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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七十三章 大局已定

    余舒在太曦楼整整躺了半个月,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朱慕昭让人到余府报了平安,却不允许她的家人进来探望。

    朱青珏每天都会来给她把脉,不过从她醒过来后,换药的事就交给了侍女。他遵照父亲大人的吩咐,每回过来探病的时候,只要她醒着,都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朱青珏觉得他爹是多此一举,因为她根本就用不着人陪。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搭话,起初他以为她是在牢里受了刺激,后来发现,她根本就是懒得搭理他。好比现在——

    “咳,今天怎么样啊,药都吃了吗?你手抬起来试试,骨头还疼吗?”

    余舒坐在床上,穿着一身宽大的罩袍,一条手臂露在外面,刚刚换过药,她两眼看着窗外的绿树,听到他的话,就意思意思抬了抬手,也不说好了,也不喊痛。

    “脚呢?”

    她一条腿从被子里伸出来给他瞧,脚踝上的夹板昨天才拿掉,朱青珏的师门秘方“断骨膏”十分见效,要知道她的脚脖子整个儿地被人扭掉了,他都能给她接回来,这才过了半个月,骨头都长好了。

    “那头疼吗?”

    余舒晃晃脑袋,无声地表示她不疼。朱青珏翻了个白眼,手伸过来,就要去揭她额头上的白纱,这一动,她立刻就有了反应,拨开他的爪子,不让他碰。

    自从十天前她照过一回镜子,就不肯让人再看她的额头,他试过在她睡着的时候偷袭,刚碰着她脑袋一点点,她立马就惊醒了,他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有多恐怖。他清楚这是她的死穴,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

    “我就看一眼,看看伤口愈合的怎么样了,你怕什么呢,我又不嫌你丑。”

    余舒回过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要。”

    朱青珏磨了磨牙,忍不住毒舌道:“不就是毁了容,有什么不能看的,难道你要一辈子遮头遮脑?”

    余舒没有恼羞更没有成怒,她只是把头转了过去,不再搭理他。朱青珏被她气乐了,站起来走到窗边坐下,挡住了她的视线。谁知她干脆闭上眼,装睡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听见外面树上一阵一阵的蝉鸣,阳光刺入,朱青珏望着她透明发亮的侧脸,冷不丁地开口告诉她:“昨天晚上,皇上在华珍园驾崩了。”

    噩耗连夜传回京城,今天一早,午门敲响丧钟,皇宫外十里长街都挂起了白幡。

    余舒愣愣地看向他:“皇上,驾崩了?”朱青珏点点头,趁着她愿意开口,就多说了几句:“有些事我爹不让人对你说,怕影响到你康复,但我觉得你应该知情,我说了你不要太惊讶。”

    她轻轻颔首,表示她再听。

    “东菁王要起兵谋反,有人在他身边看见了失踪已久的薛睿,当朝指证薛相勾结反贼,暗中向宁冬城输送钱粮,薛相被关押在大理寺,由尹太傅亲自审理,谁知又牵连出了太史书苑去年两起命案,如今只等太子回京定夺。”

    言毕,他悄悄观察她脸色,却见她表情冷漠,似乎不为所动。他想到她曾和薛睿肝胆相照兄妹相称,甚至这一次她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听说也是为了薛睿的胞妹。

    “喂,你没事吧?”

    余舒垂下眼睛,轻声道:“我没事。”顿了顿,又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呢,知道害我的人没有好下场,我高兴还来不及。”

    朱青珏一点看不出她在高兴,屋子里的气氛怪怪的,他有些待不下去了,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撤退了。屋子里少了一个聒噪的声音,没人再打扰余舒思考,她静坐了半晌,掀开被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窗边坐下,转过头,看着铜镜中她略显朦胧的脸庞,抬手摸着额头上的纱巾,轻轻拽了下来。

    只见她眉心中央,微微凸起一道半寸长的肉疤,深红的颜色,好像一只紧闭的眼眸,说不出的妖异。她看着这一道疤痕,就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那两天两夜所经历的折磨,但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觉得恐惧,反而感到了血脉贲张,身体里有某种渴望呼之欲出。

    她飞快地伸出手盖住了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调整呼吸,恢复冷静。她分心地想到:兆庆帝驾崩了,大提点应该很快会用得着她了。

    朱慕昭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的就是她坐在镜子前面发呆的样子。他停在门口,皱眉道:“怎么下床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余舒不慌不忙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纱巾又系回额头上,转身说道:“我睡了十几天,已经睡够了,您准备几时让我回家?”

    朱慕昭背着手走进来,站到了窗边,瞭望整座司天监。“圣上昨夜殡天了。”“我已经听说。”

    “太子明日回京,到时我要你出面指证薛凌南的罪状,你肯吗?”他回头看她,等着她做出正确的选择,是要站在司天监这边,还是对面。

    余舒轻轻扇动着睫毛,讽刺地勾起嘴角:“您要我指证他什么呢,是他加害景尘,还是他滥杀无辜,再不然就是他刺探皇室秘辛?这些我都可以作证。”

    大提点并不是真的需要她做人证,他是要借此机会让她和过去彻底一刀两断,他把磨好的刀子递给她,让她捅薛家最后一刀,从此不再动摇。

    半个月前她从噩梦中醒来,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笼罩在眼前重重迷雾拨开,她突然开窍了一般,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

    她知道大提点想把他的位子传给她,不仅仅因为她是破命人,更重要的是他看出她和云华的两个儿子都有羁绊,因缘难消,他认为她可以代替他寻回《玄女六壬书》,更甚者,有朝一日她会心甘情愿地孕育天命太骨,登上权力之巅。

    “你考虑好了吗?”朱慕昭盯着她平静的双眼,却没有从中看到任何犹豫。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余舒扶着桌角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透过窗棂望着宛若九宫迷图的司天监,“倒是太子,您不怕他包庇薛家,不肯治罪吗?”

    朱慕昭满意地露出笑容,道:“我和太子私下谈过了,司天监会保住他的皇位,丢掉薛凌南这枚弃子,不足惜。”

    余舒思索片刻,便猜到了始末:“您故意留在华珍园,就是为了和太子谈条件吗,他怎么会答应?”太子和薛家绑在一条船上,要不是薛凌南和湘王使力,他根本做不了太子。

    “你觉得我是怎么说服他的?”

    余舒闭了闭眼睛,道:“太子疑心重,又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您只要告诉他,薛凌南和湘王暗中勾结,哪怕他将来做了皇帝,恐怕也是为他人作嫁衣。除此之外,您一定还告诉了他《玄女六壬书》的秘密。”

    朱慕昭向她头去一个赞许的目光,说道:“薛凌南和湘王棋错一着,他们都瞒着太子《玄女六壬书》的存在,而我告诉太子,司天监寻回了遗失的《玄女六壬书》,还骗他说,祭祖那****带着下任大提点开坛做法,卜算出他就是真龙天子,所以就算没有薛家,他一样可以坐稳皇位。”

    “他信了?”

    “为何不信呢。”哪怕疑似谎言,只要互惠互利,就没人会试图去拆穿它。

    “莲房,”朱慕昭叫着她的易号,转过身背对着窗栏,语气悠长道:“我把路都给你铺好了,接下来是怎么走,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说罢,他轻拍她的肩膀,迈步离开了。

    余舒伫立在窗前,目送他的身影走下九曲桥,双眸幽光闪烁,无声低喃道:“但愿君心似我心,最好不相负。”

    ***

    余舒是坐着肩舆被人抬进大理寺的,其实她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大提点却要她装成重伤未愈的样子,故意作秀给人看,朱青珏为此把她从头到脚包扎了一遍,大热的天,让人看着她就胸闷气短。

    不过余舒不必特意假装虚弱,她的脸色本来就白得不似个正常人,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遭了一场大难。

    薛家的案子不是公开审理,太子昨日护送皇帝的遗体归京,国丧在前,他拨冗前来听审。然而薛凌南是他外祖父,为了避嫌,他退居一旁,并不干涉尹天厚和郭槐安审案。

    其实,余舒就是来走个过场。大提点不知几时搜集到证据,原来在太史书苑打杂的一个老奴是薛凌南二十年前领兵时期的一员先锋,后来上报朝廷是战死了,却被他悄悄派到太史书苑做眼线,先后杀害了湛雪元和曹幼龄两个无辜的女学生。

    薛凌南大概是知道他大势已去,面对人证物证,孤傲地立于人前,表现的不屑一顾:“老夫为何要杀害两个不相干的小姑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尹天厚坐在公案后面,手拿着一份供词,转头看向末座的余舒,道:“司天监女御官余舒,你供词上说,五月十一日当晚,你被抓捕到刑部大牢,薛凌南私设刑房,对你严刑拷打,是吗?”

    “正是。”余舒让人扶着她站起来,手指着薛凌南道:“是他亲口告诉我,他指使人杀害了太史书苑的学生,薛凌南身为相国,因为不满司天监权势大过六部,一心想要挑起易学世家与司天监的争端,就从太史书苑下手。遇害的曹幼龄是京城十二府曹世家的千金,湛雪元则是出自江西易学望族湛氏,薛凌南欲将她们的死因嫁祸到司天监头上,只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玄女六壬书》的存在不能公布于众,只能另找借口,正如薛凌南所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薛凌南转过身,眼神凌冽地盯着余舒,却是忍住了没有辩驳。他深知若是当众将《玄女六壬书》的秘密说出来,不但会让湘王无处遁形,还会连累的一家老小死无全尸。

    “据本官所知,你之所以被关进刑部大牢,是因为你毁坏人家的亲事,当街纵奴伤人,确有其事吗?”郭槐安不能明目张胆地为薛凌南脱罪,只能扭转话题,逼余舒露出马脚。

    “薛家和周家买通了我属下坤翎局笔曹任一甲,盗用原右令官景尘的大印,造假官婚文书,实属私自通婚。我接到消息,前去捉拿犯人,有何不对?”余舒反问道。

    郭槐安先不急传唤其他证人,揪住她不放:“你供词上说薛相在牢中对你严刑拷打,难道不是因为你把新娘劫走藏了起来,你又执意不肯交待她的下落,所以才对你用刑的吗?”

    余舒冷冷一笑,道:“薛凌南拷问我,却不是为了打听他孙女的下落,而是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手头上握有薛家勾结东菁王的证据,所以才会对我动用私刑,逼我交出来。”

    她两句话就把案情扯到了薛家谋反的罪名上,前言后语毫无破绽,薛凌南总算按捺不住,沉声喝斥她:“休得含血喷人!老夫与逆贼姜家绝无干系,殿下——”

    他转头望着太子,神色哀痛道:“我薛家有无异心,难道太子殿下还不清楚吗?”

    不等太子回答,就听余舒又有话说:“事到如今,你不必博取太子同情,是忠是奸,太子心中早已有数。”

    薛凌南犹不死心地盯着太子,只见后者长叹一声,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语气沉重又失望道:“孤已阅过你同逆贼姜怀赢的亲笔书信,实在没有想到,孤的外祖父,居然妄想着谋朝篡位,孤无话可说。”

    他说是无话可说,却已经表明了态度,薛凌南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他的脸孔瞬息苍老了十岁,他两手打着哆嗦,捂着胸口垂下头颅,至今仍不敢相信,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太子,会在登基之前,反咬他一口。

    余舒看到这一幕,并没有报仇的快感,曾经对她来说高不可攀的薛相爷,在失去权柄之后,不过就是一个糟老头。现实她再一次认清了一个道理——这世道上,没有权利,人活着不如狗。

第七百七十四章 有仇必报

    今年的五月注定是不平静的一个月,先是祭祖大典过后传来东菁王拥兵谋反的消息,接着是兆庆帝驾崩,再来就是薛相被人揭发勾结东菁王而下狱,整座朝堂陷入了风雨摇摆中。

    余舒住在太曦楼养伤大半个月,回到家里等着她的是两个女人汹涌的泪水,赵慧和翠姨娘坐在她面前足足哭了一个时辰,经过这一次突变,她们两个不知不觉地亲近起来。余舒可谓是这家里的顶梁柱,打从十多天前她被关进大牢的消息传出来,余府就像是塌了天一般。

    赵慧从头到脚地将她摸了一个遍,含泪道:“半个月前司天监有人来传话,说是你伤得厉害,不便挪回家来,也不许我们过去看你。你娘当天晚上就做梦,梦见你浑身是血,可把人吓坏了,就怕你万一有个好歹。”

    翠姨娘在一旁点头附和,余小修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余舒伸伸胳膊抬抬腿给他们瞧,笑道:“哪有那么严重,我就是挨了一顿板子爬不起来,这天儿又热,也就司天监里有个好地方凉快适合养病,所以一直没回来。”

    她不会将她在刑部大牢的那两天两夜噩梦般的遭遇告诉他们,那只会让他们痛心。多亏了朱青珏的灵丹妙药,她的伤势虽然没有长好,但穿着衣裳是看不出来严重。这会儿赵慧若是撸起她的袖子看看,难保不会被她手臂上的窟窿眼儿吓晕过去,更别提她脑门上那一道丑陋的肉疤。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贺芳芝和裴敬异口同声地念叨。

    余舒先是宽了他们的心,接着才问起来:“我不在这些天,家里没出什么事吧?”她别的不怕,就怕有人不能拿她撒气,就来欺负她一家老小。

    一屋子的人瞬间沉默下来,赵慧硬挤出一个笑脸道:“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啊,就是总也见不着你不放心。”

    余舒顿时就猜到她不在家这段时间,府里是出事了,而且还不是小事。她见几个长辈不肯告诉她,就转头对余小修招招手:“小修过来,你跟姐姐说实话,咱们家出什么事了?”

    余小修到底是小,藏不住心事,被她哄了两句就红着眼睛告诉了她实话:“那天姐你出门后就没再回来,干爹和舅舅打听到消息说你被人抓进大牢了,他们为了救你出来,四处求人,却连见你一面都见不到。没过两天,突然来了一伙官兵闯进咱们家,带头那个胖子说是你把他的新娘子劫走了,说要找人,于是就把府里搜了一个遍,人没找到,他们就顺手拿了家里好些值钱的东西,就连花园里的鸟儿都遭了秧。最可气的是他们欺负后院几个丫鬟,要不是阿冉和我死命拦着,小葵姐姐差点让他们拖走了。”

    原来是她被关进牢里那两天,贺芳芝跟裴敬出去找门路,家里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周业德的小儿子周涅就带着一队金吾卫兵上门讨债,又砸又抢,还带调戏了余府几个样貌出色的丫鬟,尤其是****葵子长得漂亮,周涅一见就生了邪念,当即就要强抢,家里就剩下余小修和白冉两个男丁,此时他们站出来阻拦,自然是免不了挨打。

    余舒听罢,顿时火光满面,这才发现余小修下巴靠近脖子有一块拳头大小的乌青,一看就是被人打的,她眯起眼睛,托着他的下巴看了看,问道:“他们都打你哪儿了?”

    余小修摇头道:“我就是挨了几拳,不打紧。阿冉比我严重多了,他被人捅了一刀子,现在还躺在床上养伤呢。”

    余舒皱起眉头,就听贺芳芝叹声道:“白冉那孩子也是个硬气的,他眼见拦不住那一伙贼人,就撞着领头的刀子去了,当场就见了血,好在他机灵,知道躺在地上诈死,都以为是闹出了人命,那些人才慌慌张张地离去了。我和你舅舅晚上回来,发现家里一团乱,听说了这回事也是气地不行,但能有什么法子。好在白冉伤得不很严重,腰上开了个口子,我给缝了起来,静养一个月就好了。”

    他的语气满是无奈,余小修则是一副强忍委屈的样子,余舒沉下一口气,没有发怒也没有说要报复的狠话,而是歉意道:“都怪我做事冲动,没有考虑周全,连累了你们。”

    “一家人说什么外话,”赵慧轻瞪了贺芳芝一眼,不满他刚才多嘴,捏捏余舒的手心,柔声道:“你刚回来,别太累着了,躺着休息一下,我到厨房去看看,今天晚上多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你看你这些天瘦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真该好好补一补。”

    说着,就站起来,拽了拽翠姨娘,把贺芳芝和裴敬他们都撵了出去,只留下余小修陪着她。

    余舒平躺在床上,余小修乖乖地搬个小凳子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柄檀木香扇给她扇风,不一会儿,他伸出手来,轻轻碰了她额头一下,小声问道:“姐,你头上缠个纱巾做什么,不热吗?”

    余舒没有拨开他的手,闭着眼睛道:“我患了头疼,带着它舒服。”接着又夸他:“小修长大了,真不愧是我亲弟弟,就是要这样,遇见有人欺负咱们家里人,躲起来是没用的,你能和白冉站出来保护那些丫鬟,才像男子汉的样子。”

    余小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里是高兴的。

    两人正说话呢,忽然就听到一连串的“唧唧”声,金宝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蹭蹭爬到床上,圆溜溜地滚到余舒枕边,轻轻甩着毛绒绒的小尾巴,像是撒娇一样。

    “唧唧。”

    余小修伸出食指戳了戳它的脑门,酸溜溜地说:“我每天喂你,给你清理笼子,你闯了祸我还要替你挨骂,什么时候也没见你跟我这么亲热过,小白眼狼。”

    余舒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得到靠近她颈窝的那一小团柔软,听到余小修最后一声笑骂,她微微失神,记忆里薛睿也曾经这样无奈又纵容地说她是个白眼狼,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他挖空了心思对她,她却处处装傻。

    回想起过去那段时光,她的神色不由地柔和起来,笑着对余小修道:“你对她再好,她不领情也是白搭,她心里要是有你呢,你就是见不着她,她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个“她”竟不知说的是金宝,还是她自己了。

    聊了一阵,余小修就打起哈欠,这些天他都没有睡好,余舒见状,就打发他回房去睡觉,另外叫了丫鬟进来伺候。

    芸豆端着刚刚厨房蒸好的甜品进屋,放下东西就听见余舒问她:“小葵呢?”

    “她在厨房给白冉煎药。”芸豆怕她生气,就替****葵子说起好话:“小少爷那院子里头本来就没什么手脚勤快的丫头,她又感激前些天白冉救了他,所以主动包揽了这些活儿。刚刚奴婢在厨房见到她,她也是刚刚知道您回来了,说是给白冉送了药就过来给您磕头。”

    余舒哪里会生气呢,她摇摇头,说道:“这一回让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那天小葵肯定是吓坏了吧,多亏白冉机智,赶跑了那一群歹人。”

    芸豆悄悄红了眼眶,垂头道:“奴婢们不委屈,就是害怕姑娘出了什么事,再没人管我们了。”

    “往后就好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余舒淡淡地一句保证,转头便让她拿钥匙去钱箱离取了一包金豆子,赏了后院儿的丫鬟,又叫来周虎,让他跟着芸豆去库房搬了一匣子银元宝,回去给那天跟着她住了大牢的护院们每人赏两锭,陆鸿和徐青也都有份儿。

    她和景尘的婚事没成,嫁妆原封不动地抬了回来,这便省了一笔财物,此时散出去并不心疼。除此之外,公主府和礼部打点的聘礼如数送到她府上,她先前是准备送还,但后来知道这是宫中出的钱,大提点让她收着,她不拿白不拿,便又得了一笔外财。

    “去清点一下府里各处丢失损坏了什么东西,都记下来拿给我看。”

    余舒吩咐下去,第二天拿到手清单,她就去了司天监,先向大提点借了几个黑衣卫,又让陆鸿拿着她的牌子到宗正司挑了二十个官兵,拿上兵械,最后带上一个文少安,前呼后拥地向周家去了。

    余舒的轿子到了周业德家大门口,官兵们摆开阵仗,她就坐在轿子里面没动,让文少安去叫门。

    两天前大理寺审过薛凌南的案子,薛家满门获罪,周业德一时间也老实了起来,没有再上蹿下跳地找存在感。周家白天大门紧闭,文少安叫了几遍才有人应,黑衣卫事先得过余舒的交待,眼看着侧门开了一条缝,二话不说便上前一脚将门踹开了,拎出来一个门房小厮,扔到文少安面前。

    文少安低头看着那个吓傻的小厮,黑着脸说道:“坤翎局办差,今日要捉拿犯人周涅,速速去禀报。”

    小厮扭脸一看门前乌压压的一群人,连滚带爬地就往门里跑,一边跑,一边喊:“不好啦,不好啦!快来人去找老爷,外面来了好些官兵要抓二少爷!”

