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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九十四章 骂的就是你

    余舒最终说服了景尘帮她进宫打探消息。

    婉拒他送行,她跟着宁太监离开,快到大门口的时候,被人从身后叫住。

    “余姑娘留步。”原来是水筠等在此处守株待兔。

    余舒看见她便没什么好脸,水筠却好像没有自知之明似的支开了宁太监,连同推轮椅的婢女,过道上就剩下她们两个面对面。

    余舒等着看她还有什么把戏,没忙着掉头走人,刚才景尘带着她来道歉,余舒就知道水筠并不是心服口服,果然,这会儿景尘不在跟前,水筠一张嘴就漏了馅。

    “你不要得意,我是答应了师兄不再找你的麻烦,但要让我发现你敢做出不利他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余舒拿白眼看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明明是她自作自受,到了这步田地,还要对着她放狠话,简直是欠抽极了。

    “有些话我本来懒得说,但你总这么不知进退,我看还是和你说明白的好,省的你以为我不爱计较,回回轻饶你。”

    余舒一手夹臂,偏头弹着指甲,两眼含嘲,睇着她,道:“早先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是你先来妄害我性命,我看在与景尘过往的交情上,不与你计较,哪想你竟不思悔改,几次三番地对我使坏,我思前想后,你这么死缠烂打地揪着我不放,莫不是你少女思春,爱慕你那好师兄,才对我心生嫉恨。我说的对也不对?”

    水筠被她道破心思,脸上露出一丝羞恼,咬紧了牙齿,没有承认。

    余舒见状,嬉笑道:“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不怕告诉你,景尘纵然与我成不了一对儿,也绝对不会如了你的愿,我奉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水筠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听她胡言乱语,但是余舒语气笃定,让她忍不住反驳:“我与师兄自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比你清楚吗,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

    “啧啧,”余舒摇头,看着她的眼神里尽是同情:“你果真清楚他为人,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丑样子,人见人厌,他又不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

    水筠明知她故意气她,却按捺不住怒火,反唇相讥道:“他不喜欢我,难道就喜欢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

    余舒收起笑容,冷冷道:“我再是蛇蝎心肠,也好过你这根搅屎棍。”

    先来害她性命的是她,又来不依不饶的也是她,到头来她还有理骂她心肠狠毒。

    水筠听余舒埋汰她,气的脸色涨红,抓紧了轮椅扶手昂声道:“你说谁是搅屎棍!”

    “说你,”余舒从上至下扫视她,一脸的嫌弃,恶意满满道:“搅屎棍,一天到晚不知所谓,自己腌臜,还看不得别人干净,我最是恶心你这样的人,要不是嫌你身上臭气熏天,怕脏了我的手,就冲你这股不要脸的劲头,我早抽你几十个嘴巴子,让你再到我面前来逞能。往后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视线里,否则我看到你一回,就收拾你一回。”

    撂下狠话,余舒根本不给水筠缓气儿的机会,甩甩袖子,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留下被她堵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水筠,涨着一张猪肝脸,好险没有背过气儿去,本来她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警告余舒不要再接近景尘,谁道没有吓退别人,反而被人臭骂了一通。

    等她缓过气儿来,余舒早就走的连影子都不见了,她还能怎么招,只有忍气吞声,白挨了一顿刮,又不能让景尘知道,免得他一气之下,把她打包送回龙虎山。

    ......

    余舒从公主府出来,脚步轻快了几分,和景尘谈拢是一方面,临走前又刷了水筠这个精英小怪,好不容易舒爽了一回。

    回到家后,她先蒙头睡了一觉,中间儿起来吃了回晚饭,又接着睡下,一直到第二天鸡鸣方醒。

    她约莫着宋大力这会儿应该赶到了凤华府,或许已经见到了薛睿,把她的话带到了。

    算一算路程,薛睿最快也要明天白天才赶得回来,余舒干着急也没用,只好按下满腹的焦虑,照常去司天监点卯办公。

    前两天大家见了她还躲躲闪闪的,今天就又亲热起来,想必是昨天她考评上发生的事情传了出去,她坐稳了官职,水筠却被驱逐,那些有关她勾引尹三公子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她一路应付旁人道贺,拖拖拉拉来到坤翎局,就见大门口等着个人,原是崔秀一昨儿个得她应承,要免她三万两赌债,担心她反悔,一早就来逮人了。

    余舒却是没想过赖账,有说有笑地领着崔秀一进了局子,带到她那间公房,打发文少安到门外去,然后崔秀一掏了他重新打好的三万两银子的欠条,换回了余舒手里那张崔芯亲笔写的六万两的欠条。

    白白搭进去三万两外债,余舒倒不怎么心疼,这种大风刮来的白财,她拿了还觉得手软呢。

    崔秀一如释重负地回去了,文少安将他送到门口,重折回来,杵在余舒跟前,一副有话要说又羞于启齿的样子。

    余舒受不了地推开手上的公文,拿食指叩叩桌面,催促道:“别吞吞吐吐的,有事说事,没事就去干活。”

    文少安道:“大人昨天告诫我的话,我回去想了一夜,觉得我是不能这样荒废下去,我...我想回太史书苑接着进修学业。”

    余舒撩起眼皮子。

    文少安怕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是这样,我看局子里有时并不算忙,就每个月下旬事多,我盘算了一下,每天白天我到坤翎局来给大人您做事,到了下午,就挤出时间,到太史书苑去听听院士们讲课,日积月累,方能长识,总好过现在这半吊子,您就是想要提拔我,我也没那个本事。”

    当初余舒跑来坤翎局做官,太史书苑那边就再没去过,文少安被她收下后,同样不再去了。

    太史书苑的规矩是多,但是偏偏没有旷课就被开除这一条,所以眼下文少安想要抽空回去攒攒学识,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余舒考虑了一下,她这边也不是离不了文少安,于是就问他:

    “你缺席了三个月,就这样回去,原先拜的那几位院士,还肯用心教你吗?遇上脾气差的,当堂撵你出去都没准。”

    太史书苑是不会开除他,但院士们总有权利不让他听课。

    文少安也想过这一点,苦巴巴道:“凡事总要试过才知道,我诚心求学,他们总不能天天撵我吧。”

    见他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余舒笑了,一手撑着下巴,给他指了条明路:“别的人不好说,我原在奇术科的方院士门下,他的外孙女与我是好姐妹,我帮你求求情,让你拜到方院士门下,唔,还有星象科的司马葵院士,我也能帮你说和说和。”

    闻言,文少安大喜,余舒肯帮忙,就是同意他分身求学,他也知道自己的请求过分了些,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实在羞愧,当即朝她躬身一拜,闷声道: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别说好听的,你自己知道争气,才不枉费我对你的栽培。”余舒觉得昨天她没白浪费口舌,文少安开了窍,她也能省省心,毕竟收下这个小弟,就得对人负责不是。

    “这样吧,赶早不赶晚,今天下午办完差,我跟你去一趟太史书苑,帮你疏通疏通。”

    她这是怕明个儿薛睿回来了,她再没空管文少安的事。

第六百九十五章 皇榜通缉

    水筠一走,余舒总不必再朝九晚五地上班,见下午没什么事,交待了谢兰一声,就带着文少安早退了。

    要去求情,便不能两手空空地去,念在文少安没甚家当,余舒先回了一趟府里,从她攒起来的小库房里挑选了几样拿得出手的物件,装了漆盒,扎上红带,又上街市去买了新鲜的两篮新鲜的桃子与李子,才到太史书苑去寻人。

    余舒如今在太史书苑那可是名人,本来她一夜之间跻身司天监,还有人不服气说三道四,但在水陆大会之后,就没了这种声音,想当初同她一起坐堂上过课的学生们提起她来都与有荣焉,要知道余舒这会儿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人,相当于是传说中的人物了。

    余舒和文少安没忘拿上腰牌,进得门内,走没多远就被人认出来了,几个年轻的院生上赶着过来见礼,两男一女,都比余舒岁数大,但是照了面,没一个不恭敬的。

    余舒和他们说了两句话,看他们一个个拘谨,也不多聊,就向他们打听方子敬和司马葵这会儿身在何处。

    巧了,两位院士都在,一个在胥水堂里,一个在观星台那边。

    余舒望了望日暮,先带文少安去了胥水堂,结果到了那里,还未放课,从门外望进去,一屋子的年轻易师,都在埋头书写什么,没人发现门口多了俩人,倒是坐在堂上喝茶的方子敬不经意抬了下头,看见了余舒。

    余舒冲人一笑,低头拱手作了个揖,虽皇上赐她封号,见了三品以下官爵不必行礼,但方子敬说起来算是她半个恩师,礼多人不怪嘛。

    方子敬撩高了斑白的眉毛,吹了吹胡子,看见她似乎不是很高兴,但还是摇摇晃晃站起来,端着他那只紫纱袖壶,往门外走。

    他这一动,底下就有学生察觉,扭头一瞧,瞪大了眼睛,好么,快看那是谁!

    有人离司徒晴岚坐得近,晓得她与余舒要好,便捅捅她肩膀,问:那是不是余大人啊?

    没敢直呼其名,曾在一起平膝而坐的人唤起来都得叫一声大人。

    司徒晴岚扭脸一看,还真是她。然后,接二连三有人发现了余舒的到来,没等方子敬跨过门槛儿,胥水堂就骚动起来。

    方子敬突然转过头,“哼”地一声,身后立马就安静了,只有司徒晴岚胆子大,起身跟了出去。

    余舒笑吟吟地将方子敬请到走廊外面说话,冲后头出来的司徒晴岚点点头,先不提文少安的事,只询问先生身体可好,好久不见您精神还是这么硬朗云云。

    方子敬可不吃她这一套,他早看见她后头跟着的文少安手里提着礼盒篮子,抬手抿了一口浓茶,直接就问:

    “这小子是谁?”

    余舒顺势就把文少安推到他面前,先表明了他的身份来路,又说他如何如何敬仰方子敬,再把文少安夸奖了一通,什么少年英才,稳重踏实,仁义孝道,总之让文少安自己听了都脸红,最后才拿胳膊肘捅了人一下。

    文少安关键时候没有犯愣,上来就冲方子敬跪下了,手上东西顺势往地上一放,两手高举头顶,就朝方子敬行了个大礼,瓮头瓮脑地拜道:

    “求先生允弟子拜入门下。”

    然后噗通噗通磕了仨响头,这一手可把方子敬给唬了一跳,那一绺山羊胡子翘了翘,下意识地就抬手扶人:

    “你起来。”

    余舒赶紧接口:“快起来吧,方院士答应收下你啦。”

    方子敬手刚沾到文少安袖口,后者就顺势直起了腰,一脸地喜色,让方子敬拉不下脸来说一声不。

    这个时候,他回过味来了,用力瞪了余舒一眼,道:“你还真会顺杆子往上爬。”

    话虽这么说,但他终归是没有给人难堪,先把文少安叫起来,简单问了几句,了解到他是因为给余舒做了从属小吏,才耽搁了学业,脸色多少好看了一些。

    方子敬正在犹豫,听了一会儿的司徒晴岚突然开口道:“外公,我看这位文小公子诚意十足,您就收下他吧。”

    眼前三个小辈求着,方子敬总算是答应下来,留下话让司徒晴岚给文少安讲一讲他的规矩,便扭脸回屋里去了。

    他一走,司徒晴岚便拉着余舒说话,聊了几句闲话,又对文少安交待了上课的日子,这才接过文少安的拜师礼,与余舒告别。

    ......

    在方子敬这里开了个好头,余舒带着文少安找到司马葵,如法炮制,司马葵比方子敬的脾气好多了,当即就同意文少安回来上课。

    从观星台出来,文少安就提起来他最早拜过的两位院士,一位景尘,早就卸任去了司天监,一位是风水科的祁院士,一位则是算术科的韩闻广。

    他本意是去拜见另两位,即便不能重投门下,也不好失了礼节,但是余舒一听那两人名号,便皱起眉头。

    文少安这些日子学会了看人脸色,见状忙问她有什么不妥。

    余舒没瞒着他,走在无人的照壁底下,直言道:“我一开始到太史书苑,就去拜见了那位祁院士,结果被他拒之门外,另一位韩院士,与我梁子就大了,不知道你听没听说,我考过大衍试,名列前茅,家里为我庆功,在忘机楼宴席,结果韩闻广派了几个弟子前去挑衅,被我羞辱了一通,至于祁院士,他正因为与韩闻广交好,才对我不假颜色。”

    都是老黄历了,翻起来没意思,假使文少安是她的寻常朋友,她没道理管他这些来往,但他是自己的属下,发誓要给她卖命的小弟,那就不能行了。

    她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

    文少安唯她马首是瞻,听过她的说法,便不再提去拜见祁院士和韩闻广的话。

    ***

    余舒等了两天,不见薛睿从凤华府回来,却被景尘找上门,告知了她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

    兆庆帝要张贴皇榜通缉画像上的人,他已经等不及要将威胁到他大安江山社稷的逆贼一网打尽,是以选用了这么一个直接有效的方法寻人。

    皇榜通缉,与平常官府发放的通缉榜文大不相同,这是皇帝亲自下令捉拿,动辄便是举国范围内的搜寻。

    如此非常手段,除非是遇上罪大恶极的凶人,否则一般情况下,朝廷不会这么师动众。

    于是薛家那个徐总管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成了朝廷要犯。

    “皇上昨日就下了令,他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办,便以太史书苑几桩凶案为名目,委派了大理寺卿郭槐安,将我那幅画像交给他,找来十几个画工,连夜临描,秘密送往四边州县,最迟两天之后,安陵城中就会遍布皇榜。”

    景尘说起这些,眉毛一直拢着。

    余舒听的是心惊肉跳,霎时间想到了很多——

    薛府的那个总管不是个普通的下人,见过他的人一定很多,接手这件事的人是大理寺卿郭槐安,他是薛睿的顶头上司,谁知道他见没见过徐总管。

    恐怕不等皇榜张贴出去,就有人举发薛家。

    她是不是该庆幸,皇上顾虑到景尘大安祸子的身份,没有以逆贼的名目通缉画像上的人吗?

    她该怎么办,事情看起来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难不成要她现在跑去薛家找到薛相,告诉他你家里的总管就要被皇上当成逆贼通缉了,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包袱跑路去吧!

    用头皮想想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先不说薛睿的祖父会不会相信她的话,万一景尘在建邺城遭人毒手,还有太史书苑那几条人命,真的是薛家派人干的呢?

    她去给薛凌南通风报信,岂不是上门找死去了。

    余舒愣在那儿,两只眼睛发直,景尘过了一会儿,不见她回话,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滋味,只能想方设法地宽慰她:

    “或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算抓到了那个徐总管,也不能断定薛家谋逆,此事还要大理寺详查过后,才能定夺。”

    余舒苦笑着摇摇头,有些话不能对景尘说,她一连三天每晚用祸时法则给薛睿断祸,一直推算到几十日后,结果遇上了难得一见的“盲区”,这是祸时法则的弊端。明明眼看着薛家就要大祸临头,她却算不出薛睿身上有什么祸事。

    这就说明,薛睿将要遇上的,是她不曾记录在她那本《生死薄》上的一种祸事。

    照情况来看,无非是谋逆与株连。

    自古牵扯到了谋逆罪,便是皇子王孙,也难逃一死,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祸。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景尘,想到薛睿可能面临的死局,脑子里冒出一个不该有的主意,她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能不能,你能不能现在就进宫去,告诉皇上说你又想起来一些事,是你先前记混了,不是画像上的人害了你,你只是在被人追杀的途中见过那人一面。”

    景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他清亮乌黑的瞳孔微微缩圆了,这让他看上去既惊讶,又显得茫然。

    余舒说出来后,就觉得自己过分了,她只一心不想薛睿遭难,却没有设身处地为景尘考虑,站在他的立场上,当初被人银针埋穴,重伤到几乎丧命,失忆失语之痛,换成是她,绝不会放过凶手。

    她现在要求景尘进宫去翻供,实在强人所难。

    “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却是出自景尘口中,他从惊讶中缓过神,对余舒摇摇头,低声道:“我不能这么做,你忘了吗,害我的人,也许正是要杀你的人,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余舒只觉得心里有些发紧,哪怕早就看淡了与景尘过去的那一段感情,她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在景尘心中的分量。

    “我不是说要放过他们,我的意思是——”

    景尘不听她把话说话,就站起身摆出了一副拒绝的姿态,他神情冷凝,语气更是罕见的强硬:

    “你不要游说我,这件事我不会听你的,我可以答应帮你进宫打探消息,但不能帮你说谎,你有没有想过太史书苑死掉的那两个女学生,她们何其无辜,你只想到了你义兄的安危,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为你做了替死鬼的人?”

    这是自从两人分道扬镳以后,景尘第一次对余舒说重话,见过了人间冷暖,他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呆子,他有他的是非曲直,黑白道理。

    余舒的脸色难看极了,但她自觉理亏,不去与景尘辩驳,眼看此路不通,只好放弃。

    “我先回去了,有了消息再来告诉你。”

    景尘大概是害怕余舒再来说服他,不敢多留,不等余舒张口送客,就急急忙地走了。

    他走以后,余舒干坐了半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才抹了一把脸,回房去让下人烧水沐浴,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喝下半壶浓茶,强迫头脑冷静下来。

    到了亥时,夜深人静,她关起房门,取出小青庐,焚了一枚醍醐香,拿她用惯了的六爻铜币,专心致志地为薛睿卜卦。

    六爻奇术,求近不求远,问详不问略。问卜人事,要知“爻眼”,不然无从下手。

    是故早在她发现祸时法则算不出薛睿的福祸时,不能立即焚香问卜,而是等到景尘带来确切的消息之后,才动用醍醐香。

    就这样,一直卜到了窗外晨白,月落日出。

    “主人,该起了。”门外有人轻叩房门,余舒没有理会,她手边散落着几枚爻钱,一手握着风干的毛笔,出神地盯着草纸上凌乱的爻数,变幻作吉凶。

    结果渐渐清明起来,她闭上酸涩的眼睛,脑袋里嗡嗡作响。

    很糟,非常糟。

    按照她的推算,张贴皇榜之后,薛家没能逃过一劫,薛睿身上有牢狱之灾,祸在旦夕,且有五鬼在旁,小人作祟,难见一线生机。

    余舒可以想象,薛家满门老小入狱,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被卷进了谋逆案中,几乎是预判了死刑,株连九族的祸事,谁敢沾惹,莫说出手相助,怕是恨不得撇个干净吧。

    最后一缕醍醐香焚尽,那清新的香气似是无孔不入,余舒闭着眼,贪婪地吸食这让人清醒的气味,再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便多了一圈发亮的光华,一扫先前颓废。

    在这一刻,她有了决意。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上门拿人

    十月十五这天,一大早就挑着扁担出门做买卖的小贩路过衙门口,发现不少人聚在告示牌子底下,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好奇地走近一瞧,那悬的高高的木牌上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张镶了黄边的榜文。

    耳边听到有人说——

    “啧啧,这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上头说他杀了好几条人命,谁能逮着他,送到衙门去能领一百两黄金呢!”

