面带路,让孤鸿将姜嬅“请”到了附近一座无人的帐篷里,然后分派侍女,一人守在外面,一人前去通报薛睿的亲兵,就说她抓到了纵火行凶的人犯,立刻派人去请薛睿回营。

    点亮一盏油灯放在桌前,余舒找了把椅子坐下,抬头看向神情恼怒的姜嬅,吁了口气,念念有词:“害我这半个月都没睡好觉,就等着你来呢。”

    夏江敏曾经梦见燕军破京后,有人身穿红衣持剑杀害她,此乃杀祸。因此余舒自从进到军营中,就没有放松过戒备,前日模糊算到她是今日应劫,所以事先传出讯号,让孤鸿就近埋伏,果不其然,等来了姜嬅。

    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现在让她头疼的是,要怎么处置姜嬅。毕竟这位可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不能打不能杀,就连讨个公道都难。但要让她这么轻易就饶了她,她又不甘心。

    何况就算她饶了姜嬅,姜嬅也一定不会放过她。R1152

第八百零五章 番外 (二十九)

    【三合一大章】

    宫中,夜宴。

    薛睿酒量极好,平日里就是十坛八坛也醉不倒他,然而今夜他来者不拒,着实喝得多了。谁道他是故意为之,酒后流露少许狂态,为的是诱使某些羡嫉他扶摇直上的大臣出声挑刺。

    朝堂上永远少不了党争,争名逐利才是官场常态,追随燕帝打江山的功臣们到了要分羹的时候,难免会有不均,偏偏只有他一人封王拜相,凌驾于众人之上,心中不忿者大有人在。

    一如他所料,有人看不惯他志得意满,宴会中途便跳出来,先是指摘他大肆起复前朝官员,借机敛财,并收买人心。

    假如燕帝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君主,就凭这一条,只怕是会对薛睿心生不满。好在薛睿早已事先在皇帝跟前报备过,起复前朝官员,是经过皇帝首肯,至于敛财一说,更是捕风捉影,根本没有真凭实据。

    薛睿出言为自己辩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前大吐苦水——你们以为招安是个好差事吗,动动嘴皮子就能让那些把名声看的比命还重要的读书人为了那几石俸禄为朝廷卖命?

    招安,那可是个技术活。你们真以为谁都能做得来?

    薛睿仗着几分醉意,心直口快道:“臣弟告知他们,君上圣明,礼贤下士,难能是怀有一颗仁厚之心,只要他们能为黎民百姓图谋,能为江山社稷出力,君上不会介意他们的出身,臣弟苦口婆心,这方说动三成有志之士,效忠我大燕朝廷。”

    “再则。战乱方休,天下苍生难济,朝廷动荡、外邦窥觊,值此局势当舍私利而取大义,这便劝动三成有识之士,弃暗投明。又则,君上不杀前朝亡国之君一举。感动了三成性情中人。甘愿为君上效命。”

    这一席话,既捧高了皇帝,又捧高了那一群旧臣。谁会拆穿他威逼利诱的那些手段,一张张老脸涨得通红,纷纷做出一副恼羞成怒之态,怒视那个告发平王殿下卖官鬻爵的大臣。他再敢多说一句,他们就要冲上去和他拼命。

    就连燕帝听了也连连点头。安抚薛睿道:“朕知道你不容易,起复一事,乃朕亲口准许,从今往后。谁再说你一句不是,朕决不饶他。”

    这摆明了是在给薛睿撑腰。

    那位和薛睿作对的新任户部尚书却是不服气,仗着自己跟随了姜家几十年的功劳。硬是不肯放过薛睿,大喇喇地质问道:“那么平王窝藏前朝重臣一事。又作何解释?”

    薛睿皱眉道:“尚书大人何出此言?”

    宁尚书有理有据:“王爷不必装傻,下官早已查明,半个月前,你奉命攻打进京,当时不单生擒了那亡国之君,另外捉拿了前朝司天监大提点余舒,将人带回军营私自扣押。这位大提点身为女子,在民间颇多传闻,据说她师从仙家,有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本事,更甚者,有人言之,前朝之所以能有三百年太平盛世,全凭司天监维系,身为司天监之主,大提点举足轻重,你既抓到此女,却不立刻献给圣上,难道不是因为你别有用心,图谋不轨?”

    薛睿抿起嘴唇,面有难色,没有立刻出声反驳,这就让那宁尚书更加认定了他有鬼,愈发地咄咄逼人了。

    “王爷不说话,怕不是心虚了吧。”

    薛睿不理他,转头面向皇帝,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容臣私下禀明。”

    燕帝已知他同那女臣有婚约在身,只当他出于私心,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乱谈,正要点头应允,那宁尚书却是得理不饶人,横插一杠子——

    “王爷有什么不敢在人前说明,莫非你同那女子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是存心激将,正待薛睿发怒口不择言,手段并不高明,换作平时,薛睿只会一笑置之,然而今晚的他喝得醉了,却比不得平日里好脾气,不知被踩到了哪处痛脚,气地他两眼通红,冷笑连连,两指成剑怒指他人——

    “尔等龌龊,小人之心岂可度君子之腹。本王心怀坦荡,被你污蔑两句,只当是狗吠,本不欲与你争辩。可是那位余大人,何等澧兰沅芷一样的人物,本王敬佩她为人,容不得你如此侮辱!”

    宁尚书被他明目张胆的袒护之言惊得目瞪口呆,众人也是哗然。

    可是薛睿这回不等对方抓住他话柄,就又转向燕帝,忍住一腔愤慨,如实道来:“不论前朝本朝,古往今来为人臣者,才华能力还在其次,最先要有一颗忠心。当日臣弟带兵攻破安陵,擒拿了亡国之君,这京城内外,唯独大提点一人前来救驾,虽是势单力薄,终被臣弟降服,然而论起忠心与勇气,可歌可敬。她身为一名女子,却比这世间多数男儿更有担当。”

    “方才宁尚书有一点没有说错,此番进京之前,臣弟曾得密报,获知前朝三百年盛世太平,的确与司天监息息相关。”他沉了一口气,又提起招安一事:

    “臣有言在先,凭借君上圣贤品德,再加臣三寸不烂之舌,的确是劝服了九成贤士弃暗投明,却也余下一成,另臣无可奈何——那司天监的易官们拧成一股,一日不见他们的大提点,便一日不肯归顺。由此可见,要想收服司天监,需要先收服大提点。”