第七百七十五章 眉心疤

    余舒大张旗鼓地找上门的时候,周业德一家人正在后院吃午饭,周涅也在。管事的慌慌张张跑进来,把外面的情形那么一说,周涅就先摔了碗筷,口中骂道:

    “那个母夜叉居然还敢来,我看她是没吃够牢饭。爹你不用管,我出去教训她。”

    “你给我坐下!”周业德喝斥他一声,板着脸道:“都怪你没事找事,跑到她家里去闹腾,结果弄出了人命,这会儿你到外面去不是找死吗?”

    “老爷,”周夫人瞪了儿子一眼,扭过头对周业德道:“咱们儿子不过就是误伤了一个下人,难不成还要他偿命?要我说,这个余女御也太不识相了,区区一个五品小官儿,竟敢三番两次到咱们府上寻晦气,老爷你出去见一见她,打发走了便是。”

    周业德也觉得余舒太过狂妄,薛家是垮了没错,但他姓周的身上还有一份从龙之功呢,岂会怕了她一个小娘皮。于是他就带了几个卫兵,匆匆地往前头去了。

    来到大门前,周业德看见外面的阵仗,一眼就认出站在前头那几个黑衣卫,不禁皱起眉毛,瞪着人群中间那一顶软轿,立在台阶上扬声问道:“不知我周某人的儿子犯了什么罪,用得着司天监这样兴师动众前来抓人?”

    再怎么说他都是堂堂的三品金吾卫都指挥使,一个五品的女官,不管为了什么原由带着官兵跑到他门上来撒野,都是以下犯上,是越权。

    余舒坐在轿子里没出声,文少安走上前对周业德施礼道:“周大人有礼了,我家大人今日前来,是为捉拿伪造官婚文书私自通婚的人犯周涅,也就是府上的二少爷,我等奉公行法,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尽快将令郎喊出来。”

    周业德气笑,睨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子指手画脚。”伪造官婚文书的是薛家,真追究起来他也不怕。

    文少安不羞不恼,低头回道:“卑职乃是坤翎局一员从事官。”

    话音刚落,就见周业德抬起一脚踹在他腰上,将他一脚踢翻,文少安顿时从台阶上滚到了台阶下面,捂着被他踢痛的地方吸气,却没大叫大嚷。

    “嗯?”轿子里发出一声鼻响,几名黑衣卫瞬间拔出腰刀,上前一步,威逼周业德。

    周业德自是晓得大提点的黑衣卫不好惹,不由地倒退了两步,让卫兵将他护在中央,但见那轿子窗帘撩开了,露出余舒半张白煞煞的侧脸,另外一半陷在阴影中。

    “周统领,你现在是要包庇犯人,阻挠我坤翎局办案吗?”她的嗓音低低缓缓的,带有女子的阴柔,可那语气丝毫不嫌软弱,大有警告的意味包含其中。

    周业德冷笑道:“坤翎局办案,总该右令官亲自出马,凭你一个黄毛丫头,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倒来我门上撒野,你越权了!信不信我现在就叫来金吾卫军,将你再抓进大牢?看在大提点的面子上,你现在就滚下轿子,给我赔礼道歉,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不然的话,今天你就别想走了。”

    说着,他就拿着令牌让人去附近兵所召唤金吾卫,半是吓唬余舒,半是为防门外官兵冲撞。

    余舒的手搭在窗沿上,纤细的食指慢慢地叩动,既没有阻拦也没有示弱,等着周业德派人去了,她就坐在轿子里静静地等着。

    约莫有一顿饭的工夫,周府的下人带着一拨卫军回来了,人数压倒了余舒带来的官兵两倍,有四五十人之多,周业德顿时有了底气,不再忌惮黑衣卫,竖起两根手指指着轿子里的余舒,厉声道:

    “我数到三声,你若还是不滚,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一......二......三——”三声过罢,余舒的轿子还是停在原处,周业德骑虎难下,尽管他不想闹大,可若是他就此放过了她,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只怕人人都以为他姓周的是个孬种,怕了司天监,就连个女人家都收拾不了,他怎么在官场上混,太子即将登基,他怎么有脸往上爬!

    兆庆帝驾崩,遗体送回京城,要在宫中安放七七四十九日才可送往皇陵下葬,太子服孝三个月,便可登基为帝,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就是说司天监大提点的位置,最多再过三个月就要换人来做。这么一寻思,离卸职不远的大提点,和拔了牙的老虎没什么两样,他完全没必要像过去一样畏手畏脚。

    周业德想得远了,神情愈发不善,当即就下令:“把他们都拿下,押送到司天监去,我今日就要向大提点讨个公道!”

    一声令下,习惯听命行事的金吾卫军不带犹豫地冲上去,余舒带来的一群官差没有抵抗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几名黑衣卫根本没有出手,只是护在轿子周围不许人接近。

    周业德却以为是余舒露怯了,占到上风之后,就迫使他们抬着轿子调头,当即让仆人牵来马匹,押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司天监去了。

    ......

    带领众人来到司天监大门前,被门侧的守卫拦下,周业德没有硬闯,下马放话:“派人进去通报大提点,金吾卫指挥使周业德前来问罪!”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头顶着烈日,仰头望着司天监的高墙巨匾,居然出奇地没有了畏惧感。这要是在半个月前,老皇帝还活着,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一天能站在司天监大门口叫骂。

    等了一刻,司天监的正门突然从里面缓缓被人推开了,一身缟素的朱慕昭从门内走出来,身后只跟了一个任奇鸣,还有两个带刀侍卫。

    他缓步走到太阳下,环扫被金吾卫堵住的大门,目光落在一副兴师问罪模样的周业德身上,冷声道:“周统领在我司天监门前大喊大叫,不知何故?”

    周业德咽了口唾沫,努力板起脸孔,对着他匆匆一拜,便起身告状:“大提点有所不知,今日你属下坤翎局的女御官一早带着官兵到我府上寻衅,她口口声声污蔑我儿子是人犯,不分青红皂白,毫无凭据,就硬要捉拿他归案,敢问大提点,司天监就是这样纵容属下办案的?”

    他都想好了,如果大提点包庇余舒,大不了他就闹到太子面前,让太子亲眼看看司天监平日是怎样嚣张,他就不信,大提点还能一手遮天?

    朱慕昭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向一旁:“莲房,你来说说。”

    周业德转过头,就见余舒不知何时下了轿子,她披散着头发,额头上系着一块纱巾,宽大的衣袍衬得她身形消瘦,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回禀太书,”余舒不慌不忙地回话:“此前逆臣薛凌南府上的小姐和周统领家的公子结亲,周统领当日拿出的官婚文书乃是伪造,是我坤翎局的一个笔曹被人买通,私自盗用了前任右令官大印冒名发放。”

    她瞥了一眼周业德,又道:“那个盗印的笔曹已经承认了,他先是受到薛凌南的要挟,后又收取了周涅五百两银子的贿赂,律令上有云,造假官婚文书,比照无媒苟合罪加一等,男女双方具应受捕,轻则杖刑三十,重则男服役,女送入庵内修行。我奉公行法,今日前去抓捕周涅,何罪之有?反倒是周统领不依不饶,调遣金吾卫军将我拿下,藐视司天监,并且在国丧期内公然动武,这般大逆不道,论罪当诛。”

    何谓国丧,便是皇帝、皇后这等尊贵之躯举行丧事前后,举国哀悼,禁止婚嫁、宴会以及战事,京城内外,就连军营都停止练兵,更加不许城内出现打斗、动武的情况。

    头上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周业德微微变色,抢声道:“分明是你以下犯上,越俎代庖在先,如何怪我擅自动武?你莫非是不知,金吾卫乃京城禁军,有权执法。”

    余舒摇摇头,转身对朱慕昭道:“太书都听见了,周统领这样强词夺理,下官无话可说,还请您做主。”

    朱慕昭冷眼看着理直气壮的周业德,抬手一挥,对面街角突然涌出来一批身着轻甲的羽林军,约有百十人数,团团将司天监门外的金吾卫军围住。

    周业德大惊失色,转身四顾,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羽林军左统领尹元戎。尹元戎骑在马上,从分开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停在几步远外,低头俯视他,轻挑眉毛,调侃道:“早听闻金吾卫军嚣张跋扈,今日总算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啊。”

    羽林军虽然和金吾卫军同属于禁军,但前者身为皇帝亲卫,兵力远胜金吾卫军两倍还多,职权更在金吾卫军之上。两班人马平日里就有些互相看不顺眼,前些时候周业德投靠了太子,连带金吾卫军都变得趾高气扬,尹元戎忍气吞声了这些日子,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们。

    周业德强作镇定,质问他道:“尹元戎,你这是要干什么?”

    尹元戎冷笑:“本统领今日轮值,刚巧路过这里,遇见有人在国丧期间滥用军权,威逼司天监,你说我要干什么?羽林军听令,将这一群乱党统统捉住,给我带走!”

    眼见羽林军蜂拥而上,金吾卫均不敌,一眨眼就被放倒了十几个,周业德来不及逃跑,被尹元戎跳下马来一脚踹翻,在地上滚了两圈,刚好躺倒在余舒脚边,被她身后护卫的陆鸿和徐青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狠狠地压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半个多月前,余舒就是这样被人引诱到周府门前,被人瓮中捉鳖的。

    余舒撩动衣摆,蹲在周业德面前,垂着眼睛俯视他,柔声缓缓道:“忘了知会周统领一声,我如今已是坤翎局右令官,你是三品,我也是三品,何来的以下犯上,越俎代庖呢?”

    周业德挨了当头一记棒喝,总算醒悟过来他落入了圈套,今日只怕有来无回了,他冷汗直冒,奋力挣扎着喊道:“尹元戎!你和司天监串通一气陷害于我,我要见太子,我要告你们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我要见太子!”

    尹元戎不予理会,直接让人塞了一团汗巾子到他嘴里,把他的废话堵住。

    陆鸿和徐青将周业德从地上拎起来,余舒抬手掸了掸他肩膀上的灰尘,轻声道:“周统领好走,来日再相见,你可记得千万对我客气些,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爱记仇。”

    说罢,便让开路,将人交到羽林军手上,她走回到朱慕昭身后。任奇鸣眼神复杂地瞄了她一眼,再看一脸风淡云轻的大提点,心知他已经做了决定,只能暗叹自己时运不济了。

    尹元戎带走了周业德,朱慕昭随后就带余舒进宫去见太子。

    ......

    稍晚时候,太子听他口述了周业德滥用兵权的经过,眉头都没皱一下,说:“孤不止一次听说周业德目中无人,先时他镇压了宁王属下乱动,自以为立下大功,愈发不成样子,居然胆敢带兵围困司天监,父皇尸骨未寒,就有这等逆行,当真该杀。传孤的旨意,革除周业德金吾卫指挥使一职,送往大理寺关押,等到父皇下葬之后再行惩处。”

    周业德被革职,金吾卫指挥使这个大大的实缺就空了出来,太子大可以派个更加听话的人选去填补,不必他亲自动手,就收拾了一个居功自傲的刺头,杀鸡儆猴不落恶名,何乐而不为。

    余舒见惯了太子卸磨杀驴,并不觉得有兔死狐悲之感。朱慕昭早就给她立下榜样,她今后要走的是一条傀儡皇权的绝路。

    “多谢太子殿下为臣做主,”朱慕昭恭谢了太子,又侧身露出身后的余舒,道:“此前莲房揭发薛家有功,臣已破格提拔她为司天监右令官,掌坤翎局诸事。”

    他这是在向太子报备。

    太子目光转向余舒,先是留意到她雪白的脸色,又见她头上纱巾,想起她另一重身份,语气别样柔和地问道:“你的伤还没有养好吗?”

    余舒摸了摸额头,答道:“回禀殿下,微臣先时遭难,脸上留下一道疤痕,唯恐惊到了您,所以以此遮丑。”

    “哦?”太子狐疑地伸手探向她额头,“让孤瞧瞧。”

    余舒手指抖动,却没阻拦,任由他摘下了纱巾,看着他盯住她的额头惊愕的神情,她飞快地垂下头。

    太子愣了一下,才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转向一旁,暗叫一声可惜,口中却安慰她道:“不碍事,孤见你这道疤痕正在眉心,不仔细看倒像是故意画在眉间的花钿呢,你不要太过在意旁人眼光。”

    朱慕昭闻言看向余舒的额头,觉得太子倒也不算说谎,她那道半寸长的疤痕正好落在眉心中央,疤色暗红,是一道细长的菱形,这么看着并不丑陋,只是显得突兀罢了。

    “多谢殿下不嫌。”余舒轻声道。

    太子将纱巾递给她,她却没有再系回去,而是露出那道疤痕,直到她跟着大提点出宫。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午门外的官道上,低声对话——

    “这下太子是不会再有将你收进后宫的念头了。”

    余舒摸着眉心的突起,勾唇一笑:“太子想要效仿圣祖,可惜我是个毁容之人,后宫容不下我。”

    她的心愿,是站在司天监的顶端好好地活着,等待着那个人有朝一日前来兑现他的诺言。

第七百七十六章 大结局(伪)

    (请注意这是伪结局,有严重剧透,可以跳过此章直接看番外,番外亦可视作正文。)

    短短三个月国丧,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过是数日度日,朝堂上的官员却是度日如年。

    六月,显赫一时的薛家满门获罪,太子看在薛贵妃的情面上网开一面,没有诛其九族。抄家后,将薛凌南囚禁天牢,薛家其余男丁发配充军,女眷遣送入峨眉山净水庵削发为尼,一干管家奴仆送入供人院发卖。

    七月上旬,兆庆帝下葬皇陵,太子刘昙称帝,遣散先帝后宫,奉先皇后瑞氏为皇太后,迁入慈宁宫,奉生母薛氏为西太后,赐住紫薇宫,登基大典则拟定在九月举行。

    新帝亲政,临朝头一日,尹太傅就主动上缴了手中兵符,请求告老,新帝感念他劳苦功高,虽接收了他的兵权,却没有准许他离京返乡,而是封了他一个荣恩侯,恩准他在京城养老。并未因为早先宁王争权一事,责难尹家,此举为新帝博得仁厚之名。

    兆庆帝帝留下诸多子女,年长如刘思、刘鸩等人获封郡王,封地之官。年幼如刘赡、刘琦都在安陵城内赐住王府,搬出皇宫。

    八月中秋,眼看着就要出国丧了,新帝出宫微服私访,却在市井之中遭遇刺客,幸而司天监早有卜到今日祸事,藏在暗处的亲兵将刺客当场捉拿,送往刑部拷问。次日,竟供出是湘王指使的。紧接着便有人揭发湘王在供人院内豢养刺客,羽林军带兵前往查抄,竟搜出大量兵器和火药。这一时间就捅了马蜂窝,牵连出不少官员落马。

    湘王在定波馆被羽林军直接带走,送往宗正司关押。

    ......

    司天监下设宗正司,执掌皇室宗族的谱牒、爵禄、赏罚、祭祀等项事务。这里从来都是皇亲国戚闻风丧胆的地方,数不清多少天潢贵胄有去无还。

    湘王从被抓到关进宗正司,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孤王要见大提点。”

    隔天下午,朱慕昭带着余舒来到宗正司监牢,见到了穷途末路的湘王。曾经收押过不少大人物的牢房布置的十分宽敞,有床有椅,桌上还摆有一套茶具,墙角的恭桶每天都有狱卒洗涮,尽管如此,对于湘王这等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来说,还是太过简陋了。

    短短一夜,他整个人都憔悴了,然而一身风度无损,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泡茶,水是狱卒烧开的井水,茶叶是寻常的碧螺春,他沏茶的手很稳,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抬头看见站在牢门外的朱慕昭,没有露出半点苦大仇深的样子。

    “王爷昨晚睡得好吗?”朱慕昭主动开口寒暄,虽然湘王谋逆罪证确凿,他却没有丝毫怠慢。

    湘王淡淡地笑开了,实话告诉他:“略有些闷热,睡得不安稳。”

    余舒默默地站在一旁,她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博弈,没有她插足的余地,她今天来只是做个见证,见证这个曾经离皇位近到只有一步之遥的男人,是如何隐忍到今天。

    朱慕昭让狱卒将牢房打开,一个人走了进去,在湘王对面坐下,端起他刚刚泡好的茶水,低头轻嗅,被茶味熏眯了眼睛,赞叹道:“王爷还是老样子,不论是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湘王自嘲道:“可惜我再努力再用心,该得不到的终究是得不到。”

    二十年前,他本以为皇位就应该是他的,兆庆帝虽然年长于他,但生性平庸,既没有他的才干,也不敌他的名声,可是父皇到最后却将皇位传给了碌碌无为的兄长,将他心仪的女子另许他人。

    “王爷这又是何必呢,”朱慕昭好言相劝:“安分守己地做个闲王不好吗,圣上自觉有愧于你,这些年从来不曾委屈过你,你利用供人院豢养细作,又操纵商会大肆敛财,你以为圣上都不知情吗,他只是不想与你兄弟阋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谁说兆庆帝昏聩,他再有不足,不比几代皇帝名垂千古,却有一点远胜湘王,便是他有着一颗宽厚之心。

    湘王沉默下来,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脑中一幕幕想起过往,竟无言反驳他的话,因为皇兄待他的确宽宏。他不愿就藩,就赐他王府留住京城,他开设供人院,就恩准他买卖罪奴,他喜好玩乐,就给他修筑了定波馆供他夜夜笙歌。

    这一切荣恩他不是没有感触,但他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去,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王。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后悔的。”湘王摇头苦笑:“我不是败给了皇兄,也不是败给了刘昙,我是败给了司天监,败给了那一卷《玄女六壬书》。”

    说着,他突然问道:“我那皇侄儿准备怎么处置我?”

    朱慕昭目光闪烁,低声道:“今上不比先皇仁慈。”

    湘王顿时明了,新帝是不会放他一条生路了。然而他面容冷静,没有惊慌,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余舒,嘴角泄露了一丝诡笑,上身微倾,悄声对朱慕昭道:“只有《玄女六壬书》,没有天命太骨,司天监真地能屹立不倒吗?”

    朱慕昭猛地皱起眉毛。

    “用不着这么惊讶,薛凌南所知的那些个秘密,都是我泄露给他的,”湘王眨了下眼睛,声音愉悦道:“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朱慕昭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都低估了眼前这个男人。

    “你掌管了司天监这么多年,知道了那么多秘密,有没有仔细想过,天命太骨既是大安祸子和破命人孕育而出,那在开国之初,宁真皇后手持《玄女六壬书》,她是哪儿来的天命太骨?”