    小贩不识字,一边咂舌,一边盯着左半边的人像,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阔刀眉,细长眼,嘴上还有两道小胡子。

    ......

    皇榜贴刚刚贴出去,就有一个人认出了画像上的这个“朝廷要犯”,此人正好是宁王府上门客,一发现这等大事,二话不说直奔宁王府。

    不得了哇,薛相府里的二总管居然是皇上下令要通缉的凶犯!

    刘灏这会儿正在王府,哪儿也没去,本来今个儿十五有朝会,但是中秋节后皇上解了他的禁足令,却没开口让他回到朝堂上去,他便只好憋屈着。

    刘灏听到这个消息,大愣之后便是大笑,大手一挥赏了此人一锭金元宝,掉头就去和心腹商量如何操作。

    就凭刘灏与生俱来的政治敏觉,皇帝突然发皇榜通缉犯人,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可见风声紧,那犯人绝不可能只是杀了几个人这么简单。

    此事大有文章。

    宁王府颇有两个谋略出众的幕僚,当即就给刘灏出了几个绝妙的主意,当中有一个先下手为强的办法,最合刘灏心意。

    薛府的二总管不是寻常人,安陵城里认得他的人大有人在,所以这一时半会儿没人敢去揭发。

    这个“功劳”宁王不好不抢,他门下的人也不行,得找个最合适的人去,这人是谁呢?

    宁王的表兄弟,尹相府的三公子,羽林军左副统领,尹元戎。

    让尹元戎去,有两个好处,这一来嘛,尹元戎是羽林军统领,那是皇上的禁军,他可以直接带兵去薛府抓人,这动静越大,对薛家就越不利。

    二来,人抓过去肯定要审,刑部都是薛凌南的人,为了避嫌,肯定会交由大理寺去办案,大理寺卿郭槐安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要想得到第一手消息,就必须有人参与进去,尹元戎如果第一时间抓了人,总能想方设法参一脚。

    三来,虽是表兄弟,但众所周知尹元戎和宁王府走动的不勤,事发后别人不会往刘灏头上想。

    于是刘灏立即吩咐下去:

    “速去打听元戎这会儿在哪,派个脸生的揭了皇榜去寻他,务必要让他带着人手去薛府抓人。”

    尹元戎就算不想沾惹麻烦,遇上人拿了皇榜去告他,总不好视而不见,那是藐视皇命。

    ......

    皇榜在安陵城各个闹市布告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一小队羽林军赶到了薛府门前,羽林军左副统尹元戎板着一张脸领头,叩门而入。

    薛凌南刚刚从宫中回来,为了今天早朝上发生那点儿事,心气儿不顺,就在花园里游走散心。

    为了争取出征倭国的领兵大权,几个武将在早朝上斗得脸红脖子粗,左相一派今天表了态,重提由东菁王带兵一事,皇上看起来犹豫不决,其实已经不耐烦了。

    薛凌南对于是不是东菁王领兵不置可否,这件事他与薛睿私下讨论过,祖孙两个都以为时机不到,现在就派兵攻打倭国,并非明智之举。

    “老爷,老爷,出事了!”

    一声低喊,打断了薛凌南的思路,他背着手转过身,就见一向稳重的老管家正从花池那头向他跑来。

    “何事慌慌张张。”

    老管家年纪大了,停下喘了口气,忙着禀报:“羽林军上门来抓人,他们拿了皇榜,说咱们府上的徐力是皇上下令要捉拿的朝廷要犯,老奴把人稳住了,您赶紧到前头瞧瞧去吧。”

    薛凌南听的是一头雾水,什么朝廷要犯,什么皇榜?

    老管家急的上火,说不清楚,薛凌南只好满心疑虑地赶到前庭。

    转过回廊,老远就看见大厅门前的甬道上站着十几名皂衣红甲的禁军,为首那人,身穿一件银色软甲,头戴冲云冠,一张血气方刚的年轻脸孔,竟是尹家的老三。

    “薛老尚书!”尹元戎因为被逼无奈找上门,表情有些臭臭的,他冲薛凌南拱手,行的是简捷的军礼,喊的是尚书,而不是相爷。

    六部当中,只有兵部和吏部保存了尚书一职,其余四部都以左右侍郎为首,尹元戎的祖父尹天厚是吏部尚书,薛凌南则是兵部尚书。

    薛凌南一听他称呼,就知道来人是要公事公办,于是就神情严肃地问道:“不知尹统领带人到我府上抓人,是何缘故。”

    尹元戎不说废话,直接将手中皇榜一扬,道:“这是清早布告出去的皇榜,您自己看吧。”

    老管家上前去接,偷瞄了一眼那上面人像,顿时心头肉跳,手脚僵硬地递到薛凌南手头上。

    然后薛凌南就看到了榜文上的画像,以及通缉令,脸色猛然变了,手上微微抖了一下。

    尹元戎见状,又道:“就在刚刚,有人揭了皇榜来告我,说是认识这画像上的人。”

    说着,揪上来一个缩头缩脑的书生,拍了他肩膀一下,这人顶着薛凌南凌厉的眼神,结结巴巴道:“我、我认得画像上的人,正是这府里一位姓徐的总管。”

    话毕,就被尹元戎拨拉到一旁,对着薛凌南道:“您听见了,还请老尚书将这位徐总管叫出来一见,我好辨认真假。”

    薛凌南捏着那张糊了浆发硬发干的皇榜,心情几度起伏,无人知道他此时正在想些什么。

    “去把徐力找过来。”他转身吩咐。

    “老爷...”老管家脑上出了几滴虚汗,似是哀求地叫了一声,没动。

    薛凌南眼神沉下,喝令道:“去找他!”

    就这情形,尹元戎心里多少有数了,薛府的这个徐总管,八成是和皇榜上画的犯人长了一张脸。

    他毫不避讳地端详着薛凌南的神情,心里犯嘀咕,皇榜上讲的模糊,就说犯人是个杀人凶手,却没讲他杀了什么人,值当皇上下令通缉。

    身为相府的总管,必然是薛凌南的心腹,他犯下重罪,岂会和薛凌南没有一点干系?

    尹元戎再是不够精明,这会儿也预感到,薛家怕是要变天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是忠是奸

    8薛府的二总管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禁军大白天地闯进相府把人抓走了。

    这个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进许多人的耳朵里。

    尹元戎把徐力带往大理寺衙门,薛凌南跟着一块儿去了,尽管这位徐总管和皇榜上通缉的犯人长得相似极了,但是他本人一口咬定没有杀过人,所以有待确凿。

    一行人来到大理寺,把人带到郭槐安面前。

    郭槐安这两天一直睡不安稳,最早他从皇上手里接过那张画像的时候,就陷入了出力不讨好的境地,要说他和薛凌南两家是世交,经常来往,怎么会不认识徐力。

    他有心提醒薛凌南,奈何皇上对他下了封口令,张榜之前不许他往外泄露半句,就连那临时凑齐的十几个画工,都是分开了监管起来,画完了也不许人回家。

    这就让郭槐安不敢轻举妄动了,是以事到临头,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眼下他见着薛凌南,面上便有一丝尴尬,碍于尹元戎在场,不便多言。

    薛凌南更不会主动开口,就站到一旁,端着脸看徐力自己分辨。

    “大人冤枉,在下不曾作奸犯科,更不知为何会与皇榜上通缉的人犯生着一样的脸孔,求大人明察,还在下一个清白。”

    徐力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奴才出身,早年薛凌南领兵打仗那会儿,他曾身为马前卒,有军功在身,后来薛凌南交割兵权,他就甘愿留在薛凌南门下做个总管,为人倒是忠心耿耿,知恩图报。

    郭槐安头大,兆庆帝发了密诏,一旦抓到了人,不必公审,先把人关起来严加看管,等候发落,他当时哪里料到犯人会是薛家一个相当体面的总管呢。

    “你既知你与画像上之人如出一辙,该有嫌疑,来人啊,将这嫌犯带入牢中,暂行关押。”

    郭槐安说完,看一眼薛凌南,似乎很怕他提出质疑,然而薛凌南没有出声制止,反而对着神情惊慌的徐力道:

    “大理寺一向公正严明,你没有罪过,就不会错判你,反之,你犯有罪行,也不会让你逍遥法外,阿力,你且好自为之。”

    听了他的话,徐力看上去是比刚才冷静了一些,没有挣扎,任由官差将他带走了。

    尹元戎见没他什么事,乐得清闲,手一挥就带人撤了。

    郭槐安这才咳嗽了两声,请薛凌南到后堂说话。没了旁人,先冲他告罪了一声,愧疚道:

    “不是我瞒着不告诉你,是圣上下了死命,但凡泄露了风声就是死罪。”

    薛凌南点了点头,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你是忠君,我岂有怨言。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能不能给我个明白话。”

    郭槐安一脸难色:“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告诉你一句大实话,这会儿连我都糊涂着呢,圣上只交待我张榜,除了榜文上写的,其余的我一概不知,爱莫能助啊。”

    薛凌南暗道不妙,知道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糕,徐力莫名其妙地被扣押,一定是等着私审,那就绝对不止皇榜上写的杀了几个人那么简单。

    搞不好,会把他们一家老小都牵连进去。

    “镜明,你真不知道这画像是出自何人之手吗?”

    “老哥哥,我说的话你还不信吗,”郭槐安苦笑道:“我也好奇是谁在圣上面前进了谗言,惹出这事端。”

    薛凌南从他这里问不出内情,便不作停留,只托付他尽量关照身在牢中的徐力,能带个消息让他知道人是好是坏就行。

    郭槐安答应下来,亲自送薛凌南到府衙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急匆匆地往回走,人逮住了,他要赶快进宫复命才是。

    皇榜才贴出去不到半天,就抓住了犯人,这也是前所未见的稀罕事了。

    ......

    薛凌南从大理寺出来,哪儿也没去,直接回了家,先让人去将二儿子寻了过来。

    薛琳在兵部做侍郎,近来朝堂上为打倭国争得热闹,他也不得闲,三天两头被人拉着游说,这天却早早回了家。

    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见了薛凌南。

    “阿爹,我听说羽林军一大早上咱们家抓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薛凌南伫在书房窗下,对他摆手,道:“把门关上,过来说话。”

    薛琳已有些不好的预感,薛家权贵至今,几次大起大落,他早不是那个会因兄长横死而嚎啕大哭的二少爷,他听话地关上门走了过去,薛凌南却没忙着向他交待,兀自望了一阵窗外。

    薛琳见状,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只道是家中又有变故,竟让父亲都发起愁来。

    “阿力被送去了大理寺,皇榜上说他是杀人凶犯,就连郭槐安都无权审问,只能等候圣上发落。”薛凌南开了口。

    薛琳难以置信道:“徐总管怎么可能是杀人犯,他为咱们家卖命多年,一直安分守己,好端端地为何要去杀人,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企图构陷您。”

    薛凌南摇了摇头:“我也宁愿相信是他们抓错了人,但是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你我,怕只怕有人设下天罗地网,欲置我一家老小于死地。”

    “您的意思是?”

    “能让圣上亲自过问,不惜放皇榜捉拿嫌疑人,又讳如莫深的,你以为会是什么样的罪责?”

    薛琳思索片刻,倒吸一口凉气,能够惊动得了皇帝的,无非是谋逆二字。

    “爹!”他惊呼一声,想不到事态如此严重。

    薛凌南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宽声道:“不必惊慌,尚未到了无法收拾的局面,眼下还有的周旋。”

    “儿子都听您的。”

    见他一副唯命是从又万分信赖的样子,薛凌南暗叹,不禁又念起遭天妒的长子,若是薛皂还在,此时应当有一百种应对吧。

    “阿力跟了我这些年,忠心不二,他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所以我不怕他屈打成招,但是圣上多疑,未必信我,如若从他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十有八九是要拿我们父子问罪。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叮嘱你,或有一****被大理寺提拿,千万不要惊慌失措,自乱阵脚,到时候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薛凌南伸手搭在他肩头,重重按下:

    “你要记住,我们薛家世代忠良,不惧谗言。”

    薛琳耳鸣了一记,有老父亲这句话,心中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顿然踏实了。

    “那城碧呢?”他忽然想起来薛睿几日前去了凤华府办差,这会儿还没回来,于是问:“是否要派人到凤华府去给他送个信儿,让他尽快回京。”

    薛凌南神情淡了些,道:“不必多此一举,落在有心人眼中,反倒显得我们心虚,让他在那儿吧,几时该回来,他就会回来了。”

    薛琳没听出他话末蹊跷,转而埋怨道:“这么大的灾头,怎么府上冯先生没有算出一点征兆,事先能警示一下也好啊。”

    相府里住着一位大易师,姓冯,十分擅长卜问吉凶。

    “不怪冯先生,”薛凌南隔空望了望正北方向,叹息道:“那位身怀国器,他哪里算得到。”

    这张榜通缉一事,由皇帝主导,天子携带异宝,杜绝凡人算计,纵然大易师,也莫可奈何。

    ***

    宫中,郭槐安跟着引路太监进了宣德殿,面见兆庆帝,将尹元戎捕获疑凶的事情化繁为简这么一讲,悄悄抬头,触到一张阴郁的脸孔,忙又垂下头去。

    “你是说,羽林军从薛相府里捉到了人吗?”

    “回禀圣上,正是,有人认出皇榜上的人像,和薛家一位总管肖似,刚好尹统领带着人在附近喝茶,那人就揭了皇榜去举发。”

    一百两黄金,寻常百姓想想都眼红心疾,有这么一大笔赏金,自然有莽夫不怕得罪薛家。

    郭槐安有心帮薛凌南说话,又不好做的太明显,就只能抠字眼,说是人和画像上肖似,留有余地,并未一口咬定。

    “你见过人了,说说看,像是他吗?”兆庆帝发问。

    郭槐安虽不是媚臣,但也懂得体察圣意,眼见兆庆帝脸上不是愤怒,而是怀疑居多,就猜中皇上未必愿意相信那个凶犯是出自薛家。

    这便灵机一动,说道:“乍一看是相似,仔细看又有出入,是与不是,得详细盘查。圣上,这案子?”

    这案子到底由谁来办呢?您好不好给个明白话。

    “各种隐情,暂不能与卿家分说,”兆庆帝泼了他一盆冷水,沉声道:“朕预备让大提点前往审问,你以为如何?”

    郭槐安心说不妥,让一个易官去审朝廷要犯算什么事儿啊。

    “圣上英明,”他木着脸道,“臣请命协查。”

    兆庆帝想也不想地回绝了他:“一个犯人,何须兴师动众,大提点一人足矣。”

    郭槐安一听就是皇帝不愿意他插手干预,心里头愈发好奇,有什么是不能让他知道的?

    “没旁的事,你去吧,朕待会儿便下手谕,让大提点到大理寺去提人。”

    “臣跪安。”

    郭槐安满腹疑虑地走了,刚到前殿,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脚步不禁加快了几分。

    殿内,砸了一方瑞兽纸镇的兆庆帝满身暴躁,扭头对屏风后的人道:“诚如爱卿所卜,人是抓到了,可朕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出自薛家!”

    大提点抱袖踱了出来,低头对兆庆帝一拜,暖声劝慰道:“圣上息怒,只是抓到了一个疑犯,尚不确认此事与薛相有无干系,万一只是一场误会呢。”

    兆庆帝脸色稍有缓和,但是语气仍旧僵硬:“你尽快去查清楚,朕不愿错怪忠良。”

    没有万一,他不希望这件事与薛家扯上半点关系。

    “臣告退。”

    大提点垂着一双长袖出了宣德殿,在通往月门的长廊上看见了对面走来的景尘。

    “世伯。”景尘停下问候。

    大提点笑一笑,一片温和,“皇上正在气头上,你迟些去吧。”

    景尘“嗯”了一声,侧立一旁,等他过了,见人走远,才继续往宣德殿的方向走去。

    ***

    皇榜的事,余舒上午就得了消息,她事先知道有此一出,白天刻意安排陆鸿到外头跑腿,一有动静,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再然后,熬到晌午休息,余舒带着两个侍卫出了司天监,假意去寻薛睿,到了相府门前一看,大门紧闭,大白天里静悄悄的,她一看就是事发了。

    “大人,属下去叫门?”陆鸿询问。

    “不用了,我看是主人不在家,走吧,吃饭去。”余舒表面淡定,心中早就炸开了锅,恨不得闯进大门揪个人问问仔细,却知不可。

    她身边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做什么都要三思后行,所幸还有景尘帮她传递消息,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余舒带着人回了司天监,又熬了一个下午,不见景尘来,她就照常下班回家。

    ......

    余舒第二天出门要比以往早上一刻,路上与人打招呼也不停留,直奔了坤翎局,进门看到谢兰,状似随口问道:

    “右令大人今天可是来了?”

    谢兰伸手一指楼上:“来有一会儿了。”

    说没说完,眼前一闪,余舒人就不见了。

    景尘倚在二楼窗前,余舒一进院门他就看见了,知道她要上来,便回身坐下,打发了正在滔滔不绝汇报的笔曹官,等着她上楼。

    果然不多时,她的人影就出现在门外。

    “景尘,”余舒不忘将门掩上,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了,人是不是抓住了?”

    他耳尖抖了抖,确认门外无人偷听,这才指引她在东面茶几旁边坐下,与她面对面说道:

    “昨天早上,有人在城东揭了皇榜,羽林军左副统领尹元戎带人去了薛家,带走了一名姓徐的总管,随后他们去了大理寺,人被扣押,皇上的意思,是要派大提点去审讯那人。”

    不出所料,余舒吞了一口气,握住了膝盖。

    景尘看着她脸色,温声道:“大提点身怀大洞明术,又是知情人,由他来审讯,再合适不过,这下你总该放心,果真薛家没有不轨之心,大提点是不会错判的。”

    余舒嘴角牵动,强笑了一下,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扩大了。

    她也希望此事与薛家无关,但是事实真的能如她所愿吗?