    “说来惭愧,当日俘虏大提点之后,臣弟一度试图劝服她归顺我大燕,可是威逼利诱,她却不肯就范,若非我告知她大安皇帝受困未死,此时她早已是自尽殉国了。”

    薛睿一面唏嘘,一面摇头,看向皇帝的眼神有点羞愧,还有点心虚。

    这样的眼神落在燕帝眼中,就让他恍然大悟了,心道:难怪这小子先前支支吾吾,原来是还没搞定人家姑娘。就先自作主张地跑他这儿来请旨说婚了。

    燕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的重点还是放在了“司天监与太平盛世息息相关”那一句上面,沉吟片刻后,他扫视座下,张口洪声道:“这等志气高洁的女子,又有惊世之才,的确杀之可惜。若能归顺我朝。朕必当以礼相待。定不会辱没于她。”

    薛睿垂眸,目中精光一闪。宁尚书如何得知余舒被他掳去,又如何听闻司天监隐秘。全是他一手安排,使人挑唆,宁尚书才会当众对他提出质疑。

    而他等的就是燕帝这一句话,众目睽睽。几百只耳朵都听见了,日后余舒就是归降了大燕。旁人也无可诟病。他设下今夜这一局,就是为了要让皇帝亲口为她正名!

    “君上仁心仁德,必当名垂青史,千秋万载。”薛睿揭袍跪地。诚心诚意地拜倒,口中高喝。

    殿上一阵嗡嗡作响,随后。只见数十前朝旧臣满怀激动地离席叩首,为着当今皇帝的仁慈之心折服。就连大提点这等的前朝重臣都可以放下成见善待有加,遑论是他们这些人。众人化解了心中的忐忑不安,油然生出一股归属感,从今往后,前朝已成旧梦,他们便是这大燕的臣子了。

    众臣归心,燕帝望见这一幕,当然是喜闻乐见,当即展颜一笑,不去计较薛睿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

    见此情形,在座众臣心中都有数,胳膊拧不过大腿,论起手腕与恩宠,宁尚书是拍马难及平王爷。

    “好了,都平身吧。”燕帝抬抬手,示意众人归座,又扫了一眼干站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的宁尚书,心中不喜他没眼色,不好当场发作他,于是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你们都是大燕的栋梁,是朕的臣子,不论是何出身,朕都一视同仁,往后休要再提什么前朝本朝。”

    底下又是一阵高呼万岁圣明。宴散之后,燕帝将薛睿招到偏殿“谈心”。

    ......

    “司天监那里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今日之前,朕不曾听你说过?”燕帝故意板着脸。

    薛睿晃了晃脑袋,带着三分酒意,语调迟缓:“臣弟也只是略知一些传闻,尚未确凿,哪敢在君上面前胡言乱语,那可是欺君之罪。”

    “但说无妨,”燕帝放下皇帝架子,指着椅子让他坐下说话,“私底下不需守着你那一套君臣之礼。”

    薛睿垂下肩膀,看上去没那么拘谨了,他抚了抚额头,娓娓道来:“臣弟身世来历,君上一清二楚,抚养我的系是前朝右相薛凌南,薛家累世公卿,总有许些不为人知的见闻,事关司天监,的确有那么一则传言——三百年前安武帝一统江山,是凭借了开国六器的威能,而安朝能够延续三百年屹立不倒,也正是因为有开国六器的存在。而宁真皇后设立司天监的目的,即是让历代大提点传承开国六器,庇佑皇室。”

    五年前,他带着父兄几人前往宁冬城投奔尚未自立的姜怀赢,当时并未将《玄女六壬书》的秘密外泄,但是却坦白了他的身世。

    谎称二十多年前他生父云华因为参与夺嫡之争,遭人暗杀,不得已将他托付给薛家抚养,养父薛皂却因此受累。后来他与云华父子相认,得知当年害死他养父薛皂的凶手是当时在任的司天监大提点朱慕昭,并且当年派人追杀他生母的亦是此人,幕后主使者则是兆庆皇帝,新仇旧恨,他与大安朝廷不共戴天,于是背离薛家,前去辅佐姜怀赢逐鹿天下。

    “开国六器,朕亦有所耳闻,传言夸大其词而已,不然朕如何夺得天下?”燕帝很不以为然。

    薛睿摇摇头,身体微向前倾,眼神闪动,道:“君上有所不知,大安的开国六器,早在许多年前就遗失了,国运从此衰败,否则这三百年基业,又岂会凭我大燕五年之功便轻易颠覆得了。”

    燕帝神情变幻,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薛睿再添一把干柴,趁热打铁,“真相如何,我不敢断言,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肯定清楚开国六器的隐秘。”

    “你说的是......那余氏?”

    “正是她。”薛睿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没有再卖关子。直言:“朱慕昭将大提点之位传给谁不好,偏偏传给了她,当中必有蹊跷,我探过她的口风,她虽不肯说明,但是字里行间难免泄露一二,我于是揣测。她能平步青云必然与开国六器有关。极有可能是她知道遗失的六器下落,朱慕昭所以将兴国的希望押在她身上,力排众议。让她掌管司天监。”

    听罢他坦白,燕帝方才重视起余舒这个人,瞧一眼薛睿,颇有深意地问道:“你告诉朕实话。就不怕朕为了斩草除根,将余氏处死吗?”

    薛睿竟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流露醉态,言语不由放肆起来:“我怕,所以我才将她关起来,想方设法说服她归顺大燕。如此一来,义兄你就不会杀了她,非但不会杀了她。还要重用她才是。”

    燕帝端详他片刻,忽然摇头失笑。伸手指点着他,道:“真是个痴情种子。”绕来绕去,还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帮那余氏说好话,生怕委屈了她。

    不过开国六器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朕给你三日期限,若是余氏肯将开国六器的隐秘交代清楚,朕答应你,还让她出任司天监大提点一职,再为你二人指婚。”

    薛睿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躬身下拜,生怕他反悔一样:“臣弟代余氏谢主隆恩。”

    ......

