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开国六器之纯钧剑
太阳落山,景尘从宫中出来,随行的马车内坐着一位御赐的太医。
兆庆帝几次三番从他这里试探他们公主墓一行的真相未果,便另起一出,追究起景尘在南方遭人凶手,被人银针埋穴的事来。
景尘一度失忆,后经贺芳芝救治,恢复记忆,却恰恰忘掉了最关键的一段——究竟什么人把他打成重伤,丢弃江上。
追忆一年前,他与余舒告别后,离开义阳,独自前往建邺城与湘王的人马接应,就在这当中,他遭人毒手。
然而,当中的细节,他如何被人下毒,如何又飘到了江上,他竟记不起来了。
兆庆帝知道此故,原以为是他余毒未清,找了几名得力的太医给他诊断,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放下。
一晃眼一年过去了,今日重提旧事,便赐了他一名太医,跟回公主府,帮他调理身体,力求让景尘回复那一小段记忆,以便缉拿凶手。
总之,不论是盗窃《玄女六壬书》的云华,还是那一伙毒害大安祸子的贼人,兆庆帝统统不会放过,不分先后,都要抓,都该杀。
......
回到公主府,景尘劳心多日,食难下咽,清洗一番正要睡下,水筠就闻风而来。
景尘不见她,她便在溯嬅阁外待着不走,他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窗外月上中天,听说她还在外面等着,便穿衣让人把她带进来。
“师兄。”秋夜风寒,水筠坐在木轮椅上,身上裹了件厚重的斗篷,带着冒兜,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景尘不会轻易见她。
可她更清楚,景尘心软,不会真放着她不管不顾。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又来作何?”景尘从楼梯上走下来,乌发松散,披在肩头,衬得肤色白过了头,他身上衣衫单薄,双肩削瘦。
水筠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人,一见此景,不免忧心道:“你最近在忙什么,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我听说你带了一个太医回来,不放心所以过来问问清楚。”
景尘两手背在身后,停在她三尺之外,神情淡淡的,“太医是皇上赐的,我没有生病。”
水筠疑惑:“那皇上赐你太医何用?”
景尘回望她一眼,试图从她脸上分辨出关心或是刺探,他不喜说谎,何况他曾失忆之事水筠不是不知情,就言简意赅地告诉她:
“皇上要缉拿在我进京路上追杀我的人,所以指派了周太医帮我调理身体,以便我恢复记忆。”
“早该如此,”水筠嘴上赞同,却也不以为然,“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你都没记起来,那个什么周太医有本事吗?我倒是听说,大提点有个独子,是南苗的药王传人,若要查找你失忆的原因,何不请他为你诊断?”
景尘微皱眉头,道:“你是说朱青珏吗?我在宫中见过他。”
朱青珏不是第一次为他把脉,最初他被兆庆帝认回,头一次进宫,就宣了朱青珏为他查看身体,正是这位小药王断定,他身上所埋银针都去除干净了,没有隐患,兆庆帝才放心地让他住到公主府。
这几天他人在宫中,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朱青珏,偶尔被他施针问诊,又被迫喝了几付苦药,听到这人名字,下意识就觉得胃酸。
水筠还想细问,景尘没给她机会:“我实在累了,你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水筠心说再待下去不过是徒惹他厌烦,便体贴道:“那我走了,师兄快休息吧。”让人推至门边,转身之际,又对他道:“明日师兄要去司天监吗?”
“嗯。”他得空就要到坤翎局走一趟,看看余舒是不是有事找他。
景尘分心,就听见水筠雀跃的声音:“那我早起等你,我们同去。”
***
余舒早上起床右眼皮就不停地跳,出门前特意卜了一卦,卦象结果让她特别无语。
“这是什么鬼卦,桃花劫?我哪来的烂桃花?”她揉揉眼皮,嘀咕着出了门。
到了坤翎局,还没进门就见文少安杵在外院门口等她,见到她人,两步迎了上来,低声耳报:“右令大人一早就来了,跟他一起的还有太承司新来的那位水大人,两个人正在楼下议事厅说话,似乎是在等你呢。”
余舒心道一声晦气,大早上见瘟神,呸呸。
“我知道了,咱们进去。”
来到东阁门前,果然看见景尘和水筠两个人在上头坐着,底下陪着谢兰和任一甲他们几个下吏。
正巧今儿个是初一,人齐了可以开早会了。
景尘和她一样,虽然有上早朝的资格,但因为任期不足三个月,没通过考核,暂时不必初一十五进宫面圣。
她一进门,座下众人纷纷起身同她问早,就连景尘都站了下,水筠没起来,她也起不来,哈哈。
余舒内心嘲笑,自己给自己寻乐子,一面与众人回礼,一面挑了座儿坐下,抬头便对水筠一笑:“太承司不忙吗,水大人一早就来我们坤翎局串门啊?”
——没事又来找事了吧你。
水筠同样笑眯眯地回她:“是我来得早了,不像余大人,卡着时辰呢。”
——再晚来会儿你就迟到了,看我不记你的过才怪。
景尘不知看没看出两人笑里藏刀,轻咳一声,对水筠道:“我们要议事,不便有你在场,你且回吧。”
他出声撵人,水筠毫不生气,听话地应声:“那我先到别处看看,一会儿再来找你。”
景尘想让她不用来了,还没开口,水筠就让人推着她走了,出门前不忘扭头盯上余舒一眼,那神情那笑脸,无一不像是在示威。
余舒暗翻白眼,扭头对上景尘包涵歉意的眼神,想怪他都怪不起来,反而有些同情,沾上水筠这根搅屎棍,这辈子都别想清净了。
可怜呐。
......
照常议事后,余舒跟着景尘两个人上了二楼。
“水筠什么时候来的司天监?”景尘关起门问她。
“来了好些天了,怎么你不知道?”余舒狐疑地瞅着他,不信他们师兄妹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事先会不知情。
景尘道:“她之前说过要来,但我一直待在宫里,没想到她会一声不响地进了太承司。”
这么说余舒就信了,好奇地问道:“她的手痊愈了吗,能卜卦啦?”
水筠曾经作为刘昙的坤席,似乎懂得一门相人的奇术。那天她看见水筠把玩她桌上的珠子,只当她手伤无碍,又能卜卦,所以大提点委以少卿一职,不惧人言。
景尘摇摇头:“伤口是愈合了没错,但她要用玄铁方书占卜,却是不能。”
于易学之上,水筠天生的七窍玲珑心能助她洞悉真相,但要配合玄铁方书才能卜算,玄铁方术一并六十四支签,加上签筒,足有两斤轻重,以她的腕力,绝对是摇不动玄铁方书的,拿不拿的动都是个问题,更别说费劲占卜了。
余舒纳闷:“那我就闹不懂了,大提点为何将她安排到太承司少卿这么重要的职位上去,就算是顾念与你们正一道的交情,随便给她个闲职不就是了。”
前几天她在坤翎局大门口杖责了两个守门小役,又叫人散布出去,让司天监众人误以为水筠是个爱找茬的主,这几天监内人人自危,便多了不少非议,私底下都在说大提点委任水筠不妥,有举人不贤之嫌。
若不是大提点平日威信极高,这会儿恐怕能有人质疑到他面前去。
听到她的怀疑,景尘欲言又止。
余舒眼睛多尖啊,一下子就看出来有猫腻,不肯放过,追问道:“你给说说呗,这是为什么呢?”
景尘瞒不过她,想了想就告诉了她实情:“当初水筠下山找我,替我师叔怀莼真人给大提点带来一件东西,作为答谢,大提点答应她一件事,想来她是以此要求到司天监做官。”
“什么东西啊,这样精贵?”余舒好奇心全被他勾起来,能换来司天监五品官职的东西,怎么说不得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景尘早想到她会问,便没纠结,郑重说道:“我告诉你,你不要泄露出去。”
“哎呀,你快说吧,我嘴巴严着呢,谁都不告诉。”余舒催促,啧,景尘不知几时也学会讲条件了,大概是被人诓久了,就多了一丝精明。
“你义兄也不行。”
“......我保证不说,行了吧。”才夸他学精了他就犯蠢,她若想告诉薛睿,又岂会在乎这一时的保证。
“是纯钧剑。”
“啥?”余舒第一遍没听清。
于是景尘又说了一遍:“纯钧剑,大安开国六器之一。”他自动添加了注解。
余舒迟钝了片刻,倒吸一口气,一脸正色地对他说:“你在和我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辛雅不是告诉她说,传闻中可以逆天的开国六器,都跟着宁真皇后下葬了吗?
这又打哪儿冒出来的纯钧剑啊?
景尘则是一脸淡定地解释道:“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三百年前,开国六器作为宁真皇后陪葬,被镇留在皇陵禁地。但是就在大约一百年前,皇室子弟当中出了一个离经叛道之人,趁圣祖祭日,潜入禁地,偷走了纯钧剑,那位皇子后来遁入我道,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就在龙虎山潜修道法,在他弥留之际,才对师门和盘托出此事,临终遗言,请求前一任掌门代为归还。”
第六百八十章 小白菜没人爱
余舒听到这样一件秘闻,少不得要吃惊一番。
初闻开国六器,是她作为太史书苑的学生,被选入圣祖祭日当天的捧器队伍。当时六个人一人持了一样铜铸的假器,分别是书剑尺鼎罗盘如意,据说真家伙都埋在皇陵底下镇魂呢。
作为大安的开国皇帝,安武帝本身就是个极具传奇性的人物,更不必说他那位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宁真皇后,而传闻中安武帝正是凭借这六样法宝,才带领天下义军,推翻了金人对汉人的暴政。
本来这样的传说,听听罢了,但余舒从辛雅处得来一尊仿造的太清鼎,焚香占卜,竟能让她使用对易师资质要求奇高的六爻奇术,完全无视她低劣的根骨。
再者,她本身就拥有青铮道人所赠的黑指环,和皇帝身上的秘宝同出一处,都是从另一样开国六器——七星尺上剜下来的星子。
一个仿造、一块零件况且有如此神奇的妙用,六器本身又该如何逆天?
单是想一想就让人心潮澎湃,忍不住要顶礼膜拜了,现在景尘居然告诉她,水筠携带了一件真家伙,从龙虎山千里迢迢送进京城,交到了大提点手里!
简直不可思议好吗?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余舒首先要怀疑景尘这些消息的来源,开国六器这种提名字就让人想要杀人越货的老古董,龙虎山正一道会这么大方地物归原主?就没想过私吞?
她不信。
景尘垂下目光,声音清冽:“你记不记得,当日我与你在义阳相遇,曾背负双剑。”
“嗯。”她当然记得,那时的景尘纯粹的就好像山涧一捧清泉,一袭白色道衣,两柄不出鞘的宝剑,蒙着皎洁的月色出现在她眼前,一身浩然正气,不惹红尘。
“那两柄剑,一柄是我的佩剑,一柄是我下山前夜,师父亲手交付给我,嘱咐我带给司天监大提点。当时我以为那不过是件礼物,而今回想起来,那或许才是我在建业被人追杀的根源。”
余舒眼睛一下子睁圆了,景尘前言不搭后语,她虽听得迷糊,却也抓住了关键:“在南方对你下毒手那一伙人不是为了阻止你进京吗?”
他们一开始对追杀景尘那一伙人的定位就是乱臣贼子,洞察了景尘大安祸子的身份,所以埋伏在他进京途中对他下手,以便达到破坏大安国运的目的。
景尘摇摇头:“我原先也这样以为,直到我撞见水筠前往司天监归还纯钧剑,听到他们交谈。”
那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
自从景尘和余舒先后进了司天监,水筠便有些起疑,她几次逼问景尘告诉她谁是破命人,奈何景尘守口如瓶,她就起意要进司天监。
照她最先的说法是奉师门嘱托,帮忙整理司天监内道家典籍,景尘并未多心,只当她是存心试探他与余舒的关系,未加阻拦。
就有一日,景尘与大提点在太曦楼中说话,外面守卫传报说水筠来了,大提点便让他避到帷幕之后,似乎是有什么事不方便他在场。
水筠进来后,并未发现隔墙有耳,便让随行侍从退下,只有她与大提点两人时,才出声道:
“此次下山,掌门另有嘱托,要我带给朱世伯一物,只因之前我重伤未愈,拖延至今才来,望您勿怪。”
大提点不慌不忙地反问她:“书信上不曾听得令掌门提起,不知他让你送来何物?”
水筠笑了一声,道:“师伯不必试探我,我既然敢带它下山,必然知道纯钧剑的贵重。”
听到“纯钧剑”三个字,大提点的声音郑重起来:“如此,有劳水筠姑娘。”
“不必多谢,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世伯念在我冒险送剑,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哦?你说,凡我力所能及,有何不可。”
水筠就顺势提出她想到司天监做官一事,大提点不多迟疑就答应了,也没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到司天监做官,只是关心她的身体吃不消。
“世伯不必替我担忧,我现下是没有康复完全,等我身体好些,再来找师伯讨人情。”
说罢,便请大提点走上前来,取出她藏于木轮椅座下的剑盒。景尘这时拨开帘账偷看,只见大提点手捧一柄朱青短剑,长约两尺二三,剑身发乌,看上去是青铜铸造,年代久远,乃是一件古物。
大提点仔细审视,半晌过后,听到水筠问他:“可有不对?”
他这才叹声道:“开国六器,耳闻不如眼见,与我在图谱上看到的一般无二致,应是真的不假。”
水筠明显松了口气,又有疑色,犹豫着问:“我有一个小小的不解。”
大提点的注意力仍在剑上,“什么?”
“据说三十年前我们正一道便告知先帝纯钧剑在我教派,为何直到现在,当今圣上才想起来索要?”
开国六器这样的至宝,大安皇室一听到消息,不该急着取回吗,为何一直寄存在龙虎山上?
大提点偏过头来,笑看她一眼,反问道:“你如何知道先帝没有索要,或许是你们龙虎山不肯归还呢?”
水筠一愣,接着便会意道:“不该我问的,是我多事了。”
大提点摇摇头,先将纯钧剑放回剑盒中,然后忽然道:“景尘知道你带剑下山吗?”
“他不知情,”她蹙了下眉头,神情严肃起来:“希望世伯守口如瓶,今天我来找您的事,不要让他知晓。”
大提点若无其事地扫看了帷幕之后隐藏的人影,回过头来两眼盯着她道:“为什么呢?”
“是掌门人交待的,我也不清楚。”
“好,”大提点应声:“我不会和他说。”
剑已归还,水筠得偿所愿,满意地离开了,在她走后,景尘从暗处走出来,满腹困惑,开口便问:
“为何让我躲起来听这些?”
大提点手捧剑盒坐回案后,抬头看他道:“听说过开国六器吗?”
“有所耳闻。”
“纯钧剑正是六器其一,大约三百年前,宁真皇后仙逝,安武帝下令将六器随葬。百年前,熙宗在位时期,他膝下有一名皇子,行为十分叛逆,趁有一次祭祖,偷偷潜入皇陵禁地,窃走了纯钧剑,逃离京城,不知去向。”
“纯钧剑随那位皇子失踪了几十年,就在三十年前某日,龙虎山第二十三代掌门人派人入京面圣,告知纯钧剑下落。原来盗宝的那名皇子改头换面遁入了龙虎山,做了修道之人,临死之前幡然悔悟,将纯钧剑交给师门,请求师门代为归还朝廷。”
大提点讲明前因,景尘听后提出了一个与水筠相同的疑问:“说是三十年前的事,为何到今日才将纯钧剑归还?”
大提点没有敷衍他,他抚着扁平的剑盒,意味深长地回答:“因为当时正一道的掌门人提出了一个条件,先帝没有答应。”
景尘思索道:“那为何他们如今又肯送还?”
“自然是当年先帝没有答应的那个条件,当今圣上答应了。”
“什么条件?”景尘下意识询问。
大提点微微一笑,“一旨密诏。”
景尘向前走了两步,再次问道:“为什么让我躲起来偷听?”
“我若直接告诉你实情,你未必会信,不是吗?”大提点看着他的眼神一片温和,完全表现出一个长辈该有的耐心——
“事实上,按照我们与龙虎山的约定,纯钧剑本该由你带回京城,圣上派了湘王南下接你,即是保护你的周全,亦是护送纯钧剑回京,谁知正一道并未将剑交给你,你又无故失踪,湘王扑了空。”
“你进京的行踪,除了圣上与我,再就是湘王,还有谁人知晓?为何你途中遭人拦截,你有没有仔细地想过?”
景尘顺着他的诱导接话:“有人泄露了我的行踪。除了你们,就只有师门清楚我的去向,我是大安祸子,掌门和师父没有加害我的理由,那么泄露我行踪的便是......”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大提点轻轻点头,道:“龙虎山不乏能够料算吉凶的高人,你师门那些长辈恐怕早就算到你中途会遭人暗算,所以没将纯钧剑交到你手上,反而托付给了你师妹,让她同九皇子一起进京,悄悄带回了纯钧剑。你道为何那一伙贼人既擒住了你,又将你打成重伤,却留你一命,不斩草除根?那是因为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杀了你,而是为了你极有可能带在身上的开国六器。”
“你记得吗,我与你在司天监初次相见,你告诉我说,令师要你给我带来一柄宝剑,被你途中遗失了。我原也想不到,今天见到你师妹,我方才想通,你师门长辈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大提点眼神冷凝,沉声说道:“他们没有拿到圣上的密诏之前,怎会放心将纯钧剑归还,他们担心圣上拿到纯钧剑后出尔反尔,再不然中途派人夺宝,所以就拿你当成幌子,明知你不会有性命之忧,便不顾你安危,谁又能想到,他们有胆子拿你这个大安祸子去投石问路呢?”