第六百九十八章 薛睿失踪

    就在皇榜张贴出去的第二天,余舒左等右等,派去凤华府寻人的宋大力总算回来了,不过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人不见了!?”北大厢里,余舒声音拔高了几度。

    “小人两天前就赶到了凤华府,打听到薛公子下榻之处,便寻了过去,见到了薛公子,将您的话一字不差地带给他,薛公子当时听了,就说先让我在驿馆休息,等他一天,处理好事务就和我一同回京,哪儿想我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薛公子人就没了。”

    宋大力汗流浃背地立在下面,灰头土脸的,他一回府就被带来见余舒,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我又在那儿等了一天,薛公子失踪到第二日,惊动了府衙,派官差四处搜寻,他住的地方,衣物行囊都在,小厮也没跑,就他一个人,不知去向,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听他说完,余舒有些晕眩,京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在这节骨眼上,薛睿突然闹起失踪,无论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件事息息相关。

    薛睿不见,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悄悄躲了起来,二是有人把他给抓走了。

    依着余舒对薛睿的了解,他不会一声不响地跑掉,那八成便是叫人给掳了,那么是谁抓走他的呢?

    余舒一会儿怀疑是宁王,一会儿又觉得是皇上那边暗中下的手,想来想去,头晕脑胀,也没能想出来个结果。

    宋大力自以为办坏了差事,看余舒神情便知不好,愣头愣脑地跪了下去请罪:“都怪小人办事不牢,没有看好薛公子,姑娘罚我吧。”

    余舒哪儿有心思怪罪他,何况这事由不得他,薛睿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住在官员下榻的驿馆,随行带有侍卫,有人却能不声不响地把他抓走,可见是高手中的高手,宋大力一个寻常的武夫,哪里是对手呢。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据说薛睿的住处没有出现打斗的现象,可见对方既然悄悄把他弄走了,想必不是为了伤他性命。

    “此事与你无关,你来回奔波,累得够呛吧,快去休息吧,这里没你的事了。”余舒挥挥手,让他下去。

    宋大力松一口气,就从怀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道:“这是姑娘给剩下的,还有薛公子的赏银,小人受之有愧。”

    余舒缓和了脸色对他道:“给你的就拿着,只有一点,回去管好嘴巴,我让你去凤华府的事同谁都不要提起,就连周虎也不能说。”

    “小人知道。”宋大力捧着钱袋,白得了十几两银子,余舒又没怪罪他,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余舒关上门,一个人又发起愁来,她昨晚给薛睿卜算吉凶,又是空卦,料不到是好是坏,愁得人头发都白了。

    但是薛睿无端失踪,这事回报到京里,一定会火上浇油。

    她原本设想,等到薛睿回京,两人坐下商量商量,总有办法应对,这下可好,她满腹忧心,与何人说呢?

    ***

    公主府——

    “什么,你说薛兄失踪了?”景尘诧异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余舒。

    “嗯,是前天不见的,我派人到凤华府去找他,等了一夜,莫名其妙地人就不见了。”余舒靠在椅背上,捧着热乎乎的药茶。

    这是景尘自己配的养神方,他这里几乎不来客人,便连待客的茶果都没有准备,见她脸色不好,就将刚刚煮好的药茶端给她一盏。

    “怎会?”景尘眼中尽是疑惑,“他是故意躲起来的吗?”

    余舒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大哥又没做亏心事,干什么要躲起来,他肯定是让人给抓了。”

    景尘识相地闭上了嘴。

    余舒却非要和他说个明白:“说到底,你还没有完全恢复那段记忆,你梦里看到的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在水落石出之前,你能不能不要对我大哥心存偏见。”

    景尘想说他不是对薛睿有偏见,而是怕她受人蒙蔽,但见她一副“不行我就翻脸”的态度,为了留下她,只有点头说好,又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你要我做些什么?”

    他答应要帮余舒的忙,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苦恼,就当是他欠她的,现在弥补。

    余舒镇静了一下,问他道:“昨天大提点把徐力从大理寺带走了,你知道他把人关在哪里吗?”

    “我可以去打听一二。”

    余舒又道:“你要去找大提点,不必遮遮掩掩,就直接问他把人关在哪儿了,审问出了什么没有,这件事因你而起,你是受害人,关心再多,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我想他们一定会让你去见徐力,辨认人脸,如果可以,你就去求一求大提点,最好是能在他审问的时候,让你旁观。”

    在景尘梦中出现过的徐力,成了眼下一个关键,大提点若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很可能会给薛家带来灭顶之灾。

    景尘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思考,抬头看见余舒寄望颇深的眼神,无奈道:

    “行是可行,却有一点为难,我与大提点打交道,总怕说错话,被他看穿。”

    大洞明术的厉害,他们已经领教过了。

    然而余舒却不担心,她早有准备,就从怀里摸出一枚玲珑球,递给他,一边道:“你贴身戴着它,不管你在大提点面前说了什么,他都只会觉得是实话。”

    那翡翠镂空的小球不过拇指食指圈起来那么大小,景尘接到手里,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余舒躲开目光,但没骗他:“这是你爹云华易子的东西,名叫诸葛瞳,和当今皇上佩带的异宝一般,都是从开国六器七星尺上剜下来的星子,可以杜绝卜算,不为人觉。”

    这是她昨晚到忘机楼去,废了好一番口舌,用了不小的代价,才从辛老五手上“借”过来的。

    闻言,景尘怔怔地摊开手掌,盯着那枚造型精致的小球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复又收拢五指,紧紧握住,再看余舒,不追究她这东西的来历,而是涩涩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能给我吗?”

    余舒顿住,舔了舔嘴唇,看到他包涵着祈求的眼神,想到他身世可怜,不忍心拒绝。

    “你喜欢就拿着吧,是你爹的东西,本来早该给你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苦着脸盘算起来,她得花多少钱,才能摆平辛沥山那个奸商。没准儿她在忘机楼天台上的那一缸子水晶,搭进去都不够个零头。

    “谢谢。”景尘低声道谢,将那小球珍之又重地放进贴身的荷包里,收入怀中,然后淡然若水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个笑容。

    余舒看他如获至宝的样子,略感心酸,觉得自己作对了一件事,想到辛沥山有可能会狮子大开口,竟也不感到肉疼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见不得光的女人

    大提点从大理寺提走了徐力这事儿,没惊动旁人,是以刘灏得到消息,已经是两天后了。

    他原来的算盘,是让尹元戎去薛家抓人,再去和他外祖父尹天厚说道此事,好让尹元戎掺和进去,探一探这里头的虚实,最好是能抓住薛家什么把柄,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下大提点把人带走了,显然是得了皇上的授意,要秘审,这就没他什么事了。

    不过刘灏还是去了尹相府,找到正在后院鱼塘边上垂钓的尹天厚。

    “外公,有人告诉我,元戎带人到薛府抓了个下人?”

    尹天厚坐在池子边上,袍角掖在腰带里,一条裤腿挽到脚脖子上面,脚上一双草鞋,沾着泥巴,头顶一盖草帽,乍一看与那些常在玉狮湖上闲钓杆子的老叟没什么两样。

    他一手挽着杆子,一手从瓦罐儿里掏肉饵,分神和刘灏说话:“有人揭了皇榜去找他,他没法儿才去的,说是拿了薛家一个总管,到大理寺问罪去了。”

    刘灏看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没法儿接话,就负手而立,静等他抛下杆子,这才想到了说辞:

    “我就是有些担心,旁人知道了这事,该怎么想,前一阵子,元戎和薛城碧在蘅芜馆起了冲突,结果把二舅家的元波逮进大理寺去了,有人说起来,难免把这两回事扯到一起。”

    尹天厚稳稳地托着他的青竹花杆子,仰头看看刘灏,他生的慈眉善眼,便是皱起眉头,也不露半点儿凶相:

    “元波那混小子又犯了什么事?”

    他儿孙满堂,不是个个都养在跟前,有的重视,有的就轻忽了,但是哪个争气哪个不争气,他都看在眼里。

    刘灏犹豫了一下子,道:“想是二舅怕您生气,没敢来您跟前抱屈,我打听清楚了,是这么一回事——”

    说着,就将尹元波在蘅芜馆当中辱骂司天监女官的经过,大致讲给他听,没有添油加醋,只瞒去了是他怂恿的。

    “刚好薛城碧是这淼灵女使的义兄,关系匪浅,元波这样败坏人家姑娘的名节,他肯定不依,就找来元戎当场对峙,证明元波是在造谣生事,要把人带回去问刑,治他的罪,元戎拉下脸来向他求情,薛城碧不依不饶,到底是把人带回了衙门,我看元戎没向您提起,也是怕您生气。”

    尹天厚听完就阴了脸,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

    他气了一会儿,毕竟是亲孙子,不能不担心:“你知道这会儿他人在的哪里?”

    刘灏叹口气,颇是无奈:“还在大理寺牢里关着呢,挨了几十棍子,薛城碧不肯放人,二舅到牢里去探了一回,没把人捞出来,前两天求到我这里,您也晓得,大理寺那地方,郭槐安油盐不进,便是我也说不上话,刚好薛城碧到外头支差去了,没人做主放人。”

    “你到牢里去看过了?”尹天厚问。

    “怕人闲话,我派了人去的,说是受了皮肉苦,被打的皮开肉绽,但性命无碍。”

    刘灏这里撒了个谎,没说实话,他让人去牢里探望尹元波,见到人可不只受了点皮肉苦,薛城碧狠心,五十棍子一点没放水,打的下半身,那牢房里阴潮,等尹元波出来,差不多是废了。

    尹天厚重重“哼”了一声,道:“别去管他,就让他住在里头反省反省,该是时候长长记性了。”

    说罢,手心杆子抖了抖,他转过头去,盯了眼鱼漂,握住鱼竿就往上提,银色的鱼线在空中闪出一道白光,下一刻,就有一条白鲩跃出水面。

    尹天厚捉住活蹦乱跳的肥鱼,摘了钩,又把它重新扔回池子里,收了杆,提着鱼篓站起来。

    “您不钓啦?”刘灏问。

    尹天厚摘下帽子扇凉,露出一头凌乱的白发,像个糟老头似的:“坏了心情,哪儿来的胃口吃鱼。”

    抱怨了一句,也不理刘灏,一个人拎着渔具往回走。

    刘灏知道他是老小孩儿脾气,没有丁点不满,拾起他落在石头边上的鼻烟壶,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

    下午,刘灏回到宁王府,午膳在尹府随着尹天厚的口味清淡,摆了一桌素鸡素鸭,他吃的不舒坦,回来了就让人烹了一席的川香麻辣,摆在望峰亭,点了两个府上养的戏子来唱小曲儿,午后消遣。

    刘灏大婚之后,陆续将两个侍妾抬成庶妃,其中一个叫瑶红的,有闭月羞花之貌,进府三个月,正当宠爱,此时听说了刘灏在花园里,忙就梳妆打扮,寻了过来。

    刘灏见她来了,就招到身边,一手揽着香肩,由她捧酒喂到嘴里,小意伺候,不时娇嗔一句,心情正好,忽从假山那头小跑过来一个料理后院的太监,停在望峰亭外面,冲刘昙低声叫道:

    “殿下容禀。”

    顺带打了旁人看不懂的手势,刘灏挥手打断了咿咿呀呀的戏子,轻推瑶红,指着不远处的花丛道:“那儿有一簇海棠开了,你摘一朵大的回来,爷给你簪上。”

    瑶红知道这是撵她,懂事地起了身,娇笑着捂了一下刘灏胸口,扭头便往花丛那边去了。

    那名太监赶紧上前,附到刘灏耳边,飞快说道:“院墙里那位姑娘就要生了,两个时辰前就发作起来,您不在,奴才斗胆领了个婆子进去为她助产。”

    刘灏眉心一跳,算了算日子,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二月里怀上的,到现在九个月,是时候落地了。

    “生的下来吗?”他问。

    “稳婆说了胎位很正,不会多艰难。”

    刘灏忽然坐不住了,半年前他出面保住纪星璇,将她搁在眼皮子底下,就是为了弄清楚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种,是什么人抢了他的先,眼看就要真相大白,他一刻都不能等。

    “走去看看。”

    瑶红精挑细选地拧了一支粉艳艳的海棠花,扭头却只见刘灏远去的背影,她咬着胭脂均匀的嘴唇,恨恨地跺了下脚,想起王府里私下流传的一件事——

    在这后院某个无人能达的地方,王爷豢养着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

    那面高墙上常年攀爬着红丝草,墙的那边,有一座封闭的小院,只有一道暗门开在藤蔓后面,只能从外面打开,外面的人不进去,里面的人就出不来。

    刘灏站在院子里唯一一棵老槐树下,耳边清晰地传来女人的痛苦的嘶喊声,他却毫无怜惜,只是等的不耐烦,他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了。

    “怎么还没有生下来?”他招手让墙根底下的太监郑成过来,他这宁王府里至今没有子嗣,头一遭见女人生孩子,不知道女人从阵痛到生产,有的能熬上一天。

    “王爷莫怪,生孩子就是这样的。”郑成赔着笑脸,在他想来,屋里那姑娘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王爷的骨肉,便将刘灏的不耐,当成了担心。

    就在这时候,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紧接着没多久,就有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响彻院落。

    郑成一听就笑了,赶紧凑到门边,冲里面问:“是公子是小姐?”

    里面婆子气喘吁吁地回话:“大喜大喜,是位公子哥儿!”

    屋内,纪星璇仰面瘫软在榻上,额头上绷的汗巾早已经湿透了,几丝黑发贴在她脸颊上,她眯缝着眼睛,费力地转过头去,寻找到稳婆手里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家伙,一瞬间如同火烧了心窝,烫的她眼泪止不住地流窜下来。

    ......

    一盏茶后,纪星璇被两个粗壮的哑仆挪到了隔壁,喂了她一盅参汤,换上干净的铺盖,一床被子捂在她身上,净了面,包了头,然后到院子里请刘灏进来。

    屋里薰了冷香,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刘灏一进来便直勾勾地看着纪星璇,自从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便不再来看她,隔了三两个月,再见她人,只觉得与当初他迷恋一时的那个清高冷傲的女子,判若两人。

    她脸颊丰润,肿着眼皮,清丽不再,只剩下一副躯壳,让人发腻。

    刘灏皱了皱眉,在她面前坐下了。纪星璇睁开眼睛,看见他毫不意外,张口先问:“我的孩子呢?”

    刘灏道:“就在隔壁,放心,他很好。”

    不等纪星璇松一口气,他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不过,接下来你若是不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不保证你往后还能见到那孽种。”

    听到他直呼她的孩子是孽种,纪星璇没有动怒,相反的,她很冷静的,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反驳他:

    “我的孩子不是孽种,你想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就不要试图激怒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很清楚,孩子生下来,就等于是让刘灏捏住了她的命门,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住他们母子周全。

    刘灏对她口中的“秘密”很感兴趣,他翘起了腿,抬起下巴示意她:

    “你想要什么?说来我听听。”

    纪星璇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好让她的声音不会发抖,显得更有底气一些:

    “我要你帮我改头换面,搬出这鬼地方,让我作为你的侍妾,连同我的孩子,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

第七百章

    “我要你帮我改头换面,搬出这鬼地方,让我作为你的侍妾,连同我的孩子,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

    纪星璇开出这样的条件,刘灏并不十分意外。

    “你还是这样让我为难,”他摇头道,“当日我从天牢中把你捞出来,保住你母子两条性命,你至今没有报答我,而今又来和我谈条件,你当真以为我是菩萨心肠吗?”

    她是死是活,不过在于他一念之间,她若以为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那就大错特错了。

    纪星璇望进刘灏嘲弄的双眼,心中百转千回,自知他对她已无丝毫爱怜之情,眼下她再虚张声势,恐怕会弄巧成拙,稍一忖度,便垂下苍白的颈骨,做出示弱之态。

    “王爷是否记得,去年十月,太史书苑出了一桩人命案,死的人是南方易首夏江家的千金夏江盈。”

    刘灏有些模糊的印象,却不知纪星璇为何突然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

    “后来皇上赐婚,死去的夏江盈的妹妹夏江敏,嫁给了九皇子为妃,即是如今的敬王妃。”

    刘灏眸光闪动,有了听下去的兴趣。

    “我与夏江盈生前交好,她出事的前一晚,曾提出与我交换房间,她睡在我那一间,让我回家去住。问其缘故,她告诉我说,是她妹妹夏江敏做了个噩梦,梦到有贼人闯进她屋里。”

    当时临近大衍试,夏江盈踌躇满志,明明受到了警示,却不以为意,不愿回她的夏江别馆避祸,反而想到要和她换屋子睡,以为这样就能相安无事,谁知天意弄人,终究是死于非命。

    “那你和她换了房间吗?”刘灏问,看到纪星璇点头,他的神情跟着微妙起来。

    “其实那天晚上,凶手要杀的人应该是我。但是因为夏江盈换到了我的房间,所以死的人变成是她。”

    纪星璇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去看刘灏的脸色,她的眼中藏着固有的冷漠,说起知交好友的死因,亦无愧疚之情,那是在她自身经历了太多磨难之后,对生死的看轻。

    然而她珍惜自己的性命,因为她几乎失去了所有,若是连这条命都丢了,她不能甘心,她要活下来,看着她的仇人日后会有什么下场。

    “你如何得知凶手本来要杀的是你?”刘灏听出了关键。

    纪星璇这才抬头看他。

    “因为我比夏江盈更早知道,有人要杀我,我答应与她交换房间,乃是保命之举。”

    刘灏疑惑道:“你知道?”

    纪星璇颔首,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不同于此前的轻描淡写,无端地庄重起来,她说道:“我有一位恩师,他有断死之能为。”

    刘灏愣了一下子,紧接着脸上乍现了惊奇,思路急转,是问:“你的师父?便是教了余莲房断死奇术的那位老神仙吗?”