    夜深,宴散。

    东华门外零星可见几名醉酒的官员勾肩搭背,口中称兄道弟,迟迟不舍乘车离去。薛睿脚下有些虚浮,被仆人搀扶着坐上轿子,帘子放下,他长吐一口气,一手撑着发烫的额头,一手解开圆领上的碧玉盘扣,前胸后背都汗湿了。

    今夜他在皇帝跟前卖弄伎俩,其实担了不小的风险,他一步一步走地精心,就怕一时不慎会弄巧成拙,致使皇帝怀疑他力保余舒是另有居心。所以他早早就对皇帝表明心迹,坦白了他和余舒私定终身一事,先入为主,让皇帝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归咎于儿女私情,不疑有他。

    他为余舒铺好了路,只要她迈出一步,就可平步青云。

    薛睿了却一桩心事,放下心来。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不一会儿就打起盹儿,朦朦中觉得轿子停了下来,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说话,皱了皱眉毛,仍闭着眼睛,问:“到哪儿了?”

    外面答话的却不是他的长随,“王爷,城外出事了,夜里有人在大营里放火,烧了几顶帐子。”

    薛睿猛地醒过神,一把扯开了轿帘子,沉声喝问:“可有伤亡?”来人连忙回答道:“只有两个扑火的士兵受了点儿轻伤,是余大人抓到了放火的人,请您回去问罪。”

    薛睿心头一紧一松,醉意全消,当即下了轿子唤人备马,赶往城外营地。城内宵禁,好在东城守军都是他带出的兵,见了他的人哪有不许出城的道理。

    一路快马加鞭来到大营,黎明时分,火势已经扑灭了,空气中尽是一股焦糊的味道,薛睿看到塌毁的几座营帐距离他给余舒安排的住处不远,脸色很是难看。

    “余大人何在?”

    薛睿的亲卫都知道他们王爷对待这位安朝女大臣很不一般,因此没有人不识趣地将她当成是人犯监禁起来,今晚出了事,余舒躲了出来,等到火灭,也没有人强迫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回禀王爷,余大人现在东大帐。”

    薛睿转身就往东边去了,走没多远,就看见守在帐子外面的侍女正在打哈欠,瞧见他连忙遮了嘴,矮了半截身子道:“王爷可算回来了,主人等候您多时了。”

    薛睿点点头,拨帘而入,帐内点着几盏灯烛,昏昏黄黄地照出三个人,余舒就坐在他以往派兵点将的那个位置上,撑着脑袋打瞌睡,身上衣衫单薄,看得出她没有受伤。他先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听说她没有出事,非要亲眼看见人完好无损他才肯放心。

    随后,他将注意力放在另外两个人身上,面无表情的男人,还有明显受制于人的——姜嬅。眨眼间他就猜到了今夜这一场骚乱的罪魁祸首是谁。

    姜嬅瞪着一双凤眼,恶狠狠地盯住刚刚从外面进来的薛睿,咬牙切齿道:“刘世宁。快让他们放了本公主,不然有你好看!”

    余舒被她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薛睿来了,她伸了个懒腰,一边揉着脖颈,一边指着姜嬅,对他道:“你可算是回来了。喏。我抓住了放火的小贼,你说该如何处置呢。”却是没有主动提及姜嬅刺杀她一节。并非是她忌惮姜嬅的身份,而是不想说出来让薛睿为难。

    薛睿无视姜嬅喷火的目光。行至余舒身旁,解下披风罩在她身上,一手搭在她肩头,举动尽显温柔。“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惊了。”

    余舒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自己没事。

    “刘世宁!”姜嬅被他二人亲密举止激怒,拍案而起,却被身后孤鸿按着肩膀又坐了回去,她何曾受此屈辱。转过头怒视他道:“狗奴才,你敢不敢和我到外面比划比划,看我不砍掉你的狗爪子。”

    孤鸿垂视她道:“你不是我对手。”让她一只手。她也打不过他。

    “呸,之前是你在背后偷袭。有本事你放开我,重新打过!”

    孤鸿这回没再理她,可是看着她眼神中却分明写着“手下败将”几个字。姜嬅大恼,可恨她眼下受制于人,打又打不过这个混蛋,越想越气,回头看向薛睿和余舒,怒极反笑,质问他们道:

    “你们一个是亡国之臣,一个是敌国大将,居然私下苟合,就不怕事情传了出去会遭尽天下人唾骂吗?”

    薛睿同余舒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无惧与不悔。薛睿正色道:“长公主没有出席今夜的庆功宴,想来不知君上金口玉言,前朝司天监大提点余舒有经世之才,只要她肯归顺大燕,必定以礼相待,既往不咎。”

    闻言,余舒眸光闪烁,同样正色道:“只要大燕皇帝陛下承许不杀崇贞帝,我甘愿俯首称臣。”

    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把姜嬅的威胁放在眼里。他们两个一心想要比肩而立,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又岂会没有筹谋未来。

    “你们、你们——”姜嬅气红了眼,手指着他们骂道:“怪我有眼无珠,没早看穿你们这一对狗男女是这样的关系!”

    这话余舒就不爱听了,斜眼看向她,冷笑道:“我二人是何关系,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公主擅闯大营,深夜纵火被我抓了个现行,你不知悔过,一味地胡搅蛮缠,以为这样就能敷衍过去吗?”

    薛睿隐约猜到姜嬅今夜缺席宫宴,专门潜入军营不止是为了放一把火,于是厉声问道:“你今夜到底为何来此?”

    姜嬅不屑掩饰:“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你说我为何而来?”余舒没有告状,她却自己承认了,她是来放火杀人的,至于要杀谁,那就不言而喻了。

    余舒突然感到肩头的手掌一沉,仰头一看,只见薛睿面色阴沉,俊朗的五官凝起一股戾气,两眼幽幽泛着红光,整个人煞气腾腾竟酷似一尊黑面神,好不骇人。她并不知道,久经沙场之人,手上沾多了血腥,见惯了死人,难免会染上凶煞,不动怒则已,一旦动怒,既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公主夜探军营,有几人知情?谁是帮凶?”薛睿越是恼怒,就越是冷静。

    “并无人知,杀个人罢了,我还用得着什么帮手。”姜嬅坦荡荡道,她笃定他们奈何不了她。没错,她身为大燕长公主,要杀一个亡国之臣,就算人死了,谁还敢让她偿命不成,况且她事败了,人没死呢。

    薛睿低头去问余舒:“还有谁看见过她?”