听到此处,景尘总算懂了,大提点让他躲在暗处偷听,是为了让他认清,对他恩重如山的师门,也不过将他视作一枚棋子罢了。
本该倍受打击,然而景尘此刻并没有感到多么失望,大概是因为在他心目中,龙虎山早就不是那个为他挡风遮雨的家了。
“你以为今日你师妹为何主动拿出纯钧剑?那是因为圣上的密诏已经到了龙虎山,她接到消息,这才放心物归原主。而她害怕你猜到真相,心生怨气,所以临走前叮嘱我对你保密。”
景尘木然地站在原地,头一次体味到何谓心灰意冷,师父常念大道无情,就是这般吗?
他眉目萧索,低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纯钧剑作为开国六器,究竟何用?”
重要到让皇帝妥协,这把剑到底有什么惊人的用处?
大提点微微一笑,摇首:“我会告诉你的,等到你与破命人成婚生子之后。”
......
回到眼前,景尘叙述完这段隐情,余舒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是同情景尘的遭遇?是不齿龙虎山那群道貌岸然的老道?还是紧张大提点最后的暗示?
她食指轻搓着拇指指腹,陷入到一阵沉思当中。
“你说,在建邺城追杀你的那一伙人,会不会是湘王的人手?”
景尘抬眼,对上余舒乌黑起明的目光,轻呵了一口气,道:“我想不起我遭人追杀的经过。”
所以得到纯钧剑后,皇上就宣他入宫,避开湘王耳目,每日让朱青珏为他问诊,就是想让他记起那一段,才能顺藤摸瓜,追查出幕后元凶。
余舒皱着眉毛,她早就怀疑过湘王是不是有问题,毕竟当初是他打着游山玩水的旗号去南方接应景尘,结果人没接到,回京之后,对外宣称称丢了一幅画,轮作大衍试上一道题目。
可是湘王一向表现出的样子就是一位闲散王侯,不理朝政,他手中一无实权,二不结党,完全享于安乐,胸无大志。
果真是他泄露了景尘的行踪,又派人追杀景尘只为夺纯钧剑,他图个什么?
谋权篡位吗?
他脑子没病吧,以为抢了一柄剑就能号令天下啦?
“又不是屠龙刀。”余舒小声嘀咕。
“什么刀?”景尘耳尖听到了。
余舒摆摆手,“不说这个,要我看,大提点让你知道这么多,无非两点目的,一则消弱你对龙虎山的归属,二则催你与我成事,你别被他唬了,没准他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呢。”
“我知道。”
“还有,不管是不是湘王作下的,从今往后,你切多几分防备之心,别再招了人家的道儿。”她随口叮嘱。
闻言,景尘眼中浮起一层笑意,点点头。
余舒莫名其妙地盯他一眼,“我在上面待的太久,先下去了。”
她一个人下了楼,就在楼下遇上被人推着轮椅进了大厅的水筠,对方看到她从楼上下来,飞快地皱了下眉头。
抬手示意侍从停下,等到余舒走到跟前,施施然开口:“我师兄在楼上吗?”
余舒刚听过景尘的吐露,可怜他是颗小白菜,地里黄没人爱,对龙虎山的恶意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遇上水筠,懒得与她装腔作势,冷冷一笑,道:
“你没长腿吗,不会自己上去看看。”
说完,朝前走几步进了她那屋,甩手将门关上了,对面文少安盯着她身后,犹豫着小声劝诫:
“水大人脸发青呢,大人您失言了。”
余舒啐了一口,“我怕她?”
个搅屎棍。
第六百八十一章 老乡?
景尘回到公主府第二天,朱青珏就跟了过来。
为了避开水筠耳目,景尘直接让人把他带到溯嬅阁见面。朱青珏随身携带了一方漆黑的药箱,依旧是宽幅大袖的魏晋散人模样,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坐下后没有寒暄,直接询问景尘:
“道子这两日休息的如何,夜间可否失眠?”
景尘答道:“是有些睡不好。”
自从祭拜麓月公主回来后,兆庆帝频频留他宿在宫中,每日招来朱青珏为他检查,开方下药,试图让他记起遗失的那一段记忆,怎知喝了他几帖苦药,他便偶发起梦魇,更多了失眠之症。
朱青珏又问:“按时喝药了吗?”
“有的。”
朱青珏点点头,再次解释道:“你曾被人银针埋穴,此乃江湖上失传的秘术,手段十分阴险毒辣,万幸你得人妙手医治,将毒针尽数取出,没有危害更大。之所以有些地方回想不起来,却是后遗之症,按本说很难恢复,奈何圣上有令,我不得不为你下几剂猛药。如是你能忍受,便继续服用,如是不能忍受,你最好向圣上说明,不要逞强。”
即是猛药,便少不了副作用,他师承南苗药王,专对世间疑难杂症,治病救人的手段本身就不温和,尤其是用药的分量,往往拿捏到极致,景尘喝了他的药,短短几日就出现失眠多梦的现象,实属正常,这还仅是头方,再等他换过一回药方,恐怕景尘要吃更多苦头。
朱青珏是好心提醒。景尘听得出来,然而兆庆帝一心要从他这里得到线索,这“病”又岂是他想不治就能不治的。
“朱兄放心,我在山中清修,往往三五日不眠不休,此时症状,实则无碍。”
朱青珏点到即止。不再劝说,当下为他把脉问诊,查明情况,重新写了一副方子,在原有的基础上多添了几味药材,药引也十分的古怪,是用两枚蝉蜕磨成粉,药前从口鼻吸食。
“千万每日按时服药,大概三日。或许可见成效,一旦你想起什么,尽快派人去找我,到时我再为你细诊,切勿耽搁。”
叮嘱两遍,朱青珏这就告辞。丝毫没有和景尘闲话私交的意图。
景尘也没有挽留,道谢之后,让人送他离开。回头就派人按着药方,到太医署去抓药。
***
十月初一,余舒抽空去了敬王府,应敬王妃之约赏菊。
夏江敏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镜前换了几身衣裳都不觉得满意,磨磨蹭蹭等到余舒上门,才选定了一袭鹅黄羽衣,拖拖拉拉去了花园相见。
上次见面还是敬王大婚之时,一别数十日,余舒再见夏江敏。就有了不一样的惊艳。
嫁为人妇的少女褪去了青涩的外衣,平添几分娇媚的韵味,朱钗碧玺。周身贵气,从一片灿灿的花海中款款行来,简直要闪瞎人的眼睛。
“阿树。”夏江敏看见余舒便欢喜地笑眯了眼睛,迈开腿小跑了几步,身后一群侍婢惊忙跟上,小声劝说:
“王妃当心崴了脚。”
闻言,夏江敏悻悻地拖着过长的裙尾一步步走到余舒面前,被人扶着坐下,这才上上下下端详余舒,甜声嗔道:
“这么久不来看我,要不是我派人去请你,你是不是都把我忘了。”
余舒含笑摇头,看她这般情态,料想刘昙待她是很好的。
两人说了几句话,夏江敏就将周遭一群下人赶走了,这才亲昵地拉过余舒的手掌摇了摇,瞥了一眼退到远处的人群,小声抱怨道:
“不知多烦人,到哪儿都得跟着,害我一天到晚连王府大门都出不去。”
余舒问她:“怎么王爷不许你出门?”
有过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在她出嫁前为了保险,夏江鹤郎严禁女儿外出情有可原,现在夏江敏已经老老实实嫁进王府,刘昙没道理管她管得这么严吧。
“那倒不是,”夏江敏连忙替刘昙辩解,“王爷闲暇时,也有带我出去散心,只是一路坐在马车上,到哪里都要清场,实在憋闷没趣。”
余舒顿时了然,找着夏江敏活泼爱动的性子,如今过上循规蹈矩的生活,的确不能适应。
“你忍一忍吧,习惯就好。你现在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又不是没跟我吃过苦,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余舒纵有法子带她出去玩个开心,却不会怂恿她,毕竟她身份不同了,贵为王妃,哪能随意妄为,刘昙有着说不出的野心,她本该收一收性子,不然哪天闯了祸,夫妻间隙,那才是害了她。
她这一说,夏江敏不禁回忆起一年前江上遭劫,他们辛苦进京,在回兴街小院里起早贪黑只为生计的日子。
当下一叹,心生感慨,便没了诉苦的心情,转而询问起余舒的近况。
余舒有些不能对旁人讲的糟心事,倒能说给她听,就比如前阵子尹邓氏寻她晦气,设计败坏她名声,把她关到房里烧地龙,逼她脱衣丢丑之事。
夏江敏听了气愤难当,碍着远处有人,只能小声骂道:“这贼妇人,好毒的心思,一个五品的官夫人罢了,她家儿子算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敢妄想娶你。”
夏江敏没做王妃之前,那也是江南易首夏江家的千金小姐,她爹身为一家之主,他已故的祖母乃是安朝圣文公主,虽无官职,却有实名,夏江一姓俯瞰整个南方千万万易客,夏江家结交广泛,夏江敏从小见多了达官贵人,一个五品的官太太,就是过去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我娘曾在她家做过丫鬟,怨不得她狗眼看人低,也怪我自己不小心。着了她的道。”余舒反省了一下。
夏江敏恨恨道:“万万不能饶过她,叫她以为你好欺负,回头再来害你。你不想想,万一这事情传出去,你将来怎么嫁人?”
余舒心说:就算没这回事,她这辈子要嫁人也是个难题。
“我饶不了她,”余舒就将自己公报私仇的事告诉了她。“不等到她上门给我赔不是,往后她家儿女就别想要婚嫁。”
她烧那一把婚书,只是一个警告,让尹邓氏知道她不好惹,她若识相些,早早来她面前请罪,她若不识相要跟她死磕,她不介意奉陪到底。
“就该如此,”夏江敏拍掌叫好。好歹是解了气,瞅见余舒眼中寒光,顿时想到一句俗语——恶人自有恶人磨。
哎,不对不对,阿树才不是恶人。
赏花饮酒,两人互诉心事。得知刘昙中午不回来,余舒留下用了午膳,席间难免多饮几杯稠酒。醉了后,就在夏江敏处歇了个午觉,到下午醒来,灌了一碗敬王府特制的醒酒汤,才在美人王妃的依依不舍中,兴尽而归。
***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百川书院就放学了,余小修去了贺芳芝的医馆做学徒,白冉则独自回到府里。
他没敢忘记余舒的嘱咐。要他从这个月起,教她身边的一个丫鬟识字。
回到小少爷的院子里,白冉将事先抄好的《三字经》拿出来。放在桌上,又准备好笔墨纸砚,他听说那小丫鬟认得几个字,于是打算先从浅显的道理教起,再循序渐进。
余舒说是让他随便教教就好,他可不会真就敷衍了事。
眼看过了申时,却不见有人来,他想了想,起身到门外等候,不一会儿,就见不远处长廊上跑下一个娇小的人影,直奔这儿来。
白冉没有见过那个名叫葵子小的丫鬟,因而等她跑近了,便出声询问:“是小葵姑娘吗?”
安倍葵因为下午有些事耽搁,来得迟了,跑了一路赶过来,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一声“小葵”,睁着一双大眼望去,就见少爷的院子门口那株弯腰的老榆树下,笔直立着一个少年郎。
下一刻,她便刹住了脚,愣愣盯着那人白净的额头上笼罩的一团淡淡的青光。
白冉见到对方傻站着,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活像一只被吓到的兔子,他莫名其妙,不得不走近两步,又问了一遍:
“请问你是小葵吗?”
安倍葵猛然回神,揉了下眼睛,又盯着他的脑门看了又看,确认没错,不是她眼花,这下子心跳突突地加速,结结巴巴应声道:“我、我是葵子。你、你是白冉哥哥吗?”
白冉皱眉,心说这小姑娘长得精致漂亮,竟是个结巴么,可惜了。
心生同情,他语气不由地放缓,温和地点点头,对她道:“我就是白冉了,大小姐让我教你识字念书,你且随我来吧。”
说罢,就转身往里走,安倍葵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满脑子晃荡的都是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青光。
她是天生的阴阳眼,可以看到死者身上的鬼光,也可以看到活人将死的灵光,从东瀛远渡大安,今日之前,她唯独见过一个活人的灵光不是出现在头顶上,而是笼罩在眉心上的。
眼下,她又见到了第二个人
安倍葵心不在焉地在白冉那儿学够了半个时辰,直到余小修快要回来,白冉给她布置下功课,告诉她“今天先学到这儿明天你再来”,她才急急忙忙地走了。
白冉只当她年纪还小,贪玩坐不住,并没有多想,却不知他无意中暴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给人家。
安倍葵一路不停地跑回了北大厢,在门口撞见鑫儿,知道余舒回来了,又气喘吁吁地寻到上房。
“主人。”
余舒正在室内更衣,将将换下官袍,摘了乌纱钗头,仅着一身米白的单衣坐在榻上让芸豆给她松头发,敞着领口,就见安倍葵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芸豆板起脸,低声训道:“怎么不敲门。”
北大厢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出入敲门,尤其余舒的卧房和书房,更不得擅闯。芸豆到底是做了几个月的大丫鬟,管着十几号人,越来越有架势了。
安倍葵没顶嘴,立即就跪下了,小声对余舒道:“求主人稍后责罚,奴婢有事上告。”
余舒倒没生气,接过梳子,摆摆手让芸豆出去看看晚饭送来了没有。
她一走,屋子里就剩主仆两个,安倍葵跪着没起,膝行到了余舒跟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主人,奴婢今天见到一个人,和您一样,额头上都有灵光。”
余舒正绞了一缕头发梳通,闻言猛一抬头,揪得她头皮发麻,呲牙摁住了安倍葵的肩膀,叫她抬头,她两眼冒光,厉声追问:
“什么人?在哪儿见到的!”
老天爷,真让她逮着一个老乡吗?
安倍葵被她抓疼了肩膀也不敢吭气,乖乖回答:“正是小少爷跟前,那名教我识字的白冉哥哥。”
第六百八十二章 变数
余舒当初收留****葵时,从她口中得知自己有着非比寻常的地方,便设想到这世上或许有人和她一样,来自五百年后。
这种设想让她既觉得兴奋,又觉得担忧,兴奋的是身为一个“异乡人”,能遇上一个“老乡”,实在是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激动;担忧的是,对方如果和她不是一路人,那么很大可能会成为她在这世上潜在的威胁。
为此她曾暗自纠结过,直到现在为止,她通过****葵的特殊本领确认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她居然松了一口气。
原因无他,因着这个“老乡”,是她从供人院买回来的一个奴仆。
有这么一层身份,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她手底下翻出浪来,这就打消了她的那一层无谓的担忧。剩下的,就纯粹是找到一个同乡人的兴奋了。
****葵偷偷看着余舒脸上时惊时喜的表情,十分忐忑,唯唯诺诺地唤了一声“主人”。
“嗯?”余舒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这孩子没放,忙松开了手,在她肩上轻轻揉了揉,笑容满面地说:
“葵子做得好,该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葵这才放松了精神,听到余舒的夸赞,腼腆地笑了,跪坐在余舒脚边,晃晃脑袋,诚恳地说道:“奴婢什么都不想要,只要您高兴就好。”
这话别人说来就虚伪了,可是余舒清楚,****葵难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她说不要奖赏,便是从没想过借此邀功,单纯地想讨她的欢心罢了。
“那哪能,我向来是赏罚分明,”余舒拍拍她的小脑瓜,想了想,她摸摸脖子上的挂绳,抬手摘了下来,这是一块白水晶雕成的雁子,只有杏仁大小,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她已经佩带多日了。
****葵看着余舒摘下了贴身之物就往她脖子上戴,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拒绝:“奴婢不敢。”
余舒不管她,笑眯眯地将这块白水晶给她戴上,一边念叨:“你比这世上之人多生一双慧眼,便也经受那旁人不敢想的磨难,流落异乡,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怕是会伤心寂寥,辗转不知前途,这水晶雁乃是我亲手养造,但愿能让你做个好梦,睡个好觉,不再为往事苦恼。”
这话是对****葵说的,也像是她的独白。
带着体温的水晶坠子贴在了胸前,霎时烫心,****葵不知不觉两眼含泪,她这些日子藏的深深的忧惧被余舒一语道出,便感到不尽的酸楚。
一瞬间回想起许多灰暗的记忆,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骸,那些残忍的调教,曾经使她痛不欲生的日子,竟是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主人,谢谢主人。”她哽咽地匍匐在余舒的脚边,感激之情快要从胸口溢出来。
余舒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衣角抹了两把眼泪,少有的怜惜,没有不耐烦,好在****葵没有沉湎太久,就止了哭声,仰着头,等待她的指示。
余舒咳嗽了一声,把衣角从她手里拽出来,道:“你和我说说,今天白冉都教了你什么?”