    不怪他会联想到余舒身头上去,实在是余舒名满京城,提起断死奇术,首先让人想到的就是她这个淼灵女使。

    何况他记得,纪星璇说过她在义阳时拜有一位师父,正是传授了余舒六爻奇术的那位仙长。

    “不,”纪星璇否认了刘灏的猜测,“我的恩师另有其人。”

    “是谁?”刘灏有些急不可耐,果真有这样一位高人,势必要招到他的宁王府来。

    纪星璇看穿了他的心思,眼中微露嘲弄,一闪而逝,她没有回答刘灏的询问,而是放远了目光,眺向他身后,娓娓道来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兆庆九年,我十二岁,祖父升迁为司天监右判,带我进京......”

    纪家在义阳城是数一数二的世家,进了京便不值一提,安陵城有十二府世家,数不清的子弟,纪星璇小小年纪,声名不显,纪怀山带着她出入各门各府,私底下受到的不是善意和友好,满是轻蔑和孤立罢了。

    因她生伴异象,命相贵重,祖父对她寄予厚望,便安排她于次年参加大衍试,欲为她争取一个太史书苑的名额。

    兆庆十年,她在大衍试上考中了星象一科,成为一名易师,那年她才十三岁,周遭人人称赞,都说纪怀山后继有人。

    她年少成才,自然是心高气傲,终于进了太史书苑,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远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比她天赋高,有灵性的大有人在,比她家世好,又聪明的随处可见,她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女学生。

    她不甘平庸,却又无可奈何,纪家称为世家不过三代,比起那些立足上百年的世家,根本不够看,没有稀世的家传奇学,没有德高望重的长辈指点,她只能沦为平凡。

    至今回忆起来,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天走进了乾元街上的某一家易馆,在那里遭遇了她日后的恩师,一个来路神秘,让她敬重又畏惧的长者。

    他点拨她开悟,传授她奇术绝学,告知她京城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在藏龙卧虎的太史书苑脱颖而出,渐渐地,她左右逢源,结交了郡主与皇子,终于脱离了平凡。

    “我与恩师每次相见,他都蒙面示人,不然便有帘幕遮挡,难见真容。我至今不知他姓甚名谁,所以王爷大可以不必追究,他不愿现身,你找不到他的。”

    刘灏已然心动,怎会因她三言两语就打消主意,不再探究那位通晓断死奇术的高人,于是旁敲侧击地问她:

    “这么说,当日太史书苑凶案,是他告诉你有人要杀你,所以你才会故意和夏江盈交换房间,让她代你受死?”

    他的话直白的尖锐,纪星璇不为所动,平静地告诉他另一个秘密:

    “北有文辰,南有夏江,文辰家以测字奇术闻名天下,夏江家则有解梦异能,我尝听夏江盈说过,她妹妹夏江敏天赋秉异,时常梦见人之死劫,概因梦中多是素不相识的人,所以百无一用。案发前几日,她特意跑来警告夏江盈,让她不要在太史书苑过夜,夏江盈听了她的话,才提出和我换屋子住,是她选择要代我受死,这是她的命数,她命中固有一死,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何来的故意呢?”

    刘灏听了她的剖白,冷冷一笑,道:“何必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你既然知道有祸,大可以拦住她不去冒险,然而你置身事外,分明是存心算计,有人要杀你,当夜如果没能得手,必有下次,但是夏江盈一死,出了人命,事情闹大起来,大理寺介入这起凶案,凶手为了不暴露自己,便不敢再对你下手,你逃过一劫,又从此脱险,真是一举两得的妙招,不是吗?”

    事到如今,他已然看清这小女子的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都好。”纪星璇低语一声,又低下头去,夏江盈惨死,她到底有没有过愧疚之心,只有她自己清楚。

    “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只有这些吗?”刘灏慢慢摇头,“这可不足以让我答应你的条件啊。”

    纪星璇仍旧垂首,眼皮却掀动起来,以一种诡异的视角看着刘灏,她莫名笑了一声。

    “这些都是前言罢了,我真正要告诉王爷的秘密,还未说出口呢。”

    闻言,刘灏精神一震,不由地坐直了身子,就听她说道:“王爷以为,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为什么?”

    家破人亡,她前程与声名尽毁,丧失了清白,险险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沦为他人刀俎之下的鱼肉,被囚禁在这深院之中,不见天日。

    刘灏皱眉,毫不客气地指出:“不是你去招惹那余莲房,害人不成反被她暗算,说不定你现在仍是风风光光的秀元大易师。”

    说到这里,他不免窝火,曾经他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眼前这个女人,谁知时过境迁,今日她竟生下了别人的孽种。

    纪星璇不知刘灏遐想,但听他话里嘲讽,竟是说她不自量力招惹了余舒,才有今日狼狈,面上不禁多了几分寒色,暗暗告诉自己不要与他争辩,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若不是我听从了师父的吩咐,却办事不周,如何会让人抓到把柄,导致今日。”

    “此言何解?”

    “今年四月,太史书苑又出命案,曹世家的千金在观星台上被人吊死,案发前夕,的确是我假借道子的名义,诱使曹幼龄夜赴观星台。”

    纪星璇冷声坦白了罪行,她将模仿了景尘笔迹的字条夹在曹幼龄的书本中,明知她心仪景尘,定会赴约,谁知这一幕做的不够隐秘,被秦月柔目睹。

    之后九皇子刘昙在暄春园飨宴,秦月柔与她在湖边对峙,被辛六偷听,追到她楼台之上,她与辛六起争执,失手将她推下楼,正待杀人灭口之际,余舒赶到,救下了辛六,两人指证她杀人灭口,使她再一次深陷牢狱。

    “这么说来,你是受了你那师父的指使,才去迫害曹家小姐,所以在牢狱之中,你宁愿受刑,也不肯供认他出来,是吗?”刘灏心说此女生性凉薄,倒是对那位师父死心塌地。

    “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咬紧牙关我才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说了出来,我唯有死路一条。”

    纪星璇不知想到了什么,刘灏见她肩膀轻抖,似是在寒颤。

    “你那师父为何要杀曹家小姐?只是为了陷害景尘吗?”他想不通,纪星璇的师父,怎么会和景尘有所牵连。

    “或许吧。”纪星璇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思绪停留在刚才。

    “哼。”刘灏不满地冷哼了一声,这叫她回过神来,抬眼看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之前生产耗去她所有体力,若不是喝了一碗参汤,哪有心神和他周旋。

    “王爷以为,我大安历代储君,是如何择选?”

    刘灏的耐心不足,尚有满心疑问,却被她这一句话问住了,他对皇位的野心不是一日两日,胸有沟壑,张口便言:

    “有能者居之。”

    谁知纪星璇听了他这一句,居然笑开了,不待他发怒,便又道:“我现在就告诉王爷一个秘密,你附耳过来,我悄悄说给你听。”

    刘灏对她虽有防备之心,却不会怕她一个虚弱中的女子,犹豫了片刻,便起身向前,并未坐上床榻,而是站在她床头,弯下腰去,然后,耳边就传来她微弱的吐息。

    她说:“历代司天监大提点,持有开国六器之一《玄女六壬书》,那上头有显谁会是下一位皇帝呢。”

    言传入耳,刘灏汗毛炸起,惊容满面。

第七百零一章 妥协

    78傍晚,刘灏从那面爬满红丝草的围墙里走出来,郑太监弯腰走在前头,提了灯笼给他引路,焦黄的灯火照出他一脸的阴霾。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廊下,脑中满是将才从纪星璇口中撬出来的那些事。

    她用来和他谈条件的那个秘密,听起来简直是荒诞无稽,未来继承大统的人选,竟不是由皇上决定,而是遵照那个什么《玄女六壬书》。

    刘灏宁愿相信纪星璇是为了保命向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但是他冷静下来,思前想后,竟然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远看,历代储君,不尽是皇后嫡子,比如他父皇兆庆帝,入主东宫之前,先太后不过是先帝众多妃嫔中的一位,因为育有两子一女,所以封为贤妃。

    刘灏对上一代的是非恩怨略知一二,他那些或病死或远放的皇叔们,比他父皇有能力的大有人在,可是偏偏皇位落在了他父皇的头上。

    这就耐人寻味了。

    近看,父皇人到中年,身体每况愈下,皇后既无子嗣,他却迟迟不肯从他们这群皇子里挑一个继承者,哪怕上表立储的折子堆满了御书房,都不为所动。

    他这是在等什么呢?

    纪星璇含糊其辞,只道《玄女六壬书》上会显示谁是下一任皇帝,但她说不清个所以然,这就留给刘灏遐想的余地。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父皇迟而未决,是因为那《玄女六壬书》上的继位人选,和他心目中的有所出入?还是因为出了别的岔子,导致他们尚不明确继位的人选?

    刘灏觉得,纪星璇没胆子在这种事上骗他,因为她怕死。所以她有所保留,并未对他和盘托出,比如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比如她那个神秘的师父。

    但是没关系,她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想保住她的孩子,这些就足够他捏死了她的脉门。

    刘灏这么一想,便放心了,他要留下她这条命,还有那个孽种,直到他们母子再没有活命的价值。

    走过宁王府最昏暗的角落,前方灯火通明,刘灏不知不觉来到了宁王妃的院子,看着急忙出来迎人的年轻女人,视线从她只堪清秀的五官上略过,面露了笑容,伸手扶起她,和颜悦色道:

    “用过晚膳了吗,与我一起可好?”

    宁王妃难能得他一个笑脸,受宠若惊地答应着,与他携手进了屋子。

    但很快她就知道,宁王的好脸色,不是白给的。这一顿饭后,宁王府里就要多出一个名叫“如薇”的姬妾,还有她给宁王生下的儿子。

    ***

    司天监太曦楼

    一大早,景尘就寻过来,大提点捧着一盏早茶听罢了他的请求,颇为意外。

    “你要见那个嫌犯?”

    景尘点头:“我虽梦见那人与我遭人暗算有关,但没有记起整个经过,我想见一见他,或许能想起更多的细节。若是方便,你审问他的时候,我想旁听。”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大提点没有拒绝,想了想,便同意下来。

    “你先回去吧,酉时过后再来。”嫌犯被他关押在暗处,白天司天监人多眼杂,他不便带着景尘出入,所以要等到日落之后。

    时间尚早,景尘离开太曦楼,就回了一趟坤翎局,给余舒一个答复——

    “大提点答应今晚带我去。”

    余舒稍稍安心,对他道谢,“多亏你愿意帮忙。”

    “等我见过那人之后,再来告诉你。”

    景尘在坤翎局留了一个上午,做样子给外人看,免得让人察觉到他是专程来找余舒的。

    他走以后,余舒心不在焉地批阅最新送来的官婚文书,文少安到太史书苑报道去了,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分外显得安静。

    她熬了一个下午,一到时辰就收拾了东西领着侍卫走人,不想在司天监门外,有人正守株待兔。

    “莲房!”

    有人高喊她一声,余舒转过脸,就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朝她大步走来,摘下了头上覆面的斗笠,露出一张明丽的脸孔,竟是姜嬅。

    自卫国夫人的生辰宴后,这是两人第一次照面,余舒因为姜嬅一声不响地将她列入东菁王妃的后备军中,恼了姜嬅,眼下她便不露声色地望着人走到她面前。

    陆鸿和徐青是认得东菁王府这位春葳郡主的,见余舒不吭声,便原地低下头去,虽不行礼,但不失恭敬。

    “我等了你半天。”姜嬅张口就是抱怨,如果没有选妃那回事,余舒一定会笑脸迎人,再打趣她两句,但她现在只想知道她找上门来干嘛。

    “郡主找我何事?”

    姜嬅听到她生疏客气的称呼,挑高了一双浓眉,道:“你是在埋怨我不成?”

    东菁王府宴后,薛睿找到她分说,让她不要打余舒的主意,两人为此翻脸,姜嬅本来就心头不爽,这会儿看到余舒给她摆脸色,就更不痛快了。

    “郡主做了什么事让我埋怨的?”余舒反问一句,转头带着两个侍卫往另一边走去,她今天没骑马,轿子停在街角。

    姜嬅咬咬牙,拽着缰绳跟了上去。

    “过去的事我就不说了,我且问你,薛大郎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府上出了事?”

    余舒回头看她一眼,心道她是听说了羽林军到薛家抓人的事,找不见薛睿才来找她要人,想来是薛睿失踪的消息尚未传回大理寺。

    “你是说薛家有个下人被抓走的事吧?我也听说了。”

    “是了,”姜嬅不耐烦地应了她一句,又追问:“你既然知道,还不赶紧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余舒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这么慌张作甚,被抓走的是他家的下人,有什么要紧。”

    姜嬅冷哼一声,睨视她:“你懂什么,被抓的是薛家的一个总管,那可是皇榜通缉,也不知那混账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就怕一个不好,他们全家都要被卷进去。”

    说罢又一皱眉,“我懒得和你多说,你快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薛大郎在哪里?”

    “唔,我不知道。”余舒耸耸肩。

    姜嬅闻言,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余舒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慢慢皱起眉头,她没有告诉姜嬅他人去了凤华府办案,不是出于私心,而是担心她一时冲动跑去凤华府找人,这事儿已经够乱的了,再有东菁王府的人掺和进去,只怕会火上浇油。

    她捏了捏眉心,暗叹一声。

    大哥,你到底现在何处呢?

第七百零二章 宁可错怪

    入夜,景尘跟着大提点去到司天监九宫格局中的兑宫位,同行的只有与大提点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卫。

    他们在一座迷宫一样的游园中觅道,从一间茶室进入一条暗道,来到了关押徐力的密室。

    这是监内私设的地牢,空间不大,左右用铁栅隔成两个牢笼,一间空着,另一间里坐着个人。

    密室里亮着火把,不见看守的人,牢房的一面空墙上挂着几条粗细不同的鞭子,带着倒刺,一看就是刑具,墙角还有一只烧火的炭炉,看上去是拿来烙铁的。

    景尘端详牢笼里的那个人,对方之前显然吃过一些苦头的,他身上套着一条血污的囚衣,头发凌乱地扎在脑后,露出一张灰败的脸,额头和眼角都有淤青,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木床上,看着铁栅那一端的人。

    景尘仔细确认过,是他梦里看到的那个男人。

    “你看看,是不是他。”大提点问。

    景尘先是点了点头,接着便意识到哪里不妥——他们凭着他那张画像抓了这个人,在没有让他这个当事人出面辨认之前,就擅自对人用刑逼供。

    这让他回想起一件旧事,大约在一年前,余舒带着失忆的他进京,兆庆帝贴皇榜寻人,因为有人告发余舒,她被绑到司天监审问,当时也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被人拧断了一根手指。

    “他受过刑,”景尘看着那个让他觉得陌生的男人,陈述了一个事实,然后问道:“他招认了什么吗?”

    “没有,”大提点背手而立,盯着那头的嫌犯,“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想让我招什么?”这个时候,牢笼里的徐力突然激动起来,他拄着膝盖,冲着外面大喊。

    大提点指着景尘,问他:“你可认得他是谁?”

    徐力看了景尘一眼,沉声道:“他是云华易子与麓月公主的遗孤,道子景尘。我是薛家的总管,来往交际,这安陵城有几个皇亲贵胄是我不认得的?”

    大提点摇摇头,又问:“去年五月,你人在何处?”

    “你们问过我很多遍了,去年五月我被我家大人派到义阳县办事,没有逗留几日就回京了。”徐力神色隐忍。

    “到义阳去办什么事。”

    徐力犹豫了片刻,才说了实话:“我家大公子早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老爷听说义阳纪家的一位小姐生有异象,命格富贵,所以派我到义阳去与纪家议亲。”

    景尘旁听,知道他口中的义阳纪家,就是余舒从前待过的那个纪家。

    “只是这样吗?没有其他的事要你去办吗?”

    “没有,”徐力斩钉截铁。

    大提点轻轻蹙眉,这些话他之前就审问过对方,徐力的回答前后一致,换了旁人,或许以为他是死牙嘴硬,忠心护主,但是他却一清二楚——他说的都是实话。

    这一点十分令人费解。

    “你回京的途中,有没有见过他?”大提点指着景尘,想再求证一次。

    徐力摇摇头:“没见过。”

    大提点沉默下来。

    景尘知道他有大洞明术辨别真假,所以并不插嘴,但见徐力矢口否认,才出声道:“可我见过你。”

    徐力困惑地看向他,神情不似作伪。

    景尘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在一辆马车上,我听到你说话,你们的人给我下了迷药,又害我失去记忆,变成一个哑巴。”

    闻言,徐力满脸写着荒唐,就好像景尘在说什么天方夜谭,让他难以置信。

    “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

    一炷香后,景尘跟着大提点离开密室,走在无人的花园里,大提点指着一处凉亭,与景尘坐下说话。

    “人你见过了,有想起些什么吗?”

    景尘摇头。那晚做了一场噩梦后,朱青珏就给他换了药方,之后他连着睡了两天好觉,再没梦到他遭人劫持的经过。

    大提点拢着宽大的袖袍,身体极小幅度地前后晃动,闭着眼睛,一脸思索的样子。

    景尘看不出他在考虑什么,想到余舒的嘱托,暗自酝酿了一番,才主动问道:“世伯,您怎么看?我在南方遇险一事,会与薛家相干吗?”

    大提点眯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水陆大会时候太史书苑被人投井的那个女学生你知道吧?”

    “嗯,遇害的是江西湛家的小姐,也曾是我的学生。”

    “这桩案子大理寺一直在办,凶手狡猾,藏匿的很深,到现在都没有破案。圣上着我暗中调查,我也发现一些端倪,怀疑是太史书苑内里藏奸,有一个人嫌疑很大,便是藏书楼打杂的一个老奴,人称老秦头。”

    景尘听到有关凶案的线索,神色一整。他在太史书苑待的日子不长,但常出入几座藏书楼,对那个打杂的秦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就在通缉的皇榜张贴出去,薛家的总管被捉拿归案后,那个老秦头也突然失踪了。”

    大提点别有深意地指出这一点蹊跷。

    景尘听懂了他话里的涵义,如果整件事与薛家无关,那为何徐力刚一被抓,那个秦伯就不见了呢?

    岂不是做贼心虚吗?