    余舒回想了一下,“当时众人都在救火,没有人注意到我抓了她,只有我那两个侍女,再就是孤鸿,我的死士。”她一语带过孤鸿的身份,拿不准薛睿是否认出了孤鸿就是在升云观那一晚跟随在朱慕昭身边的持剑人。

    “即是说除了你们之外,没人见过她么,那就好办了。”薛睿点点头,转过身走到角落一排兵器架前,取了一柄重剑,抽离刀鞘。

    帐篷内,余舒和姜嬅都被他这一举动弄糊涂了。方觉怪异,下一刻就见薛睿提了剑大步走向姜嬅,扬臂挥出一剑,竟是要斩姜嬅头颅!

    “慢着!”余舒急忙喊道,可是她的声音没有薛睿的剑快,霎时间,剑刃已是贴上了脖颈。剑身上倒映出一张惊恐的面容。

    姜嬅脑子一空。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满眼都是薛睿挥剑而来的冷酷神情,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他为何要杀她!?

    “铛!”

    生死一刹。竟是孤鸿出手拦下,薛睿的剑砍在他的护臂上,震地一响,孤鸿脸色微变。不敢托大,一触即退。另一只手捞起死里逃生的姜嬅飞快闪躲,退至墙角。他手臂一动,金钢铸成的护臂碎成两半掉落在地,可见方才薛睿力大。那一剑若是砍在姜嬅的脖子上,当场就会人头落地。

    余舒见状,连忙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薛睿的手臂,将他拖住了。她虽恼怒姜嬅深夜行刺她。却没想过将人置于死地啊!

    “大哥不要,快快住手。”重逢之后,相处了大半个月,她怎么就没发现他如今的脾气变得这样暴躁,冲动起来简直叫人肝颤。

    姜嬅靠在孤鸿身上,两腿发软,观她面如死灰,哪里还有方才的满不在乎,她眼眶泛红,痴痴一声问道:“你要杀我?”

    她以为他们相识九年,共患难同征战,他对她纵然没有心动,总有一份情义在,到头来,全都是她一厢情愿么。

    薛睿杀她不成,面不改色道:“于我心中,阿舒已然是我妻子,你既然对她起了杀心,叫我如何饶你。今日没有得手,难保你来日不会再犯,你贵为公主就有恃无恐,我若不除你,则后患无穷。你倒是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无人知晓,他与阿舒分别五年,多少晚噩梦,梦见她困在京城,死在这座牢笼,等不及他来接她。他披荆斩棘,也只为了早一日来到她身边。历尽千辛他终于得偿所愿,谁人从中破坏,就是与他为敌!

    姜嬅一脸煞白,看着薛睿的眼神,像是今天才认清他,“我死了,皇兄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没人想到是我杀了你,”薛睿冷静得过分,他举起剑指向她:“今夜过后,长公主失踪,城外大营失火乃是奸细为了盗窃军中机密所为,这两件事毫不相干。”

    闻言,姜嬅寒毛竖起,再不能骗自己薛睿对她有什么情义,他不是在吓唬她,而是真地想要她的命!

    姜嬅当然怕死,她的任性妄为只是因为她有所仰仗,并非她不长脑子。死到临头,她总算是知道怕了,她不想死在这里,便宜了这一对狗男女。

    她狼狈后退,踩在一只脚上,回头看见孤鸿,猛地想到方才是他救了她,想到他武功高强神出鬼没,她急中生智,拽住了他的手臂,咬牙利诱道:

    “你、你护送本公主离开此地,待我平安回到皇宫,赏你千两黄金!”

    然而孤鸿冷冷扫她一眼,心道:这个蠢女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刚才要不是听到他名义上的主人出声制止,他才不管她是死是活。

    “黄金千两你还嫌少?”姜嬅抓紧了他不肯放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好好,我让皇兄封你做官,赠你华宅与美人,你还有什么要求,我全都答应你!”

    孤鸿一动不动,看向余舒,眼里透着不耐烦。

    余舒知道这会儿不该笑,可是姜嬅此时的傻样逗乐了她,她轻笑出声,忍不住调侃道:“公主与其求他,不如求我,只要你低头向我认个错,我就考虑一下饶过你。”

    “哼!”姜嬅恨极了余舒,怎会向她低头认错,倒不如死了算了。

    薛睿仍举着剑,转头看着余舒,神色莫名:“你几时学得心软了,今日你饶过她,来日她可会饶过你?”

    余舒,见他固执要杀姜嬅,不顾后果要为她铲除后患,不得不说她心中很是畅快。但是,她不能真就看着他一时冲动杀了姜嬅,杀了皇帝的亲妹妹。

    她伸出手,按在了薛睿持剑的那只手腕上,轻轻往下压,与他四目相对,无声制止。他眼中怒气不减,可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放下了剑,打算看看她要怎么办。

    “我还没死呢,你就发这么大的火,万一我真的死在她手上,你该怎么办?”

    薛睿不假思索道:“我会先杀了她替你报仇,再到黄泉与你相会。”这世间没了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余舒不自觉地运转大洞明术,凝视他片刻,忽而灿然一笑,扭头对姜嬅说:“你都看见了也听见了,你要杀我,他必会为我报仇,除非是你把我们两个一起杀了,否则你也难逃一死。我且问你,我和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我——”姜嬅本来理直气壮,在她看来,她早已认定薛睿是她未来的驸马,谁想半路杀出一个余舒,坏了她的好事,当然是余舒的错,她心中有气,只想杀了余舒解恨。

    但是余舒这样正经追问起来,她又有些说不出口,横刀夺爱算什么深仇大恨呢?说出来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似的。

    看她一脸纠结,余舒收起笑容,去问薛睿讨要他手上的剑,在他幽深的目光中,两手托起重剑,走到姜嬅面前,将剑柄递向前道:

    “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我比你更喜欢他,此生若不能与他长相厮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于我无用。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们两个,免得他日后找你寻仇。否则的话,就请公主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没看到身后的薛睿骤然灼热的双眸,没看到他嘴角扬起的温柔,可是她面前的姜嬅看得到,那刺眼的笑容。

    “你以为我不敢吗?”姜嬅神情阴沉地伸手握住剑柄,只要她稍稍用力向前一刺,余舒就难逃一死,可是站在不远处的薛睿一动不动,不加阻拦,像是做好了准备要与她一同赴死。

    余舒松开手,任由姜嬅持着剑指向她心窝,毫不在意下一刻是死是活,回过头来与薛睿的目光纠缠住,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再无其他。

    “可恶!”“哐当!”