    朱慕昭神色不由地凝重起来,这个问题他早就想到了,却一直没能挖掘出真相。

    “呵呵,我来告诉你吧,宁真皇后手上的天命太骨,正是她与安武帝的血脉合流。你难道没有发觉,两任大安祸子,具是身上留着皇室血脉的男儿,而破命人,则是肖似宁真皇后的奇女子。你信不信?不一定非要大安祸子和破命人才能孕育出天命太骨,若是能寻到上一代破命人的血脉,再与皇室子弟媾和,或许不能孕育出十全十美的天命太骨,也或许会有相似的作用而未可知呢。”

    听完湘王一席话,朱慕昭内心有如平湖投石一般荡起层层波澜,他按捺不动,等着湘王自己揭开谜底。

    “百年前的破命人是叱咤沙场的女将军公孙婧,她与元峥皇子育有一子,落到司天监手中。后来公孙婧身死,元峥皇子不知所踪。公孙一家满门抄斩,唯独公孙婧一母同胞的幼弟逃过一劫,被忠心耿耿的仆人送出京城,从此隐姓埋名。我这些年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总算是找到了公孙家的后代。”

    湘王缓缓起身,走到朱慕昭身后,俯身贴近他的耳朵:“我挑中了一个身上流着破命人血脉的女子,让她孕育了皇兄的骨肉,那个孩子,你不想要吗?”

    朱慕昭倏尔张目,转过头,凌厉的目光刺向身后之人。

    湘王抬手按住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道:“你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可以把那个女子连同孩子一起交给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想要什么?”朱慕昭不假思索地问道,并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我如果要的是皇位呢?”

    “不可能。”

    “哈哈,我和你说笑。我要的不过是一条活路罢了,我相信你有办法瞒过我那皇侄儿的耳目,送我一家三口远离京城。”

    朱慕昭闭目思索了片刻,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湘王一身轻松地坐回去,提壶给他续杯,朱慕昭却无心再留下品茶,深深望他一眼便走。

    余舒站在牢房门外,等到他出来,她抬脚跟上,一路无言回到了太曦楼。

    “太书真地要放湘王离京?”她刚才在牢房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湘王可谓是真人不貌相,他居然比皇帝都要清楚大安朝背后埋藏的秘密,他能手眼通天,却没有成功谋反,只能说是他差了一点运气。

    “若是他所言不虚,放走他又何妨,”朱慕昭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的平静,哪怕湘王异想天开造出的那一具天命太骨不一定有用,他都要将它得到手。

    “湘王不足为患,”朱慕昭揉着眉心,面露倦容:“我担心的是东菁王,据我卜算北方战乱将至,国丧过后,想必姜怀赢会有一番动作,他麾下二十万虎狼之师,倘若倾巢出动,有云华和左辅星相助,叛军总有一日会攻打到京城。皇上还是太过年轻,就算有司天监辅佐,未必能镇压得了东菁王。”

    他抬头看着余舒,郑重其事地对她道:“我不强求你寻回景尘,但你有机会,一定要夺得《玄女六壬书》,你需时刻谨记着——司天监与大安共存亡。”

    余舒屈膝跪在他脚边,“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朱慕昭欣慰地点点头,疲惫的身体靠近进椅背,“你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余舒颔首告退,走出太曦楼,她独立在烟波缭绕的九曲桥上,眯眯眼眸,望着天边西沉的红日,晚霞映在她的脸庞上,将她眉心那一道朱砂渲染得鲜红妖娆。

    ***

    九月伊始,新帝登基,同年改号崇贞,皇后夏江氏。登基大典后,崇贞帝大赦天下,修改三十二条律政,轻减徭役赋税,大行仁政。

    次月,司天监大提点朱慕昭卸职,保举右令官余舒接任,崇贞帝恩准。兆庆十三年两榜三甲女算子余舒,成为大安史上年纪最轻的大提点,载入史记。

    几乎是同一时间,北方传来急报,东菁王在宁冬城拥兵自立,割据东北五郡,黄袍加身称帝,国号“大燕”。自圣祖开国以来,太平盛世维持了三百年,安朝至此分裂。

    之后硝烟四起,大安和大燕分庭抗争,战火持续了三年之久。

    崇贞四年,大安将士在战场上连连退败,十万燕军叩开了保定府的大门,一路势如破竹,兵临京都。

    ......

    司天监内

    夕阳余晖中,几名易官神形仓皇地跑上九曲桥,来到太曦楼门外,被守卫拦下,他们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在门外呼喊道——“太书,大事不好了!叛军已经杀到了安陵城外,圣上不肯离京避难,带着三千禁军,亲自披挂上阵,现在正往承天门的方向去了!”

    门上竹帘卷动,两个姿容姣好的白衣侍女垂首走出来,等在门外的几个人纷纷让道,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敬畏交加的目光,片刻过后,只见一抹烟紫跃入眼帘,轻飘的衣摆层层叠叠曳在地上,腰间佩环琳琅脆响,一道纤细挺拔的身影徐徐步出太曦楼。

    “可有打听到城外燕军统帅是何人?”

    立刻有人上前答话:“据说是燕皇义弟昌平王刘世宁,此子号称大燕第一军师,传闻他用兵如神,与大燕国师刘雁乃是两父子。太书,圣上此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外面兵荒马乱,京内不少官员都收拾家当准备着逃命去了,咱们现在如何是好啊?”

    斜阳刺目,余舒闭了闭眼睛,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黑衣卫何在?”

    话声落,便从太曦楼两侧疾行出几名身手矫健的黑衣护卫,扶刀半跪:“属下听令。”

    “速速召集司天监人马,随本座前往承天门救驾。”

    一个时辰后,余舒带着司天监内五百精锐赶到了承天门,却是来晚了一步,崇贞帝已经被燕军生擒,城门被火炮攻破,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火硝味道,燕军占据了城门楼,大批涌入城中,街头巷尾仍有不少残兵败将在做无谓的反抗。

    二百名黑衣卫领头冲锋陷阵,离城门越近,余舒心跳的就越快,就在她以为这条路再也走不到头的时候,飞奔的马车突然停下了,外面的打斗声戛然而止,一声高喝传来——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若是她此刻掀开车帘,便可以看见对面城门楼下,两门黑洞洞的火炮正对着她马车的方向,只要他们再往前一步,就会被轰成碎片。

    余舒坐在车里纹丝不动,朗声回答:“大安朝司天监大提点是也!”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余舒静静地等候,内心忽而有些焦躁,没过多久,城门楼上响起一阵骚动,她若有所觉地挺直了背脊,就听空中落下一个低沉有力的男声穿透了她的耳膜——

    “下面的可是司天监大提点吗?吾乃昌平王刘世宁。”

    余舒有些手抖地推开了两扇车门,仰头望去,暮色中,城门楼上人头攒动,但有一个男人身披亮甲,摘冠望下,一双黑亮的眸子穿过人海,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嘴唇一张一合,并未发出声音,但她读得出他此刻在说什么。

    ——阿舒,我来了。

第七百七十七章 番外(一)

    (友情提示:番外倒叙,从余舒升任右令官之后切入。不喜欢上一章伪结局的亲们可以无视上一章,从本章开始追番外。番外至少有五万字,会把前文暗线交待清楚。就这样,么么哒。)

    景尘“逃婚”后,司天监右令郎的职位就再次空了出来,这个位置好像受了诅咒一样,任谁来都坐不长。在景尘之前,右令郎是出自十二府世家的吕夫人,她上任不到三个月,就因卷入后宫争斗,被调到太史书苑去教书。再往上数一任,也是没几天就离职了。

    尽管如此,这个实缺还是能让一群人争破头,尤其是十二府世家当中现在没有人在司天监做官的,不论是托人情还是花钱打点,一点都不含糊,恨不能拉下脸来跑到大提点面前自荐。

    结果是白忙活了一场,就在兆庆帝驾崩的噩耗和薛家勾结东菁王谋反的浪潮声中,大提点不声不响地提拔了坤翎局的女御官接替了右令一职。

    包括司天监内都有不少人对大提点这一委任颇有微词,不外乎是因为余舒爬得太快了。兆庆十三年的女算子,短短两年时间就跻身司天监高官之列,这种升官的速度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但仔细想想,除了年纪轻资历浅,众人居然惊讶地发现挑不出她什么其他毛病了。首先,她是正经大衍试出身,十年不遇的两榜三甲女算子。再来,她曾是太子潜邸之日在双阳会上的坤席,一度襄助太子得势,也算是有一份从龙之功。更加上,她还是兆庆帝生前钦赐了封号的淼灵女使,早已名扬天下。最后,也是最近才发生的一件大事,她是揭发了奸相薛凌南种种罪行的重要人证,并且因此立功,本该论赏。

    这么一番计较,原本不满余舒升迁右令郎的官员和世家都成了哑巴。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她升官的事,余舒自己是没有半点心虚,在她还是女御官的时候,坤翎局的大小事务就是她一肩挑起,现在她不过是名正言顺地接管罢了。

    拿到任命告身的第二天,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金吾卫指挥使周业德诱骗到司天监门口来了个瓮中捉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太子早就想杀鸡儆猴,正好衬了她的手,周业德在大理寺待了三天,就被抖落出一堆见不得光的丑事与恶行,每一条都足以将他革职查办。他最初就是靠着薛凌南发得家业,现今整个薛家都垮掉了,墙倒众人推,他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周家遭遇变故,等到大理寺传来周业德被革职查办的消息,一家人便如同天塌了一般,祸不单行,就在周业德身陷牢狱之际,坤翎局来了几个官差,指名要抓周涅。

    周夫人是哭天抢地不肯交人,可惜这一回没有金吾卫军阻拦,官差直接进到周府大宅搜人,在后门抓到了望风而逃的周涅,将人带回坤翎局。

    “启禀右令大人,犯人周涅带到。”

    余舒现在办公的书房搬到了楼上,整个二楼专供她一人使用,地方比以前宽敞不说,窗外的视野也好,环境也更清静。

    文少安则是取代了之前盗印的任一甲的职位,现在大小也是个六品的正职了,至于女御官的职位则是空缺下来,大提点虽然让余舒举荐,她却没有想好合适的人选。

    余舒听闻周涅被抓回来了,没有起身去看,正好文少安在跟前,就在桌上翻找到之前写好的罪状,递给他道:“你跑一趟,把人送到刑部,帮我给曾大人带一句话,让他务必严惩。”

    “是,下官这就去办。”文少安放下手中的事,先紧着余舒的吩咐。

    司天监下设三司两局只有宗正司自带牢狱,坤翎局没有关押犯人的地方,只能送去刑部受罚,倒也省事。刑部现在已经不是薛凌南的天下,刑部侍郎曾闵之是大提点的人,让他帮个小忙不在话下。

    于是倒霉的周涅大热的天被人一路拖到了司天监,两度晕厥,刚刚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清醒过来,就又被人拖走了。当日他带兵闯进余府后院为非作歹欺辱女眷,掠财伤人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报应会来的这么快。

    文少安把周涅送到了刑部,曾闵之很给面子地吩咐属下打了他三十大板,丢进牢房里关着。狱卒惯能领会上面的意思,给他挑了一间又臭又脏的栅栏,连口水都不给他喝,把周涅折腾的死去活来。

    这一关就是半个月,周家几次来人,连面都没见着,也不知道他在牢里是死是活。周夫人和周家大少爷苦求无门,在外四处碰壁,最后还是周家一位世交长辈,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让他们去求余舒。

    周夫人心里恨死了余舒这个祸主,但她为了小儿子,不得不用心打点了满满一车礼物,和大儿子一起到余家谢罪去了。

    结果余舒面都没露,只叫门房收下了他们的赔罪礼,让周虎拿了一份清单交到周夫人手上,正是周涅带兵闯进余府那天毁坏和顺走的物件儿,只多不少,当中有不少稀罕的玩意儿,都是薛睿送的,比如前院花厅门里放有一对半人高的琉璃翡翠瓶,在外面买都买不到。

    周夫人看过清单,头晕目眩的回去了,隔了两天才再次登门,这回又拉了一车东西,一部分是物归原主,另一部分则是她忍痛出血补贴进去的,实在找不到又买不来的东西,就干脆拿银子充数。

    周虎带人清点了数目,再到后院去禀报余舒,回头就给周夫人带了两句话:“我家主人说了,贵府二少爷原是犯了事,本该送去苦地服役的,现在关上两个月已经是轻罚了,您回家去等着吧,到了时候刑部自然会放人了。”

    这意思竟是一点都不打算通融,周家这回赔礼算是白赔了。

    周夫人气得浑身哆嗦,若不是怕事的周大公子拉住她,当场就要闹起来,母子俩被请出了余府,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周夫人看着唯唯诺诺的大儿子,想到尚在牢里的丈夫和小儿子,忍不住嚎啕大哭。

    ***

    兆庆帝的遗体在宫中停放四十九日,朝中五品以上官员,隔三差五便要进宫哭灵,不乏有人为了表现忠良,天天进宫去撒眼泪的。

    余舒身上伤养好后,就跟着朱慕昭进宫去了。三伏天里。太阳毒辣,宫中却是处处雪白,殿门外乌压压的跪着一群人,有人干嚎有人呜咽,有人念念有词,有人抖肩抹泪,气氛沉重无比哀痛,却不知真正伤心的能有几个人。

    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不时传来“某某大人晕过去”的低叫声,然后便有太监跑过来把人搀下去休息。余舒觉得这一招挺好使的,实在哭不下去了就装晕,总比真被晒晕过去得好。

    朱慕昭带着她进到殿内,在高置的灵柩前面磕了几个头,就往侧殿去见太子了。余舒暗自庆幸朱慕昭不是惺惺作态之人,不然真要她哭,她只能往眼睛里抹辣椒面儿了。

    太子又要守灵,又要学习处理朝政,就将最近几个月的奏章都搬到了侧殿,尹天厚身为太傅,每日都会进宫指点他国策政论,他虽是宁王的外家,对待太子却毫不藏私,能教给他的一股脑都教给他,从来没有拿兆庆帝封他的太傅身份弹压过太子。

    因此太子至少表面上是对尹天厚敬重有加。

    “大提点来的正好,孤方才和太傅谈到倭寇匪患,有些不明之处,正需要你的见解,”太子如今对待朱慕昭多了几分亲近,少了许多恭敬,大概是因为他离称帝不远,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自信的神采,竟让余舒记不起从前那个少言寡语的九皇子了。

    太子看到余舒也在,便没忙着说正事,对她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她额头上的纱巾,道:“太子妃伤心过度,这两日身体有些不爽,你既然来了,不妨到东宫去陪陪她,帮孤开解开解她也好。”

    于是就叫来一个总管太监,让人带着她往东宫去了。

    兆庆帝下葬之前,后宫尚未遣散,太子还是住在东宫,他为人上进并不贪恋女色,是以东宫除了夏江敏这个太子妃,就只有太子良娣瑞紫珠和一个梅宝林。

    瑞紫珠没什么好说的,倒是这个小小的宝林,原是夏江敏身边的一个侍女,不知怎么就入了太子的眼,一夜承宠后就有了名分,她本不姓梅,却是太子说她身上有一股梅香所以赐了这个字。

    夏江敏见到余舒很是欣喜,也不懒在床上打盹了,就让宫女在凉亭摆了茶座,拉着她到小花园里乘凉。

    余舒看着她脸色问道:“太子殿下担心你精神不好,特地叫我来陪你,你是哪里不舒服?”

    夏江敏面泛红润,摇摇头,拉过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小肚子上,咬着唇羞涩地看着她,神情不言而喻。余舒张大了眼睛,不敢确信她掌心底下微微鼓起的是一个小生命。

    “你有孕了?”

    “嗯。”夏江敏抿嘴笑道:“孩子有三个多月了,算一算日子,就是我和你花朝节到郊外去踏青之后才有的。”

    余舒替她高兴,又有些担心,扫了一眼附近侍候的宫女,低声提醒她:“眼下正逢多事之秋,太子登基在即,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东宫呢,你自己千万要小心,保护好孩子,保护好你自己,别被人暗算了去。”

    夏江敏深以为然,挥挥手让宫女们都退下了,私下才对她露出撒娇的样子,挽住她的手臂道:“我觉得啊,这个孩子就是托了你的福才跑到我肚子里的,若不是你替我挡灾,我这会儿不知怎么样呢。阿树,等孩子平安生下来,我悄悄让他认你做个干娘好不好?”

    余舒啼笑皆非,眼中冷漠一扫,浮起暖色,摇头道:“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肚子里的可是皇子,你听谁说过哪个皇子认干娘的?”

    夏江敏哼哼两声,不再说些孩子气的话,目光一转,落在余舒的额头上,笑容收起,小心翼翼地对她道:“太子与我说,你伤到额头,落下一块疤,能让我瞧瞧吗?”

    其实她一见到她就想问了,就怕惹她不开心,所以忍到现在。

    余舒迟疑了一下,便抬手摘去素纱抹额,露出眉心那一道朱砂色的肉疤。夏江敏呆了呆,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了,我那里有上品的玉容霜,除疤很管用的,我这就让人去拿。”

    余舒按住她道:“不用费事,这道疤除不掉了。啧,你苦着脸做什么,我又不难过。你再仔细看看,我额头上多出这一道疤,是不是显得我威严多了?要不是怕吓坏别人,我才不遮着它呢。”

    夏江敏又想哭又想笑,说不出话来,但她盯着她眉心的疤痕多看了几眼,却不觉得吓人了。老实说,这道疤痕并不丑陋,反而给余舒过分秀气的五官增添了一股明艳之色。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亮起来,就叫宫女回去取她妆台抽屉里放的一盒胭脂,拿到手里,便对余舒道:“我有法子了,你不要动啊。”

    余舒听话的没动,就见她用一只貂毛细笔蘸着玉碟里的胭脂,在手背上调了调颜色,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一手稳稳地在她眉心间描画,片刻就成了。

    夏江敏放下笔,后退开一些端详她,眼神很快就变得异样了,她喃喃了一声“太美了”,便将镜子递给余舒,道:“你自己看看。”

    余舒不明所以地举起镜子,紧接着就愣住了。只见镜子里的人面容霜白,眉心生出一团绚烂的火焰,双眼似也染了火光,与之对视便能将人灼热,那疤痕的突起恰恰让火焰变得生动鲜活,仿佛下一刻就能钻出她的眉心,焚尽所有。

    不过稍加修饰,换一种形态,原本吓人的疤痕,居然能焕发出这般美丽的模样。

    “阿树,你不要戴什么头巾了,你看这样子多好看,连我都想画一个呢,”夏江敏兴致勃勃地要过她手上的镜子,又用笔蘸了些胭脂,在她自己额头上也画了一朵火焰花,却远远不如余舒眉心那一朵来的惊艳,只好悻悻作罢,将整盒胭脂送给了她。

    “这是我娘教我做的胭脂,一般水洗也不轻易褪色,非得用酒才能擦掉,你先拿去用,回头我再多做几盒给你送去。”

    余舒回过神来,忽然间想通了许多,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揽过夏江敏的肩膀,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明明,谢谢你了。”

    谢谢你让我发现,其实我可以活的更快活一些。

第七百七十八章 番外(二)

    (修编,内有同伪大结局重复内容,属于后来添加免费字数,请放心订阅。)

    短短三个月国丧,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过是数日度日,朝堂上的官员却是度日如年。

    六月,显赫一时的薛家满门获罪,太子看在薛贵妃的情面上网开一面,没有诛其九族。抄家后,将薛凌南囚禁天牢,薛家其余男丁发配充军,女眷遣送入峨眉山净水庵削发为尼,一干管家奴仆送入供人院发卖。

    薛家被抄家的头一天,余舒跟着负责抄家的羽林军左统领尹元戎一起去了相府。

    大门一侧,余舒坐在马背上,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帷帽,望着官兵从府里抬出一只又一只贴着封条的大箱子,抬上骡车送往户部清点。家丁和丫鬟们统统被捆住双手拴在一条绳子上,哭哭啼啼地排着队走出大门,最后才是这一家的主人。

    余舒没有见过薛睿的养母,所以紧盯着大门的方向唯恐错过了。直到她看见一个状似眼盲的中年妇人被两个披头散发的丫鬟搀扶出来,被官兵推搡着往囚车那边走,她连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赶在她们被送上囚车之前,将人拦下了,对官兵摆手道:“你们先去一边,我说几句话再送人走。”

    官兵们都认得她是谁,面面相觑了一眼,便一同走开了。

    “薛伯母?”余舒低声喊道,她仔细看着薛夫人泛黄病态的脸孔,依稀能在她的眉毛和鼻子上,看出和薛瑾寻相像的地方,其实薛家并不擅出俊男美女,薛瑾寻长相平凡,就是没有遗传到父母漂亮的地方,然而出了薛睿这么个人中龙凤,则是遗传到了云华的好相貌。

    薛夫人看不见眼前是谁,惊慌地倒退了半步,抓紧了丫鬟的胳膊。

    “伯母不要害怕,我是薛大哥的朋友,”余舒并没有自报家门,因为她现在薛家人眼中,就是害的他们一家老小颠沛流离的无耻小人。

    她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羽林军,托住了薛夫人的手臂,低头悄声道:“您此去峨眉山无需担忧,我会派人沿途护送,等到了净水庵,那里的老尼姑自会善待你们母女,你们暂且安心待着,等到一两年后风头过去,我再想办法接你们出来。”

    薛瑾寻先前被她藏了起来,昨日才刚由她亲自送到刑部,她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了,这一路上没人会为难她们娘俩,至于峨眉山净水庵那边,她也寻到了门路,绝不会让她们到了那里吃苦。

    薛夫人听她说完,神情换做迷茫,她犹豫着摸索到余舒的手抓住了,小小声地问道:“姑娘,你是谁?”