    “老秦头应当是埋伏在太史书苑里的杀手,或许之前另一桩诬陷你的凶案,也是他做下的,未免打草惊蛇,我一直没有动他,现在人没了,就无法确定凶手是不是薛家派去的。”

    大提点虽是模棱两可的说法,但分明已经肯定,景尘当初遇害,必定与薛家有关。

    景尘不露声色,却在心中苦恼,回头要怎么告诉余舒。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他问,“徐力不肯招供,我又记不起细节。”

    大提点依旧轻晃着,闭着眼,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正身体,眼睛里迸出一抹幽然冷冽,低着嗓音道:

    “攸关天下太平的大事,宁可错怪,不可放过。”

    景尘被他这一眼看的有些心寒,垂下眸去,不再说话。

    “走吧,夜已深了。”

    大提点站起来,挥袖拂尘,乘着洒沓的月色拾阶而下,景尘跟在他身后,平添了心事重重。

第七百零三章 薄情寡义

    薛睿在凤华府失踪一事,首先传回了大理寺,再到一些人的耳中,有人着急,就有人幸灾乐祸,不过短短三两天,就惹来诸多猜疑声,联想到此前皇榜通缉的朝廷要犯,直接将薛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私底下流传最快的一个说法,是讲薛家犯了大事,知道不妙,所以先让薛睿逃了,好保住这一支香火。

    余舒一听到这些传闻,就想到是某人从中作梗,谁会见不得薛家好过,意图浑水摸鱼,显而易见,宁王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这天晌午,余舒在坤翎局歇息,就有人来访,递上帖子,是敬王刘昙有请,约她今晚在忘机楼见面。

    余舒应承下来,当天下差,回到府上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去了忘机楼。

    到那里,竟不只刘昙一个人在等她,刘炯、冯兆苗、齐明修、瑞林,这几个平日里和薛睿称兄道弟的公子哥都到齐了,她一进门就齐刷刷站了起来。

    一屋子大老爷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一个姑娘家,得亏余舒不是一般的小姑娘,不然非得被这阵仗给吓地夺门而逃。

    “莲房,你知道睿哥哪儿去了吗?”冯兆苗最心急,不等刘昙开口,就先声发问。

    余舒环顾几人,见到他们个个面有忧容,沉吟了一下,道:“大约七日前,京城里贴出皇榜,我知道薛家有个总管被抓去大理寺了,就到衙门去寻他,到了那里,就听人说我大哥去了凤华府办案。结果今天一大早,我就听到消息,说是他人在外头失踪了。”

    冯兆苗失望地“啊”了一声,“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他是信了余舒的话,也有人不信的。

    “莲房姑娘,你既然知道薛家出了事,想必也知道事态有多严重,我们几个都不是外人,大家来就是帮忙的,我希望你能对我们实话实说,你真的不知道睿哥在哪吗?”

    这个质疑的人是忠勇伯爵府的世子瑞林,看上去他们都在替薛睿担心,但余舒听出来了,他们这是不信薛睿会无缘无故失踪,恐怕都以为是他望风而逃了。

    余舒没有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仍是摇头:“真是我不知道,不是不告诉你们。”

    说着,她看向刘昙,这一屋子人里,数他身份最贵重,说话最有分量,她来之前就想到刘昙找她是为了打听薛睿失踪的事,但见到他带来的几个人,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刘昙接触到余舒的眼神,稍一顿,便问:“表兄离京之前,你与他见过面吗?”

    “他走的匆忙,不曾与我辞行。”

    几人听她这么说,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冯兆苗沉不住气,发愁地嘟囔道:“这下如何是好,睿哥不知哪儿去了,外头传的跟真的似的,叫人百口莫辩,他一日不回来,谣言愈演愈烈,早晚传到皇上耳朵里,真就坏菜了。”

    余舒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只觉得这一屋子人里,真正在为薛睿担忧,而没有考虑到自身周全的人,就只有一个冯兆苗了。

    不怪她小人之心,薛家是刘昙的外家,一旦大厦危斜,刘昙首先要担心的肯定是他自己的前途,刘炯是湘王府世子,他母亲湘王妃同薛贵妃一样是薛睿的亲姑姑,薛家出了事,他们或多或少也要被波及到。

    剩下瑞林和齐明修,一个出自皇后娘家,一个是不相干的大学士府,大概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余舒的戒心一向重,不肯让他们套她的话,反过来去问刘昙:“薛家那人被抓去大理寺好多天了,王爷是否打听到为个什么?”

    刘昙叹气道:“事发当天我就派人去了大理寺,但是风声太紧,我也只听说人犯隔天就被带走了,父皇下命私审,不许旁人干涉。”

    余舒心里一清二楚,却要佯作无知:“我听人传言,从薛家带走的那个犯人是被卷进了一桩谋逆案中。”

    刘炯冯兆苗几人脸色一变,就听刘昙冷哼一声道:“什么谋逆案,不过是有人在造谣生事罢了,薛家世代忠良,好端端地怎么会自寻死路。”

    余舒见他气愤难当,尴尬地说道:“是我失言,王爷恕罪。”

    刘昙没想迁怒她,一带而过,见她帮不上什么忙,就客气地请她离开了。

    余舒走后,冯兆苗他们立刻就围了上来,与刘昙商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管他们心里如何作想,表面上都是薛睿的好兄弟好哥们儿,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

    余舒从二楼下来,刚到走廊上,伫立在后院儿垂花门下的林掌柜就一溜小跑上前。

    “姑娘诶。”

    余舒仰头看了一眼楼上,和他退到楼梯口说话。

    “小的前儿才听说,公子爷不见了,这可怎么是好呢,小的见识短,您给出出主意?”

    林福和这忘机楼的一干奴仆都是薛睿的手下,和薛家却没多大的干系,是以薛家出了个通缉犯这么大件祸事在他们看来,远不如薛睿失踪来的吓人。

    “慌什么呢,大哥不见了,自有人着紧去寻他,你们就是慌也帮不上忙,放心吧,我早卜过平安卦,不会有人害了他。”

    余舒拍拍他肩膀,语气轻松道:“对大家伙儿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出了事有我呢。”

    “唉,是。”林福答应着,虽然忐忑,但是对余舒的信服让他又有了主心骨。

    “您这就回去啊?小的让厨房包了些新鲜吃食给您带走,您且等等。”

    林福身体发福,脚下却带风,跑进大厨房拎了一只三层高的食盒出来,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但就多等这一会儿,楼上就有个人追了下来。

    “余姑娘。”齐二公子生着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温文有礼。

    余舒一时想不到他有什么话要私底下对她说。

    “还有什么事吗?”

    齐明修脸上有片刻的赧然,似难启齿,他低下头,轻声问道:“你近来见过司徒小姐吗?”

    余舒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司徒小姐是指司徒晴岚。她恍惚记得,齐明修和司徒晴岚是在几个月前的芙蓉君子宴上认识的。

    “前些日子我在太史书苑倒是见过她,”她观察着齐明修的神情,或多或少猜到一些。

    “她还好吧?”

    这话余舒就不好回答了,她摇摇头,反问道:“齐公子若是有事,何不自己到太史书苑去找她问问。”

    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往,总比偷偷摸摸打听要好。

    齐明修眼神一黯,嘴角泄露了一丝苦笑,他若能见着司徒晴岚,何苦舍近求远来问余舒,每回他找机会到太史书苑寻人,她都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让他摸不清她的心思,究竟是不是与他一般。

    余舒看他沉默无言,心中越发明了,只道这事不该她过问,转头看见林福拎着一只三层高的食盒出来了,忙向他告辞:

    “我先走一步,改日再见。”

    齐明修没有叫住她,待她走后,一个人在楼梯口落寞地站了些许时候,才往楼上去了。

    再说林福送余舒到轿子边上,她临走前不忘叮嘱他:“好好伺候着后头那几位爷,好吃好喝供着,有什么事就让人到宝昌街寻我。”

    刘昙打着什么主意,其实不难猜,无非是要借着薛睿出事的机会,把薛睿身边这点人脉拉拢到他的手里。

    刘昙根本不以为薛家会和谋逆之事有所牵扯,更不知大祸临头,所以他在这节骨眼上还不忘打自己的小算盘。

    这不是她头一回察觉,刘昙这个人有些薄情寡义的趋向,但是这一回,却叫她心寒。

    好比她知道薛睿失踪后,第一反应是怕他遇害了,但是刘昙担心的事,摆明是薛睿失踪后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余舒不去评论刘昙这样的处事态度有何不妥,但是,想到要她要帮着这样一个人去夺嫡,助他登上皇位——她迟疑了。

第七百零四章 说破

    就在皇榜通缉事件发生半个月后,某日早朝毕,兆庆帝留下一干近臣,挪至泰安殿议政,主要商讨攻打倭国一事。

    将至晌午,候在殿外的宫人们突然听到内阁里传出一声脆响,却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能在里头摔东西的可想而知是谁,宫人们一个个把头垂得更低,唯恐圣上发了脾气,待会儿迁怒到他们。

    不多时,尹相与大提点一先一后退出来,接着是几位肱骨之臣,在殿外交换了眼色,纷纷沉默着相继离开。

    眼看到了饭时,尚膳司的小太监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总算见到大总管婴公公从殿里面出来,看见他人,一招手,忙不迭涎着笑脸迎上去。

    “婴爷爷,圣上传膳了吗?”

    婴九平斜睬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回去告诉孙太监,多备几道开胃的小菜,凡上火的丁点儿别沾。”

    小太监人机灵,听话就知道兆庆帝坏了脾气,没忍住眺望泰安殿里边,从三重门里隐约见个人影跪在门边,一身朱紫朝服,宣示着此人位高权重,不等他再看第二眼,就被婴九平发现,屈指狠狠蹦了他的脑门,低斥道:

    “乱瞄什么,不要命了是不是,还不快滚。”

    撵走了这胆肥的小东西,婴九平侧过头来叹了口气,望了望殿内的情景,认命地走了回去。

    ......

    薛凌南在上书房触怒龙颜,被兆庆帝摔了一只杯子,罚跪了半个时辰。这事儿不到天黑,就传进了后宫。虽说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但得势的妃嫔,为了争宠,哪个在前朝缺得了眼线。

    这风声传到永乐宫,尹淑妃听闻,抿嘴笑了,当场就赏了那个学嘴的小太监两片金叶子,然后清净了左右,只留下她奶娘秋嬷嬷说话。

    “我看那贱人还能嚣张多久。”

    不必说,淑妃口中的“贱人”指的就是如今有孕在身的薛贵妃。

    秋嬷嬷笑道:“钟粹宫的好日子快到头了。看情形薛相国家果真是气数尽了,先头才叫抓出一个朝廷要犯,那薛大公子就莫名其妙失了踪,掩耳盗铃不过如此,万岁爷圣明,就是再宠爱贵妃,也不会将后宫的恩泽带进前朝,这不,薛相国受了雷霆,俨然圣上要严办薛家,不会纵容放过。”

    尹淑妃坐卧在美人榻上,拨捻着花瓶里一簇红叶,庄丽的脸孔上尽是不相符的刻薄神色。

    “到现在也没个知情人泄露底细,薛家到底犯了什么事,若是有忤逆之嫌疑,那最好不过,圣上眼里容不进沙子,一旦薛家垮了,九皇子拿什么与本宫的阿恒去争。”

    宁王刘灏乳名为“恒”,淑妃生平最得意之事不是做了皇帝的妃子,而是生下这么个出息的皇子。

    兆庆帝不缺儿子,不算夭折病死的那些,尚存有四皇子、七皇子、九皇子、十一皇子、十二皇子,最小的十六皇子年仅四岁。

    皇子不少,但是良莠不齐,似四皇子与十一皇子那般,因犯错被逐外,早就无望继承皇位,剩下的几个人里,就只有同样封王的九皇子刘昙有能与刘灏一争之力。

    刘昙最大的靠山就是薛家,没了薛家,他也就不足为患,到时候,刘灏就是板上钉钉的东宫太子。

    别看淑妃争宠不行,在皇位一事上,并不糊涂。

    “娘娘,要不要奴婢派人到钟粹宫去扇一扇风?”秋嬷嬷出主意。薛贵妃这一胎不稳,听见个风吹草动的,难保不会惊坏了身子。

    淑妃皱眉,想了想,摇头道:“不好。圣上看重这个孩子,闹不好她落了胎,更要怜惜她几分,本来与我们不相干,坐等着看戏就好,不需没事找事。”

    秋嬷嬷自小奶大她的,知道她认死理,便不再撺掇她多此一举。

    是故,一夜过去,离这儿不远的钟粹宫一点动静都没。

    倒是瑞皇后的栖梧宫里,有人一夜没睡等着听信儿,到了天亮,主子起身,这才进去禀报。

    “娘娘,钟粹宫整夜无事。”

    瑞皇后坐在那一面半人高的鎏金飞鸾镜前梳妆,一尘不染的镜子上映出她锁眉的样子,这让身后为她簪发的宫女放轻了动作,越发地小心翼翼。

    “哼,淑妃是长心眼了。”

    御膳房的总管太监是栖梧宫的人,今儿个皇上在泰安殿发怒,她最先听说,接着便透漏给长乐宫,谁想淑妃竟能沉得住气,没去给薛贵妃添堵。

    淑妃这样安分守己,自然不合瑞皇后的算盘,她既眼红淑妃名下有个出息的儿子,又嫉恨薛贵妃的圣宠不衰,巴不得两个人撕破脸打起来,她才好坐享渔翁之利。

    可惜眼下薛贵妃有孕在身,皇上看的紧,她不好明着挑拨两人。

    “那就再等等看吧。”

    薛家出了事,瑞皇后反倒不着急了,若九皇子没了承统的机会,那就剩个宁王了。

    “宁王。”瑞皇后轻喃,慢慢地嘴角溢出一丝冰凉的笑意。

    一个设毒计害死亲妹妹的皇子,何德何能入主东宫之位?

    ***

    十一月的坤册尚未拟定,余舒就接到宫里传唤,薛贵妃要见她,她并不意外,只是不清楚薛贵妃对外头的事听说了多少。

    余舒进宫这一路上琢磨着待会儿见到人,哪些话是该说的,哪些话是不该说的。

    距离她上回进宫过去一个多月,再见薛贵妃,便觉出不同来,算一算薛贵妃怀孕有四个月了,秋天多穿两层衣衫,看不着肚子,但那宽松的样式,是不见了昔日少女般玲珑的腰身。

    她未施脂粉,肤脂依然雪白晶莹,只淡淡描出眉形,少了几分艳丽,便多出许多娇柔,曲膝坐在一张开满绿菊的织毯上,回眸一望,就美得让人惊悸。

    红颜祸水,余舒脑海里忽就冒出这几个字来。

    “坐吧。”

    薛贵妃没和余舒绕弯子,见面就直接问她:“城碧不见了是吗?”

    只这一句,余舒就知道瞒不住她,能听说的,她准都听说了。

    余舒苦着脸道:“他去了凤华府办案,人住在驿馆,隔天就失踪了。”

    薛贵妃叹了一声,道:“我有了身子,他们里里外外都瞒着我,家里出了这等大事,连个进宫送信儿的都没,竟不知道宫外头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你是个明白人,我也没拿你当外人瞧,你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妨就与我透透风吧。”

    这又是一个探她口风的,余舒心里嘀咕,大概在外人眼中,她和薛睿真是情同兄妹,莫逆之交,不然怎么薛睿一不见,他们一个个都觉得她应该知道内情。

    内情她是知道多了,但是打死了都不能对人说。

    余舒没多迟疑,就作了回答:“娘娘既然问了,我便有什么说什么,先说那皇榜通缉的事儿,我与您一般是云里雾里,只道是相府里一个名叫徐力的总管被抓去大理寺审问,名目是与太史书苑前头出的两起人命官司相关。”

    “再来,就是薛大哥失踪的事,无缘无故选在这节骨眼上,外面都风传说是他望风跑了,我是半点儿不信,我大哥什么样的人品,我最是清楚,因此我怀疑他是叫什么奸人掳去了,为的就是在皇榜通缉这一茬上做文章,好叫人猜忌薛相府上真的犯了什么大事儿,原本捕风捉影的谣言,也被有心人营造出了七八分真切。”

    内情她是不能告诉薛贵妃,和她分析分析倒是可行。

    闻罢,薛贵妃面有寒色,咬着字节轻声问道:“那你以为会是什么人在与薛家过不去。”

    余舒微微侧头,避开她视线,“这我就不好说了。不过娘娘安心,没有真凭实据,仅凭谣言诋毁,是论不了罪的,清者自清,无需多虑。”

    是什么人在搅混水,薛贵妃心里会没数吗,用得着她多嘴。

    她转过来安慰,薛贵妃倒不好再节节追问,盯着她瞧了片刻,神色一松,微微笑道:“好孩子,经你这么一说,我宽心不少。”

    接着,又问起坤册的事,倒是没有再怂恿她借机受贿,闲谈不过几句,就让跟前的大宫女亲自送她离开了。

    出了钟粹宫,余舒走在夹道上,前面领路的宫人没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冷嘲。

    自始至终,薛贵妃都没有对薛睿的处境安危表示过担心,哪怕余舒明明白白告诉她薛睿是叫人抓走了,她都没有顺便提问一句。

    是一时忘了提起,还是真就不担心呢?

    ......

    出宫以后,余舒没有再回司天监,而是回了家去,关起房门不许人打扰,静下心来问卜。

    见过薛贵妃,她的心中多出一些说不清的焦躁,原本她焉定薛睿性命无虞,可见他那些亲人一个个漠不关心,就好像他是死是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不要给他们拖后腿就行。

    然而于她来说,整个薛家的权势富贵,都不及薛睿一人的安危。

    自从得到薛睿失踪的消息,她一直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失了方寸,那是因为她怕自己忍不住往坏处打算——

    万一薛睿遇上危险呢?

    余舒在专做占卜的静室里从白天待到晚上,苦于不知“爻眼”,无法用六爻奇术卜算薛睿的下落,又因祸时法则的“盲区”,算不清薛睿遇上了什么祸事,更算不出究竟是谁带走了他。

    算到最后,依然没头没尾,她红着眼睛将手边演算的纸张揉成一团,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几乎断开。

    她恼恨自己无能为力,每回她遇上什么麻烦,闯了祸,薛睿都会第一时间替她出头,轮到他出事,她就只能这么干等着!

    “都怪我学艺不精,若是我有青铮师父的三分能耐,这会儿还愁什么。”

    余舒暗暗自责,出神地看着桌面正中袅袅腾烟的小青炉,醍醐香气源源不断地萦绕在身周,不知过去多久,突然她醒过神来,“诶”了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睛都亮了。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找不到青铮帮忙,这不是还有一个云华吗?!