****葵道:“他教我读《三字经》,讲解了意思,识了十几个新字,又说要我把先头几句抄写十遍,背下来,明天拿给他看,到时他叫我默写。”
余舒点点头,既然发现白冉可疑,她首先要确定,他是不是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三字经》吗?”余舒琢磨了一会儿,就有了主意,她自然是不会出面和白冉讨论他的“来历”问题,但是可以让****葵先去试探一番。
“他都教了你哪几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不久前才学过的句子,她背起来朗朗上口,丝毫不见磕绊。
余舒点点头:“这样,葵子,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从明天起,你再去白冉那里学习,就多留意他的一言一行,回头向我禀报,再者,明日你去见他,他要让你默写功课,你不要照他教你的写,你过来,我重新写给你看。”
说着,便起身穿鞋,走到小窗边,她卧房里备有笔墨纸张,方便她记些随笔。
余舒将****葵带至桌边,叫她研墨抻纸,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将她刚才背的那几段三字经写了下来,不过她所用的,却是五百年后通用的简体字。
“你抄一抄,晚上回去好好记下来。”
****葵不问缘由,也不好奇余舒写的字为什么和她学过的看起来不大一样,只老老实实照抄了一遍,余舒在旁指点,确保她一笔一划都没写错。
然后余舒就将她最先写的那份简体字引火烧成了灰,打开窗子透气,看着一脸懵懂的****葵笑道:
“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歇着吧。”
****葵听话退下了,余舒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情,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套上外衣,转身去了书房。
她放心不下,需得焚香卜上一卦,算算白冉这个变数,对她来说是吉是凶。
......
刘昙傍晚回到王府,听说余舒待到下午才走,再看夏江敏满脸的好心情,便觉得自己这样安排没错,既哄了娇妻开心,又能让余舒与敬王府保持亲近。
夏江敏像是蝴蝶围着刘昙转来转去,一会儿说到园子里的菊花开的多好,一会儿说到余舒今天给她讲的笑话,对于余舒叮嘱过她不能在刘昙面前提起的话,确是只字不讲。
刘昙尝着她亲手煮的茶,仿佛随口问道:“看你和莲房姑娘这般投契,却不曾听你说过,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夏江敏顿时一讷,忽闪了两下眼睛,抿嘴坐到他身边笑道:“我早先进京探望我四姐,那会儿莲房还是个考生,就在城南街上摆摊子给人算卦,我偶然与她相识,因着京城没什么亲朋好友,便多来往,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她曾离家出走这一节,被夏江家刻意隐瞒下来,此事绝不能让刘昙知晓。幸而,知情人就那么几个,余舒早就帮她悄悄给景尘带了话,他们不会泄露分毫。
“原来如此,你们倒也有缘。”
刘昙看上去没有怀疑什么,又陪了她一会儿,便到外院书房去见他那几位门客了。
......
刘昙开府之后,在双阳会上招揽了不少有识之士,相当一部分人没能入仕,则成了他的门客,养在别院,供应吃喝,每日到外院参见他,议事论政,为他出谋划策。
兆庆帝封赏他时,赐下千两黄金,珍宝无数,薛贵妃并也悄悄地将过去使人在京城经营的几处产业交给他,除此之外,另有家大业大的薛家辅助,单是薛凌南派人送进敬王府的铜钱,就装了十几车。
这还不算夏江家抬进敬王府的那十里红妆。
于是刘昙这个在外修道多年的皇子回到京城落脚,根本就不缺钱花。所以养了这么一大帮闲人,一点都不费力。
今日的话题谈到了“兴道于兴国何益”这一论题,刘昙的兴致一直很高,到结束时,仍意犹未尽,让人送走了一帮门客,转头又到南跨院去找他最亲信的幕僚,贺兰愁。
刘昙说到底才十七岁,正值年轻,总有些心事无人倾诉,他过去常年住在龙虎山上,少人开导,回京之后,纵有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言行却要谨慎,唯独贺兰愁,年纪足够,经历坎坷,对人生颇有阅历,最关键是他的心腹,毫无意外地成为了刘昙倾诉的对象。
“我在山中十年,所学所见,无不与道法相关,乍以为无益于国事朝政,可是细想,这世间万事万物,哪样又离得了‘道理’二字,治国有道,为人有道,往往一句道法,便藏有天大的玄机,只差堪破,就譬如《正一经》中有言——守道明仁德,全真复太和,至诚宣玉典,忠正演金科——变幻其意,于治国者,简直字字珠玑!”
刘昙宣泄了一番,贺兰愁自始至终认真聆听,目含希翼,自认为这般有气魄有主张的年轻皇子,已经有了身作一位明君的雏形。
抒发之后,刘昙总算觉得畅快淋漓了,这就冷静下来,听了贺兰愁几句开解,最后提议他道:
“殿下自归京,整日埋头正事,太过于勤勉,反而折磨了心性,有暇时不如约上三五亲朋,出去游玩走走,若不想走的远了,京城里也不乏一些好去处。”
刘昙闻言,有些兴趣,就问:“先生说来听听。”
“玉狮湖上了望阁,西嗣桥头供人院,杏雨巷中蘅芜馆。”
刘昙微皱眉道:“了望阁和蘅芜馆我都去过,供人院不是发落罪奴的地方么,有什么可去的?”
贺兰愁只是笑笑,见刘昙不以为然,便不细说:“那里头可是藏着妙人呢。”
刘昙记下他这句话,转而道:“蘅芜馆是可以去散散心,我与表兄薛睿有阵子没有私下见面,就先寻了他吧。”
贺兰愁暗道刘昙处事尚缺圆滑,心智是足够了,只缺眼界和手段了,薛家大公子乃是云龙之物,刘昙一心想要将人收为己用,岂是会那么容易。
于是提醒他:“不如再邀上道子作陪,三人行,岂不美哉?”
刘昙想想也好,都是自己人,玩也能玩的尽兴。
第六百八十三章 诋毁
话说刘昙找了薛睿与景尘到蘅芜馆听戏,这两个人都没有推谢,约好日子,这天傍晚,刘昙与景尘先到了地方,进了松柏楼,因为就他们三个,没带旁人,便没上顶楼,而是在二楼要了一间雅厅,能够站下一套小戏班子。
这方听了一出短折子,薛睿姗姗来迟,他被楼下等候的侍卫引进门中,卷了帘子就见短搭的戏台上立着一名彩衣粉脸的女角儿,轻飘飘甩着云袖,回眸欲语还休,端的是浑身雅艳,遍体娇柔,却是这里的一个头牌怜人,杜青娥。
薛睿只扫一眼,便收回视线,那边刘昙看见他走进来,便放下茶盏笑道:“表兄这是打哪儿来呀。”
薛睿叹口气,如实说:“下午本来我歇着,出门前又被刑部的人找了去,到大理寺提审两名要犯,这才来得迟了,殿下莫怪。”
虽说刘昙喊他一声表兄,但是君臣有别,纵然亲近,却没有到了不分尊卑的地步,是以薛睿对着刘昙,一直是这样不卑不亢,不远不近的态度。
刘昙摆摆手,并不怪罪。
“薛兄。”景尘拱了拱手,薛睿颔首回礼,就在刘昙左边的空位上坐下了。
台上唱的是杜青娥的拿手好戏《杜十娘》,这是一首名曲,说的是熙宗年间江淮有位名妓,遭逢薄幸郎君,投江自尽的段子。
这个故事传唱已久,杜青娥正因着与故事中让人可怜可敬的女子十娘同姓,更兼才色双绝,坐稳了蘅芜馆的曲艺头牌。
非是王公子弟进了松柏楼,外面的人想听她一曲实难。
自薛睿进到门中,那杜青娥若有似无的绵绵眸光便不时倾投,唱到末端,最是幽幽:“不会风流呀啊莫妄谈,单单恁个情字费人参,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刘昙若有所觉地瞅了薛睿一眼,见到后者脸色如常,摇着折扇,闭着眼睛一副单纯听戏的模样,暗自一笑。
有关这位表兄的绯事旧闻,他略知一二,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单凭着一副好皮囊,就数不清招惹过多少美人泪。
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看来,薛睿是收了性子,却不知是为已故的十公主,还是另有原因。
《杜十娘》唱罢,轮到下一出戏,台上准备,台下闲聊。
“近来早朝上正为攻打倭国吵的热闹,父皇迟疑未决,外公的意思是从两江调兵,表兄有何见地?”刘昙侧着身问道。
水陆大会之后,兆庆帝起意出兵东瀛,为了打不打这个问题,各党各派在朝堂上争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决定要打,又为派谁去打,由谁领兵犯了难。
兆庆帝继位至今,十几年不曾主动兴兵,这是头一回,所以上从皇帝下到文武群臣都慎重以待,情有可原。
首先,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大安泱泱国势,收服一个弹丸岛国,简直是手到擒来,这份开疆扩土的军功,简直是白捡。
所以卯着劲想要带兵远征的莽夫大有人在。
另一方面,就有人提议了,不如让藩守北方的东菁王就近派兵,一来离得近,可以减少损耗,二来东菁王手底下就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军,正好派的上用场。
前面抢出头的倒也罢了,这个让东菁王出兵的提议,当即就遭到了朝中一些人激烈的反对。
原因是各种各样的,有人认为姜家已至王侯,再让东菁王立下开疆之功,未免有功高盖主之弊,也有人担忧北边近年来蠢蠢欲动的蒙古人,只怕东北军分兵去打倭国,介时蒙古大举来犯,北方戍军不敌。
这两种顾虑都有道理,朝堂上整日闹得不可开交,兆庆帝不胜其烦,每日在上书房会见近臣时候,都要发一通牢骚。
几位皇子都到了可以议政的年纪,宁王前阵子又被解了禁足,重新在上书房占据一席之地,颇有些话语权,倒是刘昙,年轻力薄,不敢冒然提出主张。
刘昙心有不服,却从薛凌南口中探不出虚实,便退而求其次,从薛睿身上挖掘政见。
薛睿打量刘昙一副求教的神情,确认他不知道自己与姜怀赢的关系,这才慢慢拨着手中慕江扇,道:
“数百年前,唐国治世,东海彼岸有百济、新罗、高句丽诸国,百济曾兵侵新罗,唐国派兵助援,百济战败。史料有载,百济败后转向倭国求助,于是倭国与百济联合,集结兵船人马赴白江口,与唐军交战,结果,倭国与百济遭败,致使百济灭国。”
“这是史书中唯一一次记录我中原与倭国交兵,虽汉人得胜,然灭国者是百济,如今新罗已不存,唯独倭国,几经换代仍存于世,并养出勃勃野心。”
“殿下以为,派兵渡海远征东瀛,当真是一件手到擒来的易事吗?”
刘昙沉思,似从薛睿的话中得到了启发,不等他想个明白,就又听到薛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国之安逸,日久而生怠,战是必战,却不是时机。”
刘昙几乎脱口问道:“现在不是时机,那等到何时才是呢?”
“呵呵,”薛睿忽然收起了正色,转着扇子自娱地说:“我乃浅见,殿下听听便罢,无需当真。”
刘昙心有疑惑,但是不愿在薛睿面前露了相,于是笑笑,转移了话题:“表兄这柄扇子筋骨分明,一见就不是俗物,不知从何处收来的?”
薛睿翘着嘴角道:“得人所赠,是我心爱之物。”
景尘一直默默旁听,余光扫到薛睿手中扇柄末端悬挂的紫晶扇坠,突然出声道:“小鱼送的吗。”
薛睿回望他一眼,面上笑容收敛,点头道:“是她送的生辰礼物,说是可以驱邪。”
景尘看到薛睿爱不释手拿着那柄扇子,他五感敏锐,自然能察觉到那扇上的阳木之气浓厚非常,乃是一样宝物。
景尘对薛睿的感觉有些复杂,一方面,他是余舒的信赖有加的大哥,景尘感谢他对余舒的种种照顾,一方面,景尘又忍不住忌惮他,这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底细,并且同样见过了云华,他不敢确信他是不是守得住这个秘密。
万一他泄露了什么,或者心怀不轨,头一个受害的就是余舒。
“她十分在乎你这位兄长。”景尘心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辜负她的信任。
薛睿扬了下眉毛,想说什么,碍于刘昙在场,就忍了回去,心想:她原本也十分在乎你,却被你辜负了。
最终只是回了一句:“我知道。”
她的好,我如何不懂呢。
刘昙看不懂他们两个打哑谜,既然提起了余舒,就把话题带到她身上,道:“说来莲房姑娘到坤翎局有三个月了吧,等到她过了考核,就能上朝议政,到时候要好好地恭喜她一下。”
“快了,”景尘身为余舒的直属上司,很有发言权:“今日大提点向我询问余舒的任期,应该最近几天就会安排她考评。”
坤翎局的考评分作两部分,三司两局的主事官由大提点亲自主持,太承司从旁监督,余下则由各个部门的主事官自行负责,太承司保有检举的权利,避免徇私。
余舒是在水陆大会前日正式上任的,算一算将满三个月,就要接受身为易官的头一次考评,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考评,这关系到她是否能够继续待在现有的位置上,以及取得上朝议政的资格。
上朝面圣,参与国事,这是仕途的一道门槛,多少官员埋头苦干一辈子,都止步在午门之外,终身不得机会。
迈上这层台阶,才有更大的机遇,才能谋取更大的权利。
“想必没什么问题,”刘昙说道,“小师姑就在太承司担任少卿,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出意外她是能通过考评的。”
自己人,呵呵呵。
这话也就不明真相的刘昙说得出口,景尘和薛睿互相看了一眼,各有担忧,景尘是怀疑水筠存心要针对余舒,薛睿则是知道余舒有多厌恶景尘的师妹。
说话间,戏台摆好了,下一出是名叫《游侠儿》的武戏,刘昙喜欢,上来那武生舞了一套剑法,刘昙抬手便赏了一锭金子。
薛睿看了一会儿,寻着由头离席,景尘更没兴趣看这些“花拳绣腿”,也到外头去透气。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松柏楼与芳草阁之间架起的天桥上,明月当空,对面楼上猛地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惹得两人侧目,隐隐听去,似是大厅有人正在说书。
薛睿和景尘本来无话,但是景尘耳力好,侧头听了片刻,微微一笑,回头道:“在讲水陆大会的事,说到的小鱼智破东瀛使节诡计,在丰庆宫外呼风唤雨。”
刚刚说完,他神色一动,猛地皱起眉头,不等薛睿说话,便一转身大步走向对面楼阁。
薛睿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弄的一头雾水,迟疑了一下,选择跟了上去。
穿过层层隔音的帷幕,眼前灯火大亮,两人走到二楼的回廊上,尚未站定,就听楼下一片喧哗中,一个刺耳的声音放肆地大喊道:
“没听清?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什么狗屁的女算子,女仙人,其实就是个放荡无耻的臭女人罢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打死你天经地义
水陆大会的段子最早就是从蘅芜馆传出去的,至今热度没有退尽,故事又不长,是以芳草阁这边隔三差五就会安排上一场,由说书人讲来热场子。
大家听得正热闹,台子上的说书人正在形容赞美故事中的主人翁——智勇双全,来历非凡的淼灵女使,冷不丁有人站起来拆台,破口大骂。
大厅里乱糟糟的,坐在前排的尹元波仗着酒气,一脚踩上了椅子,手中的茶盏“嘭”地一声倒扣在桌上,大声嚷嚷道:
“没听清?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什么狗屁的女仙人,女使者,其实就是个放荡无耻的臭女人罢了!”
尹元波环顾四周,发现大厅里的每一个客人都在望着他,不少人伸着手指指点点,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
“哟,这不是尹三爷么,您是不是喝大啦,跑到这儿来耍酒疯呐!”
“我说尹三爷,你话可不能乱说啊!人家清清白白一位女大人,你好这样诋毁人家?”
尹元波眼珠子乱飞,猜不出哪一个是宁王派来和他唱双簧的,就朝地上“呸”了一口浓痰,扯着嗓子道:
“清白个屁她!好叫你们晓得,你们口中的淼灵使者原本是我家奴才秧子生下的,前些个我娘生辰做寿,请了她娘俩,谁想她跑到我家里来,打听到我堂兄尹元戎也在府上,就在后院厢房脱了衣裳,诱使我三堂兄前往,瞧见她袒胸露乳的模样,要不是我也跟了过去,就被她赖上了!我亲眼所见,骗你们半句,就让我死爹死娘!”
他说的是口沫横飞,最后一句毒咒,虽不恭父母,但是当即就有一群人信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少有几个登徒浪子挤眉弄眼,说出一些下流话。
尹元波有一瞬间十分痛快,只觉得替他娘报了仇,又往尹元戎脸上抹了黑,可他还嫌不够,拍着桌子又嚷嚷道:
“你们不信,我就跟你们说说,那个余莲房脱了衣裳,左胸房上有一颗红痣,嘿嘿,我瞧的可清楚了,她啊——”
“住嘴!”
一声怒喝,穿过楼层,尹元波一顿,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一个东西擦着他的脑门飞过,在他身后的桌子上炸开了花,“嘭”地一声碎响。
尹元波头有点蒙,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楼上有人拿了杯子砸了他的脑袋,下一刻,他便惊地“啊呀”了一声,捂住脑袋,脚没站稳,从椅子上连滚带爬地摔到地上。
噗咚!