    薛家落得今日这步田地,亲朋好友唯恐被波及早就躲不见了,哪里还有人雪中送炭的人呢?倘若这姑娘没有骗她,能在这个时期仗义援手,那她一定是城碧孩儿的红粉知己,她不会没听他提起过。

    薛夫人最先想到了一个人,又觉得不可能,所以试探着猜到:“你是——莲房姑娘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那双温热的手掌紧紧地握了她一下,然后便松开了,她只听到那个低柔的声音变得冷硬,对负责押送她们的官兵发话道:“将人带上囚车,好生送到刑部。”

    官兵赔笑道:“大人放心吧。”

    薛夫人茫然地伸手向前探了探,却扑了个空,“姑娘,姑娘?”

    余舒后退到一旁,安安静静地目送薛夫人坐上囚车,这才悄悄地牵着马离开了。不远处,一身劲装的尹元戎抱臂斜靠在薛府大门外的老树上,窥见这一幕,颇觉有趣地挑起眉毛,暗自嘀咕道: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薛城碧要是知道他喜欢的女人为了荣华富贵,亲手将他一家老小送进大牢,会作何感想呢。”

    ***

    炎炎七月,兆庆帝下葬龙泉昭陵,他在位十五年间宽厚仁政,朝中百官敢于直谏,虽无丰功伟绩存世,亦无有穷奢极欲之事,只堪平庸。

    太子从昭陵送葬回京,三日后称帝,披上龙袍,登基大典定于两个月后举行。

    新帝亲政,临朝头一日,尹太傅就主动上缴了手中兵符,请求告老,新帝感念他劳苦功高,虽接收了他的兵权,却没有准许他离京返乡,而是封了他一个荣恩侯,恩准他在京城养老。并未因为早先宁王争权一事,责难尹家,此举为新帝博得仁厚之名。

    兆庆帝帝留下诸多子女,年长如刘思、刘鸩等人获封郡王,封地之官。年幼如刘赡、刘琦都在安陵城内赐住王府,搬出皇宫。

    八月中秋,眼看着就要出国丧了,新帝出宫微服私访,却在市井之中遭遇刺客,幸而司天监早有卜到今日祸事,藏在暗处的亲兵将刺客当场捉拿,送往刑部拷问。次日,竟供出是湘王指使的。紧接着便有人揭发湘王在供人院内豢养刺客,羽林军带兵前往查抄,竟搜出大量兵器和火药。这一时间就捅了马蜂窝,牵连出不少官员落马。

    湘王在定波馆被羽林军直接带走,送往宗正司关押。

    ......

    司天监下设宗正司,执掌皇室宗族的谱牒、爵禄、赏罚、祭祀等项事务。这里从来都是皇亲国戚闻风丧胆的地方,数不清多少天潢贵胄有去无还。

    湘王从被抓到关进宗正司,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孤王要见大提点。”

    隔天下午,朱慕昭带着余舒来到宗正司监牢,见到了穷途末路的湘王。曾经收押过不少大人物的牢房布置的十分宽敞,有床有椅,桌上还摆有一套茶具,墙角的恭桶每天都有狱卒洗涮,尽管如此,对于湘王这等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来说,还是太过简陋了。

    短短一夜,他整个人都憔悴了,然而一身风度无损,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泡茶,水是狱卒烧开的井水,茶叶是寻常的碧螺春,他沏茶的手很稳,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抬头看见站在牢门外的朱慕昭,没有露出半点苦大仇深的样子。

    “王爷昨晚睡得好吗?”朱慕昭主动开口寒暄,虽然湘王谋逆罪证确凿,他却没有丝毫怠慢。

    湘王淡淡地笑开了,实话告诉他:“略有些闷热,睡得不安稳。”

    余舒默默地站在一旁,她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博弈,没有她插足的余地,她今天来只是做个见证,见证这个曾经离皇位近到只有一步之遥的男人,是如何隐忍到今天。

    朱慕昭让狱卒将牢房打开,一个人走了进去,在湘王对面坐下,端起他刚刚泡好的茶水,低头轻嗅,被茶味熏眯了眼睛,赞叹道:“王爷还是老样子,不论是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湘王自嘲道:“可惜我再努力再用心,该得不到的终究是得不到。”

    二十年前,他本以为皇位就应该是他的,兆庆帝虽然年长于他,但生性平庸,既没有他的才干,也不敌他的名声,可是父皇到最后却将皇位传给了碌碌无为的兄长,将他心仪的女子另许他人。

    “王爷这又是何必呢,”朱慕昭好言相劝:“安分守己地做个闲王不好吗,圣上自觉有愧于你,这些年从来不曾委屈过你,你利用供人院豢养细作,又操纵商会大肆敛财,你以为圣上都不知情吗,他只是不想与你兄弟阋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谁说兆庆帝昏聩,他再有不足,不比几代皇帝名垂千古,却有一点远胜湘王,便是他有着一颗宽厚之心。

    湘王沉默下来,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脑中一幕幕想起过往,竟无言反驳他的话,因为皇兄待他的确宽宏。他不愿就藩,就赐他王府留住京城,他开设供人院,就恩准他买卖罪奴,他喜好玩乐,就给他修筑了定波馆供他夜夜笙歌。

    这一切荣恩他不是没有感触,但他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去,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王。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后悔的。”湘王摇头苦笑:“我不是败给了皇兄,也不是败给了刘昙,我是败给了司天监,败给了那一卷《玄女六壬书》。”

    说着,他突然问道:“我那皇侄儿准备怎么处置我?”

    朱慕昭目光闪烁,低声道:“今上不比先皇仁慈。”

    湘王顿时明了,新帝是不会放他一条生路了。然而他面容冷静,没有惊慌,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余舒,嘴角泄露了一丝诡笑,上身微倾,悄声对朱慕昭道:“只有《玄女六壬书》,没有天命太骨,司天监真地能屹立不倒吗?”

    朱慕昭猛地皱起眉毛。

    “用不着这么惊讶,薛凌南所知的那些个秘密,都是我泄露给他的,”湘王眨了下眼睛,声音愉悦道:“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朱慕昭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都低估了眼前这个男人。

    “你掌管了司天监这么多年,知道了那么多秘密,有没有仔细想过,天命太骨既是大安祸子和破命人孕育而出,那在开国之初,宁真皇后手持《玄女六壬书》,她是哪儿来的天命太骨?”

    朱慕昭神色不由地凝重起来,这个问题他早就想到了,却一直没能挖掘出真相。

    “呵呵,我来告诉你吧,宁真皇后手上的天命太骨,正是她与安武帝的血脉合流。你难道没有发觉,两任大安祸子,具是身上留着皇室血脉的男儿,而破命人,则是肖似宁真皇后的奇女子。你信不信?不一定非要大安祸子和破命人才能孕育出天命太骨,若是能寻到上一代破命人的血脉,再与皇室子弟媾和,或许不能孕育出十全十美的天命太骨,也或许会有相似的作用而未可知呢。”

    听完湘王一席话,朱慕昭内心有如平湖投石一般荡起层层波澜,他按捺不动,等着湘王自己揭开谜底。

    “百年前的破命人是叱咤沙场的女将军公孙婧,她与元峥皇子育有一子,落到司天监手中。后来公孙婧身死,元峥皇子不知所踪。公孙一家满门抄斩,唯独公孙婧一母同胞的幼弟逃过一劫,被忠心耿耿的仆人送出京城,从此隐姓埋名。我这些年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总算是找到了公孙家的后代。”

    湘王缓缓起身,走到朱慕昭身后,俯身贴近他的耳朵:“我挑中了一个身上流着破命人血脉的女子,让她孕育了皇兄的骨肉,那个孩子,你不想要吗?”

    朱慕昭倏尔张目,转过头,凌厉的目光刺向身后之人。

    湘王抬手按住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道:“你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可以把那个女子连同孩子一起交给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想要什么?”朱慕昭不假思索地问道,并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我如果要的是皇位呢?”

    “不可能。”

    “哈哈,我和你说笑。我要的不过是一条活路罢了,我相信你有办法瞒过我那皇侄儿的耳目,送我一家三口远离京城。”

    朱慕昭闭目思索了片刻,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湘王一身轻松地坐回去,提壶给他续杯,朱慕昭却无心再留下品茶,深深望他一眼便走。

    余舒站在牢房门外,等到他出来,她抬脚跟上,一路无言回到了太曦楼。

    “太书真地要放湘王离京?”她刚才在牢房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湘王可谓是真人不貌相,他居然比皇帝都要清楚大安朝背后埋藏的秘密,他能手眼通天,却没有成功谋反,只能说是他差了一点运气。

    “若是他所言不虚,放走他又何妨,”朱慕昭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的平静,哪怕湘王异想天开造出的那一具天命太骨不一定有用,他都要将它得到手。

    “湘王不足为患,”朱慕昭揉着眉心,面露倦容:“我担心的是东菁王,据我卜算北方战乱将至,国丧过后,想必姜怀赢会有一番动作,他麾下二十万虎狼之师,倘若倾巢出动,有云华和左辅星相助,叛军总有一日会攻打到京城。皇上还是太过年轻,就算有司天监辅佐,未必能镇压得了东菁王。”

    他抬头看着余舒,郑重其事地对她道:“我不强求你寻回景尘,但你有机会,一定要夺得《玄女六壬书》,你需时刻谨记着——司天监与大安共存亡。”

    余舒屈膝跪在他脚边,“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朱慕昭欣慰地点点头,疲惫的身体靠近进椅背,“你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余舒颔首告退,走出太曦楼,她独立在烟波缭绕的九曲桥上,眯眯眼眸,望着天边西沉的红日,晚霞映在她的脸庞上,将她眉心那一道朱砂渲染得鲜红妖娆。

    ***

    新帝遣散先皇留下的后宫,凡是育有子女的妃嫔,皆都送出宫去颐养天年,没有子女傍身者,皆都送往龙泉县守陵,最后不过是一个孤独终老的结局。

    先皇后瑞氏荣升皇太后,从栖梧宫移居慈宁宫,而新帝生母皇贵妃薛氏则被奉作西太后,从钟粹宫换往环境清幽的紫薇宫,就在太庙西侧,据闻是薛太后生产十九公主时伤了身子,需要静养,所以选了这么个偏僻的角落居住。

    某一天,余舒在司天监内突然接到宫中懿旨,薛太后宣她进宫。

    这是崇贞帝即位后,余舒第一次进后宫,步行在冷清的宫道上,她的心情早已平静如水,引路的小黄门不时地扭头偷看她,不小心接触到她冷淡的眼神,吓得缩起脑袋,闷着头往前走再也不敢回头,好像她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余舒知道自己如今在外名声不大好,多少人背后戳她脊梁骨说她不择手段,靠着揭发薛家得到大提点的赏识,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又拿她曾经和薛睿结拜兄妹的事情指摘她无情无义。她心里很清楚是什么人在暗中鼓动这些流言,却不在意。如今名声好坏于她已无大碍,手握实权,她早就过了需要名声傍身才能立足的阶段,再多人的唾沫星子都淹不死她。

    走过长长的一段路,来到紫微宫门外,迎接她的是昔日薛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颂兰。

    “余大人里面请。”颂兰垂着头,看不清脸色,但是余舒却能感觉到她的冷淡。省略了搜身坐香这一步骤,余舒很快就被带到了薛太后面前。

    紫微宫修缮的大气宽敞,却不比钟粹宫奢华,空荡荡的轩室,素妆淡抹的薛太后靠在长榻上,仍旧是一身慵懒贵气,却多了几分美人迟暮的萧瑟。

    “女臣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寿金安。”余舒一手贴在腹部,一手背于身后,矜持地躬身,未行大礼。她是今是朝中三品大员,除了面前皇上需要磕头,面对后宫妃嫔女子,哪怕是皇太后,也可以不必跪拜。

    “免礼。”

    薛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躬身抬头,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孔,下一刻,就被她眉心那一团赤红的火焰擒住了目光,微微恍神,居然想到了那一年定波馆的芙蓉君子宴,她昙花一现的模样。

    这世间不乏另人惊艳的女子,有一种是因为美貌的皮囊使人心动,也有一种则是因为独一无二的气质使人心折,前者往往难敌岁月,后者却不畏光阴的蹉跎。

    “敢问太后宣臣进宫所为何事?”

    薛太后收回神,冷下脸道:“本宫就是想亲眼瞧一瞧构陷我薛家的无耻小人。”

    “臣惶恐。”余舒面不改色地告了一声罪,迎着她寒霜一样的眼神,看了看她憔悴的脸色,低声道:“思虑过重最是伤身,万望太后为了圣上与小公主保重身体。”

    她能读懂薛太后的心情,眼看儿子做了皇帝,却过河拆桥除掉了她的娘家人,她这个太后形同虚设,辛辛苦苦熬到了这一步,竟还不如先皇在世的时候做一个宠妃来得权势。她不能怨恨已经做了皇帝的亲生儿子,只能将愤懑与不甘都寄托在她这个外人身上。

    余舒无意为自己澄清,薛太后却不会放过她,当下讽刺道:“城碧当真可怜,他待你情深,本宫早就看在眼里,可惜他是有眼无珠,错把蛇蝎当美人,看不出你的狼心狗肺。”

    薛家出事后,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薛凌南,更没有机会了解真相。所以她固执地认为薛家是被污蔑的,薛睿根本就没有投靠东菁王。在她眼中,薛睿仍是她兄长薛皂的亲生骨肉,是她喜爱的城碧侄儿。

    余舒情愿让她误会下去,任由她冷嘲热讽地挖苦了她一通,末了,让人撵她出去。这样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全然将她当成是发泄的工具。

    余舒受了一回,却没那好性儿受第二回,未免薛太后动不动就把她叫进宫里骂上一通,她临走前就跟她提起了一件事——

    “太后身处僻静之地,大概还没听到外面的消息,三天前圣上微服私访遇刺,刺客供出是湘王指使,前日湘王就被抓进了宗正司,不巧臣正是圣上钦点的几个审讯官之一。”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薛太后那短短一瞬间的变脸已经告诉余舒,她听懂了她话里藏的警告,想必今后不会再将她当成是个忍气吞声的软柿子。

    “太后安歇吧,臣告退。”

    余舒来的时候一身轻松,走的时候更是无忧无虑。薛凌南和湘王先后落入法网,薛太后的把柄被她抓在手心里,整座安陵城,再没有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人,她不必再战战兢兢地活着了。

    这种肆无忌惮的感觉真好。

    余舒脚步轻快地走出宫闱,离开皇宫,回到了司天监。正是下午半晌时候,她摇着扇子进到坤翎局的院子,就见前面楼里走出来一个人,和她打了个照面,挂起一张生硬的笑脸就迎了上来。

    “余大人。”

    是天文局的副官崔秀一,余舒站住脚,身后给她撑伞遮阳的小吏也停下来,她挑着下巴瞅着他道:

    “崔大人没事儿跑我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攒够了银子要还账啦。”她曾在崔家大易馆赌易,一局爆彩赢了好几万两银子,崔秀一的亲闺女崔芯给她打了张欠条想赖账,她就找上她老子要钱,借机讹着崔秀一替她办了好几件事。

    崔秀一一脸尴尬道:“那笔银子下官肯定会还,今天来找余大人,却是另外有事相求。”

    余舒多看了他一眼,就猜到他所为何事,勾动嘴角,要笑不笑地说道:“若是为了我下面那个女御官的职位,你就不要提了,我心中已有人选,不日便会举荐她上任。”

    “啊,”崔秀一大失所望,干愣了片刻,待要厚着脸皮再求上一求,余舒却绕过他往里走,完全不给他说情的机会。

    他没好意思再撵上去,只得怏怏不乐地走掉了。

    余舒进到楼里,文少安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扇子,给她端了一杯放凉的梅子茶,望了望外面,对她道:“崔大人走了?”

    “唔,”余舒喝了凉的,舒坦地吁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文少安唉声道:“你要是个女人,这女御官的职位也轮不到别人来坐。”

    文少安笑道:“大人不必安慰我,我能有今天已经很知足了。”又问她:“您跟崔大人怎么说的?”

    余舒托着下巴懒懒道:“还能怎么说,他一定是想求我举荐他那宝贝女儿,我没空理他。”

    崔芯的确是个人才,但她坏就坏在和余舒有过节,当初她没少帮着息雯郡主出孬点子对付她。虽然时过境迁,余舒现在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她可以既往不咎,却不会以德报怨,傻到养虎为患。

    “少安,太史书苑教习奇术一科的方院士,他的外孙女司徒晴岚你见过吗,我欲举荐她出仕,你以为如何?”