    当初云华和她约定,她帮他找到失散多年的长子,他就把《玄女六壬书》借给她,为了她事成后能找到他,留给她一个联络的暗号。

    而这个暗号,就是那个可能会知道云华长子下落的苏州令的名字。

    只要她在安陵城某处地方寻着云华的眼线,将这个暗号说给对方听,那么对方就会带她去见云华。

    余舒并不担心见到云华之后怎样说服他帮忙,当务之急,是要查出二十多年前出任过苏州令一职的是谁。

    未免暴露,她将此事委托给薛睿,由他出面,派人到南边儿去打探确切的消息,现在薛睿出了事,她是不能再坐等了。

    ......

    吃罢晚饭,余舒就穿便装,骑马出了门,身后跟着皇帝的耳目,她行动不便,就去了一趟忘机楼,找了个人代替她行事。

    忘机楼里都是薛睿信得过的人,几个伙计个个武力不俗,就连负责扫洒的阿祥和阿平也不例外。

    薛睿虽然不在,但是这一帮人都听她的。

    她派了不起眼的阿祥到冯将军府上去找冯兆苗,薛睿那一帮称兄道弟的朋友,在他看来,唯独冯兆苗信得过,且与她说得上话。

    阿祥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请回来了。

    冯兆苗是从后门悄悄进来的,余舒就在院儿里等他,见到人,连忙让进屋里,关起门让人外头守着。

    “莲房,你这么急找我过来,是不是我睿哥有消息了?”冯兆苗不等余舒开口,便急吼吼地问道。

    余舒摇摇头,看到他失望的表情,好歹替薛睿回了一口气,总算还是有人惦记着他的。

    “兆苗,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别这么客气,有什么事你就说。”冯兆苗自认和薛睿是过命的情分,薛睿对余舒什么样,他都看在眼里。

    “你在吏部有没有熟人?”

    “吏部?”冯兆苗不明所以,“吏部我倒是有人,你干嘛呢?”

    “我想让你帮我查查看,大约二十一二年前,苏州令任上是哪一位大人。”

    “苏州令?”冯兆苗歪起脖子嘀咕了一声。

    余舒见他神色异样,忙问:“怎么,不好查吗?”

    “哦,不是,我是想到,薛大伯曾经做过这个官儿。”冯兆苗语出惊人。

    余舒还没反应过来,就问他:“哪个薛?”

    “就是睿哥他爹啊。”

    冯兆苗一言惊醒梦中人,余舒就听见自个儿心里“咯噔”了一下,霎时间种种猜疑涌入脑海。

    “是吗?你没记错吧。”她故作镇定地质疑他。

    怎想冯兆苗笃定道:“啧,我怎么会记错,薛大伯年轻时候与我老子亲兄弟一般,虽说他去世的早,但打从我有记性起,就常听我爹提起他人,有时他喝多了,还要哭上一回,我就记得我爹说过几遍,薛大伯当年被外放过苏州,做了几年苏州令,害的他们哥俩两地分离,不能常聚。”

    “那你记得他是哪一年在任上吗?”余舒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一面想从冯兆苗口中听到答案,一面又怕听见答案。

    冯兆苗伸出巴掌数了数指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算了一小会儿,才确定道:“唔,应当是宝太九年到十二年吧。”

    余舒眨巴了一下眼睛,短暂的僵硬过后,便与冯兆苗打起哈哈:“那就不是了,我是想打听兆庆四年到六年间,在任的是哪一位大人。“

    未免冯兆苗看出破绽,她端起手边的茶杯想要掩饰,手指却忍不住有些抖瑟,幸好冯兆苗马虎,没有发现端倪。

    “我当什么难事儿,原来就是打听个人,”冯兆苗拍拍胸口,“包我身上了,你等信儿吧。”

    余舒不忘叮嘱他:“这是我一件私事,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

    冯兆苗满口应诺,叫她放心。他是个实心眼儿,余舒不提为什么要打听这么个人,他就不细问。

    一盏茶后,余舒目送着冯兆苗从后门离开,然后就一个人坐在后院儿的小池塘边上发愣。

    毫无预兆,云华留给她的线索,会直指薛睿的父亲。

    稍动脑筋想一想,冯兆苗尚且清楚记着薛父曾经出任苏州令一职,薛睿岂会不知?他明明知道她要打听的那个人是谁,却对她隐瞒事实,拖延时间,为的什么?

    在她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叫她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

    一阵夜风袭来,刮动着屋檐下垂挂的灯笼,眼前光影开阖,一如凌乱的心绪,余舒从大理石砖上坐起来,冰凉的石板硌得她两腿发麻,吸了吸鼻子,她抱着臂膀回房。

    ......

    第二天来到司天监,最近缺勤的文少安看到余舒吓了一跳,只见她两眼冒着血丝,眼底一团乌青,肿着两个眼泡,还以为她是怎么招了呢。

    余舒摆摆手,抢在他发问之前解释道:“昨天吹风迷了眼,一宿没睡好,你不要乱想。”

    其实是她熏多了醍醐香,有了后遗症,夜里睡不着,又有那么些心事,瞪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才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那赶紧进去躺着吧,今天书苑没课,我一整天都待在这儿,有什么要办的您吩咐一声就是。”

    余舒虽然睡意全无,但依她现在的状态,根本办不了公,便交待他一通,转身进了隔间休息。

    她以为自己睡不着,可躺下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这一觉睡到大中午,无人打搅,再次醒来,总算又有了精神。

    只是她没想到,有个大雷正在前头等着她呢。

    “大人,属下上午在监内走动,听闻了一件闲事。”徐青回来向她打耳报。

    余舒坐在窗子底下,手拿着文少安差人到闹市街上买回来的驴肉火烧,一边嚼巴着粘软的肉筋,一边点头示意他说。

    “听说宁王府上诞下一位小皇孙,好像是一名姬妾所出,所以洗仨儿时候没有多大动静,但那毕竟是宁王爷头一个儿子,不少人都在议论呢。”

    听到这么个八卦,余舒当时没有多想,到了半下午,景尘一声不响地来了。

    “你随我来。”他从外面进来,经过她门口时候站了站,一句话后,便往楼上去。

    余舒从他脸色看不出端倪,但直觉不是好事,便撂下手头上的公文,到了二楼景尘那里,她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你怎么这会儿跑来啦?”余舒问。景尘这个暂代的右令官毫无权欲,通常不是要见她,他是能不来就不来的。

    景尘没和她废话,开门见山地告诉她:“皇上要查薛家。”

    余舒皱眉道:“不是已经在查了吗?”那个徐总管被抓走半个月了,审问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景尘摇摇头,显然她没听懂他的意思,他只好说得更明白些,“大提点审问过徐力,用过刑,却什么都没问出来,我看徐力好像真不知情,可是薛家仍有很大的嫌疑。”

    “这话怎么说?”

    “大提点暗中调查藏书楼那起凶案,怀疑杀害湛雪元的凶手是太史书苑的一个老奴,而就在徐力被带去大理寺后,那个老奴消失不见了。”

    景尘凝重道:“徐力一口咬定,去年我遇险之时,他正在护送薛兄回京的路上,皇上追究起来,早就暗中下令带回薛兄并审,巧的是薛兄此时失踪了,这就加重了皇上的疑心,愈发怀疑薛家有不臣之心,昨日早朝过后,皇上借着出兵倭国一议在泰安殿发作了薛相,一反常态,着令他暂停议政,回家思过。”

    尽管余舒早有所卜,此时听闻事态急转直下,仍是不免心惊。

    “今天上午我见过大提点,听他吐露,昨夜皇上派人悄悄到薛府带走了几个人,收监入大理寺审讯,今早皇上又传口谕给大理寺卿郭槐安,称薛兄身为大理寺少卿,却在办差之时疏忽己任,擅离职守,故停职查办。”

    坏消息接踵而至,余舒这才恍悟景尘开头那一句“皇上要查薛家”是什么意思。

    先是寻了个借口把薛凌南堵在宫门外,再来深夜拿人,不给他申辩的机会,最后将下落不明的薛睿停职查办,这一连串的动作,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兆庆帝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可想而知,一旦薛家被查出有叛上作乱的痕迹,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景尘看着余舒的脸色变来变去,欲言又止,怕问出来她会了恼了,可是他心里实在怀疑,不得不问:

    “你...到现在仍相信薛兄是清白的吗?”

    薛睿如果不是失踪了,那么这会儿他人早就深陷牢狱,这么一想,与其说他是被人挟持了,景尘认为更有可能是他自己躲了起来。

    而她一厢情愿地信任薛睿是无辜受到牵连,这让景尘堪忧,怕她会受人利用。

    余舒正在揣摩兆庆帝的心思,忽听他话风一转,问起这个,只一怔,脸上愁容尽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直勾勾钉在人心上,明明白白地说道:

    “薛家究竟有没有叛乱之心,我不敢说,但我敢拿项上人头担保,我大哥一定是清白的。”

第七百零五章 被坑了

    京畿一带多得是小村小镇,就在都城以北十里开外,就有一个无名的小村庄,村子里总共十几户人家,都是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谁能想到,因为无故失踪而在京中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薛睿,此时就被困在这个小村子里。

    半个月前,他在凤华府办案,临时下榻在驿馆,就在余舒派人去给他通风报信那天夜里,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闯入他的宿处,只用一句话,就让他主动地跟着对方离开了。

    那人说:想知道你的养父是谁害死的就跟我走。

    不是他不够谨慎,这世上知道他并非是薛皂亲生儿子的人寥寥无几,哪怕明知是计,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再者对方身手了得,就算他拒绝跟他走,他必然另有手段带他离开。

    况且,余舒派有人来,一旦他无故消失,她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凭着他们之间的默契,知道他失踪的细节,一则室内既没有打斗痕迹,二则没有惊动旁人,一定能猜到他没有性命之虞。

    薛睿自认为考虑周全,唯独失算了他在余舒心中的分量,他失踪三五日倒还好,一连半个月杳无音信,叫她如何保持冷静不会感情用事呢?

    这是一个用土墙围做的农家小院儿,院儿里三间屋,西屋是灶房,堂屋睡人,东头是间子茅屋,挨着牲口棚,养了一头驴子,拴着一匹马。

    那人诱使薛睿离开凤华府之后,便将他带到这小村庄,吃住都在这小院子里,那人并不限制他来回走动,只有当他出门办事的时候,才会客客气气地“请”薛睿进屋待着。

    这天,那人早上又牵了骡子出门,眼下薛睿就被关在中间的堂屋里,门从外头锁上了,这屋里墙上挖有两道土窗,宽约半臂,能够透气采光,人却是钻不出去的。

    薛睿在土窗下头摆了一张条凳,无所事事,就看着外头院子里的一片天地,思索。

    几日前,他尝试破门,而在他劈开那扇房门表皮粘合的木料,发现里面裹得竟是石头之后,就放弃了逃脱的打算。

    十多天过去,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并将囚禁他的人的目的猜出了七八,确切来说,对方不是要囚禁他,而是为了阻止他回京。

    如果他不知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势必会被蒙在鼓里,巧的是余舒派来送信的人抢在了前头。

    这就不难推断了。

    门外传来一阵驴子的哼哼声,那人回来了,驴子驮着一条鼓囊囊的背囊,不知采买的什么东西。

    “薛大人,我回来了。”金柯从驴子上卸下背囊,快步走到屋前,一面腾出手来开锁,一面与坐在窗边的薛睿打招呼,对待他不像是囚禁犯人,倒像是请回家的客人。

    推开厚实的屋门,顿时敞亮起来,薛睿看着金柯走进来放下一半东西,又匆匆拎着另一半到隔壁去烧火,完全不担心他会趁机逃跑。

    薛睿起身跟了过去。

    金柯正在剁羊骨,挽高了袖子一刀一刀劈得带劲,方正的脸上挂着一丝不苟的表情,抬头看了眼杵在灶房门边抱臂相望,便对他呵呵一笑,带着微不可觉的讨好,解释说:

    “路上遇着些麻烦,回来迟了,我看桌上放的烙饼你没动,是嫌干不好嚼吧。没事,今儿晚上咱们开荤,我给你炖个羊肉汤,保管鲜香。对了,我从镇上买了干净的衣物,你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薛睿没有回应,默着脸,转身回了房。

    金柯拿手腕蹭了蹭鼻尖上溅的血水,自言自语道:“这都第五天了,不搭理我也不问我,怎么叫我心里瘆地慌呢?”

    傍晚,羊汤熬好,端上饭桌,金柯瞅着薛睿从外头走进来,先盛了一大碗给他,见他换上了那一套青灰色的布衣,披散着半是湿润的头发,眉目淡然地坐在他对面,左手执筷,慢慢在汤碗里搅了半圈,那姿态不经意间就与金柯心目中最为崇敬之人影合了一半。

    让他一时间忘记了眼前喷香的羊肉,只顾盯着他看,直到薛睿抬头,给了他凌厉的一眼。

    金柯面有尴尬,没话找话:“这穷乡僻壤的你住不惯吧。”

    “住不惯,他让你几时放我走?”

    没想到薛睿破天荒地开了尊口,金柯没来得及受宠若惊,就听出了不妥,薛睿突然发难,让他反应半了一拍。

    薛睿却不等他回答,放下筷子,幽黑的眸子直刺他双目,仿若洞悉了一切:“你不用再和我打马虎眼,我已知是谁指使你把我诱骗到此地,你回去转告他——不管他为了什么目的,尽快放我回京,如不然,我与他老死不相见。”

    金柯一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辨不清他是不是在诈自己。要知道半个月前他将薛睿从凤华府带走至今日,就没有泄露过半句底细,他又是从何处看出的端倪?

    薛睿见他不信,嘴角冷勾,只说了一句话:“公主墓,归来居。”

    对他身世一清二楚的只有那么几个,此人在薛家遭难之前让他远离京城,分明是早有所料,本来他曾怀疑是有人要针对薛家,然而金柯对他谦让周道的态度却让他有了别的猜测。

    今年八月,他与余舒景尘三人前往公主墓祭拜,在安县郊野的一处隐居之地,遭逢了那位隐姓埋名的雁野先生。

    事后证明,雁野先生正是二十年前假死脱身的云华易子,就在回京之后,薛睿无意中从余舒口中得悉真相——

    原来云华易子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儿子,就是自己。

    云华当初与余舒私下约定,让她帮忙寻找长子下落,留给她一个线索,让她去查宝太年间在任的一位苏州令,其实那就是薛睿的养父,薛皂。

    由此见得,云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嘱托余舒,并非真要她为他寻人,而是一早就认定了薛睿,无法直接相认,就借余舒的口,告诉薛睿,让他自己选择,是不是要认父。

    如果他没有料错,昔日赵小竹口中那个武功高强的义兄就是金柯,而指派金柯将他带到这个小山村藏起来的,无疑是云华。

    薛睿乍然说破,金柯竟无言以对。

    两人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饭,当夜,薛睿和衣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半睡半醒之际,听到门上锁链细碎的摩擦声,不必睁眼,也知道是金柯悄悄离去。

    ......

    金柯快马行夜路,黎明前来到一座人口不过百户的小镇,停在北街一户人家的后门。

    听到敲门声,赵小竹打着哈欠出来应门,撑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口中抱怨:“一大早的,天还没亮呢,大兄,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呢。”

    金柯却没工夫听他废话,大巴掌按着他脑袋将他拨开了,一面往里进,一面低声问道:“义父昨晚几时睡下的?”

    “不到三更就歇着啦。”

    金柯闻言,便不作犹豫地上前轻叩房门:“义父,有急事。”

    不等他说第二遍,屋里就亮起了灯火,然后是“叮啷”一声短促的铃响。金柯扭头冲跟在后头的赵小竹使了个眼色,让他外面等着,一个人推门进去。

    云华披着一条罩衫坐在床边,弯腰去够小木几上的茶壶,一缕掺白的发丝从肩头垂下,朦胧的烛光影出他这一刹的衰老。

    金柯眼涩,大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半蹲在他床前奉茶。

    生于北地,父是进犯阳城的蒙古军官,母亲是一名可怜的歌姬,他身上流着一半蛮人的血统,自小在屈辱中挣扎,背负着奴隶的烙印,亲眼目睹生母死于一群兵痞的践踏,却要苟延残喘地乞怜求生。

    他厌恶世人,更憎恶自身,恨不能死,却侥幸而活。

    若不是遇到了义父,予以他一次选择脱离苦海的机会,他恐怕会一直卑劣地活着,生不如死。

    肩头落下一只手掌,金柯从短暂的回忆中拉扯回现实,抬头看见义父询问的目光,他按捺心绪,直起身道:“弟弟察觉了,他猜到我的来路,让我带话给您。”

    云华微微动容,张了张嘴,轻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说下去。

    “弟弟说,他要回京,让你放他离开。”薛睿的原话可没有这么温和,金柯肯定不会有一句学一句,拿来戳他义父的心窝。

    云华目光闪动,竖起三根手指,又打了一个手势。

    “您要我三天过后,送他回京?”金柯看懂了,却不明白云华为何这样决定。

    “您已算出薛家大祸临头,他此时冒险回京,九死一生,为何不让孩儿和他说个清楚?我看弟弟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如果让他知道义父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好,一定不会错怪您的。”

    云华摇摇头,手语道——‘薛家于他有养育之恩,他不会轻易割舍,终须做个了断。’

    金柯紧抿双唇,看起来并不赞同云华的决定,他与薛睿虽然是异姓兄弟,相处不过短短半个月,但他跟随云华十数载,时时感受到他对这个儿子的拳拳父爱与愧疚,自觉取代薛睿享受了云华多年的关爱,早就暗下誓言,有朝一日寻回了弟弟,要加倍地回报,眼下让他送薛睿去自投罗网,他如何甘愿。

    “您不准备和弟弟相见吗?”