“哪个龟孙子暗算你爷爷!”尹元波吃了惊吓,一抹脑门上出了血,霎时白了脸。
热闹的芳草阁此刻是少有的安静,众人瞧见尹元波的狼狈相,纷纷抬头看向二楼。
二楼上,景尘诧异地转头去看薛睿,他刚刚出声制止,这人一声不响,竟直接抓了旁边客人的茶具,把人打破头。
从楼上到楼下有一段距离,能又准又狠地砸中人家脑袋,可想而知薛睿用了多大力气。
薛睿满面寒霜,一手还握着扇子,撩了袍子,转身就从楼梯上大步下去,景尘一个愣神,就落在了后头。
早有人认出了薛睿,却不敢出声,大厅里站着游客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唯独尹元波不知是谁砸破了他的头,坐在地上骂骂咧咧,试图爬起来。
薛睿很快就走到尹元波面前,二话不说,伸出一脚,踩在对方肩头上,将快要爬起来的尹元波又踹倒在地上,四脚朝天。
尹元波闷哼一声,疼的直冒冷汗,他晕头转向地躺在地上,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你、你,是你——”
薛睿怒极反笑:“是我砸了你的狗头,你待如何。”
他只后悔,方才没有及时阻止,堵了这狗东西的嘴,让人不清不白地侮辱了他的心上人。
尹元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仗着身为尹家的孙子,在外头作威作福惯了,这京城里少有他见了会胆怯的人,眼前薛睿,就算是一个。
薛相府的大公子,和让他又羡又妒的三堂兄尹元戎齐名的人物,他自认惹不过他,可是要他白挨他的打,他也不甘心!
“薛、薛城碧,你不要欺人太甚,”尹元波底气不足地冲薛睿喊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却还出手伤人,知法犯法,你信不信我到大理寺告你去!”
薛睿不慌不忙地拉过一张椅子,斯斯文文地坐下了,“唰”地一声打开扇子,一边轻摇,一边冷视他道:
“你身无功名,当众侮蔑朝廷命官,论罪当杖责五十,我乃大理寺少卿,有断罪执刑之权,打死你也是天经地义。”
大理寺比刑部职权更高一筹,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说刑部和衙门针对的是平民百姓,那大理寺就是专治士族贵族。
尹元波一听就怕了,他打了个哆嗦,翻转过身,试图爬开,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可是刚刚一动,薛睿长腿一伸,这回踹在他小腿上,又把他踢倒在地。
“我话没说完,你想去哪。”
薛睿下脚极重,尹元波觉得腿骨都快要断了,这下子眼泪都疼了出来,抱着腿怪叫道:
“来人啊,杀人啦!快去报官,救命啊!”
薛睿眼睛不眨,又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给我闭嘴,再敢乱动一下,我就踢断你的腿。”
尹元波连挨几下,疼的直抽抽,他何时吃过这种亏,当即怕的不敢再动,老老实实趴在了地上,呜呜咽咽。
看到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有人忍不住耻笑出声,也有人见势不妙,想要趁乱溜出去,被薛睿余光扫到,转头交待景尘:
“烦劳景兄,事情弄清楚之前,不许人离开这里。”
景尘点点头,他也恼怒那人污蔑余舒,自知不比薛睿的处事手段,就听从他的安排,皱眉看了地上那人一眼,转身去守着楼梯口和大门了。
凭他的本事,这里上百个客人,除非会飞天遁地,否则一个都别想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尹三爷是吧,”薛睿对尹元波并不熟悉,只认得这是尹家一个小少爷,是尹元戎那厮的堂弟,却叫不出名字。
“我来问你,你为何要诋毁朝廷命官?司天监的余大人与你有仇吗?”
薛睿怒则怒矣,理智尚存,今天这一出闹剧,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尹元波的话传出去,不论是真是假,余舒名声难保,对方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里这么多人,想要堵住这些人的嘴,让他们出去不要乱说是不可能的,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抢在流言散布之前,尽量扭转话风。
尹元波倒有些硬骨头,被打的头破血流,照样嘴硬,不服气道:“我怎么叫诋毁她,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可以发誓,你不信可以找我堂兄对证,看看到底是我说谎,还是确有其事!”
他一心想着尽快脱身,却又不肯改口,满以为这么说薛睿就会放过他,谁想薛睿冷笑一声,扬声道:
“管事的呢?”
很快就有人跑上前,其实这芳草阁里每一层楼都有个管事,刚才事发突然,薛睿一露面,管事的就选择性地装聋作哑了,这会儿喊到他,便站了出来。
“薛爷,小人孙五。”
“孙五,你派人到隔壁街上去找尹三公子,把这里情形告诉他,来不来他自己决定。”
尹元戎什么德性,薛睿再清楚不过,这大晚上的人不会在家,肯定是在烟花柳巷快活,隔壁街上有十几家青楼楚馆,据说新晋了一位花魁娘子,尹元戎这会儿八成就在那里猎艳。
“哎,小人这就去。”
孙五答应一声,一溜烟地跑走了。
地上尹元波傻了眼,他只是说说,薛睿怎么真的去找人了!
他有片刻的心虚,心里安慰自己,怕什么,他又没有说假话,顶多是夸大其词罢了!
反观薛睿,则是断定尹元波在鬼扯,不说别的,单就最后一条,他曾轻薄佳人,余舒胸口上有没有痣,他会不清楚吗!
只是这件事,却无法对证了,总不能让余舒脱了衣裳让人验身。
薛睿越想越觉得恼火,看着地上抹得满脸是血的尹元波,猥琐又可恨,回过神来,又是一脚踹过去。
“唉哟!”尹元波痛呼,两眼泪涌,又恨又屈地望着薛睿:
怎么不动也要挨一脚!
不带这样的。
他担惊受怕地环顾四周,试图找出宁王的手下搭救他,可是看了一圈,都分辨不出哪个才是“自己人”。
薛睿起身朝四周拱手,歉意道:“各位包涵,今日之事,关系到朝廷声誉,不问个清楚,且先不要离开。”
来这里花钱的都是有闲的主儿,看热闹哪嫌事大,不必薛睿说,也不会有几个人想走,但是薛睿这么客气,他们心里还是受用的。
就这样,没人闹着要走,一群人陪着薛睿,一直等到孙五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
“来了来了,尹三爷来了!”
话音落,穿着一身骚包的粉红束衫,摇着纸扇的正牌尹三爷就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薛城碧,我来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带走
薛睿和尹元戎,一个是右相长孙,一个是左相爱孙,因为年纪相仿,从进学读书起,就常常被人拿来比较,再加上大提点的独子朱青珏,都是家世显赫的年轻俊杰,结果一个做了文臣,一个当了武将,一个去了太医院。
薛睿和朱青珏互不顺眼,和尹元戎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原因无他,不过是年少气盛那会儿,都爱风流,都爱美人,难免撞到一起,一个得了美人垂青,另一个自然就不服气。
且说一刻时前,尹元戎正在青楼里向新晋的花魁娘子献殷勤,被人打扰,极不高兴,可他一听说事情原委,当即就抛下了美人,赶了过来。
来的路上,他就把起因经过问了个仔细,是以他进到芳草阁,看到了大厅当中,趴在薛睿脚边,满脸是血的尹元波,没有觉得自家人被欺负的恼怒,反而暗骂一声: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阴人阴到老子头上了!
话说尹元戎那天在侍郎府撞见余舒衣衫不整的样子,并没往心里去,这样的事他遇见多了,人家姑娘又没嚷嚷着要他负责,他才不会自找麻烦。
要不是尹元波把这事儿抖了出来,他差不多都忘了。
“元戎哥!”尹元波见到尹元戎,倒像是见了救命稻草。
“你总算来了,薛大公子要告我侮辱朝廷命官,我没有啊!你得帮我作证,我没有说谎诋毁那个余莲房,明明是她自己举止不检点,你来说说,我娘生辰那天,余莲房是不是脱了衣裳在我家厢房,被我们两个撞见了!”
也该他不会看人脸色,满以为尹元戎不会眼睁睁看他遭殃,却瞧不出尹三爷这会儿恨不能拿大粪堵了他的嘴巴。
薛睿这回没有制止尹元波胡言乱语,等他叫完冤枉,才对臭着脸的尹元戎说道:
“今日偶来听戏,叫我遇上令弟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满口污蔑朝廷命官,他言辞下流,受害之人乃是司天监女御官余舒,正五品易官,陛下钦封淼灵女使。事关重大,然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将他当场拿下问罪,熟料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一心作恶,无奈,为了弄清楚是非曲直,让他甘心认罪,我才派人去请尹兄。”
薛睿避重就轻,几句话就让听众把注意力从“淼灵女使是个举止放荡的女子”,转移到了“尹家小少爷污蔑朝廷命官”这上头来。
他倒不怕尹元戎不配合,因着花名在外的尹三爷做人也是有原则的,其一便是,绝不染指良家妇女。
是风流,却不下流。
果然,尹元戎听他说完,便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无知的样子,摇头道:“我真糊涂了,你们说的那位余姑娘,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薛睿目光轻闪,点头道:“那就好说了,看来全是尹少爷胡编乱造出来的。”
尹元波傻了眼,想不出尹元戎为什么要睁着眼说瞎话,不帮自家兄弟,却要维护一个外人。
“元戎哥,你想想清楚啊,你怎么会没见过她呢!”尹元波急地爬起半个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叫道:
“那天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两个都看见了的,是她存心勾引你,你难道忘了!?”
闻言,薛睿差点被他逗乐了,尹相的孙辈们真是良莠不齐,尹元戎好歹是个有脑子的,地上这个却是蠢的和猪有一比。
真落实了尹元戎见过余舒失态的样子,对他有什么好处?不过是结了一个仇家,又往自己脸上抹黑罢了。
尹元戎会为了救这个拿他当话柄的小堂弟,就不管不顾吗?很显然,尹三爷不是个以德报怨的真君子,他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
“元波,你是不是喝多了酒,说胡话呢?”尹元戎装傻充愣也是好样的,他瞪着眼睛,一副不快的样子: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那个什么余莲房,见都没见过,谁知道她长得是圆是扁呢。”
尹元波这会儿总算明白过来,尹元戎是不会帮他了,他欲哭无泪,只能一个劲儿地念叨,加上那张血糊糊的脸,跟得了魔怔似的:
“你明明见过的,明明见过的......”
四周人见了,不觉得同情,俱是不齿,并且隐晦地不爽——搞什么,闹了半天都是瞎编的。
尹元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薛睿拱手道:“薛兄,元波是我的堂兄弟,他虽有错在先,我却不能置之不理。我看他是喝多了酒,一时糊涂,这才出言不逊,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计较,不然今日之事就算了吧,回头我将他送回家,一定请我二叔严加管教他,不让他再出来闯祸,你看好吗?”
说到底都是姓尹的,尹元波这混球真因为污蔑朝廷命官被抓进大理寺,折的还是尹家的脸面,尹元戎可以对他见死不救,却不能任由他败坏自家名声。
所以,一听说蘅芜馆出了事,他就巴巴地赶了过来,就连躺到枕边的美人都不要了。
尹元戎想得好,他前头配合了薛睿,现在服了软,薛睿一报还一报,总该放了尹元波一马。
熟料薛睿根本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
他今儿是动了真怒,不然那只杯子,不会一下子就让尹元波见了血,从他出手那一刻起,就没想过今天能够善了。
“尹兄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无关,你也是无辜受到牵连,”薛睿一格一格地合起慕江扇,站起身,扫了一眼还赖在地上的尹元波,转身迎上尹元戎的逼视,拱手道:
“大理寺查案,历来不会徇私,尹元波当众污蔑朝廷命官属实,我要将他带回大理寺量刑,得罪了。”
说罢,便一手将扇子别进怀中,冲着二楼某个角落点头示意,然后一手拎起地上的尹元波,在他挣扎之前,弹了他颈后麻穴,拖着人往大门的方向离去。
今日刘昙邀约,薛睿出门只带了两个随从,都在蘅芜馆外等候,他等不及叫人进来,亲自拿人。
见此一幕,尹元戎的脸色臭坏了,他踟蹰着没有阻拦,是因为了解薛睿的为人,他要是拦了他,没准会被他一起揪进大理寺去。
薛睿走到门边,略一停顿,对景尘道:“我先走一步,你呢?”
景尘道:“同去。”
二楼上,站在暗处看了半晌热闹的刘昙,见着薛睿和景尘一同离开,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松柏楼。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尹元波诋毁余舒,绝对有人在背后指使,那人究竟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单纯就为了坏余舒的名声吗?
***
薛睿把尹元波带回大理寺,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夜就审讯了他,景尘就在一旁听着,没有离开。
“是谁指使你污蔑司天监女御官余舒?”
今天在蘅芜馆芳草阁的场面,一看就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人群里有人和尹元波一唱一和,意在败坏余舒的名声。
尹元波没这个脑子,那么会是谁呢?
薛睿飞快地在心中过了一遍,有了几个人选,于是,尽管尹元波存心隐瞒,却躲不过他的节节逼问,单是尹元波脸上的表情,就能让他确认主使者。
毫不意外,是宁王刘灏。
薛睿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他相当冷静地揣摩了几遍宁王的心思,得出了一个结论——宁王如此暗算余舒,不单是为了败坏余舒的名声。
钦差无头案中,宁王试图暗杀余舒,因为他忌惮余舒断人生死的能力,担忧十公主身死的真相会被她算出来,所以头一个想到就是杀人灭口。
结果没有成功,宁王反受其害,卷进了这桩命案,被兆庆帝禁足。
一计不成,宁王并未放弃,再生一计,不能杀了余舒,就要想方设法地收服她。
想想看,如果今天刘昙没有兴起找他们到蘅芜馆看戏,他们没能阻止这场闹剧,尹元波就可以成功地散布谣言,闹到众人皆知余舒试图勾引尹元戎的地步。
到那时,余舒已无清白可言,宁王只需要说服尹元戎求娶余舒,说不定还要请皇上指婚,那么一桩丑闻就变成了一件喜事,余舒进退维谷,不能抗旨,只有答应。
尹元戎早时娶过一位夫人,两年前因病去世了,尹家或许看不上余舒做儿媳妇,但要尹元戎坚持的话,作为续弦却未尝不可。
尹家是宁王的外家,为了帮他谋取大位,做出这点退步不在话下。
等到余舒成了尹元戎的夫人,刘灏的目的,就等于达到了。
薛睿想清楚后,心中的怒气反倒平复了许多,宁王机关算尽,却算不到余舒有一层特殊的身份,注定她不能随随便便地嫁人,更不可能做他尹家的媳妇。
思及此处,他忽发感慨,心里有些苦涩,别人得不到她,他何尝能够光明正大地同她在一起呢?
“薛兄,问清楚了吗?到底是谁指使他诋毁小鱼?”景尘不如薛睿道子里的弯弯道道多,云里雾里听了半晌,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哪一个。
薛睿心中烦闷,便不打算为景尘解释许多,冷眼看着地上烂做一团的尹元波,手执朱笔,在他录下的口供上轻轻一勾,对座下主薄道:
“记,士族子弟尹元波,当众污蔑朝廷命官,经本官查实,按刑律,棍五十,即刻行刑。”
五十棍,一棍没少,绝对是严刑了。
尹元波听到,直打冷颤,恶从单边生,冲着薛睿大骂道:“薛大郎!你敢!我祖父是当朝相国,我爹是户部侍郎!你存心害我性命,我要是出了事,他们绝饶不了你!”
薛睿不为所动,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说道:
“放心,打不死你。”
最多要你半条命,后半辈子当不了男人罢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黑拳
尹元戎不能阻止薛睿把尹元波带走,也不可能像没事人一样回他的温柔乡,等到薛睿景尘离开之后,他就匆匆赶去了他二叔的侍郎府。
正是戌时月上,尹周嵘夫妇都睡下了,听到门外通报声,尹侍郎叫人进来点灯,尹邓氏不悦地披着衣裳坐起来,念叨道:
“这大半夜的,有什么要紧事不能等明天么。”
尹周嵘道:“你不用起来了,接着睡吧,我去看看元戎有什么事情。”
这时候门外值夜的管事贴着窗子急声道:“老爷、夫人,快起吧,似乎是三少爷出了事,被官府的人抓走了。”
“什么!?”尹邓氏顿时清醒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夫妇俩就收拾完整,一先一后赶到了前院,见到尹元戎,听他三言两句说了个大概——
“元波先头在蘅芜馆喝多了酒,当众说了几句浑话,辱骂了司天监的一位女官,被大理寺少卿薛睿撞见,断定他侮辱命官,蔑视朝廷,将人带去了大理寺问刑。”
他这话学的有讲究,避开细节不提,撇清了干系,免得眼下纠缠不清。
尹邓氏一听,火冒三丈,气的却不是尹元波在外头闯祸,“怎么他说抓人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
尹元戎暗翻了一记白眼,心说慈母多败儿,尹元波会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混球,全要归功于他这位二婶。
什么是王法,薛睿身为大理寺少卿,确有提刑之权,人家抓人抓的名正言顺,尹元波这回犯在他手里,活该要倒霉了。
“元戎,那可是你亲弟弟,你就眼睁睁看他被人抓了都不管吗!?”尹邓氏气头上,口不择言。
“行了,你少说两句,”还是尹周嵘沉得住气,喝止了冲着尹元戎发火的妻子,歉然对尹元戎道:
“你二婶气糊涂了,别听她瞎说。你说元波被薛家大公子带去大理寺了,是多久之前的事?”