第七百七十九章 番外(三)

    司徒晴岚做梦也没想过这等好事会落到她头上,她自认为余舒和她的关系比不上辛六亲密,她又是世家的外姓人,那个坤翎局女御官的职位轮也轮不到她来宵想。

    所以她在听闻余舒升任了右令郎的好消息后,并没有急着上门巴结,反而有意避嫌,这几个月都没有主动去见她,以免余舒也将她当成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这是司徒晴岚在太史书苑的最后一年,再过几个月就要卒业,她人也满二十岁了,舅舅和舅母一心要将她嫁出去,她再不情愿,也不能赖在方家不走。可是她这样孤苦伶仃的身世,年纪又不小了,能寻到什么好人家,现在外公是能护着她,等过几年老人家走了,谁还会拿正眼瞧她,更有那恶毒者背后说她是个克父克母的丧门星。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不过如此了,谁知会有惊喜等在前面。

    文少安在太史书苑找到司徒晴岚,谁也没有声张,将她带往司天监去见余舒。司徒晴岚一路上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虽然文少安没有对她说明,但她猜到了余舒为何找她,她不敢多想,唯恐会是一场妄想。

    这是她第一次进到坤翎局内部,整洁的庭院和繁多的花草不似一般官衙威严,笼罩在绿荫下的楼台让她心生向往,再一次唤醒她对平庸的不甘。

    大厅里办事的官员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但还是各忙各的,没有好事者上前问询,文少安将她领到二楼,花厅西边是阳台,东边是四扇雕花门,他走上前轻叩门扉。

    “大人,司徒姑娘到了。”

    听到门内传出一声“进来”,文少安将推开中间两扇屋门,司徒晴岚两耳空空地走进去,抬头只见东窗下摆着一张紫檀八足螭纹大书案,余舒背着光坐在椅子上,看不清面容,两肩北斗星宫熠熠生辉,近在眼前,却高高在上,一身荣华不可冒犯。

    司徒晴岚不由地局促起来,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行礼问候。却见余舒放下卷宗,起身绕出来,朝她招手,语调轻快道:“你来了,这边坐。”

    文少安无声地退下了,司徒晴岚束手束脚地坐到了茶座上,这时抬头,才看清了余舒的面容,毫不设防地被她眉心的火焰灼痛了眼睛,只一眼便垂下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余舒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拘谨,自顾自地开口寒暄:“我们有几个月没见了吧,方院士近来身体可好?”

    司徒晴岚道:“外公身骨健朗,只是先皇去后颇多伤神,有些精神不济。”其实方子敬的身体这半年大不如前了,若不是为了一群不争气的子孙后代,早该辞去院士一职,效仿辛老院士归家颐养天年了。

    余舒竟好像学了读心术一般,顺着她的话说道:“方院士年事已高,不该再过操劳,教书累人,你怎么不劝劝他尽早卸任回家荣养。”

    司徒晴岚苦笑,“我劝过了,可他老人家脾气倔,哪里听得进去我的话。”

    余舒淡淡一笑,意有所指道:“只怕他不是脾气倔,而是放不下心。”京城十二府世家表面风光,却已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好一点的像是辛家,辛雅人到中年,又在司天监供职,能为自家谋划。而像方家之流,不是后继无人,便是挤破头都进不来司天监,只能守着一座大易馆勉强维护世家的脸面。

    司徒晴岚脸色一黯,膝上十指紧缠,内心的煎熬让她无法再假装淡定,她起身站到了余舒面前,鼓足了勇气开口:“我知道坤翎局女御官的职位你还留着,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试?”

    余舒手臂搭在桌面上,瘦长的手指轻叩着彩瓷茶盖,每一下仿佛都敲在人心头,她目光审视着司徒晴岚,放缓了语气问她道:“你现在是以朋友的名义拜托我,还是以司徒晴岚的身份请求我?”

    司徒晴岚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余舒的意思,她有短暂的犹豫,然后便躬身拜下——

    “今日来的是司徒晴岚,没有别人。”她要投靠余舒,便不能再假借朋友之名,这个选择看似为难,却恰恰让她认清了自己。

    余舒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扶起来,顺手在她肩膀上拍道:“明日我便到大提点面前举荐你出任女御官,事成之前,你先不要对人提起。”

    司徒晴岚按捺不住欣喜,点头应承。

    直到她走出司天监的大门,脚步仍有些虚浮,她婉拒了文少安相送,头顶烈日,一路走回了方府。像往常一样进门先到上房去见她外祖母,面对两位舅母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她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因为她知道,很快她就不必再做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了。

    ***

    余舒推举了司徒晴岚,大提点只是问了问其人的来历与品性,便由她做主。

    “下个月就是登基大典,我会选个合适的时机,让你接替我的位置,”朱慕昭带着她在太曦楼后庭的凉亭坐下,交待起后事。

    “任奇鸣还任少监,坤翎局右令郎我欲使吕夫人复职,有他们两个人听命于你,介时就算有人不服,也影响不了大局。”

    “全凭太书安排。”余舒心中不是没有成算,司天监三司两局,会记司的主事官辛雅被她抓着把柄,天文局的崔秀一不足为患,坤翎局早就被她收服了。等她做了大提点,宗正司就是她囊中之物,任奇鸣骑不到她的头上,余下一个太承司独木难支,曹左令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和她过不去。

    朱慕昭满意地看着她愈发沉稳的气度,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对她道:“别的我不担心,你的手段不差,镇住司天监不难,只是时早时晚。我怕的是你因为手中权势,就荒废了易学上的精进,需知大提点这三个字,拥有的不仅是无上的荣誉,更是全天下千千万万学易之人的表率,你要掌控司天监,要辅佐皇帝,就必须要有独占鳌头的能为。”

    余舒把他的劝诫听进去,不由地皱眉凝思。

    朱慕昭又道:“若是有《玄女六壬书》在手,你大可无虞。但你没有那等通天的本领,就要博采众家,取长补短。你确有一门断死奇术,却是诸多极限,不能信手拈来,倒不如我的大洞明术可以练到极境,另人生畏。我在任这十几年,从未有一日放松懈怠,不仅是朱家秘术,就连其他世家的独门绝学,我也都有涉猎。你不要小看京城十二府世家,若无过人之处,他们的先辈又岂能助得圣祖打下江山,可惜他们后人平庸无志,糟蹋了各种稀世绝学,不能将它们发扬光大。”

    余舒抬起头,双目如炬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了想往与期待。

    朱慕昭豁达地笑了,伸出手掌一一细数:“吕家的********,方家的千面相术,崔家的灵言术,任家的九阴堪舆学,秦家的降雨诀,孔家的八阵图......最后便是我朱家的大洞明术,这十二般绝学,我可以破例传给你一样,由你自己来选,至于能够学到何种境界,就看你的机缘了。”

    闻言,余舒面泛潮红,略有些失态地问道:“太书所言当真?”

    “何故骗你。”

    余舒起身道:“容我考虑一下。”

    朱慕昭摆摆手,由她去了。余舒一个人行至湖边,低头看着脚下碧波,投映出她年轻却毫无朝气的脸,她心头那一团火热瞬间便被浇熄了,冷静下来后,她才原路走回凉亭。

    “想好了?”朱慕昭问。

    “太书,我能否学习朱家的大洞明术。”十二府绝学任她挑选,听起来十分诱人,可是以她的资质,只有学习大洞明术,才有机会在朱慕昭的亲身教导下得到真传。

    同样是作为没有《玄女六壬书》的大提点,朱慕昭可以凭借大洞明术威慑朝堂,她何必要另辟奇径,舍近求远呢?朱家的大洞明术,加上她的祸时法则,说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朱慕昭看起来毫不意外,他点点头,面色和蔼地对她道:“自明日起,卯时你到太曦楼来。”

    余舒拜谢。

    ......

    三天后,司徒晴岚的任命告身从司天监发往太史书苑,一时间人人称羡。且不说方家上下听到了这个好消息是会哭会笑,方子敬是老怀大慰,要不是国丧未过,不能大摆宴席,他非要为外孙女庆贺一番不可。

    方子敬听闻此事幸有余舒撮合,回到家便从他压箱底的好东西里翻出来两件,忍痛割爱,让司徒晴岚拿去谢礼,想了想,又提笔手书一封,捎给余舒,聊表谢意。

    他捧着司天监发来的告身文书反复看了好几遍,私下单独对司徒晴岚说道:“你日后到坤翎局供职,千万莫失了本分,这样大好的机遇,旁人求都求不来,你更要珍惜才是,切不可狂妄自大,惹得上司厌烦。”

    司徒晴岚温顺道:“外公的话我都懂得,我与莲房虽是好友,到了官场上,却只是上官与属下,我不会得寸进尺的。”

    方子敬叹了口气,眼神飘忽道:“人各有命,余莲房前程了得,你竟是遇见贵人了。”

第七百八十章 番外(四)

    朱慕昭十五岁习得大洞明术,后又用了五年时间达到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境界,到他三十五岁时候,大洞明术已经化为他的本能,心念一动,便可识破眼前虚妄。论及精通,就连他的父亲,上一代大提点朱昶都不如他良多。

    这世上只有两类人能够在他面前撒谎,一类是佩带了七星子的人,比如皇帝和云华,另一类则是根本不会说话的哑巴。

    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朱慕昭用了三日时间将六十甲子纳音之法传授给余舒,又用了三天时间给她讲解大洞明术全篇口诀,最后用了三天时间教会她养目和锻炼耳力的窍门,前后一共九日,填鸭式地将大洞明术强塞进她的脑子里。

    余舒只当他拔苗助长,并未察觉到朱慕昭一举一动之下暗藏的急切。所幸大洞明术不似六爻奇术,对修习者的资质和悟性没有严格的要求,只要学会,就可以使用。她自认为缺少天赋,就全靠勤勉刻苦,所以这些天学得相当认真,朱慕昭当天教给她的东西,她哪怕整晚不睡觉,也要死记硬背下来,第二天他考校她的时候,即使不能对答如流,也要做到有问必答。

    朱慕昭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惊讶她居然勉强能跟得上他的进度,不说是一点即通,她却称得上是机灵了,往往教给她一点,第二天她就能举一反三,实在出乎他意料。

    到了最后一天,他再没什么好教她的,便将她带到太曦楼最顶层,她从未跨足过的地方。

    这是一间幽僻的灵堂,供桌上摆放了几盘新鲜的果子和糕点,四周打扫的一尘不染,余舒看到那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牌位,她默默地数了数,一共是有九块,看到最左边那一块牌位上一片空白,最右边那一块牌位上刻着“九代司天监大提点朱昶之神位”,她便知这些牌位上面供奉的都是历代大提点。

    朱慕昭点亮了供桌两旁的蜡烛,取了三炷香,在烛火上引燃,然后示意余舒后退两步,他径自在蒲垫上跪下了,举起香至额头,沉声道:

    “十代大提点朱慕昭告罪列位先辈,在任十五载,未能寻回《玄女六壬书》,亦未能制成天命太骨,失尽本职,虽死难辞其咎,来日九泉之下,自甘受惩。”

    说完,便举香三拜叩首,再起身放入香炉,又重新取了三炷香,递给余舒,郑重其事道:“该教你的,我都教给你了。自今日起,我便指定你为司天监第十一代大提点,你现在跪下,在祖宗先辈的灵位面前立誓,有生之年,务必要将司天监发扬光大,寻回《玄女六壬书》,誓与司天监共存亡,如若有违誓言,来生来世便做牛马,饱尝畜生疾苦。”

    余舒眉心发烫,却是面不改色地接过了那三炷香,撩起衣摆,跪在一桌牌位前,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举香高过额顶,低头沉声道:“十一代司天监大提点余舒,拜见列位先人,今日立誓,凡我有生之年,必将寻回《玄女六壬书》,将司天监发扬光大,誓与司天监共存亡,如有违背,来生来世不再为人,便做牛马饱尝畜生疾苦。”

    而后磕头,上香。朱慕昭目光欣慰,他能辨别出她这一席话是发自肺腑,毫无虚言。

    “好了,你再向我立个誓,不得将我朱家的大洞明术外传。”

    余舒遵照他的话,再发誓约。朱慕昭点点头,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这座灵堂建成约有两百年,一向灵验,传闻某一代大提点因为擅自泄露了《玄女六壬书》的秘密,待到他卸任之后,不过十日便暴毙而亡。”

    余舒感觉到颈后一股凉气拂过,转头看着供桌上那两排黑漆漆的牌位,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心道:这哪里是灵验,分明就是邪门儿了。

    ***

    余舒自从学会了如何使用大洞明术,就找到了新的乐子,每日回到府上,她都会找一个练习目力和耳力的对象,尽提些五花八门的问题,常常把人问地晕头转向欲哭无泪,北大厢的丫鬟们个个遭过她荼毒,她却乐此不彼。

    朱慕昭将大洞明术分为五重境界,第一重是察言观色,第二重是耳聪目明,到了第三重融会贯通就是小成,才可以辨识真伪。而到了第四重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就能从只字片言上判断真假。最后一重则是一叶知秋,他将大洞明术练到臻境,用了整整二十年,才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余舒原以为凭她的悟性,哪怕尽得朱慕昭真传,哪怕她废寝忘食地苦练,最快也要三年五载才能小成,不成想,学成七日后,她便感觉到了耳聪目明这一重境界。

    这种变化显而易见,她的视力仿佛一夜之间就清晰了十倍,三丈开外一张纸上写的小楷,她也能看得清楚,她的耳力也胜过从前,夜里隔着门,她能听到走廊底下窃窃私语的丫鬟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她固然惊喜,然而事出反常即为妖,只怕是走火入魔了,隔日她便找到太曦楼,将她这般变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慕昭。

    朱慕昭显然也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突破到了第二重,当场试验后,才确定她是真的到了耳聪目明的境界。

    余舒见他脸色古怪,不由地就往坏处想:“太书,是不是我哪里练岔了?说起来,我近日总觉得头痛,睡觉又浅眠,有点风吹草动就惊醒了。”更奇怪的是,她晚上睡不好,白天却一点都不觉累。

    朱慕昭皱了皱眉头,视线落在她眉心的疤痕上,忖度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这样的情况,我曾在书上见过。常说人有七孔八窍,七孔是指眼耳口鼻,这八窍却也生在头上,却是多数灵智不开。若有人一夜之间变得聪明了,或有人一夜之间变得力大无穷,便是通俗所说的‘开窍’了。我猜测,你现在这些变化,或许与你之前的遭遇有关。”

    余舒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那一道突起,怔怔道:“照您说,我竟是因祸得福了吗?”

    朱慕昭笑笑,宽慰她道:“眼下看来确是一件好事,你又何必多想,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就让青珏过来给你瞧瞧。”

    余舒还真是不放心,万一她这是伤了脑袋落下的后遗症呢,于是不好意思地对他道:“那就麻烦朱师兄多跑一趟。”她毕竟是学了朱家的本事,不能拜朱慕昭为师,唤朱青珏一声师兄却不为过。

    傍晚,朱青珏闻讯来了司天监,他已得知他爹私下将大洞明术传给了余舒,并无异议,眼下听闻余舒的症状和朱慕昭的猜疑,顿时啧啧称奇:“从来只听戏文上讲过,有人摔了个跟斗,磕到了头,然后就变得聪明了,没想被我遇见个大活人。”

    当着朱慕昭的面,余舒总不好和他斗嘴,便伸手让他把脉。朱青珏仔细为她检查了一遍,确认她身体没什么毛病,到底是找不出她头痛和浅眠的原因,最后只能归结于她是突然开了窍,一时用脑过度所致。

    余舒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回到家,便焚香用六爻为自己卜了一卦,得知是福不是祸,才接受了自己突然变聪明的事实。

    她一时兴起,便将醍醐香熄灭了,等到屋子里的香气散尽,再用六爻卜卦,居然让她顺利推算出来!她一鼓作气试了三遍,皆无空卦!

    需知当日青铮为了教她六爻术弥补她八字缺失,让她抓了多少个日夜的围棋子,才提升了一点她那可怜的资质,勉强够得上学习六爻的门槛,且还不能为自己卜卦。后来辛雅交易给她仿造的太清鼎和醍醐香,她才能用六爻卜算自己。

    而现在,她竟不必使用醍醐香,也能将六爻运用自如!

    “我果真是开了窍么。”余舒难抑自制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恨不能仰天长啸一声,发泄心中的欢喜。

    ——易有云,福祸相依。她今日方能体味这四个字的真谛。

    ***

    湘王在宗正司关了半个月,他与朱慕昭私下达成协议,朱慕昭安排他一家三口逃出京城,他就将上一代破命人的后人还有那个很可能生有天命太骨的孩子交给司天监。

    朱慕昭后来没在余舒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也没有多嘴去问,直到新帝登基大典的前一天,朱慕昭带着她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司天监的后门悄悄离开。

    “太书,我们这是去哪儿?”余舒透过纱窗看向外面陌生的街道。

    “湘王昨夜畏罪自尽了。”

    她愣了一下,回头对上他平静的眼神,不由地用上了大洞明术,一对黑白分明的杏眼瞬间变得空茫起来。

    “湘王真的死了吗?:”

    朱慕昭笑看她一眼,并不介意她学以致用在他身上,而是回答道:“你只当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便是。我现在就是带你去见上一代破命人的后人,万许她的孩子生了一具天命太骨,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七百八十二章 番外(六)

    纪星璇被黑衣卫直接送进了宗正司地牢,孩子则被余舒抱了回来。

    朱慕昭告诉她,鉴别天命太骨的唯一方法,就是使用东郊皇陵密洞里的黄泉水,到了五月初九那一天开坛祭祖,将整具骸骨泡入黄泉水中,若是真骨,则骨头会变为金色,若是假骨,则无异象。

    闻言,余舒低头看着怀里的襁褓,小家伙刚刚睡醒,睁着一双水晶珠子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肉呼呼的脸蛋一鼓一鼓,傻乎乎地吐着泡泡,一点都不怕生。

    “那要何时取骨?”她问道。

    “随时。”朱慕昭看向孩子的眼神略显冷酷,“夜长梦多,最好是尽快取骨,等到明年祭祖大典,你再做鉴别,若是可用,你便不必再为孕育天命太骨发愁。”

    余舒沉默片刻,抬头道:“既然明年五月才能鉴别真伪,不如介时我再取骨。这孩子本是无辜,就让他多活几个月吧。”

    朱慕昭岂会看不出她的心软,摇着头道:“只怕你到时候下不去手。”

    余舒冷笑道:“为何下不去手,我又不是菩萨心肠,姑且不论我与那纪星璇原是死仇,我不杀这个孩子,难不成将来要把我自己的孩子扒皮拆骨?”