    姜嬅用力将剑扔在地上,低声怒骂道:“不就是个臭男人,当我非他不可么,你们要想一起死就去投湖,去投缳,去服毒好了!”

    孤鸿被她突然发疯的样子吓了一跳,于是多看了她几眼,不经意发现她红红的眼角滑过一抹湿润的痕迹,让他心里头有些别扭。

    余舒被她骂了却不生气,笑吟吟地问道:“公主还要杀我吗?”

    “不杀了不杀了,”姜嬅气呼呼地瞪她一眼,再瞪薛睿一眼,阴阳怪气道:“本公主一言九鼎,若哪一天她遭人凶手,你可不要冤枉我。”

    话虽难听,但是真话。

    余舒终于放下心,走到薛睿身边,低声劝了他几句,他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听了她的,对姜嬅道:“我姑且饶你一回,再有下一次,我绝不手软。”

    说完,就拥着余舒离开了,留下姜嬅和孤鸿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既然没事了,那我走了。”姜嬅嘴上逞强,实则暗松一大口气,心里一阵的后怕,头晕脑胀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孤鸿一声不响地揪住了她的衣领,把人扯了回来。

    “唉哟!你抓着我干什么,放手、你给我放手!”

    “主人没有开口放行,你还不能走。”

    “你瞎啦!没看见他们两个都走了,你还不快放了本公主,信不信我让人把你大卸八块拿去喂狗?”

    “哼。”

    他才不怕呢,蠢女人。(未完待续)

    ps:(新唐遗玉的广播剧宣传视频已出,在我的微博可以找到视频地址,有喜欢新唐的读者可以去先睹为快:-d)

第八百零六章 番外 三十

    余舒做了五年的司天监大提点,单凭忘机楼一门营生就敛财无数,外加逢年过节收上来的孝敬,不声不响地就积攒起一份惊人的家产。然而这些年过去,她仍旧居住在宝昌街上的老宅子里,同着她的胞弟余修,还有赵慧一家几口人。

    “王爷,到地方了。”

    薛睿和余舒先后下车,余府大门紧闭,门头高悬的世家牌匾多日未曾打扫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因而折损了气派,门前更是萧索,丝毫不见往昔车水马龙的风光。

    薛睿一面让随行的亲兵上前叫门,一面望着头顶的匾额,回想往事,不无唏嘘道:“凭一己之力号称世家,阿舒,你真了不得。”

    余舒走到他身边,负手而立:“我这世家的确是天底下头一份了。”自安武帝开国以来,多少易学世家争鸣,无不是奠基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似她这般孤身一人撑起世家之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道是富贵险中求,她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却是经历了几番生死所得来的。

    说话间,余府大门被叫开了,门房老刘头探身出来张望,见到站在大门前的余舒,愣了一下子,紧接着便惊喜地大喊一声,扭头就往里面跑去报信,一把年纪蹿得比兔子都快——

    “回来了!咱家大人回来了!”

    余舒摇头失笑,对薛睿道:“走吧,先进去再说。”

    老刘头跑得贼快,他一路吵吵得满园子都听见了,余舒同薛睿走到后院洞门口,身后已是跟了一群闻风而出的下人。个个地热泪盈眶,看见自家主人全须全尾的回到家来,而不是同传闻一样殉了国,一时激动地忘了规矩,簇拥着她往里走。

    余舒没撵他们,远远瞧见回廊那一头匆匆赶来一群人,当先一个就是余修。一阵风似地奔着她跑过来。一把就将她搂住了,撞得她后退,被薛睿在后头扶住。

    “姐!”余修用力搂紧了她。声音哽咽道:“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

    余舒拍拍他肩膀,又抬高手摸摸他脑袋,不知不觉间她这弟弟竟是长得比她高了,她咽下喉头一点酸涩。取笑他道:“多大个人了,还哭鼻子呢。快放手,你要勒死我么。”

    余修连忙松开她,飞快地蹭了蹭眼角,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似曾相识的面容让他顿时呆住了。

    “薛、薛、薛——”

    他结结巴巴咬着一个字就是说不出口,这时候。赵慧和翠姨娘他们也赶了上来,团团围住余舒。笑得笑,哭得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我的闺女啊,你这回可是遭罪了,快叫娘看看。”

    北大厢的一群丫鬟们同样是泪眼汪汪地瞅着她,余舒挪不开脚,她最见不得人哭,被她们的眼泪催得头晕,劝也劝不住,只好将薛睿拉出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都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么,这里还有客人在呢。我来介绍,这位乃是大燕平王殿下,我这次能够平安回来,全靠他在朝中为我周旋。”

    一家老小这才将目光挪到薛睿身上,这一看可不得了,赵慧“啊”了一声,掩住了嘴,众人之中凡是认出薛睿的都吃了一惊——这、这、这不是薛大公子么,怎地成了大燕的什么王爷?!

    “薛大哥!”余修总算回过神来,叫出了声。

    薛睿面不改色,一副初次相见的模样,面对余舒几位长辈,不失礼貌:“本王刘世宁,不久前同余大人一见如故,听闻她有一位义兄,与我样貌相似,想来诸位是认错人了。”

    众人半信半疑,这世上确有样貌相似之人,但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巧事,偏偏都被余舒给碰上了。何况,同样的事情之前也有发生过,余修和赵慧都清清楚楚记得,他们进京之前,薛家大公子分明化名曹子辛在义阳城逗留过。说不得眼前这位如假包换的平王爷其实就是薛睿呢?

    余舒看他们脸色,就知道他们仍是怀疑,于是笑道:“莫说他们,就连我也认错过。”

    一句话带过,她没有多做解释,余修赵慧他们总不能在人前追问,只好陪她打起了马虎眼,先请平王殿下移步到客厅小座,容他们一家团聚,再议长短。

    因不好让客人枯坐,贺芳芝陪同薛睿去了前院客厅喝茶。这几年来,随着余舒水涨船高,一家老小见多了达官贵人,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位大燕王爷,贺芳芝固然吃惊,却没有畏首畏尾。

    ......