    云华轻叹,杀妻之仇、夺子之恨,一日不报,他一日无颜面对骨肉至亲。

    金柯端详着他的脸色,突然间跪了下来,恳请道:“求义父让我留在弟弟身边,护他周全。”

    云华知他一腔热忱,犹豫了片刻,左手落在他肩膀上,算是默许了。

    接下来,又交待了他几件事,便让他出去和赵小竹道别。

    ***

    就在京城因为薛家异变暗潮涌动之时,朝廷又有了一次大举动。

    兆庆一十四年十月下旬,兆庆帝决定派兵征讨东瀛岛国,拟旨六道调兵遣将,第一道圣旨就是任命驻守东北的东菁王姜怀赢为东征大元帅。

    原本不赞同东菁王领兵的一干朝臣,因为薛凌南被停职禁足,人人自危,在后来的议论中,保持了沉默。

    传旨当天,卫国夫人就听到了消息,对政治极具敏觉的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当即就让人去找在外游荡的女儿。

    “母亲,这么急着找我回来干嘛?”姜嬅不情愿地被人“带”回来。

    卫国夫人问她:“你整日不回家,在外头忙什么呢?”

    “您没听说薛家出大事了吗,薛大郎都失踪好些天了,我到处找他。”姜嬅忧心忡忡地说。

    卫国夫人当然早就有所耳闻,毕竟她的儿子与薛睿是金兰兄弟,她不可能全无关心,但是身在帝都,她的一举一动都受限于人,不能亲自过问,却也没有阻止姜嬅四处找人。

    然而,今日过后,就要另当别论了。

    “从这一刻起,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许私自出门。”卫国夫人词严厉色地告诫。

    “母亲!”姜嬅瞪圆了眼睛,不依。“薛大郎对我兄妹二人有救命之恩,您从小教导女儿要知恩图报,眼下他家遭难,我们袖手旁观,岂不是做了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

    她口不择言地顶嘴,卫国夫人气地一笑,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低声怒斥:“你只道他身陷囹圄,可晓得我们一家子也要大难临头。”

    姜嬅懵了,顿时哑火,讷讷问道:“母亲何出此言?难不成皇帝又要刁难我们姜家了?”

    卫国夫人沉着脸,这孩子倒是不傻,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事关重大,她没有藏着掖着,只怕此时不说个清楚,这傻闺女再背着她闯祸。

    她于是就将兆庆帝今早任命姜怀赢做东征大元帅,攻打倭国一事告诉了姜嬅。

    姜嬅打小就跟着她哥哥出入兵营,熟读兵略,更是打过仗、见过血,手底下沾过的人命都有百十条,乃是宁冬城响当当的一号女将,听闻战事,第一反应就是深深皱起眉头。

    这场仗,不好打。

    眼下正是十月,一日冷过一日,要攻打倭国就得渡海,王兄接到圣旨,最多整兵一个月,就要出征,那时天寒地冻,若遇上恶劣的天气,等不到与敌军交会,就得冻死一批人手,介时士气受挫,赢面难说。

    王兄手底下是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海军,此次若是全部派上,或许有把握打一场胜仗,但那样一来,损失就太大了;若是保存兵力,万一吃了败仗,可想而知皇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整治姜家。

    “狗皇帝!”姜嬅愤然骂道:“若不是我姜家数十年如一日镇守那极北苦寒之地,这大安的半壁江山早就被鞑子掠去,他哪里能够舒舒服服地坐享太平,如今天下大定,他以己度人唯恐王兄生出异心,就要卸磨杀驴,简直是昏庸无道!”

    卫国夫人眼神流暗动,却未喝斥她的忤逆之言,只是叹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们姜家,是在北地待了太久了,多少人忌惮嫉恨你父兄,早年间你父王在世时,这里尚有一丝人情,今日的安陵城早就没有姜家的一席之地,我们的根已扎在了宁冬城。”

    所以要想将他们连根拔起,皇帝怎能不费一番苦功。

    “不行,我得写信告诉王兄,不能让他此时出兵,得找个借口拖延到明年开春,漂漂亮亮地打一场胜仗,不能让那昏君如愿。”姜嬅咬牙切齿。

    卫国夫人看她如此冲动,暗暗摇头,心说到底这个女儿被他们惯坏了,聪明是聪明,可惜生性鲁莽,往往坏事,将来还是要找个心细如发的女婿好好看着她才行。

    这一时刻,卫国夫人想起她原先看中的人选,既是无奈又是惋惜。

    “哪能像你说的那般儿戏,延误军机是重罪,你王兄接到圣旨只能出兵,你以为皇帝为何要接我母女进京,不就是为了制约你王兄吗,什么选妃指婚都是幌子,果真宁冬城抗旨不尊,首当其冲便是我们母女。”

    说到此处,她满面寒霜:“我不怕你王兄吃败仗,我怕只怕,皇帝另有手段,让你王兄有去无回。”

    闻言,姜嬅心凉了半截,捉住母亲的手,急声道:“那我们不如悄悄逃走。”

    “迟了。”卫国夫人眼中尽是讥嘲:“不出我所料,王府外面已经满是眼线,重重监视,一只苍蝇飞出去他们都有数。”

    姜嬅“嗖”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脚踹翻了一只半人高的花瓶,转过头,两眼冒火地低喊道:

    “怕什么,不行我就带母亲杀出京城,我就不信,青天白日之下,狗皇帝会敢迫害忠良!”

    卫国夫人盯着满地碎瓷,露水浸着残花,有些出神,似乎依稀预见了不远的将来,东菁王姜氏一支的破败。

    姜家无罪,东菁王绝无不臣之心,可是皇帝不信,并不放过他们,怪只怪,君是君,臣是臣。

    ***

    傍晚的时候,余舒也听说了兆庆帝要派东菁王领兵出征的圣旨,对此她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眼下让她苦恼的另有其事——薛睿极有可能是云华的儿子。

    要不是冯兆苗提起了薛父曾任扬州令的旧事,她这会儿还满打满算地要帮云华找儿子呢。

    这事儿十有八九没跑了,以薛睿的为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蒙她,除非是情非得已,才选择隐瞒。

    想明白后,余舒并不怪薛睿瞒着她,而是愈发觉得云华够渣。说是让她帮忙找儿子,其实人家早就找着正主了,不过是拿她当个传声筒,抖漏给薛睿罢了。

    偏她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指望着薛睿帮她找人呢。

    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似乎又是个好事,云华神机妙算,为人深不可测,说不定早就算到了薛家有难,余舒大胆猜疑,薛睿在凤华府失踪,没准就是让云华给带走了。

    果真如此,她一颗悬着的心就能放下了。

    可万一她想岔了呢?

    余舒踟蹰了一日,最后决定还是往城南走上一趟,到底要仔细确认了她才能踏实。

    ......

    余舒的马车在城南兜了个圈子,一路上看见什么买什么,让跟踪她的皇宫密探以为她只是单纯出来采买。

    到了中午的时候,突然下起一阵细雨,马车停在一处名叫葫芦巷子的地方,余舒撑着伞下了车,陆鸿和徐青紧跟在后头。

    “东数第十一户,东数第十一户,”余舒默念着,一户一户数了过去,一直走到巷尾,前头横着的是另一条街。

    她杵在路口,回头望向第十户人家,干瞪眼了一小会儿,才不得不承认——她让人给坑了。

    这葫芦巷子里一共就十户人家,哪里来的第十一户呢,她不可能记错,那就只能是云华忽悠了她。

    他压根就没打算和她碰头。

    大冷天的,余舒却觉得一股火气直往头顶上冒,你说这人怎么就能这么奸诈?把她忽悠地团团转,白给他跑腿帮忙,到最后她连找人算账都没个去处。

    “大人,雨下大了,上车走吧。”陆鸿只当余舒是出来透气的,见雨势渐大,风一吹直往脸上扑,连忙劝说。

    “回去了。”余舒满腹委屈,无人可诉,只能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让人蒙了还要自我安慰,云华这样成精的人物,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薛睿遭难,他一定有先手。

    ***

    薛家发生一连串变故,喜闻乐见者大有人在,不说别个,户部侍郎尹周嵘府上就是一例。

    不久之前,侍郎府上的三少爷尹元波受到宁王教唆,在戏馆子里大肆诋毁余舒的名誉,被薛睿逮了个正着,抓回大理寺,当夜提刑,打了个半死丢进牢房里。

    他父尹周嵘不敢回尹相府搬救兵,几次到大理寺求情都吃了挂落,好不容易打点了上下,带着郎中进到牢里探视儿子,却也得到了一个噩耗——尹元波伤到下半身,日后复元,恐会落下暗疾。

    这个暗疾,说明白就是指的尹元波不能人道。

    这无异于是一记晴天霹雳,尹周嵘两眼发蒙,尹邓氏回到家就晕了过去。别看尹周嵘整日责骂尹元波,府上众多子女,夫妻两个最疼的却是这个小儿子。

    两口子恨的不行,这梁子结大了,之前忍辱是不得已,眼见薛家落难,薛睿又失踪,那罪魁祸首余莲房没了倚仗,哪里还按捺的住。

    此仇不报,愧为人父母。

第七百零六章 糊涂蛋

    余舒去找云华扑了个空,一筹莫展地去到忘机楼,厨房开小灶给她烧了几道时令小菜,一个人喝闷酒。

    找不到云华,不仅意味着薛睿的身世成迷,更意味着她无缘《玄女六壬书》,前途突然间又变得渺茫。

    外面的雨早停了,推窗一片沁凉,余舒喝了一壶花雕,刚有些醉意上头,就听到外面走廊上“咚咚”的脚步声,转眼到了门口。

    “姑娘,前头刚才来人说是您府上出事了,请您快回去做主呐。”掌柜的林福急着脸禀告。

    余舒眉头一皱,却不见慌张,搁了酒杯问道:“来的是谁,让人上来。”

    林福匆匆去了,不一会儿领着一个人回来,却是她院子里的大丫鬟鑫儿,鑫儿一见余舒就跪下了,屋里有外人,她没乱说话,但瞧那小脸花容失色的,就知道不是小事。

    “老林你去忙。”

    余舒开口,林福识相地躲远了,临走之前不忘把屋里伺候的小蝶也给带走。

    “说吧,家里怎么了?”

    鑫儿飞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下午那场雨刚停,余府来了几名捕快,点名要带翠姨娘回衙门问案,余舒不在家,府上顿时乱作一团,贺芳芝在医馆没回来,赵慧只能出面同捕快周旋,问明情况。原来竟是今天一早有人到衙门告状,声称他家里十几年前有个家奴跟人私奔,逃了出去,现在找着人了,却发现这奴婢早就生儿育女,自立门户,所以才来报官。

    告状的这家不是别人,正是翠姨娘之前的主家,户部尹侍郎尹周嵘。

    “捕快说尹家的总管拿了余夫人的卖身契,又有当年人证,非要把余夫人带去衙门审问,贺夫人不答应,他们就要硬闯,周管事带着护卫阻拦,两边就动起手来,当时场面太乱,贺夫人不小心被人砸中了头,流了好些血。”

    余舒原本还能沉得住气,听到这里,陡然色变,一下子站了起来:“砸着头了?要不要紧!”

    “瞧着是破了个口子,”鑫儿一向温柔,此时却愤愤地咬牙切齿:“那几个逞凶的捕快见状不妙,敌不过咱家护卫,就趁乱溜了。主子,您快回去瞧瞧吧。”

    余舒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林福就在楼下候着,没有走远,看到她们下来,忙迎上去,关心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余舒停顿了一下,对他说:“叫上阿平阿祥跟我走。‘

    怒则怒矣,她却没有气昏了头。今日之日,绝不会善了,尹侍郎下了狠招要和她作对,摆明是要为尹元波那混账寻仇。

    那些官差今天走了,明天恐怕还会再来。

    她不怕事情闹大,就怕把家里几口人牵连进去,阿平阿祥身手了得,暂时带回去看家护院,以防万一。

    ......

    余舒带着人回到府上,路经大厅扫了一眼,就见里头桌翻椅乱,门口两只赏瓶也被推倒了,碎了一地,不见有人收拾。

    进了后院,一路上都不见人,直到贺芳芝夫妇的居所,才见到挤了一院子的下人,周虎带头在外面跪着,余舒心中有气,从他们身旁经过,看都没看一眼。

    护主不力,要他们何用!

    贺芳芝先她一步回来了,此时正坐在赵慧床头安慰,看到余舒进来,倒是没有怨怼,只是叹了口气,对她说:

    “你娘早先伤过一次头颅,留下遗症,这回好险没有砸到同一个地方,不然——”

    他话没说完,就被赵慧拽了一下,瞪他一眼,扭头对余舒温声道:“不碍事,就是破了点皮,那椅子腿儿断了,擦着我头皮飞过去的。”

    她说的轻巧,可是余舒分明见她额头上缠了几圈白纱,隐约透着血渍,样子又虚弱,想到赵慧命苦,当初在义阳城遭过一次毒手,几乎丧命,眼下又因她再次受罪,余舒懊恼十分。

    也是她这些日子为了薛家的事急地团团转,没有给赵慧他们卜祸,没能算到今天这一出血光之灾。

    “都是我不好,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叫娘受罪了。”

    赵慧本来就不怪她,听她喊一声“娘”,心口都软了,招招手让她过来,“说了我不要紧,今天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余舒低头沉默,不知该怎么对她说。

    赵慧却有些着急道:“你可不能犯糊涂,虽说你母亲以前在人府上做过丫鬟,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就算他们说有卖身契为证,咱们也不能认了。”

    这道理浅显,赵慧这个妇道人家都懂得,一旦翠姨娘被官府判做逃奴,对方捏着她的卖身契,就是她正儿八经的主子,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这事儿表面上碍不着余舒的前程,她的亲生父亲毕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翠姨娘这辈子唯一做的一件聪明事,就是改嫁到纪家做小的时候,没把这一双儿女也当奴才卖了。

    所以,余舒当初摆脱纪家,索要她和余小修的户帖,没遇上什么阻碍,因为他们姐弟是寄人篱下并非卖身为奴,后来在京城自立门户,就是顺理成章了。

    余舒就怕翠姨娘的出身会被人拿捏,所以纪家破败之后,她先将翠姨娘藏了起来,时过境迁,才借着芙蓉君子宴,讨了薛贵妃一个恩典,到户部去给翠姨娘修改了户籍。

    但是她只防着纪家使坏,却没防着尹家会来这一手釜底抽薪,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果真今天让他们带走翠姨娘到衙门审问,余舒敢肯定,尹侍郎肯定有办法让翠姨娘坐实了背主私逃的罪名,正大光明地把人抓回侍郎府当奴才使唤。

    这样一来,余舒的脸就不用要了,倘若侍郎府狠得下心,论罪打死了翠姨娘,结果更加不堪设想。

    尹家这是要往死里整她啊。

    余舒磨了磨牙,抬头对赵慧一笑,道:“有我在呢,咱家不怕事,您好好养伤,别的就不用操心了,回头这事儿解决了,我再给您出气。”

    赵慧看她不是没有主意,便放了心,说句实在话,余舒在她心里,那是比谁都可靠的,就连贺芳芝都不及。

    ......

    看罢赵慧伤势,余舒出来院子外面,周虎领着一帮护院还在那儿跪着,之前下过一场雨,地是湿的,泡了他们满腿泥,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挪到干净的地方,而是静静等着余舒发落。

    供人院里调教出来的下人,就是这一点好,够规矩。

    余舒在周虎面前停下来,冷着脸,开口道:“今天这事儿,我本来该奖赏你们,你们前头做得对,有人要闯后宅,不论他们是谁,都得给我拦下来,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有我这个当主子的给你们担着。但是你们错不该当着家中女眷的面就动起手,就不能把人引到外头再打吗?脑子都长哪儿去了!”

    周虎等人身躯一震,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她个小女子训得头都抬不起来,同时又多了一腔热血,他们说到底都是家奴,敢和官差动手,本就是为了护主,余舒没有因为他们打跑了几个捕快就责罚他们,反倒说该奖赏他们,让他们怎能不服。

    “念在你们都是初犯,这种事我也是头一回遇见,就不重罚你们了,但是赏也没了。都不用跪了,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再有人上门来找麻烦,你们不用客气,统统轰出去。”

    说罢,便不管他们如何,领着几个丫鬟往翠姨娘那儿去了。

    不一会儿,林儿小跑折了回来,叫住周虎,当着一群还没离开的护院们脆生生说道:“周大哥,姑娘说了,晚上让厨房给你们添两道荤腥,开几坛老酒去去惊。”

    说完就跑了,周虎愣了愣,扭头看到一群护院放亮的眼睛,咳了一声,板起脸骂道:“有什么好高兴的,主子仁义,不罚咱们,今儿晚上睡个好觉,明儿起都给老子打起精神!”

    ......

    余舒来到晴时斋,翠姨娘还在屋里躲着不敢出来,今天下午前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哪里会不知情,生怕有人闯进来把她抓了去。

    余舒一进屋,就见她缩在床上,裹着一床被子,盯着大门,满脸的仓皇,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丫头你总算回来啦,”翠姨娘抓着被子冲余舒挤出两眼泪,“外头来了官差要抓我,你可要救娘啊!”

    余舒一阵头疼,对她没什么好脸,挑了个近处坐下,挥手让屋里人都出去,鑫儿守在门外。

    “你也知道府上来了捕快,可知他们为何要抓你?”

    翠姨娘怯怯地点点头:“是尹家告了官,说我当年和你爹是私奔出逃,还说他们有我的卖身契,论理我仍是他们家的奴婢。”

    余舒吸了口气,再问她:“那你给我一句实话,你和我爹究竟是不是私奔?”

    翠姨娘瞬间瞪大了眼睛,使劲儿摇头,尖声道:“不是!是夫人把我赏给你爹的,我哪儿有胆子和人私奔!”

    余舒眯了下眼睛,心说万幸,嘴上又确认道:“那你当年卖身给尹家的契约呢?”

    翠姨娘苦着脸,委屈道:“我哪里知道,许是你那死鬼爹给收起来了。”

    “......”

    这个糊涂蛋!