尹元戎根本不拿尹邓氏当回事,不与她计较,面对还算沉得住气的尹周嵘,好心提醒他:
“大约半个时辰了,二叔你快跟我去大理寺寻人吧,耽搁久了,恐怕元波会吃苦头,那薛睿岂是好相与的。”
薛睿一反常态地不给他面子,态度强硬地将尹元波带走,尹元戎就知道事情不妙,这会儿八成已经对人用了刑。
尹邓氏急忙催促尹周嵘:“老爷,你快去救救咱们元波,可不能让人欺负了他。不行就让人去相府请爹出面,无论如何都要把元波带回来,大理寺那种吃人的地方,他怎么待得下去。”
“胡闹,”尹周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一点小事,也好惊动父亲,你在家等着,不要给我添乱。”
说罢,转头便吩咐下人备马,连马车都不套了,和尹元戎一起,快马加鞭赶到了大理寺衙门。
只是他们终究来得迟了,尹元波早就挨满了五十杖刑,被打的半死不活,让薛睿丢进了临时关押嫌犯的大牢里。
处理完这件事,薛睿没有走,他算到尹元戎不会撒手不管,于是等着人找上门来。
一照面,尹周嵘还算客气,对着与他平级的薛睿拱手行礼,道:“薛大人,敢问我儿现在何处?可否容我见他一面。”
他闭口不提尹元波犯的错,是想着先见到人,问清楚前因后果,再想办法把儿子捞出来。
薛睿也很客气,还手回礼,瞥了一眼充当背景的尹元戎,正色道:“令公子公然编造谣言,陷害朝廷命官,俱已认罪,况且他身无功名,罪加一等,已被我杖责五十,关入牢狱,刑满一个月才可释放。尹大人要见他,等明天一早到衙门登记,再去牢中探视吧。”
尹周嵘傻眼,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话说回来,这年头谁没骂过几句当官的,就是骂皇帝的都有呢,骂官是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看官府怎么判了。
最严重的就是打上五十棍,再加一个月囚刑。
回过神了,尹周嵘便觉恼怒,忍不住伸手指着薛睿质问他:“你没有升堂问案,没有对证供词,就这样断了我儿的罪过,你这叫动用私刑你知道吗,你就不怕我到都察院告你吗!”
尹元戎别过头,不忍心听下去。
薛睿脸色严肃,道:“尹大人严重了,身为大理寺少卿,本官本来就有随时提刑的职权,今晚遇见令公子罪行,我当场便审问了他,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人证物证俱实,这里有供词一份,你可以看看再说。”
说着,就从桌上拿了尹元波供认的事实,包括他在蘅芜馆骂余舒那些话,编造余舒在尹夫人生辰宴上勾引尹元戎的事,薛睿都一句不落记了个清楚。
尹周嵘看到一半,脸都青了,不敢回头去看尹元戎什么脸色。
薛睿接着火上浇油道:“实际上,尹元波陷害的正是司天监女官余舒,她在水陆大会之后承泽圣上恩典,御赐封号淼灵女使,却被令公子辱骂封号,实在够得上藐视圣恩,我已经从轻发落,不然他有如此忤逆言行,尹大人你也难辞其咎。”
余舒的封号谁给的,那是皇帝亲口封的,浸淫官场多年的人都该看得出,余舒的名声雷动,不过是为给兆庆帝的圣君之名正名。
谁要坏她名声,就是和兆庆帝过不去。
所以宁王聪明地选了尹元波这枚弃子,一个尹家并不起眼的小少爷,就是闹大了,也可以随时随地弃之不顾。
藐视圣恩,好大一顶帽子,尹周嵘接都接不住,顿时就蔫了,捏着那份供词,再不敢叫嚣着要告薛睿渎职。
尹元戎“啧”了一声,站在他二叔背后,冲薛睿瞪眼:薛大郎,你过了啊!
薛睿对着他轻轻一撇嘴角,语气缓和下来:“不过尹大人放心,依我看令公子是一时失口,并无忤逆之心,这就算了,但他陷害朝廷命官一罪,却是千真万确,无可推卸。”
尹周嵘憋着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硬邦邦对薛睿道:“我方才失态,薛大人勿怪,你既然是秉公办案,我无话可说,告辞了。”
他心知在薛睿这里讨不了人情,便不多停留,当即离开大理寺,另寻办法解救尹元波了。
尹元戎倒是留下没走,尹周嵘走了,他懒得做戏,对着薛睿冷嘲热讽了几句:
“薛大人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那位余女御若是知道你为她不惜开罪我们尹家,保准会对你死心塌地,以身相许。”
薛睿收起供词,冷笑道:“你脑子里除了男盗女娼,就没点好的吗?人人皆知余舒是我薛某人的义妹,偏有人不长眼地针对她,这回算你聪明,没有跟着搅这摊浑水,不然有你后悔的。”
遭他鄙视,尹元戎怒道:“我帮了你,你还反咬我一口,早知道我就承认见过那位余姑娘,我看你如何收场!”
薛睿一顿,忽地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你见过她?”
他不曾听余舒提起,原以为全是尹元波胡编乱造,难道另有隐情?
尹元戎没发现气氛不对,自寻死路道:
“哼,尹元波也不算说谎,那天我二婶生辰,我是被他们拉去喝酒,然后尹元波把我骗到他家后院,就撞见你那义妹衣衫不整躲在厢房中,后来我二婶来了,大家都秉着息事宁人的想法,没有传出去罢了。你义妹倒是不笨,摆明了是我二婶想要撮合她和尹元波,被我坏了好事,她没有嚷嚷是对的,啧啧,其实我没有看清楚,她就脱了件外衣,里面——”
话没说完,面前风动,尹元戎反应极快地向后仰去,可还是没能躲过薛睿的长拳,一下砸中了他的下巴。
“嗷!”尹元戎吃痛地后退了两步,尝到嘴里血气,捂着下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着收拳的薛睿:
“你发什么疯!”
薛睿握着拳头,他本来目标是他的眼睛,被他躲了过去,不过他这一拳发泄出来,怒气就打了折扣,没有再拿尹元戎出气。
甩了甩手,他面无表情地说:“许久没和你过招,你的身手竟退步到这地步,真不知你是怎么当上的羽林军统领。”
面对薛睿的无理取闹,尹元戎气的牙齿打颤,一不留神就被他带偏了,不服大叫:
“放屁,有种你不要出黑拳,我们俩来比划比划啊!看我不揍得你满地找牙,哭爹喊娘!”
薛睿淡淡一句:“我爹去世很多年了。”
就把尹元戎堵的没了脾气。
“不和你一般见识,我走了!”尹元戎气呼呼地离开了这里。
此时,薛睿才露出阴沉的脸色。
阿舒没有告诉他在尹家被人欺负的事,是不是他平日里表现的太过忍让,叫她以为,他不能托付,就连她被人羞辱,都不能帮她出气吗。
她是他未来的妻子,如果连保护她都做不到,他何谈丈夫?
......
尹周嵘回到府上,已经三更半夜,尹邓氏还没有睡,就在前院客厅里等他,见人进门,忙迎上去。
“元波呢,怎么元波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尹周嵘挥退下人,转过身,一巴掌盖在了尹邓氏的脸上,低声怒斥:
“蠢妇!”
尹邓氏被他打蒙了,夫妻多年,一直相敬如宾,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手。
耳朵嗡嗡直响,尹周嵘的斥责在耳边回荡:
“都是你把儿子给教的这般混账,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要毁在你手上!”
第六百八十七章 画像
在蘅芜馆发生的事第一时间传回宁王的耳中。
得知薛睿突然出现搅了局,尹元波被带往大理寺,刘灏虽没有当场发火,但是他脸上的阴霾却吓得前来禀报的探子腿软。
“薛睿、薛睿,又是他!”
刘灏简直怀疑,薛睿就是老天爷专门派来和他作对的,自从薛睿回京之后,坏了他多少好事。
刘灏深吸一口气,摁下怒火,他来回踱步,等到冷静一些,才询问他派到蘅芜馆配合尹元波的探子,道:
“尹元戎呢?他去了哪?”
“薛大人带人走后,元戎公子就匆匆离开了,看方向是去了侍郎府上报信。”
刘灏夹起眉头,对于尹元戎明哲保身的行为,他丝毫不觉意外,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先将余舒的名声败坏干净,让她和尹元戎扯上关系,他有七成的把握,可以说服尹元戎去请旨赐婚。
可是现在,头一步就被薛睿打乱,后面的事就成了空算盘。
他现在要担心的是,就算尹元波不敢供出他,薛睿也能猜出此事是他在背后指使,薛睿或许借此离间他和尹元戎的关系。
尹家到了这一代,元字辈当中表现杰出的没几个,尹元戎是其中佼佼者,他身为羽林军左路统领,大有可为,刘灏将来夺位,少不了他相助,只是尹元戎行为放荡,不喜拘束,和宁王府谈不上亲密,对他这个表兄弟也算不上热心。
刘灏头疼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做出最坏的打算,招来一名死士,派人去盯着尹元戎,注意他与薛睿私下是否有来往。
至于被带去大理寺的尹元波,刘灏已经把这个人忘在了脑后。
***
余舒暗中观察了白冉几天,发现他除了比同龄人老成稳重许多,并没有别的破绽,无法断定他和她是不是同道中人。
首先,她让****葵故意写了简体字去试探白冉,他只是耐心地纠正****葵,并未显露异样。
再者,他的一言一行,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古人,没有丝毫现代人的迹象。
这就让她纳闷了,她想到两种可能,一是白冉从小就穿了过来,接受了十几年的封建思想,已经被这个时代同化了;二就是白冉深藏不露,早就看穿了她的来历,所以故意装傻。
说实话她有些失望,经过几日的思量,不如一开始来的兴奋和激动了,因为不管是那种可能,她都没有打算和白冉相认。
不过是个心理安慰罢了。
余舒歇了心思,就将白冉的事放到一旁,只教****葵盯着他,一旦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再来禀报。
她的戒心一向很重,白冉身份成谜,没有弄清楚之前,还是把人监视起来的好。
有这么一件事打岔,她并未关注其他,于是等到外头的风言风语传进她的耳朵里,已经离蘅芜馆事发过去三天了。
这天早晨,她如常到司天监点卯,路上遇见几个同僚,客气地打招呼,却发现他们似乎见到她有些闪躲。
平日巴不得与她攀谈,今天则是看到她恨不得绕道。
出什么事了?
进了坤翎局,几个下属一样是躲着她,个个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让她想找个人问问都不行。
只有文少安一切如常。
“少安,他们这是怎么了?”余舒问他。
文少安摇摇头,同样困惑:“我问了,他们没人肯说。”
余舒狐疑更甚,叫进来徐青,交待他:“你出去溜达溜达,听听监里有没有人说了我什么坏话。”
余舒头一个反应,就是水筠又出妖了。
然而等到晌午徐青打听消息回来,她才知道事情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
徐青起先支支吾吾,被她拍了桌子,才老老实实地讲给她听:“大家都在悄悄传言,说尹家有位少爷,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您,被大理寺的薛大人抓进牢里去了。”
余舒想了一下,尹家的少爷,她只认识两个,一个是侍郎府的尹元波,一个是尹相府的尹元戎。
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十有八九就是尹邓氏的宝贝儿子尹元波。
“他都骂我些什么?”怎么薛睿也掺和进去了?
余舒感觉有些不妙,果然,徐青小心翼翼看她脸色,坑坑巴巴地说:“那人编造谣言,说您贪慕尹家权势,设计勾引尹三公子尹元戎,可惜被人撞破,没能成功。”
其实原话更加不堪入耳,诸如坤翎局的余大人在别人府上脱光了衣裳勾引尹三爷,徐青没胆子学罢了。
即便如此,余舒听后还是恼了,当即低骂了一句脏话,离得近的文少安听得一清二楚:
“狗娘养的畜生!”
一下子就把尹邓氏和尹元波全代入了。
文少安想劝两句,却无从着手,他身为余舒的附庸,她遭人羞辱,他自然是要同仇敌忾,何况这样诋毁一个女子的名节,实在是畜生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大人息怒,”他干巴巴挤出一句,“那厮既已被薛大人抓捕归案,想必大家都知道您是清白的,那些传言,全都是子虚乌有。”
余舒无力地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忙他的,不必管她。
文少安根本不清楚这里头的前因后果,她和尹元波只见过一面,话都没有搭过,他却跑出去宣扬她出丑的事,分明是受人唆使。
余舒先是怀疑尹邓氏在报复她,后又觉得不大可能,要嚷嚷她早嚷嚷了,何必等到事情过后这么久。
那么会是谁想要借此败坏她的名誉呢?
余舒知道她去问薛睿,一定会有答案,但是只要她一想到薛睿知道了她在尹家的遭遇,就觉得浑身不得劲。
有些心虚,有些难堪。
总之要她现在就去找薛睿问个明白,她拿不出那个脸来。
况且,事情都过去三天了,也不见薛睿来找她,没准他正在气头上,不愿意见她呢?
这么一想,余舒瞬间就打消了去找薛睿问问清楚的念头。
文少安看她坐在那里神游,好像入定一样一动不动,忍不住提醒:“大人,该用午饭了,您是在这里吃,还是到外头去。”
“啊,哦,就在这儿吃吧。”余舒随口一句,然后不等文少安出去催人去提食盒,就又叫住了他。
“等等,”余舒站起来,略一思索,道:“少安,你到天文局去看看崔秀一崔大人在不在,如果人在,就告诉他我晚上做东,请他赏脸。”
这位崔大人就是崔芯的亲爹,欠了她六万两赌金的冤大头。
文少安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去了。
崔秀一人在天文局,听说余舒要请客吃饭,不但半点没有高兴,反而苦着一张脸答应了,他尚没凑齐六万两银子,只怕余舒上门逼债,愁都愁死了。
......
到了下午,大提点派人来通知余舒,让她后天一早到太曦楼去。
她上任已满三个月,要接受第一次考评,通过之后,才能上朝参政,列席文武百官,有权谏君上奏。
同一时间,身在太承司的水筠也接到了通知,明日出席余舒的考评,坐在轮椅上止不住地笑了。
当即叫来手下的一名主簿,让他尽快将这些日子对余舒言行的记录整理出来,拿给她看。
那主簿也是个人精,看出水筠的意图,便凑上来为她疑虑:“单是这几条,恐怕并不足以驳斥余大人呐。”
水筠笑看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只有这点成算呢。”
为了不让余舒再利用她师兄,她一定会把人赶出司天监。
***
四更天,公主府中一派宁静,花园走廊上,偶尔路过一支巡逻的护卫,野猫惊走。
溯嬅阁内,景尘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醒来后,只觉得头痛欲裂,心跳如鼓,梦中的画面像是走马观花一般,飞快地在脑海中闪现,那一幕幕,既让人似曾相识,又觉得无比陌生。
窗外月光探进室内,照的他脸色略微泛青,他盘膝打坐,调理了气息,少顷,才平静下来。
他大概猜到,是朱青珏的药起了作用。
他极力去回想刚才梦中的画面,却模糊不清,只能一点一点地拼凑——
他一个人来到了建邺城,就在约定的地方等候来接他回京的人,然而涉世未深的他中了别人暗下在食物中的迷药。
然后是昏迷,再次醒来,就是无边的疼痛,浑身没有力气,他被人蒙住了眼睛,捆绑起来,身下颠簸,似乎被关在一辆马车中。
再然后,他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大公子,我们休息一下再赶路吧。
他用仅有的力气扯下眼罩,贴着车板之间的缝隙向外看,下一刻,便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回忆戛然而止,景尘的头又痛起来,他害怕自己忘记了,连忙下床点灯,鞋子都不穿,也没有叫人进来。他大步走进隔壁书房,飞快地研墨裁纸,忍着头痛,将他脑海中浮现的那张人脸,画了下来。
一气呵成,停笔后,他喘了口气,凑近灯下看着纸上画像: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生的浓眉长眼,唇下两撇短须,面相略显刻薄。
第六百八十八章 是他!
翌日一早,景尘派人去请朱青珏。
朱青珏得知他昨晚梦到一些片段,并未问询内容,只是让他形容了身体上的不适,酌情又在原药方上删减了几位药材,并给了他一瓶清心丸。
“这是我专门为你蜜炼的药丸,如果以后在遇上惊梦,醒来服用三丸,可以缓解头痛的症状。”
“多谢。”景尘接过,当着他的面便打开,闻了闻里面,他略通药理,辨的出薄荷和樟脑的气味。
朱青珏临走之前,不忘告知他:“我稍后会进宫复命,圣上或许会宣你进宫问询。”
送走朱青珏,景尘回房取出昨晚描绘的画像,白天再看,仍旧觉得此人眼生,若不是梦里的画面太过真实,他都要怀疑这个人是他凭空臆想出来的。
想了想,他把画像又临摹了一份,然后不等皇帝诏见他,便出门往宫里去,准备把这张画像呈上去。
有朱青珏在,他不可能隐瞒兆庆帝,何况他察觉到兆庆帝的不耐,若是再没有进展,难保他不会转向余舒下手。
......