    余舒回到后院,身后一群下人都被她的大丫鬟芸豆板起脸来打发了,只留两个贴身伺候的。暑热,她进宫一趟再走出来就和汗蒸了一样浑身粘腻,好一通梳洗过后,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这才清清爽爽地坐在凉榻上同家里人说话。

    不等他们细问,她先将这半个月的经历说了个大概:“那日我带兵出城救驾,可惜去晚了一步,皇帝已经被人生擒了,我只好缴械投降,平王将我关押在城外军营中,并未苛待,而是一心劝服我归顺大燕,我起先不肯就范,他也没有逼迫我。只是后来,京城不断有消息传来——燕帝进京之后,一边收编朝廷兵力,复用旧臣,一边安抚黎民百姓,大赦天下。眼看着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大安已成亡国。我心灰意冷之下,既不能尽忠,退一步却要保全我们一家老小,唯有低头服软了。多亏平王为我周旋,我才能归家。”

    面对家人,她虽然不能实话实说,却也不想用应付皇帝那一套,拿什么大忠大义来唬弄他们。

    翠姨娘听了一半,便捂着心口念叨:“真是谢天谢地,万幸你这回机灵。管他皇帝老子是谁做,都没活命要紧,真个你犯糊涂要当什么忠臣,咱们这一大家子都别活了。”

    赵慧也是长吁短叹,一脸后怕:“你不知道,打从燕兵打进京城的消息传过来,多少人想着逃命去。可是连城门都出不去。当官的一个个都被抓了,我们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你去。隔壁侍郎府闹得鸡飞狗跳,当天晚上周侍郎就被抓去了。关在大狱里,一去就是七八日,连个音讯也无,周夫人苦求无门。整日以泪洗面,隔了墙都能听见。没想又过了两日。周侍郎突然就回来了。”

    “干爹干娘跑到隔壁去打听你的下落,”余修总算逮着机会说话,咬牙切齿道:“那周侍郎也不知打哪儿听得的谣言,说是皇上被燕人掳了去。你救驾不成反被擒拿,还说你在燕人手中受尽折磨,含含糊糊。竟是说你以身殉国了!”

    害得他们一家人都以为她已经遭遇不测,浑浑噩噩过了这几日。生怕哪一日官府上门来知会他们去殓尸。

    余舒心道难怪她进门时就觉得府里死气沉沉的,一个个见了她都要哭鼻子抹眼泪,原是有人假传了噩耗。这位周侍郎是崇贞帝登基之后提拔的官员,也是后来搬到这条街上的,满打满算同她家做了两年邻居,一个五品官儿,站在她面前就要矮半截身子,印象中是个油嘴滑舌之人,她懒得搭理,两家人不常走动,所以关系一般。

    按说,前两天宫中宴会,薛睿众目睽睽之下为她正名,那周侍郎就在头一批复用的官员之列,当时在场听见了,应当知道她平安无事,事后却没有向她家里说个明白,反倒装聋作哑将错就错,这就可恶了。

    看来前朝中人巴不得她余舒“以身殉国”的,大有人在。指望着她失了势,谁都能踩上一脚呢。真想看看他们得知她卷土重来,重新掌管司天监的时候,脸上有多精彩。

    余舒暗自斟酌,先记上一笔,等回头她腾出手来,先将她司天监的属下都从大理寺捞出来,再把这座老宅子向外扩上几间,将隔壁打通了正好。

    “姐,外面那位平王爷,当真不是薛大哥吗?”余修忍不住询问起来,他虽然这些年对薛睿的印象模糊了,但毕竟是他小时候崇拜过的兄长,如今见了面,总不可能一点都认不出来。

    赵慧也都竖着耳朵瞅着她。

    “不是。”余舒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他就是大燕的平王爷刘世宁,你们千万不要再认错了,这话也不要再提。”

    她要和薛睿成就好事,他就要抛却过去的身份,更不能对外人承认,否则当年的结拜兄妹今朝要做夫妻,岂不荒谬。

    “哦。”余修垂下脑袋,难掩失望之色。

    翠姨娘却不关心那平王到底是哪一个,她见余舒平安无事,便又打起别的算盘,往前凑了凑,苦着脸道:“皇帝都换了人,你这一品大官也算做到头了,趁着手头上的家当还没被抄去,咱们不如尽快收拾收拾回义阳老家,介时多买几亩田地,老老实实当个富户也好。”

    过了几年富贵日子,翠姨娘身上的坏毛病改掉不少,人也学着机灵了。余舒看她愁眉苦脸,暗自好笑,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故意逗她:“晚了,我们走不掉了。”

    翠姨娘大惊失色:“他们不是把你放了吗?”赵慧和余修也跟着紧张起来,只怕难关还没有度过。

    余舒道:“放是放了我,不过我已承蒙大燕皇帝恩典,留任朝中,官复原职。因而不能带你们回老家去种田了。”

    闻言,三人目瞪口呆,莫大的惊喜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砖头,生生将他们砸晕了。

    翠姨娘咽了咽口水,“这是说,新来的皇帝老爷,还要你做大官?”看到余舒点头,她顿时兴奋的涨红了脸,要是能留在京城,她才不想走呢,当个地主婆子,哪里有当诰命夫人风光气派。

    原以为好日子到头了,没成想福气还在后头呐!

    赵慧和余修也都高兴得不行,倒不是他们贪图这份富贵,更多的是不舍得离开这个挡风遮雨的地方,不管是赵慧还是余修,都是从住进这座宅子起过上安稳日子的,比起回忆不堪的义阳城,这里才更像是他们的家。

    几人兴奋之余,又有些不真切,赵慧和翠姨娘还好,余修毕竟是个读过书的少年人,纵然没有报国之志,却晓得事理了,看看长姐,吞吞吐吐道:

    “姐,你本是朝廷大臣,如今亡国,你转头效忠了大燕,若叫天下人得知,岂不、岂不——”他咬着嘴皮子,有些说不出口。

    “岂不骂我贪慕权贵?”余舒替他说出来,轻声一笑,伸长手越过茶几拍了拍他硬邦邦的肩膀,说道:“你且等着瞧,将来是骂我的人多,还是敬我的人多。”

    ......