    朱慕昭盯着她的双眼,确认她不是在虚张声势。

    余舒目光毫不躲闪,脸色微沉道:“太书不信我也罢,这个孩子随您处置吧。”说着,就走到一旁躺椅上,随手将襁褓放下,小家伙呜呜了两声,朝她伸出两只小手,见她不理会他,便哇哇大哭起来,她却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看他,便向朱慕昭躬身告退。

    “慢着,”朱慕昭叫住了走到门边的余舒,扶额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你与这孩子倒有一番孽缘,你愿意为他求情,姑且让他多活几天好了。”

    他不愿让余舒认为她只是他手中的傀儡,惹来她的逆反之心。再者,他需要的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继承人。她越是刚强,他越是放心。

    余舒站住脚,摸了下左手食指上那枚不起眼的指环,回过身,脸色稍霁。她走回去将孩子又抱了起来,不顾他哭哭啼啼直打嗝,语气缓和道:“司天监想来是没有关孩子的地方,我把他带走了。”

    朱慕昭这回没有阻拦她,摆手随她去了。听着孩子的哭声渐行渐远,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随着登基大典的日子越来越接近,他很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虚弱,这种虚弱不是因为身体的衰老,而是精神上的不济,他能预感到他的时日不多了。

    历代大提点,自拥有《玄女六壬书》以来便鲜有长寿者,往往会在新帝登基,卸任之后不出一年便与世长辞,有是暴毙而亡,有是旧疾复发,更有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死去的。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谜题,朱慕昭一直将它视作来自宁真皇后的诅咒,诅咒他们这些违背她的遗言,擅自孕育天命太骨又滥用《玄女六壬书》的继承者。

    太曦楼顶层的灵堂里唯有一块牌位上没有刻字,那其实是宁真皇后的灵位。他们尊崇这个一手建立了司天监的女人,那空白的牌位,代表着他们的敬畏。

    ***

    余舒抱着孩子回到家,进门就让人到赵慧那里去借用奶娘,贺小川一岁多了,能吃些米糊糊,再加上赵慧更情愿亲自喂养,奶娘多半就成了摆设,正好省了余舒的麻烦。

    北大厢的丫鬟们见到余舒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回来,惊得下巴都掉了。那孩子兴许是饿了,一双小手紧紧地揪着余舒的领口,一个劲儿地往她胸口拱,哼哼唧唧好不可怜,鑫儿和林儿心惊胆颤地看着余舒皱着眉毛盯着那小娃娃,生怕她一不耐烦,会把孩子丢出去。

    “姑娘,让奴婢抱着吧,您先进去擦擦汗换身衣裳。”芸豆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上前。

    余舒犹豫了一下,便要将孩子交给芸豆,谁知小家伙认准了她似的,两腿用力一蹬,居然就从她怀里站了起来,两只藕节似的小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嘴里“噗嘛噗嘛”地嘟囔着不肯下来。一股奶香扑进她的鼻子,她眨了眨眼睛,“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她的脸上好似冰霜消融,就连眉心的火焰都柔和了几分。

    这样天真无邪,还不分善恶的小孩子,她怎么会忍心扼杀他呢?她有一句话骗过了大提点,她的确不是菩萨心肠,可她从来不做违背良心的事。

    “罢了,还是我抱着吧。”余舒托住他的小屁屁掂了掂。

    于是赵慧闻讯带着贺小川的奶娘刚过来,进门就见到余舒膝上坐着个胖娃娃,她手里拿着小勺子在喂他水喝。

    “唉哟,这是谁家的小宝贝啊?我瞅瞅,”赵慧凑上去,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孩子的小脸,看出他是饿坏了,连忙让奶娘上前接过去,大概是那奶娘身上有股子奶腥味,小家伙这回没扒着余舒不放,扭头就投入奶娘的怀抱了。

    “捡来的。”余舒放下小勺子,嫌弃地擦了擦衣领上蹭到的口水,胡扯道:“我回来路上看到街边有个大篮子,听到孩子哭得凶,就把他捡回家了。”

    赵慧哪里会信她鬼扯,瞪她一眼,转身去看奶娘怀里的孩子,约莫有八九个月了,是个带把儿的小子,白白嫩嫩长得十分可爱,但见他身上裹得小被子丝薄柔软,穿的小衣裳针线缜密,就知道不可能是弃婴。可若不是弃婴,谁家孩子这么大点儿放心交给别人照顾呢?

    赵慧一脸怀疑地盯着余舒:“你跟我说实话,这孩子到底哪儿来的?”

    余舒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腿脚,叹口气告诉她:“这孩子的爹死了,娘跑了,没人要他,我才把人抱回来的。”

    “天可怜见的,”赵慧顿时母爱泛滥,没再怀疑她的说法,一边帮着奶娘给孩子拍背,一边问余舒:“叫什么名字啊?”

    余舒歪头想了想,“就叫杨过吧。”

    “孩子他爹姓杨?”赵慧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不啊。”

    赵慧笑骂她:“那你乱给人家取什么名字,这是能开玩笑的吗?”

    余舒轻哼一声,起身往屋里去换衣服了,任性地丢下一句:“反正他这条小命是我捡回来的,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不叫杨过,就跟我姓余叫余过吧。”

    赵慧同一屋子丫鬟大眼瞪小眼,小余过美美地趴在奶娘胸口打着奶嗝,浑然不知自己从今往后就要改名换姓了。

    ......

    傍晚,贺芳芝和余小修从医馆回来,一进门就听说余舒抱养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娃娃,余小修兴冲冲地跑去北大厢看热闹去了,留下赵慧对贺芳芝唉声叹气——

    “你说她一个未婚的姑娘家,怎么能养孩子呢,养就养吧,还非要跟她姓,竟是要当成儿子养了,难不成她日后都不准备嫁人了?”

    贺芳芝却比她看得开,“随她高兴就好,嫁不出去就不嫁了。你别整天在她耳边念叨,又不是不知道她吃过多少苦头。有些话我说了你别不爱听,她如今官做得这样大,一般男子哪里配得起她。再往高处看,就是王爵公侯之家,可是那样的人家,怎么会容得下她。”

    赵慧心疼余舒不比他少,被他说了两句便软下心肠,比起嫁不嫁人,自然是余舒过得好不好更要紧。

    “可她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将来小修也是要娶妻生子,等我们两个都老了,她连个做伴儿的人都没有,那怎么能行呢。”

    “先不着急,等等看吧,兴许是缘分没到呢,就像我们俩,不也是耽搁了半辈子才遇上的么?”贺芳芝牵过了赵慧的手,环着她的肩膀,有感而发:

    “若是缘分到了,再晚也不迟。”

    夫妻两个坐着发愁,余小修那边却在傻笑,不为别的,余舒告诉他要收小余过做养子,于是余小修就提前升任做舅舅了,和他们的义弟贺小川不一样,这可是差了一辈呢。

    “姐,我真能当他舅舅吗?”余小修跪坐在罗汉榻上,伸手护着爬来爬去的小余过,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

    余舒长手一捞就把小余过提溜起来,让他坐在她腿上,指着余小修道:“叫舅舅。”

    小余过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咧嘴冲着余小修傻笑,露出几颗雪白的乳牙,口齿不清道:“唧唧啾。”

    余小修立马笑开了花,伸手搂过小余过,一把将他举高了,“我当舅舅啦,哈哈哈!”

    “唧唧啾!”小余过配合地挥起小拳头。

    屋里几个丫鬟掩嘴偷笑,余舒不禁也扬起了嘴角。就这样热闹地过了一晚上,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余小修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余小修走后不久,小余过就打着哈欠趴在余舒腿上睡着了,她这才叫来奶娘把他抱去睡觉。北大厢还有两间空房,晚饭前余舒就让人收拾出来当做婴儿房,又把贺小川的奶娘宋妈妈讨了过来,暂时让她带两天孩子,等余舒找到合适的奶娘,再让她回去。

    这天夜里,余舒身上带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奶香,出奇地睡了个好觉。

第七百八十四章 番外(八)

    崇贞帝登基后,两位太后都搬出原先的宫殿,栖梧宫更名凤藻宫,夏江皇后迁居。而瑞淑妃则是住进了永乐宫,大概是后宫空置的宫殿太多,就连梅婕妤都单独分到了一座华章殿。

    余舒身为坤翎局主事官,对后宫妃嫔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个月坤册开始重修,崇贞帝后宫的女人再少,都要按着祖宗规矩来安排侍寝,不得擅自邀宠。所以除非是瑞淑妃想不开自己作死,不然不会蠢到得罪她。

    坐在永乐宫偏殿,余舒打量着四周精美的摆设,说来有趣,这里先后住的两任淑妃娘娘都不受宠,却都有娘家人扶持,皇帝给个面子情,不会太过冷落。

    尹太傅是朝中一等一的明白人,宁王掌权时他没有上蹿下跳,老皇帝病重时他也没帮着亲外孙夺位,反而兢兢业业地做他的太子太傅,直到最后新帝都念着他的好,没有将他归为宁王一类,不仅封他荣恩侯,并且留用了尹元戎,就连尹淑妃都平平安安地被送回了尹家,可以说是功德圆满了。

    忠勇伯瑞昂却是个会钻营的,单就夏江敏做太子妃时惊马一事,就看得出来他野心不小,日后未必不会再做糊涂事,只怕这位瑞淑妃最后是好不过尹淑妃的下场。

    余舒坐等了一刻,瑞淑妃姗姗来迟,褪去少女青涩的她美貌更胜从前,天气尚未转冷,她却穿了一袭紫丁香十二幅罗织绣裙,腰身上挂着一串羊脂白玉环,贵气难言。

    余舒缓缓起身,颔首道:“给淑妃娘娘请安。”淑妃是正三品宫妃,比不得皇后和贵妃,更比不得两位太后,她无需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做做样子便是。

    瑞淑妃如何看不出她矜傲,越过她坐到了宽椅上,一边抬头打量她,一边柔声细语道:“余大人如今可是高升了,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待呐。”

    余舒听着她话里带刺,勾着嘴角落座,虽没接话,可那轻飘飘的眼神摆明了是没拿她当一回事。

    瑞淑妃讨了个没趣,心中不悦。余舒就是靠着出卖薛家往上爬,在她眼里纯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她打心眼里瞧不上她,偏偏她现在掌管着坤翎局,而她身为后宫妃子,不能轻易得罪了她。

    “今日找你进宫,是要说说这回甄选,本宫瞧过坤翎局和礼部递上来的章程,昨日拿去请教了皇太后,发现这里面有些不妥之处,便用朱笔批了出来,你拿回去重新改过吧。”

    说着,便让身后宫女去取了一本折子,拿给余舒。余舒就在这里翻开扫了一遍,看到淑妃将各府各县上献两名良家女子,扩为八名,将女子年龄十二至十六周岁,调为十至十六周岁,将入选进宫的宫女抚恤银两从二十两降为十两,改动之处,均是没有明文规定的地方,可见聪明。

    淑妃是没有这等心计,可她背后有个膝下无子却做了太后的亲姑妈。

    余舒阖上折子,冷眼瞧着瑞紫珠道:“敢问淑妃,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别看只是了了几处改动,牵扯的可就多了。真照上头的去办,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皇帝肯定要责怪到坤翎局头上。

    瑞淑妃迟疑,底气不足道:“自然是本宫拿的主意。圣上后宫虚空,又是登基头年,正该大选一次。”

    余舒顿时冷笑,站起身扬了扬手上的甄选章程,毫不留情地问道:“淑妃可知我大安朝治下有多少府县?可知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几岁懂事?可知十两银子能买几石米粮?”

    瑞淑妃被她问成了哑巴。

    余舒寒声道:“我朝现有一百零二府,九百一十七县,若是各个地方都挑出八个民女,那便是八千一百五十二人,往年地方上献秀女,途中多有病死,所以送进京城的远远不止这个人数。到最后,宫中最多只留二百人,淑妃可有想过剩下那七千九百五十二人将去往何处?我来告诉你,她们不是被当成流民驱逐离京,便是被卖入青楼楚馆供有钱人玩乐,最后能平安归家的不过半数。你将二人添做八人,改了一个数,却是几千条人命呢!”

    她一句重话没有,却把瑞淑妃说地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偏偏还要嘴硬——

    “那便改作四人好了。”

    “四人也不行,最多两个,皇上有言在先,今年甄选一切从简,淑妃若是不服气,大可以去找皇上评理。”

    “那年限总可以更改吧?十岁的小姑娘早该懂事了,再大些送进宫里便不好教养了。”

    “呵,想必淑妃十岁时候是可以离开爹娘不哭不闹了。”

    瑞淑妃暗暗咬牙,窝火道:“那二十两银子减作十两,总能节省国库开销,本宫虽不知十两银子能买几石米,但知道留宫女子每个月都有分例可享,多拿那十两银子也不值什么。”

    余舒摇摇头,“淑妃当这二十两银子是给谁的,那可是给人父母的买命钱,收了这二十两银子,兴许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女儿了。在淑妃心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连二十两银子都不值么?”

    瑞淑妃这下脸红的都要滴血了,面对余舒毫不掩饰的讥诮,她忽地就记起芙蓉君子宴那一晚,她被余舒当众骂作长舌妇的情形,终于是忍无可忍,正要拍案而起,便听门外尖声传报——

    “皇后娘娘驾到!”

    身为六宫之主,皇后要进一个妃嫔宫中,那是畅通无阻,连个拦门儿的都没有。是以夏江皇后挺着六七个月大的肚子,被人前簇后拥地长驱直入,来到偏殿门口。

    夏江敏站在门外朝里一瞧,只见里面的气氛不大好,装作不知,笑意盈盈地对余舒道:“本宫原是到御花园透透气,路上听说你进宫来了,便逛到这里。”

    接着笑容淡了一些,又对瑞淑妃道:“妹妹若是没什么正经事,我可就把人带走了。”

    说完也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便朝余舒伸手,余舒一扫先前冷脸,上前扶住她道:“娘娘身子重,怎么能乱跑,还是快回凤藻宫去歇着吧。”

    夏江敏神情温柔地摸了摸肚皮,说:“无妨,皇儿乖得很呢。”

    两人旁若无人地牵着手走了,留下瑞淑妃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处撒,险些气地厥过去。

    ......

    出了永乐宫,夏江敏坐上凤辇,本是要余舒同乘,却被她拒绝,“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娘娘身为六宫之主,岂可因为我坏了规矩,落人口实。何况臣年轻体健,多走几步路罢了。”

    夏江敏只好让拉车的人慢些,让余舒走在边上,约行了一刻,回到她的凤藻宫。屏退闲杂人等,夏江敏才好笑地问起余舒:“淑妃和你说什么呢,我看你把她气得不轻。”

    没了外人,余舒便不再装模作样,放开了说话:“还能为什么,不就是甄选那点子事么。她想在皇上跟前讨好,便要拿我当傻子使唤,我能依她吗。”

    于是将瑞淑妃和瑞太后出的那些馊主意一一说给她听,有意地灌输给她一些道理。

    夏江敏听完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感慨道:“富贵出身,怎知民间疾苦。我若不是同你患难了那段日子,只怕也和她一样,视人命如草芥。”

    “她比你不如。”余舒实话道,脱了靴子,躺上花梨湘妃榻,随手捡了茶几上的红果咬了一口,算得她皱起鼻子,扭头观了观夏江敏的面相,断言道:

    “你这一胎肯定是个小皇子。”

    夏江敏顿时眉开眼笑:“皇上也整天念叨着是个儿子,我先前拿不准,有你这句话可就没跑了。”

    余舒看她高兴的样子,不想说扫兴的话,可又不能不说,于是语焉不详地问起她:“你这宫里头可有肖虎的宫人?”

    “应该有吧,怎么啦?”

    余舒轻描淡写道:“有几个肖虎的,都叫到这里,让我看看。”

    夏江敏止住笑,她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没有多问便叫进来她的心腹宫女茗儿,交待了两句。等有一会儿,便领了三个人到外间,一个个叫进来给余舒过目。

    余舒一人问了她们一个问题,最后锁定了一个名叫霞光的小宫女,直接堵了嘴丢到一旁,再让人去搜她住处。一炷香后,茗儿灰着脸跑回来禀报——

    “娘娘,刚才在霞光枕头芯儿里搜着一小包番红花。”番红花是活血化瘀的灵药,并非毒物,但是孕妇服用却能导致出血小产,很是凶猛。而这个霞光正是凤藻宫里负责传膳的,只需她每回端盘上菜时候在指甲盖里藏一小点,日积月累,不怕夏江敏不中招。

    夏江敏满面惊怒,余舒上前接过了那个巴掌大点的小香包,打开看了看,确认里面的东西剩的还多,便道:“我看她还没来得及在你饭菜里面动手脚,不过最好是传太医过来瞧瞧。”

    夏江敏看了她一眼,很快镇定下来,沉声下令道:“传太医,就说本宫昨夜受凉,身上有些不爽。”

    余舒赞同地点了点头,此事尚未明了,能不打草惊蛇最好。

    茗儿去传太医,霞光也被悄悄带了下去,夏江敏这才腿软地坐到榻上,一阵后怕地对余舒道:“这个霞光还是我从敬王府带进宫的人,谁想竟被人买通了去。还好有你在,不然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着了奸人的道。万一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得下去。”

    余舒道:“这宫里面害人的伎俩,总叫人防不胜防,以后入口近身的东西,你得多加防备才是。”

    夏江敏点点头,又想起来问她:“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丫头要害我?你的易术已经这样厉害了?”

    余舒但笑不语,到底是没有说破。自从她“开窍”以后,于易学上一通百通,不仅是六爻之术畅通无阻,就连许久没有进展的祸时法则也都有了新的突破。这一回就是她用祸时法则为夏江敏卜平安时,算出有人要害她,不光是推测出幕后凶手的属相,就连那个负责下药的小宫女也算无遗漏。

    她的大洞明术一日千里,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练到第三重境界融会贯通,可以简单地分辨人言真假,于是那三个属虎的宫人被她挨个问了一遍,便知道谁说了假话,谁说了真话,说真话的不一定没有鬼,但说假话的就一定有鬼了。

    果不其然,让她揪出了一只小鬼。

    她不告诉夏江敏,一来是因为世人皆当她的祸时法则是断死奇术,二来她大洞明术突破第三重的事情,就连朱慕昭都不知情。

第七百八十六章 番外(十)

    余舒将辛六母女送回辛府,辛雅刚从昏迷中转醒,听到下人禀报,硬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大宅里灯火通明,辛二太太带着辛六去向辛雅请罪,才进了院子,就见辛二爷扶着辛雅从房里出来,见到她们,辛雅灰白的脸上涌现一层血色,甩开二儿子,扬着巴掌就朝辛六来了,满院子的人谁也没赶拦着,余舒落后一段距离,就听见“啪”地一声。

    辛六捂着脸跪下了,两泡眼泪扑扑朔朔往下掉,却没敢哭出声儿来,辛雅扬手正要再打,就被余舒抢上前去挡住了,一抓他手腕子,一面搀住他半个身子,一面“哎哎”地叫道:

    “辛大人,快消消火,这么大气性做什么,菲菲不就是前阵子闷坏了,跑到我那儿去散心,没和家里人说一声么,你看我这不是赶紧把人给你送回来了!”

    这几句话,就坐实了辛六今天出门是到她那儿去了,就算日后传出去说是辛六行为不检点,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得罪她。

    辛雅一时急火,被她点醒了,长吸一口气,狠狠地瞪了辛六一眼,反拉住余舒,唏嘘道:“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余舒倒能体会他的虚惊一场,这老狐狸精明惯了,辛六一不见,他应当就猜到了是古家父子在出妖,湘王一死,古家眼看是不成了,辛家就是他们溺水时候所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怎会轻易放过。他只怕辛六已经在人手上吃了亏,这倒霉的婚事非成不可。

    “都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守丧呢,滚滚滚。”辛雅吹胡子瞪眼地指着聚在院子里的儿孙们,把人都撵走了,唯独二房三口留了下来,被他叫进房里,仔仔细细地问了辛六一遍,得知她被古奇骗回古家关了起来,顿时又火冒三丈,吓得辛六立马又跪下了,抱住他的大腿嘤嘤哭,一口一个“我错了”。

    辛雅舍不得再打她,只叫她闭嘴,转瞬间就想了几百个法儿整治古家,却听余舒道:“雅公听我一言,莫再沾惹古家,那古盖我今日一见,却是个能伸能屈的人物,他那里光脚不怕穿鞋的,万一逼得他狗急跳墙,又生许多事端。”

    辛雅心知她说的在理,可是要他咽下这口气又不能,于是道:“总得给他们个教训,免得都以为我辛家是软柿子好拿捏呢。”

    余舒言尽于此,便不再劝,起身告辞道:“这大半夜的,我也该回去了。”

    辛二爷和辛二太太连忙起身相送,谦谢道:“今晚让你来回奔波,实在过意不去,明日再到府上拜谢。”

    余舒笑拒了,“千万别,今晚说出去,就是菲菲在我那儿贪玩了,你们何必多此一举呢。”

    辛雅头还晕着,便没同她客气,摆摆手让儿子儿媳妇亲自送她出府,至于辛六,则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余舒走了。

    闹腾了一晚,到底是惊动了住在静园的辛老院士,深更半夜派人过来问话,辛雅没敢瞒着老爷子,一五一十地让人把话学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谁人清楚他能平平安安地守住司天监的官位,一半是托了老爷子的福呢。

    ***

    翌日,余舒出门前就接到一张帖子,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辛老院士明日请她过府鉴宝,她正求之不得,欣然应邀。当天无话,到了第二天下午,余舒从司天监回家换了一身便服,带了半斤好茶伴手,便登门去了。

    走的不是辛家大门,而是北苑开在巷子里的后门,有个小童等着她,引她一路来到静园,直接进到一座两层高的书阁里,见到坐在窗子底下擦拭古玩的辛老院士。

    “来了,”辛老院士见她也不多礼,指着对面软垫让她坐下,顺手将一件玉器放在一旁地上,又捡起一根黑乎乎的铜杆秤,不知什么年头的老古董,眯缝起眼睛举到太阳底下细看。

    余舒随遇而安,盘起腿席地而坐,没忙着问东问西,而是感兴趣地东瞅瞅西望望,辨认着铺了一地的旧物,有的是她在《奇巧珍物谱》上见过的宝贝,有的则是市井之中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

    辛老院士瞥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有什么事要找我老人家?”