朱青珏前脚离开承明殿,景尘后脚便进了宫。
兆庆帝听景尘叙述了梦中场景,又见他画了人像,显然很高兴,这回没有再勉强景尘留宿宫中,当天就放了他回去。
然后紧急命人去宣大提点进宫,以好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
景尘出宫之后,天色尚早,他没有回公主府,而是去了余舒所在宝昌街上的府邸。
正值黄昏,斜阳夕照,大门外停靠着几顶轿子还有马车,景尘下马行走,刚到门前,就看见不知谁家下人堵在大门口,手里扬着帖子,赔着笑脸,冲着门房一个老汉说好话。
“老伯,我们家老爷都来三回了,请你一定通融通融,就算不收咱们的礼,也请往里捎个话,不论明日后日,只要能让我家老爷见着余大人一面,这点银子您拿去喝酒。”
另一个叫门的下人就鄙视他:“才来三回,我家大人天天这个时辰来等,都半个月了,也没能见着人呢,你啊,排后吧。”
门前吵吵,公主府的侍卫快走两步,跑到景尘前面叫门,刚开口问了一句“余大人在府上吗”,就被前面几个七手八脚地推开了,同仇敌忾地冲他道:
“先来后到,懂不懂规矩啊!”
那侍卫脸黑,一握腰间跨刀,沉声喝斥:“放肆,右令大人在此,尔等还不让开。”
那几人被他唬了一跳,茫然扭头,见到他身后景尘,虽不认得,但能从衣装上面看出身份尊贵,他们反应及时,就往两边散开。
景尘微蹙眉头,越过他们,不等那名侍卫再次开口,就对守门那位老汉道:“烦劳通报一声主人,就说景尘有事来见。”
说来巧了,这守门人却是认得景尘的,因着之前新宅整修期间,景尘尾随余舒来过一回,最终进了门,是以没有对他一视同仁,客客气气地点头道:
“这位大人稍等。”
说罢,就喊了一个门房的小僮,让人入内通传。
......
余舒今儿个沐休,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对外说了不见客,明天是她考评的日子,多少得做一下准备工作。
听说景尘上门,她颇觉意外,正好她也有话要对景尘说,于是就让鑫儿出去接人,不往客厅花厅引,直接带到北大厢来。
景尘在门外等了一刻有余,才有人出来引路。
鑫儿带他走的近道,途中穿过大花园。
这宅子修好以后,景尘是第一回进来,之前那次不算,余舒迁徙的喜宴没有给他邀请,此时走在园中,满眼青山绿水,芳草秀丽,头顶偶有一双白鹤滑翔而过,清吟欢鸣,令人心旷神怡。
景尘纵有心事,却不禁被园中草木禽兽触动,回想起山中岁月,等到见到余舒的面,开口便是称赞:
“园景甚美。”
余舒暂忘纠葛,得意地道:“那是,我挖空了心思拾掇它,不美能行么。”
景尘见她高兴,想了想又夸了一句:“风水一绝。”
余舒笑道:“那得多谢我师父。”
景尘有心与她闲聊几句,但是抓不准话题,几次开口未果,只好同她说起正事:“前不久皇上指派太医院药判朱青珏为我诊治,我喝了他的汤药,昨晚发梦,梦见了我在建邺城遭人暗算的情景。”
余舒在他进门时就屏退了旁人,闻言十分惊讶,忙问他:
“你都想起来了?”
景尘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记起一些片段,比如我是如何落入他人之手。”说着,就将他在建业城内徘徊,被人在食物中下药的情节,说给她听。
“......等我从昏迷中醒过来,好像是被人囚禁在一辆马车中,那时我大概已经被他们银针埋穴,是以武力全失,无法逃脱,但我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便从门缝中看清了一个人的长相、”
“是谁?”余舒压低声音,有些些紧张和激动,万一景尘见到的人是湘王,那就落实了他们之前对湘王图谋不轨的怀疑,同时也能确认是谁想要杀她这个破命人。
“我不认识。”
余舒泄了一股气,复又问道:“然后呢?”
“没了,然后我就醒了。”
“...就这样?”余舒大失所望。
“我把那个人的长相画了出来,你要看看吗?”
余舒眼睛顿时一亮,“拿来我看看。”
有画像,那就好办多了,到时候皇榜那么一张,满天下地通缉犯人,总能揪出这一伙贼人。
景尘将早先临摹好的画像掏出来,不等他打开四角,余舒便伸长手抽了过来,一边抖落,一边说到:
“你不是听到他们说话了吗,都说了什么啊?”
然后低头看着纸上人像,第一眼,居然觉得有点儿眼熟。景尘画画并不抽象,比不上现代素描那么形象,但是偏重于写实,加上这人长得很有特点,如果是认识他的,看了景尘这张画像,一定会联想到真人。
“啧,像是在哪儿见过。”她自言自语,就听景尘低声道——
“大公子,我们休息一下再赶路吧。”
“什么?”
“就是画上这个人说的话,他说:大公子,我们休息一下再赶路吧。”
余舒一愣,脑中有所闪现,将画像拿近到脸前,盯着那张脸看了又看,慢慢瞪大了眼睛,心中有个声音尖叫——
是他,怎么是他!?
景尘看她一双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便问:“你认识他?”
“不认识。”余舒脱口否认,生怕景尘怀疑什么,连忙又补充了一句:“看着是有一点眼熟,但我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景尘道:“没关系,我已经将此画像呈递给皇上,相信很快他就会派人查寻此人下落。”
余舒:“......”
“你把画像交给皇上了?”
“是啊,”景尘发觉她脸色不对,以为此举不妥,便向她解释:“太医院朱青珏对我的身体了若指掌,他进宫禀报,我就是想瞒也瞒不了。有了这张画像,皇上一时半会儿就不会想到要难为你。”
余舒硬挤出个笑脸,对他道:“谢谢你为我着想,这张画像你还有用吗,可不可以留给我?”
景尘难得从她这儿得个好脸色,别说一幅画像,就是再让他画上一百幅,他也肯。
“你收着吧,不要丢了就好。”
拿到画像,余舒立刻起身送客:“明日是我考评,我还没准备好,你且回吧。”
原本要和他说的话,这会儿是全然没有心思了。
喊进来丫鬟送走景尘,余舒把门一关,扭过头就沉下了脸色,手拿着景尘留下的那张画像,看了几遍,最终确认,她没有认错。
这个人她确实见过。
她没有记错的话,他正是薛相府上的一位总管,姓徐。
去年五月义阳城,那会儿她还是个一文不值的拖油瓶,纪家抓了余小修要挟她,以她八字****命为由,让她先替命格贵重的纪星璇去给薛家大公子“冲喜”,薛家从京城来人相面,领头的就是这位徐总管。
若不是景尘学的那句话里有一声“大公子”,她还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余舒焦虑地来回在室内走动,算一算时间,景尘在南方遭人毒手的时候,这位徐总管人就在南方停留,正好对的上号。
那么给景尘银针埋穴,并且弃之江上的是薛家的总管,是谁指使的可想而知,难不成薛家要造反吗?
怎么办,怎么办,景尘已经将画像递给皇上了,想追都追不回来,一旦他们通缉抓人,薛家首当其冲。
那薛睿岂不是要遭殃!
余舒心急如焚,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怀疑,薛睿会不会和毒害景尘的贼人是一丘之貉。
“姑娘,晚饭送来了,摆在哪里?”芸豆在外面敲门。
余舒惊醒,草草将画像折起,揣进怀里,开门大步向外走:“我要出去一趟,让人牵我的马来!”
不行,她得尽快通知薛睿,不能让他坐以待毙。
这是关系到谋逆的滔天大罪,一旦皇上查出和薛家有关,势必不会心慈手软。
余舒几乎可以预见,这一纸画像,将会给权倾朝野的薛家,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厄难。
而她的心上人,亦无可避免受到牵连。
第六百八十九章 考评
余舒这会儿不知薛睿身在何处,就带了陆鸿和徐青两个人,先去了一趟相府,得知薛睿没有回家,又转而去了忘机楼,结果扑了个空,最后才到大理寺去寻人。
天色已晚,大理寺衙门前门紧闭,余舒走了侧门,遇见两个守卫的,就向他们打听:
“薛睿薛大人走过了吗?”
那两人却道不清楚,他们是才换的班。
“能不能让我进去找找人?”
守卫摇摇头:“已过酉时,大理寺不许外人进入。”
不管余舒怎么说好话,就是不肯通融。正在此时,打门里边走出一个人,看到余舒,“咦”了一声,主动打招呼:“这位不是余姑娘吗?”
余舒见到是个中年官绅,有些面善,便客气道:“这位是?”
“我与薛大人是同僚,敝姓李。”李大人笑眯眯地自报家门。
余舒正不知去哪儿打听薛睿的去向,闻言忙搭腔:“原来是李大人,失敬失敬。我是来找我义兄的,不知你今天有没有见过他?”
李大人将她让到一旁说话,“你来的不巧啊,薛大人今天一早出公差去啦,最快也要五天才能回来。”
余舒一听急了:“他去哪儿了?”
“到凤华府,你找他有急事啊?”李大人会看脸色,见状就帮她出主意:“要是等不及他回来,就走官道撵人去,他们坐车,你派人骑马去追赶,脚程快的话,一天就能赶上他。”
余舒愁得的不行,明天是她考评的日子,这会儿去追薛睿,一定赶不回来,再者景尘将画像呈给了皇帝,还没事发,她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去找薛睿,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她后悔极了,早知道昨天就不该闹别扭不敢见他。
“多谢李大人,我也没多大急事,等他回来再说吧。”
“客气客气。”
李大人越看余舒越满意,心想等薛大人回来,他不妨当面提一提他弟弟,看能不能请他保个媒。
......
余舒回到府上,头一件事就是招来宋大力。
周虎和宋大力两人都是她一齐从供人院买回来的武人,前者因为做事周道,被她安排在前院做个管事,后者则做了巡院的护卫头子。
她要派人去给薛睿通风报信,让陆鸿和徐青去太扎眼,宋大力是她的奴仆,不缺忠心。
“明天一早,城门一开你就出城去,到风华府去寻我义兄薛睿,带我口信给他,就说:雁野先生的小儿子画了一张人像交给他舅舅了。”
事关重大,余舒没有写信,更不会对旁人泄露半句,是以说了这么一句大有内涵的话,相信以薛睿的机敏,一定能懂她的意思。
余舒让宋大力学了三遍给她听,确认无误,就叫芸豆称了一块五两的银子给他,并带他到马厩去认一认小红,明天天不亮就让他起床牵马。
马匹是奢侈品,随便一匹都要上百两银子,更别提驯养的花费,余舒自立门户之后,通过裴敬的渠道买了两匹好马套车,但论脚力与耐力,还是当初裴敬精挑细选给她的小红最出色。
如此安排妥当,余舒仍不能放心,这一夜辗转反侧,熬到黎明,听说宋大力出门才堪堪入睡。
......
早起沐浴罢,余舒换上会记司送来最新裁好的秋衣,罗衫蝉纱,绣娘们精密的针法,将肩头两蒂鸢尾勾勒的幽静怡人,她束发戴冠,稍稍描浓了眉尾,修长的身形,有着雌雄莫辩的英气,直叫伺候她梳妆的鑫儿和林儿都看的心慌脸臊。
辰时三刻,余舒来到司天监,没往坤翎局,遣了陆鸿和徐青,径自去了太曦楼。
原以为她来的早了,不想头一个到场的不是她,看来今天她考评,有人比她还要期待。
余舒在空旷的大厅中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水筠,丝毫不觉得惊讶,要是她心情好,说不定会调侃她两句,可惜她今日心情欠佳,便没耐性和她斗心眼。
“余大人坐吧,还不到时辰,大提点和几位大人都没有来,你不必紧张。”水筠一脸和气地说着风凉话。
“无妨,我腿脚好,站着不累。”余舒同样一脸客气地膈应她。
大厅左右分别摆放了几把交椅,除了水筠的位置,她坐在右侧第二位,上下各有一张空位,看起来参与余舒考评的就有六位易官。
这六个席位,有两个是太承司的人,有两个来自其他司局,最后两个,则是余舒本署坤翎局的官员。
照规矩,为示公正,除了太承司来的人,其他四人都是大提点亲自指定,提前一天才会通知他们,余舒事先并不清楚这些人是谁,以此杜绝同僚相护。
余舒和水筠谁也不理会谁,就这么尴尬地等了半柱香,人陆续来了。
先是太承司的主事官曹左令,会记司来了一名录史,然后坤翎局来的是景尘,还有余舒的下属签丞谢兰,最后姗姗来迟的是天文局的副官,崔秀一。
这下六个人到齐了,着人去楼上请大提点入座,考评这才正式开始。
今天的考评是由大提点主持,他上来就让人先搬了一张椅子给余舒坐下,指着她对两旁道:“自古少年出英雄,我像她这个年纪,还在太史书苑修学呢。”
底下呵呵。
他和蔼地就像一个长辈似的,关心地问起余舒:“不要太过拘谨,昨晚没有睡好吧。”
余舒知道大提点开了外挂,不敢在他面前多说废话,腼腆一笑,道:“是有些担心。”
大提点会意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题外话,但是就这两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余舒这个女御官很满意。
他坐在阶上,背后影屏,身前一张六足龟案,手边就有一张薄薄的书简,他扫了一眼,念道:
“余舒,江南义阳人士,虚年十七,兆庆一十三年大衍试两榜三甲算子,四等易师。兆庆一十四年七月获任司天监下治坤翎局女御官一职,至今任满三月,在此期内,倘有渎职不勤,以权谋私等等不堪胜任之行止,在座诸位必须如实举发,不得包庇。”
他念完之后,便将书简推到一旁,十指交握,看着下头几个人,点头示意:
“你们有何言论,谁先来说说。”
六个参与考评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出声。
大提点微微一笑,点名道:“那就曹大人先吧。”
第六百九十章 是你无耻
曹左令对余舒没什么意见,作为司天监的三把手,他几乎从不和大提点作对。
“余大人上任以来,奉公守纪,更是在水陆大会上维护了我们司天监的威严,她年纪虽有不足,但重在为人勤勉,又有上进心,我以为她可以胜任坤翎局女御一职,这次考评,我给她一个甲等。”
今天在场的六个人,每个人都能给余舒一个评判,甲为优异,乙为合格,丙为失职,丁则是渎职。
凡六人皆是甲等或乙等,则考评通过,余舒获取上朝的资格,凡有两人或以上评判她失职,则此次考评不通过,留用一个月,再做处置,凡有一人或以上评判她渎职,则同样考评不予通过,并且所有举发的渎职行为一经查实,必会革职查办,从严发落。
曹左令说完话,对余舒笑一笑,余舒会意,颔首表谢。
有曹左令开了个好头,后面的人便主动起来,先是景尘给了她一个甲等,谢兰给了一个甲等,再来会记司的录史给了一个乙等,崔秀一给了一个甲等。
这么一来,余舒就有四甲一乙的评判,只剩下水筠没有开口,就算她给上一个丙等,也无碍于余舒通过此次考评。
余舒盘算了一下,冲着水筠挑眉一笑,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像是回应她的挑衅,水筠清了下嗓子,她绵软的嗓音掺杂着一股病态的娇弱:“我来司天监的时日不长,可是我对余大人确有了解。因此,今日判她为丁等,我要检举她渎职。”
本来一团和气的画面,被她一句话就破坏干净。
余舒本来坐在椅子上的,等她话音落下,便自觉地站了起来。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显然十分惊讶,作为水筠的上司,曹左令也没想到她会一声不响地和他唱反调,神情不悦地喊了一声:
“水少卿?”
水筠压根不理会他,径自对上座的大提点禀报:“我要检举坤翎局女御官五条渎职罪状,第一,她处事越权;第二,她玩忽职守;第三,她收受贿赂,第四,她勾结奸商敛财,第五,她行为不检,有辱官声。”
这五条加起来,果真落实了,余舒别说乌纱不保,万许还要吃上牢饭。
曹左令被她无视,眯了眯眼睛,端起桌上滚烫的茶水吹一吹,掩饰脸上恼色。
景尘大皱眉头,面对这样无理取闹的水筠,他的容忍早就消耗一空,因而不等大提点开口询问,便冷声质问水筠:
“余舒是我属下官员,她有没有渎职,我比你更清楚,你不要随口污蔑她。”
水筠看向他,为他袒护余舒指责自己的举止心中酸楚,便也对他板起脸,道:“据我所知,右令大人每个月有一多半的时间都不在司天监里,你作何保证她没有渎职的行为,你存心包庇她,当然容不得我说实话。”
她倔强地看着景尘,咄咄逼人道:“你虽是暂代右令官一职,但并不约束下属,坤翎局诸事你不闻不问,余大人行为越权,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了吗?”