    晚上,薛睿自然是留在余府吃饭,但他身份摆在那里,未免一家老小觉得不自在,余舒就同他两个人单独在永春苑摆了一桌酒菜,屏退旁人,也好说话。

    永春苑里四季如春,冬暖夏凉,这时节更是花草繁多,景致非常。他们眼下就在池塘旁边一座八角亭中,脚下是汉玉铺成的地砖,头顶是金晶点缀的穹顶,一盏一盏琉璃灯高悬在勾檐之下,将亭中的人映得周身辉光,好似下凡闲游的神仙一样。

    “你这园子,我离开那会儿瞧着尚有些简陋可惜,今日再来却如临仙境般了。”薛睿不由地赞叹,水岸送来阵阵清爽的凉风,含着幽幽的花香,薰得人未酒先醉。

    “后来是又修整过几回,自地底下引了一道活水进来,”余舒一面饮酒一面笑道:“等下撤了席,我再带你夜游,刚好我养得几株月下美人就要开花了,与你共赏。”

    “甚好。”薛睿被她勾起了兴致,只觉得自己许久不曾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自从当年投奔了宁冬城,他就没有一刻偷闲,往来军营与沙场,绝口不谈风雅之事。

    酒足饭饱之后,余舒叫人拎了一盏竹骨花灯过来,交给薛睿提着,两人挽着手往游廊那边去了,一路走走停停赏花赏月,好不自在。

    夜浓时,水榭花房中,就在一张躺椅上,他从身后半拥半抱着她,侧头望着窗台下两丛缓缓绽放的月白,静静地品味这一时刻的安宁。

    “皇上已然答应为我二人指婚,你趁早挑上一个吉庆日子吧,我再不想与你偷偷摸摸的。”

    余舒“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呵呵呵笑了起来,回过头来戳了戳他的胸膛,“那你得先到忘机楼去揭榜才成。”

    当初忘机楼大易馆开门大吉之日,余舒就命人在天机榜上张贴了天价悬赏,至今为止排在第一位的,还是她那一张“招婿”金帖。

    薛睿早就知道她将忘机楼改建做了大易馆,这些年被她经营的名声在外,再有金柯这个耳报神在,不难知道忘机楼内有一张天机榜,更加听说过那上头有一则价值黄金万两的悬赏,至今没人能够揭榜。

    他低头看到她促狭的神情,心中一悸,搂紧了她道:“我何其有幸,今生遇见了你。”若不是她的出现,他应当会背负着薛家的养育之恩,背负着养父和生母的血海深仇,一辈子都挣脱不了吧。

    说来可笑,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将她一个女子当成依赖,哪怕两地相隔终日不见,只要念起她来,就让他变得无惧无畏,不怕前路凶险,不怕刀枪无眼。因为他坚信,就算他一无所有,甚至连姓名都不复存在,她也还是会等着他回到她身边。

    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或许正是多年前在义阳城的街道上,那一次回眸。(未完待续)

第八百零八章 番外 (三十二)

    次日,薛睿陪着余舒一起去了大理寺。饶是之前他半哄半吓地释放了一批官员回家,此处仍是关押着不少前朝重臣,诸如靖国公、忠勇伯之流,当年哪一个不是位高权重,如今沦为阶下囚,却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薛睿可以念在旧情留给郭槐安他们一条后路,却不会轻易放过这些在薛家获罪和余舒落难之际落井下石的人。

    牢房里,司天监上上下下几十名官员被困了十多天,不许人探视,也听不到外面的风声,只知道前阵子有些人陆陆续续被放了出去,归顺了新朝。

    他们从进来那天起就憋着一口气,哪怕心里头战战兢兢,一日更比一日着急,但是没到那最后一步,没有一个人敢违背余舒的命令,哪怕江山易主,不等到她的消息传来,不知她是死是活,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那个女人掌权这几年,手腕强硬比之前任大提点有过之而不及,十二府世家被她轮番收拾了一通,如今司天监留下来的高官哪一个不是对她马首是瞻。纵然有人生出异心,也要掂量掂量背叛她的下场,万一她这次侥幸逃过一劫,等到她卷土重来之日,他们只会比现在更惨。

    于是乎,亡国之时大难临头,司天监竟然成了最硬的一块骨头,落在那等已经逃出生天的旧臣眼中,可不就是余舒的厉害了。

    “王爷您往这边走,人都在前头关着。”

    死气沉沉的牢房里,突然传来的人声格外清楚,随着一连串的脚步声逼近,被关在牢笼里的易官们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警醒地望着来人的方向,心里头一阵地发憷,唯恐是来提刑的。

    外头是大白天,牢顶的天窗透着光,一束一束地打在狭窄的过道上,当他们看清楚走在中间并肩而行的那两道人影时候,不禁瞪直了眼睛。木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

    大燕平王爷。他们早就见过,不是没人怀疑他就是失踪多年的薛家大公子,那样貌实在相似。只是没人胆敢宣之于口,然而现在让他们目瞪口呆的,却是毫发无损地走在他身侧的华服女子。

    “太、太书!”当时就有人激动地叫出声来。

    文少安最先扑到了牢门边上,看清了余舒的模样。险些喜极而泣。人尽皆知他是她手底下最听话的一名属下,不知多少人背后冷嘲热讽他是她门前一条恶狗。可谁知他若不是跟了她这么个主子,就凭他的出身,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哪能年纪轻轻就做了太承司少卿。既受了她的恩惠,被人骂是一条狗又何妨。

    “您能平安无恙,真是太好了。”

    余舒对着他安抚地点点头。扫了一圈关在周围牢房里的部下,打量他们面黄肌瘦。身带镣铐的狼狈相,心知他们这回受了煎熬,却能坚持等到她出现,已是十分难得。

    “委屈你们了,本座这就带你们出去。”说着便对薛睿点头示意,让狱卒打开牢门放人出去。

    喜从天降,司天监众人没想到她刚一露面就能放了他们,顿时惊喜交加,当真觉得是来了救星,不枉他们咬紧牙关熬过这些天。

    “太书,这、这是要放我们回家吗?”

    余舒平视前方,两手叠拢在腹部,神色凝重地宣布道:“前朝已故,大燕取而代之,此乃天命所归,本座承蒙当今圣上感召,现今归顺于本朝,复任大提点一职。尔等是否愿追随于我,复兴司天监,辅佐当今皇帝,造福天下黎民?”