    余舒愣了下,明明是他请她过来的吧。

    “哼,你先头不是哄了六儿那傻姑娘想要见我么,怎么想不起来啦?”

    闻言,余舒拍了脑袋,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数月前,她是同辛六提起想见老爷子一面,后来祭祖大典一完,她诸事缠身,就给忘在脑后了。

    “老院士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晚辈确实是有一件事求教。”

    “火眼金睛?”辛老院士听着一个稀罕词儿,抖着眉毛笑道:“我看是老眼昏花吧,你这丫头不必拍马屁啦,这次你算是解了辛家一难,我本该谢你,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老人家没别的本事,就是岁数大了,活得久了,见过的听过的比别人多一些。”

    余舒会心一笑,她就喜欢和人直来直去地说话,辛老院士比辛雅的脾气对她胃口多了。

    “老爷子可还记得,两年前我在辛日重光大易馆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辛老院士盯着她瞅了又瞅,回想道:“记得吧,当初你还是个黄毛丫头,没有现在这么大气魄,同你一起的还有薛家那个小鬼。”

    瞧这记性好的,余舒也想起当日场景,眼神不由地黯了黯,分心念起薛睿来。曾经朝夕相对,如今天各一方,她能算得到他的人是否平安,却算不出他的心思,是否同她一样呢?

    “怎么不说了?”辛老院士唤她回神。

    余舒收起思绪,抬眸望进他眼里,放缓了声音问道:“那您记不起得,当时我跟您提过一柄剑,剑身长有一尺八寸,满是铜锈,夜下观之若有红芒,手柄上刻着一个古字。”

    辛老院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搁下了手里的铜秤,一根手指沾了唾沫,就在地上写画出一个字形,问她:“是这样吗?”

    余舒点点头。现在她可以确认,老人家百分之百知道那柄古剑的来历,不然他不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您当日告诉我,那不是一柄剑,却不肯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今日就想求教您,能不能跟我说说那柄剑的来历呢?”

    辛老院士仰着头,两手抱在胸前,脸上有些恍惚,他似是陷入了回忆,好半天没有吱声,就在余舒忍不住再问的时候,忽听他叹息道:

    “那当然不是剑,那是本朝至尊的开国六器啊。”

    余舒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瞪直了眼睛,开国六器!?一柄剑,又是开国六器,那岂不是——

    “纯钧剑,那是纯钧剑。”辛老院士自顾自地说道:“一百年前,熙宗在位,膝下有一位元峥皇子,虽天资绝艳,却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他与一位女将军奉旨完婚,后来女将军犯了诛九族的大罪,元峥皇子为她劫狱,带着她躲避追兵,逃进了东郊皇陵,传闻中,他误入宁真皇后墓穴,盗走了纯钧剑,而后天降神力,带着他的妻子破墓而出,一路杀出了重围,从此消失无踪。纯钧剑,便从那时起便下落不明。”

    女将军和皇子的故事,余舒不止一次听过,辛老院士这个版本不是最真实的,却是最让她惊愕的。她调整了几次呼吸,掩饰了心慌,试探他道:

    “既是如此,您怎么知道纯钧剑长得什么样子呢?”

    辛老院士冷哼一声,鄙视她道:“小丫头,你可知道我辛家祖传的《奇巧珍物谱》从何而来?往上数三百年,当年跟着圣祖皇帝爷打江山的功臣之中,便有我辛家一位开山鼻祖,他将开国六器的形状绘制纸上,记载在《奇巧珍物谱》中,我怎么会不知道纯钧剑长什么样子呢?”

    说着,又一脸怀疑地反问她:“倒是你,又从哪里听说了纯钧剑的模样?”

    余舒心跳如雷,两手抄进袖口紧握成拳,面对他的疑问,随口就编出一段谎话,“我可以告诉您,但您得发誓帮我守口如瓶,不然我就不告诉您了。”

    辛老院士眼神闪烁,兴冲冲地挺直了腰,当下就发了一道毒誓,催着她快说。

    余舒吸一口气,小声告诉他:“您该认得景尘吧,就是云华易子和麓月长公主的儿子,从小就被送进龙虎山修道,后来回京就被先皇封了道子的那一个。”

    辛老院士斜眼看她,“认得,不就是差点同你成亲,大婚那天逃跑的那个小子。”

    余舒语噎,心道这老头不是隐居了么,怎么也知道她的八卦。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道:“没错,就是他。我与景尘早就认识,他进京之前,与我在义阳县结识,当时我就见过他身上带着那么一柄剑,只是后来他遭人追杀,那柄剑就丢了。我一直好奇那是什么宝贝,问他却不肯说,事后在大易馆遇见您,才会开口询问。”

    辛老院士一脸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

    余舒紧张兮兮道:“您可不许说出去啊,不然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开国六器丢了,这可不是小事。”

    辛老院士翻着眼皮道:“老人家在你眼里恁没信用,就算说出去,有没有人信还不一定呢。不说不说,说了死全家,行了吧。”

    余舒干笑两声,起身向他作揖:“多谢老爷子指点迷津,我没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辛老院士挥挥衣袖,不多留她,扭头便拾起了他的宝贝,擦擦擦。

    余舒稳着步子走出了书阁,神色平静地离开了辛家,坐上马车后,方才伸出汗津津的手掌在膝盖上擦了擦,兴奋地牙齿打颤。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万万没想到,纯钧剑早就落在她手上了!

第七百八十七章 番外(十一)

    (小修)

    余舒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迫不及待地取出了被她搁在书架顶层积灰的剑匣。

    天色有些晚了,她将点亮的两盏烛台摆在茶几上,转身坐在长榻上,抽出剑匣取出里面的古剑,搁在膝上,一寸一寸地抚过锈迹斑斑的剑身,翻来覆去地确认这就是她当初在义阳时候得到的那一把剑。

    余舒兴奋过去,便陷入了回忆——这把剑最初是在一个妖道手上,此人抓了一群少男少女,欲取人血给古剑开锋,最后却栽在了路见不平的景尘手上。事后,她就顺手牵羊,将这把剑藏了起来,据为己有。是以她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想到她顺手捡回来的破剑,就是大名鼎鼎的开国六器纯钧剑。

    再仔细想想,她和青铮第一次在纪家景伤堂见面,他对她的态度就很值得推敲了,他先是对她问东问西,好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她记不得她答错了什么,他便对她没了兴趣,提也没提收徒的事。接着过了几天,他便张口要她拜师,她一开始是拒绝的,紧接着,她和余小修就被那个妖道的手下抓去了。

    余舒屈指敲敲脑袋,又记起一个细节,她将这把剑偷偷带回纪家藏匿时,正好被神出鬼没的青铮撞见,当时他是亲眼瞧见了她手上这把剑的。

    曾经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而今在她看来却是丝丝紧扣。青铮师父就是元峥皇子,一百年前他便从皇陵中盗走了纯钧剑,后来他留给龙虎山道派的是一把假剑,真剑还在他手上。

    二十年前,他让云华进京寻找《玄女六壬书》,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将纯钧剑交给他,结果云华成功盗取了《玄女六壬书》,却下落不明。

    恰逢百年之期到了,大安祸子入世,破命人现身,青铮便打主意到了破命人身上,他大约是算出了破命人就在义阳城纪家,所以才会在那里守株待兔。

    她终于可以肯定,青铮在决定收她为徒的时候,就一定确认了她是破命人。所以,这把剑根本就不是她偶然得来的,而是青铮一手安排好的。

    大徒弟盗取了《玄女六壬书》后就失踪了,他身上的七星子让青铮难以预料,于是就收了她这个铁定会和《玄女六壬书》有所瓜葛的二徒弟,并且暗中将纯钧剑交到她手上,伴随着她一步步逼近了真相,这把剑一度被她送给景尘,兜兜转转却还是回到了她的手上。

    假如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把剑是纯钧剑,知道她就是破命人,那她一定不会照着青铮的剧本走下去,可是现在,她却泥足深陷,由不得己。她手握纯钧剑,不可能交给任何人,就连云华她都信不过。照这么下去,未来不是她从云华手上夺取《玄女六壬书》,就是云华从她这里抢走纯钧剑。

    而他们两个人的立场,却截然相反,一个是要毁掉《玄女六壬书》,一个则是要保住《玄女六壬书》。

    余舒闭了闭眼睛,喃喃自语道:“师父,这一切是否都在您的算计之内,您这样安排,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真想掘地三尺把青铮找出来,当面问一问他——若是您为了毁书,为何当年不把纯钧剑交到师兄手上,而是后来交给了我呢?

    ***

    余舒将纯钧剑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所幸没几个人见过这把剑,更没人会联想到开国六器头上。就连大提点都不知道真正的纯钧剑长得什么样子,唯一有记载的就是辛家的《奇巧珍物谱》,还是不传之秘。

    就在她刚刚收获了这样一个惊喜之后,京城平地砸下一道惊雷,一封八百里急报送进宫中——姜怀赢在宁冬城称帝,黄袍加身,割据安朝东北五郡,立国号大燕。

    大安建国三百年来,头一次有外臣自立称帝,可谓史无前例。

    崇贞帝惊怒之下,一扫先前以逸待劳的想法,当即召集群臣进宫商议,任命宣武大将军冯啸为讨逆大元帅,羽林军左统领尹元戎为先锋大将军,调集兵马,统领十万大军,前往东北收复失地,征讨逆贼姜怀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先帝不爱铺张,崇贞帝接手的大安国库充盈,再加上各个地方年年囤积的粮草,可供十万大军足足一年不断军饷。

    皇帝大举讨逆,朝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有人站出来劝阻,却被盛怒之下的崇贞帝贬出朝堂,余舒隔岸观火,并没有往枪口上撞。

    三日后,冯啸和尹元戎等一众将士离京。就在这节骨眼上,朱慕昭致仕。崇贞帝气头上,象征性地挽留了他几句,便准许他辞官。

    一时间,司天监群龙无首。满朝文武一旁观望,猜测着任少监和曹左令谁能笑到最后,却想不到最后爆了一个冷门。

    圣旨传到司天监,三司两局近百名官吏赶到钟楼前听旨,开始乱糟糟的,朱慕昭是随着宣旨的秉礼大太监一同来的,换了一身便服的他威严犹存,场面很快就安静下来。

    众人按照官职高低站好位置,跪下听旨,任奇鸣和曹轲在最前头,余舒落后他们一步,然后便是辛雅、崔秀一等人。

    秉礼大太监抖开了手中织锦云纹的绢本,挑高着眉毛,锐声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司天监传承三百余载,秉承圣孝贤温睿宁真皇后遗志,护佑江山社稷,累世功劳,可鉴可表。今将任命先帝亲封淼灵女使余舒,为司天监第十一代大提点,望汝承志,表率天下易家。”

    话声落,全场针落有声,唯有一人,面不改色地起身,越过众人上前,两手接过圣旨,高举头顶,遮住了眉心妖冶的朱砂,朗声昭昭道:“臣余舒领旨,谢圣上恩典!”

    说罢,面朝皇宫方向,屈膝再次跪倒,一连三拜,而后挺直了背脊,回头望了一眼如释重负的朱慕昭,转过身,面对司天监众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心服口服,谁人欢喜谁人愁,她冷眼环扫全场,单手托起圣旨,气出丹田——

    “今时今日起,尔等皆听我令。”

    众人沉默了数息,任奇鸣最先躬身作揖,而后是辛雅、崔秀一,坤翎局一干人等,陆陆续续,最后曹左令也不得不随大流低下头颅,近百人长揖到地,嗡嗡应声——

    “拜见太书。”

    余舒微微眯起了眼睛,说不出的畅快,她仰头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红日,胸中荡起万千豪情,凌云而上,直冲云霄。

    ***

    余舒接任大提点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一日之间,传遍了朝堂。

    临近的太史书苑是最先听到耳报的,不少人都以为这是个玩笑,摇头不信。可是一传十,十传百,却没人站出来破除谣言,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这天下午,十八院士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荣胜堂,都是奔着这个消息来的,一进门,就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听说今天早晨宫中传旨到司天监,让了那余莲房接替了大提点之位,我当是说笑呢,派人到司天监去打听回来,居然是真事儿!”

    “糊涂、糊涂啊,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家,怎么担得起这么大的担子?这不是闹着玩么!”

    “司天监那群人竟也认了?就没有人反对吗,任少监怎么说?”

    “当时朱大提点也在呢,瞧着是他的意思,谁敢说不呢,哎!”

    众人之中,唯有三个人没有插嘴,一个是余舒的奇术先生方子敬,一个是余舒的星术先生司马葵,还有一个就是早早听到风声的吕夫人了。

    眼看着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就差没有明着抱怨皇帝糊涂了,方子敬重重地咳了一声,惹来众人侧目,就见他冷笑道:“听你们叨叨半天,竟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余舒为何不能胜任大提点一职,韩院士,方才就你嚷嚷的声音大,你来说说,她是有哪里不足?”

    韩闻广皱着眉毛,满脸不快道:“方老,韩某知道余莲房是你得意门生,你看她自然是哪里都好,可是——”

    “可是当初有人倚老卖老,欺负人家小姑娘无依无靠,结果被人家甩了大巴掌,一直记恨到现在,你说是不是啊?”方子敬截过了他的话,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那点小心思。

    韩闻广气结,手指着他说不上话来。

    “方老此言差矣,”有人帮腔,却是曾经拒绝过余舒投拜门下的祁院士,“我等为人师表,岂会同一个小姑娘计较长短,现在不过是就事论事,单说她不合适出任大提点一职罢了,你何必左右而言他,故意曲解韩院士呢。”

    顿时有一群人附和。

    “呵呵,”吕夫人娇笑一声,突然插话道:“恕我直言,你们口中议论的这个‘小姑娘’,现在已经是司天监的大提点了,我竟不知,太史书苑几时能管到司天监头上,对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提点指手画脚了呀?”

    说罢,她抿嘴又是一笑,起身道:“我是万万不敢非议大提点的,诸位老先生请好自为之吧,这会儿图个嘴巴痛快,过后可别又自掌嘴巴。哎呀呀,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不说了不说了,去也。”

    吕夫人卷着长长的袖摆,施施然离座去了。

第七百八十八章 番外(十二)

    余舒入主太曦楼。

    这里是历代大提点的官邸,位于司天监九宫格局的正北方向,占据坎位,宗正司东临。独立的庭院,四面竹林环绕,环境清幽,园中有一池活水,楼宇就座落在湖水中央,唯有一条九曲桥可以抵达对岸。

    朱慕昭卸任后,便将他的私人物品都从楼里挪了出来,余舒独步走进略显空旷的大厅里,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心情打量着这个地方,目光落在了雕栏玉阶之中的宝椅上,过去十五年,朱慕昭就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发号施令,睥睨满朝文武,真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昨日刚刚接到圣旨,会记司正在赶制她的朝服和官衣,她此时身上仍穿着三品右令官的银纱罩袍,肩上绣着北斗星宫,本来女官的补子另有图案,这三品的女右令该是空谷幽兰,只是会记司一时仓促,用错了图案,她也没有纠正,因为她那时已经知道,不久的将来,她会坐在这个位置上,换上三百年来唯有停留在宁真皇后肩头的图纹——彼岸花。

    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取自梵语,非是在道教典籍中出现的灵草仙木,有句“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生生相错”,便是说这曼珠沙华开在冥界忘川河畔,寓意着轮回、往生。然而,它是宁真皇后亲自选定的象征,代表着朝堂之上,站得最高的女人。

    余舒在太曦楼里转了一圈,十分满意她的新地盘,她试了试那把椅子,硬邦邦的坐着并不舒服,正想着明日带个软垫过来铺上,外面守卫便通报,会记司来人了。

    辛雅领着一个刀笔吏进来,看到坐在宝椅上的余舒,两只眼睛微微闪烁,笑眯眯地上前见礼,然后说明来意。

    “太书日后久居此处,千万不能住着不舒坦,您看看这楼里缺些什么,需要添置些什么,提一提下官也好记下,尽快重新布置起来。”

    会记司掌管财物,单就每年全国各地大易馆的税收便是一笔天额数字,可以说是富得流油,辛雅不愧是个精明人,识时务,余舒刚刚坐到这个位置,手段高低尚不清楚,底下一群人静静观望,他却是头一个主动上来献殷勤的。

    余舒淡淡笑道:“这里是有些冷清,我不大喜欢,你看着收拾吧。”说完,便不再管他,拿起桌上宗正司昨日送来的卷宗翻看起来。她没有因为和辛六那一层关系,就将辛雅当成是长辈以礼相待,坐在这里,她只需要记得她是司天监大提点。

    辛雅满口答应,请示过她,便在大厅里转悠了一圈,又上二楼看了看,时不时停下来让随从记录:“帘子颜色太暗,换八幅湖蓝堆锦,八幅紫绡。”

    “这里的屏风也全部换掉,用上琉璃架子,记下。”

    “再添六盏龟背驮鹤红木灯架,两尊乌金兽头熏炉,一对天青釉渔戏双耳瓶......”

    “马上就要入冬了,被褥软枕样样四套,椅搭子别忘了记下。”

    他跑前跑后,几乎是将太曦楼的摆设里里外外换了一个遍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带人离去。在他走后不久,任少监就带着宗正司几个官员前来拜见,余舒现在是宗正司的长官,任奇鸣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副手,他是朱慕昭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才,务实能干,又忠心耿耿,原本是最有希望继承朱慕昭衣钵的人,可惜半路杀出了一个她。

    遑论任奇鸣和余舒之间还有些嫌隙,早先他对她动用私刑,拧断了她一根小指,再加上他夫人任瑞氏在背后议论她长短,虽算不得仇,却也是结了怨的。

    余舒对宗正司的职权早有了解,可以说司天监的权势就是集中在这一司——大到主持皇家祭祀、撰写帝王谱系、掌管宗族名册以及赏罚宗室,小到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嗣袭爵位、拟定封号诸事。

    就拿宁王来说,他监国的时候是最风光的时候,孔芪告御状指控他谋害十公主,当时先皇正在华珍园养病不理朝政,这案子大理寺不敢接,宗正司就敢一手包揽,说判你宁王有罪你就是有罪,说关你监禁就关你监禁,一点不带含糊的。

    任奇鸣带人将宗正司近来的大小事务向余舒汇报了一通,一板一眼十分规矩,余舒看得出他心里并不服气她坐这个位置,不过因为这是朱慕昭的决定,他才会顺从。于是谈完正事,便留下了他,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不知大提点还有什么指示?”任奇鸣没有尊称她为“太书”,在他眼里,她尚且配不上这个尊号。

    余舒挑眉笑笑,侧过身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搁在白玉案头,细细长长的手指灵活地轻叩桌面,她端详了他片刻,不疾不徐地问道:

    “任少监在司天监待了多少年了?”