论口舌,景尘哪里是她的对手,几句话就被她一块抹黑了,败下阵来。
“少卿大人,”谢兰站起来,他虽官职不高,但是年长水筠一辈,是以不怵她这个小姑娘,神情不满道:
“下官在坤翎局做了八年的小官,每日点卯从不曾迟到,总该有资格保证我说的是实话,我们余大人不曾玩忽职守,至于你所说她越权,更是子虚乌有,每月官事,需得右令大人定夺的大事小事,余大人从没有过独断专行的时候,不知你从哪里知道她有越权之举。”
余舒在坤翎局为人不赖,既不刁难下属,又不推卸责任,该她做的事一件没少干,不该她干的她能揽也都揽了,她不是世家出身,又和主事官相安无事,两人不分派系,底下人不必跟着勾心斗角,是以比之之前坤翎局乌烟瘴气的局面,现在井井有条的日子,在谢兰看来,都要归功余舒的到来。
余舒意外地看了看谢兰,没想到他会这么帮着她说话。
“是吗?那我就列些实证让你心服口服,”水筠侧了下头,身后扶持轮椅的侍从便取出一份帛册平摊在她腿上,她看着上头的记录,详详细细地说出某月某日,余舒在白日点卯之后躲于内室睡觉,又某月某日,早退了一刻时,又某月某日,在司天监花园游逛。
芝麻大点的小事,她都记录在案,让人听了咋舌。
“以上都是余大人玩忽职守之处,除此之外,在我来之前,太承司关于余大人另有一则记录——九月中,女御官派人持印到太承司借用仆役,清扫坤翎局书库。”
说着,不看余舒,就冲着谢兰试问:“你在司天监做了八年官,该不会不记得,三个月一轮的扫除,要盘点各司各局的书库与机密案卷,该由主事官亲自主持,而据我所查,那几日右令大人并不在监内,所以是余大人擅作主张,主持了那次扫除,你来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谢兰没想到她如此刁钻,一时哑口无言。
水筠冷笑:“你没话说了吧,这分明就是越权。”
“...少卿大人强词夺理,下官无话可说。”谢兰铁着脸坐了回去,转头歉意地看了余舒一眼。
“是我没有尽责,如何怪到她头上去,你不要胡搅蛮缠。”景尘再次出声,用眼神警告水筠不要太过分。
水筠看见了只当没有看见,一味说道:“今日是考评余女御,右令大人的失职,另当别论。”
在座几人就为余舒是否渎职起了争执,余舒看着他们双方你来我往,水筠以一敌三,大提点岿然不动,这画面让她联想到后世的法庭,她就是那个被告,大提点就是裁定一切的大法官,景尘和谢兰是她的辩方律师,而水筠则勇猛地一人兼任了原告、控方、检察官等数个角色,战斗在打倒她的第一线。
“呵呵呵。”
余舒这一笑,众人才发现忽略了她半天,一双双眼睛注视向她。
她尴尬地摸了下鼻尖,表情无辜地对着水筠道:“水大人看着我做什么,你不是罗列了我五条罪名吗,我听着呢,这才说了两条,剩下的呢?”
水筠斜视她一眼,转向大提点:“我几次路过余大人官邸,都见到门外排着队等着送礼的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余大人故意不批八字婚贴,唯有给她送上一份厚礼,她才发放官婚文书,此乃收贿。”
“乾元大街上有间聚宝斋,贩卖奇珍异宝,当中出售一种名叫水晶的宝石,其原石不过是一种价格低廉的水精石,只因打着余大人的旗号,就抬高了几十倍的价钱,此事不少人都有耳闻,为了探听虚实,我特意去了那里问价,结果花费了七千两白银,只买到两件小东西,各位大人可以看看真假,我这里有收讫。”
她说着,身后侍从又取出了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白一黄两条手串,另有一张字据,是为收讫。
她让人把这些呈到大提点面前,眼珠子转向余舒,嘴角扯动,不无嘲讽地说道:
“至于最后一则,我举告她行为不检,同样不是空穴来风,这几日司天监内到处都是有关余大人的流言,说她曾在别人家中赤身裸体地勾引男子,被好些人撞见,这一点我确没有查实,所以我想当面问问余大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到底你有没有做过呢?”
若说前面四条,水筠都是“有凭有据”地指认,那这最后一条,就是赤裸裸地在打脸了。
这里除了余舒和水筠,都是成年男子,听到她的描述,一个个尴尬到了极点,摇头的摇头,皱眉地皱眉。
尽管余舒早有准备水筠会借题发挥,但是听到她恶意尖酸地提起那件事,还是忍不住动了真火。如果今天不是她的考评,如果在场没有这些人,她难保自己不会动粗,做出殴打残疾人的事情。
“水筠!”景尘沉声喝斥,他万万没想到水筠会以这种卑鄙的方式给余舒难堪。
水筠好像没听到景尘叫她,直勾勾盯着余舒,脸上浮起一层病态的红晕,细声细气地逼问:“你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有没有呢?”
余舒忍怒不发,但她满脸阴霾,紧抿双唇的样子,让人看了都以为她快要受不了羞辱,当场发作出来。
然而余舒只是隐忍地注视了水筠片刻,便回头对座上的大提点揖礼,放声道:“请大提点容下官辩解。”
大提点听了这半晌,心中有数,但仍是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态,点头示意她:“你说,不要急,是真是假,我自有判断。”
余舒放下手,环顾左右,寒着一张脸,有条不紊地为自己辩解:“九月份的扫除,右令大人虽没有亲自主持,但是他事先已经安排好了具体事宜,我只是照做而已,因为坤翎局人手不足,我才派人到太承司去借人,水少卿为此说我越权,实在是牵强附会,难道非要主事官亲眼盯着我们才能干活吗?那他恐怕要多长几双眼睛才行。”
“身为副官,本来佐助主事官就是分内之事,我有何不对?”
大提点扫一眼水筠,当即评判说:“越权一说,言过其实。”
水筠过了刚才那一阵兴奋的劲头,现在冷静下来,自然不会冲动到去和大提点争辩。
余舒发觉大提点偏向她,便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再说我玩忽职守,简直无稽之谈,三司两局各有其职,我担任女御官以来,严守《坤翎局规录》,至于水少卿所列举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真要每犯一条都算玩忽职守,那整个司天监就没有一个尽忠职守的人,大提点可以问问在座几位大人,有谁不曾遇到急事早退过,有谁不曾在监内闲逛过?”
闻言,大提点居然笑了,他摆了一下手掌,道:“别说他们,就是我也有过,这个可以不算。”
底下曹左令等人松了口气,暗骂水筠没事找事,咱们是来当官的,又不是来坐牢的,谁要你拿把尺子量人。真叫余舒坐实了这个玩忽职守的罪名,那他们往后的日子也别想好过了。
余舒斜睨水筠,看她双手紧握,抿唇不语的样子,心里笑她嫩,才在官场混了几天,哪里看得见这里头的水深。
“再说举发我收受贿赂,那就更是冤枉了,水少卿只道那些人上门来给我送礼,却不问我收没收礼,就偏听偏信。我只能说,腿长在他们身上,我管不住他们来送礼,手长在我身上,我管得住我自己不伸手便是。”
这几句话,余舒说的底气十足,水筠大概也想不到,她上任以来,还真就没有收过别人一个铜板的贿赂。
曹左令忍了水筠好半天,这会儿总算找着机会插话,他放下端了半晌的茶杯,没好气地对着坐在他一侧的水筠道:“你新官上任,不通流程,你要举告余大人收贿,不是空口白话就行,需得收齐人证物证,有行贿之人当场指证,这些你都有吗?”
水筠当然没有,她也试图说服那几家往余舒府上送礼的人出面作证,但人家哪里肯,不过在她面前抱怨几句,发发牢骚而已。
“正如左令之言,没有人证,不能作数。”大提点再一次驳回了水筠。
余舒朝曹左令躬身道谢:“多谢曹大人仗义执言。”
然后就她“勾结奸商”一事,感慨道:“聚宝斋的总管乃是我自家娘舅,我与他合伙做些营生,都是正经的买卖,你情我愿,怎么能用‘勾结’形容,水少卿总往坏处看人,我也无可奈何。不过照你这样说,举凡在外头与商人做买卖的都以‘勾结奸商’概论,那安陵城的十二府世家,岂不是家家都有奸商?”
余舒毫不客气地将开大易馆敛财的十二府世家拉下水。
果然,曹左令和崔秀一一起脸黑,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向大提点作揖:“太书明鉴。”
大提点笑得无奈,安抚地抬手往下虚压,道:“水筠出自道门,不通京中礼俗与规制,你们不要同她计较。”
听上去是在帮水筠开解,实际上却又解除了余舒一条罪名。
水筠终于沉不住气,高声道:“你们人人都在帮她开脱,我纵有真凭实据,却视而不见。”
她所指的是那盒子里的两条水晶手串,和七千两银子的收据。
余舒大方一笑,对她道:“你若觉得不值,我做主还你七千两银子就是,又不是强买强卖,谈得上什么证据?”
水筠十指绞得生疼,看着余舒小人得志的神情,只恨自己不如她狡猾,冷声一哼,微扬起下巴,嗓音陡然尖利起来:
“那你倒说说看,你赤身裸体勾引男子一说,是怎么传出来的。”
闻言,余舒看了看周围,视线落在曹左令旁边的茶几,迈步上前,一手抄起他手边尚存余温的半杯茶水,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冷不丁地泼到水筠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双腿残废,心理也跟着扭曲起来的小师妹,恨声道:
“就是有你这种不积口德的无耻小人,才会有那些害人命的流言刀剑。”
第六百九十一章 驱逐
“就是有你这种不积口德的无耻小人,才有那些害人命的流言刀剑。”
余舒举杯泼来,水筠来不及扭头躲避,茶水温热,半杯泼在脸上,少许溅入眼皮,她连忙闭起,火辣的刺痛让她惊慌地抬手去揉眼睛,却揉花了眉上的粉黛,晕开一团乌青,活像被人一拳捣中眼睛,那模样颇为滑稽。
“我、我的眼睛,师兄、师兄!”水筠越揉越痛,两眼睁不开,无措地叫着景尘,带上一丝哭音。
景尘沉默了一瞬,忽然起身,大步上前,抓住了水筠的手腕不让她乱动,然后拨开她的眼皮,检查了一下,从她下眼睑挑出一小块不知名的残渣。
“去取清水。”大提点最先反应过来,发了话,让人取来清水给水筠冲洗眼睛,然后看着一脸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的余舒,叹了口气,不知说她什么好了。
等到水筠能够睁开眼,两粒眼珠子已经磨搓的不成样子,就似那红眼病,死死盯着余舒,有些瘆人。
余舒岂会怕她,两手抱臂,俯视她道:“瞪我作甚,许你对我出言不逊,就不许我还手吗,亏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量你是个山野姑子,不贞女子名节,遇上别家贞烈的女孩儿,被你没羞没臊地左一句脱光了右一句裸体,拿刀子找你拼命都有,你还有脸瞪我。”
人家堂堂龙虎山仙姑,被她寒碜成个不懂贞洁的野姑子,水筠只觉遭到了奇耻大辱,气的声音发抖,抬起手直戳她鼻子——
“你敢辱我正一道!”
余舒“啪”地一下将她手拍开了,才不管她是不是刚刚长好了手筋。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刚才哪句话提到你那师门?我骂的分明是你这个恬不知耻的姑子,但凡你知道点儿廉耻道义,现在早该找个地缝钻进去。”
余舒那是什么人,黑的能指成白的,没理她都不怕,何况是占了理,水筠和她耍无赖,玩阴的,真是少了些自知之明。
水筠紧咬下唇,羞愤的两眼含泪,看了看周围人一个个装聋作哑,就好像没看见余舒刚才对她动手,瞬间这里的所有人,在她眼中都变作了那人的帮凶,可恶可恨。
作为怀莼真人的掌上明珠,老来得女,从来就只有她欺负别人,哪有这样忍气吞声的时候。
她眼睛一眨,泪珠子就滚了下来,她扁着嘴角,仰头看向景尘:“师兄,即便她这样辱骂我,你也要袒护她是吗?”
景尘面有疲惫,这些日子他看着水筠越陷越深,她一心固执地去做她认为对的事,不管是否会伤害到别人。
他至今不懂她为何要处处针对余舒,不论他怎么劝说,都不肯放手。
变成这样的水筠让他既感到自责,又莫可奈何。
“我没有袒护谁,是你无理取闹,有错在先。”
一旁的余舒听了他这一句不痛不痒地指责,暗暗嗤笑,她早就看透景尘的面冷心软和优柔寡断,若和他义气相交,那再好不过,可若和他谈什么男女之情,便是自寻烦恼。
她庆幸自己醒悟的早,在她尚未对他一往情深之时,就重逢了对她死心塌地的薛睿。
不然这会儿她有的苦吃,单就一个水筠,便能把她气的死去活来好几回。
在余舒听来不痛不痒的话,到了水筠的耳中就不堪忍受了,她绷紧了下颔,话从齿缝中硬挤出来:
“反正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们宁肯相信她的狡辩。”
事情已经明摆着,是她硬要给余舒冠罪,到了最后也不肯认错。
“我们走。”水筠让侍从推她离开,一点都不顾忌主持今天考评的大提点,这叫在座几人心中不爽。
合着就你一个人正义敢言,咱们大家都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蛋?
大提点一惯是风淡云轻,不骄不躁,可是今天水筠的表现,让他怀疑起自己当初同意她到司天监来做官的决定,是不是太过草率。
瞧瞧好好的一次考评,闹成什么样子,竟让她们女孩儿家拿来斗气了。
“别忙着走啊,”余舒几步抢到她面前,张开手拦人,“你是没什么事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水筠两眼通红地抬起头:“让开!”
余舒不管她虚张声势,转向大提点恭声说话:“下官斗胆,有些话不吐不快。”
大提点眼皮一紧,明知道她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却不能不让她开口,只好点头许可。
果然,余舒一张嘴就让他牙疼。
“下官对于您任命水筠姑娘出任太承司少卿一职,深表不解,历来司天监,遍看官事史录,鲜有居官者不是大衍易师出身,即便是有,其人也都是民间奇士,再不然就是于朝廷有功——譬如右令大人,他代替母亲麓月长公主为大安黎民百姓祈福,自幼投身道门,一去二十载,圣上布告天下。”
“敢问大提点,水筠姑娘并非易师,她究竟有何独到之处,能使您破格录用她,并且一跃五品,担当朝廷命官。”
简而言之一句话,水筠她凭什么?
她的话说出了曹左令等人的心声,其实水筠当初空降司天监,就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人家寒窗十载,一朝大衍,未必能触到司天监的门槛,也有在小吏的职位上一熬许多年,都不能出头,她倒好,一个连易师都不是的黄毛丫头,轻而易举地占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官位,谁能服气?谁没个怨气?
只是没人愿意出头去和大提点争这个理罢了。
现在余舒说了出来,听的人心里头不是不痛快,尤其是谢兰这样全凭自己熬到现在的寻常易师,简直要站起来给余舒鼓掌叫好了。
大提点暗叹,正要开口,下面水筠却先抢了话——
“哼,我乃龙虎山正一道嫡传弟子,出生起便受先天教化,区区一个大衍试,有什么可难,我不屑参与,只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才会看重名利,妄自尊大,焉知我龙虎山随便一位得道真人,便是现在司天监内所有的易师加起来,都难望项背。”
她一个大招鄙视全场,无差别攻击,包括大提点在内。
余舒张着嘴,对水筠的清高自傲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哪怕早就发现她看不上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还是被她的言论惊呆了。
她以为自己站出来质疑大提点的决定已经够勇敢的了,和水筠一比,原来她连渣都不是啊。
“黄口小儿!”曹左令最先发飙,拍案而起。
紧接着谢兰和会记司那名官员也站了起来,怒目水筠,被她气的脸红脖子粗,就差没撸袖子上来揍她了。
崔秀一最直接,一个转身面朝大提点跪下了,痛心疾首地指着水筠高喊道:“此等狂妄之徒,藐视天下莘莘学子,如何配入我司天监,下官跪请大提点收回成命,革去她的官职,否则我司天监威严将荡然无存!”
余舒回头张望,便见大提点神情冷淡地注视着前方,他那波澜不惊的目光里没有恼怒和愤慨,却叫人无端地汗毛倒立,背脊发凉。
可怜水筠没有回头,她正因为惹恼了众人而痴痴的笑起来,继续大言不惭:“你们不就是看我断了腿,以为我是个废物吗,我告诉你们,这个太承司少卿我根本就不稀罕做!”
话音甫落,身后遥遥传来一句:
“是我强人所难,既然水筠姑娘不堪屈就,那就请你离开此地。”
大提点轻描淡写一句,便不再理会水筠如何,转向其他人,先让崔秀一起来,然后宣布道:
“今日考评,坤翎局女御官余舒得四甲一乙评语,足以胜任其职,自下月初一起,派发朝服顶戴,上得早朝参政,望自珍重,以尽忠职守为己任,严以律已,不堕我司天监声名。”
余舒反应极快,当即躬身长揖,朗声道:“下官领命,莫敢懈怠。”
然后站直了身,对五位前来参加她考评的大人拱手道谢,她姿态亭亭,衣冠笔挺,恰如此时楼外,初生朝阳一般的蓬勃锐气。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几步之外坐在轮椅上的水筠,她面相狼狈,神容憔悴,病弱的身躯和焦躁的气息,让人难以靠近,想要躲离。
“还不走!”水筠再也待不下去,捏着软弱无力的手掌,不堪屈辱,面皮发青,催促侍从推她离开这里,落在别人眼中,就成了落荒而逃。
旁人不会可怜她,唯有景尘,望着她背影轻叹了一口气。
余舒则一面含笑应对曹左令等人的道谢,一面冷眼看着水筠遁去的身影。
......
考评结束后,余舒与崔秀一落到最后离开太曦楼,两人走了一条小路,四下无人时,崔秀一忍不住小声询问余舒:
“余大人和那位水筠姑娘有何过节,竟要这般处心积虑地对付你?”