    众人再吃一惊,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主张。这事儿要是换在半个月前,他们还要纠结一场,可是前头出去了那些人,听说都官复原职了,眼下余舒这里发了话,他们若是不应,难道这一群亡国之臣要梗着脖子去殉国么?

    “下官宁愿追随太书。”

    “辛某也是。”

    最先出声回应的是文少安和辛雅,文少安也就罢了,辛雅可是司天监这一群人里最最老奸巨猾的那一个,君不见余舒掌权之后,就连德高望重的曹左令都被她连根拔除,唯独他平平安安地坐在左判官位上,一动不动。

    角落里,任奇鸣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余舒镇静的模样,心知安朝大势已去。她没能保住圣祖的江山,却保住了司天监,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切谨遵太书吩咐。”任奇鸣不由想到:倘若朱公在天有灵,是不是会后悔将司天监交到她手上呢?

    眼看三司两局的主事官和副官都点了头,余下众人再没什么好犹豫的,纷纷躬身作揖,响应她的号召。就这样,余舒不费吹灰之力便招抚了一群易官重新为她效力,可想而知今后这些人要想在新朝立足,必然要牢牢地依附在她左右。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抬抬手:“都免礼吧。”

    薛睿背手立在她身后,待她施了恩惠,这才走上前板起脸道:“你等应当庆幸,幸有余大人极力为你们求情,否则哪有这样便宜的好事,赦免了你们不说,还叫你们官复原职,你们真该出去打听打听,多少王公侯伯还在这牢里等待发落,哼。”

    众人被他寥寥几句话说得是心虚后怕,对余舒敬畏之余,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

    随后,薛睿便把这几间牢里的人都放了,登记了名册交给余舒,另有几名女官被关押在别处,她同样亲自去了一趟,把人都领了出来。

    能进到司天监的女人自然是不同于寻常弱女子,吕夫人和司徒晴岚身为其中佼佼者,比那些男人更能沉得住气,终于盼到余舒出现,没哭也没闹,二话不说地选择追随她而去。

    ***

    次日,司天监楼门外的两道封条除去。再次恢复了人气。余舒重掌司天监的消息不胫而走,震惊了朝中一干人等。然而,无人胆敢非议,指摘她半句不是。一来是燕军攻破京城那一日,余舒奋勇救驾无人不知,二来是宫中庆功宴上平王爷当众为她正名,就连燕帝都亲口赞誉她的品行。谁人想要骂她奸佞。先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与此同时,北方战乱平息,大量流民涌入紫荆关内。可是国库存粮不多无力赈灾,朝中平王一派主张先行拨粮赈灾,同时调遣兵马南下征粮,也可一鼓作气扫清前朝余孽。另一派则是反对再兴战事浪费粮草。建议将流民灾民赶往南方,分减国库压力。

    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说白了就是国库空虚,没钱了,一群人喊着要抢。一群人喊着要省。

    就在燕帝被他们吵得焦头烂额之际,此事又有转机——司天监由余舒带头,捐献了百万银两。用以充盈国库,京城十二府世家纷纷响应。有钱的捐钱,有粮的捐粮,短短几日,便筹集了财帛五百余万两,粮草三十万石,算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燕帝大喜,当即下旨拨粮赈灾,另一方面发放招安文书,任命了一名钦差大臣并一名征南大将军,出发前往南方征粮,沿途招安。

    这一回余舒带头捐钱捐粮,在皇帝跟前赚足了好感,事后很是在朝堂上褒奖了一番她的深明大义,还让史官给她记上一笔。可怜被迫放血却没讨到好处的十二府世家,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当成是花钱消灾,换个心里踏实,夜里睡得安稳。

    甭管多少人在背后骂她,余舒依然我行我素。在她看来,这些个盘根错节的易学世家,就是前朝腐朽的根本之一,因为司天监的存在,他们滥用特权,敛财无度又为富不仁,介乎朝廷与百姓之间,可是既不利国也不利民,天长日久就成了这国家的蛀虫。

    大燕立国,不似前朝推崇易学,再加上她从中作梗,皇帝看重的变成了她个人,而非是司天监。这就让那些易学世家没了仰仗,丢失了根基,再无法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早晚有一天,易学世家会淡出朝堂的视野,走向没落。

    余舒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三百年前易学的盛行有它的原由,三百年后易学的衰落也有它的原由,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恰如易道有云:“生生之谓易。”生生不息,万事万物循环往复,革故鼎新才是天道伦常。

    ......

    赈灾一事平息后,余舒带着纯钧剑进宫面圣,当然,是来自龙虎山的那一柄“纯钧剑”,非是她暗中收藏起来的那一柄锈剑。

    虽是伪造之物,却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然也不会骗过了朱慕昭的双眼。

    燕帝拿在手中比划了两下,轻而易举地就将龙案削掉了一角,吓得一旁侍候的太监总管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劝驾——“求圣上保重,万万不可伤到龙体啊!”

    “哈哈哈!”燕帝高兴地大笑起来,不理会这奴才哭求,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上的宝剑,对余舒道:“如此神兵利器,方才衬得上朕九五之尊。”

    听其口气,倒是不怀疑此剑有假。

    余舒等他稀罕够了,这才出声道:“此物事关《玄女六壬书》,未免泄露风声打草惊蛇,还请圣上不要轻易将纯钧剑示人。”

    燕帝朝她摆摆手:“朕知道了。”接着又抬头对她笑了笑,道:“余卿立了两件大功,你想要什么赏赐,说来朕听听?”

    余舒垂头道:“为君分忧是身为臣子应尽的本分,臣别无所求。”

    “那可不行,朕一向赏罚分明,”燕帝忍着笑,“朕见你这般年纪却还孤身一人,想必是眼光极高,看不上凡夫俗子。刚巧朕有一位义弟,生的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更难得是他洁身自好,身边半个红粉知己也无,不如朕就将他赏赐给你做夫婿,你看这样可好?”

    余舒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抬头望了皇帝一眼,明知他是在捉弄她和薛睿,却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提起裙摆由衷地拜下,高声道:

    “臣,谢主隆恩。”

    真想见一见薛睿知道他是被皇帝当成奖赏赐给了她,会是怎样一副呆相。(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205/ 第一时间欣赏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作者:三月果所写的《万事如易》为转载作品,万事如易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万事如易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万事如易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万事如易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万事如易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事如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事如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