    任奇鸣低头道:“下官是兆庆三年入仕的。”

    “十二年了啊,”余舒感慨一声,“算来本座只够你一个零头。”她是去年七月入得司天监,至今方才一年零三个月不到。

    任奇鸣木着脸道:“那您当真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这可不是恭维的话,余舒呵呵一笑,语气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可知道,我是凭什么坐上这个位置的?”

    任奇鸣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心思急转,道:“下官不敢非议。”

    余舒收起笑脸,冷眼看着他道:“你是不敢非议,不是没有非议。想必你清清楚楚,因为我是破命人,朱公才对我另眼相看,让我接掌司天监,正是因为只有我才有希望寻回《玄女六壬书》,守住大安基业。你既然清楚这些,就更该知道,除了我,没人能坐稳这个位置,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警告你一次,也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要么,你取信于我,要么,我找人顶替你。”

    言下之意,竟是在告诉他:要么服我,要么就滚。

    任奇鸣身形一僵,紧咬牙关,先是觉得羞愤,但他对上她盛气凌人的眼神,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人到中年,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若是搁在十年前,听到有人对他这么说话,他一定会转身就走。可是现在,他却反复咀嚼了她这一番冷言冷语,渐渐汗湿了后背。

    没人比他更清楚,余舒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手中握有多少权柄,不提她的名声与能力,上一代大提点朱慕昭将黑衣卫的指挥权移交到她手上,她又是朱慕昭之外,当世唯一习得“太骨神课”之人,崇贞帝对她青睐有加,当今皇后亦同她关系亲密。诚如她所言,大提点这个位置,除了她,无人可以胜任。

    由此看来,她威胁他要找人顶替他的话,不只是说说而已。然而他知道太多朝廷秘辛,每一件都足以致命,如果他就这么离开司天监,她不会放过他,皇帝也不会放过他,最后好不过一具全尸而已。

    任奇鸣郁郁不满了几个月,这一刻突然间想通了,他没有别的选择,要么活命,要么找死。

    “原是下官糊涂了,”他深深望了一眼余舒,握紧的拳头悄悄松开,提着衣摆的屈膝在地,几乎是俯首帖耳地恭声道:“求太书恕我不敬之罪。”

    余舒满意地扬起嘴角,点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少监起来吧,日后本座需要倚重你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莫要再糊涂了便是。”

    她自己就是个硬骨头,对付起来这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自然是得心应手,什么礼贤下士、平易近人都是屁话,只有让他认清现实,他才会乖乖听命。

    任奇鸣这才在她面前服了软,接着就向她禀报了一件“趣事”。

    “昨夜太史书苑几位院士到我府上求见,见面之后,便旁敲侧击,闻着他们的意思,却是不满您接掌司天监,存心挑拨是非,撺掇我与您争权。”

    余舒问他都有谁,他便一一举发,当她听到韩闻广的名字,不由地讥笑出声,眼神一闪,心想到:她上任之初,人心不稳在所难免,正要杀鸡儆猴的时候,就有那自己找死的人送上门来。

    任奇鸣倒也知趣,这背后一刀捅得干脆,既撇清了关系,又向她投诚。

    余舒于是问他:“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任奇鸣词严厉色道:“下官看来,几位院士是日子太过清闲,才会心气浮躁,尽打些不该有的主意,若是不加以惩戒,唯恐他们日后更加猖狂。”

    “少监所言极是,”余舒想了想,坐正身子,从笔架上摘了一杆湖笔。任奇鸣见状,犹豫了一下子,便上前为她研墨。

    余舒晃动着笔杆,念念有词道:“我曾在太史书苑求学数月,发现许多不好的风气,比如某些院士自恃甚高,将苦苦求学的院生拒之门外,也有些院士乘职务之便谋取私利,并不专心教学。这般种种,皆是因为十八院士各自为政,少了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司天监又多有放纵,才导致今天。不如从中挑选一位院长,再从司天监派去一位监官,督促太史书苑端正风气。”

    此举不止出于私心,太史书苑向来是司天监补录官员的首选之地,不能烂在根上。

第七百八十九章 番外(十三)

    (加更哟,看清楚前面还有一章,不错错漏了情节。)

    姜怀赢拥兵自立,安朝北方多了一个燕国,黎民百姓暂时没有受到影响,只是朝堂上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崇贞帝一天到晚板着脸,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其余各事按部就班,一派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下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后宫甄选之事,地方上献的秀女尚未选送进京,京城里的官员已经先有了一番动作,不到半个月,坤翎局的秀女名册上便有了百十人登记。

    余舒入主太曦楼第三天,便将吕夫人从太史书苑调离,让她官复原职,还任坤翎局右令官,司徒晴岚作为副官,一面听从吕夫人差遣,一面替余舒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是以第一批送进宫中复选的秀女名单刚刚出炉,就到了余舒案头。

    余舒只是过目一眼,让人誊抄一份送到夏江皇后手中,并不干预这些杂事。

    这天,她把文少安找了过来,问他愿不愿意换个地方,到太史书苑去做学监,官职还是六品不变,乍看是离了司天监,却比他在坤翎局更有实权,明贬实迁。

    余舒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眼下三司两局之中多得是人不服我,将来我必有一番清洗。你这次到太史书苑去任职,一来是监督院长,肃清不正之风。二来帮我相看人才,培养几个可用之人。你姑且熬上一年半载,我再提拔你到太承司,少卿一职,我给你留着。”

    太承司主管易官的考核与审计,主事官是曹左令,副官为少卿,水筠就曾空降这个职位,给余舒找了不少麻烦,险些让她考评都过不去。余舒看重文少安的性情沉稳,颇有些任奇鸣的风范,关键是他对她足够忠心,稍加历练,便可委以重任。

    文少安欣然同意了她的安排,回到坤翎局收拾了东西,隔日便到太史书苑上任去了。

    正当余舒有条不紊地接管司天监的时候,黑衣卫传来噩耗——朱慕昭一夜之间忽然病倒了,生命垂危。她听到消息,一刻不停地赶往朱家。

    ***

    朱家号称京城十二府世家之首,因为他们家至今一共出了四位大提点,足以笑傲群雄。朱慕昭兄弟姐妹本来就少,到了他这一辈,膝下便只有一个朱青珏继承香火。

    得闻朱慕昭病重,最先赶到的是同样已经致仕的荣恩侯尹天厚,身为两朝相国,尹天厚位极人臣,最后功成身退,堪称天下为官者的楷模。鲜有人知,他和朱慕昭相差了十多岁,在朝中为官时常常政见不合,实则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

    尹天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眶泛红地望着气息奄奄的好友,垂泪道:“天问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就连阿珏都瞧不出你是什么症状,说不行就不行了。老哥哥还等着你卸甲归田,同我游山赏水,你别唬我,你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等死呢。”

    朱慕昭虚弱地睁着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气若游离道:“我就是觉得太累了,想歇一歇,快别哭了,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也不怕人笑话。”

    尹天厚平日也研究些歧黄之术,摸着他脉象极浅,又见他两眼空茫,便知他是真的活不成了,擦擦眼泪,忍住心酸道:“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尽管直说。”

    朱慕昭道:“老哥哥自在去吧,莫要再往身上揽麻烦。听我一劝,趁这两年找个清静地方逍遥一番,切不可留在京城,避过这一劫,你方能长命百岁矣,儿孙满堂,善始善终。”

    尹天厚含泪点头道:“我听你的,待你事了我便离去。”

    正在悲痛,朱青珏领着余舒从外面进来。余舒乍一看见卧床不起的朱慕昭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样子,心里很是吃了一惊,要知道半个月前,朱慕昭随同圣旨前往司天监宣布她接任时,身体尚且健朗,丝毫看不出病症,怎么这才半个月,就病得不行了呢?

    她停下脚步,拽住了朱青珏,后退到门外,低声问他:“朱公究竟是犯了什么病,这样凶险?”

    朱青珏满眼沉痛,又有一丝茫然地摇摇头,语气无力道:“我诊断不出。”

    余舒看看他胡子拉碴,眼底乌青,方知他也是无能为力,便没再追问下去,这时候,屋里传来尹天厚的叫唤:“阿珏,你爹叫你呢,快进来!”

    朱青珏和余舒连忙走进屋内,尹天厚让到一边,朱慕昭费力地抬起手,朱青珏赶紧跪到床边握住了他,凑近说话:“爹,您再忍一忍,药就快煎好了,喝了药您睡一觉,有什么话等您醒了再说。”

    朱慕昭轻摇了一下头,抬起眼,隔过他望向余舒,努力看清她的面孔,张张嘴道:“莲房,你来,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余舒顺从地走到床边,尹天厚见此情形,心知他是在交代后事了,抹了抹眼角,默默地退了出去。

    “您说吧,我都听着。”她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眼前这个男人,既是薛睿的杀父仇人,又有恩于她,很难说她是希望他好好活着,还是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她以为他还是要叮嘱她寻回《玄女六壬书》,守住司天监,不想他最后要求她的会是另外一件事——

    “我死后,朱家就没什么人可以支撑了,我只有青珏这么一个儿子,怕他守不住家业,你帮我照看他可好?”言下之意,竟是要撮合她和朱青珏。

    余舒以为是她听错了,朱青珏也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爹?”

    朱慕昭不理会他,执意地看着余舒,他的确是在请求,而不是要挟。余舒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便摇头拒绝了他——“恕我不能答应您。”

    朱慕昭不死心道:“我这儿子,也算是一表人才,虽是缺了些上进心,但是他心肠耿直,十分良善。你若答应嫁他,朱家家业便交由你手中,权当聘礼。”

    十二府世家之首,累世富贵,朱慕昭所留家产,根本已经到了余舒无法想象的地步。可他更清楚,没有他,朱青珏根本保不住这样的富贵,最后不是落入旁人之手,便是人财两伤。

    怎知余舒仍是摇头,却承诺他道:“您放心,就算我不与朱师兄结两姓之好,日后定也护着朱家,直到我护不住那一天。”

    朱慕昭固然失望,但他没有强求,确认了她的许诺非假,他累得闭上眼睛,感觉到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他的声音变得喃喃不清,朱青珏握紧了他的手,凑近他面前,才听到他说的什么——

    “爹,司天监没有毁在我手上,我守住它了......”

    朱慕昭权倾朝野十余载,弥留之际,最放不下的是他的独生儿子朱青珏,念念不忘的却是他对先父朱昶的誓言。

    朱青珏跪在床头泣不成声,余舒伸手探了探朱慕昭的鼻息,脸色黯然。

    一代权臣,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悬在余舒头顶上的那一把利剑终于消失无形,可是她最先感到的不是轻松和畅快,反而是一阵伤怀,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朱师兄节哀。”她拍拍朱青珏的肩膀,转身到外面去讣告众人。

    荣恩侯一大把年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是被尹元戎搀回去的。司天监一众官员先后赶来,任奇鸣带头在院内长跪不起,哭声不止。

    余舒没有指摘他们此举不妥,默默地帮着朱青珏料理起朱慕昭的后事,俨然是要借此机会,表示她与朱家亲厚,打消某些人的贪念。

    ***

    当晚,余舒匆匆带着朱慕昭的讣闻进宫面圣,崇贞帝看起来十分伤心,听她追忆了朱慕昭生平之事,有感而发,当即下达了一道圣旨,追封其为顺昌伯,三代袭爵。

    这是余舒所能为朱家争取到的最后一点好处,皇帝实在不是个念旧之人,再过一阵子,要他想起朱慕昭的好处可就难了。

    深夜,余舒带着新鲜出炉的圣旨,又匆匆赶回了朱家。死者封爵,朱青珏年纪轻轻就袭了顺昌伯位,却没有分毫喜悦,高兴的也只有那些需要仰仗朱家势力的亲戚。

    就这样,余舒早出晚归,一连在朱家逗留了七日。遵照朱慕昭生前遗愿,停灵七日后便入棺出殡,她和荣恩侯一左一右扶棺送葬,步行十里,后成一段佳话。

    丧事后,余舒再回到司天监,明显地感觉到底下官员对她的恭敬不似先前流于表面,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想想便知是她前阵子为朱慕昭守灵送葬一事,倒是意外收获了几份忠心。

    又过三日,朱青珏突然来访,带着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这是孤鸿,”朱青珏为她介绍,“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爹从哪儿找来的仆人,我爹死后,他便一直缠着我,不胜其烦。孤鸿武功高强,想来于你有用,我便把人给你送来了,你收留他吧。”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两手抱剑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个头瘦高,臭着一张脸,浑身上下写满了“不爽”两个字。

第七百九十章 番外(十四)

    由冯啸率领的讨逆大军在定州城外安营扎寨,向北一百里,便是大燕的渔阳郡治下。先行军只有三万人马,不敢冒进,便派出斥候先往渔阳刺探军情,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已被探子传回宁冬城。

    姜怀赢割据了东北五郡,占六十二县之地,乃大安疆土十分之一。他称帝之前,便有过半州县官员自愿臣服,余下不尊者,皆以武力强占。东北军横扫一片,一夜之间斩首上百朝廷命官,各地沦陷,过万兵马投降,百姓更无抵抗之心,姜怀赢不费吹灰之力便分得江山一隅。

    黄袍加身之后,燕帝定都宁冬城,划分出五郡,分派大军驻扎各处险要之地,而后大封亲信,建朝议政。值得一提的是,姜怀赢义弟刘世宁,因早先救助卫太后与长公主脱险有功,随后又献上新政三十六则作为朝纲,燕帝倚重十分,是以封为异姓王侯,一时间风头无两。

    得闻朝廷大军抵达定州,燕帝当即召开朝会,商讨应对之策。国师刘雁乃是山野高人,因其神机妙算,平日里为诸将士料卜吉凶,无不应验,所以众人向来信服。他言夜观星象,算出一卦,正是“西有伏狼,南有杀星,潜龙勿用。”

    燕帝问其何意,刘世宁代为解答:“西有伏狼,应是蒙古人蠢蠢欲动,不久前,北元后裔帖木儿一统鞑靼与瓦剌两部,气势正盛,他若南下进犯朝廷,必从我燕地借道,或将一战。而南有杀星,应是征讨大军中卧虎藏龙,有一员猛将,主战杀伐,于我军不利。”

    就在临时扩建的朝堂上,新晋的文武百官议论声叠起。燕帝皱眉道:“前有狼,后有虎,我大燕岂不是腹背受敌,可有破解之法?”

    话毕,众臣纷纷献计,有说先发制人,趁安朝三军未能会和,抢先攻克定州;有说不如同蒙古人结盟,一同对抗朝廷。

    燕帝越听越是头疼,最后还是刘世宁开口:“臣倒有一个以逸待劳的办法,只是兵行险招,未知陛下可敢一试?”

    燕帝坐直道:“二弟但说无妨。”

    刘世宁笑里藏刀,只说了八个字:“佯攻诱敌,祸水南引。”

    众人有听没懂,有的半知半解,唯有燕帝是领兵出身,本就擅长谋略,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拍案叫绝:“好一个以逸待劳,堪当一试!”

    言毕,不管云里雾里的一干臣子,点名叫了几员大将,并刘世宁与刘雁,换到殿后密议。

    ......

    三日后,昌平王刘世宁亲自领兵,率八千精兵良将,趁夜出发前往蒙古。

    帖木儿称雄之后,早有野心扩张领土,却苦于南下进犯,横山断水不利骑兵挺进,若从边城绕道,路途遥远,唯有东取燕地,借道而行,方能沿途补给。

    帖木儿先时对姜怀赢颇有忌惮,不敢贸然行事,近来听闻姜怀赢称帝,便蠢蠢欲动,调派了两万骑兵,安扎在燕地西境牧仁河上,一面防止燕军来犯,一面又存着浑水摸鱼的心思。

    转眼到了十一月,北方天寒地冻,终于等到河面结冰,蒙古大营向东推进,却在途中被燕军埋伏,双方一触即发,交战半日,燕军人数不敌对方,主将竟被生擒。

    大汗帖木儿麾下鞑靼头领哈丹******抓住了敌将,看是个文弱书生,拷问之下,得知他居然是大燕皇帝的结拜兄弟,连忙快马回报。

    帖木儿接到这个意外之喜,毫不犹豫,迅速召集兵马,前往牧仁河与哈丹******会和。亲自见过刘世宁后,帖木儿识破了对方的诡计。原来燕军冒进,是因为安朝的讨逆大军已经到了定州,燕帝所以一面派兵挑衅蒙古铁骑,引诱他们出兵,一面向讨逆大军示弱,将渔阳拱手让之,介时蒙古铁骑与讨逆大军狭路相逢,必有一战,燕军方可渔翁得利。

    帖木儿生性好战,当时便觉得这是个进攻中原的好时机。于是决定将计就计,命哈丹******率领五千先锋,带着刘世宁这个人质,前往燕地“借道”。

    姜怀赢果然看重这个结拜兄弟,答应蒙古大军从上谷借道,直奔渔阳郡,并且提供三城粮草,只求哈丹******不杀刘世宁。

    两军协定,蒙古大军开拔,先抵上谷,一路马不停蹄,休整一夜,三万大军便埋伏在渔阳城北。

    腊月上旬,讨逆大元帅冯啸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派一万兵马进攻渔阳,却连城门都没有攻破,便被蒙古大军从两边包抄,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若非先锋大将军尹元戎勇武,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回三千残兵,这一仗堪称惨败。冯啸方知大燕与蒙古人结盟,震惊之下,当即整顿兵马,形成对峙。

    就在蒙古人洋洋得意之际,后方突然传来战鼓滔天,回头四顾,却见大燕旗帜漫天飞舞,高地上惊现了十门笨重的炮车,“轰隆”一声巨响,便是惊天动地,黑雾弥漫,但闻哀嚎遍野,根本看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

    蒙古大军乱作一团,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哈丹******慌慌张张带兵撤离,竟不知不觉朝着讨逆大军扎营的方向去了。

    于是,一切都照着某人的安排进行。三军混战,却换成蒙古大军腹背受敌,燕军与讨逆大军两面夹击,燕军在后方捡够了便宜,这才退回渔阳城,损兵不过百人,便耗废了蒙古大军三万兵力,又借刀杀人,让讨逆大军吃了个哑巴亏。

    至于遭人俘虏的刘世宁,早就趁乱逃出敌营,并且夹带回了一个俘虏——炸断半条腿的哈丹******。

    刘世宁退守渔阳城,自此一战成名。不管是蒙古鞑子还是安朝将领,这一役之后,皆都知道了大燕昌平王的大名。

    这么一来,便破除了国师刘雁预言中的“蒙古伏狼”,短时间内,帖木儿恐怕是不会卷土重来了,燕军可以专心应战大安朝廷。

    渔阳捷报传回大都,燕帝大喜过望,当着朝上文武百官的面,毫不吝啬地夸耀道:“朕得一世宁,便得一半天下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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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万事如易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事如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事如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