余舒抄着手走在他外侧,呵呵笑道:“不提也罢。”
崔秀一见她不说,也不追究,真心地恭维了她一声:“幸得你料事如神,反将一军,激得她自断后路。”
余舒也奉承他道:“全靠崔大人仗义执言呐。你放心,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答应要免了你一半的赌债,就不会反悔,今晚你到忘机楼来,我们重新立一份字据,原来你欠我的六万两,变作三万两。”
崔秀一暗嘘一声,脸上总算有了笑容,心中却觉得发毛:
前晚余舒做东请他吃酒,席上关门与他密谈,让他答应在考评上看她眼色行事,结果才刚上任的太承司少卿就被逐出了司天监。
至于她是从何处听说他被选中参与她的考评,那就耐人寻味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点拨
余舒通过了首次考评,回到坤翎局,除了景尘不见踪影,早有一众下属等着恭喜她。
他们已经从先回来的谢兰口中听说了今天考评上一波三折的经过,知道新来的太承司少卿存心刁难余舒,一个个表现地义愤填膺,直道水筠被革职大快人心。
余舒脸上笑得谦虚,其实心里惦记着薛睿,不知道派去追赶他的人这会儿走到哪里。
不多时,大提点派人送来一只盒子,原是水筠落在太曦楼的那两条水晶手串,连同收讫,来人传大提点的话给她:
“太书说,这东西由你处置,是要归还水筠姑娘,还是退钱给她,大人自己拿主意。”
余舒笑了,等人一走,便拿出一条白水晶,剩一条黄水晶在盒子里,这就将谢兰叫进来,递给他。
“想不到谢大人也是个性情中人,今天多亏有你帮我说了公道话,这是一点谢意,你千万不要推辞。”
谢兰看见那盒子里装的什么,顿时受宠若惊,惊讶地摇首道:“大人不可,此物太过贵重,下官受之有愧,何况我今天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帮到大人什么忙。”
照水筠买来两条七千两银子的天价,这一条就是三千五百两,谢兰就算少吃十年俸禄都买不起,尽管知道这是好东西,却不好意思收下。
余舒却不管他,硬塞到他手上,打发了他出去,放下门帘,转身就将另一条给了文少安。
文少安倒是没有和她退让,只是担心道:“刚才来人不是说,大提点让你归还了人家,再不然就退钱回去,你把东西给了我们,难不成回头要退给人家几千两银子?”
余舒往椅子上一座,优哉游哉地捧茶润喉,闻言哼了哼,道:“要么说你是个直肠子,少心眼呢,大提点既然给了我,就不会管我怎么处置。”
怪就怪水筠自己不安好心,当初花十倍价钱买了这两串水晶石就是为了今天举发她,你不仁我不义,她是傻了才会把钱给她退回去。
文少安毕竟跟了余舒这么久,知道她偶尔会犯小人倔性,就没多说不讨喜的话,转而感叹道:
“那水筠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想方设法地要毁您前程,结果弄得自己丢人败兴。”
余舒抬眼瞥他,问:“你说说看,为什么她算计我不成,反而吃了大亏。”
文少安之前和坤翎局一群人讨论过,这时理所当然道:“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人没有做亏心事,自然不怕她污蔑造谣。”
余舒晃晃头,有心调教他:“你只是说中其一,我是没做亏心事,所以有底气,但要是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凭她有心算我无心,今天吃亏的人或许是我。”
文少安面露好奇,往她面前挪上一步,一副乖乖听讲的样子。
余舒既然收了这个小弟,便觉得有责任让他开窍,于是耐性起来,放低了声音说给他听:
“我与水筠有旧仇,你看她一来司天监,就迫不及待地找我晦气,我便猜到她不安好心,我从右令处打听到,这个太承司少卿是她自己求来的,你说她一个红尘之外的修道之人,无端谋权,无疑是为了与我作对,我那时就提防着她,料想她每天盯着我的不是,十有八九是要在我的考评上使坏。”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与你无冤无仇的人都有可能为了利益心生歹念,何况是与你有仇的人。
人生在世,要么你就夹着尾巴做人,从不与人为难,要么你就一往无前,挡我者死。
“她有心害我,我光想着防备不行,要让她有来无回,那我就要算在她前头,将她连根拔起。你还记得她来到坤翎局头一天,我就杖责了两个守门小役,我利用司天监众人对她心中反感,不愁没人反对她担任要职,我便可以借势,人力不孤。”
“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水筠为人清高自傲,自恃龙虎山嫡传弟子,看不起我们这些方外人士,我便要此为匕,扎她个措手不及。”
“我有六爻神算,事先卜算出谁人会参与这次考评,天文局副官崔秀一欠了我一大笔银子,我诱之以利,却不为难他,由我出头,只叫他在最后关头使一把力,逼得她不得不现原形。”
“最后就没什么悬念了,水筠失了先机,又以一人之力,妄图敌众,顾前不顾后,我有心防她,她无心防我,你说,她怎么斗得过我呢?”
余舒口若悬河地讲了一大篇,文少安听的半知半解,虽没有茅塞顿开,却不无得益。
“少安,你一心想要衣锦还乡,为你母亲争一口气,我可以帮你,但也要你自己有能耐往上爬,光是有心不行,你得清楚你在干什么,不要虚度光阴,我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
又倒了一杯茶解渴,余舒站起来理了理袖口,对愣头愣脑的文少安说道:“我考评过了,按道理今天可以休息,局里有什么紧要事你先留着,我走了。”
文少安是个好的,他学会了忍辱负重,有恒心有毅力,也足够听话,余舒观察了他一段时日,发现长此以往,他只会变成一个上行下效的卒子,归根结底,他是个缺少主见。
一个人没有主心骨,只听别人说什么,没有想法,怎么能行呢?
余舒揭了帘子出去,将文少安的事放在脑后,脚下生风地离开了司天监,做上轿子就往公主府去。
别误会,她不是去给水筠送银子的,而是去找景尘说事。
昨天景尘来的突然,她全无心理准备,慌里慌张把人打发了,过了一夜起来就觉得不妥,那幅人像已经递进宫里,皇上到底有什么章程,她全无头绪,万不得已,只有说服景尘去宫中打探消息。
不然她两眼一抹黑,真等到薛府的那个总管被人认出来,薛家满门受到牵连,她才听到消息,那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薛家是否真的有心谋反,要等到薛睿回来以后,再从长计议。
余舒一路上想着见到景尘,如何向他开口,殊不知此时先一步回到公主府的水筠正在与景尘争执。
第六百九十三章 说服
公主府的守卫都认识余舒这张脸,景尘有过交待,但凡她来找他,都可不必通传,直接请人进来。
“余大人稍等,小人去请我们公子过来。”
前院的管事是个瘦高个的太监,姓宁,宁太监安置好余舒,就匆匆走了。
偌大一座公主府,就只景尘这么一个主人,只要他回了府,不管人在哪儿,都有一群下人留心,宁太监过二门随便揪了个护卫问话,就知道景尘这会儿不在溯嬅阁里,而是在水筠姑奶奶那儿。
宁太监一路找了过去,刚走到庭院门前,便听里面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呜咽声,哭的好不伤心,似乎正是水筠姑奶奶,不然还有哪个女人能在公主府闹腾呢?
宁太监踟蹰了片刻,探头看了看院子里没有半个人影,没敢冒然直闯。
......
“水筠,你不要任性,喝了药就去休息,明日我就禀明皇上,找人护送你回龙虎山。”
景尘不久前回来,刚一进门就听下人禀报说水筠在发脾气,满屋子地摔东西,他怕她再伤到筋骨,只好前去安抚。
谁知这一来他才知道,她瞒着他有半个月不曾喝药,他让人煎好送来的汤药与药膏,都被她让人偷偷倒掉了。
“我不喝,呜...我不要你管我,把药拿走,拿走!”水筠回来之后,只叫下人给她擦了脸,连衣服都不肯换,领口上一块块斑秃的茶渍,披着头散着发,两只眼皮红肿不堪,沥沥拉拉地落着泪,哪见平时清爽的样子,叫人看上一眼便于心不忍。
景尘愁眉紧锁,将药碗交给一旁的下人,伸手按住她的轮椅不让她乱动,尽量缓和了语气,问道:
“你不喝药,受伤的筋骨如何复元,若是落下顽疾,你将来再不能用玄铁方术,你会后悔的。”
水筠抬起发抖的左手,拿手背蹭着眼泪,一如受了委屈的孩子,对于景尘的疏离再也装不出无所谓,一心哭诉:
“你早就被那个妖女迷惑的分不清东南西北,怎么还会在乎我是好是坏,今天她那样欺负我,你还说是我错了,我有什么错,我就是不想看你傻乎乎地被她利用!”
“她没有利用我,你不要整天胡思乱想。”
“她怎么没有利用你?要不是你,她凭什么到司天监去做官,凭什么耀武扬威!我一开始就觉得她是个小人,偏偏你就喜欢她,我怎么劝你都没有用,师兄,你现在不听我的,早晚有一天她会为了荣华富贵出卖你!”
景尘开始还有耐心劝慰她,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态度顿时冷硬起来:“我说过,我的事不必你过问,你这次又来作难人家,我说过要把你送回龙虎山,并非吓唬你,我会尽快安排你上路,你不要再闹了。”
事已至此,他不想去怪谁,但追根究底,他和余舒从一对有情人变作今天这副局面,离不开水筠的从中作梗。
这一次,他铁了心地要送她离开。
水筠猛地抬起头,一双幽怨地眼睛粘在景尘的脸上,泛着红丝的眼珠里酝酿着他不懂的情绪,但听她嘶声道:
“我与你青梅竹马,自小成长,师门中的师兄妹们知道你傍身厄运,一个个都躲着你,只有我不怕受你连累,一如既往地待你,你记得吗?我十一岁那年,你十五岁,你因为救了一个迷路的山民,最后害得那人下山途中被猛虎吃掉,师伯罚你在崖顶面壁,不许人给你送吃的,只有我担心你饿肚子,偷偷摸摸地跑到山崖上去见你,不小心被毒蛇咬中了后颈,差点死掉了。”
闻言,景尘恍惚了一下,轻声道:“我记得。”
他在山崖上饿了整整七日,每日只饮些甘露解渴,摘野果充饥,到了第八天,水筠摸上山崖找他,见到他就晕了过去,他发现她被毒蛇咬中,来不及送她回去救治,便为她吸血疗毒,就近找了七步草为她解毒。
结果水筠醒过来,打了他一巴掌。
水筠哀声低笑,道:“那你一定也记得,我醒来后,就给了你一个耳光。我们道门中人,虽厌恶繁文缛节,但也知道男女有别,你和我有了肌肤之亲,是唯一一个轻薄过我的男子,师兄啊师兄,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我这些年来对你的心思,你以前不懂,难道现在还不明白吗?”
她痴痴地望着他,胸中不禁生出一丝希翼,可是看着他的神情从惊讶慢慢变成了无措,又从无措慢慢变成了为难,唯独没有欢喜,她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水筠,我——”景尘扭头躲开了水筠灼人的目光,低声说道:
“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余舒送给他的那册《柳毅传》,他看了许多遍,那是他初识情字,她教会他什么叫做男女之情,对他来说,那是再多遍的清心咒都抑不住的动心。
对小鱼,他有,对师妹,他没有。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水筠不肯退却,仰头逼问:“在你心目中,我与余姑娘,哪一个更重要?”
景尘摇摇头:“你是我师妹,她是我的朋友,为何要比较。”
“那我这样问你,假如我与余姑娘一起遇到危险,你救了一个,另一个就会死,那你会先救谁?”
景尘不懂得敷衍,也不会撒谎,他思索了片刻,说:“我选不出。”
一个是他的同门师妹,一个是他喜欢的人,他谁都不愿见她们死去。
“呵呵呵,”水筠突然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落泪,说不出的伤心:“你怎么会选不出,你不是已经选了吗,今天我与她同样受到了羞辱,你对我横眉冷对,却不敢为我责备她分毫,师兄,你对我好狠心啊,我千里迢迢寻你到京城,只盼你早日寻到破命人,或有朝一日能与你双宿双栖,你却将我一片真心弃之如敝屐,你叫我情何以堪!啊!?”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爱而不得,求之不能的可怜人。
听着水筠声声指责,景尘不无自责,她哭的揪心,他何尝不为所动,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抬手轻落在她头顶,对她害人害己的所作所为,尝试着去谅解。
一直以来不解她为何处处针对余舒,如今也有了答案。
“不要哭了,都是我的错。”
随着他轻抚她的头发,水筠所有的骄傲和骨气都荡然无存,她一把环住了景尘的腰,埋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师兄,你、你不要不理我...不要讨厌我,我们,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我会听你的话,你喜欢余姑娘,我不再和她斗气了就是,你让我喝药,我就乖乖喝药,别让我走,师兄,呜呜呜......”
景尘眼神黯了黯,拍拍她的肩膀,任由她发泄了一通,直到她哭声渐小,眼泪流干流尽,才与她约法三章:
“不能再插手我的事,不能再针对余舒,好好养伤,你如果做得到,我就不送你走,不然的话,你说的话,我再也不会信。”
水筠忙不迭地点头保证:“我记住了,不会再犯了。”
两人刚刚约好,在外头等了半晌的宁太监总算等到里面哭声停了,这才轻手轻脚来到门外,扬声禀报:
“公子,余大人前来拜访。”
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听到,水筠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景尘看她一眼,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对着虾腰候立的宁太监说:
“走吧,带我过去。”
“等等,”水筠急忙叫住他,无视了宁太监,咬咬嘴唇乞求道:“我与你同去好不好,我想见一见余姑娘,当面和她道歉。”
景尘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观察她脸上的神情,辨认她是否是真心的。
“我是说真的,”水筠吸着鼻子,扁着嘴道:“你再信我一回好不好?”
“...叫人进来帮你梳洗,我在外面等你。”
......
余舒干坐了大半个时辰,中间起来溜了两回腿,才等来景尘,还有一条尾巴,看着景尘推着水筠进来,余舒的眉毛都快挑到额头上去了。
她瞅瞅水筠肿的几乎睁不开的眼皮,挪到景尘身上,眼见的发现他身上那件白衣,腰间有一团明显颜色不均,顿时心中有数。
“景尘,我有事与你商量,能否借一步说话?”
出了司天监,余舒没有故意一口一个右令大人挖苦景尘,何况现在是她有求于人。
景尘看出来她不乐意见到水筠,欲开口解释,水筠就抢先道:“余姑娘,是我非要来见你,你能先听我说几句话吗?
余舒斜眼看过去,眼见水筠费力地撑着眼皮,努力做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心中不以为然,今天早上在太曦楼时候还和她斗得像只乌眼鸡似的,这会儿又来卖乖,她才不吃这一套。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水筠见余舒不肯买账,转头递给景尘一个求助的眼神。
景尘不想余舒误会,只好开口:“水筠知道错了,她要向你赔罪。”
水筠连忙接话:“对,我是来道歉的,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编出那些罪名来构陷你,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能不能看在师兄的情面上,原谅我这一回。我答应了师兄,日后我再也不会与你为难。”
闻言,余舒撇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看着态度“诚恳”的水筠,说:“不必道歉,我受之不起,再说了,你恶意造谣我是非,我也骂了你几句,我又不吃亏。”
水筠神情有些难堪,实际上余舒说的一点也不错,今天吃亏的人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我有正事要和景尘说,不方便有你在场。”余舒直白的招人讨厌。
尽管水筠来时就有了心理准备,会受她奚落,但真碰了面,才发现高估了自己的忍功。
“你回去休息,”景尘背过身去,放低了声音叮嘱水筠:“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说罢,不顾水筠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宁太监送她离开。
水筠一走,景尘和余舒都有意地不再提起她,就好像白天考评的事不曾发生过,两人去到一处幽静的地方,下人退避,这才放心说话。
“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要紧事?”景尘知道余舒不会闲着没事来公主府串门。
余舒来的路上思前想后,决定和景尘明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冷静才好,不管你是惊讶还是生气,都得听我把话说完。”
景尘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答应了她:“你说,我听着。”
余舒环扫四周,确定没一个闲杂的人影,才凑近了他,小声说道:“你昨天给我那张画像,我认识那人是谁。”
景尘双目瞠起,平放在石桌上的两手不禁用力压了下去。
“我大哥府上有个总管,姓徐,去年五月,我在义阳见过他。”
景尘果然大吃一惊,失声道:“你大哥,薛睿?是他家的下人,你确定没有认错?”
害他失忆又受重伤的人,竟是当朝右相吗!?
余舒愁眉苦脸地说:“我倒是宁愿我认错了人,除非那位徐总管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同胞兄弟,不然我不会认错的。”
她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一些让她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记住了就轻易忘不了。
景尘这下沉默了。
余舒这会儿也没心思猜他想些什么,照着路上打好的草稿说服他:
“眼下你只是记起这么一个人,尚不能确认是谁指使他对你下毒手,也不一定就是薛老尚书,但你将画像交给皇上,一旦他们查出画像上的人是谁,整个薛家就要倒霉了,连同我大哥在内,都会被皇上疑成逆贼。”
“我实话告诉你,就是想请你帮我个忙,往宫中探一探风声,皇上是要张榜通缉,还是秘密搜查,你都跟我通一声气,别叫我蒙在鼓里。”
余舒厚着脸皮来和景尘求情,她也知道这样做不够道义,景尘作为受害人,她却要劝他帮她一起给嫌疑犯把风,所以她不想说谎骗他。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为了保全薛睿,她只能放下旧时恩怨,来找景尘讨人情。
“你就没有怀疑吗,”景尘冷不丁地出声问她:“万一就是薛相派人对我下的毒手,薛睿会一点都不知情?你就这么相信他吗?”
余舒皱眉,眼神极淡地对上他探寻的目光,慢吞吞地说了两句话。
“我信你,才会把实话告诉你。我信他,今天才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