第七百零七章 一拨又一拨

    余舒在翠姨娘这里待到天黑,把该问的事都问了个明白,奈何翠姨娘糊涂惯了,要命的地方都记不得,反倒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得清楚。

    前前后后拼凑起来,余舒了解了整件事。

    照翠姨娘的说法,她打小就在尹家做奴婢,最初她在尹太夫人,也就是当今相国夫人的院子里洒扫,过了几年,脸盘长开了,就被提拔做了卷帘的丫鬟,再后来,尹周嵘这个庶子成家立业,分出家去,尹太夫人就将翠姨娘派去给儿媳妇添堵。

    翠姨娘对尹周嵘倒是有心,没少抛媚眼,但是这一切都被尹邓氏看在眼里,正当余父进京赶考,借住在外院,尹邓氏略施小计,就让想要对老爷投怀送抱地翠姨娘和这个穷酸秀才成了好事。

    翠姨娘一举中彩,怀上了余舒,珠胎暗结,被尹邓氏瞧了出来,顺势就做了一把好人,给余父做媒,给了些盘缠做嫁妆,让余父悄悄带着翠姨娘回乡成亲去了。

    这段故事听起来没什么漏洞,可真追究起来,余舒才发现问题出大了。

    首先,尹邓氏把翠姨娘聘给余父,没有过明路。就是说,这事儿是偷偷摸摸办的,放了人,给了嫁妆,一声不响地打发人走了。

    再者,尹邓氏没把卖身契放还给翠姨娘,给没给余父就不清楚了,这叫死无对证。

    “舒舒,”翠姨娘喊着余舒早就丢在旮旯里的小名儿,因为看女儿脸色太臭,不敢逞强,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弱弱的:

    “你说尹夫人不会真的当年没把我的卖身契给你爹吧。”

    余舒反问她:“那你记得爹带你去衙门脱奴籍了吗?”

    要想摆脱奴身,还做良民,光拿到卖身契不行,还得去奴籍所在当地的官府办理脱籍的手续,不然就算主人家不管,那也是个贱民。

    翠姨娘哭丧着脸道:“我都说我不记得了,你爹又没和我提过。”她当时恨那死鬼,根本就懒得和他说话,谁知道他有没有给她脱籍。

    余舒一听哭声就心烦,削她一眼,道:“尹家敢拿了你的卖身契去告官,凭的就是尹周嵘在户部担长官,就算您当年消了奴籍,他也有法子篡改。他们又说有人证,能证明十多年前你是跟着我爹私奔跑的,只要你去了衙门,对簿公堂,就是百口莫辩,尽管等着被人抓回去当奴婢使吧。”

    翠姨娘两眼发晕,哆哆嗦嗦道:“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呢,我明明已经是官夫人了,将来说不定能指望你和小修给我挣个诰命呢,怎么能去给他家当下人,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老天爷啊,这是要我的命啊!呜呜呜呜!”

    说着她就一嗓子嚎啕起来,指着余舒哭骂道:“都怪你非要得罪人家,到头来报应到我身上,当初你若没有搅黄了同尹家的亲事哪儿有现在这许多灾祸,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哐!”余舒一拳砸在床壁上,发出一声巨响,吓得翠姨娘卡了壳。她本就因为薛睿失踪,连日来压力颇大,眼下又有人借着翠姨娘生事,忙里添乱,偏偏翠姨娘不省事,让她忍无可忍,当场发作出来——

    “谁让你吃饱了撑着的去寻旧主,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你连亲闺女都能卖了!真要翻旧账,当初我爹死了,你就该老老实实地给他守寡,好歹立座贞节牌坊,给我们姐俩积德,偏要给人做姨娘,为了你自己过好日子,连累地我与小修都抬不起头来!我们不嫌你丢人现眼,你倒来怪我没让你作践?”

    若非占了这具身子,余舒眼里怎容得下翠姨娘这样的尖酸人,她虽无前主的记忆,却从以前照顾他们姐弟的婶子口中探听到,余父虽然早死,但是祖上小有积蓄,家里又有田产,余家虽然落魄,但在当地有宗族帮衬着,翠姨娘真是个好母亲,凭着这些家底,不是不能养活两个孩子长大。

    可她却耐不住寂寞,余父死没多久,就和纪家三老爷勾搭成奸,变卖了余家的房屋田产,给她自己备了一份嫁妆,欢欢喜喜到纪家做小妾去了。

    如果她给人做妾,能让儿女衣食无忧那也叫人佩服,可是她只顾着自己享福,哪里关心姐弟俩的死活。

    翠姨娘让她骂了个狗血喷头,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最后一翻白眼,竟是厥了过去。

    鑫儿守在门外,里面又哭又骂,深知听到了不该听的,干脆低头当起鹌鹑,停了一小会儿,屋里忽然哑火,余舒出来了,对她交待一声:

    “夫人累了,让她歇着,你留下来敲打敲打这院子里的人,稍晚再回报我。”

    “奴婢遵命。”

    ......

    余舒在翠姨娘处发了一通邪火,心里舒坦了,就开始考虑对策。

    尹家选了这么个撕破脸的方法寻仇,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要说他们之间是有恩怨,但还谈不上深仇大恨的地步,尹家到衙门这一告,却是要和她不死不休的架势了。

    这难不成是看着薛家遭殃,又见她大哥失踪,就以为她没了靠山,才来趁机踩上一脚?

    余舒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尹周嵘是户部侍郎,要在户籍上做手脚太容易了,加上所谓的“人证”,还有那张不知真假的“卖身契”,要打官司,她这边没有分毫胜算。

    所以她说什么都不会让翠姨娘上公堂去和他们对证。大不了就是一个“拖”字,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还怕人知道吗?明个儿捕快再来要人,一样打出去!

    余舒从不怕事,取出爻钱啪啪卜了两卦,当即就有决断,看天色不早,洗洗就睡了。

    ......

    第二天,余舒大早上到司天监点过卯就回府了,她算准了衙门今天还会来人,果不其然,上午巳时左右,又有几个捕快上门来拿人。

    余舒在后院陪赵慧说话,周虎亲自跑来禀报,便将白胖可爱的贺小川递给奶娘抱着,领人去了前院。

    “还是昨天那帮人吗?”一出来赵慧的院子,余舒就问周虎。

    “不是,昨个儿来的是京北衙门的爪牙,今天来的是户部督捕司的人。”周虎虽是一介武夫,但在余舒府上做了几个月的管事,早非吴下阿蒙,对于这京中权势派系,多少有所了解。

    余舒听说今儿个换了一拨人,片刻思索,就猜出来尹侍郎在玩什么鬼把戏。

    按照尹家的说法,翠姨娘是尹家的逃奴,时隔十多年找到人了想要抓回去,奈何翠姨娘另立门户,这属于民事纠纷,安陵城设立有京北、京南两座衙门,专为百姓官司,所以京北衙门的捕快才能气势汹汹地到余舒的宅邸来抓人,冲的不是余舒这个朝廷命官,而是翠姨娘这个“平民”。

    而户部的职权就有管制户籍一项,翠姨娘的户籍有伪,所以去告户部衙门,让掌管罪奴逃亡之事的督捕出面,同样有理可循。

    再不然,还能去大理寺告状,指认余舒包庇窝藏罪奴,一样能使官差上门要人。

    不论从那一点出发,人家都占了一个理字,尹侍郎这样面面俱到,因势利导,铁了心要把翠姨娘带到公堂上。

    反观是她,只要出面阻拦,不许人把翠姨娘带走,那就是理亏,到最后事情越闹越大,她犯了众怒,一样要把翠姨娘交出去。

    等尹家抓了翠姨娘回去,捏圆搓扁,就是尹侍郎说的算了。不得不说,这爷们的手段是比他家的婆娘高出好几截。

    可是他真就以为余舒会乖乖就范?

    “姑娘,人就在前厅。”周虎指着前头,“府里的护卫们都在后廊上站着,万一他们动手,绝对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陆鸿和徐青也跟在余舒身边,看到周虎恶狠狠地表情,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鞘,昨天的事他们两个都听说了,身为余舒的贴身侍卫,该怎么办自然心中有数。

    一群汉子摩拳擦掌,只等今天大干一场,谁道余舒见着户部来的官差,照面就露出一张笑脸,客客气气地请那位捕头坐下,走到主座儿上,明知故问道:

    “不知几位差爷登门为何?”

    “怎么府上昨天没有来人吗?”这说话的候捕头是个三角眼,怎么看都让人不顺眼,不过一个无品小吏,余舒让座,他也敢四平八稳地坐了,余舒问话,他不但不站起来恭敬回答,反倒是回了一句嘴。

    陆鸿徐青跟在余舒身边时日不短,几时见过这样不懂尊重的小人,顿时冷脸,待要喝斥,却被余舒一个眼神止住了。

    “我昨儿不巧没回来,出什么大事,候捕头不妨说与我听听。”余舒依旧是和颜悦色。

    候捕头吊着三角眼,露出一脸严肃来:“有人状告令堂本是他府一名逃奴,十六年前窃取主人钱财后私奔于人,时至今日却改头换面,造假户籍,我等接到手令,上门来拿人,还请余大人行个方便,不要令我等为难。”

    一个小吏也敢这样不客气地张口与她为难,摆明了是背后有人撑腰,胆子才会这样肥。

第七百零八章 罪有应得

    都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候捕头张口就要拿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余舒不见恼色,佯作惊奇,道:

    “你说什么,家母是个逃奴?候捕头弄错人了吧,虽说我母亲出身卑微,但我早就求得贵妃娘娘恩准,将家母还身为良民,此事不说众所周知,却也不乏知情者,究竟是谁这样无理取闹,诬告我母亲?”

    候捕头冷声道:“没有错,有令堂当年的卖身契在,确证她是尹侍郎府上家奴,不然我等怎敢冒然到贵府拿人。”

    “卖身契?”余舒摇头失笑:“那一定是弄错了,家母早些年的确是尹家的下人不错,可是那府上夫人贤良,早将卖身契放还我母亲,又为先父做了媒人,让他们夫妻双双返乡了。这都过去十几年了,哪儿还来的卖身契啊。我说你们找错人了,请回吧。”

    候捕头眼瞧她这是要装糊涂到底,他打量余舒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外面传的神乎其神,还以为生了三头六臂呢。他因奉命前来,很有底气,想着办好了这件差事,兴许能在侍郎大人跟前露脸,当即拉下脸孔,竖眉瞪眼,恐吓道:

    “人证物证俱在,大人这是要藐视王法吗?”

    “王法?王法是你说的算吗?”余舒嗤笑一声,直起了上半身,睨着他说:“趁早给我滚蛋,别等我发火。”

    方才一脸和气,变脸比翻书都快,那轻蔑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候捕头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我等奉命捉拿逃犯,速速把人交出来,否则别怪咱们不客气!”

    余舒端起茶杯,面无表情:“送客。”

    周虎站在余舒身后,朝门口一抬手,便有两个家丁走进来,要扯几个捕快出去,候捕头被人拽了衣袖,下意识挥手挣脱,却是一巴掌扫在了人家脸上,那家丁倒退一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耳边“咣当”一声,回头就见余舒将茶杯扣到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等她出声,身后那个浓眉环眼的管事大步走了出来,带着汹汹气势,转眼就到他面前,一脚踢出,正中他膝盖。

    “噗咚!”

    候捕头从椅子上跌落,趴跪在地,不等他惊怒,又一脚狠狠踩上他的背脊,力道之大,差点让他吐出一口血来。他带来的那些捕快个个色变,伸手按上腰刀,就要上前解救。陆鸿徐青见状,首先挡在余舒面前。

    “来人!”周虎一声厉喝,瞬间从走廊外窜进来十几条人影,有阿平阿祥两个人在,轻轻松松就将在场的捕快都擒了下来。

    候捕头趴在地上看见这一幕,顿时惊骇,背上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然后,视线里就多出一双莲青色的短靴,那靴尖上绣着金黄的波纹,慢慢放大,踩在他脸上。

    “你算什么玩意儿,跑来我面前来撒野,今天教你个乖,日后记得夹着尾巴做人。”

    话毕,就走开了。

    候捕头被人揪着衣领拖了出去,连并那七八个捕快一起,带到前庭的一口养莲的大花池,直到有人把他的头摁进冰凉彻骨的淤泥里,窒息感袭来,他无力挣扎,才在惊惧中明白了,余舒先前那句“别等我发火”是什么意思。

    可惜后悔为时晚矣。

    ***

    余舒倒没心狠手辣到弄死几个狗腿子,略施薄惩,让他们不敢再来逞凶罢了。然而,这动静传到了尹周嵘夫妇耳朵里,就有另一番理解了。

    “什么!她把上门抓人的捕快都打跑了?”尹邓氏吃惊地叫道。

    尹周嵘刚从衙门回来,尹邓氏不停追问事情进展,他只好沉着脸和她提了几句。

    其实他在知道余舒的做法时,和尹邓氏一样感到惊讶,他早知道余舒不可能会让人带走她娘,却没想到她敢指使下人毒打官差。

    这股横劲儿,全然不似个小姑娘。

    “昨天京北衙门的人去,也是挨了一顿打,好像伤着她家中女眷,大概因为这个,她今天才发了狠,”尹周嵘猜到。

    “真是无法无天了。”尹邓氏担心道,“这下怎么办,她不把小翠交出来,这案子还怎么审?”

    余舒猜的一点没差,尹周嵘就是要把翠姨娘拉到公堂上对证,才好坐实了她私逃的罪名,光明正大地抓了余舒的亲娘。

    到那时候,要怎么收拾余舒都不是问题。

    “急什么,她这么冲动反倒是件好事,”尹周嵘冷笑连连,“明天再让人去,我看她能打跑多少官差,她不怕事情闹大了丢人现眼,我们就更不怕了。”

    “老爷,你是怎么想的?也让我心底有个数。”尹邓氏生怕这一回治不住余舒,不能给毁了下半辈子的小儿子报仇解恨。

    “哼,她以为把人打跑了就没事了吗,身为朝廷命官,不正己身,待她作够了,我就找王御史参她一本,她若识相,就会乖乖上门求饶,若要硬碰硬,就让她官都没得做,看她拿什么嚣张。”

    尹周嵘早有万全之策,不怕余舒翻了天。

    尹邓氏倒有些多虑:“老爷,您早先不是说过,那余莲房有圣上御赐的封号,若是直接冲着她去了,万一惹恼了圣上,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脚吗?”

    “那是从前,”尹周嵘目露精光,侧身靠近了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薛家犯了什么事吗?”

    他悄悄儿地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吓!”尹邓氏惊抽一口冷气,向后撤道:“真的假的?”

    “甭管真假,牵扯上这等罪名,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我跟你说,你的嘴巴可要闭严了,圣上之所以赐封号给那丫头,大加宣扬,是为了成全‘明君’之名,但你想,余莲房与薛家大公子交从亲密,一旦薛家获罪,她能落着什么好?我不过是让她提前名声扫地,圣上又岂会怪罪呢。”

    尹周嵘为官多年,多少有些心得,自认为揣摩到了圣意,动起手来没有后顾之忧。

    尹邓氏这才安了心,想到余舒日后下场,心中快意,嘴上刻薄道:“原先我是打算,逼她嫁到我们家来伺候元波,现在不成,等她上门求饶,我就让她跪在元波面前磕头认错,再喂她喝一碗断子汤,才能解我心头大恨。”

    最毒妇人心,尹邓氏此时表露无遗,尹周嵘闻言,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淡淡说了一句:

    “那是她罪有应得。”

    竟不曾想,尹元波落得如今下场,就不是罪有应得了吗?

    ***

    余舒打跑了户部来人,次日就没有留在府上坐镇,而是交待了周虎,若有人上门找茬,就照昨天那样,只要对方先动手,就痛打一顿,再丢进冷水池子里醒醒脑子。

    余府连着两天有捕快上门拿人,事情闹开了,根本瞒不住人,余舒在坤翎局坐了一个上午,就听到不少闲言碎语,但是没人敢到她跟前说是非。

    文少安今天告假,余舒拟好了下个月的坤册,就差景尘过目盖印,这两天却不见他人影,眼看着就要到时限,不能再拖,余舒决定去一趟公主府找人。

    黄昏,余舒的轿子停在公主府大门外,守门的侍卫都认识他,畅行无阻地进了大门,刚在客厅坐下,就有管事太监过来伺候。

    “余大人稍坐,喝口茶,我们公子正在休息,容奴婢差人通秉一声。”

    余舒心中一动,看这太监眼熟,便笑道:“天还没黑怎么就睡了,过颠倒了不成。”

    “您说笑了,公子爷昨日被宣进宫,今天下午才回来,睡没睡好,这才乏了。”

    余舒点点头,从他话里听出不少信息,坐等了一盏茶许,见景尘出来,一眼就看出他倦容,便先说道:

    “宫里又出什么事?”

    景尘挥退下人,坐到余舒身边,低声告诉她:“皇上昨日晕倒了,我在泰安殿守了一夜,今天早晨皇上才清醒过来。”

    余舒心中一凛,连忙小声道:“皇上不要紧吧?”

    景尘摇摇头:“暂时无大碍,只是身体略虚。”

    “哦,”余舒不知该失望还是松一口气,嘴上接着问道:“好端端怎么会晕倒了?”

    景尘对她自是知无不言——

    “我只听说,前日皇上下旨,要东菁王带兵攻打倭国,昨天下朝后,薛相国偕同朝中几位元老进宫面圣,不知禀奏了何事,竟把皇上气晕了过去,皇后娘娘闻讯赶到,当场发作了薛相国,将他们拘禁于偏殿,然后悄悄召了大提点、忠勇伯与湘王几人进宫伴驾。”

    余舒皱眉,心说薛家已被卷入谋逆案中,自顾不暇,薛凌南这是搞什么名堂,又往别人手中送把柄,还嫌不够乱吗?

    薛贵妃怀了孕,成为后宫众人眼中钉,瑞皇后有这落井下石的机会,会轻易放过才怪。

    “那你怎么也跟着进去了?”

    “是大提点通知我。”景尘叮嘱余舒:“这会儿消息还没走漏出去,你不要对旁人提起,我看皇上的意思,似乎不愿声张,刚一清醒,就命人放了薛相国同几位元老,让他们出宫回家去了。”

    “我知道了。”余舒暗中替薛家捏一把冷汗,又惦念起不知所踪的薛睿。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景尘问她。

    余舒就将拟好的坤册拿给他,“你看过之后,若无不妥,就盖个章子,我好向宫里交差。”

    景尘接到手里,就叫人进来,吩咐去他书房取印,不经翻阅,就在上头盖了他的大印。

    余舒办完这件事,婉拒了景尘留饭的邀请,当下离开公主府,回家去了。不想她进了家门,会看见从忘机楼来的人。

    “姑娘,”侍婢小蝶红着眼睛迎上她,求道:“酒楼里来了一伙闹事的!”

    这真是屋漏偏逢下雨夜,船迟又遇打头风,眼见薛家落难,居然谁都想来踩上一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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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万事如易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事如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事如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